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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八月薇妮 -【與花共眠】《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12 PM     標題: 八月薇妮 -【與花共眠】《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5-8 11:56 PM 編輯

【書名】:與花共眠

【作者】:八月薇妮

【內容簡介】:

  重生,只是多了一次可堪選擇的機會,心智並未深沉,七情卻都放淡。

  幸好應懷真也沒什麼野心,只想保自己跟家人平安,一世花間醉眠。

  誰成想,前世對她不理不睬、甚至極為絕情的那些冤家們,忽然個個趕也趕不走……

  原來在某人眼中,千嬌百媚都無用,而她才是那朵、他最想與之共眠的花兒。

  對此應懷真只想抱頭:求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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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13 PM

本帖最後由 阿姐 於 2016-8-21 05:16 PM 編輯

  ☆、第 1 章

  那年,應懷真十三歲。

  若有人說她將紅顏薄命,死於怨憤痛楚,淒絕不可言喻,她必以為對方是個瘋子。

  事實上真的有這樣的瘋子,只不過這位先生還未曾說完,便被尚書府的人打的遍體鱗傷,屁滾尿流而遁。

  當然,若是應蘭風知道說這話的就是以「鐵口直斷」名動于世的南山隱逸竹先生,他應該不至於用這樣粗暴簡單的對付手法,也許還會想上那麼一想。

  可惜他面前急於出手的人眾太多,門生們跟那些削尖了腦袋想拍馬而不得其門入的官員們,幾乎等不及應蘭風發作,已如看見獵物的獵犬,紛紛擼起袖子沖上前教訓這出言不遜又無眼色的江湖術士,仿佛晚一步就無法表達他們對應尚書的拳拳忠心。

  圍毆的人數太多,還有人在週邊奮勇雀躍,呵斥助陣,所以當應蘭風站起身來,只能看到人群中一個抱頭縮頸連滾帶爬的身影。

  嗚呼,這十多年來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敢在應蘭風面前說實話的人,就這麼被活生生打跑了。

  這位耿直的竹先生好不容易逃出重圍,一張本來清俊的臉青紫腫脹,如發的極好的麵團,竹先生痛惜地輕撫自己面目全非的俊臉,一邊不忘回看身後很有窮追不捨勢頭的人眾,面露不舍之色。

  行童張燁看懂主人的神情,忍不住出言提醒:「您老還看什麼,再看人家索性過來打殺了您老,哪說理去,還要連累我。」

  竹先生的眼波留情,依稀看到應蘭風身邊那道嬌娜身影,歎息:「孺子不可教,老子走遍天下,好不容易看到個根骨絕佳的苗子,本想幫她解了那情劫的……奈何這幫人委實粗野,話都不待我說完!」

  張燁嘖嘖:「不是我說您老,說話不看場合,也不看人家是誰,這可是堂堂尚書府,誰不知道應尚書對這位千金寶愛非常,退一萬步說,就算不是當大官兒的,您張口就說人家閨女不得好死,不即刻拎棍子打死您算是輕的。」

  竹先生摸摸青腫的面皮,又還恨恨:「老子還沒說完,若把那女孩兒給我帶走,過了二十歲還回來,才保她一生平安喜樂,可惜這些俗人有眼不識泰山,另外……倒是還有個法子……」

  行童看他兀自滿臉怨念憐惜,忍不住抱頭:「快快打住,虧得您話沒說完就被打出來了,若還說出這些,必然會被打死當場……您當自個兒是皇帝老子呢,還要帶走人家的寶貝閨女,就算是皇上老子,也不敢就這麼對應尚書說話呀!」

  這話其實說的很對,彼時應蘭風氣焰熏天,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可以刺他幾句,其他人莫敢來撩虎須,別說是不好聽的話,就算是拍馬的話,都沒得機會跑到他跟前說,從滿朝權貴到平民百姓,誰不知道應尚書是皇帝面前一號紅人,說一不二,隻手遮天?

  當然,「奸賊」或「權臣」的駡名,是背地裡才敢悄悄言語的。

  當日,因為搶著出拳的人太多,應懷真對那個曾在她跟父親面前判她終生所歸的「竹先生」記憶並不深刻。

  甚至很快淡忘了有這麼一回事。

  的確,記他做什麼?她是當朝一品大員之女,有隨意出入皇宮的權力,皇帝對她寵愛異

  常,寵愛的程度甚至超過幾位公主。

  然後,十六歲的時候,便跟錦甯侯之子、當年一甲第三名的淩絕成親……淩絕人如其名,以雙絕著稱,一是相貌,二是才學,婚後兩人恩愛異常,淩絕對她,疼惜愛護,無微不至,那份寵溺甘美,孜孜溫柔,讓京城內的名門淑媛們個個眼熱心亂到夜裡睡不著覺。

  應懷真像是只小小地蜜蜂,在蜜罐子裡翩翩起舞,甜膩溫軟,美不勝收,似一生都享用不盡。

  所以誰會想到,竹先生那一句判詞,竟一語成讖。

  而且捅出致命一刀,讓整個龐大的應氏派系一敗塗地的,不是別人,正是淩絕。

  那個有雙絕之稱的溫柔貌美的探花郎淩絕,她的夫君。

  跟應氏有牽連的官員大小,上下足有萬人之多,新帝仁慈,下令輕判,就算如此,判斬首的也有千餘眾,行刑那日,京城菜市口,用一個血流成河來形容,並不為過。

  應懷真記得那天的落日格外鮮紅,把半邊天都染得通紅,地上的血流一直往前蜿蜒,跟晚霞接連,似乎這血一直流到了天上,遮蔽了她頭頂的天空。

  而淩絕站在血泊裡,冷絕而狠絕地笑。

  那時候應懷真已覺察不到痛楚,只是看著淩絕,他的影子在她的眼眸裡,從清晰到模糊,從模糊又到清晰,周而復始,而那個笑容,刻骨銘心。

  奇怪的是,應懷真忽然也很想笑:她想,淩絕真的是有雙絕,只不過,第一是絕情,第二是絕義。

  他踩在眾人的屍骨跟血泊裡的冷酷淡漠樣子,當真不負他的這個「絕」字。

  應懷真大笑。

  負責押著她的差人們卻面露駭然之色,這位以傾國之貌名動天下的千金小姐,此刻笑得眼中滴血,那種詭異的樣貌,淒絕的氣息,像是鬼魅修羅。

  當眼前再看不到所有,應懷真的腦中有無數影像掠過,最後,居然冒出一個似是而非的面容,那個相貌清俊的文士,皺著眉頭憂心忡忡地說:「令千金活不過雙十,且死於怨憤痛楚,淒絕不可言喻……除非……」

  曾經遺忘在記憶深處的話,複又湧現,且如此清晰。

  而當時,父親攬住她說:「有為父在,誰敢讓真兒受半點委屈,我才要讓他不得好死。」雲淡風輕似的說,雙眸中滿滿地都是對女兒發自心底的疼愛。

  應蘭風的笑影像是無邊融融暖陽,在應懷真的眼底卻是潮漲無邊。

  她未落地,而心已死。

  應懷真挑唇,笑了一笑。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15 PM

  ☆、第 2 章

  泰州徐家村最近出了件小事,有幾戶的狗被打傷了,不是瘸了腿就是趴窩不能動,還有些平白就不見了蹤跡,眾人估摸應該是閑漢黑天牛幹的好事,這黑天牛向來遊手好閒,欺男霸女,偷雞摸狗不過是平常愛好。

  眾人敢怒卻不敢言,只因黑天牛素來霸道,他娘又是個十裡八鄉有名的神婆,頗有些邪性,倘若是誰不慎得罪了他們家,輕則黑天牛出手毆打,最損的是那黑婆,暗地裡弄什麼妖魘鬼法兒,多半會整的對方家裡雞犬不寧,所以並沒有人敢得罪這一家刺兒頭。

  有一次黑天牛偷了條狗,正同婆娘在家裡整治,那狗主人尋來發現,憤怒之下大罵,反被黑天牛打的倒地不起,回家後病了許多日子,終究一命嗚呼,那家人想要找黑天牛討說法,奈何黑天牛家裡都是成了精的賊,去縣衙告狀,卻而差點被他們反咬一口。

  自此更加無人敢惹黑家,在這周遭十裡八鄉,黑天牛都是橫著走,不料夜路走多遇到鬼,這黑天牛一朝在縣城裡亂逛,發現好一條肥壯金毛狗兒,他養成的貪苛性情,又加饞癆發作,便捉了那狗,繩子套在脖子上,弄得半死,正要泡制,卻被人尋來。

  黑天牛紋絲不怕,耍起橫來,將那來人痛打了一頓。那人不敵,落荒而逃,黑天牛心下十分得意,誰知片刻之後,呼啦啦來了二三十號人,把黑天牛圍住,水泄不通,黑天牛雙拳難敵四手,被打得奄奄一息,那些人還不甘休,把黑天牛連同那條狗兒一同帶到縣衙。

  原來這狗主人一家正是當地最有勢力的張大官人,這大官人不僅是本地土豪,而且家中更有親戚在京城做官,素來無人敢撩虎須。

  本來打死一條狗並不算什麼,可是俗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以前黑天牛打死的都是平民百姓家的狗兒,如今這個,卻算是跟官家「有親」的,自然跟尋常不同,這狗兒偏又是這張大官人甚是喜愛的一條犬,平素裡餵養的都是精精細細的雞鴨魚肉,簡直愛逾性命,如今無端被黑天牛打死,自然恨極,打定主意要黑天牛給愛犬償命。

  張家的訟師也是厲害,便將黑天牛之前打死人的事兒重翻了出來,又邀請許多人證,眾口一致,證據確鑿,終於判了他一個斬監侯。

  滿縣裡的人聽聞此事,都暗地稱快,眾人不說張家勢大,也不說縣官似有偏頗,多半隻說黑天牛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如今終於得了報應,可見天上是有神佛看著的。

  百姓們拍手稱快,黑天牛的娘卻自是樂不起來,先是去縣衙尋死覓活了數次,都被衙差趕了出來,她到街頭哭冤,那些知道內情的百姓們哪裡理會她,樂得看熱鬧,想這婆娘之前做了諸多陰損的事兒,如今可見是蒼天有眼,她若有冤,那些被他家裡害死的狗兒哪裡說冤,那被他母子打過咒過的鄉鄰又哪處說冤。

  此處暫時按下,且說這張家雖然勢力大,黑天牛曾打人致死也是真,但上回那家人已經來告,卻敗了訴,這一次為何卻又如此順利地判了黑天牛呢?這還要從這泰州府的這名縣官說起。

  此地的縣官老爺,姓應名蘭風,說來也算是個極有來歷的人,他的出身,卻是京城的應公府。

  應蘭風的祖上也算是本朝開國元勳,被封為應國公,應家同京城內許多權貴關係都是極好的,提起來也是無人不知。

  應蘭風是應家新一輩中的子弟,只可惜是個庶出,性情有些風流不羈,十五歲上家中做主,同翰林家的某位庶小姐成親,那小姐身子骨歷來不好,一年後生了一子,便撒手塵寰,不多久妾又生了一女。

  自此之後應蘭風便有些轉性,不再似之前的浪蕩,開始發奮苦讀,也是他有些聰明,加上幾分運道,三年後竟一鳴驚人,在科考裡嶄露頭角,雖然名次並不靠前,但聖上念他是公侯子弟,御前又見他生得玉面秀美,風姿出色,因此十分嘉許,皇恩浩蕩,將他外放了知縣,算是歷練以備後用的意思。

  應蘭風本是紈絝,雖有幾分聰明,只是材質並不如何出眾,加上之前很不上進,因此在新輩子弟中毫無光芒,頗受了些冷落,然而自御前得寵之後,頓時天下聞名,前來說親的人又絡繹不絕。

  這番,應府的人本想選個門當戶對的,誰想出人意料,應蘭風竟自作主張,挑了個清白小戶人家的女子,那女子姓李,貌不驚人,出身且又低微,不知為何竟入了應蘭風的眼。

  終於臨行,他的嫡母言說兩個孩子年紀尚小,不便遠行,續弦李氏又有了身孕,恐怕勞乏了她,因此就把那對孩兒留在身邊照料,嫡母又特意送了兩個貼身丫鬟隨行伺候。

  這本地的張大官人,也知曉應蘭風的來歷,自應蘭風來到,便一團和氣,照應的十分周全,應蘭風是個大家子弟出身,雖然曾是紈絝,但對官面交際,種種手段,也自不陌生,因此兩下裡相處的很是融洽。

  這一番黑天牛打死張家狗兒案件,張家只用先前那宗打死人的案子訴訟,這件案子的苦主之前也曾告過,奈何並無任何人證——眾人都怕黑家霸道,故而不敢出頭,所以當時應蘭風只判了兩家和解。然而風水輪流轉,今番卻不同了,張家勢力無敵,百姓們又苦黑家久矣,張家訟師略一招呼,真個兒似一呼百應,紛紛出面指證黑天牛,應蘭風順水推舟,判得輕輕鬆松,也算是給足了張家面子。

  自來到泰州這偏僻地方,府內對應蘭風向來不聞不問,除了家長有過幾封書信,從未打點他些銀兩,而縣令的薪俸又低,身邊總還要養幾個丫鬟僕人,應蘭風又不肯盤剝百姓,初來乍到那段時候,差點便捉襟見肘,多虧張家常有來往,二來也多虧李氏能幹,裡裡外外地周旋,因此兩人手頭雖不算寬綽,日子過得倒也安泰。

  且說應蘭風來到泰州後不久,李氏便產下一女,取名懷真,今年四歲,生得粉妝玉琢,冰雪聰明,應蘭風疼愛非常,他本算是養尊處優慣了的,起初還透出幾分貴族子弟的驕嬌做派,挑衣挑食,自打有了應懷真,竟自發地節衣縮食,但凡有點銀錢,便一概放在小女兒身上,比李氏更疼女兒三分。

  前幾年,這一對夫妻磕磕絆絆,還算是順風順水,第四個年頭上,泰州這地方忽然大旱。

  先是天不下雨,烈陽高照,繼而河道乾涸,水井枯竭,田地青苗也逐漸枯死……民間有渴死人的事不說,還有村落的百姓為了爭奪有水的井頭,生出許多持械毆鬥的案件,平白死傷許多。

  應蘭風雖不算十足的青天大老爺,但自從來到這僻遠的小縣城,治下倒也向來太平無事,眼看民生也漸漸地有了起色,哪想到會出這等事。

  上頭府衙情形雖也不妙,但各縣鎮,偏是他的泰州旱情最是嚴重,因此府衙已經派人幾度申飭,命應蘭風快些想法兒。

  應蘭風自詡不是孫猴子,請不得四海龍王,每日跌足捶胸,望天長歎,憂心如焚卻無濟於事。

  早先應蘭風也請過幾個探水師,在各處找尋水源,打了新的水井救急,然而也不過是權宜之計,新的水井很快見底兒,而再去探水源,能打出水來的也極稀少,堪稱鳳毛麟角。

  偏在這時候,應懷真病了,請遍了名醫都束手無策,藥石無效,近來幾日,已見昏迷不醒。

  外面的災情日趨嚴重,愛女的病又不見起色,內外催逼,應蘭風從小到大不曾經歷過這樣兇險窘迫的境地,整日長籲短歎,寢食不安,憂悶欲死,幸好李氏是個剛強的人,強忍悲痛,不時從旁勸慰夫君,應蘭風才勉強撐得住。

  這日,門口忽然來了一人,聲稱自己能治應懷真的病。

  應蘭風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忙叫人請了進來,乍一看覺得有幾分眼熟:乃是個長臉偏瘦的婆子,眼神渾濁,雙頰微紅著。

  此刻應蘭風已有些病急亂投機,也來不及想自己那裡曾見過這婆子,只問她是否能救應懷真,那婆子拿著腔慢騰騰地應了聲,道是要先看看小姐。

  李氏瞧著不甚妥當,待要阻攔,卻又不舍放棄這絲希望,只好小心從旁瞧著,暗暗防備。待那婆子入內看應懷真的時候,應蘭風猛可裡想起:這婆子不是別個,正是之前捉入監牢的黑天牛之母,當日曾來縣衙廝鬧過多次的黑婆……

  應蘭風吃了一驚,生怕這黑婆是來報復的,急忙入內,卻見那黑婆道:「姑娘這病不是好病,不是單單吃藥就能好的,若要救活了人,老身這裡有個條件,希望大人先答應。」

  應蘭風見她來意不善,本正欲發作,忽然見她說能救應懷真,頓時覺得眼前一亮,忙問如何,這黑婆慢慢地道:「還請大人放了黑天牛。」

  若是平常,應蘭風自然不肯答應,但此刻若能救應懷真,就算是要他自家的性命,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雖不知這黑婆說的是真是假,但她卻是這些日子來唯一一個敢說能救應懷真的,當下應蘭風便一口應承:「若是真兒安然無恙,便放了黑天牛。」

  那黑婆陰測測笑說:「大人最好說話算話,不然的話,只怕小姐的病一世也不得好。」

  應蘭風只覺得這話刺耳,卻也不以為意:「你快些救人,只要真兒醒來,我即刻放黑天牛出獄。」

  李氏在旁看著,半喜半憂,猶豫片刻,咬牙跺腳,暗中叫丫鬟如意跟吉祥各自取了條燒火棍伺候身後,若見應懷真不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直接先把那黑婆亂棍打死。

  而後兩天,不知這黑婆用了什麼法子,過了兩天后,應懷真竟果然醒了過來,應蘭風欣喜如狂,即刻命人放了黑天牛。

  應懷真一醒,應蘭風心頭寬慰了一半,抱著親了又親,簡直不捨得放開,李氏笑得彎腰,百般勸了出去。

  愛女總算轉危為安,應蘭風算是人逢喜事,打起精神,重跟縣衙的師爺以及鄉老們商議如何救災之事,如此忙忙碌碌,又過了數日,縣衙外一片鼓噪,派人去看,竟然是十幾個百姓,押著一個人來了,那人真真也是舊日相識,不是黑天牛又是誰人?

  應蘭風一怔,升堂問起,原來黑天牛自打出獄後,很快故態萌生,不僅變本加厲欺壓百姓,今日更在青樓之中,不知為何,竟活生生打死了個女伎,這伎人雖是賤籍,卻也是一條人命,加上黑天牛早犯了眾怒,大傢伙兒一聲喊,把他押送衙門。

  應蘭風正因救災的事忙的頭頂冒火,又見黑天牛如此作惡,人證物證俱在,他大怒之下,命人先打五十大板,才打了三十,黑天牛已經皮開肉綻,眼見奄奄一息,那黑婆闖上公堂來,擋住行刑,求應蘭風看在她相救應懷真的份兒上,網開一面。

  之前放了黑天牛,本來是應蘭風私下之舉,已經有許多人竊竊非議,黑天牛不犯事還則罷了,如今竟弄出人命來,應蘭風決計不肯再徇私,何況此刻眾目睽睽,周圍有無數百姓,一個個怒目圓睜,怨怒正熾。

  應蘭風正要命人動手再打,神婆忽然道:「大人,民婦能求雨。」

  這一句話宛如石破天驚,不僅是應蘭風,連百姓們也都被驚呆在當場。

  之前這黑婆救了應懷真,應蘭風雖覺得神奇,但想來也不是不能解釋的,民間珍奇萬千,本就有許多異樣法子,有說「偏方能治百病」,這黑婆鎮日裝神弄鬼,焉知沒有些不為人知的不傳秘方或者怪異手段之類,因此應蘭風心服。

  但是此刻她說能夠求雨……這便不是一般的不傳秘方或者奇異手段能解釋的。

  應蘭風此刻雖巴不得有個真能求雨的,但畢竟理智尚存,且身為朝廷命官,怎能偏聽這些子虛烏有。

  因此應蘭風微微愕然之下,便要將那黑婆斥出,然而周圍百姓卻議論紛紛,那黑婆見狀,便越發高叫:「大人若是不信,為何不讓民婦試一試!」

  應蘭風喝道:「胡鬧,這要如何試法兒?」

  黑婆道:「老身曾習過茅山道術,用五雷法兒,可以向天借雨,只要大人放了黑天牛,老身即刻做法,兩天裡就見靈與不靈。」

  應蘭風雖然還半信半疑,但在場百姓們卻已經有大半動了心思,一來這黑婆以前裝神弄鬼,的確有些靈驗之處,二來此刻已經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所在,因此但凡有希望出現,便不免叫人心動,一時之間,已經有人相顧私語,一位鄉紳見狀,便出列替那黑婆求情,道:「此事畢竟關乎萬千性命,大人不如暫時應了她,左右若是不靈,便仍可以處置黑天牛。」

  應蘭風尚自猶豫,其他百姓見狀,紛紛跪地同求,應蘭風見民意如此,眉頭一皺,便道:「既然如此,先放黑天牛,兩日後若是無雨,便休怪官法如爐。」

  當下放了黑天牛,卻派了衙差們跟隨看守,防範那黑婆跟黑天牛私逃了,百姓們也自發聚集,按照那黑婆要求,搭建了祈雨的高臺,以及要用的各種書紙。

  傍晚時分,黑婆上了檯子,打鼓燒紙,手舞足蹈,做了一場,眾人見狀,心中有幾分敬畏,一個個回到家中,伸長脖子看天,只見傍晚滿天繁星,過了子時,忽然之間刮起風來,吹來烏雲,擋了滿天繁星。

  晨起,百姓們個個雀躍非常,這卻是大旱這數月來頭一次陰天,那黑婆家中更是人頭攢動,許多人跪在門口,大叫「天神靈驗娘娘」。

  應蘭風覺得這情形十分怪異,但事實如此,卻不得不叫他信服,此刻那黑婆是否作怪是小,只盼真的能下得雨來。

  於是萬千百姓伸出脖頸眼巴巴看天,誰知過了午後,陰雲逐漸散開,又見了晴天。

  應蘭風大失所望,自命人把黑天牛重捉拿歸案,那黑婆卻如神魔附體,作妖作怪,念叨說黑天牛乃是她的副手,能往天界通信,只因之前被打傷,損了元氣,因此上不得天界,通不了資訊,此刻若是緝拿了他,上天怪罪,恐怕這泰州地方將永不下雨,變作赤地千里。

  百姓們聽了這番鬼話,有不信的,卻更有一半是信了的,紛紛央求放過黑天牛。

  應蘭風之前看到陰天,還把一線希望寄託這黑婆身上,然則聽了這番話,便知道這黑婆乃居心不良,耍奸弄猾,希圖脫罪而已。

  他本想嚴懲這母子兩人,可是眾怒難犯,若是押了人,百姓們難免覺得縣官不近人情,最後恐怕還把求不來雨的罪名放在他身上……奈何,這頭兒是他自己開的,此刻苦果自也要自個兒嘗。

  應蘭風思來想去,終究沒有動黑天牛,只命那黑婆速速求雨,看她還有什麼鬼把戲要施展出來。

  如此不覺兩天又過,依舊晴空萬里,不見雨點,應蘭風怒極反笑,帶了差人來到求雨高臺,命人把黑天牛押了。

  那黑婆依舊厲聲要脅,應蘭風不慌不忙,命人用乾柴架起柴堆,將黑天牛綁在上頭,親自持了火把,道:「既然黑天牛乃是上天信使,這兩日不曾成功,不如今日便燒了他,讓他著實地往天上走一遭,這樣一來必然是要下雨的。」

  那黑婆跟黑天牛一聽,嚇得魂飛魄散,應蘭風雷厲風行,舉手把火把一丟,頓時烈焰萬丈,燒得黑天牛慘叫不休,然而不多時便悄無聲息。

  黑婆親眼目睹這駭人景象,昏死過去,頃刻醒來,口角流涎,已然瘋癲。

  周遭百姓見狀,個個膽寒,不知應蘭風還將如何,應蘭風撇開眾人,走上高臺,目視台下萬千民眾,道:「我為泰州父母官,泰州無雨,百姓受苦,我卻無計可施,想來大概是上天見我無政德方降災於此,與其相信神巫之說,不如我親自求之。」說罷便把官服解開,官袍摘下放在旁側,只著雪白的中衣,盤膝於高臺上。

  烈日當空,不多時候,應蘭風的汗已經濕透了渾身衣裳,原本端正的身子也有些搖搖欲墜,百姓們見狀,十分感動,有人便哭出聲來,隨著跪在地上,有人苦請應蘭風下來,應蘭風只置若罔聞,巋然不動。

  如此過了兩個時辰,將近黃昏,此刻連風都沒有一絲,天地間極為憋悶,仿佛諸神都遺忘了這個角落。

  而應蘭風整個人被曬得氣息奄奄,已半是昏厥,只一口氣撐著不動而已,就在這生死一刻,應蘭風的衣袖忽然輕輕一飄,底下有人道:「什麼聲兒?」

  眾人凝神細聽,隱隱地聽到天際微微一聲悶響,有人不敢置信道:「這莫非是雷聲麼?」一語未罷,只見眼前一道雪亮的閃電掠過,而後喀喇喇,驚天動地地霹靂巨響自天邊滾來,似雷神駕著戰車迅疾而至,剎那間,烏雲密佈,聚攏在天空,像是一把巨大的黑傘,然後,長長地閃電撕開了陰森的天色,猝不及防地,大雨傾盆而至。

  應蘭風自半昏半醒中睜開雙眸,抬頭看天,大雨迷了他的眼睛,卻絲毫也不覺得難受,雨水流入口角,仿佛甘霖般甜美。

  應蘭風仰頭而笑,他的小廝進寶自地上爬起來,上前扶住,又哭又笑:「大人,大人一片誠感動天,才讓老天降下雨來,大人你看百姓們多高興。」

  應蘭風放眼四看,百姓們在雨中載歌載舞,有人仰頭,張嘴伸手,接那從天而降的甘霖,有人跪在地上,將額頭貼緊泥水橫流的地面,更有人跑到他的跟前,跪拜大呼。

  那份發自心底的狂喜,讓人動容,應蘭風大笑,一步向前,心底想到的卻是之前他出門時候,跟小女應懷真告別時候,女孩兒趴在他胸口說的話。

  「爹,不用怕,最遲是明日,定會有大雨,只要你耐心……」她病體還在恢復,語無倫次聲音微弱,說了幾句,便咳個不停,小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肩頭:「爹別信壞人,爹不是奸臣……這次我會……保護爹……」」似乎怕他一步離開,便會一步走錯,萬劫不復一樣。

  應蘭風不知道,應懷真那句話,是安慰他的,還是……只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拼一口氣燒死黑天牛,賭了性命走上高臺,被烈日曝曬的那一刻,心中所想最多的,竟都是女孩兒說的那句話:爹,不用怕,定會有大雨……

  熱淚盈眶,淚水伴隨雨水滾滾落下,而應蘭風此刻最想做的,就是回到縣衙,抱住他失而復得的女孩兒,于他而言,這一番簡直如生離死別,再世重逢。

  殊不知,應蘭風同應懷真之間,真的是經歷生死離別,如今,失而復得,再世重逢。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16 PM

  ☆、第 3 章

  應蘭風的續弦李氏,本名李賢淑,只是她並不算太「賢」,更加夠不上時下所謂的「淑」。李娘子外貌雖並不出眾,其實內裡有些姜桂之性,最是爽利果決,熱辣辣地。

  若說她賢,在照料應蘭風一面上,的確是毫無挑剔,然若說她淑,則一點不沾邊,常見她雷厲風行地叉著腰指揮丫鬟僕人,毫無貴婦或者淑媛們的內斂羞澀,偶爾有來縣衙做客的撞見了李娘子高聲大氣的行事風範,不免愕然,然而應蘭風卻仍泰然自若,其呵護尊重之態,讓來客們一發目瞪口呆。

  本以為如此風姿華茂斯文一表的應大人,出身且又高貴,所配的必然也是個儀態高雅的大家閨秀,何況應蘭風對外時常誇獎自家的「賢內助」,言辭間萬般推崇,讓諸人聽了不免神往,以為應蘭風金屋裡不知藏了何許神仙妃子,恍惚間驀然見了個嗆辣子似的人物,真讓這幫男子們一口氣在胸中堵得上不去下不來,幾乎憋死過去。

  應懷真自小受李娘子影響,又被應蘭風百般地寵溺,自然也養的有幾分嬌縱刁蠻,雖說這些不過是時下大家子小姐們常有的通病。

  而應懷真當時也並未覺著自己的脾性有什麼不妥。

  大雨傾盆,打得地上水花四濺,院子裡的一叢月季於風雨中搖曳不休,李氏閒暇時候愛操弄些花花草草,因此這幾年月季也被照料的極好,雖然風吹雨打,但粗壯的花杆仍然柔韌不倒,此刻花季未到,只有綠葉沐浴在雨水中,驕傲的模樣像是在吟唱起舞。

  忽然風來,應懷真嗅到一陣清香,香氣越來越濃,清香變成了甜香,應懷真靠窗戶近了些,探頭出去,看到在窗戶邊上擺著一盆梔子。

  肥大的梔子葉,色澤深綠如同極好的翡翠,上面一朵雞蛋大小的梔子花開得正好,潔白無瑕,似白玉微微有光,甜香便是從這裡傳來。

  外頭風大雨大,卻侵襲不到窗邊,僅僅有些許雨絲撲來,使人略覺得寒浸浸地,梔子花隨風擺動,一個曼妙的弧度。

  應懷真略覺得冷,視線自梔子花上移開,看向前方緊閉的院門,雙眸之中泛著隱憂,同雨絲交織,薄霧籠罩似的。

  就在她的注視中,大門轟然被推開,一道濕淋淋地身影闖了進來,縱橫的雨絲跟陰沉的天色,卻遮不住那滿臉的狂喜之色。

  應懷真看著應蘭風寫滿喜悅的雙眼,鼻端又嗅到梔子的甜香,她慢慢深吸那叫人沉醉的香氣,那甜香蔓延,仿佛滲透到五臟六腑裡去,把先頭那點寒意也驅散的蕩然無存。

  櫻紅的唇角緩緩挑起,這是她醒來之後,第一次露出笑容。

  ——身為朝廷命官,公然行巫鬼之事,辱上愚民,以權謀私,罪大惡極。

  應懷真記得清楚,這是淩絕展開聖旨,所念的應蘭風十九大罪狀的頭一道。

  此事就是指應蘭風在任泰州知縣時候,偏信黑婆之說,縱放已判死刑的黑天牛,最後還嘉獎她們母子兩人,致使日後,黑婆母子竟成了泰州一霸,為非作歹,無惡不作,偏因為有應蘭風的關係,無人敢動他們,讓他們禍害百姓無數。

  由此種種,也成為砍在應蘭風頸上的第一刀。

  雖然說當時泰州大旱,在種種法子無效之下,應蘭風用巫神法子求雨,不日便天降大雨,乃是大善……但事實上根據欽天監的摺子記載,那時欽天監曾派人前往,一名善觀天象的官員斷定,泰州兩日內必有大雨。

  所以黑婆之事,不過也是湊巧,或許黑婆也懂看些天象,所以才敢從中投機取巧,哄騙應蘭風。

  故而當應懷真醒來,在最初的驚悸之後,所想的頭一件事,便是這個。

  不管如何,不能讓父親再成為所謂的奸臣,起碼,要避免能避免的,比如這種明顯的罪名,——看似無計可施的權宜之計,也的確「奏效」,可長遠來說,這就像是懸在頭頂的利刃,有朝一日必然奪命。

  而應懷真已經親眼目睹過。

  她想儘量避開應蘭風仕途上所犯的錯誤,若是避不開,儘量不叫他當什麼奸臣權臣,伴君如伴虎,這句話從來不是虛言,何況君之下,還有諸多虎狼環肆。

  毫無預兆地,眼前又浮現那漫天匝地地血紅,而那一人負手站在血泊之中,冷絕的眼神。

  那眼神如刀,有淩遲之效。

  不然為何至今想起,仍牽動五臟六腑莫名地抽痛。

  李娘子及時地捧了藥來,小心體貼地喂應懷真喝下,而應蘭風沐浴過後,便饒有興致地站在旁邊看,每當應懷真嫌苦皺眉,就笑著出言勸哄。

  天公落雨,女兒病癒,此刻壓在應蘭風頭頂的兩座大山都不翼而飛,一瞬清平世界,無限之好。

  連家中僕人都被這喜氣感染,丫鬟吉祥跟如意垂手站在門邊笑,家僕招財叔跟進寶站在門外探頭探腦,每個人的臉色都是喜盈盈地。

  應懷真瞥見這一幕,心中一動,雙眸便有些發潮,忙低頭,掩飾地將苦藥一飲而盡。

  李娘子心疼地忙把碗接了過去,一邊念叨:「心肝肉兒,喝這麼快豈不是苦壞了?二郎快快!」應蘭風也擰眉叫著:「乖乖女兒,不苦不苦!來,張口……」急急拿了蜜餞,俯身來喂。

  這是兩個最疼愛她的人,也是最真心疼愛且永遠不會加害她的,這些場景,她曾習以為常並以為再尋常普通不過,甚至有時還嫌李氏囉嗦,應蘭風多事,然而此刻,才知這些有多珍貴,該怎樣珍惜才好。

  應懷真再也忍不住,雙眸中的淚紛落如雨。

  在這般將養下,應懷真的身體一日好過一日,兩月後,已經強健如昔。

  這段日子裡應蘭風也忙得不可開交,因為大旱的原因,耽擱了田地耕種,今年的收成簡直少的可憐,百姓若吃不上飯,日子自然不會太平,於是應蘭風一面馬不停蹄地寫公文上報,一邊緊鑼密鼓地商議如何賑災,因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也不敢馬虎,親自去了底下幾個鎮村查探了數次,兩個月下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兒,因他生得好,故而看起來卻越發超逸了,少了先前貴公子的派頭,隱隱透出幾分憂國憂民的官員姿態。

  百姓們也都知道他捨身祈雨的事,因此都認定了他是個青天大老爺,又見他親自跑村竄鎮,模樣又是這樣的撼人,故而整個泰州無不稱頌應青天的仁德,名頭甚至傳到了別的州縣。

  而就在泰州旁邊的齊州,最熱鬧的範公府街頭,有幾個人相偕緩步而行,後面的幾位青衣簡裝,無非是些隨從,而頭前兩人,細看便見氣度超凡。

  左手的一位人到中年,中等身量,貌不驚人,下頜幾縷文士短須,頭戴方士紗帽,一雙眼睛精光內斂,卻偏笑呵呵的,楞眼一看,仿佛是個薄有身家的發跡鄉紳,正閒遊街頭,而他右手一位,身量略高,身形修長,肩寬腰細,看來十分勻稱舒服,臉形比尋常男子要柔和些,濃眉鳳目,光華隱隱,朱紅的唇微微上挑,似含笑似含嗔,正歪頭在跟那中年男子邊走邊說。

  只聽那中年男子道:「這齊州倒也看得過去……該歸攏的都收拾好了?」

  年青男子道:「恩師放心,已經整理妥當,今天便可派人快馬回京,呈報刑部跟吏部,等聖上過目批示後便可行事。」

  中年男子點頭,忽然停了步子,問道:「小唐,臨行前聖上把生殺大權交給我,齊州這些人就地處置就可,你為何還要特意派人上京呈報?」

  被喚作「小唐」的青年眼波輕轉,見周遭並無可疑人等,才含笑低語道:「恩師是來考我麼,恩師雖對那些貪官污吏有生殺予奪大權,只不過齊州這裡頭牽扯的,有個後宮的眷親,若我們貿然處置,將來若聖上不樂,也是麻煩。」

  中年男子仰頭笑了幾聲,面露嘉許之色,點頭贊道:「你做事越發謹慎了,那人並未張揚,你竟也留意到,的確,這後宮的事,雖跟我們不相干,但只不過畢竟是聖上內眷,聖上怕我們為難,顧許我們握生殺之權,故而我們自然更要體諒,也別讓聖上因此而為難了才是。」

  小唐道:「恩師以為,聖上會赦了此人麼?」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照我看,不會。聖上雖則仁德,但最恨這些貪官污吏,不然的話就不會讓你我當臂膀先斬後奏了。」

  兩人相視而笑,中年男子伸出手來,在小唐的手上搭了一搭,複往前行,才走幾步,中年男子又道:「下一步就是泰州了,是了,你對泰州的那位應家子弟有什麼看法?」

  小唐見問,臉上笑容微斂,慢慢說道:「說來也怪,本來這位在京城的時候名聲並不如何地好,也不見什麼真實驚人的才學……被發付泰州四年,向來政績平平,這幾個月,卻忽然之間聲名鵲起,學生駑鈍,也著實有些撲朔迷離了。」

  中年男子低頭微微一笑:「你還算是給應蘭風留了幾分顏面,當初他在京中,何止是聲名不佳,在科考之前,便是端端正正一個紈絝子弟罷了,就算是被聖上欽點……我也看過他的卷宗,答題不過中規中距,沒什麼格外文采風流的地方,聖上多半是看他是公府出身,又兼……金玉其外,生得一副好相貌,故而才格外開恩罷了。」

  小唐聽到「金玉其外」四字,不由也笑了笑,中年男子又道:「然而他最近燒神漢,袒身求雨的事,傳的沸沸揚揚,這般果決處事,卻不似是個草包會做出的,連為師起初聽了,都為之驚滯……我也的確有些看不明白此人,故而咱們這一番巡訪,這泰州定然是要去看一看,少不得當面會一會這應蘭風,看看他到底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呢,亦或者真的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這兩天不還說他得罪了公府麼?若真個兒有這種決斷,倒的確該讓我輩心生敬仰,」小唐笑道:「不過,應蘭風若知道自個兒給鐵骨禦史惦記上,不知會是如何反應?」

  小唐聲音極低,但「鐵骨禦史」四字一出,卻似擲地有聲,令人悚然。鐵骨禦史林沉舟,伺候了兩朝帝王,向來以不懼權貴,行事老辣著稱,不知有多少貪官污吏在他手裡栽了跟頭,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大舜的官員們聽到林沉舟三個字,都會不由自主覺得頭皮發緊,背上生寒,暗中只稱呼他為「勾魂使者」。

  林沉舟聞言,便輕笑了聲:「也不能先小瞧了他,應家這一輩雖然人才凋零,但祖上畢竟是行伍出身,應蘭風一介書生,若有應家祖上的一點鐵血,也未可知……」

  兩人身處鬧市,悄然低聲細語,周圍四五個隨從分列在周圍,有意無意地將兩人護在中間,這街頭上人來人往,卻沒有人發現,一概閒人,無一個能靠近這兩位身側的。

  就在兩人結束話頭,再度往前而行的時候,前方來了一個五短身材的瘦削漢子,一身灰布衣裳,看來風塵僕僕,最奇怪的,就是他懷中抱著一個粉妝玉琢的女娃兒,兩相對比,看來就像是一顆明珠被裹在蛛網塵灰裡。

  小唐正起步抬頭,猛然間看見這幕,心中一怔,略覺有異,就在他端詳對方的時候,那女娃兒的目光忽然一轉,看向小唐。

  先是淡淡掃了眼,繼而就直直地盯緊了小唐看,仿佛在疑惑猜測什麼,這種略顯沉靜的眼神跟那頗為老成的度量神情竟出現在一個三四歲的女孩兒臉上,這讓小唐有瞬間恍惚。

  人群依舊熙熙攘攘,那灰衣漢子抱緊女娃,低頭從他身邊經過,雙肩交錯的那一剎那,小唐並未轉頭,但他仍覺得那女娃兒在看著他……他略有些訝異,身側林沉舟開口說了句什麼,小唐忙要打起精神聽,這電光火石的一刻,那本來安安靜靜的女娃兒卻驀地向他懷中掙了過來!

