伊莉討論區

標題: 蔡小雀 -【良人無情之一】報恩妻 [打印本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4-30 08:14 PM     標題: 蔡小雀 -【良人無情之一】報恩妻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5-4-30 10:03 PM 編輯

【小說封面】

[attach]108465940[/attach]

【內容簡介】

每每看到那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妹妹,他就滿肚子火
就因為人人都說她的身世有多悲慘又多可憐
倒楣的他就得被迫接受一個甩不開的義妹
惹來朋友取笑這面黃肌瘦的丫頭是他未來的新娘子!
想他乃是四品大官家的公子,讀書騎射一流
在同儕中向來是拔尖的,可偏偏這丫頭來了之後
讓他變成了人人口中的一個大笑柄……
唉,世事多變化,他的人生在父親過世後徹底變了樣
自豐食足食到縮衣節食,這世道人生好似同他開了個玩笑
可她卻一改畏縮膽小的個性,一肩扛起家計重擔──
原本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死皮賴臉不走的拖油瓶
但是她的善良、她的堅強,和對他全心全意的付出
讓他漸漸心軟了,開始對她產生不一樣的情愫
萬萬沒想到她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要報答收養恩情
就連答應嫁給他,也只是作給娘親安心的一場戲
既然這樣,就算心很痛,他仍決定放她自由……

【出版日期】2012/07/05
【出版社名稱】禾馬
【書系及編號】珍愛小說J3402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4-30 09:41 PM



【願為連理枝 蔡小雀】

在睽違了許多個許多個月之後,終於又自現代的女人心事裡暫時告歇,回到了那個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去深掘眾多深邃幽遠的愛與可能。

這次想分享的,是關於夫與妻的故事。

姻緣在古代來說,常常始於戀愛之前,往往夫妻是在洞房花燭夜的那一個晚上,在大紅燭火底下,才見到彼此第一眼的容顏。

當時多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有的愛與恨、歡喜與悲傷、幸福與痛苦,是自拜了堂、完了婚以後才開始展開的。雖然選擇權不由自己作主,看似福禍難料,但其中也不乏許多幸福的傳奇。

有的妻,一生只追隨著她的天;有的夫,一生眼裡只有她,從不多看第二人。可是在這樣兩心相許、白頭偕老之前,他們究竟經歷了什麼、共同度過了什麼、在彼此身上看見了什麼,才能有這樣堅定不移的信念,深信對方就是自己願意生生世世結髮、不離不棄的那個人呢?

我很想去深入瞭解、探索那些美麗連理枝的故事,自他們的愛恨糾纏掙扎與背負在肩上的責任裡,更加讀懂「愛」這一個看似簡單卻動人的字。

因為「愛」,可以穿梭古今,唯有「愛」,可以跨越一切,讓我們嚮往、心動、盼望、等待。

並且深信著,在茫茫人海中,我們永不孤獨,在我們指尖上紅線的那端,可以是繫著我們注定成為連理枝的那一個人。

只要我們用心呵護、細細關懷,會有那麼一天,枝葉終將成連理,茂密纏綿不分離。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4-30 09:42 PM

楔子

那一年,正逢大旱。

赤地千里,寸草不生,仿若遭受了一場烈火焚燒、毀滅殆盡的天譴。

巡府大人劉蓮生奉旨賑災,一路行來,觸目驚心。

昔日趕考時曾經過的翠綠山水平野,如何與眼前赤煉地獄般的可怕景象相連?

到處都是衣不蔽體,瘦弱如柴的饑民,有人倒在早已被蠅蟲包圍的死去親人身旁,一動也不動。

「停車!停車!」劉蓮生顧不得馬車尚在前進,急命車伕停車,匆匆跳下馬車。

腳下喀啦一聲,他驀然僵住,緩緩低下頭來。

「蒼天啊!」他胸腹翻騰欲嘔,兩行熱淚卻已滾滾而下。

地上散落著白骨森森,就在乾裂開來的土地上。

那聞聲回過頭來望著他的饑民們,面黃肌瘦的臉上是空空洞洞的茫然。

家鄉,土地,人性,尊嚴……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填飽肚子的求生慾望。

「餓……餓啊……」其他饑民見他衣著齊整、面白體壯,紛紛掙扎撲了過來。「大老爺,求求給點吃的……餓啊……」

「大人,快上馬車!」他的貼身護衛和車伕急急護著他後退。「這裡太危險了,咱們快趕到濟南府衙,那兒有兵──」

「不!」劉蓮生望著仿若行屍般爬行包圍上來的饑民,痛苦低喊:「這些都是我們的子民啊!我身為賑災大臣,更該苦民所苦,我不能走!」

「大人!」護衛們大驚失色。

劉蓮生掙脫開手下的護持,踉蹌向前。

「各位鄉親,朝廷送糧來了,我代皇上賑災來了,鄉親們可以吃飽了……」

下一瞬,一名饑民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乾裂大嘴裡滿是惡臭氣息襲來,劉蓮生痛得一縮,還是來不及地被生生咬掉了一塊肉!

「大人,他們已經餓到失卻理智,我們再留在這兒只會被活活吃掉,先趕到府衙再說吧!」護衛們不由分說將他推上馬車。

劉蓮生驚魂未定地扶著流著血、劇痛難當的手掌,突然間,有個瘦瘦小小的東西被推擠上馬車、推入了他懷裡。

「求求您……救救我女兒……帶她……走……」一個微弱嘶啞的女聲顫抖地響起。

劉蓮生驚愕地望著那名用著乾瘦雙手緊抓著車馬的瘦弱女子,乾癟的臉上,那雙生命逐漸熄滅的眼底透著一絲哀哀懇求。

「走得……越遠……越……好……」瘦弱女子斷斷續續的說,努力推開想要爬上馬車的飢餓災民,另一手急急將某個物事塞進他懷裡,「還有這個……快……走……」

車伕急揚馬鞭,馬兒吃痛狂奔,下一刻車輪滾動塵土翻飛,劉蓮生一行人遠遠地將那群餓極噬血的饑民甩在身後。

劉蓮生渾身顫抖不止,緊抱著懷裡的女娃,掌心牢牢握住了那塊婦人拚了命也要塞給他的陶片。

老天啊!

但願方纔的修羅屠場只是一場惡夢……這萬里疆土,錦繡山河,不該淪為人間煉獄啊……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4-30 09:44 PM

第一章

五年後 京城

杏花紛紛,春水涓涓,光陰似水流年,一眨眼,劉家義女惜秀已經長成七歲了。

可是劉府大少爺,十歲的劉常君卻討厭極了這個老是畏畏縮縮躲在樹後頭、牆角邊的「妹妹」。

她一點也不可愛,也不討喜,小小的個子往哪兒一站都顯得多餘,尤其是瘦小微黃的臉蛋,像是幾百年都沒吃飽過的饑民一樣。可爹卻偏心,每回得了什麼好的零嘴兒,甚至是御賜點心,都會留一份給她,真是浪費食糧。

他真不明白爹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她也不過就是爹五年前大旱時,自窮鄉僻壤撿回來的孤兒,成天悶不吭聲的,一竿子也打不出一個屁來,比世伯孫伯伯送他的這隻獅子狗雪球兒還不好玩。

「雪球兒,來!」好不容易抄寫完了夫子交代的「公羊傳」,劉常君興沖沖喚著跟在身後的毛茸茸狗兒,故意瞥了牆角後瘦小身影一眼,揚聲道:「我們到灶房看看有什麼好吃的,你喜歡紅燒肉對不對?回頭咱們把它都吃光光,半塊肉渣都別留給那個小餓鬼!」

獅子狗興奮地吠了兩聲,邁動著小短腿跟著小主子去了。

劉惜秀自牆角邊走了出來,小臉上掩不住滿眼希冀,儘管又怕捱了他的罵,卻還是忍不住跟了過去。

她真的真的好想跟常君哥哥玩。

劉常君蹦蹦跳跳到灶房跟廚娘蹭來了一大碗香噴噴的紅燒肉,抱著那碗裝得滿滿的紅燒肉,坐在荷花池上的亭子裡,和歡快的獅子狗盡情地分享。

「來,雪球兒,這裡都給你吃。」他嚼著酥嫩鹹香的紅燒肉,腮幫子塞得鼓鼓的,見獅子狗歡喜吠叫不絕,索性將剩下的大半碗都倒進它的狗盆裡。

獅子狗興奮地叫了兩聲,迫不及待地整個頭都埋進狗盆裡。

「常君哥哥……」一個幼小的聲音遲疑地響起。「我、我可以跟你們玩嗎?」

啐,又是這個討厭鬼!

劉常君眉頭皺了起來,不豫地瞪著那個陰魂不散的小女孩,「誰准你跟著我們的?」

「我會很乖的,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劉惜秀吞了口口水,掩不住滿心忐忑和盼望,討好提議道:「不然玩官兵捉強盜好不好?我可以當強盜,然後你抓我……」

「嗤,少臭美了,誰想抓你?」他摸摸獅子狗毛茸茸的腦袋,突然升起一股惡作劇的念頭。「好哇,如果你想跟我玩,那就把雪球碗裡的肉吃掉!」

劉惜秀呆住了。

「怎麼樣?不敢吧?」

劉常君故意挑釁地盯著她,就不信她能蠢到…一下一瞬間,呆住傻眼的反而是他自己!

她小手顫抖卻堅定地伸進狗盆裡抓出一把紅燒肉,也不嫌髒,油膩膩的就往自己嘴裡塞。

雪球兒憤怒地低吼起來,隨即對著她瘋狂吠叫,嚇得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小小手掌卻還是緊緊摀住嘴巴,怕嘴裡的肉會掉出來,驚恐的小臉拚命嚼咬著。

「我、我吃完了。」好不容易把幾乎要噎死人的紅燒肉吞嚥下去,她露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常君哥哥,現在我可以跟你們玩了嗎?」

「你髒不髒啊?你是乞丐啊?狗吃的你也要?」他瞪著她。

她愣住了,油光凝結在茫然微張的嘴角。

「小乞丐,髒死了,誰要跟你玩啊?」劉常君站起來,二話不說就往亭子外奔去,「雪球兒,我們走!」

劉惜秀怔怔地望著迅速跑遠了的一人一狗,眼眶濕了,她用袖子擦去,吸吸鼻子。

「沒關係,說不定下次,下次他就會答應跟我玩了……」

劉惜秀十四歲那年,義父劉蓮生升了六省巡檢,奉諭巡視外地,直至兩年後方才回京。

當馬車駛進南城門,還尚未駛近劉府,接到消息的劉家上上下下就已是喜不可言,尤其是一向素雅簡樸的劉夫人,也忍不住在梳得烏黑油亮的盤髻上,多別了一支精緻典雅的珠釵。

十六歲的劉惜秀長高了些,可還是瘦,小小的臉蛋不盈一掌,唯有滿頭烏黑豐潤長髮,增添了一絲少女婉約氣息。

她聽聞爹爹回京,喜不自勝,一早就興沖沖地整理出了這兩年來臨摹的書法字,就盼著呈給爹看。

因為爹說過,女子也該識字習學問,若能寫得一手好書法,對將來相夫教子、持家理事亦有極大助益。

雖然她不像常君哥哥寫得一手好顏體,但她的柳公楷書,連府中的老夫子都贊很是看得過的。

她將那疊紙箋收進匣子裡,捧著它急急越過園子、穿過迴廊,想盡快趕到書房去找爹爹,不想才繞過廊柱,猛然撞上了一堵堅實如牆的胸膛。

「哎呀!」她身子一個失勢,懷裡匣子再拿不住地滾落地上。

砰地一聲,匣蓋碎裂,裡頭的紙箋隨風四散!

「我的字……」她顧不得跌得腿腳生疼,急忙撲跪著搶救。

「你能不能有一次別這麼礙事?」十九歲的劉常君身形修長,已是個英俊挺拔的青年,深邃的黑眸裡透著煩厭懊惱之色,卻還是彎下腰來幫著撿拾。「這是什麼……就你這字還想跟爹炫耀、邀寵?別笑掉人的大牙了!」

「常君哥哥,對不起。」她習慣性地道歉。

他將散落地上的紙抓回,一把在她面前撕碎了。「這麼醜的字,只會弄髒了爹的眼!」

「常君哥哥──」劉惜秀倒抽了一口涼氣,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辛辛苦苦寫好的書法字,在他手中盡數毀壞撕裂,淚水頓時湧現眼眶。「你、你……」

「我怎樣?」他手一揚,碎紙像被剪碎翅膀的白蝴蝶般,四下飛散。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聲線顫抖,十多年來頭一次感到憤怒。

「我說過了,這字太醜。」他哼了一聲。「還有,不要在我面前擺出可憐兮兮的小媳婦樣,我不吃你這一套。」

他已經夠嘔了,就因為人人都說她的出身有多悲慘又多可憐,於是他就得被迫接受一個甩不脫的義妹這麼多年嗎?

本來家裡好好的,就只有他一個孩子,可她莫名其妙冒出來,也沒問過他的意見,就自作主張地介入他的人生,成天跟在他屁股後頭轉。

就像人只需要十指,可她偏偏就是他掌上多長出來的一根手指頭,多餘累贅得恨不得拿把刀把她切離了才好。

他那些朋友都笑,說他爹幫他撿回來一個童養媳,說那個面黃肌瘦身量不足的小餓鬼是他未來的新娘子。

他劉常君乃堂堂四品大官家的公子,讀書騎射一流,在友伴中向來是拔尖的,可偏偏她來了之後,如附骨之蛆般黏著他不放,讓他變成了人人口中的一大笑柄。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離我遠一點!」他瞇起雙眼,威脅道:「還有,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哭的話,我就把你扔進水塘裡喂青蛙,聽見沒有?」

劉惜秀緊緊抱著僅存無幾的紙箋,想掉眼淚,卻又拚命忍住。

抬起頭,她這才發現他撂完話便自顧自走掉了。

劉惜秀強忍著歎氣的衝動,將剩下的紙箋小心地放進匣子裡,忽略心下隱隱作痛的受傷感,連忙趕往書房去。

在書房外,她聽見了隱約聲浪飄出,下意識放緩了腳步,不敢貿然闖進去。

「……咱們劉家每逢初一十五便開棚捨粥,說的是行善,其實不過就是盡一己之力罷了。好在這些年來風調雨順,百姓得以休養生息,終於能過上太平日子。」劉蓮生欣慰道,隨即話鋒一轉,「君兒,你身為官家子弟,平時衣食無缺,更該思圖盡忠安民。爹想過,今科鄉試是趕不及了,可你一定得好好讀書,兩年後若能考上舉人,如此一來再過春闈,然後有幸殿試……博得功名,將來好為君父效命,為百姓謀福。這是爹的心願,明白嗎?」

爹和常君哥哥正在說正事,看來此時不是她打擾的時候。

劉惜秀才想悄悄離開,卻聽見劉常君的聲音響起。

「是。孩兒知道了。」

聲調沉靜而恭敬,隱約帶著一絲認命的歎息。

她不禁抿住唇,忍住一抹笑意。

常君哥哥在她面前總是表現出一副蠻橫不講理的大少爺、小霸王樣,可面對爹,他永遠都是那個世上最貼心最孝順的好兒子。

「好,好,這才是爹的好孩兒……咳咳!」

劉惜秀嘴角笑容倏然消失了。爹身子不好嗎?

「爹,您還好嗎?」劉常君語氣有些著急,「怎麼這趟回家來,氣色看起來不大好,是不是路上受了風寒?我馬上讓人去找大夫。」

「沒事,爹沒事。」劉蓮生搖搖頭,一擺手道:「你儘管好生讀書去吧,先生還等著你呢!」

「可是──」

「爹這麼大個人了,若真生了病,不會捱著不說的。」劉蓮生朝兒子慈祥一笑,「去吧!」

「是。」劉常君遲疑地看了父親一眼,只得告退而出。

劉惜秀及時閃避到柱子後頭,生怕他見著了自己又要生氣。直待聽他腳步聲漸漸遠去了,過了片刻,這才抱著小匣子走進書房。

「爹爹,您有空嗎?」她臉上笑容甫揚起,霎時僵止了,「爹?」

方纔還和劉常君笑語叮嚀的劉蓮生,已然整個人歪倒在太師椅上,一動也不動。

那慈祥的臉龐閉目像是在養神,可灰白的顏色熟悉得令人恐懼。

那是,死亡的顏色。

「怎、怎麼會?」她手一顫,懷裡的匣子墜落,在地上摔得支離破碎。「不!不可以……不可以……」

匣子裡的華嚴經文被穿堂風一吹,剎那間四下飛散如白蝶,紙箋上娟秀墨字點點像淚,觸目驚心──

生老病死憂悲苦,逼迫世間無暫歇……

這只是一場惡夢,只是縈繞在她心底多年,害怕再度失去親人的一種恐懼感,它完全不是真的。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穿著一身白色喪衣的劉惜秀睜開眼,卻發現眼前的「幻覺」並沒有消失,沒有改變。

白色輓聯一幅又一幅懸掛在大廳四周,隨風淒淒涼涼飄舞著。

劉夫人伏在棺木上哀哀痛哭,劉常君挺直地跪在靈前,俊秀的臉龐憋得通紅,死死咬著牙,淚水卻拚命掉。

周圍僕人們個個不停拭淚,面色哀戚。

「爹……」她眼前又是一片模糊了。

劉常君突然轉過頭,雙眼血紅地狠狠瞪視著她。

「都是你!是你這個掃把星!」他見母親哭得更哀傷,心如錐刺,想也不想一把將她推開來,恨恨道:「你剋死了自己的爹娘還不夠,為什麼還要害死我爹?為什麼?」

「常君哥哥……」她跌倒在地,熱淚滑落頰畔。

「滾!」他兇惡咆哮如受傷野獸。「你滾!」

奶娘見狀不對,忙上前將劉惜秀拉走。「秀小姐,走吧,夫人和少爺已經夠傷心了,你在這兒……唉,就讓老爺……讓老爺安心好走吧!」

奶娘哽咽再難言,手下使勁地拽著她離開大廳。

不敢掙扎的劉惜秀,絕望地望著爹爹離自己越來越遠。在這一剎那,她從沒有這麼清楚地感覺到,原來,自己在這個家裡什麼都不是……

待做完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後,劉府裡懸掛著的白燈籠依然沒有撤下。

身穿雪白衫子的劉惜秀鬢邊別著服喪的白絨球,越發顯得瘦骨伶仃、面容憔悴。可她也越發懂事了,不再成日只追著劉常君身後跑,她開始幫忙理事,默默擔起了自丈夫過世後便一蹶不振、鎮日以淚洗面的娘親處理家務。

這四十九天期間,劉常君修長清瘦的身影總是在前廳忙碌著,接待前來弔唁他父親的故交及親友們,而劉惜秀便在內堂指揮僕人擺設奠品、監督著收拾素菜、領頭摺紙蓮花。

這天夜晚,她讓僕人們將奠禮全收妥入庫,詳列在冊之後,再也撐不住自骨子裡透出的沉沉倦累感,拖著疲憊的腳步自內堂穿過廊下要回房。

晚風很靜,月色昏暗,荷花池畔蛙鳴嘓嘓。

她突然隱約聽見有人在低泣,立刻停住腳步,側耳傾聽。

明知不該,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那熟悉的聲音走去。

那個再眼熟不過的修長背影孤獨地坐在亭子的階梯上,旁邊的酒壺已空了,歪倒在身側,顫抖的肩頭和隱隱嗚咽聲聽在她耳裡,分外心痛。

劉惜秀眼眶紅了起來,鼻頭酸楚難當。

常君哥哥……

她寧可他放聲痛哭,或是大吼大叫地宣洩出來,也不要他那麼死死壓抑地抽噎著,碎斷肝腸。

「什麼人?」劉常君警覺到身後有人,連忙回過頭來,半明半昏的夜色掩不住頰上的斑斑淚痕。「誰准你來這兒的?」

在他的厲聲質問下,劉惜秀沒有畏縮,反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你沒聽見我說什麼嗎?」他一臉憤怒地盯著她,吼道:「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常君哥哥……」她抬頭望著星子微閃的夜幕,輕聲問:「你想爹爹現在是不是在天上看著我們?」

他倏地無言,臉龐閃過一抹無可掩飾的傷痛。

「你懂什麼?」他眼眶灼熱,神情森冷的吐出話來:「他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長長睫毛微顫著垂落下來,「是,爹爹死了。可娘還在,現在只有你,才是娘唯一的依靠了。」

「不需要你提醒我。」他語氣裡有一絲緊繃,冷冷別過頭去,目光落在黝暗的池面上。

「爹會希望你振作起來,成為娘及劉家最大的光榮。」

「別說得這麼好聽。」他惡聲惡氣地道:「你在我面前討好賣乖,不就是希望我別把你趕出劉家嗎?」

他的話讓她怔住了,眼神泛起痛楚。

「你怕我爹一死,你在這個家裡就再也沒有靠山,再沒有人把你當家人看待了,不是嗎?」劉常君止不住冷笑起來,連日來沉沉積累在胸口的喪父之痛,只想找個出口宣洩。

她沉默了很久,終於道:「是。」

萬萬沒料到她會如此誠實坦白,倒教他一時愕然無言。

「你和娘,是我唯一的親人。」她輕聲開口,「我……害怕再失去你們。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這話讓他心下微微震動,一言不發地直勾勾地盯著她。

「常君哥哥,我想報答劉家對我的恩情,不管你和娘需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劉惜秀看著他,語氣裡帶著一絲懇求,「請──不要趕我走。」

劉常君瞪著面前蒼白瘦小得彷彿風吹就倒的她,久久。

「隨便你!」他站起來,轉身就要走。

「常君哥哥……」

他頭也不回地離去,將她獨自扔在一地清冷中。

眼睛陣陣刺痛,她卻還是努力地把淚水壓回眼眶裡。

沒關係的,秀兒,沒關係的。只要常君哥哥還沒有開口趕你,你就還能繼續留下來,哪怕只能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自古人在人情在,可人一走,茶就涼。

府內一向以劉大人四品俸祿,及身為京官所能得的福利過日,多年來衣食無憂,甚至還多有盈餘可接濟百姓,可待他故世後,朝廷也停了傭僕、廚料、炭火錢等等補貼。

眼下劉府無帳可進卻支出如舊,儘管過後不得不陸陸續續遣散了許多僕人,僅留下奶娘服侍劉夫人,可這日子一長了,生計還是越發艱難。

「這是這個月的帳冊,請娘過目。」劉惜秀恭敬地將列好的帳冊捧上前,給劉夫人查看。

「你看著辦吧。」劉夫人一手支著頭,病容疲憊地揮了揮手,再無心力理會這些。「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是。」她將帳冊揣在懷裡,就要退下。

「常君呢?」

「常君哥哥一早就出去了。」

「他最近老是早出晚歸的,你這做妹妹得多關心著他些才好。」劉夫人歎了口氣,「照理說這都是娘的事,可為娘的是有心無力了,只盼你們都好好的過日子,唉……」

「秀兒明白。娘儘管放心,有我照看著常君哥哥,不會有事的。」她連忙保證。

「那就好,那就好……」劉夫人倦極地擺了擺手,「去吧。」

劉惜秀離開劉夫人的寢房,抱著帳冊走了幾步,被娘這麼一提醒,突然有些心神不定起來。

說得也是,最近老不見常君哥哥在書房裡讀書,莫不是心情不好,所以跑外頭散心去了?

「散散心是好的,可萬一耽誤了讀書,那常君哥哥不就不能實現爹爹的心願了嗎?」她自言自語,心下越發不安。

迎面而來的奶娘手裡捧著一盅湯藥,正要給劉夫人送去,見了劉惜秀,她忍不住喚道:「秀小姐,老奴正想著要找你哪。回春堂的劉大夫剛剛來了,此刻就在廳上。」

「不是說銀子月底就會給他送去嗎?」她停住腳步,心下一驚。

「劉大夫說,連同上上個月的藥錢,實在不能不收了。」奶娘愁眉苦臉道:「小姐,這可怎麼辦?」

她咬咬唇,強抑下心慌。「嗯,我知道了,我這就去。」

劉惜秀轉而到帳房,掏出劉夫人交給她的銅鑰匙,打開一隻紅木小匣子,可一拉開,裡頭僅剩不到二兩銀子。

開支帳項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光是賒欠回春堂的藥錢加一加就得三兩七錢銀子,這怎麼夠呢?

她苦惱地蹙起眉心,抬手撥開落到頰邊的頭髮,指尖驀然停頓在滑順豐厚的黑髮上。

有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4-30 09:45 PM

第二章

黃昏時分,劉常君拖著疲憊的身軀緩緩走回家。

他回到書軒,在屏風後將一身平凡布衣換下,這才打開隨身的木盒,裡頭捲得仔細嚴實的是幾幅他最引以為傲的字畫,可在東大街市的角落擺攤一整天,就只賣出了一幅,還被殺價殺得七零八落。

他俊秀英挺的臉龐上掩不住沮喪之色,喃喃道:「什麼阿物兒,怎麼都是一堆不識貨的人。想當初有人向爹出高價想買我的字畫,爹都還不賣呢,現在……沒想到現在區區三兩銀子能買走我的駿馬圖。」

是啊,這就是世道冷暖,現在的他不再是身份矜貴的劉家大公子,縱然他的字畫再好,淪落在街市上也就只有任人挑三撿四的份。

可就算是這樣,他明天還是會繼續去擺攤。

再怎麼說他也是個大男人,更是劉家唯一的依靠,怎麼能日日只知死讀書,不知民間疾苦的傻傻白吃白喝、胡混過日子?

他心底不是不感傷悲憤的,可懷憂喪志又能濟得了事嗎?

「罷了,別再想了,三兩銀子就三兩銀子……」他一咬牙,甩甩頭道:「錢總還是錢,能供家用就好。」

劉常君仔細在銅鏡前整理妥當,確定全身上下依然是一派官家子弟的堂堂儀表氣息,這才走出書軒往大廳方向走去。

在經過花廊時,他和低著頭疾走的劉惜秀面對面地撞個正著。

「連路也不看,你趕著投胎去啊?」不知怎的,他一見她就來氣。

劉惜秀抬頭見是他,驚喘了一口氣,踉蹌後退。「常、常君哥哥……」

她見著鬼似的反應更加深了他的不悅。

「怎麼?我有那麼嚇人嗎?」他臉色一沉,突然注意到她頭上包著條醜陋的青色頭巾,神情又異常畏縮,他立刻伸手一把拉掉了那礙眼的頭巾。「包著這是什麼鬼東西?你──」

劉常君心下沒來由地一抽,愕然地瞪著她勉強及肩的短髮。

劉惜秀慌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短短的頭髮,結結巴巴地道:「頭、頭巾還我。」

他好半晌才自震驚中回過神來,隨即一股火氣湧上心頭。

「人都長得那麼醜了,還沒頭髮,簡直丟死人了!」

她如遭雷擊,怔怔地望著他,眼底掩不住傷心。

「你到底是劉家的小姐,頭髮鉸得亂七八糟的,傳出去能聽嗎?就算你自己無所謂,也不要丟光了我和我娘的臉!」他眼角微抽,憤然道。

劉惜秀深吸口氣,緊憋著淚意,不發一言,低頭繞過他就走,連頭巾也不要了。

「你!」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遠去的背影。

她竟敢連話也不回,連聲解釋也沒有就走掉?可惡!她眼裡到底還有沒有他劉常君的存在?

「好,走就走,誰希罕!」他憋了一整天的濁氣再也忍不住爆發開來,破口罵道:「什麼小乞丐,醜八怪──」

「大少爺,您誤會秀小姐了!」拎著待洗衣衫桶子的奶娘站在不遠處,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誤會她什麼?」他氣憤道:「難道我有說錯嗎?就是她,成天把自己搞得像是全天下最可憐的人──」

「小姐是為了家計才鉸掉頭髮的。」奶娘眼圈兒微紅。

「什麼?」他所有煩燥的怒火剎那間恍若被當頭冰水一澆,全熄了,「奶娘,您說什麼?」

「今兒晌午,回春堂的劉大夫來催收藥錢,家裡錢不夠,秀小姐就鉸掉了自己一頭黑鴉鴉的青絲,拿去鋪子賣了三兩銀子,這才有錢還人家的。」奶娘邊說邊拭淚,哽咽道:「大少爺,您想想,頭髮對一個女子來說有多重要,可秀小姐為了夫人,想也不想就……」

奶娘接下來說些什麼劉常君不知道,他整個人僵立在當場,全然無法思考,眼前卻無比清晰地浮現方纔的那一幕──

她蒼白臉上的自卑與倉皇,短得淒清可憐的發在肩上輕晃著……

他閉上雙眼,心口像是有一角崩塌了。

晚間,飯桌上。

三個人對坐著,桌上有兩盤炒青菜,一盤肉絲炒筍絲,還有一碗湯,就是他們的晚餐了。

自豐衣足食到縮衣節食,這世道人生好似同劉家開了一個大玩笑。

桌上沒人說話,只是靜靜地吃著飯,劉夫人病痛纏身,本就沒精神,劉惜秀則是從頭至尾都很沉默,低著頭,只扒著碗裡的米飯。

劉常君胸口一直堵塞著,糾悶著,他偷偷覷著她的一舉一動,懸著一顆心。

她還在生氣嗎?

終於,漫長得像是坐苦牢的晚飯終了,劉惜秀站起來,俐落地收拾起碗筷盤碟。

「娘,秀兒先把碗筷收到灶下,待會兒泡杯茶讓您暖暖胃。」

「嗯。」劉夫人在奶娘的攙扶下,慢慢走回房。

劉惜秀捧起略顯沉重的托盤,轉身往外走去。

夜裡黑,可為了省燈油蠟燭錢,所以屋外花廊都不再懸掛燈籠了,她卻早已習慣了就著月色,一步一步地往灶房方向走。

可今晚,他為什麼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背後?

她可以感受到身後他那銳利的目光,就這麼直盯盯地跟著她,讓她頸子後頭陣陣刺癢。

他是在看她的短髮嗎?