  因為林沉舟身份特殊,不知有多少人想置他於死地,因此他身邊的幾個隨從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反應也是一流,卻怎麼也想不到一個三四歲的女娃兒竟然會發難……眾人急忙上前保護,卻見那女孩兒緊緊抱定小唐,脆生生地大叫起來:「大人救我!大人救我!我是泰州知縣應蘭風之女,我叫應懷真!」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17 PM

  ☆、第 4 章

  應懷真不是好端端在泰州麼,怎麼會隨著一個陌生漢子來到百里開外的齊州?這還要從兩天前的一件事說起。

  應蘭風接了一件公案,是兩個青年子弟爭風吃醋,鬥毆致死人案,這件案子的奇特之處在於,這兩名男子都並非本地人士,都是自他處而來,棲居客棧之時,一語不合繼而動武,才鬧出人命的。

  事情發生在應蘭風的制下,自然責無旁貸,開堂問案,問詢過行兇者,提審各色人等,分別一一錄下口供,這事情的來龍去脈眼見是一清二楚,應蘭風心情舒暢,正欲給出判決,卻見家奴招財在公堂一側向著自己招手。

  應蘭風情知有異,只好暫緩審訊,來到後堂問起端倪,招財道:「少爺,你可是想判這郭繼祖死罪?」

  招財原本不叫這個名字,此刻縣衙裡的兩個僕人,年紀大點的這位叫招財,年紀輕些的是進寶,加上兩名丫鬟:如意,吉祥……這四個的名字,卻都是李賢淑李娘子統一所改,據說是圖個吉利。

  招財是從應公府跟著應蘭風來到泰州的,算是從小到大看著應蘭風長大,也是應蘭風心腹的人,因此應蘭風對招財還是有幾分敬重的,此刻聽了這話,雖然有些不悅,仍道:「怎麼?殺人者死,有何不妥麼?」

  招財搖頭道:「少爺,我瞧你是真不記得了,你忘了這郭繼祖跟咱們府裡有些牽連麼?你小的時候還曾跟他見過面的。」

  應蘭風一聽,心念轉動,猛地驚了一驚,失聲道:「我還想這名字有些熟悉,難道這郭繼祖就是府裡夫人娘家兄弟的那個?」

  招財見他記起,不由笑道:「可不是他怎地?他的左邊臉上有一顆痣,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少爺,這是夫人那邊的親眷,此刻你若是判了他,府裡恐怕不好交代呀。」

  應蘭風聽了,不由地皺起眉頭來,他雖然出府四年多,然而畢竟應家是他的出身,且他從小也曾受嫡母的教誨……深知嫡母的性情,倘若此事他判了郭繼祖,只怕嫡母那邊,可不僅是一個大大地得罪了。

  應蘭風本以為這是宗簡單的案子,如刀切豆腐般不容分說,沒想到半路竟殺出親戚來了,瞬間憂悶,待要狠心判了郭繼祖……又真怕回應府後不好交代,思來想去,只好暫時拖一拖,就把郭繼祖押在監牢裡,容他三思後再定奪。

  應蘭風退堂,悶悶不樂來到後院,就聽到前方笑語喧嘩,乃是童稚之聲,應蘭風循聲而去,只聽雲雀般的笑聲響起,說道:「大元寶,你跑什麼?」另一個男孩子的聲音回答:「你打我可以,不許捏我的臉,我娘會問起來,我可不知怎麼回答她了。」

  應蘭風一聽,忍俊不禁,知道自己的女兒應懷真正在跟張家的小少爺張珍一塊兒玩耍呢,他索性放慢了步子,一邊側耳傾聽,只聽應懷真噗嗤一笑,道:「這話怎麼說?」張珍道:「我可不能說謊了,上回奶娘看到我的手臂劃破了,娘發了好大脾氣,我差點瞞不住啦。」應懷真道:「上回你手臂劃破,是你太笨,誰讓你躲在薔薇花叢裡了,花枝是有刺兒的呀。」張珍道:「我瞧著花開的好,哪裡知道有刺呢。」

  應懷真大笑,也不知她做了什麼,就聽見張珍殺豬似的叫了起來,應蘭風在花叢後聽得心曠神怡,又怕張家小少爺有事,忙邁步出來,一眼瞧見應懷真正伸手揉著張珍的小臉兒。

  應蘭風心頭一松,故意咳嗽了聲,道:「真兒,你胡鬧什麼呢!」

  應懷真見他出現,便笑盈盈地松了手,道:「爹,你瞧大元寶,也忒膽小了。」

  應蘭風看著張珍,瞧著那肥嘟嘟地小臉被揉的發紅,待要笑,卻又覺得這樣不好,便忍住了,只道:「元寶是男孩子,自然要讓著你,可你怎可如此欺負他?」

  應懷真嘟了嘟小嘴,張珍已經搶著開口道:「叔、叔父,我樂意給妹妹欺負!」

  應懷真轉頭看過去,張珍漲紅著臉,結結巴巴又說:「不、是我說錯了,妹妹並沒有欺負我……我們鬧著玩呢。」

  應蘭風略有些愕然,看看張珍發紅的臉,若有所思笑了兩聲,轉身對著應懷真,道:「你瞧元寶多懂事……你呀……別仗著人家喜歡你就一味胡鬧啦。」說著,伸出手指,輕輕地在應懷真額頭一點,又笑說:「小心有一天他就跑了不見了。」

  應懷真原本笑眯眯地,聽了這句,臉色微微一變,也不做聲。

  張珍忙擺手說:「叔父,我不會不見,我得陪著真真妹妹,只怕她會不、不喜歡我……趕我走……」

  應蘭風挑眉,看看張珍緊張羞澀的臉色,又看應懷真有些出神的模樣,不由低低笑念道:「真是……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啊……」

  應蘭風見兩個小孩兒玩的開心,他也不願立在這裡阻礙他們,加上他自己還有宗難辦的「公務」,便叮囑兩人不許打架,輕笑兩聲,負手而去。

  花園裡,張珍見應蘭風去了,才又恢復了之前的活泛,見應懷真默立不語,他生怕她不開心,便拉拉她的衣袖:「妹妹,我們還玩捉迷藏吧?」

  應懷真聽了,歪頭看他:「不玩了,你這樣笨,萬一還望薔薇叢裡躲藏該如何是好。」

  張珍道:「躲在那裡也好呀,你知道我藏在那裡,就會早一點找到我。」

  應懷真雙眸微微泛紅:「傻子,被人早點找到很開心麼?」

  張珍道:「當然開心啦,每次跟你捉迷藏,我最開心的時候就是給你捉到的時候。」咧開嘴笑,像是天上掉了個大元寶。

  怪不得每次輕而易舉找到他的時候,他總是笑得跟天上掉下一個大元寶一樣。

  晶瑩的雙眸圓睜,櫻唇緊閉,應懷真死死盯著張珍,小孩兒有些害怕,不知自己做錯什麼,喏喏問:「妹妹,我說錯了麼?你、你別生氣……」

  應懷真忽然用力推他一把,叫道:「你是真傻麼!」她用力極大,當下就把張珍推倒地上,她卻不理會,倒退兩步,轉身跑了。

  地上張珍愣了會兒,才爬起身來,叫著:「真真!」想要去追,他的小廝卻趕了來,將他拉住:「少爺,夫人找你了……你怎麼又弄了一身泥?」生怕受責罰,拉著張珍就走,小孩兒歎了口氣,一步三回頭地跟小廝走了。

  應懷真一口氣跑到花叢邊上,眼前是星星開放的薔薇花,小簇的花朵,很是活潑地點綴了半邊牆,有粉色的,有純白的,含著微微暖黃的花心。

  應懷真伸手掐住一枝,腦中卻浮現許多淩亂的場景。

  多半是她遭事之後的記憶。

  那個微胖的,面貌平淡腿腳不便的張珍,四處奔波,上下打點,用盡所有方法求見她一面:「妹妹,我聽說叔父出事就動身來京了,我、我沒想到竟然是真的……我一定會救你!你別怕……」

  他顫聲說,似說了很多,但當時那種朝堂爭鬥,儼然已是諸神之戰,似張珍這種低微凡人,哪裡有插手的餘地?別說是救人,他沾手此事便已似飛蛾撲火。

  而那時的應懷真,早已心死,雙耳已經聽不見任何,心神也不願再理會周遭,故而對張珍奉上的關切,也同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此刻,都在那看似童稚無心的對話中,有些零碎的場景浮現,是在法場上,人群中,他拖著腿奮力要闖上前來,聲嘶力竭地叫:「真真!」聲音都嘶啞變調,守衛不得不舉起器械將他擊退,不知是什麼狠狠打在他的頭上,血頓時就迸流出來,那身影愈發踉蹌,人浪中似大海孤舟。

  只是那日,流了太多的血,故而應懷真竟不記得,其中,還有一個叫做張珍的,她昔日的青梅竹馬的玩伴。

  要如何才能見真情假意?

  歲寒知松柏,患難見真情。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應懷真拼命跑到後院,胸口像是要炸裂一樣,她怕被人發現又要大驚小怪,便停步,輕手輕腳地走到角落,在臺階上輕輕坐了歇息。

  說話的聲音,從開著的窗戶裡斷斷續續傳了出來,應懷真聽出是爹娘在說話,便也不以為意,手托著腮邊歇息邊聽。

  只聽李賢淑問:「真的是府裡的親戚?你可認清楚了?」

  應蘭風道:「可不正是我的小舅舅郭繼祖麼?臉上有個痣的,我當時並未認出來,是招財提醒了我,不然我差點兒就判了。」

  李賢淑忽然恨說:「什麼差點兒,你做什麼理會招財叔那老糊塗,左右你起初沒認出他來,索性就直接判了!」

  應蘭風遲疑:「這、這使得麼?畢竟是親戚,事關人命……」

  李賢淑道:「他若不打死人家,怎會要判他死刑?如今你是官,他是囚犯,又不是偷雞摸狗的小事可以周旋的,這有什麼情面可講?」

  應蘭風道:「然而夫人那邊,若是知道了……」

  李賢淑頗有點恨鐵不成鋼:「到時候真的夫人知道了,你便只說你沒認出來就是了!反正他們那邊不也沒有認出你來麼?若他們認得你,早來討情面了,何必招財那個老糊塗提點你?」

  應蘭風恍然大悟,卻仍有點兒於心不忍:「唉,畢竟曾跟他相識過一場的,我親判他死罪,未免……」

  李賢淑道:「虧你還是當官兒的,這點子小事竟把你為難成這樣兒,可知這事關你的前程,公事公辦便是!如今趁著府裡沒有知曉,你就只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趕緊判了了事!招財叔那邊我來料理就是了。」

  應蘭風被推著往外,還不忘說道:「別為難招財……」

  李賢淑笑了聲:「為難他做什麼?我瘋了不成?招財叔是你的心腹,說這些也是為了你好,我跟他說透了他必然明白,要知道他是一時糊塗,卻並不傻!」

  應蘭風長籲一口氣:「近來賑災的事兒還忙得焦頭爛額,偏又添這份亂,我自交州程兄處聽說,朝廷派了鐵骨禦史下來巡查,那人是有名的心狠手辣,走到哪裡,哪裡就得掉幾個腦袋,簡直就是勾魂禦史……也不知是否會到泰州來,我這心裡可有些發慌呢。」

  李賢淑安撫道:「怕他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橫豎你對得起天地良心朝廷俸祿,他再鐵骨勾魂又能如何?別先唉聲歎氣,平白矮了自家氣勢,別忘了你還有阿真跟我,上回不是說阿真一心想你做個清官兒麼?」

  應蘭風聽了這句,卻驀地精神萬丈:「娘子教誨的很是!既如此,不能再耽擱,我且去了。」

  應蘭風抖擻精神,邁步出門,一眼看到臺階上的應懷真,微怔之下過來,摸摸頭頂,又輕彈了彈她鬢間那朵小花,含笑問:「真兒怎麼在這兒?」

  應懷真道:「方才跑的累了,才過來坐坐。」

  這會兒李賢淑也出來:「阿真在這裡?聽到爹娘說什麼了?」

  應懷真搖搖頭,露出疲憊的樣子:「跟大元寶玩的累了,有些發困。」

  「那我抱乖乖回去睡覺。」應蘭風見了女兒,便把他事忘得一乾二淨,才伸手要抱,李賢淑推他一把:「你有正經事,還不快去?我抱回去就是了。」

  應蘭風只好一笑,又刮刮應懷真的鼻頭:「你才病好,不要玩得太瘋了些,瞧臉兒紅的……那爹去辦事了,等回來再看乖乖。」

  應懷真打了個哈欠,點頭。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18 PM

  ☆、第 5 章

  應懷真乖乖趴在李賢淑懷中,心中想著父母方才的對白。

  當初淩絕那廝於她面前展開聖旨,所提到的應蘭風的罪名第二道,是徇私枉法,包庇殺人兇犯郭繼祖,但是方才,李賢淑跟應蘭風明明商議了要秉公處置。

  應懷真並不懷疑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只是對現在這情形百思不得其解。李賢淑抱了她上床,哄她歇息,正半睡半醒裡,就聽外面李賢淑壓低了嗓子說:「怎麼忽然又給攔住了?那來人是誰?」聲音裡滿是詫異。

  家奴招財回答:「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自稱是大人的表弟,雖然年幼,可瞧著十分厲害似的,把大人堵在房裡至今沒出來……我怕會有什麼變故,所以趕緊來稟報二奶奶。」

  李賢淑琢磨道:「一個毛孩子難道能反了天?不過,他又是怎麼忽然來了的?來的可真快!」

  招財回:「應該是郭家的人回去送了信……」

  李賢淑道:「就算郭家要派人來,也不能派個毛孩子,郭家都沒別的男人了?」

  招財苦笑:「還真差不多……郭家這一門,就只有這個郭繼祖,還有咱們府裡夫人兄弟家的男孩兒,今兒來的這少年多半就是那位小少爺了。」

  李賢淑思來想去,道:「我不信他能翻天,你再去聽聽他們說什麼,隨時回報。」

  招財領命而去,榻上應懷真聽得暗自心驚,此刻李賢淑並不知道這來人的身份,但是應懷真卻清楚的很。

  這位來救郭繼祖的少年,名喚郭建儀,就如招財所說,正是公府夫人娘家兄弟的孩兒,這位小公子,自小就生得清秀端麗,且聰慧異常。

  郭家這一輩人丁不旺,郭繼祖並不成器,整日花天酒地,算來果然只有郭建儀一個出色的後輩,裡裡外外都是他一肩挑起。

  郭建儀也爭氣,自幼飽讀詩書,十五歲上便在科考中嶄露頭角,皇帝龍顏大悅。後來也淩絕高中了,翰林宴上,眾學士簪起花來,滿座琳琅,而淩絕同郭建儀兩位,卻似雙壁,相映生輝。

  很快郭建儀被選入翰林院,本來前途無可限量,不料數年之後,他自行辭官,于四海悠遊,順手竟經起商來,此舉雖頗為人詬病,然短短兩年內,郭家的商號遍地開花,簡直富可敵國……而其待人接物,面面俱到,手段一流,但凡認得他的人,無不如沐春風,交口稱讚。

  但是應懷真也知道,她這位七拐八彎並無任何血緣關係的「小表舅」,其實是個面熱心冷的人物。

  譬如前世,起初同應蘭風家裡也是花團錦簇,跟她也是孜孜和氣,然而不知從何時起,這位小爺便若即若離,有意無意疏遠了……不久之後,應蘭風便出了事。原本郭家同應府實有親眷關係,是在株連之內的,可最後入獄以及綁縛刑場的人眾之內,卻並沒有郭家一個人。

  不得不說,手段通天。

  現在細想,以郭建儀交遊遍天下的手段,恐怕他不知從哪裡聽了些風聲,或者他自己察覺了有什麼異樣,但是這人卻隻字不說一言不發,所做的只是袖手旁觀,遠離避禍而已……

  在某種意義上,郭建儀跟淩絕是同一類人,都是聰明絕頂,也都極為無情,只不過淩絕的無情如刮骨利刃,殺的人面目全非;而郭建儀的無情,卻是初春的風,借著恰恰陽光的照耀透出一派暖色,底下脈脈地寒涼入骨。

  如今想想那金玉似的面孔,應懷真情不自禁輕輕裹了裹被子,而又想到郭建儀的手段,應懷真有一種預感:應蘭風是擺弄不過這「少年」的,郭建儀敢自己前來,又來的這麼快,必有萬全之策。

  這時侯應懷真也隱隱猜到,前世應蘭風所犯的罪行,多半跟郭建儀這次「不期而至」脫不了干係。

  李賢淑正在想心事,忽聽女兒大叫了聲,唬了她一跳,忙起身至床邊細心查看,見應懷真正摸索著坐起身來,滿臉驚慌之色,李賢淑一把抱住,將她臉上的頭髮撩開,問道:「乖乖,怎麼了?」

  應懷真揉揉眼睛,小嘴微微撅起,吸吸鼻子,道:「娘,我做了個夢。」

  李賢淑松了口氣,笑道:「小小年紀,做得什麼夢?莫非是夢到什麼不好的嚇醒了?」

  應懷真吸了吸鼻子,仰頭看著母親:「我夢見一個白鬍子老頭,拿著拐杖要打我。」

  李賢淑這才意外,皺眉道:「什麼白鬍子老頭?無緣無故做什麼打你?」

  應懷真低頭,愀然不樂的模樣,因是小小地女孩兒,面上流露一分的委屈,瞧在大人眼裡就有十分,李賢淑很是心疼,抱緊了道:「乖乖不怕,娘在呢,你好生說來聽聽。」

  應懷真用幾分哭腔,道:「是一個白鬍子白頭發的老頭,他說、說是爹爹做了壞事,放了壞人,故而他要打我出氣。」

  李賢淑心中正惦記著郭繼祖之事,驀地聽應懷真說起,就如戳中心頭一根刺般,有些色變。應懷真做戲做十分,索性便抽抽噎噎地假哭起來,李賢淑忙抱緊了女兒哄道:「你爹怎會做什麼壞事?別怕,咱們不哭。」轉頭又恨恨道:「何況就算做了,那也是大人的不是,是哪裡的白鬍子老頭這樣不懂事理,做什麼嚇唬個孩子!有本事沖我來!」應懷真哭笑不得。

  李賢淑哄著應懷真,心底計較前面的事兒,揚聲叫道:「如意!」外間丫鬟忙進來,李賢淑道:「你去前面,看看招財進寶誰在,讓他們不管如何都要把老爺叫來。」丫鬟領命而去,頃刻功夫,應蘭風果然回來。

  李賢淑放開應懷真,叫如意拿了果子給她吃,自己到外間先問詳細,果然跟招財說的差不許多,應蘭風擰緊雙眉道:「不成想郭家的人來的這樣快,這位小表弟委實厲害,讓我招架不住。」

  原來之前郭建儀登門,先是敘了身份,開口並不提郭繼祖的案情,只命人捧了個拜匣上前,道:「二表哥在此任職,本該早來拜會,然而母親身子不甚好,我又年幼,因此竟不得來拜會,真真失禮。之前聽聞懷真侄女病了一場,我家裡也有幾個生藥鋪子,頗存了些好冬蟲夏草,花膠燕窩,最是滋補,算是我做叔叔的一點心意。」說罷,便將匣子打開。

  應蘭風見他身量未足,一身淺藍色的騎馬裝,雖然年紀小小,卻透出一份幹練俐落,讓人一見心喜。

  應蘭風自知道他的來意,本來打定主意不管他送什麼只推辭罷了,沒想到他竟是說送給女兒之物。

  之前應懷真那場大病,委實有些傷了元氣,是以一直拖拉了幾個月才算病癒,為此,應蘭風跟李賢淑還兀自不放心,雖然想給應懷真補一補,不過囊中羞澀,無法盡情罷了。如今聽了郭建儀說起,不由微微心動,沉吟著低頭看去,見匣子乃是三層,頭一層是黃橙橙的花膠,金黃潤澤,一看便知道是極好的,中層是些冬蟲夏草,最下面的是金絲燕窩。

  郭建儀道:「這些並不是什麼稀奇難得的珍貴之物,都是些普普通通的東西,想懷真必然也是吃膩了的,怕是看不到眼裡去,只不過我來的倉促,也沒什麼準備的,還請二表哥別見笑,只看在我疼侄女的一點小心意上。」

  應蘭風見他面容尚稚嫩,然而話說的動聽婉轉,表情亦誠然懇切,不由暗暗詫異,便一笑道:「何必,都是親戚,大可不用這樣客套。」

  兩人落座,郭建儀道:「我家跟府上本來交好,又屬親眷,本該多親近才是,府內的姑母年前還說叫我母親過去住兩天……只我母親身子不好,就耽擱了,我早也聽聞二表哥之名,恨不得早些相見,沒想到陰差陽錯,初次相見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慚愧。」

  應蘭風越發吃驚,這郭建儀年紀雖小,但口齒伶俐,其中老成心思,比一個閱歷豐富的中年人尚且不換,再端詳他的言行舉止,一派大家之風,心底便有幾分讚賞之意,道:「建儀,不必多禮,只是你這番匆忙遠道而來,可是為了你叔叔的事?只是這件事卻是難辦的,一來之前我並沒認出是小表舅,故而一點兒周旋的餘地都沒有,二來人證物證都是全了,我雖是有心……唉……你晚來了一步。」

  「真是為此,還請二表哥別怪我初見失禮,」郭建儀聽他主動提起郭繼祖,便即刻站立,繼續說道:「二表哥有心便好,我聽說目下尚未宣判,那便是還有轉圜,何況本案系兩方鬥毆,本就是雙方有責,我叔叔是失手打傷,並不是有心奪人性命,且並未手持武器,按照刑律,並不至於就直接判了死罪……二表哥以為呢?」

  應蘭風聽到這裡,便又沉吟:「這個……然而對方一口咬定……」

  郭建儀道:「我們出面跟他們家商量,多賠些銀子,且看看他們會不會鬆口……」

  李賢淑聽了應蘭風說起跟郭建儀會面情形,不覺詫異,便道:「只聽你說起這位小表弟的言語,若不知他的年紀,必然以為是個老成持重的人了,嘖嘖,郭家竟有這麼厲害的主兒!幸虧是年紀小,再大點那還了得?」

  應蘭風道:「可不是麼?你看如今該如何是好?」

  李賢淑道:「你又問我?我也正想跟你說呢!如今就不能顧忌抹不開情面,就算他是個哪吒轉世,你也不能給說動了,總不能為了保別人的孩子,壞了自己的孩子。」

  應蘭風聽這話頭不對,便問緣故。李賢淑把應懷真方才做夢的情形說了,又道:「這種事件,本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何況阿真年幼,好端端怎麼做起這樣古怪的夢來?且她又是大病剛好了一場的時候,不得不忌諱些。」

  應蘭風素來以應懷真為重,聽了這話再無遲疑,道:「這話再對不過了,我即刻去辭了他就是。」

  李賢淑仍叫招財跟著應蘭風,自己便坐在屋內哄應懷真吃甜湯。那邊應蘭風複往前廳而去,還未到廳門,就見郭建儀正在廳內負手出神,聽了聲響便轉過頭來,很是眉目如畫的一張臉,一看應蘭風,雙眸微微一亮,作揖喚道:「二表哥。」

  應蘭風一笑,招呼入內,略說了片刻,郭建儀歎道:「想咱們兩府,本屬親近,家族間相互照應才是正經,我叔叔這番胡鬧,我母親也著惱病倒,又恨又憂的,這番多虧二表哥肯出力,不僅是救了我叔叔,更是救了我母親了,回頭二表哥述職回京,我們必然也是要到府上親自相謝。」

  應蘭風心中咯噔一聲,默默不語。郭建儀察言觀色,仍是笑道:「表哥方才離開可是有事?對了,懷真侄女的病大好了麼?我家也有幾個老大夫,極為經驗老道……」

  應蘭風咳嗽了聲,道:「懷真已經大好了,放心無礙,只是……建儀你一路過來可曾聽說,近來有鐵骨禦史之稱的林沉舟大人在周邊州縣巡訪?」

  郭建儀道:「我也略有耳聞,但是二表哥之前燒殺巫漢求雨,救了萬千百姓,政德極佳,遠近馳名,林大人自也巡不到表哥頭上。」

  應蘭風笑笑:「但林大人是有名的明察秋毫,恐怕稍有齟齬,便無法瞞過他的雙眼去,你方才說咱們兩府該多加照應,自然很是,然而若是在這個關頭上我害在林大人手中,豈不是反拖累了兩府?」

  郭建儀聽了,默然不語,心中猜疑:「方才二表哥明明已有鬆動之意,怎麼去而複返,就忽然改了主意了?難道……」

  他心中雖然犯疑,面上卻並不露聲色,反而點頭道:「二表哥說的也有道理,我也不好再為難,只不過……只求二表哥再細細地審訊一遍,不求偏頗我叔叔,但求尋一線機會……又做的公平又可以救得性命就最好了。」

  應蘭風見他答應的如此容易,並不糾纏自己,便欣然答道:「這個自然。」郭建儀又求跟郭繼祖見上一面,應蘭風也應允了。

  是夜無事,到了次日,自又要升堂問案,不料才著了官服往前行,外頭報京城內有人來到,應蘭風大驚,忙止步,傳了人到花廳。

  原來京內來的正是應公府的一位家人,所帶的竟是應侯爺的親筆信,竟是為了郭繼祖之事,其中多有叫他周旋的意思,應蘭風拿著信箋,震驚之餘,很是為難。

  正好郭建儀也來到,應蘭風看著少年晶瑩有光的雙目,忽然明白為何他昨兒並不見怎麼慌張,——多半是暗中早派人去京城求救了,故而父親這封信才來的這樣及時。

  應蘭風心中不快,便不做聲,郭建儀卻主動說道:「我看門口好像有京內來的馬匹,莫非是京城來人了嗎?」

  應蘭風哼了聲,郭建儀微微一笑,道:「二表哥莫非以為是我暗中傳信?這可是大大地誤會了。」

  應蘭風聽了這話,才又看他,郭建儀解釋說:「早先哥哥出事的消息傳了回去,我母親便暈了過去,那時候我們皆不知道是在二表哥這裡……母親醒來後,只匆匆地叫人趕緊上京傳信,指望公府裡的姑母跟姑父他們能從中周旋,我也是往這裡來的路上才知曉竟然是二表哥主審此案的。」

  應蘭風半信半疑,郭建儀歎息了聲:「其實於我心裡所願,竟還是別人判這案的好,別人礙于應公府的顏面,十有八,九是會周全些,只是二表哥為人忠直,昨兒我聽二表哥的意思就已經明瞭了……奈何如今,覆水難收,不過,我昨兒連夜叫人問過當日在場的幾個人,有人說是那死者先向叔叔動手的……」

  應蘭風聽了這話,盯著這少年看似單純的面龐,當場的人證他都曾審問的差不多,都是說郭繼祖先動的手……如今怎麼會改?自然是郭建儀從中行事。

  這樣一個孩子,竟然有這般的手段,笑裡藏刀密不透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果然是了不得。

  應蘭風無言可說,手中那封信也沉甸甸地,他起身回到內室,跟李賢淑相見,把信念給她聽,李賢淑聽了,也是一個默然,按照她的性子,本來要不管不顧,直接判死了事,然而既然府內差了手,更是侯爺親自來信,那麼就不能不多加考量。

  畢竟,應蘭風總不能一輩子都在此當知縣,必定有回京的一日,既然回京,就跟應公府脫不了干係,那裡畢竟是他的出身。

  李賢淑思來想去,無奈道:「此事已經沒了先機,少不得……就稍微周全些……」

  應蘭風道:「娘子也這麼以為?」

  李賢淑道:「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總不能就公然跟府內不合了。」

  應蘭風歎了口氣:「那……你好好照顧真兒,我出去了。」

  李賢淑道:「阿真跟張家小少爺一塊兒後院玩呢,放心,一會兒我去看看。」應蘭風便自去行事。

  李賢淑正要出門,丫鬟吉祥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道:「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小姐不見了!」李賢淑一聽,仿佛耳邊驚雷炸響,整個人靈魂脫殼,平空裡腳下有些打滑,顫聲問道:「這是什麼話!怎麼不見了?」

  吉祥雙眼帶淚,哭道:「先前還跟張家小少爺在花園玩,奴婢遲了一會兒去看,再沒找到人,張家小少爺說她之前出後門了,已經派了進寶帶了幾個人去尋找……」

  且說張珍一大早來找應懷真,正好應懷真也睡不著,兩人在花園中玩耍。

  應懷真心中掛念郭繼祖一事,十分忐忑,前世她對應蘭風的仕途上事從不關心,也不知他在泰州這地的時候風評是如何,斷案又如何,然而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前世郭繼祖並沒有死,因為以後他們在公府裡照面過。

  如今看來,他之所以沒死,必然就是郭建儀從中行事無疑。

  應懷真很有些苦惱,心中悄悄盤算下一步該怎麼做,倘若應蘭風真的被說服……她是不是真的要弄點什麼出來嚇一嚇父親才好?……想來有些頭疼。

  應懷真想的出神,張珍跑來,道:「妹妹,別站在風口裡,留神吹的頭疼。」一邊說,一邊伸手替她擋在額前,又挪動步子擋在風頭處。

  應懷真本滿腹憂慮,見張珍如此,不由笑了起來,便問:「大元寶,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真是奇怪,前世有關張珍,她的記憶甚少,如果最後不是他又出現……恐怕應懷真很快會忘記她的人生中曾出現過這麼一個人……

  想來真是奇怪,一個於她而言仿佛可有可無的人,在對方眼中,她卻似萬斤之重,無可替代。

  應懷真心中想著,目光自張珍面上往下,她看著張珍的腿:這段日子她跟張珍玩鬧,從來不曾發現他腿腳不便,莫非是以後出的事?

  腦中一刻恍惚,似想到什麼。

  張珍正握著一朵薔薇,小心摘去上面的刺,一邊兒回答:「什麼為什麼,我就該對妹妹好呀。」

  應懷真隨口歎道:「是啊,是啊,就算是哪輩子你欠我的,那你也還我了呀,這輩子,就別那麼辛苦了。」

  張珍自然不懂這話,奮力把薔薇上的小刺去掉後便遞給應懷真:「沒有刺了,再不用怕被紮到,妹妹你看好看麼?」

  應懷真低頭看了一眼,看著那已經變得柔順的粉白薔薇,莞爾一笑:「果然好看的很。」

  張珍看著她的笑顏,只覺心花怒放,不由也跟著傻笑。

  應懷真掐著那朵花,驀地看到他的神色,不由眉頭一皺,竟把花兒扔給張珍,斂了笑意,淡淡道:「它先前帶刺,本就是防備著人來靠近,肆意採摘,你卻偏要這樣……」

  張珍愕然,不明白應懷真為何忽地變了臉,想辯白,又不知從何說起,一時臉色漲紅。

  應懷真不忍看他的臉色,便轉身道:「我累了,你快快回去吧,改日再說。」不待張珍回答,拔腿就跑。

  有些模糊的記憶仿佛沉在水底的落葉,飄飄悠悠地逐一浮起。

  張珍對她確實是從頭到尾的好,但她離開泰州之後,很快就忘記了他,有一天門上告知有個泰州的故舊來拜訪,恰好她跟一幫淑媛遊玩,當看到微胖靦腆的張珍時候,她甚至沒認出那是誰。

  那時候,在她旁邊不知是哪家的小姐,看著張珍微有些顛簸的腿腳,居然笑嘲道:「這是哪兒來的土包子,看他長得,何其可笑……」她們這幫名門閨秀,錦衣玉食長大,素來眼尖的很,將人掃上一眼,便能辨別對方出身,自然也看得出張珍非出身官宦,又見他腿有不便,便知必然是個無名小卒。

  一語罷了,輕浮無禮的笑聲紛迭響起,應懷真甚至也跟著笑了幾聲,當時她並沒有格外留心,張珍的臉色,在瞬間變得紫紅窘迫,他本竭力走的端正些,笑聲乍起時候,那原本就不靈便的腿驀地一拐,差點踉蹌倒地。

  是啊,彼時她是無心的,但這無心的傷害卻傷人至深,但是卻並不知道,這個她忘記過的傷過的人,卻在她落難之後,曾經不顧一切拼了所有的想要救她於水火。

  但是當時再見時候的張珍,已經成親。聽說他的妻子是泰州當地的大戶人家女子,溫柔嫻淑,成親一年就生了麟兒。

  然而他卻為了她,奮不顧身地投身到那個令人望而生畏的黨爭大漩渦內,真似飛蛾撲火。

  上輩子已經欠足了人家,這一輩子就別再造孽了。

  怕張珍追來,應懷真拐來拐去,跑到僻靜地方,正駐足喘息,就見一道人影從牆上跳下來,一把抓住她道:「小丫頭,張家那小少爺呢?」

  應懷真吃了一驚,心念轉動間,便仍是嚇得呆呆的模樣,結結巴巴道:「你問張珍嗎,他回家了。」

  那人很是意外,卻萬萬想不到一個四歲的女童竟會說謊,咬牙切齒道:「可恨,又給他跑了……」

  應懷真此刻只在心中祈禱張珍不要忽然出現,那人盯著她,眼神一變問:「你又是誰?」應懷真見他目露凶光,便裝作嚇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兒,一聲不吭。

  那人皺了皺眉,忽然道:「生得倒真是好……總比空手回去的好。」說著咧嘴一笑,很是不懷好意,應懷真見勢不妙,才要呼救,那人一把將她抱住,扭身跳出牆去。

  縣衙的後花園牆並不高,這人輕易翻出,生怕應懷真呼救,便把她捂在懷裡於路上疾走,應懷真起初的確是想掙扎或者呼救,然而這人兇狠強悍,若要她閉嘴只怕有千千萬萬的法子,因此她索性不言不動,靜觀其變。

  這漢子起初訝異應懷真並不哭叫,慢慢地便只認為這孩子生性如此,或許她並不明白發生何事,也未可知。

  應懷真始終安安靜靜,怔怔呆呆,不管是人多人少,置身何處,總是不哭不叫,十分聽話,故而那漢子一路走來,終於逐漸放鬆了警惕,不再似之前一樣防範她。

  這一日來到齊州街頭,漢子便抱她在懷中,似抱著看光景的模樣而行,不料走到街中,應懷真忽然大叫起來。

  這漢子大為錯愕,反應過來之後,急忙想把她拉回來,不料應懷真死不鬆手,並大叫:「救命!我是泰州知縣應蘭風之女應懷真,這人是拐子,是壞人!」

  拐子目瞪口呆,如在夢中,此刻那些侍衛一擁而上,將他掀翻在地,這人的功夫本也不錯,奈何一來太過震驚,二來撲上來的都是頂尖兒的高手,一時如狐狸遇到一群餓狼,毫無還手之力。

  小唐牢牢抱住應懷真,卻聽小女孩兒義憤填膺又說:「大人別放過他,他還想害我張家哥哥呢!」四歲的小童,微微蹙眉,稚嫩卻肅然的聲音清清楚楚。

  小唐按捺心中詫異,好不容易將目光從應懷真臉上移開,他轉過頭去,看到林沉舟的雙眼中有跟他一模一樣的震驚之色。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18 PM

  ☆、第 6 章

  其實應懷真始終在找一個能脫身的機會。

  一路上她見過很多人,也有很多機會呼救,但是她都不曾貿然出聲,只因為她得找一個確確實實能幫她脫身之人。

  這個人得聰明,果斷,而且有足夠的能力。

  尋常百姓不行,這拐子大可以捂住她的嘴,說是小孩兒開玩笑而已,的確,誰會信一個四歲的孩童呢?第二,假如有聰明的信了她想施加援手,也得看能不能打得過這拐子……綜上兩點,若無十足把握而貿然呼救,下場可能只會更慘。

  她一直隱忍著,期待自己能遇到這樣的人,等待最佳機會,離開泰州到了齊州,她心底自然不免有些驚慌,直到在人群中看到小唐。

  被那拐子抱著,應懷真裝作看熱鬧的模樣,實際心中頗為緊張,看小唐的第一眼她並沒在意,當目光轉開時候,心底卻有種奇異的感覺。

  不動聲色地重看向小唐,打量著那眉眼,依稀有些眼熟。

  應懷真心底飛快思量到底為何覺著小唐有幾分面熟……他究竟是何人,又曾在哪裡見過?當然不可能是今生,然而前世她的活動範圍只在京城,且閒雜地方從不去,只在高門大戶裡行走,接觸的人非富即貴,見尋常陌生男子的機會實在不多,而依照小唐的年紀推測……再加上他身上那份卓然清貴的氣度……

  應懷真跟自己賭了一把,她賭小唐身負官職,多半是朝中人。

  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她所能想到的跟小唐照過面的最大可能,無非是在朝堂或者家中,而能進入尚書府的人,已絕非一般的官員,三品以下的都寸步難行。

  也容不得應懷真再多想,因為這一刻拐子已經抱著她越發靠近了小唐,飛快地已經要擦肩而過……應懷真再無猶豫。

  事實證明,這一把,她賭贏了。

  拐子被侍衛們五花大綁地押著,捆綁的如一只受縛的螃蟹,只顧瞪著應懷真:「你、你這賤……」

  小唐冷道:「讓他住嘴!」侍衛們伸手在拐子下頜上輕輕一轉,輕輕易易卸了他的下巴。

  因這一場小小風波,許多人聚集了看。齊州府的衙役們聞風趕來,小唐本想把應懷真放下,然而這女孩兒像是認准了似的,緊緊摟住他的脖子不放,又是警惕又是堅定,像是受驚的小動物,找到了唯一可信賴倚靠的人。

  小唐無奈,把她的頭往胸前一抱,微微遮住她的耳目,才吩咐道:「把此人押回衙門,詳加審問,派人快馬前去泰州,詢問應知縣的愛女是否丟失。」

  那衙役也是有眼色的,見小唐氣定神閑地指使,情知必然是大人物駕臨,便不敢喝問,只陪著小心問:「您是……」

  小唐探手入懷,掏了一面權杖,握在掌心微微一晃,口中道:「不可張揚。」衙役仰頭細細一看,瞧見上面「大理寺」的字樣,冷汗刷地流了下來,忙彎腰答應。

  小唐本要把應懷真交給齊州府的差人,不料應懷真毫無鬆手的意思,小唐還以為是女孩兒受了驚嚇所致,也很不忍心強把她拽下來,只好勉勉強強地抱著。

  一旁的林沉舟負手,在他身邊踱了幾步,饒有興趣地看看應懷真,向著小唐笑說:「這孩子瞧來是看上你了。」

  小唐覺得自己背上似出了一層汗,轉過頭來看看應懷真,後者把臉窩在他鬢邊肩窩處,真個似害怕不敢抬頭的樣兒,現在想想方才她大聲叫嚷的時候,看似鎮定,可實際應該是緊張透了吧……委實可憐極了。

  小唐不由地伸手輕輕拍了拍應懷真的後背:「好啦,無事了。」然而他跟林沉舟心底卻雙雙好奇的無法言喻:為什麼這孩子竟一眼認得出他是「大人」呢?

  倘若不是別的原因,而是這孩子單純地認出來他們兩個身負官職的話,那麼這一路走來的「微服私訪」,又算什麼?

  齊州的衙差們很快來回復,這拐子起先嘴硬,用刑之後終於招認,原來他覬覦張家財大氣粗,然而張家防衛森嚴,他無法動手,於是就把主意打到張珍身上,本想趁著張珍出來的機會,綁了張珍勒索錢財,沒想到錯遇應懷真才臨時起意……

  林沉舟跟小唐聽了,方確信應懷真真的是應蘭風之女,但如此一來,事情就越發可疑了:譬如,他們方才還商議去會一會那應蘭風,為何下一刻他的女兒就找了來,且認得他們?莫非那應蘭風早料到他們會在此地,且早有防備?若真如此,那麼應某人的手段可真是無法限量。

  客棧內,林沉舟向著小唐使了個眼色,兩個人都看向坐在小唐身邊正在一板一眼認認真真吃面的應懷真。

  小唐輕輕咳嗽了聲,問道:「丫頭,你叫什麼?」應懷真掃了他一眼,方才在街上她那麼大聲地報自己名頭,莫非他忘了?悶悶低頭:「我叫應懷真。」

  小唐道:「是了,你方才說過……你是應蘭風的女兒……對麼?」應懷真點了點頭,頭埋得更低了些,幾乎要把臉埋在碗裡。

  小唐見她的頭髮晃了下來,便替她撩起抿在耳後,應懷真怔了怔,本能地想躲,卻又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是不用躲的,於是繼續認認真真地吃面。

  小唐溫聲哄道:「那我叫你小懷真好麼?是了,小懷真,告訴叔叔,你怎麼在街上叫我‘大人’呢?」

  應懷真猛地咳嗽起來,大概是吃的太急了些,嗆到了,小唐忙給她順氣,又替她擦拭嘴角,竟十分細心溫柔。

  應懷真鎮定下來,小唐見她無恙,才又繼續絮絮善誘地問:「你可以告訴叔叔麼?方才為何叫我大人?」

  應懷真嘟了嘟嘴,慢慢地說:「因為……你長得像是好人……像、像是我爹那樣的,我爹是大人,你也一定是大人。」她的意思是應蘭風是當官兒的,那麼小唐自然也肯定是了。

  小唐聽了這個果然孩子氣十足的理由,啞然失笑。

  林沉舟也輕輕一笑,問道:「小懷真,那你覺得我是不是‘大人’呢?」

  應懷真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說道:「你不是。」

  林沉舟問道:「為何?」

  應懷真仍是慢慢地說:「伯伯你長得不像是好人。」說實話,如果不是小唐在,單只是遇上林沉舟,應懷真未必會呼救……林沉舟在她眼裡,就像是個尋常的老伯而已,而應懷真自詡前世也並沒見過林沉舟,自然不知他是何許人也。

  小唐聽了這般回答,不由咳嗽了聲,林沉舟卻已經大笑出聲,小唐忍笑道:「您老莫怪,小孩子不懂事。」

  林沉舟一擺手,點點頭道:「童言無忌,何況這說的乃是實情,不過這孩子倒是有些眼力,一眼就相中了你,若是看錯了人,落到別人手中去,可未必像是現在這樣順利脫困了。」

  兩人試探了會兒應懷真,也並沒什麼言語上的破綻。小唐見她小小地手捏著筷子,吃面吃的有些辛苦,便索性替她拿了筷子,自己一筷一筷的喂她吃。

  應懷真隱隱覺著這樣有些「不太合適」,然而身為一個四歲的孩童,也只好竭力做無事狀,飯來張口就是了。

  林沉舟在旁眼看這狀,便道:「小唐,你今年也十七了吧。」

  小唐抬頭:「恩師記得沒錯。怎麼忽然說起這個?」

  林沉舟的眼神中掠過一絲笑意,道:「只是覺得你也該成家了,可有看中哪家的姑娘?」

  小唐餵飯的手勢一停,笑道:「這個卻不著急,我心並不在此。」

  林沉舟若有所思道:「為師知道你心在朝堂……只不過,你該明白,若是想立足朝堂,萬事都要長遠算計才是,包括……你的婚姻大事。」

  小唐一怔,臉色也有些異樣,林沉舟卻複一笑:「是了,的確不急,再等幾年也不遲……」

  應懷真聽著兩人沒頭沒腦的對話,便抬頭看小唐,見他聽到林沉舟說「再等幾年」的時候,長長地睫毛輕輕一動,似心弦抖動,應懷真不由地舔了舔嘴唇,林沉舟舉杯笑道:「快喂小丫頭吧,瞧她餓得不輕,怕是在那拐子手中沒怎麼吃。」

  「是。」小唐答應了聲,忙斂神又喂,又道:「只吃一碗面可以麼,要不要吃點別的?」

  應懷真不理,忙吸了那口面,甘甘甜甜地嚼吃,一邊想林沉舟跟小唐的對白,一邊抬頭又看小唐,正看到他形狀極好的下頜,臉頰往上,在左邊的眼角邊上,很是正氣的濃眉之下,略有一顆比芝麻還小的點印,色淺淺地,不仔細看卻是看不出的。

  應懷真呆了呆,伸手試著去擦了擦,卻擦不去,果然是小唐自生的。

  小唐將她的小手握住,笑道:「做什麼?」

  林沉舟道:「她揉你那顆滴淚痣呢。」

  小唐道:「恩師又來取笑,什麼滴淚痣。」

  林沉舟饒有興趣道:「相書上說這般面相是:一生流水,半世飄蓬。所謂孤星入命,極容易為情所困的,你可要留神。」

  小唐越發啼笑皆非:「怎麼您老也來說這些不經之談。」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卻沒看到應懷真在旁邊已呆若木雞。小唐再喂她吃東西,她卻怎麼也不肯張嘴了,也不肯說話……小唐納悶,林沉舟也不知如何,眼見天色已黑,便抱了她暫時回房休息。

  直到小唐不在身邊,應懷真才慢慢地緩了一口氣,回過神兒來。

  怪道如此眼熟。

  終於記起他是何人。

  就在看到那一顆極小的痣之後。

  其實怎麼會忘呢,那樣的濃眉鳳目,容貌慈悲而威嚴,令人過目不忘的人物。

  他是勳貴之後,於朝堂之上遊刃有餘,不偏向任何一派,卻是皇帝面前的紅人,且贏得文武百官的敬重,乃至新帝登基,依舊榮寵無雙,左膀右臂。

  所到之處,所有聲音都是畢恭畢敬一聲「唐大人」,委實的德高望重,仰視才見,誰人敢呼「小唐」二字。

  也正是「小唐」二字,蒙蔽了應懷真,若是早提及他的名字,恐怕她一早就記起他是誰。

  禮部尚書,太子少傅,東閣大學士:唐毅。

  單是這兩個字抬出來,便似重若千鈞,能彪炳千秋。

  只是沒想到,青年時候的他,竟是這等的……風姿華茂,眉眼裡多一份鋒芒隱隱的青澀。

  手托著腮,應懷真心想:她果然是沒選錯「救命恩人」,只是這恩人的來頭也忒大了些!