劉惜秀心一緊,一股酸澀泛了開來。

沒錯,他一定是想更仔細看清楚,她到底有多醜、多難看。

可她不想自己在他心底是這樣的。

劉惜秀加快了腳步,試圖甩脫開他。如果可以的話,她好想逃以一個見不著人的角落,躲到地老天荒……至少也得等她頭髮再度留長了為止。

常君哥哥,我真的不想你見到我這麼醜、這麼醜……

好不容易奔到灶下,她顫抖地將托盤往桌上一放,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你跑那麼快幹什麼?」

劉惜秀一驚,來不及隱藏的淚光在睫間閃閃,驚悸地望著他。

「我有話要對你說。」劉常君濃眉蹙得緊緊的。

她咬了咬唇瓣,有些防備地小聲問:「你、你還想說我什麼?」

他眼神裡掠過一抹困擾,佇立在原地躊躇了片刻,突然彆扭地摸摸她的頭。

「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剪了。」

劉惜秀渾身僵住了,圓圓的大眼睛傻傻地望著他,心跳先是一停,隨即卜通卜通瘋狂跳動起來。

他、他摸了她的頭,還對她說……說……

劉常君驚覺到自己的舉動,閃電般縮回了手,俊秀臉龐跟著漲紅,不自在地往後退了一步。

「就、就這樣。」話說完,他幾近狼狽地掉頭就走。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劉惜秀微顫著手,在他剛剛碰觸過的地方,輕輕摸了摸。

這是夢吧?

書軒外,幽篁靜靜。

劉惜秀提著裝著早飯的食盒,腳步特意放輕,生怕驚擾了裡頭專注讀書的劉常君。

來到門邊,她著實猶豫了好些會兒。

送進去的時候,她可以順口叮囑常君哥哥苦讀之餘也該注意珍重身子嗎?

經過昨晚,他對她的態度應該會好些了吧?

想起令她心跳的那一剎那,劉惜秀不禁臉紅了,又摸了摸短髮,突然間,她不再覺得自己的頭髮醜陋不堪了。

正在胡思亂想時,她眼角餘光瞥見了那個熟悉的修長身影步出書軒。

咦?常君哥哥這麼早不在屋裡讀書,難道又要出門了?

她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立刻把食盒放在地上,躡手躡腳地跟在他身後。

他怎麼穿著普通的布衣,而且一出大門便戴上斗笠,背上還背了個用布巾包裹起來的物事,全然不似平時的打扮。

一路上,劉惜秀心底頗為矛盾掙扎,一方面怕被他發現了自己在跟蹤,又會大發雷霆,破壞了昨晚好不容易緩和些的關係,可是一方面她真的很好奇,他這些日子來連書都顧不得念,天天往外跑,到底是去哪兒了?

她也說了,要她多關心常君哥哥,萬一常君哥哥被壞朋友給引誘了去做什麼壞事,或是沉迷於賭博,那爹的心願,娘的指望,劉家的未來,就全完了!

劉惜秀臉色因擔憂而泛白,緊咬著下唇,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頭--這還得歸功這十多年來跟在他屁股後頭當小跟班的訓練有素。她就這麼跟著跟著,一路出了大門、穿過大街小巷,都沒被發現。

越跟,她心下越納悶,不明白他到這東大街上做什麼?

熱鬧的東大街左右兩邊都是小販子,有的賣假古董,有的賣舊書,有的是賣鍋碗瓢盆的。

她躲在一棵大樹後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劉常君停在一處牆角,那裡擺了張破舊桌子,他仔細地擦拭乾淨,然後將背上的包袱拿下來,打開包袱巾。

不。

劉惜秀手握拳頭緊靠在嘴邊,死命咬住了一聲嗚咽。

她的心好痛好痛,呼吸像有火燒般,卻只能睜大了眼直直地望著他--她自小崇拜的常君哥哥、劉家出色驕傲的大少爺,在街邊擺起了攤子。

一卷卷他珍愛的字畫被展開,鋪在破舊的桌子上,像不值錢的舊攤貨般待價而沽。

有人來了,駐足看了幾眼,隨意批評了幾句又走了,可更多更多的是,人們的視而不見。

在斗笠下,劉常君的臉色越來越抑鬱,他盯著自己一筆一畫精心揮灑、書寫而出的字畫,被指指點點,還摸得雪白畫紙一角微微髒污,卻還是只得嚥下驕傲、低著頭,等待。

終於,又有人出現在他的攤子前。

「要哪一幅?」他低聲問。

來人不說話,只是沉默。

「到底要哪--」他不悅地抬起頭,隨即僵住了。

劉惜秀蒼白臉上淚水滑落,正默默地瞅著他。

他心一痛,隨即驚怒低吼:「你--你跟蹤我?!」

她沒有回答,只是頰上淚珠斷了線似的越滾越多。

劉常君臉色難看,目光藏不住羞慚傷痛--他死也不想被她看見這一切。

時光彷彿凝結在這一瞬,漫長得像是在永無止境的地獄裡,直到一聲低弱的哀求響起--

「……我們回家好不好?」

他一震,錯愕地瞪著她。

「常君哥哥,」劉惜秀小手顫抖著抓住他的手腕,嗚咽不成聲。「你不該是在這兒的人,我們……我們回家。」

他頰上一陣紅辣辣,感到四周人都在看,簡直羞愧到了極點。他想壓低聲音,卻還是抑不住粗聲粗氣的低嚷:「什麼回不回的?該回去的人是你才對!」

「常君哥哥,這些都是你最喜歡的字畫,也是爹娘最珍重的寶貝……」她一手緊緊抓著他,淚眼婆娑。「不要賣,求求你不要賣。」

「你放開我,別再給我找麻煩了。」劉常君想甩開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指冷得像冰,所有惱羞成怒的反抗衝動霎時化為流水。

「就算是十年寒窗,也要完成爹爹的心願。」她臉上盛滿哀求之色,望著他,嗓音哽咽破碎,「求求你,常君哥哥,求你回家吧,家計我會想辦法,我不要你在這兒擺攤,還、還賤賣你的心血……」

就為了這,她哭得跟頭牛似的?

真醜,又醜又丟臉,可是感到臊惱難當的劉常君,心頭卻莫名暖了起來。

這個傻瓜。

「不關你的事,你走!」他語氣刻意粗惡凶狠,卻還是抑不住一絲軟化。「晚點我就回家了。」

「不要,不要……」她雙手緊緊抓著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常君哥哥,跟我回家吧,求求你……」

他是堂堂劉家的大公子,是自小受爹娘呵護,詩書薰陶下的官家子弟,怎麼可以委身在這街角賣字畫?

要是爹娘看見了,心裡該有多痛啊!

劉惜秀眼淚落得更急了,嗚嗚啜泣道:「要不、要不以後我幫你出來擺攤賣字畫吧?往後你只要寫詩作畫就好,這些我來賣,都交給我來賣。而且天那麼冷,萬一你要是凍病了,那該怎麼辦?常君哥哥,你就跟我回家好不好?好不好?」

四周眾人眼光不禁全往這兒看過來,還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

劉常君氣惱又好笑,卻被她哭得手足無措沒法子了,只得笨拙地安撫她。

「好好好,別哭了別哭了,我跟你回家就是了。」

有一瞬間,劉惜秀還不敢置信,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真、真的?」

「真的真的。」他光丟臉也丟死了,忙匆匆收拾了字畫,拉著她便逃出了東大街市。

唉!他上輩子到底犯下了什麼滔天大罪,這輩子得攤上她這麼個大麻煩?

一回到家,劉常君就把她拖到書軒,面目兇惡地對她三令五申。

「不誰--以後絕對不准再用哭要脅我!」

「嗯。」劉惜秀抽噎著點點頭。

「還有,今天的事一個字都不准對娘說起!」

「嗯。」她吸吸鼻子,再點點頭。

「髒死了。」他厭惡地將袖子伸到她面前,一臉嫌棄卻又視死如歸的表情。「喏!」

「嗯?」她滿臉鼻涕眼淚,茫然在看著他。

「擦一擦。」他別過頭去,聲音僵硬地道:「趁我後悔前。」

她淚濛濛的眼兒倏然亮了起來,小臉滿滿不敢置信的快樂。「常君哥哥?」

「醜死了!又醜又笨,你出去不要跟人家說你是我們劉家的人。」他沒耐性地一把將她抓近身前,抓著袖子粗魯地往她臉上一陣亂抹。「好了好了,你可以走了!」

「謝謝常君哥哥。」她感動到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在作夢。

「還站在這裡做什麼?」他對著她橫眉豎目道:「我要看書,你不要在這邊礙手礙腳害我心煩,去去去,有多遠走多遠,最好永遠永別教我瞧見!」

她臉上的喜悅瞬間又消失了,小嘴顫抖著,「對不起。」

「不是叫你不准在我面前哭了嗎?」劉常君像是燙著了般,迅速放開了她,背過身去,挺直了腰桿。「走啊!以後別再來打擾我!」

「……是。」她淚光一閃,極力忍住了。

永遠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在他面前總是做不好、總是惹得他生氣。

明明剛才一切都還好好的,他還一副像是怕她傷心,怕她難過的樣子,不是嗎?

劉惜秀望著他僵硬的背景,心頭縱有千言萬語,卻連一個字也擠不出。

她只得低下了頭,順從著他的命令離開他的視線。

「慢著!」

她跨過門檻的腳下倏停,心一跳,帶著一絲希望的急急回過頭。

「別忘了,」他還是背對著她。「是你要求我不要管家裡的事,只管讀書、完成爹的心願就好,往後要是捱了苦日子,別向誰討人情。」

她眸光黯淡下來,低聲道:「我報劉家的大恩大德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向誰討人情呢?」

若沒有爹爹帶她回家,她早已命喪在那次饑荒之中了,這份恩情,她到死都不會忘。

劉常君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聽著劉惜秀輕緩的腳步漸漸去遠了。

胸膛裡的心臟,莫名像是被什麼牢牢掐住了,就連呼吸都異常困難。

「報恩?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報恩?」

劉常君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不是滋味,他不該覺得訝異的,劉家與她非親非故,卻仗義養活了她這麼多年,若論報恩一說,也還不算是欺負了她。

可是,他就是感到氣憤,好像剛剛自己因為她,成了十足十的大傻瓜!

憑什麼她一哭,他就乖乖地跟著她回來?憑什麼她可以輕易改變他決定要做的事,她以為她是誰啊?!

「煩死了!」他爆出一聲低咒。

她劉惜秀對他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不過就是他們劉家的一個……一個死皮賴臉不走的拖油瓶罷了!

「對,就是這樣。」劉常君煩躁地踱步,嘴裡唸唸有詞,「所以她愛做什麼便是什麼,這全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沒有人逼她,就讓她自顧自地去報她的鬼恩去吧!」

劉常君果然說到做到,自那日起,一進書軒便是沒日沒夜地苦讀,狠下心腸不去想,她口口聲聲說的「家計無虞」究竟是真是假。

反正對劉家而言,他能否考取功名、光耀門楣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又因為她的事事攬上身,他索性把家裡所有大小事全扔在腦後,只管讀書--這就是她要的,不是嗎?

劉惜秀眼見他一心一意讀起書來,心下又是欣慰又是悵然。

「唉,常君哥哥又像過去那樣討厭我了。」她沮喪到了極點。「他究竟幾時才願意消消氣?」

奶娘在一旁陪著做繡件,見她不是發呆就是自言自語,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兩孩子,自小便這樣,一個固執一個傻,固執的是嘴硬,傻的連話也說不明白,唉,要再這麼下去,到底幾時才修得了正果?

「秀小姐,勞煩你去幫少爺送個夜宵吧,少爺怕該是餓了。」奶娘假意閒閒地提起。

「什麼?我送?」劉惜秀突然心慌起來,話說得吞吞吐吐,「可、可是……常君哥哥見了我,恐怕不會高興的。」

「就這麼悶著也不是個辦法,你也知道少爺的性子,沒搬張梯子給他,他怎麼下得來台呢?」

「但他在生我氣啊!」她頭越垂越低。

「這樣啊……」奶娘突然歎了一口氣,「那怎麼辦呢?」

她一愣。

「我本想著給少爺送桂圓湯去的,還早早就在灶上煨下了。」奶娘愁眉苦臉、煞有介事地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腰腿,歎道:「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現下這腰也酸,腿也犯疼的,唉,夜裡又黑,摸著黑路也不知走不走得了……」

「奶娘,您風濕的老毛病又犯了?」劉惜秀急了,「很疼嗎?要不要我去叫大夫--」

「不是不是,就是今兒活兒多,有些累壞了。」奶娘祈望地看著她,「秀小姐,奶娘想歇一會兒,你能幫奶娘送桂圓湯去給大少爺嗎?」

「我、我送嗎?」她有些猶豫。

「還是不能嗎?」奶娘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我送、我送。」她只得點頭,安撫地拍了拍奶娘的手,「您放心,我送去就是了,您趕緊歇息吧!」

「秀小姐,謝謝你了。」奶娘感激地道。

「那……那我現在就去送。」

劉惜秀有些僵硬地走出去,一不小心險些在門檻上絆倒了。

「當心!」奶娘一驚,隨即忍住笑意。

不一會兒,劉惜秀踩著半明半暗的月色,小心翼翼地捧著碗桂圓湯走到書軒,卻在門外停住了腳步,躊躇再三,始終沒敢進去。

自窗花透出的暈黃微光,偶爾傳來三兩聲喃喃自語的讀書聲,在在顯示出了常君哥哥正專注用功著,要是她進去了,惹得他不快,屆時恐怕又有好大一場氣好生。

再過三個月就要鄉試了,若因她的緣故,害得他不能專心,有了個什麼閃失差錯,那她就真是萬死莫贖了!

劉惜秀就這樣傻傻地佇立在書軒外,內心在想進去和不能進去之中激烈交戰著,直到一碗桂圓湯由熱至溫。

她摸了摸碗身,生怕湯涼了不好,終於鼓起勇氣敲了敲門,然後放下桂圓湯在地,就趕緊轉身匆匆跑掉了。

須臾,劉常君拉開書軒大門,疑惑地看著一閃而逝的熟悉背影,隨即目光被地上那碗湯吸引住了。

他彎身端起那碗微溫的桂圓湯,看著它,忽然有些想笑,卻又悵然地低歎一聲。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4-30 09:46 PM

第三章

這天早起就是天寒地凍的,劉常君在書軒裡讀了好一會兒書,實在是冷得受不住了,正想回寢房多添件衣衫,沒料想才一踏出書軒,就見到奶娘挽著只籃子往這兒走來。

「奶娘,早飯不是吃過了?您犯不著又送吃食來的。」

「不是的,大少爺。」奶娘低頭看了籃子一眼,歎道:「秀小姐去擺攤賣字畫了,今兒這麼冷,我怕她凍壞了,正想著要給她送一暖茶壺子薑湯去,可是還得幫夫人煎藥呢,一時間也騰不開手,可以勞煩大少爺幫我送去嗎?」

「我送?!」他一臉愕然。

「是啊,秀小姐一個姑娘家得拋頭露面去擺攤,真是挺辛苦的,若這時候能有口熱姜茶喝喝,暖暖身子就好了。」

劉常君的手似是自有意識地伸出去接過奶娘的籃子,「那,好吧!」

雖然面上是極心不甘情不願的,他還是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趕著就怕茶壺子裡的薑湯涼了。

可一見著在那眼熟的攤位上,瘦小的劉惜秀兩手攏緊襖衣,連兜帽也沒戴,瑟縮著身子抵禦寒冷,卻還不忘露出親切的笑容,他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而且怎麼攤子前還圍了好幾個男的,裝出一副熱絡的模樣同她攀談?

在搞什麼鬼?!

劉常君胸膛劇烈起伏著,一步步走過去,臉色極難看地「杵」在她身後。

幾個男的假意在看字畫,卻是藉機想跟這個纖弱的小姑娘說說話,可是不知怎的,被她身後神情冰冷的男人盯著心下發毛了起來。

「呃,改日再來看看,今兒就先不用了。」

「字畫不錯,嗯,不錯……」

然後就一個個邊打著哈哈,邊藉故溜了。

劉惜秀有些納悶,若有所覺地朝背後一望,一張臉因驚喜而微微亮了起來。

「常君哥哥,你來了。」

「嗯。」他哼了聲,臉色還是很難看。

她還來不及怕,就迫不及待自腰間掏出一隻小荷包,獻寶似地遞到他跟前,歡喜道:「常君哥哥,你快看,今天生意好好,我賣了你兩幅字畫,這裡有七兩三錢銀子呢!」

「是剛剛那些王八買的?」

「幹嘛這樣講人家啊?」她有些訕然道。

「就那綠豆眼,睜開眼睛看得懂字畫嗎?」他不知在氣憤什麼。

劉惜秀不解地望著他,有些想笑,卻還是識相地忍住了。突然瞥見他手上挽得的籃子,心下微動,有些不敢希冀地小小聲問:「你給我送東西來嗎?」

「喏,奶娘要給你的薑湯。」劉常君這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繃著臉,把籃子塞進她懷裡。

她抿著唇偷偷笑了,忙低下頭掩飾住,掀開籃子,取出茶碗,自壺裡倒了一碗熱騰騰、泛著辛辣甘香的薑湯。

「常君哥哥,你先喝,」她嫣然笑道,「身子一暖,火氣就不大了。」

「薑湯是上火的吧?」劉常君臉還是很臭,卻很自然地自她手裡接過碗,一口一口喝掉。

劉惜秀努力想抑住,可嘴角的笑意漾得更深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當家管事的劉惜秀努力將開銷支出減至最低,又一肩挑起了灑掃庭除、洗衣煮飯的工作,可是光靠著她和奶娘做繡件,還有偶一賣出幾張字畫,還是不夠一家用度飽暖。

尤其日前戶部行書下來的一紙公文,令原本就艱困嚴峻的家況,越發雪上加霜。

憂心忡忡的劉惜秀在和奶娘商量過後,最終還是只能由她硬著頭皮,咬牙去向劉夫人稟明一切。

「對了,秀小姐。」奶娘突然喚住她,猶豫地開口:「那……少爺那邊?」

「常君哥哥那邊……」劉惜秀心下一跳,想著他知道的後果,心裡湧現驚恐不安。

「大少爺是劉家的主心骨,這事恐怕瞞不得他。」奶娘神情也頗為發愁。

「可是再過一個月就要考試了,若現在告訴他,他還能安心準備應考嗎?」她強捺下慌亂,心一橫,「不,別教他知道,等考完鄉試以後再說吧!」

「這樣大少爺一定會怪你的。」奶娘底下的話忍住了沒說,生恐她聽了會越發難過。

唉,好不容易這些日子來,大少爺對小姐的態度和緩了許多,要是萬一……萬一……

「奶娘,我顧不了那麼多了。」劉惜秀緊緊握住奶娘的手,蒼白的臉上滿是堅定之色。「奶娘,求您一定要幫著我瞞住他,後果都由我來承擔。」

「秀小姐,不成的,要是因為這樣,又害大少爺對你誤解越來越深,那該怎麼辦?」

她彷彿想要說服自己般,加重語氣道:「只要能把事情辦得妥當,其他的……我現在沒法去多想,所以奶娘,您得幫我。」

「這……」奶娘不安地看著她,「這樣真的好嗎?」

她沉默了,半晌後才勉強擠出笑容。

「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了。」

她們,還有選擇嗎?

於是這天晌千,劉惜秀在侍奉劉夫人喝完湯藥後,艱難地開口道:「娘,咱們……恐怕得搬離這宅子了。」

「什麼?」一臉蒼白病容的劉夫人聞言一震,冰冷的手緊緊抓住了她。「你說什麼?!」

劉惜秀右手背被掐得一疼,卻沒有抽離縮回,只是反握住母親的手。「娘,咱們得搬家了。」

「你……你這不孝女!」劉夫人又驚急又痛心,喘息著咳嗽連連。「搬什麼家?這就是我的家,是我和君兒的家……咳咳咳……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想賣了它?」

「娘,您先別生氣,當心身子。」

「你都要刨掉劉家的老根兒了……咳咳!我還、我還當心什麼身子?」劉夫人忍不住淚水奪眶。「你……怎麼能打這宅子的主意?你要你爹爹午夜夢迴,連神魂都回不了家嗎?」

一提起爹,劉惜秀所有極力維持的鎮靜幾乎潰堤。她心如刀割,幾番哽咽,好不容易才能開口:「不是這樣的,您聽我說--」

「你走!走--」劉夫人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顫抖地一把推開她。「沒了官家小姐的身份,現下可嫌棄我們劉家了……你走……咳咳!就當我和老爺看錯了人……」

「娘!」她突然重重跪下。

「你這是做什麼?」劉夫人吃了一驚。

「就算米缸空了,柴火沒了,娘身子不好,藥不能斷,大夫再也不給賒欠。常君哥哥的書、文房四寶、家中用度,這些我都會想法子,就是死也不能短少了您和常君哥哥的。可是……」所有被生活烈烈摧逼煎熬的痛苦齊湧上心頭,劉惜秀努力維持的平靜也出現了一道裂痕,聲音微顫。「可是朝廷已經行文下來,要收回我們的官邸了。」

劉夫人剎那間呆住了。

「娘……」她喉頭有些哽住,「你恨我吧,怪我吧,是我沒能守住這個家,所有的罪孽統統都由我擔起,將來黃泉之下,也由我去向爹爹領罪。可、可咱們是不能不搬了。」

屋裡一片安靜,空氣像是僵止住了,久久。

「秀兒……」劉夫人怔怔地看著她,眼眶泛起淚光,「孩子……娘錯怪你了,娘真沒用,又教你吃苦了。」

「不,是秀兒無能。」聽著娘親的話,劉惜秀心下難過極了。「明知爹爹故世,朝廷終有一日會收回官邸,可我竟沒有早做打算,是我沒想周全,連累娘和常君哥哥跟著受罪了。」

劉夫人搖著頭,憐惜地拭去義女頰上的淚水。「我可憐的好孩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你又有什麼過錯,得陪我們吃這樣的苦頭?是我和你爹對不住你,也沒能讓你過上幾年安生的日子……」

「您和爹是秀兒的大恩人,是您們收留了我,給了我一個家。」她垂淚道,「若不是您們二老,秀兒當年早就不在了。」

「孩子……」劉夫人攬她入懷,枯瘦的手輕輕後著她的背。「爹娘疼你,愛你,可也有那麼一點私心在……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將來劉家和你常君哥哥,娘就交付給你了。」

娘親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麼多體己的心底話,還這麼溫柔地攬抱著她,劉惜秀感動萬分,心下激盪不已。

「娘放心,只要秀兒有一口氣在,定會全心護得常君哥哥周全。」她虔誠地在娘親面前立誓,「一生一世,永不離棄。」

「好,好。」劉夫人欣慰地落淚。「那麼娘就放心了。好孩子,娘把劉家的未來全交到你手上,娘信得及你,該怎麼做就去做吧。」

「娘--」劉惜秀再也忍不住抱緊她。

這天,在窗下,有兩個聲音正交談著,隨即越發爭論得急了--

「不行,奶娘不答應!」向來好脾氣的奶娘出粗了聲息。

「奶娘。」劉惜秀眼眶紅紅,卻還是堅持道:「不論您答不答應,秀兒都決意這麼做了。」

「再半個月朝廷就要把府邸收回去,現在正是劉家最艱難的時候,你怎能叫奶娘收拾包袱和兒子媳婦回鄉去呢?」奶娘說得氣急敗壞,老臉上眼圈兒又紅了。「老爺和夫人待我恩重如山,現下我要這麼走了,我還算是個人嗎?將來死了又有何顏面見老爺?」

劉惜秀忍住想哭的衝動,極力嚥下滿滿的不捨之情,面上保持平靜淡定,溫言道:「奶娘,您在劉府辛苦了幾十年,好不容易熬到安哥兒大了,還讓他到鋪子裡做學徒,學得了一門打鐵的好工夫。這些年來,真的已經夠了,也該是您回鄉安養天年,過過幾年清福的時候了。」

「我要走了,你們可怎麼辦呢?」奶娘還是反對,「不行,我不走,說什麼都不走,就算死也要和你們死在一塊兒。」

「您唯有和安哥兒回鄉去,我和娘才安心,常君哥哥要應考,若順利的話又要準備明年的春闈、殿試,將來的日子只有一關比一關更難、更要緊。」她頓了頓,勉強眨去眼眶裡的淚意,笑笑道:「奶娘,各自活得好好的,豈不比死在一塊兒強?況且您老不是常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難道您對秀兒沒信心嗎?」

「你一個女孩子家,又要侍奉夫人,又要照顧少爺,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要銀子,你能往哪兒掙錢呢?肯定是要吃盡了苦頭的呀!」奶娘想到就心疼。

「奶娘就別小看我了,秀兒仔細盤算過,若搬到鄉間,倒省了好些吃穿用度,況且地大了,種上幾畝菜,養些雞啊鴨啊什麼的,除了能賣錢外,指不定過年過節還能打打牙祭呢!」她對奶娘露出最燦爛的笑容。

「就苦了你一個官家小姐,往後還得拋頭露面的。」奶娘越想越難過。

「奶娘,您就別擔心了,全天下的女子不都這麼過活的嗎?」她樂觀地道。

「可是……」

「別再可是了,您要真疼我,就聽我的。」劉惜秀握緊奶娘的手,柔聲道:「和安哥兒回鄉去,好好將養身子,將來保不定咱們還有相見的日子呢!」

「可……可我就是捨不得你和夫人、少爺啊……」奶娘再也抑不住放聲大哭,緊緊摟住她瘦弱的肩頭。

這麼小小的一個人兒,可憐才進了劉府過沒幾年好日子,現在又要一肩挑起大大小小的苦處,老爺在天之靈看了,想必也極是心痛的啊!

這老天爺怎麼盡折磨好人呢?

劉惜秀伸手回擁奶娘,也默默流淚,可又不敢哭得厲害,生怕奶娘更難過,只得偷偷把眼淚都抹在袖子上。

「奶娘,咱們都快別哭了,」她吸吸鼻子,努力露出笑容,憐惜地幫奶娘擦擦淚。「要給娘和常君哥哥見了,他們會擔心的。」

「對對對,奶娘不哭,不哭了。」奶娘只得憋著淚,頻頻點頭。

「您今兒就留在家裡,想著該收拾些什麼東西吧。」劉惜秀突然想起一事,「對了,回春堂藥鋪的趙二哥剛剛送藥來時,跟我說他們鋪子後頭的林子裡,有好些柴火都沒人知道要去撿呢,我得趕著去多撿一些回來,否則灶下的柴火都不夠用了。」

「奶娘跟你去,也好多挑兩擔子回來。」

「不用不用,我去去就回。」劉惜秀笑著起身,拍了拍自己的手臂,「秀兒只是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其實能扛能抬,比男子也不輸多少呢!」

「秀小姐……」奶娘被逗笑了,只得搖搖頭。「奶娘就不信你一個官家小姐,能有幾兩力氣?」

「等我把柴火挑回來,您就知道了。」

眼見她瘦小的身影去遠了,奶娘不禁又感傷了起來。「這劉家的苦日子,到底什麼時候到頭呢?」

偌大的劉府,空空落落。

劉常君手持一卷書,坐在滄桑破敗的荷花池畔,依稀還可以見到當年那個歡快追逐著小雪球的無憂少年。

小雪球早在幾年前就死了,他還背著人痛哭了一場。

可沒想到,幾年後,爹爹故世,不到兩年,家裡奴僕盡散,只剩下了他和娘、奶娘以及……她。

這些日子來她的辛苦操持,他不是沒看在眼裡,可是不知怎的心裡總窩著一口氣,她越忙越累,他就越煩越亂。

他真不知,過著這般縮衣節食的日子,她怎麼還笑得出來?

而且飯桌上,還能維持著三菜一湯,裡頭起碼有一道是葷食,不管菜式再簡單,她永遠能做得鮮美可口。

有時他會感到挫敗,好似百無一用是書生,他忝為男子,對這個家的貢獻卻連個小女人都不如。

他要自己瞧不起她原來的貧賤出身,可是日子越久,他越發現自己這個世家子弟好像也沒什麼了不起。

越是明白,越是痛苦……

劉常君閉上雙眼,疲憊的揉揉眉心,低聲命令道:「劉常君,跟讀書無關的事都別再去想了,聽見沒有?你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在半個月後的鄉試一舉掄元,好好為劉家揚眉吐氣。」

就在此時,一陣隱約的笑語突然鑽進了他耳裡……是她?!

他睜開眼睛,臉上浮現一絲期盼,迅速往聲音來處望去,卻險險嘔出了一口血來!

劉惜秀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子有說有笑地走過長廊,兩人背上都背著捆得紮實的柴火,像煞了一對相互扶持的鄉下小夫妻。

「趙二哥,謝謝你,還讓你幫我撿了這麼多送過來。」她歉然道。

趙二哥是個老實人,聽她這麼說,不禁訕然地摸摸頭。「秀小姐,這沒什麼的,以後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儘管吩咐。怎麼說我是男子,力氣總比姑娘家大,擔擔抬抬的活兒就交由我做便是了。」

「那怎麼行?」劉惜秀搖搖頭,「這是我自個兒該做的事,不能老是勞煩別人的。」

「秀小姐不用同我客氣……」趙二哥突然看見佇立在一旁的劉常君,底下的話登時忘了。

「常君哥哥?」她訝然地望著他。

劉常君不發一言,面色肅然,主動把趙二哥背上的柴火接過來,扛在自己肩上。

趙二哥雖摸不著頭緒,卻識趣地告退了。

氣氛不知怎地僵凝住了,明明沒怎樣,可劉惜秀卻在他嚴峻的神情下忐忑了起來。

「我才奇怪為什麼家裡總不缺柴火,倒像是自己會生會長的,原來是有人幫你。」

「常君哥哥,你不是在書軒裡讀書嗎?」她有些不安的看著他。

「你就巴不得我天天在書軒裡,連外頭天翻地覆了都不知道。」劉常君微瞇起眸子,「我們劉家向來清清白白,循規守矩,禮義嚴明,你連陌生男子都敢招進來,難道就不怕敗壞門風,惹人恥笑嗎?」

劉惜秀臉上瞬間變色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常君哥哥,你怎麼能這樣說我?趙二哥只是幫我的忙,我和他之間什麼都沒有,又哪來的敗壞門風,惹人恥笑了?」

「怎麼沒惹人恥笑了?什麼阿貓阿狗都可以跟人家聊笑,還隨隨便便就讓男人跟到家裡來。」他越說火氣越上湧。「你真那麼那麼喜歡作踐自己的話,為什麼不乾脆去當窯姊兒算了!」

「你--你--」她心都寒了,氣得渾身顫抖,扔下柴火扭頭就走。

「走就走,你除了會朝我使性子之外,還會什麼?」劉常君朝著她背影恨恨低吼,「見了別的男人就眉開眼笑,一口一個趙二哥趙三哥的,到底有沒有姑娘家的自覺?到底懂不懂羞恥?」

劉惜秀腳下步子僵停,又氣又急又羞臊,鼻音濃重地氣喊了一聲:「人家趙二哥有妻小了!」

劉常君愣住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跑走。

奶娘聞聲出來一瞧,見他滿臉懊惱,全然沒有平素的沉靜自持,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懊惱好笑。

這個傻少爺,儘管嘴上說得硬,偏偏一遇上秀小姐的事就理智全失,唉,真不知誰才是誰命中注定的冤家呀?

「大少爺。」奶娘開口。

「不准說。」劉惜秀霍地回頭,怒氣沖沖。「您肯定又是要為她開脫,像這樣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想聽。」

「那地上這些柴火都由我老婆子自個兒挑抬嗎?」奶娘歎了一口氣。

「當然是--」他氣得漲紅的俊臉瞬間尷尬了起來,只得極力吞下怒火,默默挑起一捆沉重的柴火,低低咕噥,「我來。」

奶娘忍著笑意,跟著臉色鐵青的劉常君一路朝灶房方向走,走著走著,突然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年頭實心的傻子還真不少,有的是傻乎乎的沒存什麼念頭,就跟人說哪兒拾柴火方便,還自願當牛幫著挑過來扛過去的,有的是傻到天天撿柴火都自己一個女孩子出門,也不怕萬一哪天給山裡頭的野獸吃了可怎好?」

劉常君繃緊的臉色微微泛白,背上的柴火也不知怎的越背越沉重。

「像那樣的老實頭,就算受了冤枉也只知道有淚自己吞。」奶娘有意無意地睨了他一眼,「少爺,您說這樣的人傻不傻?」

他臉上神情複雜,啞然無語。

「少爺。」奶娘眨了眨眼,拉拉他的袖子。「到灶房了,您不把柴放下來嗎?不覺得重嗎?」

「什麼?」他這才如夢初醒地瞪著奶娘。

「您可以把柴放下來了。」奶娘指指大灶旁的地上。

「喔。」他迫不及待地卸下背上的柴火,大步就往門外衝去。

奶娘抿著唇偷偷笑了,滿眼都是歡喜。

這樣好,這樣好……

劉常君最後是在一處花棚下找到了她。

她的背影瘦瘦弱弱,拿著支掃帚正在掃滿地的落花殘葉,每掃一會兒就停下來用袖子揉揉眼睛,他知道,她肯定是在哭。

傻瓜,連哭都不敢,還要假裝被灰塵迷了眼睛嗎?

他站在她背後不遠處,胸口像是有團火燒似的,心臟每跳一下就是撕扯地疼,可這疼,卻痛得他不知該如何說。

人要笨起來真是無可救藥。

他就是想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允許自己傻成這副模樣?

就算是報恩,也該有個極限,連他出口辱罵她何不當窯姊兒這樣的混帳話,她都不朝他臉上甩一耳刮子?

見她又用袖子揉著眼肯,可是微微抖動的肩頭,怎麼也藏不住低低飲泣的痕跡。

他覺得自己心都絞成一團,無法呼吸。

「為什麼不說?」

劉惜秀背脊一僵,沒有立時回過頭來,反而用力地又抹了抹袖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緩慢地轉過身。

「說什麼?」她一臉平靜。卻是太平靜了。

劉常君盯著她,問出心裡的疑惑:「為什麼不澄清?為什麼不回嘴?為什麼連一點埋怨也沒有?」

為什麼要讓他變成個不折不扣的大混帳?!

劉惜秀別開頭,聲線微微不穩,「我才不是沒有埋怨,我是……我是因為劉家對我的恩情,所以不管怎麼樣都該忍下這口氣--」

「誰要你忍下這口氣了?」他暴躁地打斷她的話。

「不忍又能怎麼樣?」她的眼淚險些又不爭氣地滾出來了,目光直瞪著他。「我說了,你會聽我、會信我嗎?」

「我會聽。」他凝視著她,衝口而出。「我也會信。」

劉惜秀聞言,極力維持的平靜終於潰堤了,淚眼模糊,小嘴扁了起來。「你才不會,你騙人,你最愛欺負我了。」

「我……我盡量嘛。」劉常君像個青澀少年般不自在地動了動。「往後,我會盡量聽,不會再不分青紅皂白就冤枉你了。」

明明晶瑩的淚珠兒還在眼眶裡打轉著,但是聽了他這話,她不知怎的噗地笑了出來。

他也尷尬、遲疑地牽動嘴角,「所以,你可以不要再哭了吧?」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看著他這副窘迫的神情,心口湧現一股暖熱,霎時什麼愁怨傷心全都煙消雲散了。

「嗯。」劉惜秀吸吸鼻子,用袖子把眼淚擦乾淨,向他保證道:「往後,我不再動不動就哭了。」

也不會再為此教他不忍、教他難受了。

是啊,她不是本就明白,自己自小追隨到大的常君哥哥,就是個面上倔強固執,其實私底下心軟得要命的溫潤男子呀。

枉她口口聲聲說要報恩,要把家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對他,她又怎能這般嘔氣、不體貼呢?

「常君哥哥,對不起。」她囁嚅的開口,「是我想不周全,惹你誤會,還讓你煩心,以後我不會這樣子了。」

劉常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心底又是暖和又是激盪又是歉疚,亂七八糟得像翻倒了五味瓶似的。

思慮不周的明明是他,罵人吼人的也是他,天下間也就只有她這個傻姑娘會對肇禍兇手「賠禮道歉」。

「以後你還是少出門好了。」半晌後,他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啊?」她微張小嘴,一臉茫然。「不出門怎麼去賣字畫?」

「照做就對了,還頂嘴。」他神情有一絲古怪,負手就要離開。「我餓了,做點吃的給我。」

「吃的?喔。」劉惜秀看似不情不願,腳下卻自動自發地往灶房方向走去。「那我去煮,馬上就來……你等我。」

劉常君直到她離開了自己的視線,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像她這樣的老實笨蛋,出去肯定輕易就給人,連個骨頭渣子都不剩回來。」

果真笨到極致,藥石罔效。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4-30 09:52 PM

第四章

鄉試當天清晨。

劉惜秀仔細小心地將一籠熱騰騰的包子用油紙包了,再放進青布巾裡,打了個結,顧不得大鍋裡還熬著清粥,抱了包袱就急急往外奔。

在大門口,病容憔悴的劉夫人披了件厚披風,在奶娘的攙扶下親自送劉常君出門應考。

「君兒,娘對你有信心,咳咳咳……」劉夫人冰涼的手緊緊握住兒子的大手,「你爹的遺願,咱們劉家能否重振家聲,都靠你了。」

「娘,孩兒都明白,您放心。」劉常君俊朗的臉龐透著淡定和堅毅之色。「孩兒不會教爹兒您失望的。」

「好、好……」劉夫人又是歡喜又是感傷,頻頻拭淚。

「時辰不早了,孩兒也該出發了。」他溫言辭別母親,可舉步往階梯下走了幾步,又不禁回首瞥望了一眼母親和奶娘身後。

怎麼不見她人影?

察覺到自己竟患得患失,他不禁悚然而驚,甩了甩頭,毅然邁開大步。

「等等……等一下!」那個熟悉的嗓音上氣不接下氣地自背後響起。

劉常君腳步倏頓,難以自覺地猛回頭,眼神亮了起來。

「常君哥哥。」劉惜秀來到他面前,努力抑下急促的低喘,將那只青巾包袱遞給他,「這些包子給你帶去的。」

他低頭看著那只包袱,伸手接了下來,掌心裡傳來的溫熱暖度奇異地熨貼入了心底深處。

一早不見她,原來就是為了去做這些包子?

他嘴角微微上揚,想笑,卻發現喉頭哽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路上小心。」她仰望著他,輕聲叮嚀。

劉常君只能點點頭,強迫自己轉過身去,一步步走向位於南城的試場。

他一定要成功掄元,才不會辜負所有支持自己的力量、和幸福。

鄉試放榜,劉常君果然一舉高中,成為今科舉人首位。

消息傳來,劉府準備了許久的那串鞭炮,終於得以高高掛起燃放,辟哩啪啦地炸了開來、響徹雲霄。

只是在喜氣洋洋的鞭炮聲中,戶部的限令遷出的最後期限也到了。

「你說什麼?」劉常君尚未自中舉的興奮裡回過神來,就被一臉公事公辦的戶部執令官員的話驚呆了,「明日午時……搬遷出府?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劉公子,啊,不,是劉舉人。」執令官員面上客氣,口氣卻很嚴肅,「三個月前戶部已下了公文,還是貴府上的秀小姐收的。公文上明明白白寫著,劉大人故世已兩年,依據律法,戶部本就該收回這座官邸的,還請劉舉人莫與下官為難才好。」

「所以說,公文三個月前就來了?」他臉色變得肅冷,心直直沉了下去。

「是。」執令官員唯恐他不認數,又被了一句:「貴府上的秀小姐接下公文,若你不信,可以去問她。」

他閉上雙眼,聲音低沉道:「我知道了。大人請回吧!」

「那明日……」

「明日午時前,我們自會離開。」

「那下官就能回戶部繳令了。」執令官員鬆了口氣。

劉常君木然地站在大廳裡,全身血液像是自腳底流失得涓滴不剩,只剩冷冰冰的背叛和絕望。

她,究竟憑什麼這麼做?憑什麼這麼對他?

「常君哥哥……」一個微弱的嗓音顫抖地自他身後傳來。

他眼神冷漠,頭也不回。

「請你聽我解釋……」劉惜秀緊緊絞擰著雙手,臉色慘白,吶吶地道:「那是因為、因為--」

「娘在寢房裡嗎?」他淡然地開口。

她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道:「是。娘她……」

「我去看看她。」他和她擦肩而過,神色疏離遙遠得令她心驚膽戰。

劉惜秀僵站在原地彷彿成了一尊石像。

深夜,偌大的劉府裡,靜得像是已無人跡。

劉常君負手佇立,默默看著春冰薄浮的荷花池。

眼前唯見滿池殘枝,未有半點生氣。

逝水流年太匆匆,不過短短兩年多,不見它起高樓,卻見它樓榻了。

他知道,這是他生命中最苦、最漫長也最難熬的日子。

讀得滿腹詩書經論,日後賣予帝王家,可眼見此時此刻,縱使一身才華,也阻止不了命運捉弄、生活逼人。

他,就要離開這承載了劉家光榮歲月,以及最無憂無慮童年時光的「家」。

彷彿生生地切掉了他身上的一部分,血流如注,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流乾為止。

是,他是滿腹怨恨的。

他恨爹早逝,恨蒼天弄人,恨劉家竟會走到人亡家破的一天,恨自己為什麼無能力挽狂瀾,更恨--

「常君哥哥。」

他身子微僵,沒有回頭,冷冷道:「還沒睡?」

劉惜秀有些緊張地緊絞著雙手,低聲道:「常君哥哥,原諒我沒有早些告訴你。」

「別說了。」

劉惜君呼吸一窒,心揪得更緊了。「對不起,我確實不該瞞著你戶部要把宅子收回去的事,可當時我想,你再三個月就要鄉試了,萬一……」

「我說--」劉常君終於回過身來,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道:「別、說、了。」

這樣的背叛,不啻在他心上狠狠捅了一刀,教他往後如何還敢再信任她?再相信她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個字?

他恨自己為什麼曾經會相信她,更恨--她就認定了他沒有能力擔得起這個家,所以連家園都要失去了這種大事都要隱瞞他!

原來在她眼裡,他劉常君就是一個這麼無能、不值得信賴與托付的男人。

「可是……」劉惜秀吞了口口水,頭垂得更低了。「可是……」

「明早還要趕路。」他背過身去,看也不願再看她一眼。「你走吧。」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再度將自己關在那一扇她無法碰觸的門後,不管她怎麼用力拍門、努力叫喊,他都不會再輕易開啟了。

淚水在眼眶刺痛著,劉惜秀心知再多的解釋,也不能彌補她擅自隱瞞了他這麼大的事,因為這是他的家啊!

她下意識地緊握住繫在頸項間,那觸手溫潤的小陶片,可是這親娘遺物的陶片,今天卻失去了一貫的撫慰力量。

沒有用了,常君哥哥是再不會原諒她了。

劉惜秀閉上了眼,淚水再也忍不住滑落頰畔。

待她的腳步聲消失後,劉常君這才轉身望向她消失的方向,冰冷的黑眸中傷痛狂熾如焰。

他們搬到京郊的一處小村莊。

地點是劉惜秀選的,她想到劉夫人要靜心養病,劉常君讀書怕吵,所以便置了村府後方小山坡上的那間老房舍,前庭可以種種菜,所以便置了村莊後方小山坡上的那間老房舍,前庭可以種種菜,後院還能養養雞鴨,多少自給自足。

雖說戶部收回了宅子,可也看在是官屬遺眷的份上,給了一笑安家銀子,雖是不多,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幸喜搬到這老房舍後,屋子不大,所以開支也少了很多,劉惜秀的繡活兒做得又快又好,每月倒也能掙得一兩多銀子,粗茶淡飯,生活也算能過了。

奶娘一如當初與她說好的,在官邸繳回戶部的那一天,淚漣漣又依依不捨地和他們道別,和兒子媳婦回鄉去了。

她知道奶娘的離開,對於劉常君來說又是另一次的打擊,可是世道艱難,也不得不如此了。

鄉試放榜,劉常君高中解元,如今已是舉人身份,只待再靜心讀書苦熬上一年,明年三月參加京師春闈的會試,若又能幸運中了貢士,四月便可蒙皇上親自舉行殿試。

她由衷替他高興,卻為自己深深悲哀。

因為,自那日起,他再也不正眼看她一眼了。

可她不怨他的,怪只怪自己,是她親手毀棄了他對她的信任,讓他遭受被逼搬離家園、流落鄉間的天大恥辱。

所以對於她自己造下的孽,她會心甘情願受著的。

這天,劉惜秀用一籃子雞蛋和鄰家換了條鮮魚,煮了一鍋湯,一半留給劉常君,另外一半盛來給劉夫人補補身子。

「娘,來。」她小心翼翼地將燙手的湯碗端到劉夫人跟前,「我放了幾片姜,這魚湯不腥的,您多喝點兒。」

「咳咳!」劉夫人臉色蒼白,對著她虛弱微笑,「我家秀兒手藝真好,煮什麼都好吃,這些天來娘都快被你養成大胖子了。」

「只要娘喜歡,秀兒天天都做給您吃。」她舀起一匙魚湯,送到劉夫人嘴邊。

劉夫人張口喝了,卻咳得幾乎不能嚥下去。「咳咳咳……」

「娘,慢點。」劉惜秀連忙拍著她的背,「咱們慢慢來,慢慢喝。」

「娘沒事,不、不要緊的……」劉夫人呼吸好不容易稍微順了些,歎氣道:「唉,不知怎的今天有些嘴淡,喝不下了。」

「娘,再喝一口,再一口試試?」她哄誘道:「您這兩天總吃得少,這怎麼夠滋養呢?」

「不了。」劉夫人搖搖頭,「娘知道你孝順,可這胸腹確實堵得慌,沒什麼胃口。」

「娘--」

「我來吧。」一個低沉嗓音突然響起。

她倆聞聲齊劉抬頭,難掩訝然地望著走進臥房的劉常君。

「常君哥哥,你不是在讀書嗎?」

劉惜秀首先回過神來,幾乎是屏住了呼吸,貪戀地望著他。

好像已經許久沒見著他了,每日用飯,他只命她送到房間便走,連停都不願她稍停半步。

沒想到今天,她竟然還能這樣光明正大地看著他……

劉常君接過她手上那碗魚湯,在娘親床畔坐下,眸光溫柔地望著母親。「娘,孩兒喂您,您多喝點吧!」

「好,好。」劉夫人滿臉疼愛寵惜之色,歡喜不已。「有兒子親手喂,為娘的自然該多喝上幾碗了。」

劉惜秀垂手侍立在一旁,喜悅又感傷地看著他們母子倆的互動。

幸虧有常君哥哥來,又是哄又是勸的,終於讓娘把一整碗魚湯都喝完。她忙斟了杯茶遞到他手邊,由他服侍著娘漱口。

看著他陪娘說說笑笑,劉惜秀心底滿是感動,貼心地退出房外,輕輕替他們帶上了門。

雖然常君哥哥還是連瞧都不願瞧她一眼,但她還是很高興,心底滿滿說不出的都是高興。

此值四月,照說春日已臨,可外頭彷彿冬意未退,依然冷得緊。

從暖暖的屋子一踏出外頭,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好冷。」

她下意識攏緊身上的衣衫,可她顧不得多添件外衣,又趕著到灶房剁菜剁肉,皮包餃子去了。

在老舊的灶房裡,劉惜秀動作老練地生好了火,可方才一冷,現在又遇熱氣一乍,她不禁再度噴嚏連連。

顧不得兩鬢微疼,她先將大夫囑咐要隔水熬燉的藥放在大鍋裡,這才捲起衣袖,切起大白菜來。

她沒有注意到一個修長身影靜靜佇立在門邊,眉心緊蹙,面色凝重。

深夜。

「咳咳咳……」劉惜秀蜷縮在被子裡,手緊摀住嘴,卻怎麼也抑不住劇烈的咳嗽。「咳咳……」

好冷,頭好痛,渾身沉重得像被石頭壓住,又軟綿綿得像無一絲力氣。

突然,門無聲地被輕推開了。

咳得天昏地暗的劉惜秀未曾察覺有人走近,直到那個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起來。」

她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頭昏腦脹到聽錯了。「咳咳……常、常君哥哥?」

劉常君長臂一伸,將她連人帶棉被環坐了起來,不悅地看見她蒼白得像鬼的小臉,「你腦子有病嗎?」

她迷惑茫然地望著他,努力眨眼想看更清楚些。「我?」

「張口。」他把手上端著的熱薑湯送到她嘴邊,命令道。

鼻端聞著陣陣辛辣姜香,劉惜秀昏沉的腦門漸漸明白了過來。「你……咳咳!你給我熬薑湯來?」

「你到底喝不喝?」劉常君濃眉緊蹙的瞪著她。

她眼眶漸漸濕了,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他深幽眸底掠過一絲心痛,聲音還是緊繃冷硬,「盯著我發呆,病就會好了嗎?這麼要死不活的,到底做給誰看?」

「我喝,我喝。」劉惜秀如夢初醒,趕緊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大口,卻不留神燙得險些掉淚。「嘶--」

「你就不會先吹涼了再喝?」他一時情急,忍不住惡聲惡氣,「為什麼連這麼點事都做不好?」

「對不起。」她瑟縮了一下。

劉常君滿心糾結煩亂,想乾脆起身就走,遠離這個令他又氣恨又牽掛的大麻煩,可偏偏雙腳卻又自有意識,牢牢釘在原地哪兒也去不了。

「快點喝完,快去睡覺。」片刻後,他低頭吹著薑湯,嘴上還是說得硬。「別叫娘還得為你擔心。」

「……好。」她怔怔地望著他的動作,心底微微泛甜了起來。

「喝。」將薑湯吹涼了些,劉常君將碗再次湊近她嘴邊,神情專注地看著她一口一口喝下。

那碗熱辣辣的薑湯,劉惜秀喝得很慢很慢,生怕喝得太快,這難得的幸福時光又轉眼即逝。

春去夏至,當播下的菜籽才剛剛破土發芽,劉夫人卻越發病重不起了。

她自知來日無多,這天早上便召來一雙兒女在榻前。

「君兒、秀兒。」劉夫人左手抓著兒子,右手握著義女,枯槁消瘦的臉龐極力擠出慈祥笑容。「娘今日叫你們來……咳咳咳……是有話要對你們倆說……」

「是。」劉常君凝視著氣色灰敗的母親,強忍悲傷。「請娘教誨。」

劉惜秀坐在床沿,被握著的手心幾乎比娘的還冰涼,她只能牢牢地注視著娘親,貝齒緊緊咬著下唇。

無法開口,不能應聲,她只恐一張口,絕望和痛苦又將翻江倒海而來,徹底將她吞噬得屍骨無存。

「你們都是爹娘的好孩子,往後劉家……就指望你倆重振家門了,咳咳……」劉夫人掙扎著喘氣,慘白的臉龐浮起了病態的腥紅之色,字字堅定道:「有件事,娘希望能親眼看著……你們辦好……」

劉常君心先是一跳,隨即又直直向下沉去--這樣不祥的口吻,娘明顯就是想交代後事。

他閉了閉眼,強忍住椎心劇痛。

「娘……」劉惜秀緊緊握著劉夫人的手,努力擠出笑來,「娘說什麼呢,您身子會好起來的,不管要辦什麼事,將來等您好了,秀兒都幫您。」

「傻孩子……」劉夫人將她的手抓得更緊。「娘的身子娘自己知道。聽娘說,娘這輩子沒什麼大心願,只求你和君兒倆和和美美的,好好過日子就好了。」

「娘。」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她生生地抑下了。「如果是常君哥哥的事,您儘管放心,秀兒一定會盡心盡力,決計不會教您擔心的。」

「有秀兒在,娘不擔心……」劉夫人虛弱卻滿足地笑了,斷斷續續道:「娘、娘很安心……」

劉常君胸口痛苦燒灼,伸手將娘親頰畔微亂的發順攏到耳後,努力保持聲線平穩,「娘,您的意思,兒子明白了。」

「那、那君兒,今天……」劉夫人黯淡的雙目望向兒子,盈滿巴巴兒的祈求和盼望。「你和秀兒……就在娘跟前拜堂完婚吧。」

劉惜秀腦門轟地一聲。

拜、拜堂完婚?

可劉常君卻像是早料到母親會有此一說。「是,孩兒從命。」

「什麼?!」劉惜秀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常君哥哥,你--」

他他他答應了?!

「好,好。」劉夫人欣慰地吁了一口氣,顫巍巍地笑了,閉了閉眼。「那娘到九泉之下……也有臉面可見你爹了……」

「可、可是……」劉惜秀不知該說什麼。

「怎麼了?」劉夫人微愣。「難道……秀兒不願意嫁給常君嗎?」

她心慌意亂,腦子一片空白,什麼話也擠不出來。

嫁給常君哥哥嗎?

劉常君冷眼旁觀著她震愕呆住的表情,心下翻騰提緊了的怒氣,漸漸冰涼……

所以,她不願。

「秀兒……」劉夫人難掩哀傷,語帶顫抖泣音,「你答應了娘吧,娘也就只剩這個心願了……否則娘就算去了,也不得安心,更沒臉見你們爹啊,咳咳咳……」

見娘親咳得劇烈,劉惜秀一慌,心痛如絞,忙點頭如搗蒜。

「我嫁!我嫁!」

「真、真的嗎?」劉夫人咳得臉都漲得通紅,神情卻大感安慰,牢握住了她的手,像是唯恐她後悔。「好、好,果然是娘的好孩子。君兒,快……咳咳咳!快去張羅……婚、婚事……」

「是。」劉常君恭敬應道,冰冷的目光卻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著那專注地幫母親拍背的劉惜秀。

那匆匆貼在窗上的雙喜字,還是她親自剪的。

也許,世上再無人像她一樣,婚事決定得如此匆促,連成親都得由自己處處打點。

劉惜秀人還在暈眩迷惘,可不知怎的,忐忑不安的心底卻又有一絲異樣的甜。

只是嘴角的淺淺笑意,在看見布莊老闆捧出的衣衫後,一瞬間又消失無蹤。

她面前,一邊是喜氣洋洋的紅嫁衣,另一邊卻是淒涼得觸目驚心的白喪服。

是劉常君交代的,喜服和喪服都要同時辦妥,以免來不及。

她心底湧現一股深深的悲哀。

彷彿遭受了永生的詛咒,好似她人在哪兒,哪兒就有死亡。

劉惜秀雙手冰涼得微微發抖了起來。

「姑娘,你真的確定這麼做嗎?」布莊老闆忍不住問。

她失神地喃喃:「不,我……不確定。」

「是呀,這喜衣和喪服同一天買,可不是好兆頭,姑娘還是三思啊。」布莊老闆好心勸道。

劉惜秀閉上眼,冰冷的恐懼像蛇般悄悄撲上了心頭。

她不怕自身吉凶,只怕行差踏錯一步,又害苦了自己最在乎的人。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可娘還強撐著一口氣,等著她回去拜堂……

「老闆,就這兩件。」她指尖微顫地自懷裡掏出銀子。「勞煩幫我包起來。」

布莊老闆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遵照吩咐,快手快腳地包裹妥當。

劉惜秀失魂落魄地離開布莊,在回家的路上,始終舉步維艱。

劉常君已經幫他娘換上了昔日那一套最華貴雍容的衣衫,也親手為娘親梳好了髮髻,打點得十二分精神。

劉夫人臉上病容被喜悅之情取代了,在這一刻,彷彿又回到了過去,她還是當年那個人人敬重、美麗大方的劉府官夫人。

就連劉常君也換上了不久前,劉惜秀幫他添置的那一襲新袍子--那本是預備著他高中狀元後,好換上祭祀告慰列祖列宗的吉服。

萬萬沒想到,他竟是穿上它和她拜堂成親。

看著他高大挺拔、器宇軒昂的模樣,劉惜秀眼眶濕熱了起來。

不,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氣,不安地囁嚅道:「常君哥哥,我能跟你說句話嗎?」

劉常君回過頭來,眼神看不見一絲情緒波動。「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嗎?」

「我、我們出去說句話好不好?很重要的話,可以嗎?」她越發急了。

「君兒,去吧!」劉夫人一臉喜孜孜,含笑催促道:「秀兒該是怕羞、緊張了,你這當夫婿的得好好安慰人家才是。」

他垂眸看著母親,「娘,那孩兒去去就回。」

「好,好。」劉夫人寵溺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劉常君率先走出房間,細心關上了門,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你要跟我說什麼?」

「咱們走遠點說。」她低下頭,默默越過他身邊。

直到出了前院,在綠芽新吐的柳樹下,劉惜秀終於鼓起勇氣抬頭。

「常君哥哥,咱們真的不該成親的!」

他身子一僵,眸光緊盯著她,幽暗得令人害怕。

「可是娘希望我們拜堂,了卻她老人家的一樁心事。」她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只得頭越垂越低。「那麼我們就作一場戲,安了她的心。可你我心底得清楚,這一切都是假的,是作不得準的。好不好?」

作戲?虧她想得出。

劉常君眼底一閃而逝的傷痛轉成冰冷。

久久不聞他回答,她心下越慌了,急忙道:「我、我知道這樣騙人不好,可我思來想去,還是只剩這個法子了。」

「有必要說得那麼複雜嗎?」他終於開口。

是她的錯覺還是怎的,常君哥哥為什麼聽起來……在生氣?

劉惜秀不安地抬起頭,卻發現他的神情異常平靜,唯有嘴角緊抿成一道線。

他還是生氣了嗎?

她忐忑地道:「我……我……」

「你就明白說一聲,」他生生截斷了她的話,冷冷諷刺道:「嫁給尚無功名,一事無成的我,覺得很是委屈。這樣我就聽得懂了。」

她瞬間怔住了,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情急道:「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他嘲弄地反問。

「那是因為、因為……」她怎麼也說不出那徘徊在腦際心間,最深最深的恐懼。

劉常君久候不到她的解釋,眼神越發冷淡。「你放心,我會答應你,就把我們的婚姻當成一場兒戲,永遠不會拿它當真。」

「常君哥哥。」她渾身一陣發冷,伸手想抓住他的手,卻被他毫不猶豫地閃避開來。

「走吧,娘還在等我們。」他的語氣諷刺至極。「等我們演這一場戲。」

劉惜秀望著他掉頭就走的背影,所有呼喚的衝動全都緊緊卡在喉頭。

就算喚住了他的腳步,又能如何?又改變得了什麼?

因為她就是個掃把星啊!

當晚,紅燭高燃,交杯成雙。

坐在堂前的劉夫人滿面寬慰喜色,看著劉常君和劉惜秀一身新人裝束,跪在她面前行大禮。

好心的村長前來主持拜堂儀式,充任司儀,笑吟吟地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在紅色的蓋頭底下,劉惜秀見不到他的眸光,只聽見自己怦然的心跳,和著隱隱不安的慌亂,在胸口沸騰翻攪著。

她的手緊緊攢住繡球紅緞子,而另一頭,牢牢牽著的是劉常君。

老天爺,別瞧見啊,這只是假的、都是假的,千萬別當了真,求求你……

說不出是緊張、害怕,或是她根本不敢承認的喜悅,劉惜秀依著村長的指示行儀,只覺腳步虛浮,每踩一步都那麼地不真實。

「送入洞房,禮成!」村長歡歡喜喜地高喊。

說是新房,也就是劉常君的臥房,沒有高掛紅幛繡帳,沒有滿盆紅棗桂圓,只有燃著兩支紅燭,燭光映照著窗上貼的雙喜字,憑添了一抹喜氣。

劉惜秀坐在床榻上,安安靜靜的屋裡彷彿只聽得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卜通!卜通!跳得恁般慌亂……不知羞!