  於是問題又來了,這樣來頭的小唐喚老伯「恩師」,那麼這兩個人現在的身份就很值得探究了。

  看著燈影變幻,應懷真幽幽地歎了口氣:這種感覺有點像是……本來想叫一隻獵狗趕走黃鼠狼,沒想到喚來的是一隻老虎,不不,現在看來,很可能是兩隻。

  暮色沉沉,小唐從縣衙回來,路過街頭時候,嗅到甜香的氣息,原來是路邊上賣糖餅的,他心念一動,竟買了兩隻。

  油紙包裹住,他攏在袖子裡上樓,先去見林沉舟,說了去衙門的事宜,出門回房,推門就看到孤燈一盞,那小小地身影趴在桌上,面前是一本攤開的書。

  小唐以為應懷真是閑著無聊亂看,便走過去:「小懷真不困麼?」

  應懷真轉頭看他,眼睛瞪得極大,然後搖頭,複又去亂翻書。

  小唐看著她似玩鬧的姿態,只覺可愛,忽地想到袖中糖餅,忙掏出來,獻寶似地送過去:「晚飯沒怎麼吃,必然餓了,這是剛出爐的,又香甜又酥脆,你必然愛吃。」

  應懷真仍是一言不發,只是瞪著他,像是見了鬼。小唐被這樣的目光盯著,竟有些訕訕地:「賣餅的說好吃……你嘗嘗看……」舉起來往前一湊,不料碰到了應懷真的嘴,燙得她叫了聲。

  小唐大驚,他素來進退有度,大有章程,面對一個女娃兒,竟如此張惶,忙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讓我看看燙壞了不曾?」他頗有些汗顏地忙賠不是,卻不知應懷真心底更是汗如廬山瀑布掛前川。

  正僵持,門口有人大笑:「小唐,你畢竟是一個未婚男子,哪裡會哄孩子呢。」

  小唐回頭,臉驀地紅了,訥訥:「恩師……」

  林沉舟進門:「原來買了吃食回來,為何方才不分給我一個?竟偷偷地給你這小友藏私。」小唐知道他是玩笑,便也一笑,不料應懷真板著臉道:「叔叔,這兩個糖餅你給我放在碟子裡,涼一些再吃可好。」

  小唐聽了,頓時轉憂為喜,連聲說好,林沉舟玩味道:「這孩子是怕我搶你的糖餅麼?」應懷真看他一眼,默默地又歎了口氣。

  那些沉在水底的葉子又浮上來,她的確不認得林沉舟,因為她並未見過這位傳說中的鐵骨禦史。

  至於唐毅,她是偶然見過幾回的,除了一次是在私宴上,曾見他跟同席的官員相談甚歡似的大笑,其他時候,多半是板著面孔,不苟言笑不容侵犯似的的赫赫威嚴。

  當時她機緣巧合看了一眼,望見燈影下他眼角那顆小小地痣微動,那樣威嚴溫和的一張臉,卻在那一刻平添了幾分奇異地風情。

  是以才記得深刻了些。

  可怎能想到唐毅會有這樣的一面:單純毫無防備地沖一人展露柔軟笑容,溫聲軟語地哄。

  於他而言,一生中大概也只有這段時光會如此,以後皆不是了。

  次日大早,兩人乘馬車往泰州方向而行,應懷真昏昏欲睡,在小唐懷裡東倒西歪。

  因為林唐兩人本就打算前往泰州一行,想會會應蘭風,如今證實了應懷真是他的女兒,便更有了相見的藉口,且小唐也並不放心把應懷真交付別人帶回泰州,因此上一舉兩得。

  小唐低頭看看懷中女孩兒,見她膚色如雪,吹彈得破,長睫靜靜地動也不動,看來乖巧可憐,兩隻小手半攏在袖子裡,細嫩的手指且緊緊地抓牢他的衣襟。

  小唐莞爾,又怕她受涼,就把兩隻袖子攏起來蓋在她的身上,幅袖頗為寬大,如兩片羽翼。

  林沉舟在對面瞧著,便低聲道:「你覺得這孩子昨兒說的是真是假?她真的是靠猜認出我們的麼?」

  小唐看看懷中無邪的睡容,道:「我自然信她所說,這樣年紀的孩童不會說謊。恩師以為呢?」

  林沉舟道:「起初我尚懷疑是應蘭風早有防備……然而,大概真的只是個巧合,加這孩子運氣好罷了。」

  小唐笑笑:「這丫頭瞧著有一份鬼精靈,不過……」

  林沉舟道:「不過如何?」

  小唐把聲音放得更低:「人常說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如今看看小懷真,不由不讓人想到應蘭風會是何樣的人。」

  林沉舟忍俊不禁:「是啊,本以為是個草包紈絝,然而看看這孩子……那應蘭風,倒像是個胸有丘壑的人……」

  小唐也頷首道:「我現在也很是好奇神往,小懷真如此聰穎,那應知縣夫婦,必然也是非凡之輩。」

  應懷真覺得自己很應該真的睡著,想到應蘭風跟李賢淑,聽到林沉舟的「胸有丘壑」跟唐毅的「非凡之人」,她真的很想大笑,於是,竭力保持面無表情實在是太累了,還是小唐發現她的嘴在輕微抽搐,怕她做噩夢,輕輕哄了兩聲,應懷真趁機把臉埋在他的懷中,自此兩耳不聞,逼自己睡了過去。

  從齊州往泰州縣衙,馬車也得走上三四個時辰,小唐跟林沉舟且說且看風景,不知不覺進了泰州地界,此刻將要天黑,馬車徑直來到縣衙門口,門口的差人一看應懷真,如得了寶貝,飛速趕緊去通報。

  小唐同林沉舟攜應懷真往內而行,泰州這縣衙並不甚大,才拐向內堂,就聽隱隱地有喝罵的聲音傳來:「女兒若有三長兩短……我也不活……」卻是個女子的聲音,帶些哭腔。

  小唐跟林沉舟面面相覷,應懷真索性裝作什麼也沒聽到的樣兒。卻聽小唐低低道:「莫非是河東獅吼?」林沉舟捋鬍鬚笑道:「罕見,罕見!」

  話音未落,就聽裡頭鴉雀無聲,然後一道人影飛快地跑了出來,身形雖有些倉皇,卻仍透露不俗的風致。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20 PM

  ☆、第 7 章

  自打應懷真失蹤,李賢淑想到應懷真跟自己說起的那「白鬍子老頭」故事,不免把罪怪到應蘭風身上,只說是他被郭建儀同應公府阻撓,在判郭繼祖之事上左右不定,神明見怒導致應懷真出事。

  應蘭風悔恨交加,也不理會郭建儀,只黑著臉把郭繼祖判了斬監侯,扔入牢中,便發動人眾四處找尋應懷真。

  是以前回曾說到林沉舟跟小唐交談時候,曾提及應蘭風這兩日又得罪了公府,就是指的此事。

  昨兒因天色已晚,負責來泰州報信的人半夜三更才到,當著應蘭風的面兒,簡單地將拐子在街頭被擒之事說了一遍……應蘭風跟李淑賢乍驚乍喜,忙問應懷真何在,偏那人也不知道林唐兩個人的來頭,只模糊說應懷真被兩個商人帶著來泰州了。

  兩夫婦聽了,不知如何是好,揪心了一夜,次日一早,應蘭風便想索性就趕去齊州罷了,李賢淑也是一夜未眠,不免又吵鬧了幾句,正熱鬧裡,門人報有人來到,與此同時林唐兩人便進門了。

  兩夫妻聽了,頓時齊齊住口,應蘭風不顧一切,撩起袍子,一陣風似的往外跑來。

  遙遙地看了女孩兒,應蘭風眼中的淚如同泉湧,大叫了聲「真兒」,撲過來將應懷真抱在懷中,百般親愛,竟把身邊兩位完全無視。

  此刻李賢淑也奔了出來,先一眼看到應懷真,那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定,扶著柱子淚就跌了出來。

  此即林沉舟跟小唐兩個在旁,把應蘭風看了個足,卻見他身上衣衫不甚整齊,耳朵被李賢淑扯的發紅,眼中還含著淚花……看相貌倒的確不俗,只是……

  應懷真被應蘭風擁入懷中,幾乎喘不過氣來,眼角掃到身側林唐兩人,忍不住叫了聲:「爹!」

  應蘭風半跪地上,忙應了聲,抬頭看著應懷真的臉,忽然又悲從中來,抱住她哭道:「我的真兒瘦了,定是吃了苦……」

  應懷真的嘴角斜抽,迫不得已微微高聲了些:「爹,是這兩位好心的伯伯叔叔救了我,你還沒有好好地謝過人家呢。」

  林沉舟跟小唐兩人看了個夠,心中滋味當真奇異……聽了應懷真的話,相視一笑,此刻應蘭風這才如夢初醒,抬頭看向兩人。

  應懷真也隨著抬頭看向兩位,她的面上雖然仍保持鎮靜,內心卻已經無奈地歎息:天知道她的這父親,望之燁然如神人,且必然一肚子文韜武略的模樣,實際……

  前世他是怎麼爬上一品尚書之位,位極人臣的?

  可惜又沒有辦法像是她娘一樣揪住應蘭風的耳朵叮囑:面前這兩只是很大的灰狼老虎,爹你一定要好好表現,不然人家是會把你咬碎的渣都不剩的!

  然而應蘭風畢竟不是普通的泛泛之輩。

  應懷真前世被嬌養的太好,朝堂跟政事完全不關心,有應蘭風跟李賢淑的保護,什麼大人的齷齪之事也從來侵擾不到……她只知道自己的爹是厲害的大臣,卻不知應蘭風如何厲害法兒。

  應蘭風渾身上下只有兩個軟肋,李賢淑跟應懷真,故而在兩人面前不管如何的做小伏低出盡洋相都罷了,畢竟也是應公府長大的,御前面過聖,泰州做了四年官,治理一個縣管理萬把人,雖然不至於明察秋毫,卻到底並沒有什麼大的差錯,民間風評也極佳……怎會是個單純的草包而已?

  聽了應懷真的介紹,應蘭風抬頭見了兩位,便站起身來,袖子遮著面略一轉頭,輕輕地把眼中面上的淚拭去,再抬頭時候,面上那酸楚悲痛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風清雲淡的儒雅笑容。

  應蘭風舉手作揖,正色道:「原來是兩位先生相救小女!應某感激不盡!」

  應懷真目瞪口呆,在她面前,方才還囉嗦悲戚的父親,忽然變成了十足合格的應知縣,這份瞬間變身的功力,委實非同等閒。

  林沉舟跟小唐正欣賞父女重逢的感人情形,忽地看到應蘭風拂袖站起,形象光輝奪目,這份突兀之感當真叫人有些無所適從……然而畢竟大家都是混跡官場的好手,——林沉舟自不必說,乃是老辣風骨,小唐更是朝廷將來的中流砥柱,一個備選的高高手……

  兩人不約而同舉起手來還禮,口稱:「大人言重了!」

  林沉舟眯著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袖手縮肩,楞眼看來仿佛有幾分受寵若驚似的,而小唐也是畢恭畢敬謹慎小心之態。

  目睹這一切的應懷真,嘴角又有點抽搐。

  應蘭風如此端起架勢來說話,同林沉舟和小唐站在一處,三人對視而笑相互作揖寒暄的這場景……那已經不是兩隻老奸巨猾的狐狸了,儼然神似三隻老奸巨猾的狐狸。

  但只有應懷真心中知道,此刻在場的外來那兩隻的的確確是貨真價實的狐狸,而另外一隻……最多只能算是披著狐狸皮罷了。

  因為此刻的應蘭風,不管是資歷或者心機,跟眼前這兩人都不是一個級別的,幸好外表比較唬人。

  此刻李賢淑終於上前來,不勝歡喜地向著林沉舟和小唐行禮,又抱著應懷真入內去了。

  應懷真在李賢淑懷中,頻頻回頭,很是擔憂。

  正看著,卻見小唐轉眸看了她一眼,微微而笑,應懷真把頭靠在李賢淑肩窩裡,心裡重重歎了聲。

  李賢淑把應懷真抱到裡屋,便問她此前的遭遇,應懷真儘量簡單地說了,只說自家無事,李賢淑不放心,又仔細翻看應懷真衣裳,見她身上果然並沒任何傷痕,才歎道:「虧得我的寶貝福大命大,又人見人愛,才不曾被那賊折磨,真真心疼死娘了。」鼻子泛酸,便掉下淚來。

  應懷真舉起小手,替李賢淑擦擦淚:「娘別擔心,我好著呢,且那壞人也被大人捉住了……」

  應懷真說到這裡,心中咯噔一聲,依稀地想:正因為這拐子遇到了她,才沒捉去張珍,如今更是免除後患了。

  李賢淑見她這樣懂事貼心,更加感動。應懷真便問:「娘,我聽你們說前日子家裡有親戚來,親戚呢?」

  李賢淑一怔:「什麼親戚?」忽地明白過來:「你說的莫非是郭家那小公子?他早走了!」

  應懷真心中仍牽掛郭繼祖的案件,聽說走了,便又旁敲側擊地問,才得明白。

  原來當日應蘭風判了郭繼祖後,本以為郭建儀會翻臉,不料小公子仍是淡然自若,絲毫不見氣急敗壞之色不說,態度還越發溫和。

  應蘭風把他之前送的魚膠燕窩等取來交還,郭建儀竟推辭不收,逼得急了,便才帶了三分憂色,皺眉道:「我這次來雖則是為了堂叔之事,難道就不興給侄女兒一點見面禮了?這不過是親戚之間的尋常禮數,又不是為買通表哥……若想那樣,也不至於帶這些不值錢之物了,如今表哥執意叫我帶著些回去,莫非是怕落嫌疑,或者怪罪我貿然前來?不認我這個親戚了麼?」

  應蘭風見他如此,便只好收了,郭建儀才舉手告辭,也並沒有再在郭繼祖案件上多加糾纏什麼,這份不慍不躁地表現,讓李賢淑都為之嘆服。

  應懷真聽說詳細,心頭一塊兒石頭落地,委實高興。

  然而一宗事完結,另一件卻又沉甸甸地出來。

  應懷真趁著李賢淑離開的當兒,悄悄跑出房,來到前面花廳,她躡手躡腳躲在假山石後面,踮腳探頭,遙遙地看到廳內一副其樂融融的場景。

  但是細看,就能發現端倪,表面看似談笑風生,相談甚歡,實際上小唐跟林沉舟之間暗中目光交流,波濤洶湧加刀光劍影,雙劍合璧,一唱一和,配合無間,於不動聲色裡試探應某人的深淺。

  只聽應蘭風正恨恨說:「合該把那拐子千刀萬剮,我要發公函到齊州府,還請早些把那賊移送過來才好。」

  大約是林沉舟跟小唐說了那拐子的事,故而應蘭風恨極那人。

  林沉舟笑說:「這賊人的確該被千刀萬剮,聽說他招認,起初是想綁貴地的張家小少爺的,陰差陽錯碰上了令愛。」

  小唐點頭道:「這賊人原來是個慣犯,都是沖著大富大貴的人家動手,他習慣覷空裡把孩童擄走勒索贖金,然而這又是個心狠手辣之人,就算他得了贖金,孩子也不一定能完好無損的回來,一旦被他盯上,極難逃脫毒手,這次令愛是替張家公子擋了這劫了,幸而有驚無險。」

  本來若是那拐子落到衙門手中,並不會如何重視,多半隻淡淡審訊然後扔到監牢罷了,可是齊州衙門的人見過小唐的腰牌,所以竟絲毫不敢鬆懈怠慢,把那賊拉上大堂,用盡十八般法子審訊,那賊從不曾吃過這樣的苦頭,接二連三地竟把自己以往所犯的案件一一招認了。

  幾個月前他在京內也剛犯了一件大案,竟把京兆尹一個妾的兒子綁了,京兆尹家裡交付了銀子,那孩子卻已經沒了……因此京內掀起軒然大波,風聲甚緊,這人才一路奔逃到泰州,也盯上泰州首富張家,可惜一直盯了數日不曾得手,他心中不甘,索性又順手綁走了應懷真。

  應蘭風聽了,一陣後怕,更是切齒痛恨:「我家真兒才不過四歲,又這樣玉雪可愛,那賊竟能下手……」

  林沉舟道:「令愛的確是人見人愛,且聰慧難得,據那賊人說,她一路上十分乖順,哄得那賊人失了防備,也才不曾為難她……不成想她竟懂得當街向我們呼救,還清清楚楚報出大人的名號,小小年紀竟能如此……真真令人驚歎。」

  應蘭風轉怒為喜,大笑說:「總之我家真兒是個有福氣的,才得遇兩位貴人相救,我都要好好地相謝二位……對了,不知二位來泰州,是行旅呢,亦或者經商呢?」

  林沉舟見他轉開話題,便把早先想好的一番托詞來道:「我跟侄子在京城有個專營各色果品的商號,聽聞泰州產的好棗子,故而過來看一看。」

  應蘭風目光一亮:「不知貴寶號是哪一家?」

  林沉舟知他是京內的出身,恐怕通曉商號,不敢肆意糊弄,便笑道:「是祖傳的小買賣罷了,怎麼,大人感興趣?」

  應蘭風面露喜色道:「不瞞先生,今年我泰州大旱,稻米不足,然而棗樹耐乾旱,是以產的極好,也並不貴,好些還爛在山中無人收拾……若先生有意,倒是一樁好買賣。」

  林沉舟越發意外,卻不動聲色道:「莫非大人有意要做這樁買賣?」

  應蘭風道:「如果先生有意做這筆買賣,自然是極好的!我可以全力促成此事!」

  林沉舟跟小唐聽了這話,均都暗中皺眉,林沉舟呵呵笑了兩聲,便道:「大人如此熱衷,倒是好事,不過小民還要先看看棗子如何,才能定奪。」

  應蘭風見他不言語,隱隱地有些失望,聽他如此說,才又笑道:「是是,那先生就多費心了,如果要看棗子如何,我可以派人領兩位去,不知兩位原先打算要多少?」

  林沉舟見他市儈之氣四溢,並不像是個英明的清官模樣,心中已經不悅,面上卻還是笑微微地,只是這笑卻已有三分冷意。

  小唐在旁做玩笑般問道:「林大人對這買賣好似十分心切……莫非是急等銀子用麼?」

  應蘭風居然一口答道:「可不是著急麼?簡直是火燒眉毛……」

  窗外假山後,應懷真豎起耳朵,聽到應蘭風說起綁匪之事,以及兩隻狐狸越來越莫測高深的眼神,感覺抽抽的已經不僅是嘴角,而且連她的心也吊在半天裡晃動。

  一直到聽到後面,應懷真默默地舉起兩隻小手捂住臉,心裡叫苦不迭:「爹啊爹,你這是把自個兒往老虎嘴裡送呀。」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忽聽有人笑說:「小懷真,躲在這裡是做什麼?」

  應懷真嚇得抖了抖,回頭卻見唐毅不知何時踱步靠近,負手淺笑。

  應懷真定了定神,叫:「唐叔叔……」

  正當黃昏,夕照灑滿庭院,一道刺目的光芒直射過來,唐毅腳步微動,竟正站在那道光芒中,他臉色有些暗淡不清,應懷真眯起眼睛,耳畔依稀聽到他的笑聲,而這略帶三分熟悉的笑聲,就像是一道極寒堅冰,從她頭頂插下。

  連這一刻的時光都好像被寒冰狠狠凍住,應懷真手足僵硬,無法動彈,甚至呼吸都梗住。

  她以為自己記起了小唐的身份,那就已經是所有。

  可並不是。

  事實上,她跟唐毅的緣分,並不僅僅是權臣之女跟朝中大臣偶爾驚鴻一瞥間的關係,他們之間,更有一層極為親近而直接的關聯。

  元嘉七年,有雙絕之稱的淩絕高中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拜在禮部唐尚書門下。

  ——唐毅,是淩絕的恩師。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21 PM

  ☆、第 8 章

  極耀眼的那道光在唐毅頭頂一閃而沒,原來是他躬身下來,雙眉之下鳳眸帶笑,和藹又親切地看著她。

  可是,能成為淩絕恩師的人,會和藹親切到哪裡去?

  應懷真只覺得手指尖都冰冷著,白著小臉不發一言。

  唐毅見她面色有異,便問:「怎麼,莫非嚇著你了?」忙小心地伸出手去把她從石頭上抱下來,放在地上,又噓寒問暖。

  那雙手挾裹住她,應懷真機伶伶地打了個寒戰,醒了神,然而大概是在這兒站了太久,雙腳落地,裡裡外外的寒意頓時交相襲來,冷得那臉越發地白了,小唐試著握握她的手兒,只覺那軟軟地小手如冰棱子一樣,不由驚道:「這是怎麼了?」還好此刻應蘭風也已出了門來,見狀只以為她不舒服,忙著先抱回後院去了。

  當夜應懷真大做噩夢。

  一會兒夢見淩絕獰笑著,舉刀向她劈來,一會兒夢見應蘭風披枷帶鎖,被林沉舟跟唐毅兩個踩在腳下。

  次日一早,李賢淑在房裡幫應蘭風整理袍服,應蘭風道:「今日我得先去處理了公事,林兄跟唐賢弟兩人,還勞煩娘子代為招呼。」

  李賢淑道:「昨兒晚你已說了,我理會得。」

  應蘭風笑看她說:「我知道你能幹,我不過也是白嘮叨罷了。」又問道:「真兒還睡著麼?昨兒睡得可還安穩?」

  李賢淑道:「我起來看了兩次,沒什麼事兒!」

  應蘭風歎道:「沒事是最好的,昨兒不知怎麼了,一個人在院子裡,凍得臉都那樣了,問她也不支聲,若不是唐賢弟發現,這傻孩子不知會怎麼樣呢,剛又出了那件事,這會子可要用十萬分精神看緊了些,她若再有個三長兩短,我的命也就給折騰沒了。」

  「呸呸,咱們家閨女的命大著呢!大清早說這些沒道理的話!」李賢淑笑著打他一下,又道:「不過可真的要好生謝謝這兩位,若不是他們,還不知阿真要給拐到哪裡去呢?」

  應蘭風思忖道:「我也正是這麼想,故而先多留他們住上幾日,只不過咱們這家裡的情形,也沒什麼可拿得出手的東西相送……」

  李賢淑細想了想,道:「你忘了前些日子你那小表弟送的補品?我看真兒一個孩子也吃不了那許多,不如分些蟲草燕窩做人情,豈不又體面又便宜?」

  應蘭風道:「你說那些,我也知道真兒吃不了太多,然而我本來還想你也吃些的……」應蘭風說到這裡,聲音漸低:原來李氏自嫁了他,也不曾享受過什麼,反倒裡裡外外操勞,此刻應蘭風想到這個,心裡不由有些難過。

  李賢淑看一眼應蘭風,便曉得他心裡所想,當下反而一笑,道:「嗐,你又嘮叨些什麼,我好端端地又補些什麼,再說我也不愛吃那些東西……你就別惦記著了!別說這些,只是昨兒我擔心阿真,擰了你的耳朵,你可別怪我才好。」

  應蘭風握住她的手,道:「照我看是擰的輕了些,誰叫我沒聽娘子話呢。」

  應懷真夜間噩夢連連,到早晨才睡了過去,因此未免起來的晚。李賢淑抱她起來,穿衣穿襪,洗臉梳頭,又把朵新掐的粉白花兒簪在髻上,最後捧著那粉嫩的臉蛋親了兩口,娘兒兩正膩歪,有人丫鬟如意在外叫道:「張家奶奶跟小少爺來了。」

  李賢淑一聽,忙轉身迎接,卻見簾子打起,走進來一位銀盤臉兒的貌美婦人,手中牽著張珍,款款進了門來。

  張珍一看應懷真,便掙手先跑過來,叫嚷道:「妹妹,你沒事嗎?那惡人有沒有打你罵你?」

  此刻李賢淑便起身迎了,道:「怎麼你親自過來了,說了是有驚無險,讓你們放心的。」

  張家奶奶道:「我倒是想讓懷真再休養些時候再過來看,可元寶等不及了,昨兒晚上若不是他爹強壓著不許亂跑,早就過來了。」

  李賢淑笑著讓了座兒,張家奶奶看看榻邊的兩小,壓低聲兒對李賢淑道:「我們老爺打聽到了,據說那賊是沖著元寶來的,那時候元寶正在你們這兒,他就發毒心把真兒給擄去了,所以這件事兒,還是真兒替了元寶的禍,唉……虧得真兒有菩薩保佑,平安無事歸來,不然的話……」說到這裡,便舉手拭淚。

  李賢淑自也後怕不已,昨晚已經抱著應懷真念了千百遍的菩薩保佑,今兒聽張家奶奶說起此事,也甚是感念,便也濕了眼。

  張家奶奶又道:「我這次來還想跟妹妹說,這段日子裡要多看著懷真些,我家裡也多派了人看管元寶,等閒就別叫他們出門……免得又給別的歹人盯上……」

  兩個婦人在旁邊說話,旁邊張珍拉著應懷真,憂心忡忡地道:「爹說以後不許我出來亂跑,我很怕他不讓我來見你了。」

  應懷真聽著他關切的問話,耳旁又傳來張家奶奶的隻言片語……

  她模模糊糊記得前世在泰州這段時候,李賢淑把她圈在家中好久不許外出,而她也不曾見到張珍,仿佛是很長時間後才重又見面,而再往後的零星記憶中……張珍的一條腿就是殘了的。

  或許,有那麼一種可能,真的是……

  應懷真將張珍上下看了會兒,道:「你是該多聽聽你爹的話,對了,你的腿不疼麼?」

  張珍一愣,然後低頭踢了踢兩隻腳,又跳到地上,十分靈活地蹦了兩下:「不疼呀?好端端地怎麼了?」

  應懷真看著張珍呆呆的模樣,透過他清澈的眼睛,卻仿佛看到那個在法場上拼命想沖向前的身影,他焦慮憂痛,血流滿面……那于人群中的身影搖曳,逐漸遠去消散。

  應懷真抬手在張珍的頭頂撫過,粲然一笑:「不疼就好,沒事啦!」

  張家奶奶這遭兒過來,隨身的幾個丫鬟又捧了好些吃食之物,並不貴重,然而看著卻十分豐盛,李賢淑有些過意不去,再三推辭,張家奶奶道:「聽說你們這兒也有客在,還是救了懷真的大恩人,故而對我們自然也是有恩的,知道知縣大人得避嫌,故而只送了點吃的東西過來,尋常鄰里照應也是如此……另外,我們老爺說了,改日還要親恩人們請過府飲宴呢。」

  閒話了半個時辰,張家奶奶帶了張珍便先回府了,張珍雖想留下,然而張家經歷這遭,果然把他看管的十分嚴厲,加上他娘說應懷真得多休息,故而也只好戀戀不捨地家去了。

  送走了人,李賢淑把應懷真安置在屋內,不叫她亂跑,便拉上門出來,正巧吉祥如意從廊上來,說說笑笑地,見了她,忙止步行禮。

  李賢淑道:「林爺跟唐爺都起了嗎?」

  如意道:「剛去看都起了,按照奶奶的吩咐,我們正要備飯呢。」

  李賢淑一揮手道:「都俐落有眼力價些,別怠慢了貴客,快去吧。」兩個丫鬟齊說「知道了」,往廚房去了。

  李賢淑縣衙雖不大,但人更少,兩個丫鬟都給李賢淑派了用處,招財進寶也各有活計忙碌,因此空蕩蕩地,十分寂靜,隱隱聽到樹蔭裡傳來鳥鳴。

  應懷真在屋內翻來覆去了會兒,悶得頭暈,出來閑走了會兒,想到林沉舟跟小唐都在,不免猶豫,有些不敢到處亂走,生怕撞上。

  正神遊太虛,忽然聽到撲簌簌一陣聲響,應懷真聞聲抬頭,那響動卻是從頭頂樹上傳來,她暗自心驚:莫非又是一個賊?

  呆看間,卻見滿樹細碎黃花灑落,綠油油之中露出一個毛茸茸的頭,一隻小奶貓向著她「喵」地叫了聲,有條不紊地順著樹幹往下,輕輕躍落地上,跑了個無影無蹤。

  應懷真不由莞爾,鼻端卻嗅得甜香之氣陣陣襲來,原來是這一樹桂花,翡翠樣葉片間簇簇堆金,那花兒香氣沁人心脾。

  應懷真看得歡喜,忍不住又深深地呼吸了兩口,只覺心情也都愉悅起來。

  且說林沉舟跟小唐清早起身,應蘭風便先來打過招呼,請他們在偏廳用飯。

  早飯都已經備好,琳琅滿目地擺了一桌子,無非是些小米粥,白米粥,醃的嫩黃瓜,扁豆,鹹菜,豆腐乾之類,看起來擺弄的十分乾淨,吃起來也清脆清甜。

  林沉舟跟小唐微服私訪間也吃慣了民間飯食,卻沒嘗過這樣的新鮮風味,應蘭風只陪著起了筷子,說已經吃過了,又道:「這都是內人親手所做,林兄跟唐賢弟不嫌棄就好。」

  兩人還未吃完,外頭就有人擊鼓,應蘭風告了失陪,匆匆而去。

  林唐兩人將桌上飯食吃了大半,吉祥跟如意便上前收拾,林沉舟看著兩個丫鬟,道:「想不到你們奶奶有這種手藝。」

  吉祥善談,便道:「先生不知道,我們奶奶會的可多了,這縣衙裡全靠她一個人撐著呢。」

  林沉舟挑眉:「這是什麼意思?」

  如意謹慎些,便對吉祥小聲說:「你別多話,留神奶奶知道罵你。」

  小唐便一笑道:「是啊,你們奶奶看來是個厲害的人。」

  兩個丫鬟看著他玉面生輝,不由臉熱,吉祥便說:「我們奶奶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罷了,其實是個極能幹的人,不然大人那點兒薪俸,怎麼能養得起這家子呢!」

  林沉舟一震,小唐仍是笑笑地,問:「是嗎?我也覺著應大人真是個大大地清官……若是其他當官兒的,哪裡至於這樣呢?」

  如意看一眼他,到底是女孩兒有些羞,便也不再出言,只默默地把碗盤撤了下去,吉祥見她走了,才又說:「這一次多虧了兩位救回了小姐,不然我們真不知怎麼辦了,我們大人是不是清官我可不清楚,只知道外頭百姓都叫他青天大老爺呢。」向著小唐一笑,扭身出門了。

  林沉舟跟小唐兩個見人都去了,便雙雙站起,走到門口,兩人沉吟片刻,林沉舟想到方才外頭擊鼓,便道:「咱們兵分兩路,我出去看看發生何事,如果能看他審案則再好不過,你在這衙門裡轉轉,我看著你在這裡面打聽消息比我要容易的多。」

  小唐聽出林沉舟話語中的戲謔之意,自然是說方才兩個丫頭被他一笑迷倒的情景,當下一笑,兩人分開,林沉舟往前,小唐則信步往後院而行。

  這縣衙看來已經有些年歲,牆皮不免斑駁,然而收拾的十分整潔乾淨,且三五十步就見花花草草,勃勃生機中顯出幽然之趣,小唐且看且行,心道:「能把庭院收拾的如此雅致,主人必然也不至於是個大奸大惡之徒罷。」

  走到廊下,一牆之隔,便傳來人聲,似是方才的如意跟吉祥。

  小唐放緩步子,聽如意道:「方才你多嘴的事記得別跟奶奶說。」

  吉祥道:「我也沒說什麼別的,不過是些實話,奶奶知道又如何?總不會就罵我。」

  如意道:「我是說,咱們得顧及大人的體面,想咱們這縣衙窮得這樣,得奶奶領著咱們種菜吃……你在那兩位客人跟前說大人沒錢,人家一來瞧不起大人,二來,或許還覺得咱們是在哭窮呢!想這兩位是救了小姐的大恩人,咱們自然要盡心盡力地對人家……要不然奶奶怎麼會特意地弄那麼一大桌子的菜……這話怎麼能叫人知道呢。」

  吉祥聽了才明白:「好姐姐,果然是我又多嘴了,你萬萬別告訴奶奶,我以後一定把自己管的牢牢地,唉……都怪那唐爺,笑得真真好看,我一瞧他笑,就著了魔似的總想說點什麼才好。」

  如意吃吃地笑起來:「你哪裡是著魔,明明是犯花癡了!」

  吉祥不肯饒人,道:「只說我,難道你不是麼?方才我瞧你的臉都紅了。」

  如意含羞忍笑道:「你夠了,再說我我就跟奶奶告狀去了,趕緊打水,奶奶說了,那秋黃瓜再不澆水可就長不起來了。」

  兩個丫鬟說說笑笑,聲音漸漸遠去。

  牆壁這邊,小唐聽得發呆,半晌才又邁步往前,一陣北風徐徐吹來,風中竟有朦朦朧朧地甜香,小唐身不由己循香而去,才進月門,便發現一株破粗的桂花樹,挨牆而立,枝葉散開如一蓬大大地傘,點點桂花落一地金黃,頗見雅趣。

  小唐正看,忽然幽幽地一聲歎息,似是從樹上傳來!小唐盯著那花枝掩映處,半信半疑喚道:「小懷真?」

  才說完,只見桂叢一陣簌簌地抖動,自花葉之中探出一個烏溜溜地小腦袋,圓圓地雙眸中滿是驚慌。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22 PM

  ☆、第 9 章

  小唐看著她張惶的小臉,啼笑皆非,便問:「小懷真,你在樹上做什麼?」又打量那棵一人多高的樹:「你是如何爬上去的?」

  應懷真手足亂動,弄得樹葉嘩啦啦作響,小唐嚇得伸手制止,道:「行了,不要亂動,掉下來不是好耍的。」

  應懷真咽了口唾沫,道:「那……你別跟我娘說。」

  小唐差些兒笑出來,怕她著急,只得應承:「好好好,那你先下來再說吧。」

  應懷真答了聲,把頭縮了回去,小唐不錯眼地看著,見樹枝搖晃片刻,密葉裡探出兩隻小腳來,在樹幹上亂蹬了會兒,又停下。

  小唐不解,便問:「怎麼了?」卻聽裡面傳來悶悶地聲音:「我下不去了。」小唐忍笑:「那你原先如何上去的?」

  隔了一會兒,應懷真才答:「你在下麵看著,我就不會下了。」小唐終於笑出聲來:「那我不看就是了。」應懷真卻道:「唐叔叔你先走吧,我一會兒再下去。」

  小唐咳嗽了聲,索性走到樹邊,仰頭看看,笑說:「你休要亂動,我帶你下來。」

  應懷真大吃一驚:「什麼?」話音未落,就驚叫一聲,原來小唐雙足點地,身形輕輕躍起,探手在她腰間一抱,旋即落下地來,一起一落,帶動樹上的金桂紛紛飄搖而下,甜香陣陣。

  應懷真如在夢中,定睛看去,正對上金色的桂花雨中,小唐笑微微地雙眸,眼角那一點滴淚痣若隱若現。

  小唐笑道:「別怕,已經下來了。」

  俯身把她放在地上,舉手向她頭頂摸去,本是安撫,手心卻落了空,原來是應懷真轉過身去,邁動小短腿,剎那間竟跑的無影無蹤。

  小唐十分愕然,想到昨日應懷真煞白的小臉,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由探手摸摸臉,自言自語道:「難道我生得很可怕麼?」

  小唐在縣衙後院亂逛之時,林沉舟在縣衙大堂,看了一場好戲。

  這一次前來擊鼓的人,報的是宗人命官司,而這案子中的死者,卻並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出現過的黑婆。

  而兇手也一同被四鄰八舍解押來了大堂,分毫不費應蘭風半點氣力,只是讓人驚訝的是,兇手居然也並非別人,而是黑婆的女婿。

  原來,自從應蘭風一怒燒殺了黑天牛,黑婆便失了心智,整天瘋瘋癲癲,卻也不改罵雞打狗的脾氣,因此滿村裡的人越發嫌她。

  黑婆的女兒早就出嫁,離得也不遠,就在鄰村,因此保長把黑婆送到她女兒家裡,本來是想讓她女兒照應著,不料黑婆的女兒性子同她娘一脈相承,極是個愛撒潑無事生非的婦人,尋常在家裡就挑唆著漢子不去孝順公婆,如今她自個兒的娘來了,伺候不上兩日,也便生了厭。

  其實黑婆雖然瘋癲,但這麼多年搜刮,家裡也累積了不少的錢財,自打出事後,她這女兒就跟女婿一塊兒風似的跑去,先把婆子的錢財搜刮乾淨,黑婆瘋了住到她家後,她就順勢也把黑婆原來的房子賣了,得的錢自然都攥在自個手中。

  本來有了這筆錢,也自養得起黑婆,可惜這婦人全沒有半點孝順親娘的心,動輒高聲訓斥,打打罵罵,把她娘當豬狗似的對待。

  只可憐黑婆先前那樣尖酸不饒人,教導出個跟她不相上下的女兒,如今反被女兒欺壓,果然也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了。

  鄰舍的人時常聽見,雖然不平,但也不敢多管閒事,若是招惹那婦人,不免會被罵的狗血淋頭,因此雖然很多人心裡不平,卻不敢多嘴,又想黑婆不過是自作自受……於是四鄰八舍雖個個明白,卻也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罷了。

  前日裡那婦人因嫌黑婆弄醃臢了一床被子,便指著鼻尖把黑婆罵了一頓,這還不算,又接連幾頓沒給飯吃,婆子晚間餓得難耐,便跑到廚下偷東西吃,正巧黑婆的女婿出來解手,看到黑乎乎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只以為是入了賊,拿了杠子上前,當頭一棍……

  此刻已經驚動了四鄰,點燈了看時,才發現死者是黑婆,可憐嘴裡還塞著半個饅頭,大傢伙兒見死了人,又見黑婆死狀如此,不免覺著可憐,當下齊心協力,把那漢子跟婦人解來衙門。

  那漢子一股腦叫屈,只說自己以為是進了賊,並不曉得是自己的丈母娘,婦人也慌神,在旁邊作勢哭泣,求大老爺輕判。

  應蘭風聽了兩人供詞,微微沉吟,就叫人證。

  因為當場圍了許多鄰居在,見老爺叫到,便一個個出面作證,把黑婆的女兒平素裡如何虐待親娘,她漢子不管不問之事都說個明白。

  一時仵作上來,回稟查驗過黑婆死狀,確定是吃東西時候被打死,又說她衣衫襤褸,且又枯瘦,身上各處有些淤青,顯然是被虐待良久……

  圍著的百姓們聽了,一個個向著那兩口兒撅嘴白眼,都等著看縣老爺怎麼判此案。

  圍觀者之中,自然也有一個林沉舟。

  「那到底是如何判的?」

  縣衙後院的客房之中,兩人對桌而坐,小唐替林沉舟倒滿一杯新茶。

  林沉舟看著那碧綠的茶色,一股清香的氣息緩緩繚繞,他點頭,答非所問:「你看這茶如何?」

  小唐挑眉,知道林沉舟如此問必有緣故,便道:「像是上佳的龍井?」

  林沉舟微微一笑:「還是今年新出的,龍井價貴,尤其是新茶,只有富貴人家同官宦之家才能購得,另外他昨日拿出來相謝我們的那些燕窩,也非凡品,尋常的貧寒官員家哪裡會有這些?」

  小唐隱隱猜到林沉舟要說什麼:「恩師的意思,莫非是說……」

  林沉舟並不回答,反而說道:「黑婆這案件,應蘭風判了那兇手斬監侯,那婦人流放,將家產一半充公。」

  小唐再度挑眉:「過失殺人原本不必判死……是不是太重了?」

  林沉舟一笑:「不,恰恰正好。若非她女兒女婿不孝虐待,她也不至於夜半做賊,自然不會被無故打死了,所以她之所以死,還是那兩人所致。」

  小唐微微點頭:「既然應知縣判的很好,恩師為何仍是心事重重?」

  林沉舟目光垂下,看著那杯茶,輕聲道:「為師只是擔心……這應蘭風,若不是個大智若愚的清官,就是個深藏不露的大奸之徒。」

  小唐一驚:「這……此話從何說起?」

  林沉舟道:「照你方才所說,他分明家徒四壁,窮得捉襟見肘,然而你看這龍井,一兩的龍井,恐怕得有一兩銀子……這是一個窮官能有的手筆麼?另外,今日中午他請我們吃的,瞧來也豐盛的很。」

  小唐忙道:「今日中午的飯,我打聽了那兩個丫鬟,那叫吉祥的才告訴我,原來是那張大官人家早上送來的。說是為了答謝這一次小懷真為他家小官人替了禍。」

  林沉舟沉吟不語,桌上兩盞茶盈盈碧綠,水汽嫋嫋,模模糊糊,變幻莫測。

  片刻,小唐才問:「恩師……莫非已經有了打算?」

  林沉舟起身,往外看了看,庭院寂寂,花樹寥寥,有麻雀在樹枝上跳來跳去,十分自在。

  林沉舟道:「既然他想同我做買賣,那麼我就同他做一筆買賣。」那本來於枝葉間玩鬧的麻雀「吱兒」一聲,飛得無影無蹤。

  進寶頭前領路,林沉舟同小唐拐過走廊,來到縣衙書房。卻見應蘭風埋頭在看什麼,見兩人來到,忙推了文書起身相迎。

  三人落座,林沉舟道:「大人前日所說的販賣棗子之事,我已經思慮過了,倒正是可行。」

  應蘭風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是麼?那、那著實大好……不知兩位要多少?」

  林沉舟微微一笑,道:「不知大人有多少可以出手?」

  應蘭風見他口氣頗大,精神一振,想了想道:「大概有二三百石,不不……大概四五百擔也是有的。」

  林沉舟跟小唐心中各自震驚,林沉舟似笑非笑:「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小唐張了張口,終究沒有出聲。

  應蘭風笑道:「尚可尚可,不算太小,不過也不算太大就是了,畢竟先生兩位乃是從京城來的……這棗子鮮吃最好,若是吃不了,還可以曬乾備用,橫看豎看都不是虧本的買賣。」

  林沉舟呵呵道:「那麼不知要價幾何?」

  應蘭風想了片刻,道:「按照市價行情的話……」他大概說了個數目,又問:「兩位覺得如何?只是有一點最是要緊:銀子萬萬是不能拖欠的。」

  林沉舟見他句句不離銀子,如此善於鑽營,市儈兼銅臭,虧得先前他還跟小唐暗中商議,說應蘭風是個「不凡之人」,此刻見狀,不免大失所望,臉上透出幾分慍怒之意。

  小唐便咳嗽了聲,低低道:「大人真的想做這筆買賣?我可是聽聞……朝廷官員不能行商的。」

  應蘭風面露尷尬之色,隨即呵呵笑道:「我何嘗不知呢,只因為見兩位是誠實君子,又委實是走投無路,才暫時出此下策……」

  小唐聽他仿佛有言外之意,正要問起,便見外頭招財跑了進來,向著應蘭風道:「大人,有人來找,還請您快快過去。」

  應蘭風道了失陪,他前腳去後,林沉舟歎氣道:「這廝真是鬼迷心竅,竟如此可惡,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小唐道:「恩師,我們尚不知他為何急切間要如此,莫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林沉舟冷笑道:「不過是貪財罷了,現在泰州被旱情所苦,他不思勤政賑災,卻忙著大發橫財,這等貪婪愚蠢,實在少見。」

  小唐笑問道:「恩師多久都不曾犯惱了,怎麼這一次竟這般動怒?」

  林沉舟頓了頓,皺眉歎道:「或許之前因為聽聞他種種不凡舉止,故而對他暗懷期望,沒想成想竟是這種人品,倒果然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豈不讓人惱怒?」

  小唐笑了兩聲,道:「照我看,反正他是逃不脫的,何不再緩一緩,細看看他意欲何為,再行動作?」

  林沉舟思忖片刻,終於點了點頭:「我好似真的有些急躁,那便如你所說,且再看看罷了。」

  小唐見無人來到,又低聲問道:「不過,要真的給他銀子麼?算來總也有兩千兩了。」他們兩人微服出巡,雖然不缺銀兩,但一時也拿不出千兩銀子之巨來。

  林沉舟一怔哼道:「之前在允州不是抄了幾千兩出來麼?便先用著。橫豎等他收了銀子,治他的罪便是鐵板釘釘,給了多少到時候我分文不差地叫他再吐出來,哼……偏偏這廝還說什麼‘萬萬不能拖欠’,真是自尋死路。」小唐聞言,只得苦笑。

  一刻鐘的功夫應蘭風便返回,兩隻眼睛撇著他們,不知又在尋思什麼。

  林沉舟怕事情有變,向著小唐使了個眼色,小唐起身,從袖子裡掏出兩張銀票,道:「這是一千兩的銀票,以做定金之用,請大人收著。」

  應蘭風一看,兩隻眼放出光來,急忙接了過去,雙手捏的緊緊地,道:「兩位竟如此爽快!我方才已命人去採摘棗子,下午便會送來,兩位可先看看成色,委實是甘甜多汁……」

  林沉舟素來城府深厚,此刻卻恨不得一掌拍死他。小唐虛與委蛇道:「我等自然是相信大人的,對了,方才大人說是急需銀子用才出此下策,莫非是衙門中出了什麼事?」

  應蘭風擺手道:「不曾不曾。」

  小唐本是想看他是否有什麼隱衷……見他一口否認,微微皺眉,正要再問,應蘭風卻又看向林沉舟,道:「林兄,說起來,我還有一事……」

  林沉舟側目看他:「何事?」

  應蘭風笑了兩聲,道:「我泰州除了棗子,更盛產柿子,不知先生有沒有意思想要?」

  林沉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連小唐也是目瞪口呆,獨應蘭風還滿懷希冀笑容可掬地等候回答。

  書房內一時寂靜無聲,應蘭風見兩人不答,便自顧自地又道:「這柿子也是極好的,個兒大,又香又甜……」

  林沉舟忍無可忍,打斷他的話頭,道:「這一次大人又要多少銀子呢?」

  應蘭風微微露出喜色,說道:「這個的數目不大,約略也有二三百擔而已……」

  林沉舟倒吸一口冷氣,冷笑道:「果然數目不大。」

  應蘭風笑道:「先生果然有意?」

  林沉舟雙眸微寒,冷看應蘭風:「應大人好算計,做泰州的知縣委實是屈才了,如此善於經營,大可似我們一般行商,必然博得家財萬貫……」

  應蘭風搓了搓雙手,笑道:「過譽過譽,那這銀子是否還要多些?」

  林沉舟磨了磨牙,又向著小唐使了個眼色。

  小唐無奈,摸了摸袖子,掏出一張銀票,欲給不給,眼望著應蘭風,說道:「應大人你可要想好了,休要只顧眼前,忘了退路……」這自然是小唐好心,旁敲側擊地提醒應蘭風。

  應蘭風不明其意,林沉舟卻心知肚明,便重重咳嗽了聲,笑說:「小唐的意思是……這麼大筆銀子,大人留神一口吞不下……噎住了,那便不大好。」

  應蘭風這才笑了起來,拱手道:「兩位大可放心,應某必然吞的順順利利,乾乾淨淨。」他說完之後,便匆匆道了失陪,忙不迭出門去了,看那姿勢竟像是迫不及待拿著銀子逃走似的。

  也幸虧應蘭風走得急,他前腳剛出門,後面小唐死死拉住林沉舟,低聲道:「恩師忍耐!」幾乎是與此同時,只聽屋外應蘭風高聲叫道:「招財進寶!快來!快快!」一疊聲地叫嚷,聲音裡喜氣洋洋,情難自禁。

  林沉舟對小唐道:「你可瞧清楚了,此人貪得無厭,厚顏無恥,再看他這些家奴,叫什麼招財進寶,唯恐他人不知其貪婪成性,真真是妙極了!」

  小唐也是無可奈何,之前本想深問應蘭風是否另有緣故,只可惜沒得機會。

  林沉舟思忖片刻,不怒反笑,道:「實在有趣的緊,辦過這麼些貪官污吏,就沒有似他這般急不可待想要撞到手心裡來的,既然如此,便成全他!你速速去傳人進衙門,我要即刻把這昏官拿下,定斬不饒!」

  小唐見他怒意勃發,也不敢勸,只好行了個禮,領命出門。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25 PM

  ☆、第 10 章

  小唐跟林沉舟以商賈身份來訪應蘭風,自然行事低調,一干隨從侍衛們都在縣衙外頭候命。

  小唐出了衙門,拐到旁邊的巷口,即刻有人迎上前來。小唐正欲吩咐,忽然看到縣衙門口有六七個人出來,頭前的是招財跟進寶,後面幾人都身著常服,眾人分別上了馬兒,又趕了一輛馬車,亂糟糟飛快地往南去了。

  小唐凝視隊伍離去的方向,眉頭一皺,便道:「派兩個人跟上,看看是往何處去,所為何事,切記別讓他們察覺了。」侍衛領命,揮手一招,身後不遠處等候的兩名下屬躍上前來,各自騎馬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侍衛又問:「大人還有吩咐麼?」

  小唐猶豫道:「你……」正沉吟間,忽然見從衙門內又出來數人,邊走邊說,十分熱絡。小唐飛快一想,便道:「稍等片刻。」撇開那侍衛,負手往前而行,裝出個剛從外頭往回走的模樣。

  快要到縣衙門口,就跟那群人撞個正著,只聽有人道:「我即刻回去叫大傢伙兒動作起來,你們也各自勤謹著些。」另一個道:「誰能想到知縣大人果然這般能幹,真是我們的造化。」忽然有幾人看到小唐,便都慢慢地停了鼓噪。

  小唐咳嗽了聲,舉手道:「列位有禮。」

  眾人見他相貌堂堂,舉止溫文,便也慌忙回禮,當前兩人問道:「這位爺是?」

  小唐道:「鄙姓唐,是前日來到泰州的,如今住在縣衙裡。」

  小唐說罷,便有人驚呼道:「莫非正是唐大爺?」

  小唐一怔,又有人道:「這位爺可是救了我們大小姐,且要買柿子跟棗子的唐大爺?聽聞同伴還有位林爺的?」

  小唐笑道:「不敢當,我的確有位同伴姓林,也確實跟應大人談過買賣。」

  眾人聞言,嘩啦啦圍上來,一瞬間小唐滿耳都是贊溢之詞,有說他生得出色,一看就是個貴相的,有說他風度不凡,今年定會發財,許多聲音響做一片,十分熱情。

  小唐正無所適從,只聽當前一人道:「真真是多虧了兩位救星……就如應大人一般,都是我等的大恩人了。」也有人說:「等果子採摘好了,必然要好好地請兩位吃上一頓。」

  小唐好不容易插嘴道:「原來應大人已經把此事吩咐了諸位嗎?」

  眾人道:「那是當然,我等這便要去準備了。」忽然有個老者出頭說:「我們別圍著唐爺了,或許人家有正經事,改日再好好地請兩位罷了。」大傢伙兒聽了,這才舉手告別,一哄而散。

  小唐回望眾人遠去,轉身進了縣衙,正走間,迎面見到林沉舟前來,小唐正欲說話,林沉舟見他身後左右無人,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道:「跟我來。」

  小唐心知有異,便不急開口,跟隨林沉舟回到居所,才問道:「恩師,是不是出了何事?」

  林沉舟不答反問:「你為何沒帶人來?」

  小唐道:「我只是覺得此事另有蹊蹺。方才在門口見到招財進寶帶了若干人眾趕著馬車匆匆離開,看樣子是出泰州,卻不知奔向何處所為何事,我便叫張忠他們跟著了。」

  林沉舟道:「原來如此。」

  小唐道:「另外我回來之時,看到若干村民打扮之人,在議論的也是應蘭風賣棗子柿子之事,且口口聲聲說咱們是他們的大恩人,又盛讚應蘭風,所以我才大膽叫張忠暫時按兵不動,想回來再問問恩師的意思。」

  林沉舟輕輕一笑,道:「我前日贊的果然不錯,你真個是謹慎老成了許多,我方才出去,就是想攔下你。」

  小唐忙問緣故,林沉舟道:「我也略知道了些內情,這應蘭風鑽營行商,好像並不是為了中飽私囊而已。」

  原來小唐外出之後,林沉舟心中不快,便自屋內走出來,信步而行,他本想壓下心氣兒,仔細再去問問應蘭風,探探他到底是否有什麼未說的隱情,不料走到後院,就看到丫鬟吉祥端著盤子進了一間房,屋內有人道:「熬好了麼?」吉祥道:「按照奶奶吩咐,熬了兩個時辰,奶奶看看。」

  片刻吉祥便出來了,林沉舟知道屋內的是應蘭風的內室李氏,正欲離開,便聽李賢淑道:「阿真,過來喝湯了。」

  應懷真小聲道:「我不喜歡,有怪味兒。」

  李賢淑笑道:「乖女兒,別不知好歹,這魚膠燕窩都是你小表舅大敬意送的,很是名貴,你爹想給你買還都買不起呢,前日你又病了,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快乖乖地喝了,好讓爹娘放心。」

  林沉舟聽了,微微一笑。想必應懷真喝了兩口,便道:「我喝足了,娘也喝。」

  李賢淑道:「這話跟你爹說的一模一樣,唉,我哪裡用得著喝這些?有你們這樣兒我就很好了。」

  應懷真撒嬌道:「娘喝嘛。」

  李賢淑無法,道:「好好好,真是個小磨人精。」

  林沉舟聽到這裡,便想到頭前應蘭風為了答謝他們兩人所送的那蟲草燕窩,這才想到或許也是郭建儀所送,他的心底本還有些火兒在燒,此刻在稚女慈母的對答聲裡,不知不覺卻都消散無影了。

  林沉舟心內一歎,邁步又走,只聽應懷真問道:「娘,爹叫招財叔去做什麼了?」

  林沉舟忙停了步子,屋內李賢淑道:「你這小人兒,倒是知道挺多事兒的,你怎麼又知道招財出門了?以後不許亂跑知道麼?」

  應懷真答應,李賢淑才說:「你招財叔跟人辦事兒去了。」

  應懷真問:「做什麼?」

  李賢淑道:「真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你這性子是像誰呢?人小鬼大的,跟你說你又哪裡會懂這些?你爹啊,被逼的偷偷跟人做買賣,弄了些錢,讓招財他們去別的府縣買糧食去了……懂嗎?」

  應懷真喏喏道:「不懂。」

  李賢淑噗嗤一笑:「虧得你不懂,你才四歲,若真的懂這些,可要嚇死爹娘了,好了,才喝了湯,乖乖地坐會兒玩兒吧。」

  林沉舟聽到這裡,心中一震,半晌才舉步離開。

  林沉舟把自己所得跟小唐說了,兩人才明白這事情的內裡緣由。

  小唐道:「原來應蘭風做此事果然是有緣由的,他不同我們說,大概是怕解釋起來也說不清罷了。」

  林沉舟道:「賑災之事本來該朝廷所為,如今應蘭風居然冒險私底下行事……」

  小唐道:「我看應蘭風此人,雖然不按常理出牌,但他做事必然事出有因,只怕府衙上面……有些說不得。」

  兩人目光相對,林沉舟緩緩點頭,道:「也虧得你自有主張,未曾輕舉妄動,不然……唉。」心緒複雜。

  小唐安撫道:「我瞧恩師此番急躁,恐怕也是因先前對應知縣期望甚重的緣故,如今知道應知縣並非貪官,豈不是一件大大地幸事?恩師何必苦惱。」林沉舟哈哈一笑,釋然大半。

  兩人正說笑間,卻見外頭如意來到,說道:「大人派我來看看兩位爺是否出門,若是在,請兩位過書房說話呢。」

  林唐兩個隨著如意來到書房,應蘭風正把一個帖子放起來,忙迎了兩位又奉了茶。

  林沉舟瞧了瞧,這裡的茶卻不是上回給他們喝的龍井了,看色澤香氣,不過是最普通的花茶罷了。

  此刻小唐說道:「方才我出去遇到幾個人,原來大人同我們做這筆果品買賣,是另有內情的?」

  應蘭風見他已經知曉,便答道:「這件事有些不好啟齒,我身為朝廷命官,的確不好私下做這些事,然而泰州大旱糧食減產甚多,眼看就秋冬了,弄不好便會鬧出人命來,故而才不得不如此。」

  林沉舟抬頭,故作驚奇問道:「咦,難道朝廷不肯撥賑災糧食麼?」

  應蘭風苦笑道:「我已經寫了十幾封公函到府衙,上峰只說今年受災的地方太多,得緩緩而行……我看那個意思,這一緩的話,年前怕是排不到我泰州了。」

  小唐皺眉道:「這是怎麼說?我們雖不在本地,卻也知道泰州的旱情是最為嚴重的,怎能不理不管?」

  應蘭風擺手道:「罷了,不提這些……然而天無絕人之路,兩位真是應某跟泰州的大救星。」

  林沉舟不由也笑了笑:「應大人,難道是府衙裡也嫉賢妒能?或者於你有什麼仇怨?若是如此,你可要留神你太過能幹,會更遭人嫉妒,你私下行商給他們知道了,怕不與你甘休。」

  應蘭風道:「可不是麼,上次燒死黑天牛,上司就很是惱怒,本來還想治罪來著,礙於民聲還過得去,便才放我一馬,然而今次若不與兩位做這買賣,等過冬的時候餓死了人,豈不還是我的罪名?所以索性就做起來罷了。」

  小唐也忍不住笑道:「應大人,真有你的。」

  應蘭風忽地有些赧顏,咳嗽了聲道:「我看兩位是可交之人,才肯跟兩位說恁麼多,另外還有一件,索性也跟兩位說了……本來我泰州的棗子極為有名,每年也有人來收,但今年因糧食減產,鄉民們急欲將棗子出手,因此一個個把價格放低,最後竟怕賣不出去,價賤得令人髮指不說,因此還引發了好幾次的鬥毆,我見這情形不是好的,便勒令他們不許胡亂壓低價格賤賣,正好兩位來到……給兩位的價格,雖比市價低那麼一點兒,卻比他們自行亂賣要好多了……還請兩位莫怪!」

  應蘭風舉手行禮,小唐還禮:「大人給的價格算是公道的,故而我師父才也肯答應同大人做買賣。大人不必在意。」

  林沉舟看他一眼,笑而不語。

  林唐兩個又在縣衙住了一夜,次日用了早飯,才出廳來,就見李賢淑抱著應懷真從廊上來,應懷真穿了件新的紅緞子衣裳,脖子上戴著明晃晃地銀項圈,看來如蓓蕾發在枝頭,嬌憨明豔。

  小唐隨口說道:「小懷真今日打扮的這樣好看?」

  應懷真瞅他一眼,低頭去拉扯自己的袖子,仿佛不懂他說什麼似的,小唐略覺尷尬,不由自主地伸手抓抓眼角。

  卻聽李賢淑笑說:「這孩子想是害羞,怎麼不理你唐叔叔了?」又喜洋洋地對小唐說道:「今兒是阿真的生辰,正好兩位也在,咱們要好好地熱鬧熱鬧才是。」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26 PM

  ☆、第 11 章

  不多時,張家的人也來了,少奶奶帶了些丫鬟僕人來幫手做中午要吃的菜,又跟李賢淑商議菜色,大家忙碌起來,剎那滿園人影紛亂。只有小公子張珍最閑,滿面喜色,拉著應懷真遠遠跑開,才道:「真真妹妹,我娘讓我把這個給你!」

  應懷真道:「什麼?」伸手接過張珍手中一個方方扁扁的匣子,打開來一看,滿目輝煌,金光燦爛,竟然是個沉甸甸地金項圈,做工也十分精緻,一看便知價格不菲。

  應懷真吃驚道:「這是給我的?」

  張珍點頭,道:「你喜歡麼?我來給你戴上吧!」

  應懷真心道:「這樣貴重的東西,我收了怕是不好,將來萬一被人翻出來,說是張家給爹行賄那就不好了。」當下便道:「我不要,你快放起來。」

  張珍驚道:「難道你不喜歡麼?這個是很好看的,我給你戴上試試看就知道了。」

  應懷真不知怎麼對他說,見他伸手要給自己戴,便躲開去,張珍急得叫道:「你別躲呀,你試試看,娘說讓我給你……」

  張珍一急,叫的大聲了些,遠處小唐跟林沉舟便看過來,應懷真本不想惹事,偏又給那兩個緊要的對頭看到這幕,頓時小臉通紅,便賭氣住腳:「你再叫嚷,我就不和你玩了。」

  張珍這才躡手躡腳停下,小聲說道:「我不敢了,那你戴上好麼?」

  應懷真見他鬼鬼祟祟的樣子,又覺好笑,又氣又笑道:「不好……我、等我問問爹再說。」掃一眼小唐跟林沉舟,趁機拉著張珍便跑開了。

  應蘭風忙於政事,無暇奉陪,縣衙內每個人又各有其事,除了張家來人,且更有些地方鄉紳之類也魚貫而來慶賀,裡裡外外果然難得地熱鬧。

  小唐同林沉舟見如此,便出了衙門,在縣內閒逛。

  兩人看這泰州縣城,雖然不算富庶繁華地方,但街面乾淨,店鋪也頗多,來往的百姓雖然不著綢緞綾羅,可一身布衣也十分整潔,很少蓬頭垢面的,街頭上連乞丐也不見一個。

  林沉舟漸漸肅然,道:「這應蘭風果然並非泛泛之輩。」

  小唐正走神間,驀然回頭:「恩師何出此言?」

  林沉舟道:「這泰州本屬偏僻,四年前應蘭風未到任之時,我行經此地,滿眼所見多是破屋爛舍,哪裡似現在這樣屋宇整齊?而今年泰州大旱,糧食減產,本來該民不聊生哀鴻遍野的,但是我們一路走來,這些百姓們個個神情泰然,並不張惶,你猜他們因何如此?」

  小唐道:「自然是應蘭風治下有方,百姓們才遇饑饉不慌。」

  林沉舟歎道:「不僅如此,一個地方的官長如何,一個地方的百姓就會如何,地方長官的品性精神,往往會直接影響百姓們的品性精神,應蘭風那人……雖然有些行事不羈,但他在泰州這四年,所作所為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深入民心,若說之前百姓們還是無知無覺地受他影響,那麼自他燒黑天牛,得罪應公府,如今又擔著干係解決糧食問題,無形中在百姓們心中已經覺著,泰州有應蘭風,就意味著一切會太平無事。這個人,才是讓泰州到目前為止仍舊安泰的原因。」

  小唐若有所悟,道:「那恩師是認可了應知縣了嗎?」

  林沉舟雙眉緊鎖,複長長地歎了一聲:「他雖則是能幹,但是用的法子也不是正統法子……處處挑著險處,這種劍走偏鋒的性情,對他將來的仕途可算不上是好事。」

  小唐把這兩句話琢磨了會兒,說道:「恩師,像是應蘭風這樣的官員,的確是有諸多瑕疵,譬如他受郭家的饋贈,也受張家的好處……自然算不上是兩袖清風的清官,但是他為百姓著想敢於不拘一格,甚至冒險而為,對百姓而言,可也稱得上是一名好官了吧?」

  林沉舟皺眉想了會兒,忍不住笑道:「是啊,我雖仍不很喜歡他的脾性為人,然而無法否認,他身上也的確有些叫人不忍毀掉的東西……為難,為難。」

  小唐忽然想到一件要緊的事,便問:「是了,本以為那應蘭風是貪官,我們可以把銀子分文不差拿回來的,如今卻怎生是好?」

  林沉舟更啼笑皆非,道:「我方才惱的也正有此事,想這應蘭風,自己跳脫亂為不說,如今更拉上你我下水,唉,真真想不到,你我生平第一遭做買賣,竟然是要賠了。」

  小唐大笑,林陳州也笑著搖頭不已。

  正行走間,小唐忽然腳步一停,往旁邊店鋪斜了幾步,林沉舟回頭,卻見他站在鋪子門口,仰頭正看什麼,林沉舟問道:「怎麼?看到什麼好東西了?」

  小唐笑道:「也沒什麼……」轉身離開,林沉舟看著他的神情,狐疑地掃一眼那鋪子,卻見原來是個專門賣銀飾的小店。

  中午時候,加起來也有七八桌的來客,多虧了張家少奶奶帶來的人手幫持,才得周全。

  應蘭風本不善飲酒,因為高興,便多吃了幾杯,一時便有三四分醉意。

  應蘭風去後,同席的張大官人便向著林唐兩人舉杯,說了些感激的話,又道:「還不知兩位恩公高姓大名?」

  林沉舟笑道:「張爺客氣了,我姓林,林心齋。這是我的徒弟,喚作唐不二。」

  應蘭風在旁聞聽,笑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兩位的姓名,兩位行事非同一般,連名字也很不同凡響。」

  李賢淑一直留神著應蘭風的舉止,見他如此,情知醉了,便忙指使人把他扶了回裡屋休息。

  應蘭風兀自掙扎,口裡說道:「不必著急,我還要跟林兄和唐賢弟多喝兩杯……」

  李賢淑在屏風後狠狠地咳嗽了聲,應蘭風耳朵一抖,順勢便趴在小廝的肩頭,喃喃道:「我醉了,各位,暫且失陪了……」

  應蘭風離席之後,張大官人笑著端詳林沉舟,道:「心齋先生相貌清奇,這位不二小哥,也委實的一表人才,聽聞兩位是從京內而來麼?」

  林沉舟目光微轉,不動聲色道:「張爺謬贊了,我們正是京中而來的。」

  張大官人道:「帝都而來的人物,都是這般出色,兩位是懷真跟犬子的救命恩人,我有意請兩位過我府內住上一段時日,不知肯賞光否?」

  林沉舟道:「您客氣了。承蒙應大人不棄,許我們住在衙門內,已心滿意足,他日等果品準備妥當,便要啟程了,是以就不勞煩。」

  張大官人也未多言,只仍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強求兩位了,倘若兩位元在此地有什麼需要,請儘管開口,我會盡力而為。」說著,便起身拱手行禮,態度竟極恭謹,林沉舟跟小唐起身還禮,張大官人便離席回家了。

  此人去後,小唐同林沉舟兩人也順勢離席,廊間,小唐便問道:「恩師,方才那幾句話中頗有試探之意,他是否知道你我來歷?」

  林沉舟道:「張家原本在京內為官,或許在機緣巧合裡曾看見過你我也是有的,然而此人極聰明,並未點破,想必就算是知道你我來歷,也不會張揚。」

  林沉舟想去看應蘭風,小唐陪他走了會兒,經過月門的時候,不經意轉頭,便看到隔著一叢花,露出兩個毛茸茸地頭,正是應懷真跟張珍。

  小唐便道:「恩師,您先行一步,我稍後過去。」

  林沉舟點頭,舉步離開,小唐便拐到月門裡頭,正要叫應懷真,就聽應懷真對張珍道:「我說了多次,不許你對我太好。」語氣像是很不高興。

  小唐挑眉,心道:「這兩個小傢伙拌嘴了呢。」一時興致上來,便不靠前,只是聽著。

  卻聽張珍道:「我不懂,這是為什麼呢?」

  應懷真道:「你為何總問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做什麼?」

  張珍笑說:「真真妹妹,你怎麼傻了,我當然要對你好,不為什麼也要對你好啊……還有這次,你被賊擄走,我爹說還是我帶累你呢,我加倍對你好也是有的呀,你就別惱了,你看這個金項圈是不是比你之前那個銀的好看呢?」

  應懷真索性舉手把金項圈摘下來,道:「是我爹讓戴的,如今還給你了。」

  小唐見了那個晃得人眼瞎的精緻華美金項圈,不由探出手指,摸了摸自個兒的衣袖。

  那邊張珍嚇道:「妹妹,你不要這樣……我做錯什麼你打我就是了。」

  應懷真不耐煩地說:「我沒說你做錯,你不會去找別人玩麼?」

  張珍道:「我為什麼找別人,我喜歡找你。」

  應懷真道:「那……那我遲早是會離開泰州的,到時候你找誰去?」

  張珍呆了呆,道:「你去哪裡,我就跟著去哪裡罷了……」

  應懷真倒吸一口涼氣:「你說什麼?」

  張珍似是真的怕了,聲音裡帶了哭腔:「大不了我求我爹,讓我跟著你一塊兒走……」

  應懷真大叫一聲:「你別胡說,你哪裡也不許去!」

  張珍道:「為什麼?」

  應懷真尖聲嚷道:「因為我怕你離開這兒後會出事!」

  小唐起初還覺得兩小無猜,賭氣似的話十分有趣,漸漸聽到最後,卻不由地震驚起來,心底竟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想打斷兩個小孩兒的對話,卻又不知該不該在這時候出聲。

  正在這時,應懷真轉過身,從花叢後跑了出來,她一邊跑,一邊似個低頭擦淚的樣子,竟然沒看到小唐站在月門口,小唐躲閃不及,頓時撞個正著,應懷真往後一退,跌在地上!

  小唐因為震驚,未曾及時抱住她,見狀忙搶過去將她扶起來,握著她肩頭問:「怎麼了,摔壞了哪裡不曾?」

  應懷真一聲不吭,小唐單膝半跪,低頭看著她,卻見晶瑩的淚滴不斷地掉落下來,有的打在他的衣襟上,紛紛如雨,但偏偏不言不語。

  小唐膽戰心驚,儘量讓聲音變得溫和,道:「小懷真,你是受委屈了麼?別怕,叔叔……」

  小唐還未說完,應懷真忽然撲到他的懷中,竟放聲大哭起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29 PM

  ☆、第 12 章

  應懷真嚎啕大哭。

  起先她是被張珍逼的急了,情急裡竟把真心話嚷了出來。自打重生,她處處留心,每每偷偷算計思量,這份心思卻是誰也不能說的,也自然萬萬不能給旁人知道。

  面對張珍,這個前世裡被她徹頭徹尾忽略的好人,只盼他不要再如前世一樣為她所累就好。

  然而張珍小孩兒執拗心性,全不解應懷真不理他乃是好意,如今更說出「跟著你一塊兒走」的話來,無形中就跟應懷真最擔憂之事相契合了,讓她十分刺心,才口不擇言說了心裡一直憂慮著的實話。

  沒想到正好給小唐聽了去。

  自打記起了小唐的另一重身份,應懷真對他便更「避之不及」。

  她前世是個不折不扣的嬌養少女,懵懂無知。此番雖然重生,不再似之前一樣無憂無慮,可卻更加多了份自知之明:不管她如何地有些小小聰明,于唐毅這等註定一生於朝堂上覆雨翻雲的人來說,也委實是太嫩了,她擔憂的是,若跟唐毅多有親近,他是否會察覺她的異樣……弄巧成拙惹禍上身也不一定。

  故而每次見他,都只露出一副呆愣的小孩模樣,能避就避,話也不肯多說一句。

  然而此次,卻偏又在她忍無可忍真情流露的時候,被小唐見個正著。

  昏頭昏腦地跌倒,一抬頭,猝不及防地就看到是他,那雙鳳眼裡毫無笑意,而是震驚地看著她。

  應懷真渾身發寒,心中忽然有極大的恐懼:她如今只是個四歲的孩子啊,她剛才說了什麼?有多少是不該說的?他又聽見了什麼?

  越是著急,腦中竟是一片空白,連自己剛才叫嚷過什麼也忘了。

  直到小唐上前,忙不迭地把她扶起來,輕輕握住她的肩頭,溫柔低問。

  應懷真聽著那溫柔的聲音,小唐掌心傳來的溫暖似有魔力,將包裹她全身的堅冰擊碎。

  這麼多日子來的提心吊膽,擔驚受怕,匯流交織,像是淚的長河,如今越閘宣洩而出。

  或許此刻出現在跟前的並非小唐,就算是一個路人,也會叫她頃刻淚如雨下,暫時依顧。

  她委實需要一個令她發洩的懷抱。

  然而小唐呆若木雞。

  只是本能地把應懷真抱入懷中,手掌在她在她後背處護著,耳邊聽到小孩兒放聲大哭,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愣了愣,終於輕輕地在她背上撫了兩下,道:「乖,沒事了……」

  此刻張珍也跑來,呆呆地看著應懷真哭,自個兒的眼淚也撲簌簌往下掉。

  應懷真自打出生也沒這樣大哭過,早就給路過的丫鬟僕人們聽到看到,以為出了大事,飛快地向李賢淑應蘭風通報了。

  兩夫婦不知所以,連忙雞飛狗跳地跑來,猛然見女兒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原本粉白的小臉通紅,淚人似的,實在可憐的緊,李賢淑急忙把應懷真抱了過去,百般安撫,應蘭風圍在旁邊便問:「怎麼了,發生何事?」一邊問著,一邊看小唐。

  小唐微覺窘然,道:「我……」

  虧得張珍發聲說:「妹妹跟我說話,我說錯了話,惹她生氣了……」說著眼睛更紅了,「哇」地一聲也哭了出來,叫道:「是我不好!妹妹別哭了!」

  張家少奶奶先前正跟李賢淑安排諸事,跟李賢淑前後腳來到,見狀急忙把張珍抱了過去:「你又哭什麼呢?你打妹妹了?害她哭的這樣?」

  張珍哭著說:「沒有打!」

  在場的眾人十分狐疑,看來看去,都看向小唐,小唐咳嗽了聲,不覺有些心虛,便道:「我……沒看見,小懷真撞在我身上跌倒了……想必是跌疼了……」

  此話一出,大傢伙兒的目光都有些不太友善,小唐忽覺臉熱。

  還是應懷真停了哭,抽噎地解釋說:「不關唐叔叔跟哥哥的事,是我自己不好。」

  李賢淑便問:「乖乖不哭,跌到哪裡了麼?」

  應懷真搖頭,又看張珍,淚汪汪地說:「哥哥也別哭了,是我不該對你亂嚷。」見張珍哭的傷心,一時也忍不住有些心酸。

  李賢淑見她並未受傷,又如此說,情知多半是孩子們吵嘴賭氣,她便松了口氣,笑道:「好了,嚇得我以為怎麼了呢,哭得這樣驚天動地的,都是小孩子家裡吵嘴,珍哥兒也別哭了,你再哭,你妹妹也要跟著哭,今兒是她的好日子,咱們該開開心心的才是。」

  張少奶奶也說:「就是的,你是男孩子,怎麼也跟妹妹似的哭哭啼啼呢?她既哭著,你該去好生安慰才是。」

  張珍本還在哭,聽到這裡,就點點頭。

  李賢淑道:「好了,雨過天晴了,看你們倆哭的,跟小花貓兒似的……」便抱著回去洗臉,張少奶奶也帶著張珍一塊兒去了。

  到了晚上,才吃了飯,應蘭風正跟林沉舟和小唐閒話,李賢淑抱著應懷真來到,笑著說道:「這孩子冒失,白日裡嚇到唐爺了,我替她陪個禮。」

  小唐見說的這樣客氣,忙起身道:「說哪裡話。」應懷真在李賢淑懷中,忽然探手出來,原來小手中握著一個很大很紅的蘋果,舉著送到小唐跟前。

  李賢淑忍笑道:「這孩子過意不去呢,唐爺您就笑納了吧。」

  這果然是示好之意了。小唐一笑,接了那果子過來,略一沉吟,便道:「我起先並不知道今兒是小懷真的生辰,也沒什麼準備……」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來,道:「這算是我的一點心意,沒什麼好的……你就拿著玩兒罷了。」

  李賢淑有些詫異,笑道:「唐爺太客氣了!」

  應懷真瞧著,也十分地驚訝,便扭了扭身子,李賢淑察覺,忙放她下地。

  應懷真邁動短腿走到小唐跟前,烏溜溜地眼睛轉動,一會兒看著他手上的錦囊,一會兒抬頭看看他的臉,伸出手去要接,卻忽然又縮手。

  小唐輕兀自伸著手做一個遞送的架勢,動作依稀有些僵了,便咳了聲道:「莫非不喜歡麼?也不是別的,是兩個……」

  李賢淑見這場景怪異,便提醒道:「阿真,唐叔叔一番心意……還不快接了?」

  應蘭風也道:「是啊,快快接了。」

  林沉舟在旁邊瞧著這幕,不由暗笑。

  誰知應懷真搖搖頭,仍是不接,反而說道:「唐叔叔,我能不能不要這個?」

  眾人一聽,都是大為意外,應蘭風跟李賢淑對視一眼,李賢淑忙道:「阿真,怎麼能這麼無禮?」

  小唐看著她的眼睛,若有所思問道:「那……你想要什麼?」

  應懷真仰頭看著他,臉上又露出那種思慮之色,跟小唐第一次看到她被拐子抱著的時候那副表情一模一樣。

  鴉雀無聲裡,只聽她道:「我現在還沒想好,唐叔叔,你能不能答應我……將來有一天,等我想到了要什麼……我跟唐叔叔說的時候,不管是什麼,你一定要答應我好麼?」

  大家聽了,越發地驚訝詫異,連林沉舟也沒了笑,怔怔地看著應懷真。

  小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沉默中,應懷真眼巴巴地看著他,又道:「好麼?」

  靜默中,應蘭風笑了聲,道:「這孩子今兒是怎麼了……」正要把話頭撇過去,小唐道:「好,我應承你。」

  應蘭風目瞪口呆,應懷真卻面露喜色,拍手笑道:「那……你可不許反悔!」

  小唐見她綻開笑容,委實地天真無邪,令人心情也忍不住愉快起來,便笑道:「自然了,一言九鼎,絕無反悔。」

  今兒來的賓客頗多,也送了不少禮物,多是給應懷真的,琳琅滿目,種種形形,夜晚裡李賢淑一一查看,應懷真卻一個也不看,呆坐在炕上,心裡所想的,都是小唐說「一言九鼎」那句。

  其實也是在一剎那冒出這個念頭的,她知道他以後會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地位不亞于前世的應蘭風,故而想要趁機……「借」一個機會。

  趁著他還不曾成為心如鐵石滴水不漏的老辣朝臣之前。

  李賢淑邊看禮物,邊同應蘭風道:「今兒可真是怪了,你女兒怪,這林唐兩位爺也有些怪,一個連阿真那樣孩子氣的要求也嚴嚴肅肅地答應,一個就送了這個,怪模怪樣地,是什麼?」說著,便舉起一物。

  應蘭風探頭一看,見是林沉舟所送的,乃是一枚極小的印章似的,他拿在手裡仔細觀摩片刻,看清楚底下字跡,笑念道:「這刻的是‘謂我何求’四字,‘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咦!這位心齋兄,雖然行商,倒是個風雅之士,就給阿真留著玩耍罷了。」

  應懷真怔怔聽著,心頭一動便道:「爹,你替我好生留著,不許給我丟了。」

  應蘭風是最聽女兒話的,便戲謔笑道:「好好好,就聽小姐的。」鄭重接了過去,和自己的印章放在一塊兒。

  次日早上,李賢淑先起身帶領丫鬟們張羅早飯,應蘭風還在睡著,忽然覺得有人在推搡自己,他以為是李賢淑來叫自己起身,便模模糊糊說道:「就起了……」

  卻聽應懷真的聲音,道:「爹,爹快起來!」

  應蘭風一驚,驀地睜開雙眼,果然見女兒趴在床前,應蘭風忙支起身子,問道:「真兒怎麼在此?出了何事?」

  應懷真不答,只用力往外拉應蘭風,應蘭風見狀,情知有事,急忙披衣起身。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30 PM