就在此時,紅蓋頭被銀秤輕輕地掀起,她心跳漏了一下,倉皇抬眼,直直望入他的眸子裡。

只見他黑眸幽幽深深,冷淡中又像是燃燒著火焰。

剎那間,她著魔了般地癡癡凝望著他,像是明知火光燦爛卻危險,卻仍舊忘形撲身而上的飛蛾,就為了貪那麼一點點的暖,一點點的亮……

劉常君不發一語,只是端起了兩盞酒,一盞遞予她。

她伸手接過,幾乎抑不住地顫抖,只得雙手牢牢地握住了,以免酒汁濺落出來。

「謝謝,常君哥哥。」她慌亂地低下頭。

劉常君眼神複雜,嘴角噙著冰冷的諷笑,「記住,我現在是你的夫君。」

他一仰而盡,而後將酒杯往桌上一放,轉身就往外走去。

「你自便吧!」

劉惜秀拿著酒杯的手就這樣僵在半空。

直到他關上了房門,那砰地一聲像是重重撞在了她的心上。

他真的走了。

是啊,當然是這樣,他們不是真的夫妻,當然也就不用喝交杯酒,所以她一點也不需要覺得難過。

她腦子亂糟糟,慢慢放下酒杯,接著慢慢褪下大紅嫁衣,只剩下雪白裡衣襯裙,然後緩慢地將身體移進床裡,面向牆壁,將被子拉到下巴。

閉上了眼,她努力不去想,不去聽,不去感覺。

可是眼眶卻不知不覺地灼熱刺痛了起來,她將身子蜷縮成一團,手常緊握成拳,用力揪住左邊胸口。

秀兒,這樣是好的,這樣才是對的。

她反覆喃喃,好似這樣就可以阻止左胸裡的心臟潰散崩解。

而在另一頭的夜深人靜--

劉常君守在娘親的床邊,大手穩穩地握緊娘親蒼老的手。

彷彿只要握得緊緊的,就能阻止生命自她體內一點一滴的流失。

然而就算不諳岐黃之術,他也明白……娘就是這幾日辰光了。

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燭夜,是人們說的小登科,大喜之日,可他卻只感覺到一陣陣欺上心砂的矛盾、痛苦和諷刺感。

明知已成事實,不該牽掛,偏偏腦海不斷迴盪著她日間說過的字字句句,一次又一次,重重灼燒著胸口。

常君哥哥,咱們真的不該成親……不該成親……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4-30 09:55 PM

第五章

他們成親後的第三天,劉夫人安然合目長逝。

時光荏苒,春去夏至,不管人間是喜是悲,是安樂是憂患,流年似水依舊,而一晃眼,又是入秋風涼時分。

這天午後,劉惜秀跪在劉夫人的墳前,自提籃裡端出一碟包子置好,又取出三炷清香,一壺甜酒。

「娘,秀兒做了您愛吃的韭黃包子,您多吃點吧。」燃起了香,她閉上眼,誠心祝禱。「常君哥哥這些日子都很用心讀書,雖說勞神了些,不過身子強健如常,請娘安心,他一切都好。」

在香爐裡插好了香,她掏出手絹,細心地拭去墓碑上的塵灰,一臉溫柔地和娘親說話。

「娘,秀兒做的繡件銷路不錯,添補家用都夠用,娘您只管放心,還有,那些雞鴨都養得肥肥的,賣到鎮上酒樓裡又是一筆收入;我昨兒托了村裡張家爺爺,幫我宰隻雞好給常君哥哥燉藥補身,可是他不肯喝,又當著我的面把門關得嚴嚴實實。」她歎了一口氣,早習慣了這樣自說自話。「娘,常君哥哥還是不肯原諒我,這可怎麼辦呢?」

這半年來,常君哥哥對她越來越冷淡了,本就一天見了她都說不上一句話,現在更是連著幾日幾夜,就算在桌上坐著相對吃飯,他也能當作她根本不存在,視而不見地自顧自夾菜扒飯。

也許他終於記起他自己曾說過,都是因為收留了她這個刑克父母、帶累親人的掃把星,所以爹爹才會死。

他是不是也在害怕……以前是爹,現在是娘,那一個會是他嗎?

她心口一痛,隨即膽顫心寒了起來--會嗎?

「不會的,常君哥哥有功名傍身,足見將來是要享富貴之人,他不會教我帶心累的。」劉惜秀喃喃自語,拚命安慰自己,「何況我們沒有喝交杯酒,我們也沒行周公之禮,我們不是真的夫妻……」

可是她很害怕,不知道哪天他會開口叫她走。

也許最好的法子就是離開他,別再把不幸和災禍帶給他,可是她只要一想到永遠再也見不到他,心就像被活生生一把扯了出來一樣,痛得完全不能呼吸。

「娘,您說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她的額頭靠在堅硬冰涼的墓碑上,疲憊地閉上眼,低聲道,「我若是真為他好,就該離得他遠遠的,讓他去娶房賢慧的媳婦兒,生幾個大胖兒子……不管是不是能當得了官,做得了大事,可至少他是好好兒的,是幸福的。」

可……她就是做不到。

現在常君哥哥也只剩下她了,如果連她都走了,眼下還有誰來照顧他的日常起居,誰來替他添茶遞水,幫他收拾書案?

秋風習習,孤墳無語。

而她此刻有的,也只有一顆惶惶不安的心罷了。

劉惜秀的墳畔坐了很久很久,眼見天近黃昏,她還得趕著回去做晚飯給夫君吃,這才收拾了祭品,挽著沉重的籃子一步步走回家。

待做好了飯,她小心翼翼地端到了書房門外。

為了節省,劉常君只在屋裡燃了一盞油燈,隔著窗,越發顯得黯淡孤寂。

劉惜秀心疼地望著在小小油燈下,努力苦讀的他。

她深吸了一口氣,揚起微笑,推門而入。

「吃飯了,歇會兒吧。」

他恍若未聞,依然故我地翻過一頁書卷,在紙上寫下重點。

「人是鐵,飯是鋼,吃飯了飯才有精神繼續讀書呀!」她小聲勸著,卻不敢太理直氣壯,生恐他又生她的氣。

劉常君終於擱下筆,揉了揉酸澀的眉心。

她將飯菜端到一旁老舊卻擦拭得乾淨的桌上,瞥了油燈一眼,再忍不住道:「回頭我再多拿幾支蠟燭,屋子亮此,看起書來也較不吃力。」

「不用了。」他端起粗瓷大碗,看也不看她地自顧吃起來。

她咬著下唇,還是轉身出去,逕自去取了燭台來,一一點亮了。

「我說了不用了。」他濃眉倏蹙,臉色微沉。

「夫君,是你的眼睛值錢還是這區區燈燭值錢?」一向溫婉柔順的劉惜秀也難得執拗起來,盯著他道:「人家都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是男兒,有鴻鵠之志,將來是要為君上效力、為百姓造福的,像這種柴米油鹽的小事,只要交給我就好了,你就不要擔心也不要管了!」

他持箸的手一頓,有些愕然詫異地抬眼盯著她。

已經很久很久不見她這般大聲說話了。這些日子來,她若不是唯唯諾諾,就是戰戰兢兢的小媳婦樣,可是在這一瞬間,他有種恍惚的錯覺,好似流光又回到了過去。

好似,眼前的她還是當初跑去大鬧他的畫攤,哭得淚汪汪,卻又固執得像頭牛似地硬要把他拖回家的那個傻姑娘。

他眼神不自覺柔和了些許,嘴角也些微上揚,「你好大的火氣。」

「我--」劉惜秀才驚覺到自己剛剛的「出言不遜」,心慌地低下頭去,結巴道:「我、我是認真的。」

儘管仍對她是滿心滿胸的憤怒和怨懟,這一刻,劉常君卻不由自主地回答:「我說不用,也是認真的。這樣的油燈,看字是足夠了。」

劉惜秀呼吸一窒,他話裡的平靜認命,像是生生在她心上澆下了一勺滾沸的熱油,燒灼得她心痛欲死。

這還是昔日意氣風發、養尊處優的劉大公子嗎?

想起當年,他帶著小雪球快樂地大啖紅燒肉,和友伴興致高昂的追逐、玩著蹴鞠的景象……

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其實……」熱淚湧上眼眶,她迅速別過頭去,匆匆地用袖子胡亂拭去了,強笑道:「夫君也不用太擔心,我有在做繡件掙錢,雖不能錦衣玉食,可家裡會越來越好的,況且不就區區幾支蠟燭,費不了幾個錢的。」

「我劉常君還好算是男子?」他聲音沉了下去,眼神有著掩不住的自嘲。「功名未得,白食白住。倘若連這點節省的心思都沒有,我還是個人嗎?」

她心口細細痛擰了起來,深吸一口氣,這才勉強擠出一絲平靜。

「夫君這麼說,是要折煞我嗎?別忘了日後能為劉家重振家聲、光耀門楣的是你,我只是略盡身為妻子和兒媳的棉薄之力罷了。」

劉常君彷彿捱了一鞭般,身子一顫,神智剎那間又回復到了令人心痛無比的清明現實裡。

「不用提醒我,你只是在報恩。」

劉惜秀愣住了。

「我不想虧欠你那麼多。」他語氣森冷而苦澀。

「不,不是的。」她急急道:「你從來不欠我什麼。我做的,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他冷冷地看著她,「對嗎?」

「夫君……」

「我要看書了,你走吧!」他下逐客令。

她看了桌上還剩下大半的飯菜,遲疑開口,「可你飯還沒吃完--」

「我沒胃口了!」他自顧自回到書案前,抽出一卷「戰國策」。

劉惜秀悵然地望著他,心底有千言萬語翻騰著,唇瓣囁嚅著,努力了好幾次想開口,可最終還是只能默默地、難過地離開。

一如既往。

光陰總不理會人們是歡喜是悲傷,一逕自顧自地來了又去。

而他和她,彷彿像是陷入了同一張蛛網中的蟲子般,絕望地遙望著,不管願與不願,每次的掙扎,卻都只是將彼此越推越遠。

於是劉惜秀越發默默地守在他身邊,什麼都不敢再多奢求、多貪戀妄前一步。

他則是不知從何時起,像是褪去了身上最後一絲的年少輕狂……情感不再濃烈衝動,喜怒不再形於色,而是越發冷靜淡然理智,沉著得像個她不再熟悉的陌生人。

劉惜秀隱約感覺到,自己好像正在失去他。

可悲的是,其實她從來就沒有擁有過他。

饒是如此,她依然小心翼翼地、一點一滴地試圖牽著他衣擺的一角般,只求能夠為他打理三餐、為他添飯遞茶,在他生命裡有著小小的角落立足著,就已心滿足了。

這一日,劉惜秀為了赴得七天一回的趕集,一大早便匆匆忙忙在灶下幫他熬稠了濃濃的一大碗梗米粥,並煎了只荷包蛋,悄悄地送到了他書房桌上,這才出門趕集。

她挽了滿籃子新撿的雞蛋到市集去,賣得的幾錢銀子買了條活魚,在熱鬧的鎮上走走逛逛,經過紙鋪時,忍不住幫劉常君買了幾刀裁好的絹紙。

他雖然不說,可總節省著文房四寶用,常常見他寫滿了一面的紙,又翻過面來在透著墨跡的反面上,繼續練字。

劉惜秀在整理紙簍時,每每想掉淚。

居然讓常君哥哥過著這麼苦的日子,她算什麼好妻子?

劉惜秀左手拎著活魚,一手抱著折疊齊整的絹紙在胸前,思前想後,最後還是咬牙自荷包裡挖出了積存的一點碎銀子,幫他買了雙新鞋、新袍子。

常君哥哥身量修長挺拔,雖然青衣布衫也豐神俊朗,有說不盡地好看,可若是換上這簇新的一身月牙綢袍子,想必更加風采翩翩。

不過算算離應考還有近半年辰光,她還是得量入為出才行。

劉惜秀歎了一口氣。

真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或是有陶朱公之才,能夠將銀子錢滾錢、利生利,好教常君哥哥一生衣食無虞。

揣抱著滿滿的「戰利品」,翻過了小山頭,顧不得腳酸口渴,她盡快趕路回家,迫不及待想讓劉常君換上新衣衫。

才拐過小山路,她氣喘吁吁地一抬頭,驀地愣住了。

咦?她家門前怎麼停了輛華麗敞麗的馬車,旁邊還有兩個威風凜凜的長隨守著?

劉惜秀心下微感困惑不安,放緩了腳步。

「慢著!」其中一名長隨見了她,立刻伸臂擋道。

「兩位大哥好。請問兩位到我家來,有什麼貴事嗎?」她客氣問道。

「你家?」兩名長隨相覷了一眼,面色稍緩。

其中一人開口問:「我們是陪我家大人前來,尋訪故人之子,劉家的大少爺的,敢問姑娘是?」

「我……」她小臉微紅,「我是他的妻子。」

兩名長隨聞言愕然,下意識上下打量了一身粗布衣,面容清秀,毫不出色的她。

「你?」其中一名長隨冒失地衝口而出,「怎麼可能--呃……」

劉惜秀心下有些難過,面上還是努力擠出了笑容。「兩位大哥站了很久嗎?想必口也渴了,我進去幫你們倒兩杯茶來吧。」

「少夫人,奴才們不渴,請少夫人不用客氣。」另一名長隨禮貌地道。

被這麼「少夫人長」、「少夫人短」地叫著,劉惜秀有些不自在。

「那麼……外頭有椅子,兩位不嫌棄的話就坐著等吧。」她還是努力招呼著。

「奴才們站著就好。」

她點點頭,一時也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麼,只得尷尬地朝兩人笑了笑,默默進屋去。

劉惜秀想著有貴客來,她先將魚和一干雜物放在灶房桌上,洗淨了手,在出門前才燒熱了柴火的灶也裡,用鐵夾子撿出了幾塊燒紅的木炭塞進紅泥小火爐裡,取來了一隻粗陶茶壺,注入清水燒開了,再加了兩錢茶葉,待茶葉清香飄散而出,細細斟在兩隻樸拙的茶碗內。

她舉止細緩溫柔地捧著茶,輕移蓮步,在大廳門口處稍停了一下,略略猶豫了起來。

這茶,端得上檯面嗎?

「唉,誰料想得到世態演變,命運弄人啊!」裡頭渾厚蒼老聲音感慨道。

劉惜秀一愣,尋思著這聲音怎麼好生熟悉……

「伯伯遠調嶺南五年之久,苦無機會回京,幸得老天垂憐,日前終於受命返京復職,我興沖沖趕回京,想著要和老友把酒敘舊,可萬萬沒想到……」嶺南布政使孫伯玉感傷盡顯,說著說著不禁哽咽了。「還記得老夫五年前遠行,還是你爹為我餞別的。」

「孫伯伯。」劉常君眼神掠過一抹哀傷,語所卻是很平靜,「我爹生前知己唯您一人,有您這般惦記悼念,他老人家在天之靈足感安慰。孫伯伯風塵僕僕趕回京,正該好好歇息才是,怎好勞您親自查該到此,這倒是侄兒的不是了。」

現在的他,在經過兩年間家變更迭的打擊之後,往昔明顯流露於形容之外的情感已漸漸被埋葬,取而代之的是飽嘗世情冷暖滄桑之後的覺悟,人也變得一日比一日更沉默內斂。

所以此番見到久違的長輩,他心底翻騰的激動與喜悅只在初初會面的那一剎那,隨即又生生地克制了回去。

因為如今的劉常君,已不再是以前的劉常君了。

「你這孩子,和伯伯還有什麼好客氣的?」孫伯玉拍了拍他的肩,眼圈兒又紅了。

劉常君嘴角微一牽動後復又消失,默然無言。

心疼地看著這一切的劉惜秀不禁淚水盈眶,急忙抬袖拭去了,振作了精神舉步而進,恭敬地奉上清茶,柔聲道:「秀兒拜見伯伯,給伯伯請安。」

「你是……」孫伯玉想了想恍然大悟,微微一笑。「秀丫頭這般大了,伯伯眼拙,一時竟沒瞧出來。」

「伯伯言重。您請用茶。」她奉妥了茶,靜靜垂手侍立在一旁。

孫伯玉撫著鬍鬚,點點頭,道:「嗯,果然越發秀氣了。對了,秀丫頭今年多大啦?許了婆家沒有?要不要伯伯作主,幫你打聽門好親事,也好全了你爹娘的心事。」

「謝謝伯伯關心。」她悄悄瞥了面無表情的劉常群一眼,心下有些惶然,卻還是難掩一絲羞澀,低聲道:「娘在過世前已作主,讓秀兒和常君哥哥完婚了。」

「什麼!完婚?!」孫伯玉聞言愕然,神情有一絲驚疑不定。「你和君兒不是兄妹嗎?」

劉惜秀心下一緊,勉強笑笑,卻也不知該從何解釋起。

「孫伯伯,是真的。」劉常君淡然回道。

孫伯玉表情有些古怪懊惱,停頓了一下,這才舒眉展笑道:「也對,你倆名義上是兄妹,實際上毫無血緣之親,既然成親是圓了你娘的心願,是她臨終前的托付,伯伯能理解。」

一提到這樁婚事,他倆誰也不再多說什麼,氣氛有些僵持。

孫伯玉敏感地看了面前這對小夫妻一眼,心下微感詫異。

既是新婚,怎不見有半點蜜裡調油的親暱感?

「伯伯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察覺到世伯的眼神,劉常君平靜地問。

「好孩子,伯伯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倒是沒別的什麼,如今只記掛著,早早把你們都挪騰回府了才好。」孫伯玉爽朗笑道。

「回府?」劉惜秀訝然。

劉常君凝視著世伯,等待下文。

「是呀。」孫伯玉親切慈祥地道:「伯伯想把你們接回我府中住,你們意下如何?」

她忍不住看著劉常君,「這……」

「多謝世伯。」他平靜客氣地道:「這兒屋舍雖小,總是棲身之所。伯伯的好意,常君銘感五內,卻只能心領了。」

「君兒,你也太見外了,伯伯又不是旁人,我可是你爹的生死至交。」孫伯玉頓了頓,有些難過地道:「還是你記怪伯伯沒有早些回京,眼睜睜看著你們吃了這麼多苦……」

「伯伯這話折煞小侄了。」劉常君搖搖頭,語氣略顯澀然,「遇上這樣的變故,是命數使然,並不是任何人的錯。若侄兒年輕識淺,說錯了話,還請伯伯海涵見諒。常君只求己身發憤圖強,早日考取功名在身,為國效力,一來可告慰雙親,二來也好教伯伯為我安心。」

孫伯玉聽得直點頭,絲毫不掩飾滿眼激賞,含笑看著這個一直以來甚為鍾愛疼惜的世侄。

好小子,果然傲氣仍在,志氣不改。

「那麼秀丫頭你呢?你怎麼想?」孫伯玉轉而詢問劉惜秀。

她笑意溫柔,眼神堅定,回道:「夫君在哪裡,秀兒就在哪裡。」

劉常君聞言,眼底閃過一絲複雜之色。

她說的是場面話還是真心話?他可以相信她嗎?

孫伯玉歎了口氣,「你們夫妻倒是一意同進退,齊心得很。」

「謝伯伯成全。」

孫伯玉看著他倆,幾番猶豫,最後還是忍不住道:「貧賤夫妻百事哀,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你們這清貧的日子想捱到幾時呢?」

「布衣得暖勝絲棉,長也可穿,短也可穿。」劉常君笑著回答。

「夫君說得是。」她聽過爹爹生前常念這首張養浩的「山坡羊」,柔聲接吟道:「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劉常君眸光驀然一亮,心頭一熱,不由屏息地深深望著她。

孫伯玉看了看這個,再看了看那個,不禁搖了搖頭。「看來,你倆還真甘於這「草舍茅屋有幾間,行也安然,待也安然」的日子了。」

「伯伯見笑了。」劉常君好不容易才收回目光,嘴角卻因心裡寬慰釋然而微微上揚。

「也罷。」孫伯玉只得暫時打退堂鼓,卻仍舊意味悠長地看了他一眼。「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反正伯伯就在京師長住了,往後這事咱們再慢慢兒從長計議吧!」

劉常君見孫伯玉這般執拗,倒不便又三言兩語拒人於千里之外,只好道:「今日不早了,請伯伯先回去歇息,改日侄兒必定親自登門拜見。」

「也好。」孫伯玉點點頭,撫鬚而笑。「我就先走了,你們倆這幾日好好思量仔細,伯伯等你們的答覆。」

待孫伯玉離去後,劉惜秀邊收拾著茶盞,邊偷偷地關注起了劉常君的心況舉止。

那麼久的時光過去了,期間又飽受喪父失母之痛,吃得也不好,住得也不好,可是能再見到最疼他的孫伯伯,這對常君哥哥來說,定是備感溫暖……

「市集熱鬧嗎?」

她一愣,「什麼?」

劉常君來到她面前,深邃黑眸凝視著她,「市集好玩嗎?」

「很熱鬧……」她的心沒來由地怦怦跳快了起來。「很好玩。」

「下回,和我一起去吧。」說完,他轉身走出大廳。

劉惜秀怔怔佇立在原地,半晌後才終能回過神來,清秀臉龐驀然湧現了片片紅霞。

她、她沒聽錯嗎?

秋高氣爽,黃葉翩飛。

和他並肩踩過厚厚的落葉,劉惜秀突然發覺,這段崎嶇不平的山路怎麼走起來變得步履輕快許多,且沿途風光秀麗,景致宜人極了。

她手上拎著提籃,臉上藏不住滿滿的喜悅。

身旁的他高大挺拔,每踏一步都是她的兩三步,可是他卻有意地放緩了步伐,像是怕她跟不上,落了單。

她心頭鼓漲著暖暖的幸福感,忍不住將掌心貼在胸口,感受著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聲,好確認這一切不是夢。

明知不該多想,偏偏心自有主張,浮翩若蝶……

「今天天氣不錯。」

「是、是呀。」她羞澀道。

看著她低垂得幾乎躲進自己胸前的頭,劉常君不禁微牽動嘴角,「地上有銀子嗎?」

「有銀子?哪裡?」劉惜秀倏地抬起頭,目光專注地四下搜尋。「在哪裡?」

他想忍,終究還是沒憋住,低低笑了起來。

常君哥哥--笑了?

她怔怔望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和耳朵。

他的笑容隨即斂止,「怎麼?」

「你……笑了。」她屏住呼吸,感動得心頭一片亂糟糟。

「王法有規定我不能笑嗎?」他挑眉問道。

「不是……我、我開心哪!」劉惜秀話說得結結巴巴,瞅著他的眸子卻漸漸濕了。

「腦子還是那般不靈光。」他瞥了她一眼,而後負手率先前行,走了幾步回頭見她還在發愣,不禁微揚聲,「不去嗎?待會兒市集都散了。」

「等、等一下!」她急急追了上去。

劉常君看似自顧自地走,可還是留心等她跟上了,才緩緩邁開步子。

「……我要去。」她小小聲在他身側咕噥,輕輕央求。

他嘴角有抹笑意隱約浮現。

還是愛跟,也還是那麼傻愣愣,笨得無可救藥。

劉惜秀心念一動,茫然地豎直了雙耳。

是聽錯了嗎?怎麼好像又聽見誰說了「傻子」兩個字?

市集熱鬧如故,各式形形色色的小販都有,蜿蜒連綿的攤子順著柳鏡河畔,由鎮東排到了鎮西,雖不若京城繁華,倒也有頗有一番豐衣足食的安樂景況。

劉惜秀手上挽著空空的提籃,心下已經盤算好了該添置些什麼用品。

劉常君走在她身旁,雖沒有刻意親近,卻默默地守護著她。

人多了,他伸臂為她擋住擁擠人群,小販太過熱情,他一個冷冷眼神就阻止了那些個欲對她脫口而出的輕薄話。

劉惜秀卻渾然未覺,只要一進了市集,就忍不住惦念著該幫他買些什麼好東西。

「夫君,你瞧這衣帶如何?」她伸手輕撫那條淡綠色腰帶,上頭流雲絲線繡得極好,若是繫在他腰間一定很好看。

「為什麼總買我的東西?」他注意到了,「你自己呢?」

她一怔,雙頰微紅了,吶吶道:「我不缺什麼,不用看了。」

他突然皺眉,倒瞧得劉惜秀有一絲心驚。

「呃,老闆,這條衣帶多少錢?」她怕他反對,連忙急急和老闆交涉。「七錢銀子?能不能便宜點,下次我一定再來光顧……六錢銀子嗎?好,就六錢,謝謝老闆。勞煩幫我包起來。」

劉常君不發一言,眉頭卻蹙得更緊了。

她將包裹好的腰帶放進挽籃裡,小聲地解釋道:「將來你中了舉,出入門外,繫上這個也光鮮合適些。」

他想說什麼,最終還是無言。

要怎麼說,她才肯將心思稍微放在自己身上一些些?

難道見她這般辛苦熬著,眼底心裡只有他,做什麼都是為了他,他心裡會好過嗎?

見他又不言語了,劉惜秀心下一揪,怕是自己又哪兒做錯了。

接下來她心不在焉地逛著,不忘偷偷瞧著他的神情,暗自祈禱他早些消氣。

就在經過一攤賣釵環脂粉的攤子前,劉常君突然拉住她。

她疑惑地抬頭望著他,「夫君?」

「選一個。」他命令道。

「選……」她低眸看見攤上各式精緻的花鈿簪飾胭脂,心下一跳,驚訝的開口:「你、你是說?」

劉常君有些尷尬,隨手拿起一支簪子,粗魯地遞到她跟前。「就這支吧,挺好的,就這個。」

她腦子亂昏昏,心窩陣陣發熱,伸手接下那支他為她挑選的蝴蝶簪子。

「老闆,多少錢?」他也未說價,自腰間取出銀子便給。

「常君哥哥……」

「走了。」他不自在地別過頭去,逕自走了。

劉惜秀忙跟上前去,整個人恍若踩在雲端那般地暈陶陶,無比珍重愛惜地緊緊攢著簪子,像是每走一步,幸福都在心窩裡樂開了一朵花。

好似是夢,可就算是最好的夢,也沒有這麼地甜、這麼地美……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就算日子再苦再難,也算不得什麼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4-30 09:56 PM

第六章

孫伯玉過後還是親自來了幾趟,每回都苦口婆心說服著他們搬去同住,可是劉常君態度依然堅決婉拒,只說功名未成,無顏叨擾。

這天,孫伯玉改為來找劉惜秀。

「秀丫頭,別忙和了,和伯伯在樹下坐會兒,伯伯有事跟你商量。」

「是。」劉惜秀只得放下了正在熬煮的一鍋湯,用布巾擦淨了手,默默地跟了出去。

在不遠處的柳樹下,孫伯玉在她親手釘制的矮凳上坐了下來,先是環顧了四周秀色山景,這才回過目光注視著她。

「秀丫頭,你幫伯伯勸勸他吧。」

她有些為難,溫言道:「伯伯的好意,我和夫君都是時時記掛在心底的,可是夫君對前程自有打算……我都聽他的。」

「正因你是他的妻子,若當真為他好,就該以他的福祉為先。」孫伯玉慈藹地規勸道:「君兒天資聰穎,文武全才,五個月後的春闈和殿試,我對他有十二萬分的信心,可是朝廷百官龍蛇混雜,有些事若伯伯不先幫他注意、提醒些,他一定會吃虧的。」

「伯伯的意思是……」她遲疑。

「就算是天子門生,也該背後有個倚仗較為妥當些。」孫伯玉就事論事道:「你可知如今全國舉子已集聚到京城,到處投帖拜訪朝廷各方勢力,俗話說「朝中有人好做官」,伯伯相信君兒絕對能憑自己的真本事魚躍龍門,可是……我說秀丫頭,他熬干了燈油似地寒窗苦讀經年,為的是什麼?又擔得起這「事有萬一」的風險嗎?」

劉惜秀不禁躊躇了。

孫伯伯的話確是極有道理……

「到伯伯家的別院住下,是半點也不打擾伯伯的。」孫伯玉正色道:「這幾個月內該準備的、該拜訪的長輩們都由我領著去,他們都是你爹昔日同僚舊友,雖說這兩、三年沒聯絡了,可若是一見故人之子如今出落得這般卓然出色,想必也極是高興的。」

她明白孫伯伯的弦外之音。

爹故世這幾年,她也隱約窺知幾分宦海沉浮,人情冷暖的現實,當年那些爹爹的同僚何曾有誰再來關心過他們孤兒寡母……可是人活著,要掙個局面,佔上一片天,總有些面上的交際不得不做。

她最擔心的就是常君哥哥一身傲氣,怕受不得這個,若有孫伯伯幫忙提點些,想來或許會好些。

「我試試。」她一腔心思都牽掛在他身上,不得不為了他想得更多、更深。

「好、好。」孫伯玉如釋重負,欣慰的點點頭。「如此一來,伯伯就放心多了。」

「孫伯伯,秀兒會盡力一試。」她頓了頓,又道:「可假若夫君不肯,還請伯伯成全,切莫見怪他,好嗎?」

孫伯玉笑了笑,「有你說項,我想他會肯的。」

「其實……」她輕咬下唇,欲言又止。

「伯伯先走了。」孫伯玉拍拍她的肩,意味常長地道:「這事就煩勞你了。」

她啞然無言,心下卻是沒有半點把握。

雖然這陣子常君哥哥對她神色和緩不少,也經常閒談三兩句,不若往常那般拒她於門外,可是她心知自己對他的影響力實是少得可憐。

劉惜秀怔忡地回到灶房,拿過木匙攔著那鍋煨得濃郁飄香的難湯,心底不禁掙扎了起來。

一頓飯辰光,劉常君總見她欲言又止,不是歎氣就是發呆。

吃完了飯,他放下箸。「有事跟我說?」

「夫君怎麼知道?」劉惜秀一臉愕然。

「全寫在臉上了。」

「噢。」她訕然笑著。

「孫伯伯要你勸我?」

她點點頭。

「你希望搬離這兒嗎?」他直視著她。

她沉默了一會兒,再點了點頭。

為了他好,也為了他的前程,她沒別的選擇。

劉常君心底一冷,還說什麼「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說穿了,和他待在這窮鄉僻壤的清貧日子,她也是過怕了吧?