  ☆、第 13 章

  應蘭風身不由己地被女兒拽著,出了臥室,一邊問:「到底怎麼了?」

  應懷真把他拉到外間的書桌跟前,仰頭看他:「爹快拿筆。」

  應蘭風呆道:「要做什麼?」

  應懷真歪頭道:「我方才聽爹說夢話了,爹快快寫下來。」

  應蘭風本正握住了毛筆,聞言大笑,丟了筆道:「你這孩子真真古怪起來,夢話又記他做什麼?」轉念一想又問:「我說夢話了麼?說了什麼?」

  應懷真急得爬上他平日坐的椅子,催促說道:「爹寫下來就知道了,我這會兒還記得呢,一會兒或許就忘了。」

  應蘭風哭笑不得,然而他是最聽這位大小姐話的,當下無奈執筆,嘴裡說道:「好好好,下官遵命就是了,敢問我說了什麼夢話呢?」

  應懷真眨了眨眼,慢慢地念道:「千里黃雲,白日曛……」

  應蘭風本滿面無奈而寵溺地笑意,聽了這句,驀地抬眼看向應懷真,問道:「什麼?」

  應懷真神色無辜天真,眼睛晶亮地看著他,好奇道:「就是‘千里黃雲白日曛’,我也不知是什麼意思,只聽爹念叨的,是什麼意思呢?」

  應蘭風喉頭一動,咽了口唾沫,飛快地思忖片刻,終於正正經經地俯身低頭,寫下這句。

  雋秀的楷體躍然紙上,應蘭風看著這句詩,怔怔呆呆,雙眉微蹙道:「好詩……這是爹……說的夢話?」

  應懷真探頭看著,聞言便雞啄米似的點頭:「當然了,是爹做夢的時候念的,正好給我聽見。」說完便又問道:「爹寫完了麼?寫完了還有呢……」

  應蘭風如在夢中,問道:「還有?」

  應懷真托腮說:「還有……我也不知記得對不對,第二句是‘北風吹雁雪紛紛’……」

  字字清晰入耳,這下應蘭風的臉色越發精彩,聽應懷真念完,竟脫口道:「好詩好詩!懷真,這真是你爹我做夢時候念的?我夢中竟會得此好詩麼?」

  應懷真歪頭,用小白眼斜睨應蘭風:「爹你好囉嗦,快些寫,不然我都忘啦!」

  一大早,縣衙外面有人來找唐爺,小唐出門,前日那侍衛一身普通打扮,上前低語了幾句。

  小唐點頭,示意他去了,自己又回屋裡來,就跟林沉舟道:「張忠他們去跟蹤的人回來了,招財進寶果然是去採買糧食了,因為一路上有些不太平,張忠的人還暗暗地護送了半道,這才趕回來報知我們。」

  說完後,應蘭風身著常服而來,邀林沉舟跟小唐去「驗貨」,原來泰州的棗子柿子都收拾完畢。

  兩個人演戲演全套,便隨意看了一遭,只見那些百姓們靠在衙門牆邊,把籮筐放在跟前,扁擔豎在身後,因為感激,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叫林沉舟跟小唐兩人品嘗。

  小唐見那棗子色澤如紅玉,個頭飽滿,柿子橙紅,又大又圓,盛情難卻稍微吃了兩個棗子,果然脆甜多汁,倒是上品。

  下午時候,招財他們押送的糧食才回來,十幾輛馬車迤邐拖了好長的隊伍,百姓們見了皆夾道歡呼,雖然仍不算十分充足,但要應付過寒冬熬到明年春天卻已無礙。

  應蘭風又叫各鎮各村管事的來,按照上交的棗子柿子數量分發糧食,好一番的忙碌熱鬧,直到傍晚還是人聲喧喧。

  到此,林唐兩人明兒就當起程了。次日一早,車馬齊備,整裝待發,應蘭風一路相送,直到出了城門,便在七裡亭揮手道別。

  小唐道:「大人請回吧,此處風大。」說著就看了應懷真一眼。

  應懷真站在應蘭風身邊,有些不太放心,順勢叮囑道:「唐叔叔,你可別忘了答應我的事。」

  小唐一愣,然後笑道:「知道了,一言九鼎麼。」

  應懷真伸手道:「我們拉鉤。」

  小唐忍著笑,微微俯身,伸出小指勾住她的,應懷真嘴裡念念叨叨,煞有其事,小唐瞧著,眼底笑意漾起。

  那邊應蘭風忽地想起一事,忙探手入袖子裡,掏出一個不大地卷軸,雙手奉上,對林沉舟道:「林兄,應某別無他物,只昨日夢中偶得了幾句歪詩,相贈林兄跟唐賢弟,還請莫笑。」

  林沉舟頗為意外,便順手接了過來,正欲打開來看看,身後侍衛道:「主人,風大起來,怕是會下雨。還是及早起程趕路吧?」

  林沉舟回頭一看,果然見天色陰沉,遠處一片淡灰色烏雲,他便不急著看,只把卷軸捧住,對應蘭風道:「多謝應知縣美意!」

  應蘭風本以為他會打開看看,好得幾句品鑒,不料如此,便也只好說道:「兩位一路順風,他日若有機緣回京,定當拜會林兄,唐賢弟。」

  林沉舟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道:「大人也好自保重,咱們必有再見之日。」

  三人舉手告別,小唐翻身上馬,林沉舟便進了馬車。車隊緩緩往前而行,小唐回頭,卻見應蘭風仍站在原地,這會兒風更大了,吹得他一身袍服飄逸,整個人看來越發超脫,而應懷真貼在他的身邊,小小地身影仿佛不勝大風吹拂,便張開手臂緊緊地抱著應蘭風的雙腿,見了小唐回頭,便伸手向他揮了一揮。

  小唐沖她一笑,也一擺手,旋即回頭打馬往前。

  一直看車隊走得遠了,應蘭風抱著應懷真回城,邊走邊說:「也不知心齋兄是否喜歡那首詩。」

  應懷真悄聲道:「會喜歡的。」

  應蘭風道:「說來我個人也極為喜歡……這首詩氣度非凡,大氣灑脫,阿真,虧得你聽到了爹的夢話,不然的話豈不是會埋沒了這樣的絕代好詩?」

  應懷真隱約笑了聲,含含糊糊說道:「埋沒不了的……」

  應蘭風並未在意,只自顧自道:「原來我在夢中竟如此的才華橫溢,以後我可要留心些了,不知什麼時候便會冒出一首驚豔好詩……」

  應懷真伏在他的懷中,神情卻十分異樣,似悲似喜,又似涼涼地。

  林沉舟自個兒在馬車裡坐著,馬車微微顛簸,他出了會兒神,目光一轉間便看到放在旁邊的那卷軸。

  隨意拿起手中,林沉舟自言自語,嘲笑道:「此人又會做出什麼好詩來呢,在京內也不曾聞聽他有什麼詩才,還‘夢中偶得’,委實可笑,倒要看看是什麼歪詩……」

  說話間便將卷軸打開,見題目是「送林唐二兄」。

  林沉舟看到那個「兄」字,先「嗤」地笑了聲,然而應蘭風的字倒是極佳,眼前這筆行書乾淨俐落,龍飛鳳舞,飄逸中又透風骨,怪道科考裡可以脫穎而出。

  漫不經心地目光轉動,林沉舟看向那首詩,只看了一眼,神情就變了,當整首詩看完之後,林沉舟的臉上已露出一種無法置信的表情,他急忙反反復複而又仔仔細細地將整首詩多看了幾遍,竟然失語。

  手已有些顫抖,林沉舟舉手敲窗,喚道:「小唐!你來!」車馬外頭小唐聞聲而來,棄馬上車,正欲問何事,林沉舟把那展開的卷軸給他:「你看看應蘭風寫得詩!」

  小唐見他神情十分異樣,仿佛是激動又像是狂喜,便忙低頭看去,只見上面行雲流水寫道: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小唐看了,心頭震撼,滿口滿心地竟然無言,林沉舟看著他驚豔不信的表情,歎道:「先前說他金玉其中,沒想到倒是我心地偏狹,小覷了他了!能寫出這樣詩來的,豈是那種市儈世俗之輩?慚愧,慚愧!」

  小唐的目光無法從紙上字跡離開,也喃喃說道:「這詩真真難得,果然是萬里無一的精品!豪爽灑脫且又大氣,可見的確是胸有丘壑……然而他說是送給恩師的,莫非他也瞧出恩師來頭不凡,才意有所指?」

  林沉舟苦笑,歎道:「他是否大智若愚意有所指我並不知,然而……對應蘭風此人,的確是我看走眼了。」林沉舟微微閉上雙眸,唇邊卻是滿懷讚賞的欣慰笑意。

  與此同時的泰州街頭,應蘭風被自己做夢能得佳句的本領很覺興奮,同應懷真碎碎念了一路,並且揣測了好幾次林沉舟看此詩時會是什麼反應、是否喜歡。

  應懷真起初還應付兩句,漸漸地便假裝睡著,不聞不問不理會了。

  聽著應蘭風自言自語,應懷真心想:「爹啊,你何必擔心……這首詩必然是會深得林大人喜歡的,不,何止是林大人,還有唐毅,應該說是唐毅,是唐毅深為喜歡……因為……」

  因為曾經,第一個得到這首詩的人,是唐毅。

  有個人曾以此詩為拜帖,從而深得禮部尚書唐毅讚賞。

  ——「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的確,天下誰人不識君,當年這首詩曾轟動京城,並飛快地傳遍天下,伴隨這首詩同樣傳遍天下名噪一時無人不知的,還有那個名字:淩絕。

  前世,那個真正做出此詩的人,就是淩絕。

  當然,前世曾被這首詩深深折服的不僅是唐毅一個,還有一個叫做應懷真的蠢材。

  趴在應蘭風暖暖地懷中,應懷真呵呵笑了聲。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31 PM

  ☆、第 14 章

  應懷真想到「借用」淩絕的那首成名作,起因是應蘭風對林沉舟所贈印章的解讀。

  印章上那「謂我何求」四字,應蘭風自然而然便想到這多半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一句,這兩句出自《詩經》,意思是說:懂我之人,知道我心裡有所憂慮,不懂我的還以為我另有所圖。

  要知道林沉舟雖為重臣,百官聞名喪膽,然而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清則無徒」,畢竟曲高和寡,那些敬畏他的人,憎恨他的人,暗地之中萬般詆毀,相比之下,真正為知己懂他的卻極少。

  林沉舟自然不是那種傷春悲秋之人,也早已經習慣身居高處冷冷俯視眾生,但於他自己來說,偶爾……畢竟也是有那麼一絲寂寥遺憾的。

  所以應懷真驀地就想到了淩絕這一首詩。

  「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這是讚揚,也暗含褒勉之意,灑脫快意,卻絲毫無任何諂媚,故而當林沉舟看到這兩句的時候,心中必然會對寫這首詩的應蘭風生一份知己之感。

  誰叫林沉舟一直用那種略帶陰沉的目光看應蘭風呢?應懷真在旁邊可始終暗暗留心這位「心齋伯伯」的,林沉舟並不十分地欣賞應蘭風,這個她是明白的。

  雖然應蘭風並不十分在意,但他卻不愧是個通透機變之人。應懷真所做,只是假借應蘭風的手,造了一塊兒極好的「磚頭」,而應蘭風自然而然地就拿起來當作敲門磚……打消了林沉舟心底對他的那本來揮之不去的一絲偏見不說,很快,便又引發了其他的一些反應,這個暫且按下不提。

  今日一早,應蘭風自去公堂,李賢淑指揮丫鬟們跟一個婆子漿漿洗洗,外面報說張家少奶奶來了,李賢淑忙洗了手迎了出去。

  應懷真正在屋裡打瞌睡,聽到外頭張珍的叫聲,心就沒來由地抽了一下。

  自打她生日過後,張珍就沒來過縣衙,雖然有些無聊,但總比見了戳心的好。

  沒想到今日又來了。

  張珍如一匹沒了籠頭的小野馬,踢踢踏踏地跳進屋裡,笑道:「真真妹妹,我來啦!這兩天沒見,你想沒想我?」

  應懷真本有些許抑鬱,然而看到他胖乎乎的臉笑得十分之傻,頓時便忍不住笑,便說:「你在家幹什麼呢?」

  張珍跑到桌邊上,先把手裡提著的小籃子放在桌上,原來裡頭放著好些的糕點果子,張珍道:「爹不知怎麼了,這一次看我看得比先前都嚴,連我不肯吃飯嚇唬他他也不肯放我來,今兒好歹被娘說動了……我給你帶了些點心果子,你嘗嘗看。」

  應懷真回頭叫了聲:「吉祥姐姐,倒茶呢。」並沒有人答應,想必丫頭們還在忙,她便自己爬下椅子,找了茶壺來,摸了摸裡頭,茶水尚且溫熱。

  張珍見狀,忙搶著接了過去:「你別弄這些,打破了割了手不是好耍的,又或者燙著了呢?」

  應懷真便隨他去,張珍提著茶壺到了桌邊,一人倒了一杯茶,就分吃那果子,果然香甜可口,兩人吃得津津有味,應懷真便問道:「你娘呢?」

  張珍道:「在外頭說話呢。」

  應懷真點點頭,垂眸看著那油炸果子,說道:「這個又甜又香,很好吃。」

  張珍聽了,便又笑道:「下次來我還給你帶。」

  兩人在屋內喝茶吃糕點,外頭張家少奶奶跟李賢淑坐了,少奶奶便道:「你又在忙?那些活計,就交給下人做便是了,若是人手不夠,就叫人去我家裡喊幾個來幫手,多容易的。」

  李賢淑道:「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然而這些小事,能自己做就舉手做了,何必再特意勞動,自我們來了泰州,受了府裡多少照顧的,前日懷真生日,又送那樣的厚禮,怎麼過意得去呢?」

  張少奶奶笑道:「你既說咱們兩家裡好,就別提那些零七八碎的小事了,何況懷真這些年來生日,為了怕落人把柄,我們何嘗送什麼名貴的物件了?這一次不是因為她救了元寶一命才特意如此的麼?送一件兒金器算得了什麼,若是元寶有個好歹,就算我們府裡傾家蕩產,又怎麼樣呢?」

  李賢淑也笑道:「好了,這也不過是湊了巧的事,你倒是總不忘了,說起來也是阿真跟元寶命大福大的,所以就算遇到那樣兇狠毒辣的人,竟然好端端地又回來,我心裡想起來也是後怕的,然而又覺得冥冥中是有天神菩薩庇佑著這兩個孩子的。」

  兩人皆含笑點頭。喝了口茶,張少奶奶看著李賢淑,欲言又止。李賢淑是極能察言觀色的人,便問:「你是怎麼了,還有話跟我說?」

  「這……」張少奶奶垂了眉,卻不言語。

  李賢淑心知有異,便握住她的手道:「方才還說咱們好,那還有什麼不能跟我說的?你既然來了,難道還要把話再帶著回去?」

  張少奶奶抬眸看她,忽地笑了一笑,抽手在李賢淑的手背上一搭,說:「哎,看你急的,你這人也委實地心細,我一點兒神色不對,你便瞧出來了……怪道我們爺常年家在家裡說你厲害,說應大人有福呢。」

  李賢淑聞言擺手,笑說:「快別說這些,誰不知道誰呢,只別說我厲害轄制著我們家那位就是了。」

  張少奶奶抿嘴一笑,忽地歎說:「我倒的確有件堵著心的事兒,也只好跟你吐一吐苦水了。我們家爺什麼都好,但是有一件是萬萬比不上應大人的。」

  李賢淑問道:「這話如何說起來?」

  張少奶奶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們家裡已經有了這麼幾個了……」說著,就舉起右手,伸出三個手指頭,又道:「他尚且不足,還想再納一房,家裡這幾個已經不是好相與的主兒了,隔三岔五便弄幾出‘大鬧天宮’‘三岔口’的,烏煙瘴氣……你說我心裡這口氣兒怎麼能順呢。」

  李賢淑捂著嘴笑,道:「你們家那位便是這樣的性子,這麼些年你竟還沒習慣麼?」

  張少奶奶蹙了雙眉,道:「我就是說呢,虧得我有了元寶,不然的話,此刻張家裡那裡有我的容身之地呢,早給那些牙尖嘴利的撕嚼著吃了……」

  李賢淑道:「這個不能夠,到底是夫妻一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的共枕眠呢,不管如何胡天胡地的鬧,難道要丟了結髮妻不成?」

  張少奶奶微微一笑,看著李賢淑,便道:「故而我說,我心裡很是羨慕你,應大人這樣的人品,誰見他對別的貓三狗四如何了?」

  李賢淑哼了聲,道:「他倒是敢試試?」

  張少奶奶便笑出來:「你們兩個合該是前世修來天造地設的……」笑意慢慢隱沒,頓了一頓,忽然道:「不過,我倒是聽說,應大人京內還有兩個孩子的?」

  李賢淑見她提起這宗,微覺詫異,道:「是先前那位留下的,本來要帶著過來,他們府裡的夫人極有主張,說是孩子還小,跟著我們跋山涉水的怕有個三長兩短,故而先留在府裡她親自教養……其實有什麼呢?那公府裡家大業大人又多,哪裡似我們這樣直心腸的人,都不知想些什麼呢。」

  張少奶奶頷首,道:「那,懷真也大了,你倒是沒想再養一個?我的意思是……畢竟那邊還有個兒子,倘若將來……」

  李賢淑一挑眉,道:「將來如何,將來他還能棄了我們娘兒兩不成?這個我倒是不擔心的,這會子在二郎眼裡,舉天下的人都不如阿真一個,他是最疼阿真的,連我也比不上,何況那些人呢。」

  張少奶奶見她如此說,便含笑溫聲道:「我也是因為家裡的事兒太心煩了,故而胡思亂想,才多說了這些,你可萬萬別放在心上,別因此惱我,怪我多嘴才好。」

  李賢淑道:「哪裡話,我們在一塊兒,難道不說幾句玩笑話了?何況我也是知道的,你是真心為了我好,才替我想到這個地步了,我承你的情還來不及呢!」

  少奶奶聽聞此言,知道她心無芥蒂,便也又笑了。

  此刻如意便來添茶,等如意退下後,少奶奶淺淺啜了口,把手中茶杯放下,忽地有意無意道:「對了,前日裡那兩位救了懷真的爺們兒,已經走了麼?」

  李賢淑並未留意,一舉手道:「早就走了,你沒聽說麼?押送著棗子跟柿子,那日二郎還帶著阿真親自送出了城呢。」

  少奶奶點頭道:「這兩位爺可真如天降救星一般,不僅救了懷真跟元寶,更對泰州有恩了……應大人跟他們相處的可好麼?」

  李賢淑聽到最後一句,才轉頭看她,道:「這兩位倒是極容易相處的,阿真生日,還都送了禮物呢,自然是極好的,怎麼了?」

  少奶奶凝視著她,道:「我也是隨口問問,你也知道先前我們家也是京內的……那日懷真生日我們爺也來,正跟那兩位同席……後來我恍惚聽他說,這兩位很是面善來著,倒似是在哪裡見過。」

  李賢淑笑道:「他們也是京內的生意人,哪裡見過也是有的。」

  少奶奶片刻才也笑了一笑,又道:「總之……既然跟應大人處的‘極好’,那就安然無事了。」

  李賢淑覺得這話有些古怪,便問:「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沒跟我說呢?」

  少奶奶道:「又有什麼呢?你也別多心了,我便是心裡悶,才來找你說說話……也該走了,你自忙,別送我了。」

  應蘭風上午處置了一件公案,原來昨日放糧後,有個村子的管事克扣糧食,讓許多人上交了棗子柿子的百姓分不到,激發民憤,應蘭風查明屬實,把這人打了一頓,關入牢中,糧食重新公平發放,整整忙了半天。

  午後,應蘭風朦朧睡了會兒,起身到了書桌前,心道:「特特睡了一覺,然而仍是一無所得,唉,何時還能再有好詩呢?」他拿起毛筆,卻發現硯臺裡的磨已經幹了,正要舉手去倒水研磨,忽然心頭一個閃念:「那日懷真拉我起身,叫我寫字……明明墨是滿的,我記得那些日子我並不曾用這書案,莫非是真兒事先給我研好了墨?」

  正出神裡,李賢淑自外進來,見他神情恍惚,便道:「怎麼吃了飯就不見了影子,還以為你有正經事,叫我不敢去擾,沒想卻是在這裡睡覺……我還有事兒跟你說呢。」

  應蘭風便問何事,李賢淑道:「今兒張少奶奶來,跟我說了會子閒話。」

  應蘭風戲謔道:「你們說話,倒要再跟我講一遍?莫非是說起了我?」

  李賢淑見他竟然猜到,便笑著在他額頭輕輕點了一下,才道:「那些閒話也沒什麼緊要的,只是我覺著有一事古怪了些,總覺著她好像瞞著我些什麼。」

  應蘭風道:「這話怎麼說?」

  李賢淑皺眉道:「她看似是來閒話家常的,但她素來是個有分寸不肯多嘴的人,今日居然破天荒說起家事並你我的事,我看……她本意不是說這個,只是被我逼急了拿出來擋的……」

  應蘭風笑道:「我越發不明白了,那她到底想說什麼?」

  「便是這事兒蹊蹺,」李賢淑思忖道:「她說來說去,竟特意問起前日走的林唐兩位爺,還問你同他們相處的如何……最後又說什麼,他們家的爺在京內似跟這兩位照面過,你說她無端端在這時侯說這些,是不是有些古怪?我看她那行止,卻又像是特意來跟我說這件事兒的。」

  應蘭風琢磨了會兒,道:「既然是行商的,見過也難免……」

  李賢淑道:「我也是這麼說的,她卻說你跟那兩位爺相處的好便‘安然無事’……這是什麼話,你大小也是個官兒,他們那兩個過路行商罷了,難道還怕得罪他們不成?難道他們還會是什麼得罪不了的大官兒不成?」

  應蘭風她一口一個「得罪」「大官」,臉色忽然慢慢地白了,竟如雪一般。

  李賢淑說了半天,不見回應,一看應蘭風,卻似靈魂出竅的模樣,她嚇了一跳,忙過去推他:「你是怎麼了?見了鬼了?」

  應蘭風應聲而倒,順勢竟跌在地上,李賢淑大吃一驚,忙撲上去扶,急著問:「到底是怎麼了,你說句話兒啊?跌壞了不曾?」

  應蘭風並不起身,順勢將李賢淑抱住,哭道:「娘子,對不住……這次我怕是要死罪了!」

  李賢淑不明所以,忙問究竟。應蘭風道:「是我該死,我自己作死也就罷了,如今怕會連累娘子跟懷真了……這可如何是好?」

  李賢淑一驚,用力把應蘭風拉起來,氣道:「到底說什麼?如何就說到死?若真個兒會死,我同你死倒是不打緊,如何連累阿真?你給我說明白些!難道是跟那林爺跟唐爺有關?他們總不成是天王老子派來的!」

  應蘭風道:「雖不是天王老子派來,卻比那個更加厲害,可記得前日我擔心的鐵骨禦史?那位禦史,是姓林的……」

  李賢淑聽了,也不禁打了個寒戰:「你說什麼?你、你莫非是說……」

  應蘭風顫聲道:「可不就是他們!張兄怕是認出來了,故而這兩天才未上門來……今日便叫少奶奶來旁敲側擊,卻是我忒粗心大意,竟絲毫也沒疑心,還跟他們稱兄道弟,更把私下買賣的事兒全盤告知……這不是自己往老虎嘴裡送麼?」

  李賢淑好不容易回了神,結結巴巴道:「可、可他們買了咱們的果子呀?」

  應蘭風歎道:「那正好作為物證不是?這會兒只怕隨時都有人上門來……」應蘭風說到這裡,忽然把頭一抬,咬牙切齒說道:「事到如今怕也無用了!不管如何,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能連累妻女。」

  他抬手拭淚,挺胸走到書桌跟前,倒水研磨,眼神也逐漸冷靜堅決。

  李賢淑慌忙問道:「你做什麼呢?」

  應蘭風全無方才的驚慌,沉沉靜靜地說:「我自行上書請罪,娘子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跟真兒有事。」

  李賢淑急得把他手中的筆奪出來扔在地上:「你胡說什麼?就算要死我也跟你一塊兒!再說……再說也未必,那兩位爺不是、不是對咱們極好的麼?」

  應蘭風沉聲道:「這才是他們的厲害之處,表面叫人毫無防備,實際笑裡藏刀罷了……鐵骨禦史素來鐵面無私心狠手辣,如今我更明明白白撞在他手中,官法如爐,以他的性情手段,又豈會善了?想來那日那唐賢弟……那唐大人已經提點過我,說官員行商觸犯律法,讓我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是我太狂妄輕率了。」

  他搖搖頭,低頭吸了口氣,擰眉道:「也罷,我再寫信給公府,好歹讓你們先回府裡去,免得遭遇池魚之殃……」

  李賢淑見他說的如此嚴重,不由也落了淚,上前抱住道:「別要胡說,我哪兒也不去!」

  應蘭風在她額頭上親了口,道:「娘子別哭,這件事也先別跟真兒說,她年幼,別叫她受驚,若我有三長兩短,她便只剩下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地……」

  李賢淑素來剛強,此刻卻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夫妻兩個在內說的傷情,卻沒想到應懷真在門口早已聽見。

  小小地身影立在門邊,靜靜地動也不動。

  應懷真本來以為在賣棗子的事情上,應蘭風雖然冒險而為,但畢竟是為了百姓,他並未做什麼破格的壞事,故而不算「奸臣」……然而她從未涉足官場,又怎知道官場的規矩?

  一念讓人生,一念也能令人死,應蘭風所做這件事,可大可小,就如應蘭風所說,以林沉舟眼裡揉不進沙子的個性,此事多半要依法處置。

  她本以為眼前的劫已經度過……卻仍是目光短淺了,風平浪靜底下,依舊有暗濤洶湧。

  應懷真並未進屋,回身走到臺階前,慢慢坐下,托腮呆呆地:此一刻,陽光滿目,天空湛藍,然而風卷著雲,如風馳電掣滾滾而來,又怎能預知下一刻陰晴禍福?

  勞心勞力,費盡心思,仍是得了一個「前途未蔔」。

  眼前雲卷雲舒,瞬息萬變,應懷真眯起眼睛,無奈苦笑。正在此刻,卻見吉祥從外飛快地跑來,叫道:「大人!少奶奶!外面來人啦!」尖利的聲音,如許刺耳。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32 PM

  ☆、第 15 章

  應蘭風聞聲色變,驚道:「竟來的這樣快?」飛快地一合計,便對李賢淑道:「你快去找真兒,守著她在屋內萬萬別出去,待我看看情形。」

  李賢淑拉著他不肯撒手:「要去就一塊兒!」

  應蘭風喝道:「這當口你還鬧什麼?聽我的話,不然若是有兵進來亂跑,豈不是把真兒嚇壞了?」

  李賢淑聽到一個「兵」字,越發哭的厲害,應蘭風見她如此,心中大不忍,便重把聲音放得緩和,溫聲勸道:「阿賢,是我不該沖你叫嚷,你自打嫁了我,非但沒享些富貴榮華,反倒令你日夜操持,如今更因我擔驚受怕,捱這等苦楚,倒不如你當初嫁了別人……」

  李賢淑本正哭著,聽了這話便道:「你瞎說什麼!我從來不曾後悔嫁你,莫非你倒是嫌我了麼?」伸手便打在他的胸前,卻又不捨得用力,輕捶了兩下,又哭出來,道:「都這麼多年,阿真也都這麼大了,你也該知道我的心,怎麼淨說些叫我傷心的話。」

  應蘭風將她摟到懷裡抱了一抱,道:「你跟真兒都是我的心頭肉,尤其是真兒,她還小,你得守好了她……你懂麼?」

  李賢淑咬著牙,終於點了點頭,淚自眼中劈里啪啦地掉下來。

  應蘭風含笑看她,溫柔道:「快去吧。」驀地放開她,拂袖快步往外走去。

  李賢淑大聲叫道:「二郎!」伸手便想拉他回來,手指擦過應蘭風的袖子,他已經推開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李賢淑捂住嘴,強令自己不要追出去,見吉祥還在門邊,便忍淚道:「阿真現在在哪?」

  吉祥一臉茫然,道:「姑娘一早攔著我問了我來人在哪,便自個兒出去了……少奶奶,這來人是……」

  吉祥還待要說,李賢淑已經失聲道:「你怎麼不攔著她呢?」滿面驚慌,也不等吉祥說完,拔腿就跑。

  吉祥在後看著,呆愣說:「這是怎麼了呢,一家子竟都火燎眉毛似地往外跑?」

  李賢淑心驚膽戰,一邊兒腳步不停地往外,一邊心裡想出各色生離死別的淒慘場景,生怕應蘭風真個兒被林沉舟派來的士兵五花大綁,萬一又給應懷真看個正著,小小地女孩兒豈不是要嚇壞了麼?

  如此淚竟落了一路,李賢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縣衙門口,手扶著門扇才要叫上一聲,眼睛卻已看到面前情形,頓時之間目瞪口呆起來。

  就在縣衙門口,並沒有任何殺氣騰騰地士兵之類,而應蘭風跟應懷真卻都在場,正在同一個人說話。

  那是個衣衫樸素卻極精神的婆子,已經上了些年紀,一笑之間額頭眼角便有皺紋顯出,她的身邊左右,跟著個看似五六歲的男孩兒,十分瘦弱,並個十三四歲的丫頭,羞羞怯怯地立著不言語。

  李賢淑的目光轉來轉去,先確認應蘭風跟應懷真無事,然後便直勾勾地看向那婆子,原本緊緊扣著門扇的手指鬆開,邁步出了門檻。

  只聽那邊婆子對著應蘭風笑道:「我一下子看到真哥兒,竟然沒認出來,這才是兩年的時間吶,真哥兒出落的越發水靈好看了,不是我說大話,我自來都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孩子,簡直就是觀音菩薩跟前的玉女兒下凡。」

  應懷真仰頭看著,又是好奇,又是笑。應蘭風連聲道:「是是是,您老人家說的極是,只是您老人家要來怎麼不事先說一聲兒?我或者派人去接……這一路上道兒可不好走,必然受累了。」

  那婆子越發眉開眼笑,道:「我的身子骨好著呢,這兩個孩子也爭氣,一路上沒給我添麻煩,順風順水兒地就來了!倒是別嫌我們來的唐突才好……」

  應蘭風才要笑答,這會子李賢淑已經慢慢地走到跟前,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那婆子,喚道:「娘……」

  婆子回頭,見了李賢淑便笑道:「大丫兒……」 忽然看到她臉上淚痕縱橫未幹,雙眼也是通紅的,便楞道:「這是怎麼了,怎麼像是哭過?」

  李賢淑看一眼應蘭風,勉強一笑道:「何嘗哭了?方才出來的時候風吹了眼。」飛快地低頭擦去面上眼中的淚,再抬頭時候,已滿面笑容,上前道:「我方才還以為自個兒看錯了,您老人家怎麼來了?」

  這來人果然正是李賢淑的母親徐老夫人,因她為人最是和善爽快,因此人都喚徐姥姥。老夫人看看兩夫妻,笑道:「不僅是我來了,順便帶著四丫也出來走走,長長見識……」說著就拉拉身邊的那丫頭,正是李賢淑的四妹愛玲。

  原來李賢淑頭上有個哥哥喚作李興,業已成家,已育一子。底下三個妹妹,二妹美淑,三妹巧玲,四妹妹愛玲,都還待字閨中。

  李愛玲紅著臉,上前行禮,小聲叫了「姐姐,姐夫」,便又低頭不言語了,徐姥姥又拉那小孩子,對李賢淑道:「你看他是誰?」

  李賢淑望著那小孩兒有些清秀的臉,又驚又喜地拉住了,道:「這不是土娃麼?我離京的時候才一歲的,已經長這麼大了!」

  李霍正是李興之子,小名土娃的,年幼且生性靦腆,徐姥姥推他叫人,他只悶聲不吭。

  應蘭風忙讓著徐姥姥入內再說話,大傢伙兒才都又進了門。

  徐姥姥在前,李賢淑跟應蘭風就互使眼色,萬萬想不到這來的並非是「兵」,卻是「親」,兩人疑惑且意外,彼此暫時松一口氣之餘,卻又暗暗揪心,今次來的不是「兵」,下次呢?總歸是要來的,簡直如一塊大石從天而降,壓得人心裡沉甸甸地。

  入內請徐姥姥坐了,李賢淑怕她們趕路匆忙中午沒吃飯,何況跟著兩個半大的孩子……最是怕餓怕渴的,於是便先叫如意吉祥兩個倒熱茶上來,又去準備些吃食。

  李賢淑坐了問道:「娘,怎麼忽然來了?不會是家中有什麼?」

  徐姥姥道:「家裡頭都好著呢,就是我想著有兩年沒見真哥兒了,心裡怪想她的,也不知她長了多少,是不是把我忘了……就惦記著來看看,正好兒土娃也大了些,我想帶他來認一認他的大姑姑跟姑父。」

  應懷真站在旁邊,正打量李霍,見小孩兒只顧耷拉著頭,也不知是不是在聽,一副神遊物外的模樣。

  李賢淑不由笑道:「哥哥嫂子可還好?他們可放心你把這寶貝疙瘩領了來?」

  徐姥姥道:「這有什麼不放心的,就算在家裡也是我看著,還能讓老鷹叼了去不成?」

  應懷真聽了這句,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李霍聽見了,就歪歪頭看向她,正趕上應懷真也瞧過去,目光相碰,李霍忙又深深地低了頭下去,仿佛受了驚似的。

  說話間,吉祥同如意便捧了點心糕餅上來,果然李愛玲跟李霍都餓了,只礙於有人在場,羞手羞腳地不敢亂動。

  李賢淑沖著應蘭風使了個眼色,應蘭風明白其意,又敘了會兒話,便稱有事退了出去。

  應蘭風剛一出門,李賢淑便笑著說:「娘,你中午必然是沒吃飯,這些點心先吃著墊吧著,我再叫丫頭們做些面上來。」

  見李霍跟四丫頭兀自不敢動,李賢淑就拿了一塊兒核桃酥,把李霍拉到身邊兒,道:「到了大姑姑這裡,就像是在自個兒家裡一樣,別拘束著,先吃著這個,晚上姑姑再給你做好吃的。」

  李賢淑摸摸李霍的頭,小孩低低地答應了聲,拿著桃酥到旁邊吃去了,應懷真在旁邊,就端著點心盤子捧到四丫頭跟前,道:「姨姨吃。」

  四丫頭見狀,便向她含羞笑了笑,才開始吃。

  徐姥姥見孩子們都忙著,應蘭風又不在,就跟李賢淑小聲地說:「大丫兒,我是不是來的不湊巧了,你這兒是有什麼事兒了呢?」

  李賢淑見她娘猜了出來,不由地眼圈一紅,卻又不忍讓老人家替自個兒擔心,便又笑著說:「您老人家別多心了,既然來了,就自管住下,來這一趟也是不易,能多住些日子就多住些日子才好!」

  徐姥姥盯著李賢淑的眼睛,道:「我是你親娘,有什麼為難處你可不能瞞著我。」

  李賢淑竟不知如何回答,便站起身來,笑道:「好端端地,您老只管問做什麼!娘你帶著孩子們坐著,我先去廚房看她們弄得怎麼樣了,怎麼這麼慢呢……阿真,多陪你姥姥說會兒話,她這麼大把年紀了還特特來看你呢,你可得記得姥姥的好。」

  應懷真答應了聲,李賢淑便出了門。應懷真小心地捧著一塊兒軟軟地桂花糕送到徐姥姥跟前,道:「姥姥,吃點心了。」

  徐姥姥很是歡喜,把她抱在懷裡,摩挲著她的頭髮說:「真哥兒乖,又聰明又伶俐,哪裡尋這樣的好孩子去呢?」說著,就從自己的包袱裡翻出一個系著的帕子,打開來,裡頭是紅彤彤地山楂果子,徐姥姥拿了一個,翻出乾淨的衣襟擦了擦,便給應懷真吃。

  應懷真咬了口,小臉微微皺起,吐舌叫說:「酸……」

  徐姥姥大笑,四丫頭也跟著笑起來。李霍在旁邊吃著點心,就偷眼來看,應懷真見他嘴角還沾著點心渣子,這幅鬼鬼祟祟的樣子就像是只偷吃東西的小老鼠,便也忘了酸,咯咯笑起來。

  徐姥姥撿了幾個有些兒軟的沙瓤山楂果子給應懷真,道:「真哥兒嫌酸,等姥姥把剩下的果子和冰糖一塊兒煮地爛爛的,給真哥兒舀著吃,那是又甜又酸,最順氣解悶兒不過,你娘在家裡的時候也最愛吃的。」

  應懷真聽著,不覺口水也流出來。卻聽徐姥姥低聲又問她:「真哥兒,你是個好孩子,你跟姥姥說,家裡是怎麼了,你娘因什麼哭呢?」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32 PM

  ☆、第 16 章

  應懷真看著老人家焦急擔憂的眼神,張了張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徐姥姥見她不言語,就試探著問:「是跟你爹吵架了不成?」

  應懷真見她已經開始自行亂猜,便搖頭:「沒有吵。」

  徐姥姥問道:「那究竟是為了什麼事兒?什麼大不了哭得眼睛都紅腫了?必然是極嚴重的了?」或許是見應懷真似懂非懂,徐姥姥抱著她,歎說:「大丫兒那個性子我最清楚,她是個極剛強有主張的,若不是遇上了真難開解的要緊事,必然不至於這樣……」

  李愛玲已經十三歲半,頗為懂事了,便插嘴說:「娘,是姐夫欺負大姐了嗎?那可怎麼是好呢?」

  徐姥姥忙喝道:「別胡說,快吃你的餅。」

  應懷真坐在徐姥姥腿上,忽然爬起來,徐姥姥道:「真哥兒怎麼了?」

  應懷真湊近徐姥姥耳畔,細聲說:「姥姥別說是我說的……爹做官兒出了事了。」

  徐姥姥聽了,驚看應懷真:「什麼?」神情漸漸凝重起來,卻並不曾再說什麼,只低聲念說:「怪道的呢,我心思著若不是這等要人命的大事,大丫兒斷不會哭成那樣……」

  徐姥姥把應懷真抱起來,放在地上,對李愛玲道:「四丫兒,你看著土娃別帶他亂跑,娘出去會兒。」

  李愛玲問:「娘去哪裡?大姐說讓在這裡等著吃面的。」

  徐姥姥說:「我就是去看看你大姐,面好了你們就先吃。」

  應懷真牽住老人家的手,說:「我領姥姥去,我知道娘在哪。」

  兩人出了客廳,一路往後,過了走廊,轉過月門,又走了一個狹長的夾道,左轉上臺階,沿著走了會兒,才到縣衙書房。

  徐姥姥四處打量,說:「我上回雖然來過,卻仍是不記得這些彎彎繞繞的,虧了真哥兒伶俐。」

  又走了兩步,應懷真「噓」了聲,徐姥姥知機,忙放輕了步子,只聽隱隱約約是李賢淑的聲音,嚷道:「你說的哪裡話,娘是來看咱們的,竟叫我跟著她回京城去?除非我死了你把我運回去!」

  徐姥姥聽了這句,嚇得心一跳,忙皺眉念佛:「阿彌陀佛,這些是不作數的。」

  應蘭風道:「咱們先前不是說好了的麼?」

  李賢淑道:「先前以為來的是拿人的兵丁,這會子既然不是,那些話自然也算不得數!」

  應蘭風急道:「不是才好呢,正好給咱們轉圜的餘地,若真個兒是,弄得雞飛狗跳,連後退的餘地都也沒有了,偏岳母在這個時候來了,你便帶著真兒跟她一塊兒回京,正似天意一般,你若是不依,趕明兒或者後日真個兒兵來了,倒如何是好?一老一小都在場了,難道要一塊兒跟著咱們受驚嚇折磨不成?你仔細想想!」

  李賢淑聽了這話,果然無言以對,沉默了會子,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小聲道:「你叫我怎麼能捨下你離開?就算真個兒有事,也要咱們夫妻兩個一塊兒才好,不然就這樣……讓娘把真兒帶回去……」

  話未說完,應蘭風道:「不成!」與此同時,窗外也有個聲音道:「不成!」

  應蘭風跟李賢淑兩個忙轉頭看,卻見門口處,徐姥姥領著應懷真走了進來,李賢淑嚇的迎上來,看看老的又看看小的,還要笑著掩飾,徐姥姥道:「不用慌,方才我在外頭都聽見了。」

  兩夫妻一聽,便無言了。徐姥姥道:「姑爺真個兒做官出了事了?究竟是做錯了什麼?竟至於到要人命關天的地步?」

  應蘭風見事已洩露,只是礙于應懷真在,不免難以啟齒,應懷真便說:「爹,你先前跟娘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不走。」

  應蘭風一驚之下,眼圈刷地紅了,徐姥姥抱起應懷真,道:「你爹沒白疼你呢。」

  應蘭風忍著鼻酸之意,便把自己同林唐兩人相交之事同徐姥姥說了一遍,道:「若此事不是他們兩個,換做別人,還可以說明白,只說我並未出面……乃是各鎮村的管事自己談攏的便是,可偏偏是我親自跟林禦史他們談的,言語中多有冒犯逾矩不說,糊裡糊塗裡,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別的大不韙的……」

  除此之外,應蘭風自省,之前跟張家的交際便不提,只偏偏最近因懷真誤打誤撞為張珍「替罪」之事,張家感激,故而借著懷真生辰,送了個金項圈……偏偏他就也大心留下了,這件事林唐兩個可是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這件事雖說人情上說的過去,奈何他身份所關,若真個兒追究起來,可也是一宗罪責,雪上加霜。

  那日張官人猜出林唐兩人身份,故而此後幾日才不曾露面,自也是知道林沉舟的底細,十分忌憚的緣故,最後兩人走了,才叫少奶奶過來隱約透個消息……

  徐姥姥低頭不語,應蘭風又道:「我方才跟賢淑說,您這番來的正是時候,最好即刻就帶著她們娘兒兩離開……您勸勸賢淑吧,她還正當青春,別為了我……」

  李賢淑不等徐姥姥開口,便雙眼豎起,紅紅地瞪著應蘭風道:「你若再敢說一句這話,我即刻死在你跟前,也免得你總疑心你死了我就再尋別的人去!」

  應蘭風道:「冤枉死我!」看著李賢淑的眼神,忙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我不說了就是。」