虧他還以為--還以為她是因為他,所以覺得粗茶淡飯也甘心……

原來統統又是他的一廂情願。

「受夠這樣的苦日子就說一聲,何必佯飾?」他一挑眉,神情更冷了。

劉惜秀一怔,眸光閃過悵然的悲傷。夫君怎能這樣說她?這些年來,只要能在他身邊相陪,她又何曾覺得苦過?

但是孫伯伯說得對,他現在需要的不僅僅是寒窗苦讀,還有更多更多,都是她無力給予他的。

「眼下就快應考了,孫伯伯的一番心意,對大家都好。」她開口解釋,希冀他能瞭解。

真的是對「大家」都好嗎?劉常君冰冷的眸光裡掠過一抹諷刺,卻也抑不住胸口那陣深深的悲涼感,將一顆心一點一點地扯沉了下去。

「那就去吧!」他終於開口,語氣淡然無波。

如果這是她想要的,他沒有理由不成全她,不是嗎?

「真的?!」她不禁又驚又喜,「你、你答應了?你同意了?」

「明日收拾收拾,最遲後日就走。」說完他就起身離去。

劉惜秀萬萬沒想到會這麼順利,不禁傻傻地憨笑了起來。

她心下歡喜的,不是今後就要搬到雕樑畫棟的豪宅園邸裡去享受,而是常君哥哥真的願意聽她說項,接納她的建言。

「傻子,胡想什麼呢?」她強自定了定神,匆匆收起吃殘了的碗盤菜飯,一一堆疊在托盤上,捧著就往灶房去了。

現在最最要緊的是常君哥哥的前程,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呀,給我安分些!」她鄭重叮嚀著自己的一顆心。

千萬、千萬莫再無緣無故跳得亂糟糟了。

他們的行囊極是簡單,兩三個包袱就收拾妥了,最多的是他那幾大箱子的書,足足佔了馬車上的大半位置。

到了氣勢恢弘、寬敞典雅的孫府之後,孫伯玉偕妻親自來迎,笑意晏晏問候不絕,親親熱熱地說了好一會兒話,這才眷眷不捨地離了別院,好讓他們先行歇息、安置行當。

孫家如此熱情相待,劉惜秀心中的忐忑總算稍稍安穩了些。

「夫君,孫伯伯一家子真是好人。」她臉上掩不住萬分感動地道:「將來咱們若有了能力,得好好報答人家才是。」

劉常君見她這般歡喜,心下滋味極是複雜,也不知該欣慰還是該氣惱,只得低頭繼續整理箱子裡的書冊。「嗯。」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了兩聲輕敲。

「請進。」她回過頭去,柔聲喚道。

走進來的是兩名巧笑倩兮、看著就伶俐勤快的丫鬟。

「大少爺、大少奶奶,我是甜兒,她是靈兒,自今日起負責服侍兩位主子的日常起居,若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奴婢們便是。」甜兒笑咪咪道。

「這……」劉惜秀有些不知所措,求助地望了自家夫君一眼。

「如此有勞二位了。」劉常君語氣淡然從容,並末端擺架子,可眉宇間自然流露出清俊豐華的名門子弟氣質。

再加上他濃眉朗目,身形修長挺拔,雖只這麼靜靜佇立著,也有著說不出的玉樹臨風、翩翩風采,就連和他朝夕相處的劉惜秀都常常為此心動不已,更何況兩名初見的小姑娘?

「這是奴婢分所當為。」兩名丫鬟小臉飛紅,嬌羞地對著他甜甜道:「大少爺客氣了。」

劉惜秀眨眨眼,看了看這個,再看了看那個,心底怪怪的,隱約有些泛酸,卻又有一絲與有榮焉感,不禁矛盾地笑了起來。

幸虧這兩年來常君哥哥隱居鄉間讀書,極少露面,否則她家的門檻恐怕早被傾慕而來的婆婆媽媽們踏平了呢!

「咳!」她清了清喉嚨,淺淺笑道:「那麼就辛苦兩位姑娘,幫著我相公整理這些書冊了。」

「是,少奶奶。」甜兒和靈兒興高采烈應道,迫不及待上前慇勤的幫忙起來,圍在劉常君身旁忙得不亦樂乎。

「跟我來。」他濃眉微皺,突然放下手上的手冊,不由分說拉了劉惜秀就往外大步走去。

「相、相公……」

這座靜謐的別院接連著處小園子,沒有荷花塘,卻也是幽靜別緻,自有一翻綠意盎然。

「你別多想。」他放開了她的手,濃眉蹙得更緊。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倒教劉惜秀一頭霧水了起來。

「夫君,別多想什麼?」她望著他,滿眼迷惑。

劉常君有一絲不自在地別過頭去,假意看著棚下的幾叢嬌艷薔薇。

「就是什麼都別多想。」

她納悶至極,還是柔順依從。「是。」

「還有,自今日起既已欠了孫伯伯的情,日後我自會報答他老人家。」他回過頭來,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那雙久操家務、粗糙凍紅了手上,眼神一痛。

他惱她的手怎能傷成這般模樣,更氣自己的牽掛和不捨。

「你就安生過日子,別再爭著要去做家活兒,省得給人看笑話。」他微微咬牙,接續道。

她心下一痛,像被一記棍子打沉了去,她緊緊屏住呼吸,卻憋不住湧上心間的辛酸感。

難道是說,她給他丟臉了嗎?

劉惜秀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上面不是傷疤便是老繭,醜陋真實得就像她的出身,半點也瞞不了人。

是啊,他說得對,光是看她的模樣就知是個只會做粗活的婦人,既不懂得風花雪月,也不熟諳琴棋書畫。

可是這不是自己家,在堂堂皇皇的孫府裡,她得記得自己是他劉常君的妻,得做出配當得起他的談吐行止來,千萬不能拖累、也不能丟了他的顏面。

一股掩不住自慚形穢的淒涼感直直湧上心頭,她下意識縮肩,兩雙手往背後藏去。

「夫君,我知道了。」

他眸光灼灼地盯著她,胸口莫名緊拴了起來,不明白為什麼她一副悲慘畏縮的模樣,好像他剛剛是摑了她一記耳光似的?

劉常君正想開口,突然一個清脆如銀鈴的笑聲響起。

「常君哥哥--秀兒,聽說你們來啦!」

他聞聲轉過身去,本能地接住了突如其來撞進自己懷裡的嬌小身子。

「當心!」他扶住來人,濃眉微蹙,「你是?」

「失禮了。」嬌小女子笑意晏晏地直視著他,「呀,常君哥?我是孫吵吵,你不記得了嗎?」

孫吵吵……

這個暱稱彷彿衝開了他深鎖在記憶裡的,舊時童年美好時光,剎那間,一切歷歷閃現眼前--

「孫吵吵!」他神情亮了起來,笑意躍現唇畔。「五、六年不見,沒想到你長大後性子倒靜了,和小時候那般的刁鑽頑皮,真不可同日而語。」

孫嫣嫣對著他嫣然一笑。「常君哥也變得高大了很多很多,以往常見你又是讀書又是練功夫的,果真鍛煉身子有用。」

「不管練什麼功夫,不過只是略懂一些刀劍騎射,強身健體之用罷了。」舊時歡然歲月如泉水般回流入他心底,他忍不住露出微笑。「你這些年好嗎?」

「還說呢。」孫嫣嫣假意一歎,眼底仍舊盈滿笑意。「這麼多年不見常君哥,你架子還是大得嚇死人啦,連爹爹去請了你好幾回,都不給點面子。我就同爹爹說,要是再請不動,我就親自出馬,擰著常君哥的耳朵來!」

「我不是來了嗎?」他微笑回道。

「所以說,就饒你一回。」孫嫣嫣抿著唇兒笑了。

劉惜秀孤零零地佇立在一旁,已經徹底被冷落、遺忘了。

她原就蒼白的臉越發沒半點血色,呆呆望著眼前舉止親暱歡悅的兩人。

她還記得孫嫣嫣,以前常常跟著常君哥哥和他的友伴們,一起追逐,一起玩蹴鞠,雖然身量小小,脾氣可大著,性子還跟男孩兒沒兩樣,老是鬧得他們一群人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卻沒人捨得把她趕出嬉玩的小圈子。

和她不一樣。

劉惜秀心如錐刺地看著她的夫君,正疼愛寵暱地摸著別的女子的頭,而且眉眼間的那一抹溫柔,是她從來沒見過的。

她強忍住心頭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痛與恐懼,小手緊攢著衣角,畏縮了起來,默默往後退了幾步。

已經好久沒有這種被逐出圈圈之外的失落、痛楚感。

一如當年,那樣。

夜深人靜,燭影悄悄。

劉惜秀獨坐在臥房一角的椅上,手上穿針引線,仔仔細細地幫夫君納一雙鞋底。

除卻這些,她好像也沒有旁的事可以做了。

名分上雖是他的妻,可往常還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就像「真的」是他的妻子,幫他照料生活起居,親手為他烹煮三餐,斟茶倒水,寬衣梳髮……那樣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平凡時光,點滴都是暖到心坎裡的幸福。

可是現在,他好像再也不需要她了。

搬入孫府別院以來,三餐是府中廚子做的,斟茶倒水、寬衣梳髮,種種服侍工作都是甜兒和靈兒兩名丫鬟搶了去,而她,每日早起,只能偷偷地望著她們為他做這個、做那個,她手足無措地傻站在一旁,像是個最最多餘的。

每當她想為他做點什麼,他朝她瞥望而來的淡漠眼神,彷彿伴隨著他那一日說的話,對著她當頭砸來--

你就安生過日子,別再爭著要去做家活兒,省得給人看笑話。

所有的熱切和渴望,剎那間全數凝結成冰,手只能僵在半空中,最後瑟縮收回。

是啊,別給人看笑話了,劉惜秀,你記住了嗎?

白日,他在書軒讀書,她半點也不敢去打擾。夜裡,他回房來,大床上和衣而眠,遠遠地和她隔開了距離,像是唯恐碰觸著了她,沾惹了一身髒。

針尖刺進指腹,疼得她渾身一僵,恍惚迷離的心神總算清醒過來,忙把指頭放進嘴裡,吮去那鹹腥味的疼楚。

「怎麼能這樣去想夫君呢?」她自責地喃喃道:「他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只是……」

他只是有恩於她,視她為妹妹……

所以,她又憑什麼奢望他該當對她輕憐蜜愛、關懷備至呢?

這份姻緣,原就是為了作給娘親安心的一場戲,她怎麼給忘了?她千不該萬不該給忘了呀!

怔忡間,頰畔像是有什麼熱熱地流了下來,劉惜秀茫然抬手去拭,才驚覺是淚。

「傻子,哭什麼?」她彷彿燙著般一顫,忙用袖子粗魯地抹去,深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這納鞋底是很容易的,以前不都做慣了的嗎?都幾歲人了,怎麼還為做這個掉眼淚?」

搖了搖頭,她匆匆定下心神來,繼續專注地一針一線、細細納著鞋底。

書軒內。

劉常君修長挺拔的身影立在窗畔,看著天際一輪明月皎潔。

這幾日,他都不見她的蹤影,像是刻意在躲避著他。

可惡的她……

難道現下他已搬入孫府,吃穿用度都有人張囉,所以就全沒她的事了嗎?她就懶得再搭理他了嗎?

所以她口口聲聲的報恩,不過爾爾罷了。在她眼裡,還是從來就沒拿他當夫婿看待--

「好,就如她所願。」他生生壓下那沸騰翻攪的怒氣,掉頭走回書案,伸手抓起書,「誰又希罕了?」

就在此時,門上響起兩聲輕敲。

「是誰?」他緩步前去開門,不無訝異地盯著門外的人,「嫣嫣?這麼晚了你在這兒做什麼?」

「常君哥哥,夜都深了,朾和你也餓了吧?」她拎高手中精緻花鈿食盒給他看,眉目如畫的眼兒笑意漾然。

「謝謝。不過夜深了,送完夜宵你就快些回去。」

「怎麼了?」她不解。

「夜靜更深,男女共處一室,太不適宜。」他接過花鈿食盒,高大身形有意無意地擋在門口。

「常君哥,你我是青梅竹馬,十幾年的交情了,你需要與我這樣生分嗎?」她嫣然笑道。

「有些事還是需有男女之防好些。」他遲疑地道,有些擔心自己說得太直接傷了她,又補了一句:「我是為你的聲名著想。」

孫嫣嫣笑吟吟點頭,「好,那我瞧一會兒就回去,好嗎?」

聽她這麼說,劉常君只得讓開身子,她腳步輕盈地走進書軒。

他將花鈿食盒放在一旁的花几上,正尋思著該怎麼勸孫嫣嫣早點回房休息。

孫嫣嫣往書案前一坐,新鮮至極地摸摸這個、看看那個的,抬起頭滿是崇拜的眼神。「常君哥,你的書可真不少,都得全部看完嗎?頭不疼嗎?不累嗎?」

「你才叫我頭疼。」他歎了一口氣。

「常君哥,還記得你以前累的時候,最喜歡我幫你做什麼嗎?」她笑了,起身幫他捶起肩來。「你最愛嫣兒幫你捶捶肩、舒緩舒緩筋骨了,以前傻傻的都不懂,現在我可記得了,來,捶一回,收你兩文錢就好。」

「就你這點蚊子力氣就想收兩文錢?」他嘴角笑意隱約,卻不著痕跡巧妙地制止了她。

只是,一切彷彿像是又回到了多年前,當時他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在他身邊打轉撒嬌的,也依舊是這個頑皮刁鑽的小妹妹。

誰能想得到,一恍眼,已那麼多看過去了。

他有些感傷地看了她一眼。「嫣嫣。」

「嗯?」孫嫣嫣那張亦嗔亦喜、雙頰紅緋如粉蝶兒的小臉對著他笑。「怎麼了,常君哥想起什麼啦?」

劉常君微微一笑,摸摸她的頭,「只是有些感觸,那時候那麼小的小丫頭,一下子竟長成個大姑娘了。」

「常君哥也注意到我是個大姑娘了嗎?」孫嫣嫣巧笑倩兮地看著他,似真似假地問。

「真不知那些流光都到哪裡去了?」他有些惆悵。

「常君哥。」她斂起笑容,凝視著他道:「有件事嫣兒不知當不當問,就算問了,也請你切莫嫌我多事,好不好?」

他一笑。「你想知道什麼?」

「我記得你以前不是最討厭秀兒嗎?」她遲疑地問,「怎麼……你現在喜歡她了?」

劉常君聞言一震,神情有一絲掩飾不及的狼狽,但下一瞬間,立時恢復了淡定鎮靜。

「我說過我喜歡她嗎?」他反問。

「如果不喜歡她,怎麼可能會娶她為妻?」她真摯地看著他,「常君哥,你別拿我當三歲小孩兒騙,我今年都十七了。」

「有時候結為夫妻,並不代表喜歡對方。」他頓了頓,嚥下突然湧現喉頭的酸澀。「太多的原因與理由,我說了,你也不會懂。」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因為喜歡秀兒她的?」她小心求證。

「當然不是。」他嘴硬道。

孫嫣嫣驀地笑了,笑得好不燦爛,「原來如此。」

「你問這些做什麼?」他這才想起。

「就隨口問問。對了,常君哥,你的夜宵--糟了!」孫嫣嫣啊了一聲,著急地忙回頭把蓋子掀起來,「哎呀,面都糊了啦!」

他看得不禁莞爾。

「不行不行,這面不能吃了。」她苦惱地捧起來就要往窗外倒。

「慢著!」劉常君笑容倏斂,大手及時搶過了那只碗。「我又沒說我不吃。」

不過是糊了些,滋味都一樣,怎能暴殄天物?

孫嫣嫣怔愣地看著他,心底浮現一抹異樣的念頭--

常君哥是捨不得糟蹋了她親自給他送來夜宵的這份心吧?

見他不顧湯涼麵糊,大口大口地吃完了那一碗,孫嫣嫣嘴角的笑意蕩漾得越發地甜了。

他們誰也沒發覺,在門邊,靜靜佇立的那道瘦弱身影。

劉惜秀垂下眸光,抱緊了那只裝了包子的挽籃,而後悄悄地轉身,沒入了黑沉沉的夜色裡。

他們之間,猶如被漫漫銀河劃開了遙遠的兩端,雖身在同一個屋簷下,彼此卻像是兩個陌路人。

唯有在寂寂靜夜裡,臥榻之上,一個靠東、一個側西,隱約聽見彼此的呼吸,這才依稀感覺到兩人是一對夫妻。

劉惜秀面牆而臥,傾聽他均勻沉緩的熟睡聲息,忍了很久,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翻過身來,在窗映月影下,凝視著他俊朗的臉龐。

睡著的他,常蹙的濃眉舒展開來,放鬆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像個小男孩,深深牽動、扣緊了她心底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他的夢裡,可有她呢?

胸口緊緊糾結著千百種滋味,沒來由地,她眼前逐漸迷濛了起來。

可就算淚水模糊了他的臉龐,她仍然貪戀著這一份難得的、寧馨的凝望。

這是她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勇氣,允許自己這樣主動地看著他的睡容,等過了今晚,也許那腔衝動的勇敢又將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多看一眼就好,再一下下,看著他兩道斜飛的濃眉,緊閉的長長睫毛,挺直的鼻樑,好看的嘴唇,想像著他深邃眸光裡盛滿了溫柔,想像著他對著她漾起笑容……

帶著最美好的想像,劉惜秀就這樣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嘴角淺淺上揚,彎起了一朵幸福的笑容。

熟睡中的劉常君,不知怎的,彷彿感覺到了什麼,微微動了動。

好像哪裡飛進來了蝴蝶,在他臉上盤旋飛舞著,左撲一下、右撲一下……

他覺得臉頰有些酥麻地輕癢,下意識抬手揉了揉鼻子,緩緩睜開了一雙惺忪睡眼。

那張蒼白小巧的臉蛋離得他好近、好近。

他心跳登時漏了一拍,立刻屏住了呼吸,幾以為自己眼前出現幻覺了。

秀兒。

他直盯盯地凝視著她,完全未曾察覺到自己的情難自禁……

她又瘦了許多,小小的臉蛋還不足他的手掌大。

搞什麼?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是要她什麼事都別管、什麼活兒都別做嗎?她怎麼還能讓自己變得這麼瘦骨伶仃,好似一陣風吹就不見了。

一顆心深深絞擰了起來,就連呼吸都覺得痛。

痛楚地閉上雙眼,他恨恨吐出了一記憤然的低咒--

劉常君,你還是男人嗎?!

就算她是出於報恩才被迫下嫁,就算她眼裡心底始終沒有你,就算……你對她而言,只是一份天殺的承諾與責任,你也不該、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變成今日這般模樣!

「你是傻子嗎?」他睜開眼,灼灼黑眸隱約有淚光閃爍,咬牙切齒地低聲道:「要是覺得日子難熬,你就說啊!難道你沒舌頭嗎?不懂反抗嗎?要不你就是痛痛快快吼我一頓也好,誰要你過得像個小媳婦兒,有苦盡往肚裡吞了?」

她恬睡的臉龐微微一動,他滿腔的憤慨和懊惱霎時全嚥了回去,噤聲不語,就怕一不小心吵醒了她。

「你真是個麻煩,天大的麻煩……」半晌後,見她睡得香甜,他這才敢再開口,喃喃自語道:「從兩歲進了我家之後,就沒有讓我有一日安生過。」

最早,總是害他被爹娘訓誨,說她一個小女娃可憐見的,身世極苦,要他這個哥哥學著懂事些,別忘了要多多關照、疼愛妹妹。

待少年時,她又像是跟屁蟲似地在他後頭轉悠,害他總是被同齡友伴取笑,心底憋屈懊喪了好些年,就跟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一樣。

後來長大了,家裡遭受變故打擊,她默默就這麼一肩挑起了沉重家務,相較之下,他這個長子更像是處處不如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死命讀書,以期將來金榜題名、怕眉吐氣。

但最令他備受打擊的還是--她竟然嫌棄他?

劉常君知道自己心底總卡著這個疙瘩,她的「報恩委身下嫁」對他而言,簡直是要命的恥辱和……重傷害。

難道我真這麼不值得你愛嗎?

「算了。」思及此,他的心又冷硬了起來,「隨便你,你愛怎樣就怎樣吧,要瘦成了一把骨頭也是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他狠下心腸背轉過身,就是不看她。

一盞茶辰光過去了……兩盞茶辰光過去了……

劉常君僵持了很久,最終還是緩緩地、慢慢地轉回來,黑眸瞅著她沉睡的小臉,大手自有意識地替她拉高被子,小心翼翼地掖好。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4-30 09:57 PM

第七章

東方天光乍亮,慣常早起的劉惜秀就醒了。

她揉去了眼底殘存的睡意,習慣性地默默起身,不忍吵醒劉常君,繞過床腳下了床,不忘回頭瞄他一眼。

只一眼,心下又是一疼。

他熟睡臉龐上,黑眼圈嚴重暗青,昨晚他不是很早就睡了嗎?怎麼會……

「難不成昨兒半夜又起身到書軒唸書去了?」她忍不住歎了口氣,低語道,「這般拚命,身子可怎麼受得住呢?」

劉惜秀神思恍惚地穿好衣衫,深秋天涼,便又加了性坎肩,走出花廳,見天色還早,甜兒和靈兒兩丫頭還未來,索性捧著盆子去外頭打了水,備了青鹽,好待會兒伺候夫君洗漱。

她自己就著冷水匆匆梳洗過後,細心地生了一小火爐的炭,燒滾了一壺水溫著,等夫君醒來要洗臉時,就可以把熱水及時添進冷水盆裡,免得凍著了他。

能這麼為他忙碌著,她心底有說不出的快活,蒼白的臉上也染上了一抹幸福的淺淺暈紅。

唉,要是甜兒和靈兒天天都能這樣睡過頭就好了。

這樣她就能多幫夫君做點事,能親眼看著他接過自己送上的帕子、喝著自己斟的茶、吃著她親手為他烹煮的菜餚,最好是他還能偶爾抬起頭來,輕輕地對她一笑。

「唉,那就更好了。」她傻氣地妄想著。

門口響起了兩聲輕敲,驚醒了她的胡思亂想,那兩個小丫鬟來了。

劉惜秀嘴角的笑意倏地消失了,眉眼之間又郁然起來。

「進來吧。」她打開門,溫言道。

「少夫人,奴婢們該死,竟睡遲了。」甜兒和靈兒一臉倉皇心慌,一開口就是請罪。

「沒事。」她淺淺一笑。「我也才剛起呢。」

兩名丫鬟吐了吐舌,馬上忙了起來。

劉惜秀再度無用武之地,而且光站著反而礙手礙腳,只得拿起一籃子繡件,到外頭院子做女紅去。

她坐在攀爬垂絲著嫣紅濃綠的花架下,靜靜地繡著枕套,以銀線為界、紅絲做底,商的是碧波盈盈……

繡的是記憶中家裡的那池荷塘,夏風吹過,荷葉田田,粉色嬌紅輕曳,臥在其間的鴛鴦彷彿交頸睡去。

她繡得專心,沒發覺劉常君不知幾時站立在身側。

「夫君?」她偶一抬頭,登時呆住。「呃,怎麼了?」

「你這樣多久了?」

她聽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不懂他為什麼又蹙眉不開心了。

「夫君是指……」她小心翼翼地問。

「總是不吃早飯,總是一個人躲著,總是埋頭趕這些繡件。」劉常君努力壓制著怒氣,聲音卻緊繃難卻。「多久了?」

「我……」她一呆。

多久了?

是多什麼時候開始,她下意識退得很遠、很遠的……

想起了那個晚上,他和孫嫣嫣之間親暱的舉止--劉惜秀胸口霎時堵住了什麼,咬了咬唇,神情微微冷了下來。

「如果不和我同桌,你應該就吃得下了吧?」

「我沒有。」

「你就有。」他一口咬定。

明明瘦得弱不禁風,明明一大早就缺席飯桌,明明……害他為此煩躁困擾到頭昏、心也痛,這難道不是事實?

她心下一疼,猛然抬頭瞪著他,淚水在眼眶裡打滾,「你管我吃不吃飯,你、你去管嫣嫣啊!」

「這關嫣嫣什麼事?」他瞪著她。

劉惜秀拚命忍著不哭,近乎負氣地道:「你為什麼誰都要管,你為什麼誰都要關心--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你管我吃不吃飯做什麼?」

他這裡在關心她,她竟然拿他的好意當作--好似他字字句句都故意同她為難?!

說不出的痛苦在胸膛裡灼然焚燒著,劉常君嚥下滿喉的苦楚,握緊拳頭,「好、好……我明白了。」

她這才一愣,一陣顫抖恐慌竄身而過,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好像鑄下大錯了。

「以後,我不會再過問你的任何事。」他語氣疏離,眼神淡漠。「你儘管放心。」

她震驚地看著他,這是什麼意思?

「夫君……」

「不要叫我夫君。」劉常君眸光冷冰冰,意味悠長地道:「以後我自會遂了你的心意。所以,現在請你不要叫我夫君。」

劉惜秀望著他離去的僵硬背影,一顆心直直墜落了下去。

自那日起,劉常君再也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秋盡冬至,冬去春來,這是劉惜秀一生中最漫長淒涼的時光。

那樣的孤寂,彷彿永生永世也過不盡、走不完。

就這樣,春闈之期到了。

由禮部舉行,翰林學士主考的會試,將於貢院內連試三場,連考三天。

會試的前一晚,劉常君在書軒裡收拾應考物事,孫嫣嫣則在一旁熱心幫忙,一忽兒捧來好幾支大小狼毫,一忽兒又多塞了好幾隻墨條硯台……就是鬧個沒完。

「行了行了。」他忍不住將她壓坐在椅子上,「你在這兒乖乖坐著,就是幫我的忙了。」

「常君哥,你讓我幫你忙吧!」孫嫣嫣睜著水汪汪大眼,祈求道:「雖說我是女子,沒能參加應考,可我問過爹爹了,該準備什麼、該當心什麼,我一條條都記得清楚著呢!」

「謝謝你,不過我都備齊了,真的不用你這般忙。」

「可是--」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一聲遲疑的輕敲。

「是誰?」孫嫣嫣像個女主人般,自然而然地前去開門,「秀兒?有什麼事嗎?」

門外的劉惜秀鼓起勇氣,溫聲開口道:「我……我想來看看……可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她不敢再喚「夫君」二字,然而叫聲「常君哥哥」也與禮不合,畢竟在眾人面前,他們還是名義上的夫妻,幾番思量,只得含糊地帶過了。

劉常君擱在匣子上的手掌微微一緊,身形一動也不動,面無表情。

孫嫣嫣回頭看了毫無反應的劉常君一眼,不由一笑,狀若親密地主動拉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秀兒,你放心,這兒有我呢!」

劉惜秀眸光黯淡,咬著唇瓣,低聲道:「那……那我幫你們做點吃的可好?現下夜長,你們興許有些餓。」

「謝謝你,可剛剛我讓甜兒送過夜宵,我們都吃飽了。」孫嫣嫣笑咪咪的婉拒,「秀兒,你還是先回去歇著吧,有我在這兒幫著常君哥注意,他不會落下什麼東西的。」

也對,既有嫣嫣幫著打點,常君這兒是用不著她了。

劉惜秀聽見,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而雙腳卻自有意識,依然釘在原地,就是不走。

是不是心底依稀知道,這一走,她只怕再也回不到他跟前……

「秀兒,你還有別的事嗎?」孫嫣嫣彎彎柳眉一挑。

她心下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陣痛苦,可是她又哪來痛苦的資格?

嫣嫣是孫家的小姐,也是他們恩人孫伯伯的掌上明珠,更是常君哥哥真正的青梅竹馬,現下還這麼熱心地幫著常君哥哥的忙,她感激嫣嫣都來不及了,怎麼還能有別的想法?

可是常君哥哥自剛才到現在,連瞧都沒瞧她一眼……

他說過,以後不會再過問她的任何事,難道真的要就此跟她劃清界線嗎?

渾身血液彷彿自腳底漸漸消失了,她突然覺得好冷。

「沒事。」劉惜秀手緊緊攢著裙裾,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裡,聲如細蚊地道歉,然後悄悄地走開。

自始至終背對著她的劉常君一震,猛然回頭,卻只能眼睜睜望著她弱不勝衣的背影,默默地隱沒入夜色中。

該死的她!為何就邊邊樣,還不肯扞衛自己的身份?

他閉上了眼,胸口銳利劃下的劇痛越來越深。

這天早晨,孫家上上下下熱鬧不已,幾乎是齊聚在大門口送劉常君上馬赴考。

「世侄,伯伯就等你的好消息囉!」孫伯玉撫著須笑了,對他信心滿滿。

「謝伯伯,侄兒自當盡力。」劉常君穩穩持著馬韁,沉靜地點了點頭。

「常君哥,嫣嫣會焚香求禱上天,讓你高中榜首、獨佔鰲頭的。」孫嫣嫣嬌美如桃花的小臉笑得好不燦爛。

她轉頭示意身後婢女,婢女將裝好了食物衣衫和銀兩的包袱恭恭敬敬送上。

「常君哥,這裡什麼都有,你隨身帶著,只管安心應考吧。」孫嫣嫣笑吟吟道。

他笑笑,「謝謝。」

「入了考場就靜心考試,旁的什麼都不要多想,時辰也差不多了,去吧!」孫伯玉含笑催促道。

劉常君點點頭,目光望向人群後方,手裡的韁繩下意識絞擰得更緊,深深陷勒入掌心裡。

她呢?

是因為覺得責任已了,所以就連送他應考都覺得煩了嗎?

胸口彷彿也被繩索緊緊絞擰著,他驀地一甩頭--算了,隨便她!

他一夾馬腹,策馬奔離了孫府。

就在轉角處,他眼角餘光像是瞥見了一抹身影,瘦弱得恁般熟悉,他的心不由劇烈跳了起來,直覺勒住了馬,霍然回頭--

那抹身影卻已然不見了。

是她來送他了嗎?

他屏住呼吸,乍然浮現的喜悅瞬間又被理智澆熄了。

不,不是她,是他的思念欺騙了他的雙眼。

劉常君神情一黯,心頭痛楚著,他深吸口氣,一引韁繩,驅策身下駿馬疾奔而去。

馬蹄聲漸漸消失不見,躲在牆角的劉惜秀這才走出來,望著那已遠去幾乎看不見的修長身影,懷裡的包子突然沉得像是塊巨石。

傻子,你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為什麼不能上前相認?又為什麼不敢光明正大的送他?

可當她低頭看著懷中包袱裡寒酸的包子,突然一陣悲從中來,紅了眼眶。

春闈過後,杏榜一出,劉常君果然不負眾望再度掄元,消息一傳來,震動京城。

雖說他經春闈之後已是進士之身,輕易也能得個六品官職,從此之後,再也不是昔日那個落魄官家子弟,可劉惜秀知道他一身傲骨志氣,是不會僅僅安於這進士頭銜的。

金殿應考,一舉奪冠,才是他最終的目標。

果然,一個月後的殿試上,皇帝親自閱卷殿試之後,還特地再喚劉常君出列,好生地考究了他的學問一番。

劉常君意態氣度從容軒昂,應試之時談吐爾雅謙沖,不卑不亢,且滿腹學識典籍成竹在胸,無論是經濟、民生或武略,皆有卓越獨到的見地。

皇帝龍心大悅,當場金筆一揮,欽定劉常君為今科狀元。

「朕聽說,劉愛卿年紀輕輕,就已有家室了?」皇帝含笑問。

劉常君一怔,心頭猶如潑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齊齊湧了上來,他略一定神,沉靜道:「回皇上,微臣確實已然娶妻。」

「能教愛卿看上眼的女子,想必是不可多得的賢妻吧?」

他胸口一緊,澀澀道:「聖上謬讚,拙荊豈敢當之。」

「能夠輔佐出如此出色夫婿,你家中的夫人也極了不起啊。」皇帝心中已認定,撫鬚笑道:「美人易尋,賢妻難得,愛卿得好好珍惜才是。」

「謝皇上關心,微臣謹遵聖諭。」他低頭拱手回道。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而他,終於做到了……

他連中三元,又讓皇帝欽點為狀元,自此飛黃騰達、平步青雲是可以預期的,頹敗危傾的劉家,終於又能興旺起來了。

爹、娘,孩兒沒有令您們失望,您們瞧見了嗎?

而在孫府裡,劉惜秀正苦苦倚門等待,等待自朝中傳來好消息。

「甜兒,前頭還未有消息嗎?」她忍不住又問了往返前廳打聽消息的丫鬟。

「少夫人,還沒呢。」甜兒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也是滿頭大汗,「哎呀,真是緊張,怎麼到現在老爺還沒差人捎個信兒回來?」

她一顆心猶如懸在半空中,越等越是焦急不安。

怎麼辦?莫不是常君哥哥未能脫穎而出,所以自覺無顏回家了嗎?

不不不,他不是那種一受挫折就懷憂喪志的人,不會的。

正在忐忑間,突然前頭隱約傳來了一長串鞭炮辟哩啪啦的巨響,劉惜秀整個人呆住了。

「中了中了,常君少爺高中狀元啦!」遠遠地就傳來下人一迭連聲的報喜聲。

中了?而且是……狀元?!

她身子晃了一晃,甜兒急忙扶住她,「少夫人?少夫人,您怎麼了?」

劉惜秀雙膝發軟,幾乎撐不住身子,張口想笑,卻兩腮熱淚滾滾而落。

「太好了,他成功了……他做到了……」她喜極而泣,再也禁不住哽咽起來,「爹、娘,常君哥哥真的做到了。」

那麼多日子的煎熬,那麼長時間的艱苦,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了。

在這一瞬間,她忘了自己的遭受冷落,此時此刻,她心裡充滿了對上蒼的千恩萬謝。

回來報喜的下人自懷裡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奉……

「少夫人,這是狀元郎要小的捎回給您的。」

「謝謝你,有勞了。」她臉上浮現嬌羞訝然的紅暈,小手微顫的接了過來。

不多時後,劉惜秀躲到花園深處,難掩忐忑羞怯歡喜地拆開他捎給她的信--

立書人劉常君,系京師雲進府人,憑母命聘劉氏女惜秀為妻,豈期過門之後,此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故以此休書離緣,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的字似龍飛鳳舞,筆勁力透紙背。

劉惜秀眼底笑意乍然僵住,不敢置信地盯著紙上的字,剎那間整個世界在眼前傾覆。

外頭熱鬧的鞭炮及喧嘩聲漸漸消逝,她突然覺得一陣寒冷徹骨,冰涼的指尖再也握不住那紙休書。

紙張輕飄飄旋然落地,無聲無息。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外頭的擾攘聲自靜止空白的虛無中,逐漸傳入她的耳裡--

「狀元郎剛到咱們府中讀書,我就瞧出他器宇軒昂、紅光滿面,將來肯定是個大人物,現在可證明我老頭子眼力果然厲害吧!」

花匠老薑的大噪門隔著花棚柳架傳來,清晰得像是近在耳邊。

「我說老薑啊,你也太會事諸葛,胡拍馬屁了。」灶房大娘嗤地一聲,「若論眼力,我葛媽可半點不輸你,我就看狀元郎吃飯的那斯文樣,就知道這年輕人乃人中龍鳳,將來出將入相,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行啦,就你們會看人,要依我說,咱家老爺和小姐才是真正識貨人哪。」甜兒忍不住插嘴,「過不多時,咱們府裡就要辦喜事了。」

「什麼喜事?」姜老頭和葛媽熱切地湊近了過來,「快說快說。」

「我今早送茶進廳裡,偷偷聽見老爺提起咱家小姐和狀元郎的婚事呢!」甜兒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道。

「和咱家嫣小姐?」葛媽吃了一驚,「可狀元郎不是有夫人了嗎?」

「我說你沒見識還不信,哪個大官沒個三妻四妾的?」姜老頭睨了葛媽一眼,「再說了,有元配又怎的?咱家小姐論出身論模樣,有哪一點不如那位秀姑娘了?」

「雖然那位少夫人性情好,待我們這些丫鬟也都和和氣氣的,可私心來說,要是咱們家小姐能嫁給狀元郎,風風光光地入主狀元府,將來能名正言順成為一品夫人,那咱們孫府上上下下可就更光彩了!」

「可不是嘛!」姜老點點頭如搗蒜,「還有啊,我老頭子實話說一句,那位秀姑娘實在也太匹配不起狀元郎了,瞧她的模樣,連幾分官夫人的氣質都沒有,將來可怎麼幫狀元郎增光,又哪能充得了場面呢?」

「對對對,就是這樣。」甜兒心有慼慼焉。

葛媽遲疑了一下,又道:「可她畢竟是跟著狀元郎熬過來的,沒功勞也有苦勞啊。」

「你沒發覺,狀元郎好像也不待見這位秀姑娘?就算碰著了面,連話都不說一句的。」姜老頭低聲道:「說不定兩夫妻早同床異夢、形同陌路啦!」

「好像是這樣耶!」甜兒猛點頭,「我也注意到了。」

他們議論得興起,卻是誰也沒發現在綠蔓纏綿的花架後方,那個一動也不動,臉色慘白僵如木石的劉惜秀。

這天深夜,月暗風靜。

著一襲簇新淡天青色袍子,越發顯得玉樹臨風的劉常君緩步回房,反手關上了門扉,看也不看地,對那個佇立窗前的纖弱身影,淡然開口。

「皇上賞賜了狀元府,明白收拾一下,三天后搬入。」

說完,他自顧自到屏風架後褪了袍子,換件月牙色軟綢裡袍,正準備上榻歇息,這才發覺方才說的話彷彿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他胸色一沉,濃眉蹙起,望向那猶靠在窗前,一動也不動的她。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

劉惜秀沉默了半晌,終於緩緩回過頭來,「聽說,你要納妾了。」

他微瞇起黑眸,「你聽誰說的?」

「夫君,這是假的對不對?」她帶著一絲小小希望地問道:「這只是空穴來風的閒話……他們胡亂猜測的……我想也是,這怎麼可能呢……」

就像那紙休書,也是他故意騙她的吧?

「我說過,不要叫我夫君。」他淡然道。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更加怯弱地喃喃,「都過了這麼久,你……可不可以別生我的氣了?」

「我有什麼理由生你的氣?」劉常君笑了,但眼神沒有絲毫溫度,「你是我什麼人?」

她臉色一白,微微顫抖著懇求道:「別這樣--」

「沒錯,我是要納妾,不過你放心,那是暫時的。」他冷冷道。

暫時?暫時?太好了,那只是暫時……

劉惜秀呆望著他,心底絞擰的不知是痛苦還是欣慰,卻不十分明白他究竟說的是什麼?

「待我赴職之後,形勢穩定了,我就會把嫣嫣扶正。」他像是談論天氣般,再自然不過地道。

他到底在說些什麼?為什麼她一個字也聽不懂?

劉惜秀腦中一片空白。

「怎麼了?」他濃眉一揚。

「是、是因為要把嫣嫣扶正,所以你才要休了我?」

劉常君直視著她,冷淡的眸色裡像是有一絲奇怪,「我休書都給了,難道你還不明白?」

她眼眶灼熱如燒,呼吸困難了起來。

「我,劉常君,要休妻。」他神情很淡,慢慢說出口的字卻像是驚滔駭浪。

起初,她還沒有聽仔細他說的意思,直到她漸漸回過了神,「休妻」二字,像潑在心上的劇毒般,一點一點地腐蝕了她的五臟六腑,然後,才感覺到那似直直墜到谷底,冰冷絕望,撕心裂肺的痛。

「你真的人……休了我?」

「是。」

「我、我做錯了什麼?」她嗓音破碎地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休了我?」

「不用這樣,好似對我眷眷情深。」他的語氣裡充滿疲倦,「別忘了,當初你是不願嫁我的。」

「我……我……」她喉頭哽住了。

「既然現在我們誰都不再需要誰了,早早說清楚了也好,你省得再力圖報恩,我也省得在人前佯作恩愛。」他淡淡道。

劉惜秀望著他,熱淚再也抑不住滾滾而落。

「別哭了。」他目光看向旁處,「這對事情沒有任何幫助。」

小手緊緊摀住了嘴巴,她死命憋忍住……

「現下我新中狀元,還不宜有大動作,待過了一段時日,等不再那麼受人注目後,我會給你一大筆銀子,夠你安安穩穩過完下半輩子的。」

淚水溢出指縫,她閉上雙眼,不忍再看,不想再聽。

「還有,我今晚會在書軒看書,就不用等我了。」說完,劉常君抓起披風就往外走。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很久,劉惜秀緊捂嘴的手始終沒有放下,依然無聲地默默掉著淚。

而心,還是碎了,碎得徹徹底底,再無一絲完整……

猶如她這一生。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4-30 09:59 PM

第八章

狀元府邸比原來劉府大上豈止數倍,看不盡的雕樑畫棟,數不清的亭台樓閣,由此可知當今聖上對新科狀元有多麼寵眷愛顧了。

搬入狀元府的第二日,皇帝便將劉常君召入宮,囑他盡快入閣受印接職,早日為君上效力,為百姓謀福。

劉常君自走馬上任後,便忙得不可開交,幾乎天天都是入了夜才回到府中,一回來就直接進書房,夜夜挑燈勤於公事,直到夜殘更漏時分,才悄悄回房,背對著她和衣而臥。

劉惜秀聽著他開了門,關了門,接著躺在床榻上,卻離得她遠遠的。

她不懂,為什麼他還要強迫自己回到有她在的房?

呵,她想起來了,雖是有名無實,但在人前,他倆終究是夫妻。

劉惜秀靠在繡花枕上,雙眼望著夜色昏暗裡的虛無。

塵世恍然如夢,流光,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在眼前溜走了。

她像是早已亡故了在前生的魂,猶固執地逗留在這已不屬於她的地方,空空蕩蕩、渺渺茫茫,等待著漸漸斑駁褪盡色彩的歲月,慢慢將她帶走。

劉惜秀這才明白,原來在她心底,已早認定了自己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

可那又怎樣呢?

他和她從無夫妻之實,他也未曾許過她什麼,況且她自小就知道,她是劉家收留的孤女,活著的每一天都該努力報恩,她有什麼資格去乞求他,將她視為真正的妻,允她一生一世陪在身邊,伴他終老?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她吟著漢時卓文君做予夫君的「白頭吟」,清冷微弱的聲音教人聞之鼻酸,卻毫不自知,「君既有兩意,只能相決絕。」

既然自知身份,那麼自他不再需要她之後,她就應該安靜地走開,還給他一個光明無礙的未來。

自何而來,回何處去……也是時候了。

聽說,她家鄉是在山東的一個小村莊,離濟南有八十里路。

在很小的時候,爹就對她說過,有朝一日等她長大了,他一定會帶她回家鄉去尋根,順道找找除了她親娘外,還有什麼親人在沒有。

一想起親娘,胸口惡寒陡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機伶,下意識地攏緊被子,卻還是感覺不到一絲絲暖意。

不,別去想那一場饑荒,別再去想著和親娘是怎麼分開的,她該仔細去想的,是自己在進劉府前的人生,還剩下了些什麼?

儘管當時僅有兩歲,記憶中親生爹娘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可是她隱約記得家裡似是燒陶的,因為印象中有大大小小的罐子,她至今頸上仍繫著那一條用粗編繩穿過的、一片土色質樸卻濕潤如玉的半圓陶片。

爹說,那是她被塞進爹爹懷裡時,除了粗破衣衫外,身上唯一帶著的東西。

劉惜秀心念微一動,也許她可以拿那半圓陶片做個憑證,也許山東老家還有人記得那條陶片項煉,還有人記得她的爹娘,甚至記得她姓什麼叫什麼。

如果捨去了「劉惜秀」這個名字、這個身份,或許她還能找回自己本來面目,也或許,她還可以是另一個「誰」,而不只是個孤零零、無依無憑的無名氏。

劉惜秀緩慢地轉過身,一如過去每一個不敢讓他察覺的夜晚,目光癡癡地注視著他偉岸的背影。

「夫君,只要你不再需要我了,我一定會乖乖離開,我不會再給你添任何麻煩。」她低語呢喃,像是許諾,更像是立咒,「答應我,沒了我,你以後也要好好過,一定要比現在更好、更快活……」

就像我從業沒有出現在你生命中,就像所有的苦難和艱澀從不曾發生過。

明明朝中公務十分上手,明明日子從來沒有過得如此順遂過,可是劉常君卻一天比一天更加煩躁,胸口憋窩著股什麼。

但饒是如此,這天一早他仍然神情淡然,意態從容地上早朝去,連看都沒看親送他出門的劉惜秀一眼。

天色剛濛濛亮,送罷「夫婿」上朝的劉惜秀木立地在大門口,直直望到那轎影不見了,這才在丫鬟們的催促下,攏緊披風,轉身走回府內。

「夫人,您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奴婢幫您泡盅參茶補補元氣吧?」

「謝謝你,不用了。」她的消瘦蒼白,已是頰上長駐的顏色,補與不補,都是枉然的,「風大,咱們進屋吧!」

「是。」

可才前行沒幾步,身後驀然響起了一個俏生生的清脆嗓音--

「秀兒。」

劉惜秀腳步一頓,靜默了剎那,這才緩緩回過頭。

孫嫣嫣一身桃花絳紅色衫子,青絲如雲,嬌靨如花,眼淚盈盈地瞅著她笑。

身畔隨侍的是甜兒和靈兒,在見著劉惜秀的瞬間,神情略顯不自在,卻還是對著她福身作禮。

「奴婢見過夫人。」

劉惜秀嘴角微微牽動,溫言道:「免禮,起來吧。」

「秀兒,這許久不見,你氣色好多了。」孫嫣嫣笑吟吟地上前來,親親熱熱地牽起她的手,上下地打量她,「不過做了官家夫人後,最好要懂得多多妝點自己,這樣也才不會墜了常君哥的面子,你說是不是呢?」

原來當傷痛累積到某一個程度後,人會變得異常麻木,哪怕受到再多的暗示與打擊,終究也不過如……

劉惜秀沒有任何反應,反倒是她的貼身侍女流雲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解釋道:「這位小姐有所不知,我們家夫人素來嫻秀簡樸,較不在意那些的。」

「什麼這位小姐那位小姐的?」甜兒搶前道:「看清楚些,我家小姐可是布政使孫大人的掌上明珠,也是狀元郎的紅粉知己,不久後就會嫁入狀元府,成為你的新主子,你對她說話可得客氣些了!」

流雲聞言一愣,瞥望了自家夫人一眼。

「流雲,不得對孫小姐無禮。」劉惜秀握住侍女的手,默默示意,「請客人到偏廳用茶,我先到佛堂上個香,很快就來。」

「是,夫人。」流雲只得領命,有一絲不甘願地道:「孫小姐請。」

孫嫣嫣看著劉惜秀平靜的臉龐,不禁微挑眉。

看來做了官夫人,氣派架勢果然與以往不同了,想當初那個怯生生可憐兮兮的小養女,今天還能使人來了。

不過……

孫嫣嫣輕輕抿著唇,若有所思地笑了。

這出身,可還是由不得人的。

她每日晨起必在家中佛堂裡,在觀音大士前焚香祝禱,給劉家列祖列宗牌位上香奉茶,並誦一部經文回向給爹娘。

可今日孫嫣嫣一早就來了,劉惜秀在誠心焚香頂禮膜拜之後,只得暫歇一日念誦經書,匆匆趕赴偏廳。

她心底明白,無事不登三寶殿,孫嫣嫣定是有話要說。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她款步而入,緩緩落坐。

「不要緊。」孫嫣嫣甜甜地道:「昨兒個,常君哥到我家提親了。」

她僵住,不能呼吸、無法思考。

「婚期就訂在下個月十五。」孫嫣嫣笑咪咪地問:「秀兒,啊,不對,現在要改口了……姊姊,常君哥的爹娘都過世了,家中已無長輩,操辦婚禮之事恐怕都得落到你身上,還請姊姊多費心了。」

劉惜秀閉上了眼,又睜開,恍恍惚惚,眼前儘是錯覺。

是她出現幻覺了,也聽錯了,否則世上怎會有姑娘家理直氣壯地上門來,叫一個做妻子的為自己的丈夫操辦婚事,好迎娶她進門?

孫嫣嫣得意地補充了一句,「這是常君哥交代的。」

「他、交代?」

見她胸色蒼白若紙,胸口像被誰剮了個大洞般鮮血淋漓,她顫抖地忙伸手去捂,低下頭,卻茫然地詫異了,為何指尖上竟沒沾得滿把腥紅?

「倘若你不信,等今兒個常君哥回來,你自己去問他吧。」孫嫣嫣看著她,語氣依然那麼甜,臉上笑意盈然,「姊姊,我知道你心裡定不好過,可你在嫁給常君哥之前,早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了。」

半晌後,劉惜秀澀澀地自嘲,「原來一個女子嫁人前,得先想著自己的丈夫終會有納妾的一天?」

「那得看是什麼樣身份的男人要納妾。」孫嫣嫣實際道:「姊姊,你終究是個養女,出身又不大好,能給常君哥帶來什麼樣的助力?可我不同,我爹是當朝大官,我娘是禮部尚書的千金,論名望論身家,我和常君哥理應相配,也只有我娘家的勢力,才能助他平步青雲、更上層樓,姊姊你能明白嗎?」

明白,她怎麼不明白?就連劉常君……也是比誰都要明白的。

她低下頭,滿口苦澀,「所以今日你來,就是提醒我的?」

「我沒有想提點什麼,我知道姊姊不會學那些小家子氣的女子,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阻止我進門。」孫嫣嫣纖纖十指捧起茶盞,輕輕地吹了吹,好整以暇道:「所以此事還請姊姊多多費心周全了。」

「你太高估我了。」冰冷的指尖緊緊攢著裙裾,她的神情突然平靜了下來,「他是我的丈夫,自古以夫為天,無論他想納妾、想休事,也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又幾時有我置喙的餘地?」

孫嫣嫣微挑嬌眉,「既然如此,那為什麼常君哥同我爹說,想訂在下個月十五迎娶,但先決條件是要你不反對?」

劉惜秀愣了愣,心頭有股不切實際的希望升起,「他、他真的這麼說?」

「所以還請姊姊多幫幫我了。」孫嫣嫣似笑非笑道。

意思是說,只要她表明心意不想他納妾,也不願意兩女共侍一夫,那麼他就真的不會娶另一個女子進門了?

是這樣嗎?能這樣嗎?

所以她在常君心底還有一點點地位?甚至,他已經有一點點喜歡她了?

劉惜秀屏住呼吸,心越跳越快。

劉惜秀坐在妝台前,細細梳理長髮,將青絲綰成了髻,然後簪上他送給她的那支蝴蝶簪子。

這是他唯一一次送給她的禮物,也是她珍而愛之的寶貝。

是啊,她怎麼給忘了呢?

倘若他心裡沒有她,他如何會在市集上,那般尷尬卻又堅持地買下蝴蝶簪,硬是塞進她手裡?

如果他真是討厭她的,在她受了風寒的那個夜晚,他就不會親自熬了一碗薑湯,口氣凶巴巴地餵她喝,還非要親眼見她一口一口喝完才放心。

舊時溫馨,點點滴滴,那樣平凡卻幸福的時光,她怎麼能全都忘了呢?

是她不好,她為人妻子的,怎能惦記的都是丈夫的疏遠和冷落,卻把他的種種好處都給拋到腦後去?

現在,也該是她為這段姻緣主動做點什麼的時候了。

她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彷彿是某種喜悅而美好的預兆。

夫君也差不多該下朝回府了,等他回來,她會好好表現,她一定再教他失望了。

「夫人,大人回來了。」流雲進來稟道。

「好,知道了。」她起身,略帶一絲緊張地問,「流雲,快幫我看看,這妝、這發會不會太濃艷、不得體了點?」

「就是該這樣才對。」流雲不禁笑了,讚道:「您可是狀元夫人哪,依奴婢看,這打扮都還顯太素了些呢!」

她順了順淡綠衫子的衣擺,「這樣子真的不會太突兀嗎?」

「大人瞧見了一定喜歡的。」流雲笑吟吟保證。

劉惜秀雙頰湧現兩抹酡紅,尷尬道:「咱走吧,也該到用飯的辰光,別教大人久等了。」

「是。」流雲眉開眼笑。

在狀元府臨水而建的「田築小閣」裡,已有丫鬟忙碌地擺佈碗筷、一一上菜。

饒是此刻生活富足無憂,可是他們倆都是簡樸慣了的,紅木桌上也就簡簡單單的三菜一湯,不過廚子手藝好,光是一條鮮魚就蒸得滑嫩鮮香,令人見之食指大動。

可眼前雖色香味俱全,劉惜秀還是緊張到食不知味,一碗飯只扒了幾口,就悄悄地擱下來了。

他偷偷覷了對坐的劉常君一眼,半是期待半是緊張。

他還沒發覺她發上簪的是他送的蝴蝶簪子嗎?

「今兒公務很忙嗎?」猶豫了良久,她擠出一朵笑容,鼓起勇氣主動開口。

「普通。」他低頭吃飯,看也沒看她。

她強抑下失望之情,努力不懈地道:「夫君,明兒我想到慈雲寺上香,如果你下朝下得早,不知道能不能和我一起--」

筷子砰地落在桌面上,劉惜秀心一驚跳,所有未完的話全哽在喉頭。

就連服侍的丫鬟們,登時也噤若寒蟬,一向恂恂爾雅的大人為什麼突然就在發雷霆了?

「你們先下去。」劉常君淡淡地道,銳利目光緊緊盯著劉惜秀。

「是。」丫鬟們忙退下。

直到「田築小閣」裡剩下他們兩人,僵硬的沉默籠罩著四周。

「夫君?」她無措地絞緊雙手,「我又說錯話,惹你生氣了嗎?」

「我說過了,」劉常君眸光陰鬱地直視著她,「我不會再是你的夫君,請你記清楚這個事實。」

她臉上血色霎時褪得一乾二淨。

「難道我那一日說得還不夠清楚?」他冰冷的眼神有一絲崩解了,氣息些微不穩地道:「我要休妻!我要徹底結束這一切令人厭倦的局面,你聽明白了嗎?」

劉惜秀呆呆地望著他,連逃避閃躲也不會,就只能那樣愣愣傻傻地望著他,任憑眼前的世界崩解破碎。

「下個月十五,我就會迎娶嫣嫣進門。」彷彿還嫌不足,劉常君硬生生再在她心上的利刃捅得更深、更深,「明日之後,我倆再無干係。」

劉惜秀一動也不動,沒有反應,沒有情緒,也像是沒了氣息……也一無所覺。

見她依然毫無反應,他心下一寒,恨恨咬牙--好,很好,那我就成全你,還給你失去已久的自由!

劉常君再抑不住怒氣地拂袖離去。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劉惜秀微微一動,目光迷濛茫然地望向不知幾時已鴉色沉沉的夜色。

天,已經黑透了嗎?

家鄉,土地,人性,尊嚴……什麼都沒有了……

血味腥濃得糊滿了鼻端,每吸一口氣都是焦烈如土的窒息絕望,肚子裡有惡蟲鑽了進來,不斷死命地咬、啃、撕扯……

餓啊……餓啊……

「孩子,娘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娘,我餓……我……怕……

微弱的哭聲在不遠處響起,如影隨形的惡魔妖魔般厲聲尖笑著,冰寒腐臭地緊貼靠在她耳畔吹氣……死吧……一起來……來這兒……

十七年前那處修羅地獄才是你的家啊……咈咈咈……嘿嘿嘿……

「不、不要……」劉惜君渾身冷汗涔涔,恐懼地在枕上輾轉翻騰著,囈語著,「不要……娘、娘……」

黑暗中,劉常君悚然驚醒過來,霍地睜開眼,有一剎那不知身在何處,渾身卻寒毛直豎了起來,然後,他聽見了身後斷斷續續的細碎喘息。

「秀兒?」他轉過身,急急探看她的狀況,「秀兒?」

她在作惡夢,額際髮絲都被冷汗滲濕了,全身顫抖不停,雙眼緊閉,死死咬住牙關,卻止不住惡寒地喀喀作響。

「醒來,你在作惡夢。」胸口被恐懼深深地掐緊了。

他伸手輕輕搖著她瘦弱的肩頭,另一手急急拭去她滿頭滿臉的冷汗,「你聽得見我嗎?我、我是常君,你聽見了嗎?」

常、常君……

剎那間,彷彿攀住了一絲光亮,她試圖極力掙扎,擺脫那緊咬著不放的惡夢魔魘,努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恍恍惚惚間,劉惜秀目光呆滯地直視著他,卻沒有半點認出他的跡象。

她這樣的神情令他心痛得幾乎流淚了,深吸口氣,才勉強忍住聲音裡的哽咽,「沒事了,你看著我,只要看著我……聽見沒有?」

他憂慮的眸光牢牢盯著她,彷彿過了一生之久,這才看到她慘白唇瓣微微地囁嚅--

「常君?」

「是,我是常君。」他的心總算恢復了如常跳動,卻餘悸猶存,「你終於醒了。」

她渾然未覺自己被他擁在溫暖的懷裡,惡夢伴隨而來的寒冷抽乾了身軀所有的力氣。

劉惜秀意識迷茫,微弱地喃喃:「我……作夢了?」

「別再去想了。」他將她擁得更緊,命令道。

「我夢見我娘了。」她疲憊地閉了閉眼,話自有意識地溜出了唇間。

他一震,目光複雜了起來。

「我還夢見了剛進府的那一天……」她凝視著昏暗的虛無,彷彿又望進了久遠前的時光。

劉常君不發一言,只是緊緊抱著她。

「……很怕,很餓,儘管那個救了我的好心老爺,命人準備了好多好吃的堆在我面前,可到處都是我沒見過的陌生人,我嚇到怎麼也不敢閉上眼睛。」她聲音輕得像是在囈語。

他眸底掠過一抹掩藏不住的心痛。

「那個好心的老爺說,以後他就是我的爹,這裡就是我的家,我可以安心在這裡住下,不用再擔心挨餓受凍了,可我還是怕……」她的聲音裡有掩不住的戰慄和恐懼。「我怕他只是想把我養肥了,然後把我吃掉。」

「別瞎說。」劉常君不敢置信地瞪著她,「誰會把人吃掉了?!」

「有的……」她聲音低微不可聞,「我娘就被吃掉了。」

他渾身寒毛直豎了起來。

「我娘把我推上車,馬車飛快向前跑,爹爹抱著我……」劉惜秀又開始劇烈地發抖起來,自己卻絲毫未覺:「可我都看見了,村子裡那些……那些「人」,抓不到馬車,他們被遠遠地甩在後頭,然後他們就轉而抓住了我娘,他們在咬她……一直咬她……」

冰冷的懼意緊緊揪住劉常君的胸口,背瘠竄過一股惡寒。

老天!