  李賢淑見他服軟,忍不住便笑了,心思一轉,又恨說:「可氣這張家也太薄情了!明明已經知道那兩個的身份,居然悄悄地一聲兒不言語,等人走了才肯遮遮掩掩地透這幾句,這又有什麼用呢?平日裡真是白跟他們交情了!」

  應蘭風道:「他既認得林大人,林大人多半也知道他的底細,他一家子,在京內也還有根基,怎麼敢輕舉妄動得罪禦史呢?」

  徐姥姥聽到這裡看,便才道:「姑爺,你肯不肯聽我老婆子一句話?」

  應蘭風道:「您說。我自然是聽著的。」

  徐姥姥點點頭,說:「我們那兒有句話,叫:寧可被人打死,不可被人嚇死。若真刀真槍地幹起來,你死我活的那還好說,若是什麼也不曾有,就先活活地被人嚇死,那這口憋悶窩囊氣,可要到哪一世解脫呢?也白為人一場了。」

  應蘭風見她忽然說起這個,微微動容,便凝神細聽。

  徐姥姥道:「叫我看,姑爺這罪,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咱們便只想這兩面兒的,聽你說起來,這兩位官爺住在這裡數日,把姑爺的所作所為,看得清聽的明,他們若是想為難姑爺,恐怕早就下手,何必再等這麼些日子?所以姑爺應當是無事的。當然,這是往好處想……」

  李賢淑聽了這話,不由點頭:「正是的呢。」

  徐姥姥又道:「別急……那不好的呢,也有兩個說法:第一,他們真的要追究起來,但並不止於要命的境地,萬一姑爺被貶官了或者降些什麼罪之類,那其實也算是個好結果,畢竟只要人活著,那就沒什麼過不去的;第二,若真個兒如姑爺所擔心的,掉了腦袋……那也是沒有法子,不過,姑爺你放心,大丫兒我或許管不住她怎麼樣,可是真哥兒,但凡有我在一日,我就會好好地守著她,不會叫她受丁點兒委屈。」

  兩夫妻聽到這裡,互相對視一眼,又覺得眼澀濕潤。

  徐姥姥把應懷真摟在懷裡,見她靜靜聽著,面上不怕也不慌,不由問道:「真哥兒,你懂姥姥在說什麼嗎?」

  應懷真仰頭望她,便點頭示意。徐姥姥看著她晶瑩清澈的雙眼,歎道:「我們真哥兒可不是個尋常的孩子……」

  她定了定神,才又說道:「我雖然不懂官面上的事兒,可我知道姑爺是個為老百姓著想的好官,這上頭不撥糧食,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餓死人不成?是對是錯,老百姓心裡自也有一桿秤。你說那個大官是專門懲治貪官污吏為百姓好的,故而我是不信他竟然會連姑爺這樣的好官也要抓,要真是那麼黑白不分,他也不配做這個大官了。我說這些不為別的,就是想跟你們說:既然做都做了,又對得起天地良心,那往後是好是歹,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儘管來就是了!咱們不怕,能撐住,也受得起!橫豎老天都看在眼裡呢!」

  李賢淑含淚撲到徐姥姥懷中,叫道:「娘!」

  徐姥姥拍拍她的背,道:「不管到底是如何,畢竟現在這事兒還沒發生,咱們可不能就先被嚇得整日家悲悲苦苦,什麼事兒也撇了不幹,像是坐著等死一般,人活一世,誰知道究竟會遇上些什麼呢?只要還有一口氣兒在,那就得可勁兒地活著,高高興興多活上一日,那就多賺一日,你們說可對不對呢?」

  應蘭風沖著徐姥姥深深地一揖到地,道:「多謝岳母教誨,我知道怎麼做了。」抖落滿身憂慮悲戚,重新露出笑容,挺直腰杆。

  徐姥姥笑道:「這才是我的姑爺呢。」

  應懷真在旁,把徐姥姥這番話聽得入耳入心,這些話是對應蘭風說的,但同她的心境,卻也不謀而合。

  緩緩地舒了口氣,應懷真跑到應蘭風跟前,伸手抱住他的雙腿,應蘭風見女兒撒嬌,便長笑了聲,抬手把她抱起,舉在空中,做飛翔狀。

  應懷真咯咯地笑起來,如一個真正孩童似的爛漫快活,是啊,她可是……曾去過地獄的人,很該更明白這珍之又珍的一世應怎麼度過。

  雖然對前途如何仍不是十分清楚,但此刻,心卻是溫暖而篤定的。

  這一日,李賢淑應懷真正跟著徐姥姥在院子裡,看那新長的青蘿蔔,說著年下該如何做鹹菜的各種事宜。應懷真蹲在隴上,看著葉子上趴著一隻綠螞蚱。

  李霍不聲不響地也跟著站在後頭,見狀上前,輕手輕腳地居然一下子攏住了,徐姥姥揪了根草葉子拴了,李霍提著,遞給應懷真玩耍。

  應懷真拎在手裡,低頭看那綠螞蚱懸空,在細草上一跳一跳地卻掙扎不脫,李霍又站著呆看,她便促狹,提溜著螞蚱往李霍面上一晃,驚得他大叫一聲,往後跳出去,應懷真看著他瞪圓眼睛一臉不信,不由嘻嘻哈哈地樂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進寶如風一樣跑了進來,倉皇說:「少奶奶,門口有兩個府衙派來的爺們,說請、請少爺。」

  李賢淑冷不丁就僵在原地,身後卻傳來應蘭風淡淡的聲音:「知道了,讓他們稍等。」

  眾人回頭,見應蘭風不知何時來到的,信步走上前來,淺笑著說道:「你們好好地在家,我去去就來。……岳母,我去了。」

  徐姥姥望著他,點點頭說:「姑爺,你放心吧。」

  李賢淑在旁,終於深吸了口氣,抬頭笑了笑,道:「我跟真兒……在這兒等你回來。」

  應蘭風用力點了點頭,把應懷真抱了一抱,親親她的小臉,轉身大步出門。

  應蘭風前腳剛去,張珍跟幾個僕人恰好進門,見大家都呆站在這裡不言不語地,他便問道:「都站在這兒做什麼?伯父去哪裡呢?」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34 PM

  ☆、第 17 章

  李賢淑已忍不住滾出淚來,腳下微微挪動,隨時都要追出去似的,徐姥姥見狀,便拉著她笑著道:「前兒你不是問我那糖葫蘆是個怎麼弄法兒?正好孩子們都在,索性就去做出來給他們吃。」

  李賢淑用帕子掩著口,一聲不吭。

  徐姥姥把她肩膀抱了抱,揚聲叫說:「四丫兒,四丫兒!」

  原來李愛玲自打來了,見應蘭風有許多書籍,她便央求著取了幾本來,每日家便躲在屋裡頭看,此刻聽了徐姥姥叫,便把書扔了跑出來道:「娘,叫我做什麼?」

  徐姥姥囑咐道:「別只顧著躲懶,這兒數你最大,你看著他們好好玩耍,不許吵嘴打架。」說著回頭又看應懷真,笑說:「真哥兒,前日你不是央求著叫做糖葫蘆呢?你在這兒乖乖地,等做出來了叫你吃。」

  應懷真點點頭:「知道了。」徐姥姥見她神情平靜,十分地乖巧,心中大為欣慰。

  這會兒張珍已經走了過來,才留意到應懷真身後的李霍,便問:「你們怎麼都不理我?真真妹妹,他是誰?」

  應懷真強打精神,道:「是我表哥,跟姥姥從京城過來看望我們的。」

  張珍見李霍生得瘦弱,便微微斜著眼睛打量,道:「是你表哥麼?我還以為是你表弟。」

  應懷真正看著手中的那支螞蚱,見它兀自徒勞地蹬著腿兒,抻的自個兒的手也一抖一抖地,便歎了口氣,把草解開,將那螞蚱放了。

  李霍見了急道:「你做什麼放了它?它會把菜葉子都咬壞了。」

  應懷真無言以對,張珍卻雙手叉腰,道:「真真妹妹喜歡放了它,要你管麼?」

  四丫頭愛玲見三個孩子站在一塊兒,倍覺無聊,本正想偷溜回房看書,聞言便道:「你又是誰?這樣多嘴?」

  應懷真只好又說:「四姨,這是隔壁張府的小公子,他叫張珍。」

  四丫頭打量張珍的衣著舉止,便知道是有錢人家的小公子,當下就對李霍說:「土娃,娘說了不許跟人吵嘴打架,你要記得,別理會不相干的人。」

  李霍低著頭仍不搭腔,張珍卻哈哈大笑,道:「什麼?他叫土娃?」

  李霍的臉依稀有些發紅,應懷真便打抱不平,斜睨著他說:「大元寶,你笑什麼?難道叫土娃比叫大元寶還要難聽麼?」

  張珍訕訕地停了笑,摸摸頭說:「真真妹妹,你不喜歡那我不笑了就是。」

  四丫頭在旁看的明白,便抿嘴一笑,索性回去拿了書出來,就坐在臺階上邊看書邊守著這三個。

  張珍圍著應懷真,不離左右,又問:「你方才怎麼捉了只螞蚱的?咱們再把它捉回來可好?」

  應懷真道:「不是我捉的,是表哥捉的。」

  張珍掃一眼李霍,不太服氣,便道:「我也是能捉的,看我給你捉一隻。」便把袍子挽起,俯身去找。

  應懷真卻自顧自走到廊下,靠著柱子站了,伸手把腰間的一個小錦囊取下,從裡頭掏出一物,黑黢黢地並不起眼,卻正是林沉舟送的那枚印章。

  應懷真舉著看了會兒,心中便想起她做生日那夜的情形,想到臨別時候跟唐毅勾手指立誓的情形……不由心道:「若林大人這次真的不肯甘休,少不得就要把這件事兒拿出來說,當時唐毅說‘一言九鼎’,若我要他幫忙,他雖然會不高興,但以他的人品個性,總不會食言而肥吧……假如爹這次真的過不了關,少不得我就要提出來了,誰叫他當日答應了呢。」

  應懷真思來想去,便暗暗打定主意:想著若萬不得已,便一定要向小唐求救。

  且說應蘭風出了衙門,果然見兩個府衙來的公人站著等候,見了他便行禮道:「應大人請了,上頭傳的急,還請應大人即刻隨我們上路。」

  應蘭風聽了這話,心知有七八分不好,卻也不驚,一笑道:「勞煩了,請。」

  三人竟翻身上馬,便往城外而行,誰知才出了縣衙的大街,便有些百姓看見了,在旁指指點點,過不多時竟漸漸聚攏過來,應蘭風跟那兩個公差不解其意,卻聽一個人站在路邊,大叫說道:「應大人,知府大人真的要處罰大人嗎?」

  應蘭風一愣,原來這兩日泰州內沸沸揚揚,傳的都是朝廷派的官兒因為應蘭風主持販賣柿棗的事兒要降罪了,方才兩個公差過街頭的時候,百姓們已經在猜測是否如此,如今一看差人「押著」應蘭風出來,頓時便群情激憤。

  應蘭風還未答話,就有人複大聲叫道:「應大人乃是好官,你們不管我們生死,應大人肯理會,為何卻要治他的罪?朝廷就是這等糊塗的?」

  那公差見說的很不像話,便呵斥道:「住口!我們乃奉命行事!」

  百姓們卻並不怕,反更靠近過來,把路兩邊都堵住了,又有人橫在馬前,連馬兒也半步不能上前,到處都只是嚷說:「放了應大人,不許為難應大人!」

  兩個公差見勢不妙,手按腰刀,一觸即發,應蘭風看人越來越多,急忙攔住公差,自個兒翻身下馬,舉起手來道:「大家休要鼓噪,聽我一言。」

  人聲果然漸漸小了,應蘭風道:「我應某人既然做了,便自要擔著,不管朝廷如何處置,我都心甘情願俯領,各位若是還當我是父母官,便請散了吧!休要讓我再多一個罪名。」

  百姓們聽了這話,才微微地後退,應蘭風翻身上馬,打馬往前而行,一邊走一邊拱手,向著兩旁眾人作揖,百姓們也不離開,有人便嗚嗚地哭起來,一路跟著。

  兩個公差只好跟在後面,走了許久,才終於出了城,回頭時候兀自有許多百姓在身後或哭或看,不肯離散。

  兩個公差面面相覷,便道:「應大人果然是清明好官,我們做公這許多年,這還是頭一遭兒見百姓們這般擁護一個官兒呢。」

  應蘭風只得苦笑而已,又道:「不知這次知府大人要治我何罪?那林禦史也在府衙麼?」

  其中一個公差轉頭看他,便道:「治罪?這個我們倒是沒聽說過,只是奉命來請大人罷了,至於其他……如今府衙主事的已經另有其人了,大人到了便知。」

  應蘭風愕然,還待要問,見兩人並無再談的意願,於是便也住嘴。

  一路打馬急趕,終於在過晌午的時候到了府衙,應蘭風翻身下馬,隨人入內,到了議事廳中,猛然驚了一驚,卻見原來周邊的各地的縣令赫然都已在座。

  有幾個相識的見了他,便舉手行禮,應蘭風略微寒暄,才落了座,便聽一聲咳嗽,有人道:「可是都到齊了嗎?」

  負責點卯的便道:「都已經到齊了。」

  這才有人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卻是個生面孔,容長臉,下頜上飄著幾縷鬍鬚,的的確確並非知府大人,眾縣官雖不知詳細,卻也多半有耳聞知道府衙易主了,於是紛紛起身恭迎。

  應蘭風隨眾相看,見此人並非林沉舟,放眼掃了一遭,並不見林唐兩人,如是心下越發忐忑。

  那人在堂中立定,侯眾人鼓噪方定,便道:「下官王克洵,受巡察禦史林大人之命,在此代理泰州十一縣政事。想必諸位對府衙中發生之事已經有所耳聞,如今便由下官在此向諸位說明。」說著,抬手從旁便取了一則卷紙,展開念道:「泰州知府程宇貪贓枉法,克扣賑災糧餉,欺上瞞下,殺戮無辜,罪名查明屬實,已斬。齊州縣令陳鈺,維州知縣代文慶……」一氣兒念了四五個地方的官員及各種罪責,被點到名字的官員紛紛戰慄,有人坐不住,竟自椅子上跌在地上,暈厥過去,只是很快便有士兵魚貫而入,把念到名字的即刻都拖了出去。

  應蘭風自聽到把知府斬了,這般雷厲風行,整個人就仿佛躍入冰水之中,已經渾然不能動,腦中所想的竟都是「到底無力回天,再也無法見到真兒跟娘子了」之類。

  正也骨子裡生寒的時候,聽那王大人終於念完了,應蘭風正覺著仿佛有一線光明幽幽地降臨,卻見那人合了手上的卷宗,目光一掃當場,開口問道:「哪位是泰州知縣應蘭風?」

  應蘭風一聽,耳朵「嗡」地一聲,整個人恨不得即刻化作灰飛便是!狠命地把舌尖一咬,才恢復了幾分神智,把心一橫,舉手澀聲道:「下官……正是!」

  眾目睽睽中,那王克洵邁步走下臺階,竟徑直走到應蘭風跟前,端詳著他,半晌竟然一笑,說道:「果然是一等的好人才,應大人治下有方,政績斐然,前途無量。」說著,便也舉手,向著應蘭風微微也做了個揖。

  應蘭風已經不知此身為何物,也猜不透對方究竟是何意思,至於該如何對答是好也一概不知,便只道:「大人謬贊了。」

  那王大人又道:「我剛來此,才接手各色事務,有一些需要再行核對才能解決,聽聞此番大旱,以泰州縣最為嚴重,等本官查兌無誤,賑災糧餉便會分毫不差地送往泰州縣,還請應大人多多留心操持了。」

  應蘭風聽了此話,三魂六魄恍恍惚惚,只能強自鎮定,應了一聲:「是……多謝大人。」見他面上並無慍色,複大著膽子問道:「不知……禦史林大人可在?」

  王克洵笑道:「林大人前日便已離開了。」

  應蘭風一個恍惚:「已離開了?」

  王大人道:「正是的呢。」又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見他生得宛如臨風玉樹,斯文儒雅,因為臉色泛白,更見冰雪之姿,王克洵眼底的笑意越發明顯,一點頭,轉身便欲走開。

  應蘭風見狀忙喚道:「王大人留步,敢問……」略微遲疑,便道:「敢問林大人身邊兒,是否有位姓‘唐’的少年同行?」

  王克洵略略一怔,便仰頭笑道:「這說的必然就是東海王家那位三公子了。」

  「東海王」三字入耳,應蘭風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王克洵往前一步,低聲笑道:「應大人也是京內的出身,怎麼竟忘了曾尚過公主的‘東海王’唐家呢?」微微一笑,舉步離去。

  直到散會,應蘭風整個人還如在夢中,跟他相識的岷州縣令上前,道:「應兄大喜呀,竟深得王大人青眼!」

  應蘭風只得苦笑:「我實在料不到竟會如此。」本來正好相反,還以為是大禍臨頭了。

  岷州知縣也松了口氣,歎道:「的確,咱們這些人如今能平安無事實屬不易,連知府大人都斬殺當場了,這真是……」

  應蘭風驚道:「斬殺當場?」

  岷州縣令越發小聲,道:「我來得早,聽得多一些,據說知府大人察覺林禦史要問罪,所以想先下手為強……」他做出一個橫刀的手勢,讓應蘭風倒吸一口涼氣:「他竟然敢如此?」

  岷州縣道:「可不是麼?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林禦史的命,他哪裡就會那麼容易被……才一動手,反被林禦史身邊的一名少年殺死,聽說場面實在是慘烈驚人……咳咳!不過,知府大人之所以如此,恐怕也是仗著肅王的勢力,若真給他得了手,他也不至於會死,怕他也是想孤注一擲搏個魚死網破……可不料鐵骨禦史便是鐵骨禦史,誰能撼得動呢。」

  「那名少年……」應蘭風聽得呆呆地,腦中浮現小唐總是溫和的臉容,一時難以想像此種說法,忽然道:「是了,知府大人曾是肅王心腹,林禦史竟這樣果斷地把人殺了,豈不是得罪了肅王?」

  岷州縣道:「誰說不是?這下子肅王還不知會怎麼樣呢,林禦史的處境只怕更為兇險,兩方勢必會有一場惡鬥,然而這也跟咱們沒什麼相干了。」

  應蘭風的臉白一會兒青一會兒,不聽這些話還好,聽了之後,這份感覺就如同在高舉起來的鋼刀底下走了一圈兒,那雪亮鋒利的刀刃上還滴著血呢,他現在能活著,又哪裡是一個「不易」可以形容的。汗把中衣都濕透了,走出府衙大門,風一吹,後背處一片冰涼。

  天高雲闊,風有些冷,然而那股涼意卻叫人頓生一種再世之感,應蘭風精神一振,匆匆跟相識告別,翻身上馬,急急打馬往泰州趕回,誰知才行半道,就見前方有一人也急急而來,竟正是家奴進寶兒,應蘭風不知何事心頭一緊,忙迎上前去。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36 PM

  ☆、第 18 章

  應蘭風忙叫進寶,進寶老遠也看見他,趕緊翻身下馬,應蘭風問道:「你為何在此,莫非家裡有事?」

  進寶兒道:「大人莫急,家中無事,乃是大姐兒吩咐小的趕去府衙的。」

  應蘭風奇道:「你說什麼?懷真叫你過來?」

  進寶點頭道:「正是,自打大人走了,大姐兒叫如意姐姐喚我,給了小人這個東西,讓我帶著上府衙,若大人無事則罷,若大人有事,就拿出這個東西來,跟一位姓唐的爺們兒說……大姐兒的心願已經有了,他自然懂得是何意思。」

  應蘭風呆呆怔怔,無言以對,接過進寶手中之物細看,正是林沉舟送的那印章。

  進寶撓頭道:「小人雖不知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可是大姐兒很是一本正經,小人不敢違背,就只得來了。」

  應蘭風緊緊捏著那枚印章,心中五味雜陳。

  天氣漸漸轉涼,應蘭風去府衙那趟歷險已是半月前的事兒了,那位王克洵大人果然言而有信,很快把賑災糧食派兵押送過來,同時在吏治之上,整個泰州府不免也有一番動盪,然而對應蘭風來說,便如「曾經滄海難為水」。

  這日,天色陰森森地,仿佛是個要下雪的光景,徐姥姥便把家裡帶來的虎頭帽虎頭鞋拿出來,給應懷真穿戴上,都是她親手縫製刺繡的,老虎的耳朵豎起來,眼睛炯炯有神,胡鬚根根可數,活靈活現,應懷真十分喜歡,愛不釋手。

  徐姥姥打量著她花兒似的面龐,不由地說:「嘖嘖,這真哥兒生得,叫人見一回愛一回……多虧你隨你爹多些。」

  李賢淑在旁聽了,便笑道:"我的娘,這話是怎麼說的呢,難道我長得不俊?人家說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醜,您老倒是好,反褒貶起自己親生的閨女來了,雖說你那姑爺生得出色,人見人愛,可我也不至於就真那麼不堪入目的?"

  徐姥姥也笑道:「那怎麼樣,有道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得意,你也是修了幾輩的福氣,才能找這樣個好姑爺,出身好,難得又對你百依百順的……」說到這裡,便停了停。

  李賢淑聽了咯咯笑了幾聲,抬眼看著應懷真已經跑到在門口,把帽子鞋子穿戴起來,那身影儼然一頭小老虎,就又笑說:「娘,你把你姑爺的心肝寶貝兒捯飭成這個樣兒,跟個男孩兒似的,你留神他不歡喜。」

  徐姥姥道:「姑爺有什麼不歡喜的,小孩兒頭臉上最是嬌貴,這棉帽子最厚實,戴上也不怕她到處玩鬧淘氣了,而且我剛來的時候,見真哥兒雖生得好,只是太瘦弱了些,怕有些邪祟,用虎氣給她衝衝也是好的。」

  李賢淑道:「行行,您有理,不過……說來自打您來了,阿真的確比以前愛說愛笑了些,先前她病的那場,差點沒把我嚇死。」

  兩人說到這裡,見應懷真自門口走開了,徐姥姥就歎了聲。李賢淑留意,便問:「怎麼忽然歎氣呢?」

  徐姥姥道:「大丫兒,這次來我是有些事兒想跟你說,只是剛來那會兒姑爺正為難著,故而不好說出來又添煩惱。」

  李賢淑停了手中的針線活,便道:「我就知道您老不止是來看您外孫女兒的,到底是什麼事兒呢?倒是說呀。」

  徐姥姥道:「這第一件,是二丫兒,她相中了人,整日裡哭著喊著地想嫁。」

  李賢淑有些意外,卻笑道:「這倒是好事呢,您老做什麼愁眉苦臉的,是哪戶人家?」

  徐姥姥歎說:「若是好人家,我自然也沒話說,你可還記得甜水巷裡頭開典當鋪的於家?」

  李賢淑皺眉一思量,道:「竟是他家?那家子的小子我恍惚裡是見過,皮相雖生得不錯,只是……聽說性子上偏愛惹花惹草的不是?據說這還是他們家一脈相承的習性……美淑怎麼看上他呢?」

  徐姥姥道:「就是說呢,我私下裡問過,美淑說,他生得好,所以她看上了。」

  李賢淑又氣又笑,道:「真真是孩子氣的話,她也老大不小了,還是這麼賭氣任性的?生得好難道能當飯吃,當錢使?以後若真成親了,外頭一大堆混帳女人的爛帳呢,她能受的了?」

  徐姥姥道:「我也是這麼說的,可她說到時候自然有法子降服,總會讓他都改了的,叫我不要擔憂這些,故而說她鐵了心著魔似的了呢,因我之前跟她說了幾句狠話,她就跟我賭氣,鬧了一場,不肯吃飯,鬧得我也沒法兒。」

  李賢淑恨了恨,道:「難怪說這女大不中留呢,美淑又是那個死強的性子,怕是勸不了的,若硬拉著,還以為咱們齊心要壞她的好姻緣呢。」

  徐姥姥道:「誰說不是,所以我也有些犯愁,才來問問你有沒有什麼主意。」

  李賢淑思忖了會子,道:「照我看,娘你也別管了,一來管不了,管的狠了還成了仇呢!成仇倒是小事,只怕美淑那個性子,又鬧出什麼不好看的來。這二來呢,兒孫自有兒孫福,美淑這麼一心鐵意的,或許真的有法子降服也未可知。」

  徐姥姥道:「就怕到時候她擺弄不了那於家的,又要受苦了。」

  李賢淑哼道:「那也是她自己死性兒挑的,怨得了誰?」

  李賢淑起身走到門口,看到應懷真跟李霍正在廊下不遠處玩耍,她便叫說:「阿真,別走遠了!」

  應懷真回頭道:「知道了,娘!」戴著虎頭帽子,顯得炅炅精神,通身透著一股精靈氣兒。李霍站在旁邊,仍不做聲。

  李賢淑這才放心回來,便說:「土娃這性子怪,怎麼總悶聲不響的?小小地年紀,倒像是有什麼心事。」一邊兒摸摸那茶壺都有些冷了,揚聲就叫:「如意,倒茶。」

  徐姥姥苦笑說道:「我這要說的第二件事,就是跟土娃有關……是你哥哥的事兒。」

  如意上來把茶壺拿走,李賢淑驚得只看徐姥姥,忙問:「哥哥又怎麼了?」

  徐姥姥道:「你也知道你嫂子家裡只她一個,她原來不住京裡,是在北邊的,故鄉裡還有些個產業,如今親家門年紀大了思鄉,便欲回去,惦記著無人伺候,就叫你嫂子也跟著回去。」

  李賢淑著急道:「這是什麼話呢?嫂子回了,我哥哥怎麼辦?」

  徐姥姥道:「他們的意思,是你哥哥,土娃兒也都一塊兒跟去。」

  李賢淑急得一拍桌子,把來送茶的如意嚇了一跳,李賢淑橫眉怒眼地說道:「真真是些屁話,這萬萬不行,他們家只一個女孩兒,我們家還只哥哥一個男丁呢,怎麼能隨著他們去?做什麼青天白日夢的!」

  徐姥姥面露憂愁之色,李賢淑心念一轉,問道:「哥哥不會是應了吧?」

  徐姥姥才微微點頭:「看你哥哥看樣子,心裡約略也是想去的。」

  李賢淑又是震驚又是氣惱:「哥哥好端端地竟要跟著他們走了?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徐姥姥見她著急,便勸道:「你先別著急上火的,有些事兒我本不想跟你說:前段日子你爹被人施套賭錢,輸的還把咱們的鋪子也墊了進去,你哥哥找那人去理論,一言不合竟打起來,對方雖然人多,可你知道你哥哥本事好,沒吃什麼虧反把人打傷了幾個,可那些人因此竟然告了你哥哥,他們又跟官府有些關係,竟把你哥哥拿了……好不容易又使錢才救了出來,其中多半還是你嫂子家使的力。事後你哥哥很惱你爹,大吵了一架……」

  李賢淑聽了愈發氣道:「爹也太過了些,當初我在家的時候,因著他糊塗,每每縱容賒欠,竟弄得鋪子入不敷出,好不容易哥哥在外頭奔波走動,生意才算有些好了,他竟還是不改這毛病,不幫著哥哥也罷了,竟還添亂……」

  徐姥姥也不做聲,李賢淑轉念一想,忽地又醒悟道:「所以娘你才把土娃帶來跟我見個面,萬一真的背井離鄉去了,到北邊那遙遠偏僻的地方,也不知道以後再見是什麼時候,就連能不能見著也不可知……」

  徐姥姥聽到這裡,雙眼中已經微微地見了淚光,道:「我是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了,索性先帶了土娃過來給你和姑爺見見。」

  屋內兩人說著,屋外應懷真正跟李霍玩耍,見張珍興沖沖來了,手中拿著一本書似的,一眼看見應懷真的打扮,便驚喜交加道:「真真妹妹,你這樣打扮可真好看。」圍上前來,目不轉睛地打量,嘖嘖有聲。

  應懷真舉手摸摸自己的虎頭帽,道:「姥姥給做的,你家裡沒有?」

  張珍道:「有倒是有,我覺得難看,我又大了,就不愛戴,如今看你戴的這樣好看,少不得我回去也跟我娘要,好歹翻出來也戴一戴。」

  應懷真見他這樣呆,便抿嘴笑,又問:「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張珍這才記起自己來意為何,便舉起手中的冊子道:「我新得的一本連環畫,畫的又熱鬧又好,給你看看。」

  應懷真拿了過來,見封皮上畫著個戴紅肚兜的胖小子,旁邊寫著「哪吒鬧海」四個字,她便說:「原來是哪吒鬧海打龍王三太子的故事。」

  張珍道:「妹妹可真聰明,一下兒就認出是哪吒鬧海來了。」

  原來這會兒張珍已經開始讀書認字,然而應懷真才四歲,尚未認字,可張珍並不知情,只以為她是看圖猜出來的,應懷真知他誤會,卻也不解釋。

  兩人探頭在一處看,旁邊李霍也呆呆地看,問說:「這就是哪吒鬧海麼?」

  張珍道:「你沒看見封皮上寫著麼?」

  李霍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應懷真抬頭看他,若有所思問道:「表哥,你還沒開始認字兒嗎?」

  李霍聞言低頭,並不回答,張珍道:「原來你還沒開始讀書?你比真真妹妹大兩歲,也該開始認字兒了,千字文也沒讀麼?我都背下來了。」

  李霍呆呆地,頭越發低,應懷真對張珍道:「你別炫耀,表哥還沒說什麼,你倒是自問自答起來了。」

  張珍見她開口,便笑著捂住嘴不說了。應懷真便小聲問李霍:「哥哥,真個沒讀書?舅舅沒給你找私塾,教書先生呢?」

  李霍愣了半晌,終於才悶聲說道:「今年本是要讀的,家裡一團亂,就沒顧上……近來因為要搬,所以爹也沒再管。」

  張珍跟應懷真齊聲問:「搬什麼?往哪兒搬?」

  李霍越發悶悶道:「搬到我娘的老家北邊兒去。」

  應懷真心中一震,一時無聲。張珍卻皺眉問道:「你們在京內,已經算是北邊了,還往北那越發到哪裡去了?」

  正在這時候,應蘭風從廊上來,一眼看到三個在此,又看應懷真是這幅摸樣,喜不自禁:「真兒,哪來的虎頭帽子?」

  應懷真忙跑過去:「姥姥給的。」

  應蘭風把她抱在懷中,道:「這樣倒是越發精神,比個男孩兒不換。」左看右看,才想起正經事,忙問:「你娘呢?」

  應懷真指了指那邊兒的屋,應蘭風道:「爹先去跟你娘說點事兒,待會陪你玩耍。」把應懷真放下,又摸了摸李霍跟張珍的頭,道:「一塊兒好生玩,別吵嘴。」

  應蘭風去後,應懷真看看那兩個,見他們正頭碰頭地在翻那連環畫,看的很是入神,她便躡手躡腳跟著走到那屋門口,剛站定,就聽應蘭風說:「……正好岳母也在,這件事也由您老人家給參詳參詳……我,想要辭官。」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37 PM

  ☆、第 19 章

  先前因林沉舟之事弄得人心惶惶,又加府衙那場驚魂,應蘭風每每想起,便周身寒栗。

  尤其是想到事後進寶兒帶著應懷真送的印章急急趕來之舉……後怕之餘,就又覺著愧疚難安。

  應蘭風思量了數日,只覺得自己做這個官,雖然勉強能安身立命,然而行事處處不便,連給妻女些好日子也甚是難得,反而一個不慎,就有掉頭的危險,甚至帶累家人。

  在府衙的時候,聽王克洵點破小唐的來歷……應蘭風每每回想那少年笑如暖玉的模樣,更是黯然:論做官他也做了四年官,但小唐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罷了,其深沉幹練,自己竟是連一半也比不上。何況小唐竟是東海王的後代……

  這「東海王」其實並非是封號,而只是個文武百官連同百姓們心知肚明的尊稱罷了,乃是在本朝開國之初,鎮守東南沿海的一位將軍,因為他用兵如神,終究把個原本匪患難治的東海治理的一片靖平,百姓們感恩戴德,暗中都以「東海王」稱呼,最後這位爺也深得皇帝寵愛,便以公主許之。

  唐家在那一代恩寵無雙,然而到如今已經是第四代上,勢力雖然已不如初,卻也仍是舉足輕重的簪纓世族。

  應蘭風說罷,徐姥姥跟李賢淑都愣住了,李賢淑忙問究竟,應蘭風道:「我官職雖卑微,然一有不慎就是滅頂之災,把自己搭進去倒也罷了,萬一再連累你們,那真是豬狗不如了,這一次好歹平平安安地過去了,倒不如趁機急流勇退……」

  李賢淑蹙眉不語。徐姥姥道:「姑爺已經想好了?」

  應蘭風道:「我自忖當官兒倒不如去行商的好,那林禦史也說過,我有經商的才能,必然會博得家財萬貫……起碼錢銀上不至於短缺了。」說著便自嘲一笑。

  李賢淑道:「二郎,你當真已經決定了?」

  應蘭風道:「這幾日我都在思量此事,正好岳母也在,就一塊兒出個主意罷了,只是這官兒做的叫我又怕又悔,很覺得無趣,大概是我天生不會做官,想來也沒什麼前程可言,索性就斷了這條路,另找別的。」

  徐姥姥聽到這裡,就看一眼李賢淑,道:「其實這是你們夫妻兩個的事兒,你們商量著決定就是了,至於我,不過是個村野婆子,又懂什麼做官不做官的?只是我私心覺著,若姑爺真的不想為官,做別的倒也可以,平平安安地未嘗不好。」

  李賢淑仍是思量著,卻沒開口,應蘭風想看她的意思,正沉默裡,李賢淑一抬眼,應蘭風順著她的目光回頭,卻見是應懷真站在門口。

  應蘭風見了,索性走過去,蹲下問道:「真兒聽見爹說什麼了?」

  應懷真慢慢點了點頭,應蘭風道:「爹不會做官兒,不然的話,又怎麼用得著讓你替我擔憂呢……你生日那天跟小唐……跟唐大人做的那個約定,可是為了爹嗎?」

  應懷真便搖頭,應蘭風盯著她明澈如溪的雙眼,心中浮出許多疑惑來,卻又問不出口,終於只說道:「真兒,你說爹會不會成為一個有能耐的好官?你是希望爹做官呢,還是辭官?」

  徐姥姥跟李賢淑見他忽然問起應懷真來,都覺有些詫異。

  應蘭風並非玩笑,而是極正經嚴肅地在問,仿佛應懷真的回答便能決定他的去留。

  四目相對,應懷真心中有個聲音便說:「爹,你其實會做的很好,雖然未必是什麼好官,但你可以權傾朝野,一手遮天……將來,會有很多像是林大人,唐叔叔那樣的大官向你行禮,絲毫不敢小覷,天底下幾乎無人不知你的名字,但是……」

  但是,如果真的走上那條路的話,最後的結局,那麼或許……

  假如應蘭風不當官,就此離開仕途,自然就跟那些朝政上的紛爭不相干,多半不會捲入殺身之禍的事件當中去……那麼由此看來,應蘭風此刻辭官,也是一件好事?