「我知道,」她的手死死攢著衣角,指節用力到泛白,蒼白臉龐卻出奇地平靜,「他們吃掉了她了。」

「不要再說了!」他緊捧住她的臉,強迫她正視自己,「看著我!別再說,也別再去想了--聽見沒有?」

劉惜秀被他的手捂得雙頰生疼,恍惚渙散的眸光總算漸漸凝聚了,怔怔地看著他,眼底殘存的驚悸猶未褪去。

「那只是一場惡夢,都過去了!」他喉頭發緊,惡聲惡氣地低吼道:「現在沒有誰會被誰吃掉,尤其是你--聽懂了嗎?」

她愣愣地看著他,半晌後慢慢回過神業:「……懂。」

劉常君鬆了一口氣,溫暖大掌卻沒有放開她,因為掌心感覺到的柔嫩肌膚仍舊冷得像冰一樣。

事實上,她整個人都像掉進寒冷池子裡一樣,臉龐嘴唇毫無血,通身上下半絲暖意也無,就連裹著被子還是不勝寒苦。

下一瞬間,他想也未想地脫下自己的衣袍,一把罩住了她瘦削的身子。

衣衫上猶有他暖熱的體溫,在劉惜秀還來不及回過神前,身上已經被他的氣息包圍住了,她的心不禁漏跳了一拍。

「我是不是更瘦了?」劉常君顧不得自己僅著輕薄單衣,雙手為她攏緊袍子裡,察覺到了指下弱不勝衣的身形,不由濃眉一皺。

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為什麼就是不能多長點肉?」他胸色越沉越難看。

「我……我……」她低下了頭,再也抑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他像捱了一記鞭子般,微微一瑟縮,「不是讓你別再掉眼淚了?」

「對不起……」淚水走珠兒般滾滾而來,她嗚咽著想憋住,卻還是徒勞無功,「對不起……」

他最痛恨面對她時,這種不知所措的心慌感。

好像他什麼都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自己面前被悲傷吞沒。

他恨自己只會給她帶來無止境的責任和苦難。

這輩子,他再也不想見她在自己面前忍耐地活著,把一生盡喪在「報恩」二字上。

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只要能夠還她自由之身,能夠終結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該死的「恩情」,就算她會恨透了他,他也在所不惜!

「別以為這樣就可以改變什麼,」他突如其來放開她,又恢復一貫的冷漠無情,「明天,天一亮,你就走。」

劉常君匆匆翻身下床,隨手攫過掛在屏架上的外衣就要往外走。

「常君!」

他腳步倏地停頓住。

「可不可以……不要休了我?」劉惜秀聲若細蚊,顫抖不已。

劉常君腦中一片空白,胸口湧上滿滿酸苦灼熱的痛楚感。

「事已至此,多說何益?」他一橫心,咬牙道:「為何你要留下來?」

「求求你,」劉惜秀慘白的唇瓣囁嚅著:「我會很乖,很安靜,你甚至不會感覺到我的存在,這樣……也不可以嗎?」

胸膛的灼燒感變成了蝕腐入骨的陣陣劇痛,他緊呀牙關,幾乎無法言語。

「我不用名分,我、我可以只做一個丫鬟就好,只要能一直陪著你,我做什麼都可以……」她努力攀住最後一絲希望,「求你不要趕我走……我、我答應爹娘要照顧你的!」

「可是,我不想再把你留在身邊。」他狠下心腸毅然決然道:「因為你不是我要的那種女人。」

劉常君彷彿聽見她在低泣,但是又不敢確定,他甚至連回頭都做不到。

他目光僵直地瞪著前方緊閉的門扉,耳際只聽見自己變得沉重的心跳聲。

「沒錯,你就走吧,離得我越遠越好!」下一刻,他怒氣沖沖地甩門而出。

那重重的關門聲,瓦解了她最後一絲佯裝的堅強。

劉惜秀緊緊咬住指節,吞下了哭聲,卻止不住自心底深處、裂胸而出的哀哀痛楚悲鳴……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4-30 10:00 PM

第九章

早晨,面對著他,向他辭別,劉惜秀面色蒼白,神情卻極是平靜。

像是一切情緣俱逝,愛恨皆空。

劉常君別過頭去,不忍再看她空空洞洞的眸光,負著手,昂首眼望天際曙光乍現,突然低聲問道:「什麼時候出發?」

「等到佛堂誦完最後一次經書,」她輕輕低下頭,「我就走。」

他並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

劉常君不禁煩躁鹽業,胸口糾結得陣陣生痛,一整夜未能合眼,更令他太陽穴突突劇疼。

他深吸一口氣,假意冷淡客套道:「屆時,我命人送你。」

「不用了,這樣太顯眼,若教外人知道了,恐怕於你的仕途名聲有礙,我自會從偏門悄悄走的。」

劉常君倏地轉過頭,憤慨地瞪著她--事到如今,她還心心唸唸盡顧全他的名聲做甚?

這笨女人!為什麼就連休離了她,她還是只光為他著想?

若換作是旁人,早怨極了他,恨不得拿把刀生生剮出他的狼心狗肺……

「外人又知道些什麼?」他胸色一沉,極盡挑剔之能事道:「你的意思是,想教人知道我劉常君就是個拋棄糟糠妻的負心漢嗎?」

為什麼要一如往常的忍氣吞聲?就算狠狠甩他一巴掌,或是咬牙切齒地痛罵他一頓也好啊!

劉惜秀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波動,只是溫言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說有就有!」他瞇起雙眼,直直逼視著她。

為何他還不肯罷休?他到底要什麼?

她低垂眸光,無聲地歎了一口氣,「那麼你想我怎麼做,你才會滿意?」

「讓我派人護送你回山東。」

「不。」她抬起雙眸,正正地迎上他的視線,溫和卻堅決地道:「不。」

他一臉不悅,「誰許你拒絕了?」

「你忘了,」劉惜秀忍不住揚起一抹苦笑,「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也就不是你的責任了。」

劉常君被她的話一堵,登時有些惱羞成怒,「因為我不再是你的丈夫,所以你就膽敢不聽我的話了?」

她望著他良久,最後歎了一口氣。

「回、答、我。」他咬牙。

「常君哥哥,你多保重。」劉惜秀深深凝望著他,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默默轉身就走。

這女人……竟敢在還沒有得到他的應允前,就這樣無情地轉身離開?

更該死的是,為什麼眼見她一步步走出他的視線之外,他心底就有種說不出的,椎心刺骨的恐懼?

好像她這麼一走,這一生,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好,走就走,誰又擔心了?」他憤慨道,怒氣騰騰地往大門方向走,自顧上早朝去。

只是當轎子行過漸漸甦醒過來的京師街道,他不禁掀起轎簾,頻頻回道探看。

下了朝,天光近午,劉常君和幾名內閣大學士下壯麗的金殿外台階,突然聽見有人議論--

「山東今年慘得很哪,盜賊如毛,尤其是鄰近的幾個縣,唉!」

他背瘠竄過一陣冷冰冰的寒意,霍地回頭,搶前一步緊緊抓住了說話的官員。

「你說什麼?!」

「劉大人,你怎麼了?」那名被揪住官員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道:「我、我說錯什麼了嗎?」

其他文武轉了上前來,關切好奇地問--

「是有什麼誤會?」

「劉大人,你的臉色怎麼這般難看?身子不適嗎?」

「吳大人,」劉常君心下滿是沸騰的恐懼和惶急,但他極力想鎮定下來,慢慢把話問清楚,卻抑不住聲音裡的發顫,「你剛剛說的是,山東有盜賊橫行,很危險嗎?」

「呃,是、是啊。」吳大人吶吶道:「山東府尹轄下不力,治理無善,也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聽說這回被人參上了好幾本,萬歲爺好生震怒,我以為啊,這次……」

餘下的話,劉常君全沒聽進耳裡,深深驚悸在腦門炸了開來--

盜賊如毛……危險……

「秀兒。」他臉色瞬間慘白如冰,跌跌撞撞地排開眾人,瘋了般地拔腳狂奔。

秀兒,他的秀兒。

他向御林軍馬隊借了一匹坐騎,搶前翻身上馬,用力一夾馬腹,駿馬昂首嘶鳴了一聲,撒開四蹄飛快奔出皇城。

風聲蕭蕭,迅速刮過耳際,他雙手緊緊握著韁繩,腳下驅策著馬兒奔得更急,無比的恐懼狠狠擰住了他的心臟,震耳欲隆的心跳一下子近一下子遠,轟然如暴雨前的驚雷。

老天,求求你,讓她還沒離府,求求你……

終於回到狀元府,他急急躍下馬,韁繩隨手扔給了門前家丁。

「夫人呢?夫人走了嗎?」

「夫人?」家丁一愣,「回大人,沒見夫人出門啊!」

太好了,她還沒走……劉常君緊揪著的心總算稍微鬆馳了些,長長吁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渾身虛弱癱軟,雙腳幾乎支撐不住自己。

「知道了。」他揮了揮手,「把馬牽下去吧。」

「是,大人。」家丁疑惑地瞥了馬兒一眼。

劉常君強迫自己步伐從容地走進府,穿過花園,經過廊下,最後在佛堂門前停住腳步,下意識地先做了幾次深呼吸,這才面色淡然地推開門。

佛堂空無一人,只餘殘香裊裊。

他的心一震,立時又強自鎮定下來,喃喃自語:「不要緊,她沒出門,所以就是還在府裡。」

不在佛堂,那肯定是在臥房收拾行囊了。

他沒有察覺到自己腳步莫名地加快了,再沒有一絲自以為的渾不在乎,大步地繞過花廊,心裡不禁暗暗低咒起這狀元府邸的佔地遼闊--大而無當,要來做甚?!

片刻後,來到寢居門前,他的腳步倏停,舉高手想敲門,卻又沒來由地遲疑了。

見了她,要說什麼?

他微蹙起眉,心下說不出的慌亂煩惱。

呃,不如就說,山東此際不太平靜,等過些時日再回鄉吧……

不成,這樣她該不會誤以為他心軟了吧,只是尋個借口將她留下?

或者該誆她,就說是皇上今日問起了她,所以為了避免皇上起疑,她還是暫且留在府中,日後找個機會再行離開便是……

可萬一她問,要留到幾時呢?

劉常君越想越是苦惱,不由負著手在門前來回踱步,思量。

半晌後,終究是捺不住性子,索性一把就推開了房門。

「我回來了。」

屋裡,一片死寂。

他心跳漏了一拍,耗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移動僵硬的腳步,沉重如石地穿過空蕩蕩的花廳,走進同樣冷清清的臥室……

她不在。

劉常君一下子彷彿被抽走了魂似的,怔怔地瞪著屋裡,已然沒有半點她存在過的痕跡。

花幾上那支眼熟的蝴蝶簪子下壓了張紙張,上頭字字娟秀的柳楷,熟悉得令他眼前驀然模糊了起來。

他拿起那張留書,修長的指尖冷得像冰。

夫君:

對不起!請容妾身再放肆最後一次,喚你一聲「夫君」吧!

十多年來恩義相連,回首前塵,悲喜難分,苦甜自知,妾身明白夫君過得辛苦,礙於母命,不得不允了我癡纏了你這許久,如今做個了結,想來終能好過些。

臨別之時,千言萬語,不知自何說鹽類,明知緣已離散,叨叨絮絮亦屬空言,可有一句話,若未能吐,此生難安。

想我這一生,不論錦衣玉食,或粗茶淡飯,可最幸福最美好的時光,就是陪在你身邊的每一刻,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只要你難過,我心就痛,只要你是開心的,我就不自覺更歡喜,我知道我這樣很傻,可是情緣深種,無關報恩,就是畢生宿願。

想愛著你,想陪著你,想著和你看到老的每一個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可現在,已是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妾身走了,望夫君千萬珍重己身,日後偕美眷歲月靜好,永結同心,一生福祿常滿,無苦無憂。

下堂妻,劉氏女,惜秀字。

「秀兒?」劉常君如遭雷擊,黑眸死死盯著紙張上的每一個墨字,心跳幾乎僵止,全然沒法呼吸。

最幸福美好的時光,就是陪在你身邊的每一刻,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想愛著你,想陪著你,想著和你看到老的每一個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所以情緣深重……無關報恩……」他著了魔般反反覆覆地念著,眼眶不禁濕了,「所以只要我難受,她就心痛……」

所以意思是……是她其實對他也是情緣深重、無法自拔,就和他一樣?

他一窒,心臟驀然狂跳了起來。

老天!他怎能耳目失聰、眼盲心也盲到這般大錯特錯的地步?!

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她的笑語嫣然,溫柔體貼……一幕又一幕,歷歷在眼前。

細數過往種種,秀兒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默默訴說著她婉轉纏綿的心意,每向前一步,都是為了能走近他身邊。

那、那他怎麼還能親手休離了……明明也深受著他的妻子?怎麼能?!

劉常君雙膝再也撐不住軟癱如爛泥的身子,無力地半跪了下來,緩緩跌坐在冰冷地上,呆了好久好久。

最後,他雙手緊緊抱頭痛哭了起來。

劉惜秀獨自一人踏上歸途。

她只簡單帶了個包袱,裡頭全是換洗衣衫、歷來自己做繡件積攢下來的一些碎銀子……和那紙休……

女子孤身上路,多所不便,所以身量瘦小的她換了粗布男衫,扮做了個小伙子。

懷裡揣著油紙包的大餅乾糧,腰間繫著一牛皮袋清水,頭上戴著頂草笠,她和一支商隊搭了伙,一路上,由陸路轉水路,走運河往山東方向前進。

雖然她木訥寡言卻手腳勤快,總是默默幫著做了很多雜事,於是商隊裡眾人都格外照應她這個像是風吹會倒的瘦弱小子,連一入了山東地界,欲再往南行的商隊諸人不得不與她在此分別,還不忘切切關懷著她此去的安危。

「小劉,你自己一個真不要緊嗎?」

「是。」她可以低嗓音,「謝謝各位大哥關心,我一個人能行的。」

「聽說山東多響馬,而且早些年鬧大饑荒,還有一些城鎮至今杳無人煙,宛如死城,難道你不怕?」

劉惜秀眸光一黯,「實不相瞞,我就是早年逃荒出來的,如今正想回鄉尋訪親人。」

「原來如此。」領隊頭兒聞言唏噓,還是再三叮嚀:「那你千萬得好生注意安全才是,這盜賊凶殘得很,萬一遇上了可不是開玩笑的呀!」

「我會的。」她感激地點點頭,謝過眾人後,瘦伶伶的北影背著包袱,默默消失在眾人眼前。

「唉,可憐荒年多苦難啊……」領隊頭兒歎了口氣,轉頭對眾人揚聲道:「走咧!」

馬蹄和車輪揚起了黃沙滾滾,轉眼間往南方趕路而去。

沒有人察覺到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騎著駿馬,馬上掛著行囊和一柄劍,遠遠地跟在後頭。

來到山東的地界碑旁,那男子勒住了馬,臉龐上儘是揮不去的疲憊滄桑,但一雙黑眸卻是熠熠生光。

黑夜沉沉,四周野草叢生,隱約只聽見夜貓子咕嚕嚕的叫聲,讓人倍感淒涼。

劉惜秀走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可借宿歇腳的地方,就連間可供片瓦這頭的破廟也無,最後只好在山路旁找了岩石底下的小凹處,用披風將自己包得嚴實,縮成小小一團,默默啃著乾巴巴的大餅充飢。

只能暗自祈禱這兒沒有野獸,否則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吃了小半塊餅,再喝了兩口清水就權充飽了,將剩餘的餅放回包袱裡,背靠著大石緩緩閉上眼睛休息。

睡是不敢熟睡,就怕一有個風吹草動,自己來不及應變。

但饒是渾身精疲力竭,她只要一閉上雙眼,眼前就情不自禁躍現劉常君的容顏……

她心頭一熱,不自覺恍惚惘然了起來。

夫君,現在在做什麼呢?

時序自初夏入了盛暑,她也已經離開京師兩個多月了,算算日子,嫣嫣應該也過門一個半月了吧?

新婚燕爾,蜜裡調油,想必此時此刻,在同一片天空、同一輪明月底下,他和嫣嫣定時牽手相偎,在美麗的園子裡遠眺星空,共賞皎潔月色。

她心頭一陣劇痛,手揪緊了胸口衣襟,努力壓下那股酸澀不堪的痛楚感……不不,別去想,別去猜,只要祝福就好……

可若只「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從被無情棄,不能羞,」又談何容易?

「常君,離了我,你有沒有比較歡喜,比較快活?」

她仰望著蒼茫茫、星子幽遠的遼闊夜空,不能自抑地有些哽咽。「她待你好嗎?有沒有比我更能夠令你常歡笑?」

料想,有嫣嫣在側,顧盼之間,笑語流轉,定時日日琴棋書畫詩酒花。

不像她,帶給他的都是無味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那些最最狼狽不堪的貧困記憶-

他會永遠記得劉府是自她手中繳回了戶部,記得娘親在她的侍奉下歸於九泉,記得她如何熬著苦、縮衣節食,一心一意指望他一朝高中,光耀門楣。

這些日子每走一步,離他越遠,她心底漸漸明白,要一個人長期背負著另一個人的「恩情」,是何等沉重艱難的折磨。

所以她不怨他,不恨他,怪只怪蒼天弄人,讓他們的姻緣線一開始便縛在搖搖欲墜的懸崖兩端,鬆不鬆手,最後都是一場淪落。

夜風吹過,劉惜秀將披風攏得更緊,不願去想像,此刻,他是否攬著伊人入眠,已徹徹底底將她遺忘?

在不遠處,也有人正靜靜望著天際,望著月光,想著這一生曾經放手的,這一世最不該遺忘的。

劉惜秀在酷陽下走著,汗流浹背,腳下青布鞋都快磨破了,仍舊咬牙繼續前行。

翻過了一座小山嶺,好不容易瞥見前頭有間簡陋的茶鋪子,她不禁鬆了一口氣,托著疲憊的身子,迫不及待在一張老舊搖晃的桌邊坐下。

「這位小哥兒,渴了吧?喝點什麼呀?」纏著頭巾的婦人曬得黝黑,招呼起來卻是笑容燦爛,絲毫不遜當空的艷陽。「我們有湃過井水的涼茶,自家釀的燒刀子,若是肚餓,有今早新蒸出的饅頭,老滷汁的五香牛肉,要不要切個幾兩下下酒?」

「大娘,勞煩給我一碗涼茶就好了。」她肚子雖餓得咕嚕嚕叫,可惦惦荷包裡僅存不多的銀兩,還是作罷。

「噯,一碗涼茶,馬上來。」婦人動作利落地斟了一大粗碗涼茶給她。

「謝謝。」儘管喉頭焦渴得緊,劉惜秀顧不得先喝茶,忙問道:「大娘,你知道離濟南約莫八十里路的村鎮,是往哪邊走嗎?」

「我想想啊。」夫人沉吟了一下,「那可多了,濟南城外方圓八十里,東南西北什麼村鎮都有,比如浣花鎮、牛村、吳鄉……多了去了。」

「我想去的那個村鎮,是在十七年前曾鬧過一場大饑荒的……」

一提起那場慘絕人寰的浩劫,婦人臉色一白,不禁打了個冷顫。

「唉,十七年前咱山東各處鬧的饑荒還少了?甭說濟南城外的小村小鎮了,就連濟南城裡都死了十幾萬災民呢。」婦人忍不住歎息,「那個慘啊,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劉惜秀面色一黯,失望的喃喃自語:「那怎麼辦?我又該從何找起?」

「小伙子,你是要找你的親人嗎?」婦人同情地問。

「是的,我是當年逃荒出來的,現在回鄉,想找找自己還有什麼親人沒有,如果親人都不在了,若能尋回他們的骸骨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她極力藏住心酸,強顏道:「就是這樣。」

「我聽說城北外有亂葬崗,官府收拾了很多沒親人相認的骸骨,就埋在那兒,不過那裡駭人得很,就算大白天也無人敢路過,說是有聽見鬼哭……」光天化日之下,婦人光想就汗毛直豎,通體生寒。

劉惜秀臉色有些慘白,咬著下唇,還是堅決道:「大娘,你告訴我那兒該怎麼去吧,說不定……我爹娘就在那兒。等著我帶他們回家。」

「這……」婦人瞧了瞧她,最終被她的一片孝心感動了,歎道:「好吧,等會兒大娘再跟你說怎麼走。不過大娘勸你還是找個膽大的人結伴去,那兒真的可怕得緊哪!」

「謝大娘。」她滿眼感激之色,連連道謝。

「不用謝……」婦人眼角餘光又瞄著了有客人在角落坐下,忙招呼去了。「不知這位大爺想吃點、喝點什麼?」

「一碗涼茶。」戴著斗笠的黑衣男子低聲含糊道:「四個饅頭,半斤滷牛肉,各分一半給那桌的小兄弟。」

「好的。」婦人回頭看了低下頭,小小口啜飲涼茶的劉惜秀一眼,忍不住好奇問:「兩位既是熟識,要不湊一桌坐吧?」

「不,」黑衣男子壓低斗笠,沉聲道:「我不認識他。」

「呃?」婦人一愣。

「就這樣。」男子略顯不耐地自腰間掏出二兩碎銀子拋給婦人,語氣卻是沉靜平和,「只管忙去吧!」

「噯、噯。」婦人一見碎銀子,眼睛都發亮了,笑得幾乎合不攏嘴。「好酒好菜馬上來!」

「慢著,」他遲疑了一下,「別說是我讓你送過去的。」

「好好。」婦人有了銀子就不管閒事了,笑瞇瞇地道:「大爺儘管安心,我保管那小兄弟不會起疑的。」

他頷下首,修長大手扶著斗笠將臉遮得更多。

不一會兒,婦人快到片好了嚕得香噴噴的牛肉,一邊一碟,連同雪白大饅頭分頭送上。

「大娘,我沒叫吃的,你送錯了。」劉惜秀有些驚訝,忙喊道。

「小哥兒,這是大娘請你吃的。」婦人爽朗笑道:「瞧你這瘦巴巴可憐見,得多吃點,吃飽才有力氣趕路尋親不是?」

「大娘,你人真好。」劉惜秀不敢置信地望著婦人。

雖是感激也不免遲疑。「可我不能白吃你的東西,害你賠本做生意。況且……我還不餓,你這些饅頭和牛肉留著還能賣錢,就別糟蹋了。」

「呃……」婦人有些遲疑地望向黑衣男子那頭。

他深吸一口氣,難抑心裡懊惱之情。

明明就餓得前心貼後背,明明一整天下來只啃了兩口乾饃饃,怎麼可能不餓?

他濃眉高高一挑,回望大娘的眼神殺氣騰騰。

婦人吞了口口水,只得趕緊對劉惜秀道:「我說小哥兒,莫非你嫌棄大娘的饅頭和滷牛肉不好吃?」

「不是的--」

「既然不是嫌棄,那你就把它吃了,別辜負大娘一片心意。」話聲甫落,婦人假意自顧忙去了。「你慢吃,大娘燒水去了啊!」

原就心事重重的劉惜秀一臉迷惘,怔怔地看著婦人忙碌的身影,又低頭看著面前透著面香和牛肉香的食物,猶豫了很久。

大娘說得對,她得吃飽才有力氣趕路,才能早點找到爹娘。

她勉強提振起精神,拿起饅頭,小小口地啃起來。

另一頭的黑衣男子,這才吁出了那口長長憋著的氣。

他跟著咬下一口饅頭,多日來,終於感覺到吃進嘴裡的食物有滋味了。

吃飽喝足後,劉惜秀千恩萬謝地辭別了大娘,望著赤炎炎的大太陽,抹去了額上汗水,腳下卻是堅定且輕快了許多。

若依大娘說的,在走個五十里路,翻過小山坳,路過一個名喚孤莊的小山城,再走上班日,就可以到那處亂葬崗了。

如果能行的話,她還想回到自己小時候住的村莊看看,看還能不能找到她記憶中捏陶燒瓦的「家」。

劉惜秀低頭走著,不知怎的,突然感覺背後好像有什麼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她本能地回過頭去-

可哪有半點影子?

她疑惑地收回視線,心裡依然有些忐忑難安。

莫不是被什麼盜賊給跟上了吧?

才這麼一想,她不禁有些失笑。

看看自己,通身上下就是個一窮二白的小伙子,瘦得渾身沒幾兩肉,只怕連老虎見了她都嫌硌牙呢!

劉惜秀搖了搖頭,縛緊背上的包袱,又走了幾步,可後勁汗毛微微騷動的感覺依舊沒有消失,反而越發強烈。

她倏地停住腳步,看著兩旁直有人高的芒草,突然想也不想拔腿就跑,一頭鑽進了秘密麻麻的草叢裡。

「人到哪兒去了?快追!」粗嘎的男聲驚怒大喊。

「我好想看見他鑽進草叢裡去了。」

「都是飯桶!統統給我找去!」粗渾男聲重重呸了一口,「老子就不信那小子還能從我」飛天虎「眼皮子底下逃沒了!」

那些人果然是強盜!

深深的驚悸恐懼在她腦際、胸口爆炸開來,劉惜秀死命咬住下唇,連滾帶爬地往草叢深處逃去。

他們為什麼要打劫她?她明明看起來就是窮小子,還是他們誤會了她背上包袱裡藏了什麼值錢的東西?

「老大,我瞧見那邊的草在動,那小子肯定往那頭鑽去了!」

「好,你往那頭,我圍這頭,快!」

劉惜秀心跳得又急又快,求生的本能驅使她拚命地跑,縱然被銳利的芒草割得臉上和手腳都是傷,還是不斷地撥開草叢,跌跌撞撞地瘋狂逃命。

她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還沒有回到家鄉,還沒有找到爹娘的骸骨,她甚至……甚至還沒親口對常君哥哥說……我喜歡你……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死在他們手裡!

可是那些人的呼喊聲越來越近,聽在她的耳裡,模糊得像是怒喊,又像是驚吼。

她渾身四肢百骸沉重得像被鐵鏈牢牢拖住了,力氣越發耗弱,每個急促的呼吸間,彷彿可以感覺到死亡下一刻就要抓住她了……

她一動也不動地伏臥在刺人的草叢間,粗糲沙石生生地壓痛了臉龐,深沉的悲哀和絕望感牢牢攫住了她再無一絲力氣的身軀。

悔恨悲憤的淚水迸進緊閉的眼眶,好像不管她怎麼用盡一切力氣去努力、去反抗,命運依舊輕易就能捏斷她所有的希望-

一如她的婚姻,她的愛情。

以及所有她曾經想擁有的、卻永遠注定自手中失去……

她不甘心,她真不甘心。

劉惜秀瘦弱肩頭劇烈地顫抖起來,她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力氣,翻身坐起,抹去了滿臉的鼻涕眼淚。

就算死,她也要堂堂正正地面對,親眼望進那些人的眼底,看清楚究竟殺死她的人是誰?

「好啊,來啊,就算化為厲鬼,我也不會放過你們的……」她發著抖,咬牙切齒地低咒道。

經過一段漫長得彷彿凝結住了的時光,她隨時等待看見面前長草被撥開,那些凶神惡煞的嘴臉出現在眼前,帶著亮晃晃的大刀,手起刀落……

可是沒有。

像是天地間在瞬間靜止了一樣,四周什麼動靜也沒有,唯有風吹過草叢時,傳來的沙沙聲響。

她屏氣凝神,緊繃地側耳傾聽著。

他們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嗎?他們是故意埋伏在某一處,等著她放鬆戒心時,好一刀捅進她的胸口嗎?

但是週遭安靜得像是除了她之外,再沒有半個人。

她慢慢地、彷彿怕一個輕舉妄動就會招來惡運般,小心翼翼地移動了一下,緩緩地跪爬起來,偷偷往草叢外瞄了一眼-

他們不見了。

就像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幻覺般,只有芒草微微搖擺,山風咻咻。

找不到她,所以他們放棄了,就走了嗎?

劉惜秀驚異不安地再四下張望了一會兒,確定沒有別人,心下一鬆,也顧不得慶幸自己逃出生天,抓緊了包袱,快步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直到見她瘦弱的身影慌不擇路、匆匆消失在草叢另一端,劉常君手中緊握的劍柄,滴滴腥紅鮮血緩緩墜落劍尖,他一身黑衣衫子腥紅透衣,有的是那些盜賊的血,有的是他自己的。

儘管胸膛被劃開了長長的一口子,火辣辣刺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可是他的嘴角卻在笑,笑得既溫柔又安心。

「還好,當年那些刀劍騎射功夫總算沒白練。」他自言自語,痛得濃眉緊蹙,卻笑得更快意了。「還好……她嗎,沒事,也沒教她發現……」

胸口劇痛令他頹然地癱軟半跪下來,滿手濕黏的血幾乎抓不牢劍柄,他急促低喘著。

眼前金星亂竄,他咬緊牙關,命令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教那鋪天蓋地籠罩而來的黑暗攫住-

不,他不能闕過去,他還要保護秀兒,他的妻……

強撐起這個信念和一口氣,劉常君終於顫巍巍地勉力站了起來,托著疲憊沉重得像是隨時會倒下的身軀,一步交替過一步,慢慢往前走。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4-30 10:02 PM

第十章

黃昏,孤莊。

終於到了有人煙的地方,劉惜秀高高提在嘴邊的一顆心總算跳回了原位,她無比感恩地望著燃起了幾盞暈黃燈籠的街道,從來不知道,原來火光和溫暖對人們而言,竟是這麼地重要。

她站在昏暗的角落裡,看著左邊的土地祠,再看了看另一端的客棧,不由內心深深交戰了起來。

跟土地公借個地兒睡,不用費半錢銀子,可是客棧裡有燈有火有食物,至少也還有掌櫃和店小二……

在經過了日間那場幾乎送命的劫難後,她現在渴盼極了那種有人的安全感。

掂量著荷包裡僅剩的幾兩碎銀子,她矛盾猶豫了好半會兒,最後還是一咬牙,轉身往那座昏昏暗暗的土地祠走去。

還是省錢要緊,只有這些銀子也不知道撐到幾時,而且她還沒想好要在哪兒落腳……老家在哪兒都還沒找著。

就連爹娘葬在哪兒也還不知道,她不能不想得長遠些。

街上不遠處有狗在吠叫,小小的孤莊正如其名,一入夜就再也見不著半個人影,連剛才在街上瞧見的,那個背著柴火、好奇地多瞥了她幾眼的老翁一拐過彎後,也不見了。

她不禁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下意識摩挲著陡然生寒的雙臂。

老舊的土地祠裡,有尊長年被香火熏得慈祥面目都變得黑黑的土地公,這祠裡打掃得挺乾淨,還有兩隻褪色的粗蒲團鋪在跟前。

跟土地公借個粗蒲團到角落裡,就這麼靠著牆角睡一夜,應該無妨吧?

劉惜秀在神像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合掌膜拜,祝禱了片刻,這才拿起一隻粗蒲團……陡然間,眼角餘光瞥見黑暗角落中隱約有團東西在移動,鼻端也聞到了一絲血腥味,她倒抽了一口涼氣,將蒲團緊緊抱在胸前。

「是,是誰?」她恐懼得嗓音微顫。

「別……過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霸道地命令,「走開!」

她一呆,腦海閃過了一個荒謬至極的年頭-這口氣,像煞了一個人。

常君?!

不,不不不……常君怎麼可能會在這兒,他是當朝狀元郎,皇上深為倚重的大官,並且、並且已經又娶了美嬌娘,現在正過著安享榮華、幸福無匹的日子,他怎麼可能會孤零零地躲在這個荒涼小鎮上的土地祠裡。

她定了定神,小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兒有人了。「

那身影一動也不動,不發一言。

劉惜秀本能就想逃出土地祠,遠離這個不知是善類還是惡人的男子,可是不知怎的,她的雙腳卻自有意識地釘在原地,始終邁不開步子。

看之他瑟縮成一團的摸樣,她忍不住關心地問:「你……你哪兒不舒服嗎?需不需要我幫你找大夫看看?」

「不!」那人氣息粗重地大了點聲,隨即又壓下聲,模糊道:「不要。」

她嚇得後退兩步,當下就想奪門而出。

可是她只要一想起,這人有著和夫君神似的嗓音,她的心就情不自禁軟了下來。

假若今天是夫君受傷了,在一個無人發現的地方,他一定也會像角落裡的這個人,倔強地強撐著慢慢死去。

她光真麼想,鼻頭就酸楚了起來,眼眶不爭氣地濕熱者,再也無法狠下心腸就這麼丟著不管。

「如果你不讓我幫你,那我就去報官。」她柔軟溫和的聲音威脅起人來,半點說服力也無。「我、我就跟官府說,你是汪洋大盜。」

沉沉夜色裡,那人疲倦的黑眸掠過一絲光亮,像是笑意,又像是無奈。

「傻子。」

她心一跳,脫口而出:「夫君?」

「誰是你夫君?」黑影微僵了一下,聲音越發含混不清地道:「算了。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等等!」劉惜秀勉強收束回不知怎地恍惚了的心神,窘迫愧疚地道:「你別走,這兒是你先來的,你安心在這兒休息吧,我走就是了。」

那黑影黯然。

她只得往門口方向蹭去,就在欲跨過門檻的當兒,還是忍不住解開背上的包袱,自裡頭摸掏出一樣物事,然後輕輕擲滾向他,小小瓶身恰恰在他腳邊停住。

「這是我自家裡帶出門的傷藥,很好用的,你試試。」

生恐他又把它擲還給自己,她抱著包袱就匆匆跑出土地祠。

靜寂黑夜裡,她細碎匆促的腳步聲漸漸消失。

良久後,劉常君長長歎了一口氣。

「還是恁般的熱心過度,不管遭受多少傷害,眼裡還是永遠只有別人,沒有自己。」

這是個令人可氣、可惱……可憐又可愛的笨女人。

嘴上雖然還是不饒人,可他的手卻拾起腳邊的那只晶瑩的藥瓶子,緊緊地將它壓抵在左邊胸口處。

「傻秀兒。」

她,就已是世上最好的良藥。

最後劉惜秀還是只得到客棧投宿一晚,可是天一亮,她就拎了套大餅油條,在土地祠外探頭探腦。

咦?人怎麼不見了?

她悵然若失地站在門口,手裡那套大餅油條也顯得無用武之地了。

「這人性子那般固執倔強,只顧著逞骨氣,也沒想過別人會不會擔心……」她歎氣,自言自語,「就跟「他」一樣。」

不知道那人要不要緊,可是有力氣離開,料想傷勢還不算太重,不至於有性命之危吧?

劉惜秀胡思亂想了半晌,只得把昨晚的事撂開了手去,背緊了包袱,帶著大餅油條繼續上路。

出了孤莊,經過一大片旱田,她生怕自己走錯路,途中若得遇擔柴的樵夫或農夫,就再三細細詳問清楚。

只是被她問過的人,個個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像是活見鬼了似地瞪著她。

「那、那裡鬧鬼,你當真要去?」

一路上,她聽多了那處亂葬崗的種種可怖傳聞,心底也很是害怕,卻還是沒有改變主意。

「我一定得去。」

「去了就有可能回不來了。」老農夫嚥著口水,巴巴兒地道。

她眼神黯了下來,有一絲淒涼自嘲地笑了,「反正我早就失去了一起,對這世道,也沒什麼好留戀的,回不來就回不來吧。」

老農夫見她執迷不悟,只得為她指路。

千辛萬苦翻過了那個小山坳,天空突然烏雲密佈,黑鴉鴉地遮蔽了大半天光。

劉惜秀還來不及覓個躲雨的地方,下一瞬雷聲隆隆劈落,像天破了個大洞,驟雨狂暴地傾盆而下。

驚慌噎在喉頭,她臉色灰白地抓緊包袱,努力抹去不斷扑打得頭臉刺疼的雨水,邁開轉瞬間就泡在泥水裡的雙腳,一步一步艱辛地跋涉前進。

暴雨狂落,眼前一片霧濛濛,幾乎看不見四周景物。

「啊!」她腳下踢著了個什麼東西,身形一個踉蹌,整個人失勢地滾落斜坡泥地。

「當心-」

霹靂聲震耳不絕,劉惜秀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痛得渾身像快散架了般,她咬著牙,雙手強撐起身子,用濕答答的袖子試圖阻擋豆大的雨點,努力眨著雙眼想辨明方向。

好不容易模糊得視線凝聚了些許,定睛一看,她腦際霎時轟地一聲巨響。

蒼天啊……

電光閃閃照亮了眼前死寂幽谷,荒荒疊疊儘是孤墳野塚,甚至有森森白骨骷髏,一半埋土一半露出外頭,猙獰地仰望……

像是自骨子裡滲出的凜冽寒冷,她無法自抑地劇烈顫抖了起來,理智拚命叫囂著落荒而逃,可是她的手不知不覺地握住繫在頸項間的那小陶片,彷彿冥冥之中,有什麼在呼喚著她。

不知什麼時候,大雨已經停了。

她恍似行屍走肉,又像孤魂野鬼般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穿過一個又一個無主黃墳,著魔般的目光死命搜尋著。

有的墳上,僅在石頭下壓了一條破敗褪色的舊衣帶,有的插了柄半殘的鋤頭,有的甚至只是繫了一束髮……

這,都是這些無名氏下葬時,身上唯一稍可分辨身份的東西吧?

就在此時,劉惜秀茫然的目光被一座墳頭上插著木片的孤塚吸引了過去。

她呆住了。

木片上,套著條歷經風霜雨雪而破爛、卻異常熟悉的粗編繩,墜著的是一塊半圓的溫潤陶片。

這月亮一半兒給丫丫,一半兒給丫丫的娘,丫丫和娘都是爹的心肝寶貝,是爹生命中最圓滿美麗的月亮……

記憶中,那渾厚樸實的笑語遙遠得像是前生,卻又清晰得猶如在耳畔。

「爹……」她夢囈般地喃喃,眸光緊緊盯著面前這座淒涼孤墳,雙膝漸漸跪了下來,冰冷指尖抖得厲害,遲疑地摸上那塊半圓陶片,「娘……」

她終於……終於找到娘了……

劉惜秀顫抖著伏下身子,十指深深陷入母親墳前的土裡,一聲嗚咽再也抑不住地自齒縫中逸出。旋即撕心裂肺地哀哀痛哭了起來。

「娘-不孝女回來了-丫丫終於找到您了!」

肝腸寸斷的淒厲哭號聲迴盪在死谷荒墓間,天際烏雲沉沉未散,雷聲隱隱,狂風陣陣,彷彿天地同悲。

直至日漸黃昏,寒鴉飛過,顫抖痛哭的瘦小身軀依然伏地不起,好似寧願就此化做墳前一缽土,生生世世陪伴母親。

「秀兒,別哭。」驀然,一個溫暖強壯的臂彎自身後緊緊地抱住她。「別哭了。」

傷痛得幾乎虛脫的劉惜秀身子一顫,猛然回過頭來,裂痕斑斑的慘白小臉驚懼地瞪著他。

「是我。」看見她眼底驚疑恍惚之色,那人心下一痛,溫聲道:「常君。」

「夫……夫君?」她呆呆地望著他,好半晌無法回過神來。

「是,」他眼眶濕熱了起來,「是你的夫君。」

她有些迷茫,「你、你是人是幻覺……還是鬼?」

「我身子是暖的,我還會流血,會痛……」因為用力地緊擁住她,他胸口那道傷口又迸裂了,可凝視著她的眼神卻還是恁般溫柔專注。「我自然是人。」

「你怎麼會在這裡?」劉惜秀一震,終於完全清醒過來。

離別時的情景歷歷再現眼前,她眼神掠過一抹無從隱藏的深深痛楚,渾身僵硬。「我倆已經沒有任何干係了,你為何要來?」

儘管傷口的疼痛,痛入骨髓,劉常君仍雙臂如鐵般牢牢箍著她,怎麼也不肯放手。「我是為你而來。」

「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她死命想掙脫開他的懷抱,「快放開我-你這樣不怕給人見了恥笑你嗎?」

「我來找回我的愛妻,誰人敢笑?」

「我已是你休離的妻子,」她心痛難抑,努力想推開他,「現在又追來對我說這些反覆無常的話,你就這麼吃定我嗎?」

好不容易她說服自己祝福他,切莫心存怨懟,不管是孽是緣,讓一切都終止在那紙休書上。

可是現在他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像變了個人似地強摟著她不放,滿眼柔情,語帶濃濃的霸道佔有……她被他搞得頭暈腦脹,頻臨崩潰。

她真的,已經好累好累了。

「我不會放開你,永遠不會。」他緊摟著她,語氣卻溫柔至極。

「你把我搞糊塗了。」劉惜秀唇瓣顫抖,眼圈兒又紅了,泫然欲泣。「我沒力氣再想什麼了,如果你對我還有一絲未竟之情,就別再來打擾我的生活,我求你了。」

劉常君一震,怔怔地看著她。

她滿臉都是淚水雨水,渾身泥濘狼狽不堪,像是被悲傷搾乾了所有的力氣。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來這兒,又是怎麼找到的,」劉惜秀疲憊地摀住臉,忍不住悲從中來。「可這不是你這狀元郎該來的地方,你回去吧。」

「從今往後,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他立誓道。

劉惜秀一怔,被他深情的眸光盯得不自在起來,忍不住避了開去。「別、別胡鬧了……」

「何以見得我是在胡鬧?」他濃眉糾結,心裡有一絲挫敗感。

他都對她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保證了,為何她就是聽不進去。

「別說了。」她搖搖頭,目光淒涼地望著母親的孤墳,低弱道:「你走吧,我要在這兒陪我娘,不想任何人打擾。」

劉常君眼神憐惜地看著她,「我們是夫妻,又分什麼你的我的?這是我們的娘,就讓我這半子也略顯盡孝道,和你一起多陪陪娘吧!」

她傻傻地望著他,心頭湧現深深的感動,下一刻才驚覺不對,「我們已經離緣了,不再是夫妻,我娘也和你沒有任何干係,你才是孫伯伯家的半子,孫家的乘龍快婿。」

「我們有娶嫣嫣。」

「你沒有娶她?為何不娶她?娶了她對你不是大有助益嗎?」她心大大跳了一下,隨即咬牙道:「那……那也不干我的事,你犯不著對我說這些。」

「我永遠不會娶她,是因為我劉常君這一生只能一個妻子-」

「我不想再聽了。」她再不想被他說得字字句句影響左右,忍不住出手推開了他。「求你走吧!」

劉常君臉色劇變,一手緊緊摀住胸口,鮮血自指縫中滲流了出來。

劉惜秀僵住了,不敢置信地瞪著那漸漸染紅了的手指,「你、你受傷了?!」

「還、還好,一點小傷……」他掩飾地擠出一抹笑。

「什麼叫一點小傷?給我看!」她急急地就想檢查他的傷勢如何。「你是幾時受傷的?為什麼不去給大夫看-」

腦中閃過一幕畫面,她的手停頓在半空中。

土地祠……蜷縮成團的身影……他叫她笨蛋……

「我沒事。」他語氣溫和地道,「我真的沒事,只是劃破一點點皮,不礙事的。」

「騙人。」她強忍著淚,氣氛道:「你一直最愛騙我了,土地祠那個受傷的人就是你,對不對?」

劉常君不發一語,只是凝視著她。

「你為什麼要這樣?」她拳頭握得死緊,渾身微微顫抖。「你都受傷了還不走,還在這裡做什麼?」

「秀兒,」他捂著傷口,澀澀地苦笑。「我知道我對你做過的,無可原諒,我只是想要彌補-」

「你要彌補,那就給我去看大夫!」她衝口而出。

「那麼你是原諒我了嗎?」他驚喜地看著她。

「我……」劉惜秀一時窒住了,咬咬唇,心煩意亂地道:「你要想在這裡流血致死,隨便。」

「好、好,我都聽你的。」他努力自地上撐起了身子,腳步有些踉蹌。

「當心呀!」她不假思索地攙扶住他。

劉常君及時藏住唇畔那抹乍然浮現的笑意,心頭有說不出的幸福滿足。

孤莊,東昇客棧。

劉惜秀將一盆被血染紅了的水端出去倒了,又去換了一盆乾淨的回來,將帕子浸濕、擰乾了,板著小臉,遞到他跟前。

「喏,自己拿去擦汗。」她努力不去看他的臉。

「謝謝。」劉常君接過帕子,怎麼抑不住嘴角的笑意。

是啊,他知道自己很壞,就是吃定了她的善良溫柔。

在那處亂葬崗,當天色越來越黑,他跪立著的身子越來越虛弱,開始搖搖欲墜時,她的「狠心無情」根本維持不到一個時辰。

不像他。

他眼神一黯,想起這十多年來,自己的混帳行止,根本不該冀望那麼美好的她原諒,可明明知道不值得,她還是無法自抑地對他心軟、對他好。

他劉常君何德何能,能得此賢妻,偏偏他還不知愛惜,竟固執幼稚得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一心一意只怨憤著她不愛他。

「這是大夫幫你熬的藥。」劉惜秀把藥碗放在桌上,一張小臉還是繃得緊緊。「隨你愛喝不喝。」

「我喝。」

「誰要你回答了?」她氣呼呼地打開房門,出去了。

劉常君敷了藥,包紮妥當的傷口只要輕輕一動就會痛,饒是如此,他還是情不自禁地笑開了,就算扯疼了傷口,也痛得極是幸福。

不一會兒,她又推開門,手上捧著托盤,上頭兩樣清爽小菜和一碗粥,都是平常他最愛吃的。

他眸光溫柔心疼地望著她,今天一整天她也累壞了,翻山越嶺,終於尋得了娘親的墳,哀痛逾恆,還哭得幾乎虛脫,卻仍然強撐著先照顧他的傷,他的起居。

這就是他這傻娘子十多年來,一直在做的事。

「你也好好休息吧。」他憐惜地道:「臉頰都瘦凹了。這兩個多月來,也沒見你好吃好睡過,啃幾下大餅、喝幾口水就叫作吃飯嗎?若人人都學你,那這世上的農夫都不用耕種了。」

劉惜秀一愣,捧著托盤的手有些不穩了起來。「你、你怎麼知道的?」

他驚覺失言,忙顧左右而言他,「我渴了,可以給我一杯水喝嗎?」

「喔。」她出於習慣地去倒了水,一回來,看著手上的那杯水,不由一呆,將被子重重放到桌上,小臉又恢復寒霜嚴峻。「奇了,我為什麼還要幫你做牛做馬,服侍你這個、服侍你那個的?」

「以後都由我來做。」他凝視著她,眼神有說不盡的溫暖。「不管是做牛,還是做馬。」

劉惜秀心一動,有些無措地吞了口口水。「你……除了傷口受傷,還傷到腦子了吧?」

對,一定是這個原因,所以他才會舉止言行這麼奇怪,簡直完完全全變了個人似的。

「我沒事。」他嘴角微微上揚,笑意裡有一絲無奈。

看來他在她心底就是一個凶巴巴的壞傢伙,還混帳可惡到對她連稍是溫柔都不曾有過?

劉常君啊劉常君,你平常到底都在幹什麼?

她蹙起眉心,「那麼長那麼深的一道口子,你也說沒事啊!」「呃,也對,說不定我腦後有撞出了個包,難怪我這些日子來一直頭疼……」他自言自語。

「真的嗎?」劉惜秀一聽,心立刻慌了,焦急地就奔到他面前,「在那裡?我看看。」

她手才一碰到他的頭,想看是那兒受傷,驀然被他一把攬進懷裡,牢牢抱著不放。

「你-你幹什麼?快放開我-嗚……」她氣憤的抗議消失在她閃電般覆上來的吻裡。

他堅定地吻住她,彷彿要將這十多年未能傾訴的渴望與心痛、深愛,纏綿地、輾轉地揉進她馨香柔軟的唇瓣裡,一次又一次,低低輕語……

我愛你,我愛你。

劉惜秀昏昏沉沉地感覺著他強烈又溫柔的氣息,霸道的虛索,輕顫的碰觸,怦怦狂跳的心和他憐愛的吻,恍若結合成了一體……

彷彿,是盼望了一生一世啊!

「對不起。」他稍微放開她,低喘地輕抵著她的額頭,柔聲道:「以後我不會再教你傷心了……原諒我,好嗎?回到我身邊,好嗎?」

她恍恍惚惚地,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驀然鼻酸了。「你到底想怎麼樣?叫我走,又叫我留……等過幾天,又想著我會給你丟臉,我沒有資格陪在你身邊,到那時,是不是又要叫我走得越遠越好?」

「我知道我就是這麼混帳,罪無可恕。總是害你掉眼淚。」他憐惜地捧著她的臉,嘴角噙笑,眸底卻隱約淚光閃爍。「可你能聽我一句心底話嗎?」

「說了也沒用,我不會再誤以為……」她頓了一頓,有些哽住。「以為我是你要的那個人。以為只要夠努力,心是可以被看見的。」

「我喜歡你,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了,但是我不敢確定,你是不是出自相同的原因,這才一直留在我身邊,不離不棄……因為我永遠記得,當娘提起婚事時,你是不願嫁我的。」

「我不願嫁……」劉惜秀有些驚訝,登時有些恍然了。「你以為……可是……」

「你說過要報答劉家的恩情,而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要報恩。」他苦澀地道:「至少過去兩年來,我都是這麼認定的。」

「一開始我確實是因為想報答爹娘天大的恩情,可是後來我對你……對你的心……」熱淚瀰漫眼前,她低下頭,哽咽了。「但……我就是個掃把星啊!我怎麼能再連累你?」

「什麼掃把星?」他眼眶微紅,緊握住她的手。「若沒有你在我身邊,陪著我、支持我,我能有高中狀元、為劉家揚眉吐氣的一天嗎?」

「可是爹娘都是因為我……」她噙淚望著他,很想相信他說的話,卻怎麼也無法跨越心頭那道痛楚自責的鴻溝。「他們二老是被我剋死的!」

「人各有命,世道無常。」劉常君憐惜地看著她,嗓音暗啞。「爹娘的離世,又於你何干?」

「可萬一連你也因我……因我……」她滿眼心痛驚悸。

「我不會有事的。」他凝視著她,眸光溫柔而堅定。

「而且以後都會一直好好的。因為我劉常君是個有福之人,才能娶到你這樣的賢妻,甚至順利高中狀元,所以你不是掃把星,你是我命中的福星。懂嗎?」

她不是掃把星,而是他生命中的福星……真的嗎?他真的這麼覺得嗎?

劉惜秀屏住呼吸,像是所有沉沉籠罩著的陰霾瞬間一掃而空,喜悅的淚水倏地湧現眸底。

「常君哥哥……你相信我?」

「是,我相信你,更相信你對我的心。」劉常君修長手指輕柔地拭去她頰上的淚,懸心地問:「那麼,你也能信我的心嗎?」

劉惜秀怔怔地回視著他,半晌後,有一絲艱難地喃喃問:「可看著我,你不再覺得辛苦了嗎?不再覺得我帶給你的只有壓力、恩情和痛苦嗎?會不會以後……以後當你發現你要的女子,終究不是我,那……我……」

「我說了很多令你傷心的話,是不是?」他目光痛楚的看著她。

她強憋著淚,點點頭。

「對不起,以後我再也不會說那些違心話。」他眸光深刻地、癡癡地凝視著她,「我往後絕對、永遠不會再讓你傷心流淚了。」

他的承諾美得像誓言……她淚水悄悄落了下來。

可是、可是她能信嗎?他還敢再信嗎?

阻隔在他們之間的除了誤會和懷疑,還有更多她不能不去考慮的現實。

「我要再想想。」劉惜秀拭去頰上淚水,別過頭去,勉強道:「我現在腦子很亂,我還不確定我應該怎麼做。

你先養傷吧,等你養好了傷……我們再說。」

「秀兒……」

「放開我,待會兒傷口又弄裂就不好了。」她吸吸鼻子,輕輕推開他起身。「我出去走走,你睡一會兒吧。」

劉常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出門外,決絕的背影彷彿不帶一絲留戀。

在這一刻,他終於感覺到徹底的心慌意亂、束手無策。

如果連坦露真心也不能挽回她,那麼,他還剩下什麼?

在客棧休養的這三日,彷彿又回到他還未金榜題名前,和她在鄉間隱居讀書的日子。

他每天都能見到她,看著她替自己張羅這個、張羅那個,就算她不再他房裡,感覺上也還是在身邊,從未離開過。

只是,她看著他的目光總是迴避、躲閃著,好似唯恐他會突然像頭野獸撲向她。

三天來,他的傷勢漸漸好轉,可是心卻一天天更加沉重了。

入夜,當她把飯菜端來,放下轉身要走時,劉常君再也忍不住開口。

「秀兒,你還沒想好嗎?還是不準備原諒我嗎?」

劉惜秀背影一僵,腳步停頓住了。

「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他沙啞聲音透著真摯。

「你還是專心養傷吧。」她回過頭看著他,神情很是矛盾複雜,不知該喜該惱。

「我會好好養傷,不會再教你擔心。」他暗暗鬆了一口氣,她終於肯直視他了。「那麼,你願意再信我一次,回到我身邊嗎?」

「我留在你身邊,已經不能給你任何助益了。」她不想成為他的負累,這樣互相背著恩情過日子,久了,他真不會厭煩她嗎?

他們之間,糾纏得太多太多,她想揮劍斷絲不容易,可若是回到他身邊,圍繞在他們身邊的又遠遠超過她所能面對、負荷的。

孫伯伯的恩情未還,嫣嫣的嫁與不嫁,勢必令他兩相為難,還有他的官聲仕途,若想平步青雲,更上層樓,她的存在,對他而言恐怕只有扯後腿的份。

時日久了,這份真心,還能維持純粹到多久?

她只是一個小家小戶的平凡妻子,儉省柴米油鹽醬醋茶,服侍著自家夫君的飲食起居,尚能自得其樂,可她自知,自己是做不來一個長袖善舞的官夫人,早晚他會見到她的不足。

到那一天,他一定會後悔站在他身邊是她,不是嫣嫣。

到那時,她還剩下什麼?她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劉惜秀不禁打了個冷顫,更感淒涼。

「離京時,我已經向皇上辭官,卸下功名。」劉常君明白她的心思顧慮,平靜地道:「你不在我身邊,功名利祿、榮華富貴對我而言,又有何意義?如果我不能好好照顧你,讓你過上衣食豐足、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就算位極人臣、富可敵國又怎樣?那樣的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

「你-你說你做了什麼?」劉惜秀如遭雷擊,失聲叫了出來。

辭官?卸下功名?

熬了那麼久,苦了那麼久,他怎麼能拋棄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

見她小臉煞白,震驚萬分,劉常君卻是異常地平靜,

彷彿一點也不覺可惜。「坐擁功名利祿,沒有我想像中的好,我一點也不覺得踏實、幸福。」

「可是……可是那時爹爹的心願,是娘臨終前最大的指望……還有劉家未來……」她整個人都慌了。「你、你不能這麼做!」

「我考上狀元,也做了一陣子官,展現了自己的能力,向世人和爹娘證明我是做得到的,那便已足夠。」他淡然道。

「怎麼夠?」她氣急敗壞,「那可是你的前程……」

「可是……可是……」她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可心底深處竟不知羞地感到一陣無法形容的快樂。

她比功名前程重要?真的嗎?

「我認真想過,我這一生感到最歡喜最幸福的時候,除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少年時光,就是和你在鄉間那段粗茶淡飯的平凡日子。」劉常君回想著當時的點點滴滴,眼神溫柔得彷彿滴得出水來,語氣神情透著說不出的心滿意足。「我想回去,想和你回到那個時候。」

她喉頭哽住了,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個字來。

過了好半晌,劉惜秀強迫自己重拾理智,別被一時的狂喜沖昏了頭。

他是出類拔萃的人中龍鳳,她怎能自私地因為自己,讓他一輩子甘於平淡、久困鄉間?

若真是那樣,她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公公婆婆?就是死,也無顏見劉家的列祖列宗啊。

劉惜秀深深吸了一口氣,悵然道:「你說過,不想我是因為報恩而留在你身邊。現在,我也把這句話回贈給你-我也不要你是為了報恩,這才覺得有義務待我好,留在我身邊。」

「我幾時說要對你報恩了?我明明說的是,我喜歡你,也唯有在你身邊,我才能幸福-為什麼我說的混帳話你都記得,偏偏就這句你記不住?」他心底湧現滿滿的挫敗感,忍不住低吼了起來。

「你真的不回去了嗎?真的不回京做你的狀元,好好地為朝廷效力,為劉家爭光……」她的眼圈驀地泛紅了。

「不,這麼做不對,我不可以耽誤你的,所以你吼我也沒有用……」

「對不起,我不是吼你,也沒有逼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他一臉沮喪,長長地歎了口氣。「很害怕。」

她驚訝地看著他,「你怕?」

「是,我怕得要命。」他承認,苦笑道:「我就是怕你會趕我回去,怕你不會原諒我,怕你寧願過這種顛沛流離的苦日子也不要我,我更怕……我會永遠失去你。」

劉惜秀睜大雙眼,不敢相信聽到的。

「這一路以來,我成天就怕這個、怕那個的,看著你的種種艱苦,我的心就一直沒踏實過。」劉常君回想著她途中的艱難與危險,不禁驚悸猶存。「尤其當那些強盜追殺你的時候-老天!我到死都會記得……我還以為我遲了一步……」

劉惜秀屏住呼吸,腦中空白一瞬。

下一刻,所有迷惑的碎片終於全部拼湊上了-所以是他殺退了那些強盜的?!

原來一路上,他就是這樣默默地跟著她,保護她?!

難怪他會受這麼重的傷,難怪他寧願躲在土地祠,也不敢讓她發現。

她眼眶灼熱濕潤了起來,癡癡地望著眼前這個十多年來總是那麼驕傲、胸有成竹的男人,可此時此刻,卻脆弱得那麼全然無助。

他,竟是這麼害怕失去她!

劉惜秀的心口熱熱的、曖曖的,好似有些什麼東西開始柔軟融化。

常君哥哥,原來你也是個大笨蛋。

她吸吸鼻子,突然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他愣了下。

「為什麼怕?」

「為什麼?」劉常君一臉愕然,「難道我跟你說了這麼多,你統統都沒聽進去嗎?」

「再說一次。」她難得地執拗起來。

「你還是不肯相信我嗎?」他捧著苦惱道快裂開了的沉重腦袋,幾乎是哀求地望著她,「我這麼怕,當然是唯恐會失去你-我劉常君這一生唯一的妻子,最心愛的女人。這次你聽仔細、聽明白了嗎?」

「好。」

「好?」他傻傻地望著她,不明所以。

「就是好。」她唇畔藏住了一朵小小的嫣然。

「然後呢?你是信還是不信我?」他焦急地追問,「信我嗎?你相信我了嗎?」

「我信。」劉惜秀低頭望著他,望入他溫柔的目光裡,噙著淚水,嘴角笑意蕩漾得好美、好美。

劉常君心跳靜止了一瞬,黑眸慢慢濕潤了,淚光閃動。

下一刻,他將她緊緊地擁入懷裡!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4-30 10:03 PM

尾聲

半年後 山東鄉間

在青翠山坡上有間堅固樸實的宅子,旁邊還有做小窯場,那兒時時炊煙裊裊,既有飯菜香,也有窯燒泥土香氣飄蕩。

聽說那家的小娘子生就溫柔賢惠,她做給附近鄰家小孩子們嘗的糕餅總是最甜最好吃的。

聽說那家的男主人曾是當朝狀元郎,卻沒有半點嬌貴之氣,見了人總是溫和微笑,那恂恂儒雅的氣質常教四鄰的大娘小姊兒見了,個個臉紅心跳,吱吱喳喳地爭相前去攀談。

村子裡的每個人都十分尊敬他,總喚他劉夫子,因為他每天上午都在自家院子前的老樹下,免費開課教席孩子們讀書識字。

聽說劉夫子和劉家小娘子極恩愛,夫妻倆常常在黃昏時挽著手漫步,坐在樹下互相依偎著,靜靜地聊天,相視而笑。

這天,缺了兩顆牙的小毛頭虎子興沖沖地在課堂上舉手求問:「夫子夫子,我爹娘說您和師娘是一對神仙眷侶,到底什麼是神仙眷侶啊?」

俊秀爾雅的劉夫子放下手中書卷,微微一笑,眸光溫柔地瞥了不遠處那個拎著一籃子午飯,盈盈笑著走近的妻子。

「我和師娘是「願作鴛鴦不羨仙」。來,讓夫子教你們這首初唐詩人盧照鄰的「長安古意」。」他拿起狼毫筆在硯台上沾飽墨汁,提筆在懸掛於樹幹上的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下-

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雪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End--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w3546564395.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