  就好像眼前有兩條路,應懷真無法選擇,不能回答。

  應蘭風凝視應懷真清澈的雙眸,忽然覺著自己如此逼問一個四歲的孩童仿佛太過可笑,便道:「我……」

  應懷真忽然開口說:「我並不懂別的……可是,我知道……爹如果能當官,將來一定可以成為很了不起的大官。」

  應蘭風渾身一震,雙眸中滿是不信,連李賢淑也情不自禁地從炕上下來,站直了呆看。

  應懷真抬手,在應蘭風的臉頰上摸過,輕聲又說:「爹不用怕,只管做自個兒想做的就好了。」

  屋裡鴉雀無聲。

  事後,李賢淑私底下便同應蘭風說:「你覺不覺著阿真越發像是個小大人兒了?她白日說的那些話,哪像是四歲孩子說的,我四歲的時候,還不知道在哪兒玩泥巴吃草呢。」

  應蘭風何嘗不覺得愕然?然而回頭細想,應懷真所做的令人意外的事,仿佛不僅僅是這一件……

  應蘭風微微一笑道:「你也說了是真兒,天底下的奇異孩子多了,我家真兒便也是其中一個又如何?只是小小年紀竟如此……似並不是好事。」

  李賢淑呸道:「怎麼不是好事?我覺著我的丫頭這樣倒是好!那你心裡到底是想怎麼樣?」

  應蘭風知道她問的是辭官的事,便歎道:「女兒這樣為我,我又怎能不三思而行?等過了年,我便上書辭官。」

  李賢淑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應蘭風又道:「是了,這兩日公府的人就該到了,還要勞煩你操持了。」

  原來前些日應蘭風接了一封來自京內公府的書信,信裡說府內的堂兄應竹韻不日便會前來探望,同行的還有他的長子應佩。

  李賢淑像是有些心事,道:「知道了,就只這裡窮困破爛的,怕人家笑話,我就盡力好好地伺候罷了。」

  應蘭風道:「伺候什麼?既來之,則安之,平常對待便是。這次特意讓三弟來,多半是為郭繼祖的事兒興師問罪罷了,只是做什麼還帶著應佩呢?」

  李賢淑笑道:「來就來罷,畢竟是你的兒子,這麼多年了,你又回不去,他倒是也該來一次看看他的親爹了。若真個兒向你興師問罪,橫豎咱們公事公辦,怕他不成?何況你打定主意辭官,以後行商,怕也難再跟府裡有牽連,倒也罷了。」

  又過了兩日,果然應竹韻到來,隨行的是兩輛馬車,七八個公府的隨從,應蘭風聞訊出迎,見他的三弟比之前越發出挑了,其神采飛揚,外加華美衣著,一看便是貴族公子的風流氣派。

  相互才行了禮,後面一輛馬車上下來一個八、九歲的孩童,雖身量不高但已初顯風采,眉目清秀,約略有幾分似應蘭風,正是他亡妻留下的兒子應佩。

  應竹韻便拉著應蘭風,道:「你看看佩兒,是不是越發像你了?這次特意帶他過來,不然你長久不回京內,父子兩都不認得了。」

  應蘭風見應竹韻笑容滿面,不似是來興師問罪的,然而卻也不能粗心大意,便道:「外官無旨不能擅自回京,難得三弟想著,不顧山長水遠地過來,真真有心了。」

  應竹韻朗聲笑道:「二哥這話沒的是來羞臊我的,這麼多年了都沒來探望兄長,你心裡必然是怪我了。其實我早就想過來看看,只是府內事兒多的很,我竟總是脫不了空兒,還請二哥勿怪才是。」說話間,就拉應佩上前:「佩兒,來見過你爹。」

  應佩果然行了個禮,口裡道:「佩兒見過父親。」

  應蘭風點點頭,他離京時候應佩才三歲多,話也說不俐落,如今竟這般大了,一時頗有陌生之感。

  這會兒李賢淑領著應懷真出來,見了便道:「都站在這裡做什麼,二郎,快請人進屋裡說話。」

  應竹韻忙行禮道:「二嫂子怎麼親自出來了。」猛地看見應懷真,見她年紀雖小,可生得眉目如畫,其靈透慧麗,如明珠耀耀,叫人眼前一亮,頓時便滿口贊道:「這便是懷真侄女兒了?不愧是二哥的寶貝,果然是掌上明珠了!」

  李賢淑便笑說:「自小跟著我們在這地方,不過是個粗笨的野丫頭罷了!」又看應佩,道:「這便是佩兒了?」

  應佩聞言,就上前來又行了一禮:「見過母親。」

  李賢淑聽到那一聲「母親」,微微一笑,道:「真是個乖巧有禮貌的孩子,生得又好,很有大家公子的風範……只是這些年來你也不在我身邊兒,我也盡不到當娘的心意,你喚這一聲倒是讓我愧疚了。」

  應佩拱手行禮,邊低頭懇切答道:「母親雖如此說,佩兒心中,您依然是我的母親。」

  李賢淑笑著就來扶他:「這孩子真真叫人喜歡……別多禮了,阿真,快見過你哥哥。」

  應懷真在旁看著這位兄長,因她個子小,便是仰視的,正好應佩是低著頭,李賢淑跟應蘭風等看不到他的面色,應懷真卻看得清清楚楚,卻見應佩口裡說「我的母親」之時,滿臉地冷笑,其輕蔑之色難以掩飾,忽然目光轉動看見應懷真時,那眼角一瞥,透出幾分料峭地寒意。

  應懷真看著應佩這幅模樣,不由地就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往李賢淑身邊站了站。

  李賢淑拉不動應懷真,就催她叫人,應佩卻抬頭笑道:「妹妹怕是認生呢,母親不必催她。」笑的燦爛斯文,人畜無害似的。

  應懷真目瞪口呆,斜睨此人,只覺這的確是應蘭風親生的無疑,因為這份瞬間變臉的本事可真是無人能比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38 PM

  ☆、第 20 章

  應蘭風把應懷真抱起來,擁在懷中道:「真兒從不認生,是不是?來叫三叔。」

  應懷真看著應竹韻,便喚道:「三叔好。」

  喜的應竹韻越發眉開眼笑,道:「好乖巧,哥哥真是大有福氣。」情不自禁伸手欲抱,應懷真忙道:「爹,我要跟表哥去玩。」

  應蘭風哈哈一笑,只得將她放下,應懷真便頭也不回地跑進屋裡去了。

  當下一行人進了屋裡,應竹韻又吩咐隨從把馬車上的物件等都搬了下來,李賢淑在旁看著,不覺詫異,應竹韻略指點著,邊走邊道:「都沒什麼別的,眼看年關快到了,我隨行便帶了點兒乾貨物件,並幾匹布料,哥哥撿那稍微看的過眼去的,給侄女兒做件衣裳。」

  應蘭風心底也甚是意外,就道:「自家兄弟,何必這樣興師動眾的呢?」

  應竹韻道:「便是自家兄弟,哥哥才不要跟我客套了,總也沒什麼好東西,都是過日子尋常要用的一些兒,我心裡還覺著過意不去呢。」

  如此到了客廳裡,應竹韻又從袖子裡掏出個長條兒的盒子,道:「說來真真是慚愧極了,侄女都這樣大了,我這做叔叔的竟是第一次見,偏懷真又生得這樣惹人愛,這件兒薄物,且暫做我給她的見面兒禮罷了,哥哥萬萬別嫌棄……等哥哥上京之後,再備點兒好的,必不虧待了侄女兒。」

  應蘭風同李賢淑兩個對視一眼,心中愈發地驚愕了,應蘭風接了過來打開一看,竟然是一條金鏈子,掛著個長命百歲的嵌寶金鎖,中間是塊兒碧色如水的無瑕翡翠,周圍鑲嵌著珍珠寶石,看來華貴之極,妙不可言。

  應蘭風本以為應竹韻是奉命來問罪的,見這情勢已經大不像了,又哪裡敢收這珍貴物件兒?當下推辭回去:「不不,這委實太貴重了。」

  應竹韻忙舉手推了回來,道:「這是我做叔叔給侄女兒的,再說這麼多年都沒見我的東西,這又算得了什麼?若你們在府裡,也早就給了,這會兒已經是晚了。」

  應佩在旁也道:「父親還是收了吧,再不收三叔得急了。再說,妹妹生得那樣好,這長命鎖正好跟妹妹十分相配,她戴了必然好看的緊。」

  李賢淑在旁聽應佩如此誇獎應懷真,納罕之餘卻也十分喜歡,又看應竹韻出手大方,任憑她心思活泛,卻也猜不到到底如何。

  應蘭風只得接了,索性便道:「上回郭家那件事,雖然父親有親筆信來,可我仍是未曾幫得上什麼……母親必然不悅了?」

  應竹韻點頭道:「若說這件兒,哥哥按律行事,卻也無可厚非……」說到這裡,便微微咳嗽了聲,對應佩道:「佩兒,你初來乍到,何不去找懷真一塊兒親近親近呢?」

  應佩聞言起身,向著應蘭風告退,李賢淑見狀知道他們有事商議,就順便道:「我領佩兒去罷了。」

  兩人離開後,應竹韻才道:「哥哥有所不知,按照伯父的意思,本不願寫那信的,只是礙于伯母的意思……所以才不得不為之……哥哥不用太過在意。」

  應蘭風道:「果真?」

  應竹韻一笑,又看了看左右無人,才湊近了些,低聲道:「另外一件兒我不得不跟哥哥說明了,哥哥雖然判了郭繼祖斬監侯押解上京,然而如今他已經脫困矣……」

  應蘭風震驚:「這是何意?」

  應竹韻笑得別有深意,道:「還不是郭家的那位小表弟?委實的好手段,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買了個人進去替了郭繼祖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如今人好端端地在家中呢!」

  應蘭風倒吸一口冷氣,半晌無法做聲,想到郭建儀臨去那樣的溫和謙然、波瀾不驚地,原來人家雖然在他這裡碰了壁,卻早安排釜底抽薪之計了。

  應竹韻笑道:「那邊的伯母惱哥哥,的確有她的道理……但這整件事上,哥哥並無做錯……我聽聞前日裡鐵骨禦史自泰州過去?」

  應蘭風聽他提到林沉舟,便道:「正是前知府便是因此人頭落地,京內莫非已經有了傳聞?」

  應竹韻果然笑說:「何止,早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應蘭風道:「都是怎麼說的?」

  應竹韻道:「說什麼的都有,離奇的仿佛話本兒一般了,什麼‘貪知府夜刺林禦史,三太子仗劍保忠良’,熱鬧的緊……」說著便大笑起來。

  應蘭風也不由笑問:「這又是怎麼說?前面那句還可以,後面這句又如何?」

  應竹韻道:「自然是說東海王家那位三公子了……小小年紀,倒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應蘭風脫口道:「是小唐?」

  應竹韻看他:「小唐?他的本名是喚作唐毅……前年才入大理寺的,不知怎麼給林禦史挑了去當副手,因他素來判案清明,說一不二,端的勇毅,因此又人稱‘不二郎’。此番他為保護林禦史而斬了知府,十分神勇,他排行第三,家裡又有東海王的綽號,又有天家骨血,故而那民間的百姓們,便都用‘三太子’來指他。」

  應蘭風搖頭歎說:「這也太過了,怕聖上若聽聞了會不喜。」

  應竹韻便道:「哥哥好似對此人十分上心?又喚的那樣親密……莫非真個兒有交往麼?」

  應蘭風一驚,便道:「並不曾。」

  應竹韻複意味深長笑說:「然而在京內已有風聲流傳,說是林禦史對哥哥很是另眼相看來的。」

  應蘭風聽到這裡,才驀地明白了為何他來此四年府裡冷落四年,轉眼間應竹韻卻盛情而來的原因了。

  且說李賢淑領著應佩,出門去找應懷真,走過廊下,見如意吉祥兩個興興頭頭地往後院去,她便叫住問道:「不正經幹活是做什麼去?」

  如意道:「聽聞府裡的三爺來了,還帶了好些物件,奴婢們便想去看個熱鬧。」

  李賢淑咳嗽了聲,看一眼應佩。應佩卻一本正經說道:「叔叔帶的東西有些雜亂,怕府裡的人不知如何料理,恐怕還要母親操勞,母親自去忙碌便是,孩兒自己去尋妹妹無礙。」

  李賢淑見他果然懂事,心裡大悅,便道:「這大家子的公子到底是不同,那好,你看著路,往前去就是花園,你妹妹習慣在那裡玩耍,你直走該就見著了,也不難找。」

  應佩畢恭畢敬行禮,果然自去了。

  李賢淑打量他背影,歎說:「今兒見了佩兒,才明白郭家的那個小表弟為何是那樣厲害,這府裡養出來的個頂個兒都是人尖子不成?」

  兩個丫鬟掩口而笑,吉祥道:「奶奶何必說這樣的話,若說人尖子,咱們這兒不是現成的也有一個麼?」

  李賢淑只當是說她,便啐道:「竟敢拿你娘打趣!」

  吉祥道:「奶奶別急,我說的可不是奶奶……而是咱們大姐兒。」

  李賢淑聽了,不由也喜道:「可不是麼?若說人精,我們阿真可也不比他們差。」又忙回神,囑咐兩個丫鬟道:「來的可是府裡的三爺,你們認真些,別見了什麼東西都失驚打怪的,免得叫人笑咱們小家子氣。」

  李賢淑自忙著去整理物事,應佩得了指點,一路往前,過了月門,就見眼前鬱鬱蔥蔥,便是花園到了。

  應佩掃了一眼,見狹窄逼仄,也無什麼奇花異草,反而種著許多果蔬之類,俗不可耐……跟府裡的花園不可同日而語,他心中便道:「這也算是花園麼?為何連朵花兒都少見,何況連做僕人的院子都算小的。」

  如此又走幾步,果然見到前方有兩道人影在欄杆上對面坐著,一個是應懷真,另一個生得面黃肌瘦,乃是個七八歲似的男孩兒,自然是方才應懷真口中的「表哥」了。

  應佩站住腳,便聽那表哥道:「妹妹怎麼像是有心事?你那個哥哥來了,莫非你不高興麼?」

  應蘭風沉默了會兒,才歎息道:「表哥,我覺著我像是做了一場夢,今兒才有些睜開眼了似的。」

  李霍不解,便問:「是不是困了?我陪你回房睡好麼?」

  應懷真搖了搖頭,不言語,李霍見她悶悶地,便要逗引她開心,想了想又道:「那麼我把張珍送的那本‘哪吒鬧海’拿來,你再給我講故事好麼?」因李霍尚不識字,只能靠看圖猜測劇情,始終不如詳細解說的明白,應懷真閒暇就給他說,一本書尚未說完。

  應懷真本懶懶地,見他雙眼含光,不忍拂他意思,只好答應說:「那好。」李霍見她應了,興沖沖地就去取書了。

  當下只剩下應懷真一人坐在欄杆邊上,垂眸若有所思,雙足懸空,不時地晃一晃。

  應佩見狀,邁步就走了過去,應懷真正低頭出神,一抬頭看見應佩靠近,略有些受驚。她待要起身,應佩卻上前一步,恰好擋在應懷真身前,道:「妹妹在這裡呢,讓我好找。」

  應懷真見他面上帶笑,又靠得極近,令得她無法動彈,便只好仍是坐著,勉強笑說:「哥哥怎麼來這裡了?」

  應佩笑道:「我在公府裡就常聽人說起爹十分疼愛妹妹,所以很想來看上一看,好不容易見了,自然要多親近些才好。」他靠得太近了些,個子且又高,應懷真須得竭力仰頭才能看見他的臉,兩人間又是這般姿態,委實有些不舒服。

  應懷真便稍微往旁邊挪了挪,想換個地方跳下地,隨口應付著說:「我也聽爹說起哥哥,還有一個二姐姐……」剛說到這裡,忽然應佩伸手,在她胸前用力一推!

  應懷真猝不及防,加上身子又是懸空,當下坐不穩欄杆,整個人天旋地轉,往後倒了出去!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5:39 PM

  ☆、第 21 章

  身子失去支撐,猛然往後摔出,應懷真抬頭,雙眼所見便是頭頂那略有些陰霾的天空。

  就像應佩推出的這猝不及防的一掌一樣,有些往事,也同樣以猝不及防之態呼嘯而過。

  應佩,應尚書的大公子,被譽為公府之中脾氣最好的人,有口皆碑。對應懷真來說,同樣也是個總是對她溫柔關切,值得尊敬的兄長。

  他們雖並不十分親近,但這無礙應懷真對他的印象極佳。

  然而……真的如此?

  應佩一把推出去,忽然聽到有人大叫道:「你幹什麼?」

  應佩年紀雖小,機變卻快,當下手並不縮回,反而叫道:「妹妹小心!」竟做出一個要拉住應懷真不叫她跌出去的姿態。

  那人又叫了聲:「真真!」原來是李霍,魂飛魄散地,把手裡的書一扔,撒腿跑了來,倉皇跳過欄杆,便去扶應懷真。

  虧得因為李賢淑委實太過「賢淑」,故而這一片兒也沒種什麼花兒草兒,反而栽了滿地的大白菜,正是秋末,白菜一棵棵長的十分肥壯,舒展著大葉子,正是慢慢要卷心的時候,應懷真往後倒下,正好兒就跌在一顆白菜上面,鬆軟的白菜葉子托著她,卻並沒有受什麼傷。

  然而李霍早就嚇得魂飛九天,把應懷真扶起來,顫聲問:「真真你怎麼樣了?不要嚇我!」

  應懷真眼睜睜地看著頭頂的天,一聲不響,李霍的心繃的死緊,見她並未如何傷著,但這幅模樣,必然是給嚇壞了。

  李霍心疼之極,忽然一眼看到應佩站在欄杆那頭,李霍大叫一聲:「你幹嗎推她下來!」

  應佩極快地鎮定下來,反道:「是妹妹沒坐穩掉了下去,我本要拉她回來的,可惜……」

  李霍看他振振有辭的模樣,騰地站起身來,咬牙說:「我看的清清楚楚,分明是你推的。你還抵賴!」上去翻過欄杆,揪住應佩的衣領就打。

  應佩在公府長大,應公府祖上是武將,故而應佩每日讀書不說,且還跟著習武,雖然此刻習武已經只為強身健體罷了,但相比較而言,李霍生得瘦弱,又並沒學什麼正統武功,哪裡是應佩的對手?

  應佩見他撲上來,便冷笑一聲,伸手一格,輕輕易易擋住李霍的手臂,複一把把他推開去,嫌惡地喝道:「滾開!」

  李霍因親眼見他推應懷真,早就氣炸,不退反進:「我跟你拼了!」

  應佩見他來勢兇猛,很不耐煩,又怕他大叫起來給人聽見,當下一腳踹出去,正好踢在李霍肚子上,李霍跌跌撞撞倒了出去,疼得皺緊眉頭,冒出冷汗。

  這會兒應懷真已經坐起身來,正好把這一幕看得仔仔細細,清清楚楚。

  那些記憶的碎片,複蜂擁而至。

  聲音嘈嘈雜雜,在耳畔響起:

  「那個霍哥兒又不好生上學,不知躲到哪裡玩耍去了……」

  「真是個不長進的下作東西,穿了錦繡也不像是大家公子氣象!」

  「慣常喜歡撒謊,且無端端的竟跟大公子打架,把大公子的手都弄傷了,原不該收留他在府內。」

  潮水一般湧來,令她忽然頭疼欲裂。

  而廊間,李霍雖然落敗,卻仍掙扎著要起身,就在這功夫,卻聽有個聲音說:「唉?你們怎麼在打架?土娃……這是誰?」

  原來竟是張珍從廊上來,因為應懷真跌在欄杆外,他一下子竟沒看見,只看著李霍跟應佩打架了。

  李霍見他來了,便叫說:「他欺負懷真妹妹!」

  張珍一聽,瞪大眼睛問道:「你說什麼?」

  李霍十分悲憤,指著欄杆外的應懷真,叫道:「我看到他故意把懷真推下去的!」

  張珍大吃一驚,這才看到躺在白菜上的應懷真,見她呆呆地坐著,雙手抱頭,頭上肩頭還有些零碎菜葉子,顯然是受驚太狠的可憐模樣,當下怒不可遏,罵道:「哪裡來的野小子,敢欺負懷真妹妹,找死不成!」

  張珍大怒之下,便如一頭小野牛似的沖了過來。

  應佩見又來一人,卻也是個孩子而已,便更不驚慌,等張珍來到跟前,才舉手擒住他的胳膊,本想把他也扔出去,奈何張珍雖然年小,卻不似李霍一樣瘦弱,反胖墩墩地頗有些力氣,加上來的快,因此竟把應佩頂住了。

  應佩皺眉,張珍揮拳趁機亂打過來,口裡叫著:「叫你欺負妹妹!」

  應佩見他出招毫無章法,只是亂披風似的打過來,他招架不及,竟吃了兩下,一怒之下便道:「哪裡來的渾小子……」覷空揪住張珍的衣裳,就要把他推出去。

  地上李霍卻在這時候爬了起來,咬牙沖過來,揮拳向著應佩臉上打來,應佩正忙著對付張珍,未曾留神李霍,眼前一黑,臉上已經吃了一拳,雖然並未受傷,卻也疼得叫了聲。

  張珍趁機用力一頂,應佩站不住腳,踉踉蹌蹌後退兩步,身子撞在欄杆上,應佩臨危不亂,腳下一絆,張珍哪裡見過這個,被他絆得身子一晃,一屁股跌在地上。

  應佩順勢握住李霍的手腕,用力扭在身後,疼得李霍臉上頓時冒出冷汗,應佩便冷笑道:「憑你們也敢……」

  話音未落,張珍從地上爬過來,斜身一把抱住應佩的腿,張口就在他腿上咬了口。

  應佩尖叫了聲,大驚失色,又疼又怒,伸腳就去踢張珍。

  李霍見勢不妙,一彎腰用力掙脫應佩的手,同時張開雙手抱住他的腰,又把他摁在柱子上。

  應佩從不曾見過這般無賴的打法,氣得發昏,於是伸手只拼命地在李霍背上頭上亂打,奈何李霍雖然瘦弱,卻是個極為倔強的性子,竟然忍痛也不肯放開手。

  張珍得空,就跳起來,又撲上來廝打。

  應佩沒想到這兩個孩子比自己年紀小,卻竟如此難纏,咬了咬牙,正要再反擊,忽然間目光一動,看到遠處急急來了數人。

  應佩當下便垂了雙手不再毆打李霍,也不再抵抗,反而叫說:「我說了是你們看錯了,一場誤會,不要打了!」

  李霍跟張珍兩個見他忽然乖乖地不動,話裡很有投降的意思,雖然驚訝,但畢竟是兩個孩子罷了,哪裡懂其他的,張珍就叫說:「還嘴硬,打死這混帳!」

  耳畔卻聽有人叫說:「都不要動,快住手!」

  原來應佩身邊本有個小廝跟隨著,遠遠地因看到打架,不敢插手,偏張珍也來了,他身邊兩個小廝見狀,也不敢亂動,就忙飛奔告知,應蘭風跟應竹韻聞訊慌忙來看,正好看到張珍跟李霍兩個「圍毆」應佩。

  應蘭風大吃一驚,忙上前道:「這是怎麼回事?」一眼看到應懷真坐在白菜堆裡,受驚匪淺,趕忙過去抱了出來。

  李霍跟張珍才要開口,應佩已經先滿面愧色地說:「父親,是我的不對,方才妹妹在欄杆上未曾坐穩,我看她要掉下去便想拉她回來,不料給他們誤會了。」

  此刻應佩渾不似方才那樣衣冠整齊,好好地衣裳被拉扯的很不像樣,臉上也淤青了塊兒,頭髮散亂,頗為可憐。

  李霍見他空口說白話,便怒說:「不是,是我看到的!是他推的妹妹!」

  應竹韻橫他一眼,見他形容其貌不揚,便道:「胡說,佩兒怎麼會去做這種事?這必然是看錯了的。」

  張珍摩拳擦掌,恨不得仍沖上去打,叫道:「怎麼會看錯?你問問真真妹妹就知道了。」

  此刻正好應蘭風細哄應懷真,道:「真兒,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自己跌得?還是……」說著就看了應佩一眼。

  應佩低了頭,不再言語。應懷真道:「爹你放我下來。」

  應蘭風忙將她放下,應懷真走到李霍跟前,問:「表哥你傷的要緊嗎?肚子疼不疼?」

  李霍被她溫聲一問,便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疼,真兒……」

  應懷真向他使了個眼色,回頭道:「是我自己跌了,表哥關心我的緣故,一時看錯也是有的,這不過是一場誤會,想必哥哥也不會怪表哥的,對嗎?」

  應佩聽了,猛抬頭,面色驚愕之極,竟未曾回答。

  應竹韻在旁笑道:「你哥哥又不是小氣的人,這自然不會了,只要懷真無事就行了,男孩子間打打鬧鬧,才是好事呢,只大家別記仇就是了。」

  應懷真點點頭,回頭又對應蘭風道:「方才表哥被哥哥踢了一腳,怕傷著了,爹你找個大夫給表哥看看吧?」

  應蘭風早知道她常有些令人意外的舉止,便忙叫小廝去請大夫。

  張珍卻有些不信,還想說話,應懷真拉拉他,張珍到底跟她從小玩鬧,即刻會意,李霍說:「我的書……」張珍又忙把那本《哪吒鬧海》撿了,三個便一塊兒回房去了。

  應佩站在原地,盯著應懷真身影離去,滿面疑惑。

  應竹韻便笑著對應蘭風道:「二哥,小懷真可真不得了,這樣懂事聰明,真真叫人驚歎,若是回了府裡,老太太也必然是喜歡的不得了。」說著又回頭對應佩道:「這次多虧了你妹妹替你作證,以後你可得更加疼她才是。」

  應佩忙低頭,恭謹答道:「佩兒自然會越發對妹妹好。」

  應蘭風在旁看著應佩看似認真的臉色,卻只淡淡一笑,並未說什麼。

  三個小的回到房中,張珍先按捺不住問道:「妹妹,真是你自個兒跌下去的?我可不信土娃會看錯。」

  李霍雖然平日少言寡語,此刻卻道:「真兒這樣說,必然有她的用意,張珍你別急。」

  應懷真看他一眼,見這張並不如何出色的臉上仍還帶著傷,她心中的滋味竟似打翻了五味罎子,酸,甜,苦,辣,鹹,你來我往,難以描述。

  如果指認了應佩,就算應蘭風跟李賢淑信了,但還有一個應竹韻在場。

  應佩那樣會裝,故而應竹韻絕不會信他推應懷真,若應懷真一口咬定,對應竹韻來說,未免會想:好好地孩子來到縣衙認爹,竟被後娘的孩子聯合兩個小子打了一頓……

  應竹韻未免不會對應佩心生同情,卻對應懷真心生惡感,也讓應蘭風難做。

  但是今兒發生的這場,卻並未算壞,吃了點虧,反看清了許多事。

  前世,仿佛是因為李興搬去北邊……曾有段時間李霍在公府裡住著,雖然是跟著李賢淑應蘭風,卻也算是寄人籬下了。

  不知從何時起,對應懷真而言,耳旁所聽見的,多數是說李霍不好。

  而應佩是她的親哥哥,且對她時常是溫和可親的臉,所以她當然是向著他且相信他的,加上說李霍不好的聲音越來越多,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在她心中,一提起李霍,便也皺眉,覺著是個不長進的渾小子罷了。

  後來李霍便離開了公府。

  聽聞他去了邊塞。

  後來的後來就沒了任何消息,而她也並不關心。

  在被應佩推倒的那刻,看著他稚嫩的臉,被沉埋心底的一幕場景也搖曳浮起。

  那年夏天她在湖畔玩水,不知怎地就失足落水……跌入水裡的那刻,她仿佛看到水面上有道熟悉的影子。

  本以為應佩是來救她的,可是他只是冷冷地站著。

  當她被人救上來後,卻得知應佩並不在場。於是她便把那一場當作意外,而她落水那刻看見的應佩,估計也是她恍惚間的幻覺。

  畢竟那是她可敬可愛的親哥哥。

  那樣禽獸般的行徑,怎可疑心到他身上。

  如果換了那被千夫所指的李霍,倒有幾分可能。

  應懷真笑笑:她在二十年裡,所見的一張張臉,到底幾為真幾又為假。

  她那上一世所遭逢的生死關,原來,也不僅是最後被淩絕背叛的那一次。

  當然不能怪別人狠詐,也都怪她,聽慣了甜言蜜語,看多了阿諛奉承,於是都把那些當了真,有眼無珠地,渾然看不到鮮花錦繡底下的刀光劍影。

  前世李霍為何跟應佩打架?經由今天這幕,原因可想而知。

  張珍跟李霍兩個眼巴巴地看著應懷真,她不做聲,他們也不敢打擾。

  應懷真出了會兒神,終於摸摸李霍的頭,輕聲說:「表哥,你放心,我會為咱們把這口氣爭回來。」

  雖然不如何明白這話的意思,李霍還是十分快活地笑起來,而張珍暗暗羨慕,把頭探過來道:「方才他踢到我的頭了,隱約有些疼,妹妹也來給我摸一摸。」

  應懷真忍著笑,果真也給他的頭頂摩挲了一下,張珍即刻咧嘴而笑,仿佛吃了十萬罐蜂蜜似的甜。

  三個正笑,外間有人進來:「好了,看你們這幅模樣,就知道沒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6:58 PM

  ☆、第 22 章

  這進門兒的正是徐姥姥。

  先前徐姥姥聽說來了京內的客,又是府內的,便暫且不好出來亂逛,只在屋內給應懷真做那冬下要穿的小棉襖鞋襪等,忽然間聽聞打起來了,裡頭還有李霍,便忙不迭地跑來看。

  因知道李霍素來是個不聲不響的性子,縱然別人說他什麼,他連辯解也極少的,垂頭耷腦就如同沒聽見似的,更別說是動手了,故而徐姥姥聽了很覺詫異,以為必然是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才會如此了。

  路上聽吉祥匆匆說了緣由,徐姥姥才有些了然,但又暗暗地憂慮真個兒打出什麼三長兩短來,沒想到一進門,看到三個小的彼此笑哈哈地,那顆心才又放的穩穩地。

  徐姥姥上前來,先看看臉上的傷,聽說踢了一腳,又忙掀起衣裳看看,果然肚子上的一塊青。徐姥姥唬了一跳,忙試著摸了摸,李霍不由「嘶」地一聲,自然是疼,但忙咬牙忍著。

  徐姥姥自然有些心疼,卻仍笑著說:「虧得你向來摔摔打打慣了還算皮實,該是不礙事的。」

  應懷真也覺難過,紅著眼圈說:「爹已經請大夫去了,姥姥別著急。」

  徐姥姥笑了笑,說:「不礙事!我瞧著還好,畢竟都是小孩兒,下手再重又能重到哪兒去呢。」說著就抱住李霍,問:「你是因為妹妹被欺負了才跟人動手的?」

  李霍點了點頭:「我親眼看他推妹妹了。」

  徐姥姥點了點頭,想到來的路上吉祥說是「一場誤會」,便對應懷真說:「那真哥兒怎麼不跟你爹實說呢?」

  應懷真道:「我怕三叔不信,何況他們剛來就打起來,顯得不好。」

  徐姥姥就笑,一左一右抱了兩個:「你們兩個,一個難得地懂事,一個能護著妹妹,都是好孩子。」

  應懷真靠在徐姥姥懷裡,心中轉來轉去地想事情,見張珍在旁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便說:「大元寶,你陪表哥說說話,先前本要給他說哪吒鬧海的故事,因這事耽擱了,你給他說說。」

  張珍是最聽她的話,當下果然拉著李霍,在旁指手畫腳地說了起來。

  應懷真趁機就小聲地對徐姥姥說:「姥姥,你信我跟表哥說的,是應佩推我的嗎?」

  徐姥姥想了想,點頭:「姥姥自然是相信的。」

  應懷真道:「可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對我……明明看起來是挺好的……」

  徐姥姥抱她入懷,輕輕拍著胳膊,說:「你得想想,你這個哥哥,他從小沒了娘,還不到一歲,爹又離開了,他在那深宅大院裡長大,無依無靠的,大戶人家的事兒又極複雜,指不定他在裡頭遇到什麼呢……可是你從小跟著你爹你娘,你爹偏生又那樣的疼你……就算從來沒見過你,只怕他心裡也是嫉恨你的。」

  應懷真皺著小小地眉心,說:「是那府裡的夫人留下他的,不是爹要留的,若是他們答應,爹自然也會帶著他,他做什麼這麼懷恨我?我瞧他也很不喜歡娘。」

  徐姥姥道:「他也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再懂事也不過是個孩子……在那府裡又是偏聽偏信的,誰知道那些人對他說了些什麼?這就好比是一棵小樹苗子,若有人整天拽扯他,未必就能長高,反會長歪了……」

  應懷真似懂非懂,徐姥姥看她一眼,又道:「別說是你這哥哥嫉恨你和你娘,就算我見過的……連那親生的母子、母女反目成仇的也有呢。」

  應懷真聽得呆呆地:「這是怎麼說?」

  徐姥姥道:「我們原先有個相處的不錯的人家,他們家有個妾生了兒子,大娘就抱了去養著,從小兒不叫他跟他那當妾的娘見面兒,又總說他親娘的各色不好,故而這孩子長大後,也百般地厭惡他的親生母親,甚至也跟別人一樣輕賤唾棄,恨不得不是從他親娘肚子裡出來的呢。」

  應懷真聽得打了個激靈,又想了會兒,就問:「姥姥覺著我該怎麼做?如今他已經像是長歪了呢。」

  徐姥姥笑說:「你人小小地,想這些做什麼?大不了咱們離他遠些兒就行了。」

  正張珍在那裡對李霍講得興起,便舉手做哪吒三太子狀,疾言厲色道:「故而那哪吒就剔骨還父,割肉還母,剖心挖腸……對李靖說:‘從此以後我便不是你們的兒子,你也不是我的父親……’」

  應懷真聽著這字字刺心,不由一陣寒顫,思忖了會兒,忽然又問:「姥姥,以後他……會不會因為仇恨我,變得更壞、做更多壞事?」

  這次徐姥姥並沒很快地回答,隔了會兒才說:「這個也不一定,幸好他現在不算太大的年紀,比起來也算是一棵小樹,若是用法兒強把他端正過來,也未必不成……假如他已經大了,那就沒法兒了。」

  應懷真怔怔問道:「真的有法兒?那到底是什麼法子才成?」

  徐姥姥大笑:「這個姥姥可不知道了,畢竟這人又不是樹,若是樹倒是好辦了,實在歪的不成樣子了,那就鋸了他完事兒。」

  傍晚時分,用了晚飯,應竹韻便同應蘭風在廳內說話兒,誇道:「哥哥有福氣,才娶了這樣能幹會照料人的嫂子,看你竟是比先前在府裡更加容光煥發了,更兼把懷真也養的這樣好,真真是羨煞旁人。」

  應蘭風道:「這些年的確是多虧了她,裡裡外外地操持辛勞,若換了第二個,也是不能夠做到這般。」

  應竹韻道:「我看著花園裡種的都是些能嚼用的菜蔬……莫非也是嫂子的手筆?」

  應蘭風大笑:「可不是麼?我頭一次看她這樣來弄,還覺得焚琴煮鶴,有些煞風景,慢慢才知道大有用處,省了多少錢銀不說,還得了新鮮的菜果來吃,你看今天吃的,多是院子裡種的,也有大部分是你嫂子親自下廚做的。」

  應竹韻也笑道:「嫂子可真是個妙人,怪道我覺得那飯菜格外可口,是別處難比的呢……我看懷真容貌上多隨哥哥些,那等乖覺靈巧,卻有些像是嫂子呢,若長大些,必然了不得!」

  應蘭風聽他誇讚應懷真,便又哈哈大笑起來,也是心花怒放。

  窗外,一道人影靜靜站著,聽到這裡,便低頭緩步離開。風把走廊上的燈籠吹得搖搖晃晃,明明滅滅地光芒照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看來有些陰冷,正是應佩。

  正走間,忽然聽前方燈籠有說話的聲音,道:「你們不用跟著我了,去回吧,我自個兒走走就行了。」

  應佩聽了,神情一變,停住腳步猶豫片刻,終於邁步走了過去。

  那道小小地身影在前,似是往白日裡他們打過架的那花園而去,沿著走廊拐了兩拐,應佩怕跟丟了,不由地加快了步子,然而花木扶疏,已經看不見那個人。

  應佩不由地伸長脖子四處張望,正看著,卻聽有人說:「你在找我?」

  應佩竟吃了一驚,一轉頭,看見旁邊站著的果然正是應懷真,月光下不言不笑,臉龐卻越顯得皎白如玉,更透出幾分精靈。

  那雙黑若曜石清若水晶的眼睛,月光下微有幾分寒浸浸地,應佩驀地想到方才應蘭風跟應竹韻交談之語,便道:「你……你白日為什麼沒有當著父親的面指認我?」

  應懷真歪頭道:「你當真盼著我對父親說實話嗎?」

  應佩聽她口吻淡然,心中越發驚顫:「你……」

  起初他以為不過是個四歲的孩子,尚且不懂事呢,就算是狠狠推她一把,甚至害她受傷又如何,縱然她說是自己幹的,一個孩子而已,受了驚顛三倒四地,誰又會信多少。

  但是事情的發展出乎他的意料。

  應懷真露出思索神色,道:「或者,你真的想我說實話,你可以趁機看看爹爹是信你還是信我,是嗎?」

  應佩情不自禁倒退一步:「你……」

  應懷真忽然一笑,說:「其實你大可不用這樣,因為我是知道結果的,爹一定是信我。」

  應佩吸了一口冷氣,雙手握拳,微微發抖,也不知是因為憤怒或者其他。

  應懷真偏偏又道:「畢竟我是跟著爹一塊兒長大的,可是你一直都不在跟前兒,爹自然是更疼我的,你說是嗎,哥哥?」

  應佩聽到那聲「哥哥」,氣得滿眼發花:「不要叫我哥哥!」

  應懷真仰頭問道:「為什麼?你不是我哥哥嗎?」

  應佩咬牙切齒,微微低頭瞪著應懷真,道:「你給我記住,我才不是你哥哥,你也不是我的妹妹,你不過是那鄙賤商戶女所生的賤種罷了!」

  應懷真聞言呆怔片刻,聲音裡有些發顫:「哥哥,你怎麼這樣說話?爹知道了會不高興的,爹……」

  應佩怒道:「你閉嘴!」

  應懷真搖搖頭,認認真真又道:「姥姥說的對,你是長歪了,歪的還很厲害呢……我不該跟你說話!你還是快些回京吧,爹不會喜歡你,更不會喜歡你留在這兒的,給他知道你是這樣的人,就很不好了。」

  應懷真說完之後,轉身就走。

  那嫩聲嫩氣偏又帶著一本正經的話,于應佩聽來,似乎即刻在心裡點燃了一把火,他的胸口起伏不定,眼睜睜看著應懷真無事人般走開,便喝道:「你給我站住!」

  應佩想也不想,拔腿便追了上去,應懷真見狀尖叫了聲,似是要逃,卻跑的並不怎麼快。

  應佩被她方才那兩句話激怒,極想立刻捉住她,聽了尖叫聲,更是起了幾分惡感,他一心盯著應懷真,便沒怎麼留神腳下,跑了幾步,竟不知被什麼東西猛地一絆,整個人往前栽過去,偏偏正好應懷真就在前面,不知是不是嚇呆了,居然沒有再往前跑,應佩意外之餘,伸手便捉住了她!

  應佩大喜,情不自禁獰笑了聲,冷道:「你竟敢那麼對我說話!你這賤丫頭算是什麼東西!你得意……」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身後不遠處有人怒喝道:「放開她!」

  應佩聞聲,魂飛魄散,猛地放開應懷真,回頭一看,卻見從廊上飛奔而來兩人,頭前一個大袖飄飄,神情緊張,正是應蘭風,身後跟著的卻是應竹韻。

  應蘭風急奔而來,先把應懷真一把抱了過去。

  應佩渾身發抖,冷得連心也緊成一團,他咽了口唾沫,才叫了聲「父親」,還想解釋,忽然間應蘭風揮手,「啪」地一巴掌竟打落在他臉上。

  應佩毫無防備,被打得眼冒金星,身形一歪,重重跌在地上。

  應蘭風兀自氣得臉色發白,瞪著應佩道:「你著實好!小小年紀你竟然這樣有心機,又這樣狠毒,懷真才多大,你竟敢對她下毒手……」

  應竹韻見應佩倒地,有些不忍,可方才親眼目睹應佩喝罵應懷真,且又見他喪心病狂地追逐應懷真,於是便只皺眉,把應蘭風攔了一攔,道:「哥哥別動怒,看看侄女兒傷著了沒有?」

  就算是應懷真被拐子擄走,應蘭風也不曾似方才親眼目睹時候那樣心悸,被應竹韻提醒,急忙低頭看應懷真,問道:「真兒怎麼樣?他打你哪裡了?」

  應蘭風看著應懷真,忽然想到白天之事,便又氣得回頭,指著應佩道:「白天必然也是你把真兒推下去的?她有心替你瞞著,你居然更忍心再加害,是誰教導你如此禽獸一般……你、你究竟是成了什麼樣子!」

  應竹韻此刻也明白白天之事的確另有蹊蹺了,若說他之前還不信應佩對應懷真動手,方才親眼目睹之後,卻已經無言以對了,便只歎息了聲,皺眉責怪道:「佩兒,胡鬧!你也太過了些!」

  應佩一個字也說不出,起初還能看得清三個人的模樣,漸漸地眼中湧出淚來,眼前便一片模糊黑暗,腦中所記得的,竟是應蘭風憎恨嫌惡的臉色,以及應懷真那毫無表情的臉,只是那雙眼睛仍是冷意浸浸如同寒星……依稀仿佛,還帶著一絲憐憫……

  應蘭風抱起應懷真,頭也不回地離開,仿佛身後的應佩並不存在。

  應竹韻看看應佩,跺了跺腳,道:「你向來聰明,怎麼到了這裡竟犯了糊塗呢?你對誰動手也不能向懷真動手,她才四歲,又這樣惹人喜愛,還是你父親的心頭肉,疼她還來不及呢,唉……叫我說什麼好!」

  應竹韻搖頭歎息了會兒,見應佩如泥塑木雕般跌在原地動也不動,本來雪白的臉此刻半邊通紅,正是給應蘭風一掌摑的,頗有些可憐。

  應竹韻心下不忍,便走過來將他拉起,拍了拍身上泥土,歎道:「罷了,先回房吧。」

  此刻院門處有許多人站在那裡伸頭探腦地看,見兩人走過來,都盡數散了。

  應竹韻在前,應佩精神恍惚地隨後而行,才出月門,應佩忽然見李霍站在門口處,他不由自主站住腳看他,卻見李霍也打量著自個兒,四目相對,李霍竟抿嘴笑了笑。

  應佩微微仰頭,冷冷地問:「你笑什麼?」

  李霍回頭見應竹韻已經走遠,就對應佩道:「你不要指望再欺負妹妹。」

  應佩當這只是李霍的警告罷了,冷笑一聲,正要走開,李霍卻又說:「妹妹說會爭這口氣回來,不成想會這麼快!方才你被姑父打了一巴掌,就跟今兒那場扯平了吧。」

  李霍說完之後,轉身就走了,而應佩聽了這話,仿佛被人從後面用帶刺兒的鞭子狠狠地抽了脊樑骨一下兒似的,雙腳如生根一樣站在原地無法動彈,連應竹韻叫他都沒聽見。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6:59 PM

  ☆、第 23 章

  因為擔心女兒受驚,李賢淑便摟著應懷真睡了一晚上。

  次日一大早兒醒了,見她還睡著,就悄悄地出來自個兒房內,對應蘭風埋怨說道:「你瞧瞧看,這世上哪裡有這個道理?我這當後娘的沒有去折磨那前頭留下來的小子,他倒是對我的閨女下起毒手來了……虧得我先前瞎了眼,還誇他是大家公子的氣象!莫非那府裡養出來的,都是這等心狠手辣的種子不成?」

  應蘭風正也洗了臉,聞言歎說:「我也沒想到他竟然會這樣兒,多半是這些年我不在身邊兒,被他記恨了,偏他來了,又看我疼真兒,才對真兒動手,是我欠了考量,幸好他們不兩日就要走了,這兩天裡,你叫吉祥如意上心些,守著真兒,別再出什麼意外。」

  李賢淑豎起眼睛便罵道:「那混小子若敢再對阿真動一根手指頭,我就活活地掐死他,你可別心疼!」

  應蘭風笑道:「昨兒我教訓了他一番,應該不至於了……」便溫聲細語,寬慰安撫李賢淑,心頭對應佩又是惱恨,又是失望。

  夫妻兩個在這邊說話,另屋裡,應懷真也醒了來,因口渴要喝茶,吉祥便給她倒了一杯,端了小心奉上。

  吉祥回身,見小孩兒穿著白色的中衣盤腿坐在炕上,烏黑的頭髮雪白的臉兒,脖頸手足都跟衣裳一個顏色似的,整個兒如雪團子一般,嬌嫩可愛,這樣的好孩子看看就叫人心頭喜歡,呵護都來不及,怎麼會有人下得去手?

  吉祥便歎道:「昨晚上真是嚇人的很,虧得我們一去跟大人回說姐兒的金項圈掉了,怕是掉在白日打架的那地方,姐兒親自去找了……大人一聽這話便很不放心,就跟三爺一塊兒去找,才得遇見那一場,不然的話又怎麼樣呢?想也不敢想的。」

  應懷真抿了抿嘴,也不做聲,低頭才喝了口,房門便猛地被推開來,應懷真一愣,見來人居然正是應佩。

  吉祥昨兒也親眼見了應佩「追打」應懷真,嚇了一跳之餘,便忙攔住道:「哥兒怎麼跑這裡來了?快請出去。」

  應佩並不動,反看著應懷真道:「我有話跟你說,讓這丫頭走開。」

  吉祥聽他口吻頗為陰森,不由膽虛,卻仍壯著膽子道:「我們奶奶吩咐了……」

  才開口,就聽身後應懷真說道:「吉祥姐姐,你先到外面站站,我跟哥哥說會兒話,我娘問起,就說是我說的。」

  吉祥聽了,心下為難,回頭看看應懷真,見她小臉上雲淡風輕地,自給人一種安心之感,她便猶豫著點點頭,道:「大姐兒,我就在外面,你若是有事兒,就大聲地叫我,知道麼?」

  應懷真答應了,吉祥便出了門,剩下應佩把門一掩,走到跟前。

  應懷真把茶杯放在桌上,淡淡地問:「哥哥這一大清早地來找我做什麼?」

  應佩打量著她渾然不驚的模樣,哪裡似個無知的孩子?昨晚上他思來想去了一夜,加上最後李霍那句話,終於讓他認定了昨夜那一場,的確是自個兒遭了應懷真的算計了:只怕是她故意做給應蘭風跟應竹韻看的……

  但是,在他心中,這本來是個稚齡呆傻的鄉野女孩兒罷了,別說是什麼算計,連完整準確地說完一句話都難,誰成想會精靈古怪到這個地步?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應佩定了定神,道:「昨晚上,可是你故意安排的?」

  應懷真抬眸看他一眼,長長地睫毛底下一雙眼清明透徹,她停了停,才慢慢地回答:「是呀。」

  應佩聽了這簡簡單單且又清晰無比的兩個字,整個人周身發冷,已經顧不得想一個四歲的孩子怎麼會有如此心機了,便只道:「你、你為什麼這樣兒?」

  應懷真笑了一笑,悄聲說道:「哥哥怎麼不懂?我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罷了,哥哥白日裡怎麼對付我們的,我就怎麼對你,昨晚上你可也明白了被人冤枉的滋味了吧……不對,也不能算是冤枉你,畢竟你的確是想對我動手的,是不是?」

  應佩雙手緊緊握拳,整個人才算沒暈過去,深吸一口氣道:「你、你好狠……」

  應懷真下地穿了鞋子,走到桌邊兒把茶杯放了,才又回身,望著應佩雙眼,說道:「我只當你是我最親的哥哥,你卻當我是仇人一般的對待,只因為這幾年爹一直都在這裡不曾在你身邊兒?就因為這個你便把怨氣撒在我身上,是不是太過了些?」

  應佩死死地咬住牙關,一聲不響。

  應懷真又道:「我知道你在公府裡長大不易,然而人人皆有不易,當初留你也是府裡夫人的決定,不是爹能做主的,你要恨,為何不去恨府裡頭的夫人?大概也是他們對你說了好些不中聽的,才讓你越發恨了我跟我娘,我說的可對不對?」

  應佩把嘴唇都咬出一道深痕,終於索性昂頭道:「很好,都給你說中了……你也的確厲害,現在爹真的厭憎我了!」

  應懷真道:「若不是你先對我動手,又何至於現在這樣,是你自個兒先壞了心,不把我們當親人。」

  應佩聽到這裡,就笑了笑,低聲道:「親人?」

  應懷真道:「不管公府裡的人曾對你說了什麼,也不管你心裡頭曾是怎麼想我們的,其實對我來說,人對我以真心相待,我對人也自然是真心相待,對爹跟娘也是同樣,你若真心當他們是你的爹娘,他們又哪裡會虧待你?」

  應佩閉上眼睛,複慢慢吸了口氣,緩緩地說:「你說的對,是我開始就做錯了,可現在爹已經嫌棄我,我又該怎麼做才好?」

  應懷真道:「你若真心改過,就先去跟表哥賠個不是,然後去跟爹說明白,畢竟是父子兩,血濃於水的,你又是一時想不開犯了錯,真心認錯兒了,爹難道會記恨你不成?」

  應佩眼睛微微眯起,說道:「讓我賠不是說明白就成……真的有那麼簡單?」

  應懷真看了他一會兒,才又開口說:「我知道你仍是恨我,不肯把我當妹妹看待,但咱們畢竟是血脈相牽的手足,我不忍看你就這樣走了歪路不能回頭,故而還是希望你聽我一句話:你若執意偏聽偏信,一心不悔地跟我們做仇人,如此下去……是絕不會有什麼好兒的,縱然你會遮掩,在眾人面前裝的像樣,也終究不是長遠,我不信你會瞞得了爹。」

  話音剛落,應佩忽然說:「你說的對,我的確是把你當仇人……只怕這恒久是變不了的!」他說著,竟撲上來,一把掐住了應懷真的脖子,將她抵在了牆上。

  應佩忽然發難,同上回一樣令人毫無防備,應懷真心頭一驚,喉嚨被捏的緊緊地,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她張手想要掙扎,目光一轉看到桌上的茶杯,只要她一揮手,茶杯落地,響聲自然會引得外面的吉祥闖進來查看,應懷真探了探手,卻又停了動作。

  她看著面前應佩發紅的眼睛,這雙眼睛裡有著極度的憤怒,嫉恨,痛苦,以及……深深地絕望。

  他的眼睛瞪得這樣大,但卻仍有薄薄地淚花,將落未落地,他的手很涼,也有些發抖。

  應懷真呼吸艱難,眼淚也給逼了出來,卻仍斷斷續續地說:「哥哥,你已經……錯過一次了,是不是真的想這樣……不死不休……?」

  應懷真說的是上一世的事,然而應佩以為她是說昨兒那場架。

  應佩的手猛地一抖,應懷真只覺得頭有些發昏,呼吸越發困難,卻仍掙扎著說:「別、別做讓自個兒後悔的事……你畢竟還是我的、哥哥!」

  「哥哥」兩個字撞入耳中,應佩心一跳,眼中的淚刷地跌落。

  他驀地鬆開了手。

  應懷真站立不穩,勉強靠著牆壁搖搖晃晃,只覺喉嚨極為難受,便捂著脖子垂頭咳嗽起來。

  應佩則跌坐地上,雙手捂住臉,渾身發抖,淚從指縫中一湧而出。

  應懷真定了定神,試著想說話,便聽外頭說:「你不在屋裡伺候,站在這兒是做什麼呢?」

  是李賢淑的聲音,吉祥答道:「少奶奶,大姐兒叫我出來,她在跟小公子說話……」

  就聽李賢淑驚叫了聲:「什麼?」與此同時,房門便被推開。

  幾道人影紛紛地出現門口上,除了李賢淑之外,還有應蘭風,兩人均是滿面驚慌,一眼看到應懷真斜靠著牆邊兒,臉色漲紅的模樣,便雙雙跑了進來。

  李賢淑先一把抱住,低頭打量,猛地發現應懷真脖子上一片烏青,又見她神色不對眼中帶淚,即刻明瞭發生什麼。

  李賢淑氣極,竟把應懷真一放,起身發了瘋似地撲向應佩,厲聲叫道:「我打死你這有爹生沒娘教的混帳下作胚子!」

  應蘭風見她怒氣攻心,怕真的打死了應佩,便急忙攔著她。李賢淑已經狠狠地在應佩身上踢打了兩下,應佩卻並未躲閃,也不曾出聲。

  應蘭風擋在跟前,或攔或抱,李賢淑左沖右突,無法到應佩身邊,便怒恨交加地叫道:「你攔我做什麼?你索性看看清楚你生出來的好兒子!你問問他是從哪裡學來的這樣毒手狠心,阿真年紀小小又哪裡得罪了他,他竟非要治死她不甘休,你今兒還攔著我,莫非是留著他以後再害阿真?你好啊,平日裡裝的好好地,多疼愛阿真似的,這會子我可看出來了,你竟為了他不要我們娘兒倆了,這到底還是你的兒子金貴呢!你跟他們一塊兒過去!」

  李賢淑說著,便不去打應佩,回身就廝打應蘭風,她急怒攻心之下,也亂了分寸,指甲劃過應蘭風臉上,頓時就劃出幾道血痕來。

  應蘭風也給逼急了,卻並不能還手,只大喝了聲道:「給我住口!」

  李賢淑一愣,一時來不及還嘴,應蘭風已經指著應佩,眼角眉梢都是怒意,顫聲道:「你給我聽好了:我就當從沒有生過你這樣的兒子,你給我滾!給我滾!」

  應佩愣愣地聽著,眼中的淚不停地順著流下來。

  應懷真咳嗽了聲,聲音有些沙啞:「爹,娘,不是的……」

  李賢淑抱著她小小地身子,心疼之極,道:「阿真,你還替這個混帳東西說話?如今爹娘都在身邊兒,你不用怕他!」只以為應懷真是給嚇壞了胡言亂語,更恨不得打死應佩了事。

  應懷真搖頭道:「哥哥、咳!他已經知道錯了……」

  才說到這裡,忽然應佩打斷了她的話頭,大聲說:「我的確是有爹生沒有娘教,因為我親娘早就死了!我爹也從來都不在我身邊!」

  屋內頓時鴉雀無聲,應蘭風緊皺雙眉,幾乎不能相信:「你說什麼?」

  應佩死死地盯著應蘭風,說道:「當初你為什麼不帶我一塊兒?他們都說你眼裡只有她一個,所以把我跟二妹妹都扔了不管,任憑我們死活去,我也想過你不是這樣的,也想過你其實是疼愛我們的,然而除了我自己這麼想想外,再也沒有人這麼對我說過……我想著親自來看一看也好,然而……畢竟在你眼裡我就只是個恨不得從沒有過的混帳東西而已?我是嫉恨她!恨她有我沒有的,恨不得她死了好!若是她死了,或許你就記得我只認得我,可現如今我知道了……不是!你讓我滾,那我滾就是了,再也不來煩你!」

  淚如雨下,吼著似的說完,應佩猛地爬起身來,扭身就沖出門去。

  應懷真竭力地叫了聲:「哥哥!」應佩卻頭也不回,很快地消失不見了。

  應懷真掙扎著欲起身,李賢淑卻抱緊了她不許動,外面隱隱傳來兩聲驚叫聲響,想必是應佩急著跑,嚇到了丫鬟僕人。

  屋內一時沒有人再說話,過了會兒,李賢淑才冷笑著說:「好個混帳東西!自己做了天理不容的混帳事,居然還找盡了各色理由,當初明明是那府裡死扣著不放,難道要把他從府裡搶出來不成?再說在那府裡錦衣玉食地,不比在這鄉野地方吃草要強?最好別叫我再看見他,看見了我還是要大嘴巴子抽他,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應蘭風皺眉不語,李賢淑道:「你莫非是心軟了?他才八歲,就惡狠狠地要殺人呢!將來還不把我們全殺了?」

  說到這裡,卻聽懷中應懷真叫了聲「娘」,李賢淑忙停口,道:「阿真,你覺得怎麼樣,我叫大夫給你看看有沒有傷到骨頭,——應佩這狠心惡毒的胚子!」

  應懷真仰頭看著她,道:「娘,姥姥說哥哥這樣兒,就像是長歪了的樹……」

  李賢淑愣了愣,不知她是什麼意思,應懷真又道:「然而他現在才八歲,不算是大樹,所以……如果用對了法子,還可以讓他長好了的。」

  李賢淑張了張口,看著應懷真的神色,又有些說不上來。

  應蘭風微微愕然,應懷真又看向他,道:「爹,方才他的確想害我,然而最後還是放手了的,可見他並不是十足地壞到骨子裡,若是好生教導,未必轉不回來,畢竟……也是我的親生哥哥,是爹的兒子。」

  應蘭風鎖著眉,眼睛卻微紅起來,應懷真道:「他一氣跑出去了,人生地不熟,爹快叫人去找找,別出什麼意外……」

  李賢淑聽到這裡,才又說:「又怕什麼?不許去找!任憑他死活去不與我們相干!死了我倒是要念佛的!」

  應蘭風歎了聲,向著應懷真點了點頭,轉身出門。

  李賢淑見他邁步出去,兀自沖著應蘭風背影叫嚷說道:「告訴你!不許去找!就算你找回來了我也必不放過他!」

  李賢淑到底找了大夫來,給應懷真看過,幸好沒傷著骨頭,只是她人又小皮肉且嬌貴,是以淤青的觸目驚心,於是留了一盒藥膏讓塗抹罷了。

  大夫去後,李賢淑摟著應懷真,背著人不由落了幾滴淚,哭道:「這又是怎麼了,這一年來十災八難的,天神菩薩,有什麼災殃就將在我身上就是了,別為難我的孩兒。」

  應懷真抬手替她把淚拭去,道:「娘,又讓你擔心了,如今我好端端地,你別哭好麼?看你哭,我也想哭。」

  李賢淑吸吸鼻子,忍著淚道:「你這丫頭,偏生的又這麼懂事,又心善,將來可怎麼是好?就算人家要賣你你還要替人家數錢呢!比如應佩那混帳東西,你理他做什麼?」

  應懷真歎了口氣,小聲說:「雖然爹疼我,但哥哥若在我們這兒真出了什麼事兒,爹以後想起……心頭未免不會多一根刺。」

  李賢淑微微愣住,呆看應懷真,應懷真就笑了笑,撒嬌說:「娘,我自己會長心眼兒了,再說,還有爹跟娘護著我呢。」

  李賢淑聽了這話,才破涕為笑,伸手點點她的小鼻頭道:「小鬼精靈的!既然說長心眼兒,那以後可萬萬不許這樣讓娘擔心了!」

  應懷真答應,李賢淑便低頭,鼻尖蹭著鼻尖兒,母女親昵了一回。

  漸漸地聽聞有許多人在幫著尋找應佩,然而直到傍晚還未得到消息,因李賢淑特意叮囑,應懷真只在屋裡,哪裡也未去,掌燈時分,應懷真坐在桌前,看著那跳躍的燈光,面上平靜而內心微瀾。

  ——她想通了前世,應佩的下落。

  那件事,也跟淩絕有關。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00 PM

  ☆、第 24 章

  要不怎麼說自個兒是蠢貨呢。

  對周圍之事從來都是懵懵懂懂,毫不關心,素來以自己為最要緊,故而周圍的人是黑是白也從未真正看清過。

  比如一直在她心中是「親善可敬」的哥哥的應佩。

  前世應佩在應懷真心目中從來都是如此一個「親善可敬」,並沒有改變過,這是為何呢?因為在她跟淩絕成親之前,應佩離開京城了。

  無端端便離開了,甚至毫無預兆——自然,這些是對應懷真來說。

  她隱約問過應蘭風為何應佩離京了,應蘭風給她的回答,仿佛是因為公事要緊,所以緊急離京,且要駐紮外面很長一段日子。

  這個答案對當時的應懷真來說已經足夠,毫無紕漏,因她從不多想。

  在有些日子後她才聽了些許風言風語,據說應佩不知做錯了什麼事兒,惹得應蘭風大發雷霆,親自動手打了一頓,竟狠狠地打得半死,然後,應佩就離京了。

  應懷真聽了,心中隨便想了想,覺著大抵是應佩真的是做了什麼了不得的,才讓父親難以容忍,想來多半應該是男人們朝堂上的正經事罷了。

  不然,還有什麼能惹得應蘭風幾乎殺了應佩?

  這些印象都是模模糊糊地,除了一件。

  因何這一件的印象深刻呢,那自然是因為有淩絕在內。

  當時不知為何提起了應佩離京的事兒,私底下,應懷真便說:「你可要勤勉謹慎些,免得也做錯了事兒……惹得父親不喜歡,就跟對待哥哥一般把你發配到邊關去,到時候我可怎麼辦呢?」這不過是恩愛撒嬌的口吻罷了。

  當時淩絕的反應有些奇異,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道:「你知道你哥哥做錯了什麼事兒?」

  應懷真玩著新得的一支攢珠鑲玉的蝴蝶壓發,歪頭嬌嗔地答:「不就是你們朝廷上的事兒麼?」

  淩絕就那麼含笑看著她,他的眼睛很亮,從第一次見他時候,應懷真看著那雙眼,就會想到天上的星子,以至於每次夜晚仰頭看夜空,看到漫天繁星或者月朗星稀,那閃爍的星子,便都似淩絕的眼睛,正一眨一眨地看著她,惹得她的心怦然亂跳,充滿歡喜。

  但是回想起來,彼時那含笑的明亮雙眸,卻分明深如黑暗淵藪,波光迷離而詭異。

  應懷真被看得無端臉熱,便嘟嘴道:「你這樣兒看著我做什麼?」

  淩絕走到她跟前,低頭打量她,見她微微低頭,露出雪白的後頸,看來優雅可愛,他緩緩伸手,攏在她的頸間,修長的手指似落非落,如收緊又鬆開。

  應懷真覺得頸間有些癢,便咯咯笑道:「你是在做什麼?為何不回答我,哥哥到底做了什麼錯事兒呢?」

  淩絕這才收手,他微微俯身,唇幾乎貼近了她的耳朵,應懷真聽到他意味深長的聲音,說道:「他曾經做了一件……我也十分想做的錯事兒。」

  那時候應懷真自然不明白。

  她只記得那口吻旖旎,氣息曖昧。

  還以為淩絕是故意調戲來著。

  記得她紅著臉兒嗔說:「你瞎說什麼,莫非真的也想跟哥哥一樣被爹發配不成?」

  淩絕微微一笑,道:「放心,若我真的做了……你父親不會發配我,他會直接……殺了我。」

  應懷真起初以為他只是玩笑而已,然而當時他的語氣,尤其在說及「殺了我」那三字之時,卻無端地叫她忍不住有些毛骨悚然。

  這一段記憶,跳脫而出。

  應懷真隱隱地猜透:為什麼應佩會被打,為何淩絕會說若犯這個「錯」,應蘭風會直接殺了他。

  因為導致應佩被打被逐的原因,只能是應蘭風已經知道了,應佩曾經下手害過應懷真。

  比如那一年她的無端落水,曾見過水層之上應佩的臉……還以為是幻覺。

  應佩曾想她死,故而動手,是以犯錯。

  而淩絕也想做的「錯事」,同樣也是:讓她死。

  彼時他的手將落未落地攏在她的頸間,想像的怕是只消一用力,就能達成所願。

  真相真是……讓人苦苦思索追尋,但當真相出現眼前的那一刻,卻又讓人無法承擔。

  在應懷真記憶中關於應佩的最後一個消息則是:他死在邊關一場騷亂之中。

  她聽了這消息,驚愕之餘落了些兒淚,後來每每想到那個「哥哥」,微微有些傷心,如此而已。

  倒是她那位妾室所生的姐姐應蕊,曾失態地指著她大罵:「是你害了哥哥!都是你!」

  那時應懷真並不明白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從何而來,也不曉得為何先前應蕊每次見著她時,皆有掩飾不住的滿眼恨意。

  如今她在這偏僻縣城的小縣衙中,趴在桌上看燈火昏黃,聽外頭時而遠遠傳來幾聲犬吠,腦中淩亂的碎片一一拼湊起來,勾出前生今世各人的命運遭逢。

  如經歷醉夢一場。

  入夜時分,應佩被找到了。

  原來他竟跑出了城,因山路崎嶇加他心慌意亂,不慎跌在溝裡崴了腳,幸好被一個過路的農戶所救。

  恰好這農戶的鄰居從縣城回來,因這大半天的功夫裡,應知縣的大公子跑丟了的事兒傳得沸沸揚揚,除了衙門的公差跟府內的下人們在四處找尋外,許多百姓們也自發開始找人。

  故而這鄰居一看應佩的形容相貌,便猜是應蘭風要找的人,奈何問應佩些什麼,應佩只悶聲不答。

  那農人便笑呵呵說道:「是賭氣了不成?父子兩個又哪裡又隔夜仇,何況似應大人這般的好官,作為他的公子,很該也氣度寬宏不凡才是,我看小公子生得倒是跟大人十分相像,若將來也能考取功名,做一個應大人似的英明能幹的好官,便是我們的造化了。」

  應佩見這些農人衣衫襤褸,形容委瑣,住處且又狹窄簡陋,地上走雞跳狗地,顯得醃臢……又加上他心中懷怨帶恨,便打定主意不理會這些俗人,然而聽到這裡,卻忍不住,便問:「怎麼他很英明能幹麼?」

  這會兒周圍的農戶們聽聞應知縣的公子在此處,紛紛地都圍了來看,正是吃晚飯的當兒,有人還端著碗筷,邊吃邊看,聽了應佩問,便紛紛道:「這是自然!」

  當下七嘴八舌地,把應蘭風向來的事蹟都說了一遍。

  有幾個湊得太近,加上吃得不甚俐落,菜葉子也掉在應佩身上,應佩正聽他們講應蘭風袒身求雨的故事,講的自然繪聲繪色,活靈活現。

  應佩聽得出神,竟也沒發覺異樣,一直到那只走地雞探頭探腦地過來,伸出尖嘴來他身上啄,才嚇了他一跳,急忙手舞足蹈大呼小叫地把那只雞趕走,惹得農戶們哈哈大笑。

  應佩倍覺氣惱,待要走開,怎奈腿腳不便,只好嘟嚕著嘴坐著,聽那些農夫在旁邊談天說地,又說應蘭風如何如何,正熱鬧時候,衙門的公差來到,便接應佩回縣衙。

  大傢伙兒簇擁著應佩,也不管他連聲說「不願意回」,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眾星捧月般抬了出來,公差謝過村民們,便用竹子製成的輕簡軟轎抬了應佩,往縣城趕回。

  應佩一路忐忑,有幾次便想中途逃走,然而夜色沉沉,身體疲累,腿上又有傷……念頭轉來轉去,終究還是隨著進了城,回了衙門。

  縣衙大門口,兩盞燈籠之下有道人影站著,應佩先是驚喜,定睛看清楚那人之時,便複黯然低了頭。

  原來是應竹韻站在門口等候,見應佩從軟轎上下來後一瘸一拐地腿腳不便,便道:「怎麼傷著了?」俯身看了會兒,見無大礙,起身又說:「佩兒,你素來讓我是極放心的,怎麼一來了此處就一反常態,屢屢地闖禍呢?今兒竟賭氣跑了,可知滿縣城的人都在幫著找你?你父親也是一整天地到處亂找,至今還未回來呢!」

  應佩原先聽他怨念自己,心中更生叛逆之意,忽然聽到最後一句,不由一愣,他見只有應竹韻在此,本以為應蘭風是不願理會自己的了,沒想到卻聽見這般。

  於是問道:「他在外面找我麼?他怎麼會找我,不是罵了讓我滾的?」

  應竹韻聽了這話,便唉聲歎氣:「你到底是個孩子……要我怎麼說是好?你自個兒闖了多大的禍你竟不知?就算你去殺人放火都好,你唯獨不能碰懷真一根手指頭,你不是不知道你父親多疼愛她,然而也是怪了,你那樣對待她,她竟還為了你說好話……」

  應佩又是一個愣怔:「你是說……懷真?」

  應竹韻道:「可不是她麼?她還勸著你母親叫不要動怒,唉,我本以為你是個極懂事的,卻沒想到,竟不如個四歲的孩子,今番多虧了懷真沒什麼事,若然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我怎麼辦呢?就算是我即刻死了也頂不了這罪過!你啊你……你自個兒好生想想罷了。」

  應佩愣愣地聽著,心中滋味十分複雜,正在此刻,聽得馬蹄聲聲,應竹韻抬頭一看,喜形於色,高聲喚道:「二哥!」便下臺階迎了上去。

  此番卻是應蘭風回來了,應竹韻舉手拉住韁繩,應蘭風翻身下馬,腳剛落地,忽地一個踉蹌……應竹韻忙扶住:「二哥留神!必然是勞累著了!」

  應蘭風站穩了腳,喘了口氣,一抬袖道:「行了,回去吧。」邁步往前,竟不看應佩一眼。

  兩人一前一後,經過應佩身邊之時,應竹韻拉拉他,低聲囑咐道:「回去後記得向你父親賠罪,你若誠心誠意地開口,他自然就原諒你了。」

  諸人進了衙門,應蘭風徑直便去看望應懷真,應竹韻見這情形,只好先讓應佩去歇息,應佩回了屋,只覺得四顧煢煢,回想方才應竹韻說的話,及應蘭風仍是冷淡的態度,複一陣淒涼,淒涼過後,心中卻又忍不住懊悔起來。

  正在默默地難過,敲門聲響起,跟隨他的一個小廝進來,手中捧了個碗,道:「少爺必然是沒吃東西……」

  應佩歪過頭去,道:「我不吃!拿走!」

  那小廝不敢強辯,便把面放在桌上,低著頭陪著笑道:「那小人放在這裡,少爺若是餓了,將就著吃兩口……是懷真小、姐讓送來的。」

  應佩聽到最後一句,眼睛一睜,張了張口,這會兒那小廝卻已經出去了。

  應佩走到桌前,低頭看著那碗素面,他奔波了一天,滴水粒米未進,此刻這素面的香氣勾魂兒一般。應佩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握起筷子端了碗,麵條入口,竟難得地香甜可口,滑入肚腸,更十分地熨帖。

  屋內靜極,只有他吃面的聲響。應佩專心吃著,扒拉來去,竟又從碗底翻出一個荷包蛋,看著那飽滿圓潤的雞蛋,應佩呆了呆,忽然間雙眼中的淚就如泉湧一般,劈里啪啦地打落下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低頭吃了幾口卻又停下,嘴裡還含著麵條,捧著碗便放聲大哭了起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01 PM

  ☆、第 25 章

  第二天清早,應佩爬起身來,隱隱地聽到外面有些說笑的聲音,卻聽不真切。

  小廝進來見他醒了,伺候著洗臉,應佩問:「外面怎麼了?吵吵嚷嚷的?」

  這小廝是府裡帶來的,名喚守兒,平日裡應佩進出公府慣常跟隨伺候的,這番應竹韻帶了應佩過來,也特意叫守兒跟著,昨晚上送面的便也是他。

  守兒見問,便帶笑著比劃說道:「少爺吃了飯出去轉轉看看,真真有趣,是少奶奶跟那位姥姥在院子裡挖蘿蔔呢,都是自家種的,這麼長這麼粗的大青蘿蔔,我在京內也沒見過的長得這麼好的……大姐兒也在那兒幫手,瞧著她都沒一個蘿蔔高呢,實在好玩。」

  應佩聽得怔怔的,末了聽說應懷真也在,眉頭一挑,想不出她小小地人兒不如一個蘿蔔高究竟會是何種情形,口裡卻輕哼了聲,說道:「有什麼可看的?大驚小怪。」

  守兒見狀便不再做聲,只端了早飯上來,應佩也不挑剔米粥粗糙,饅頭微涼,忙忙地吃了幾口,便道:「我吃飽了,出去走走,你不用跟著。」

  守兒把碗筷端了出去,順手掩上門,應佩見身邊兒再無人,便急忙踱步出來。

  他循聲而去,走不多時,就到了一重院子外頭,那笑聲只隔著一堵牆,越發大了,嘰嘰呱呱地格外熱鬧。

  應佩略微躊躇,走到那院門處,慢慢地探了個頭出去看,果然先見了幾個人或站或蹲地在裡面,李賢淑跟徐姥姥站在一處,身邊兒蹲著個面生的半大丫頭,臉頰上略有幾顆淡斑,正是李愛玲。往左是兩個丫鬟吉祥跟如意,正俯身指著什麼說笑著,李霍跟應懷真站在旁邊,低著頭也正瞧。

  應佩又再看,果然見前面那排月季之後的一大片地方,長著些極高極長的綠葉子,葉片青綠色,邊緣像是有些寬寬鋸齒似的,極張揚地散開著。先前應佩路過此處雖則見過,卻並不知這是何物,也沒留心,此刻細看,才知道這便是「蘿蔔」了。

  忽然聽吉祥跟如意大笑了幾聲,兩個人站起身來,吉祥手中提溜著一個蘿蔔,果然有半臂之長,比應佩的胳膊都粗,頭青尾白,沾著新鮮的泥,又圓又肥又長又壯,果然長得極好。

  應佩看著那新鮮拔了出來的大蘿蔔,正瞪圓眼睛心中驚嘖,卻見應懷真已經迫不及待地伸手過去,說:「姐姐給我看看!」

  吉祥晃了晃那蘿蔔上的泥土,道:「這個髒,大姐兒留神別弄髒了衣裳,洗了再玩也好。」

  徐姥姥在旁聽了,卻道:「不相干,讓她玩就是了,小孩子家就該這樣兒,泥地裡打滾,髒髒的才皮實好養。」

  李賢淑忍不住便笑:「娘,你這樣教土娃兒也就罷了,畢竟是個男孩兒,你外孫女兒是個嬌嬌的女孩兒,若真個兒摔打慣了,將來長得粗皮糙肉的,可怎麼嫁人呢。」

  應懷真正在摸那蘿蔔,剛從地裡出來,拖著很長的尾須,摸上去,帶著泥土的微微濕潤跟涼意,雖然出了土,卻更透著勃勃地生機。

  應懷真愛不釋手,不由讚歎了一句,滿心歡喜地打量那青翠欲滴的皮兒,幾乎忍不住想咬上一口,猛地間聽到李賢淑說「嫁人」兩個字,便一哆嗦,愣住了。

  卻聽徐姥姥道:「真哥兒才四歲,你倒是想著她嫁人了,只怕將來她真要嫁的時候你卻捨不得了。」

  李賢淑道:「有什麼捨不得的,哪個女孩兒長大不得嫁人的,我只給阿真找個天底下極好的女婿罷了……這可不是我自誇,能配得上阿真的,還不知是什麼出色的人物呢,我跟二郎必然要仔仔細細地才行。」

  徐姥姥看她得意的模樣,笑得彎腰,忍不住伸手拍了她一把:「快別在這裡說嘴兒,叫人聽見成什麼樣子呢?」

  李賢淑笑道:「怕什麼!我只說實話罷了!」

  應懷真越聽越皺眉,仿佛有個刺蝟在心底裡竄動,紮得好生難受,只抱著蘿蔔呆呆地,不言不語。

  虧得李霍走過來,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說道:「妹妹,我找到一個極大的蘿蔔,怕是這塊地裡最大的,咱們一塊兒把他拔了出來好麼?」

  應懷真微喜,這才重又興頭起來,先把抱著的那蘿蔔放在地隴頭上,便回身跟李霍一塊兒拔蘿蔔去了。

  應佩在旁邊躲著看,起初見這些人在地裡或鏟或刨,弄得手上沾泥,便覺著有些骯髒,然而瞧著他們一個個兒都興高采烈地,仿佛絲毫不覺著髒,反而極為快活似的,他便有些悵然。

  又看李霍鬼鬼祟祟拉著應懷真,兩個跑到牆角兒,先是蹲了半晌似是商議事情,繼而站起來,竟是雙雙伸出手去,拉著長長地蘿蔔纓子齊心協力地使勁兒往外扯……應佩目瞪口呆之餘,又不由覺著好笑。

  正看得入神,不料那邊的蘿蔔纓挨不住兩個人使勁兒,「啪」地一下,竟然被掙斷了,害得李霍跟應懷真兩人齊齊往後便跌了個腚墩兒。

  應佩見狀,竟來不及笑,只心頭一緊,情不自禁邁出一步,伸長脖子看應懷真如何,心中隱隱地竟為她擔憂,然而見她跌坐在地上,並不見痛色,反而嘻嘻哈哈地笑的越發快活,應佩這才放心,忍不住也掩口笑了聲,心情竟豁然開朗。

  正在這會兒,身邊有個人道:「哥兒在這裡呆站著看有什麼意思?若是不怕勞累,何不跟真哥兒他們一塊兒玩去?」

  應佩吃了一驚,忙斂了笑容,轉頭看時,見正是徐姥姥,也不知什麼時候竟走了過來,他竟也沒發現。

  應佩心下戒備,便皺眉道:「這又有什麼好玩的?我不過是路過罷了,無意看了一眼,即刻要走了。」

  他在此偷看,卻被人發覺,心中未免訕訕地,卻只能裝做無謂之態,轉身便欲離開。

  不料徐姥姥笑笑,道:「我知道了,哥兒畢竟是大家子裡長大的,哪裡見過這些,必然是覺著髒了,何況你那手是該握筆的,何等的尊貴,又怎麼能像是咱們這樣沾著泥帶著土的呢?」

  應佩一怔,目光一掃,看到徐姥姥的手,卻見這手皺如樹皮,顯得十分粗糙,手掌上果然也沾著好些泥土。應佩皺了皺眉,忍不住回頭又看了應懷真一眼,卻見她才從地上爬起來,一發髒了,連原來那冰雪一樣的臉上都沾著泥,倒是俏皮許多,像只剛在泥地裡打過滾兒的花貓兒。

  應佩瞧著她滿臉快活,忽然道:「誰說的?握筆的手又怎麼格外尊貴了?這樣容易的活兒,我也一樣能做得。」他見應懷真一個小小地女孩子尚且毫不在乎,胸中便平生一股不服之氣,不願自個兒被比下去是一則,另一個原因卻是……應佩隱隱地覺著:既然應懷真能如此且樂於此,那又有什麼髒累的呢?

  徐姥姥拍掌笑道:「哥兒可別說大話,這活兒認真幹起來可是會累人的,你當真試一試?」

  應佩聽她說要試一試,張了張口,待答不答。

  徐姥姥卻點頭自言自語道:「叫我說還是別自討苦吃……哥兒又從來不曾幹過這些的,像是土娃兒,年紀雖比你小,卻也是做過許多,我倒不怕他會累著。」

  應佩聽徐姥姥把自己跟李霍相比,即刻再無猶豫,便道:「我難道竟會比他差?試就試罷了!」

  徐姥姥在前,應佩在後,兩人便到了菜地裡,李賢淑斜著眼睛看,方才她見徐姥姥跟應佩嘀咕半日,已在犯疑,如今看把人領了來,便道:「娘,你把他拉來是做什麼?」

  徐姥姥道:「哥兒從未做過這些,瞧著好玩,我便叫他過來看看,他年紀小,正好跟真哥兒土娃他們玩在一塊兒了。」

  李賢淑便「嗤」了聲,道:「這怕是雞窩裡來了一頭狼呢!不把小雞都咬死就算好的了!」

  應佩有些面紅,心中略有些懊悔就這麼隨著徐姥姥過來了,明知李賢淑此刻還仇恨著他呢……然而此刻再轉身離開,卻又未免太……正尷尬時,卻見應懷真跑過來,拉著他的手道:「哥哥到這裡來,我教你怎麼拔蘿蔔。」

  應佩愣住,應懷真小小軟軟地手拉著他的手,只覺得整個人先是像跌進一團火裡,燒得渾身難受,但飛快地,卻又像是飛到了雲端,飄飄然地有些發昏。

  正恍惚中,李霍狐疑地打量著他,問道:「你的臉紅成這樣,今兒沒大太陽呀?是不是著涼發燒了呢?」

  應佩看著他烏溜溜的眼珠,忙伸手攏住嘴,掩飾般吭吭地咳嗽了幾聲,恨不得自己便是那蘿蔔,一頭鑽進地裡藏起來也罷。

  李賢淑雖然不快,然而應懷真對應佩卻極是友愛,李霍對他印象雖也不佳,然而看應懷真喜歡,就也隨著她罷了,何況畢竟是小孩兒心性,惱來的快,也去的快。

  李賢淑見他們極快地一團兒和氣了,便也不管,索性現如今是在眼皮子底下呢,倒也不怕應佩忽然「變身成狼」,把這些小雞崽子們咬死。

  幾個小的似玩又似正經,吵吵嚷嚷地熱鬧著,在地裡滾來滾去,應佩學會了挖蘿蔔出來,只覺得此事實在簡單的很,然而他畢竟也是嬌生慣養的,忙了會子,那身上便發熱,手也有些疼了。

  應佩喘了口氣,正要歇息一會兒,應懷真便跑過來,把他刨出來的蘿蔔抱在懷裡,樂不可支地抱到地頭擺放整齊,應佩看著她樂顛顛的模樣,又看沒蘿蔔給她抱了,便急忙又忙起來。應懷真偶爾說一句「哥哥好厲害」,他整個人竟連疼都不覺著了,只恨不得有拔不完的蘿蔔才好。

  忙了大半晌,丫鬟們先送了水來喝,李賢淑給徐姥姥倒了一杯茶,又把應懷真叫來,給她喝水,應懷真喝了兩口,又叫她倒滿了,便親舉著走到應佩身邊,道:「哥哥喝水。」

  應佩愣了會兒神,終於慢慢接了過去,轉身一口一口地喝,許是喝了水進去,眼睛裡竟覺得微微酸漲。

  到了晌午,小廝們打了兩桶水來,徐姥姥便把蘿蔔泡在大木盆裡,一個個洗的乾乾淨淨地。

  幾個小的就圍在旁邊看,撫著那洗好的蘿蔔一致讚歎,徐姥姥切了兩片蘿蔔給他們啃著吃,除了皮兒辣外,瓤是脆甜脆甜的,應懷真跟李霍一人捧了一塊兒,哢嚓哢嚓地嚼吃,徐姥姥又遞了一塊給應佩,應佩從未吃過生蘿蔔,又是剛從地里弄出來,才還沾泥帶土的,便小聲道:「我、我不要……」

  應懷真跟李霍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開眼笑。徐姥姥也笑說:「你嘗嘗,這個是好的,最是順氣開胃。」

  應佩只好握了,半信半疑咬一口,眼前一亮,只覺得從未曾吃過這樣的蘿蔔,竟甜的入了心似的,比先前吃過的蘋果,香梨,西域來的哈密瓜都強上百倍,便也跟著哢嚓哢嚓吃了一塊兒,不料那皮兒委實太辣,應佩吃的急,辣的嘶嘶地吐舌吸氣,額頭冒汗臉上發紅,把應懷真跟李霍在旁笑得歪倒,李賢淑遠遠兒地看著,不由也笑駡了聲:「小兔崽子,活該!」

  下午時候,應佩在屋裡想了一會,便踱步出來,腳步慢慢地往應蘭風書房去,走到半道,卻又折回來,如此反復數次,弄得自己惱了,正呆站著不知何去何從,見應懷真跟李霍兩個從廊上來,應佩本想躲開,一念之間卻又站住。

  應懷真正說:「也不知是什麼事兒,整天他往這裡跑……咱們去看看也是好的。」

  兩人見了應佩,就停住腳,應懷真看看他,又回頭看看不遠處應蘭風書房的方向,問道:「哥哥在這兒做什麼?」

  應佩喉頭一梗,便忙問道:「你們是要去哪裡?」

  李霍說道:「張珍兩日沒來了,聽丫鬟說他們家有什麼事兒,妹妹說去看看。」

  應佩正愁不知去哪,便道:「我也去可好?」

  兩人聽了,都看他,應佩索性將臉皮放厚,應懷真笑道:「哥哥去自然好,只是別打架。」

  應佩自覺臉兒並不夠厚,竟有些發熱。

  張府離此不遠,三個到了門口,即刻有下人入內稟報,剛進二門,就見張珍飛也似地跑出來,見了應懷真,先是一喜,猛然看見應佩,便剎住腳。

  三人上前,張珍狐疑而戒備地瞪著應佩,便問應懷真道:「他來做什麼?」

  應懷真道:「大元寶,我們來看看你,……哥哥已經是知道錯了。」

  應佩索性舉手行禮,正色道:「珍兄弟,先前是我莽撞無禮,我向你賠罪了,望你既往不咎,大家做好兄弟。」這點子上卻又像是應蘭風了,若要決心做起來,便會做的十足之好。

  張珍見他這樣一本正經,不由目瞪口呆。

  應懷真拍拍他的肩膀,打趣道:「你怎麼了,快說話呀?」

  張珍眨了眨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總算回神,加上他心中有事,便不再嚷鬧,只轉身憂愁道:「也算了……咱們倒是好了,我家裡的事兒可怎麼辦呢?」

  三人忙問究竟,張珍道:「我娘跟我爹大吵了一頓,已經回我外婆家裡去了。」

  原來張大官人近來戀上個女人,要命的還是這女人竟是個有夫之婦,不知怎地消息走漏了,少奶奶從相好的夫人們嘴裡聽了這個,氣得尋死覓活,鬧了一場,賭氣回娘家了。

  張珍畢竟年幼,所知有限,隱隱約約知道些內情,就只說是為了個女人。

  李霍聽完,便撓頭道:「大元寶,你爹真是、真是……」

  張珍歎了口氣,道:「他還總說男人風流一點不算什麼,可我娘哭的那樣了,又怎麼辦好呢?」

  應佩在旁點頭道:「這的確是沒什麼大不了的,自古三妻四妾有的是呢,然而對正房自然是要安撫妥當的,不該鬧的這樣才是。」

  兩個男孩兒聽了這種「老道」的話,都有些震驚。

  李霍琢磨著道:「三妻四妾?」

  張珍呆問:「哥哥竟這麼懂?那該怎麼安撫才妥當呢?」

  應佩咳嗽了聲道:「我……也並非很懂,也是偶然聽別人說的。」

  應懷真在旁斜睨三人,見李霍跟張珍都看著應佩,眼神莫名,她的心中忽地有種不妙之感:這三人先前還打得死去活來,如今……該不會要抱做一團兒了罷。

  正在這時,外頭有人叫道:「下雪嘍,下雪嘍!」

  四個人都是一驚,忙轉頭看去,卻見陰霾的天空中紛紛揚揚飄下許多細碎白絮似的,隨風舞動迴旋,果然是下雪了!四個人見此情形,不由地都歡呼起來!

  這一聲歡呼,不僅在僻遠的泰州縣響起,越過關山萬里,在遙遠的京城內,也正有許多頑童,在街頭巷尾中跳躍叫嚷著。

  而在監察院的明軒堂中,林沉舟於二樓上憑欄相看,見滿目瓊玉飄墜,不由心情大快。

  雪下得綿密快速,不多久地上就起了一層白,林沉舟撫欄傾身看出去,忽見遙遙地院門外走進一個人來,身著棗紅色的圓領長袍,玉帶束腰,腳踏黑色鹿皮靴,也不撐傘,就這樣灑脫自在、不疾不徐地走在雪中,美人佳景良辰,意境絕妙,賞心悅目。

  林沉舟看著那道身影,眼中透出笑意,見那人將走到明軒堂處,底下樓中出來一員筆吏,迎著便舉手作揖,口中道:「唐大人別來無恙?何時回京的?」

  小唐揚眉一笑,拱手還禮,溫聲作答,雪色映照之中,越發顯得發烏臉白,眉目雋秀容色清和。

  同那人寒暄罷了,小唐舉步欲向前,忽然一停,竟抬頭往上看來,正看到林沉舟含笑凝視,小唐莞爾,微微舉手朝上行了一禮,風度翩翩,令人傾倒。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02 PM

  ☆、第 26 章

  雪落無聲,樓上樓下,相顧一笑。

  林沉舟抬手招了一招,那邊小唐進了樓來,上了二樓。這一層正是各色案卷書冊積存的地方,雖也有人在辦公,卻靜悄悄地,都在各忙各的。

  林沉舟仍靠在欄杆邊兒上,遙遙回頭看他,道:「正想著你該來了,可巧就到了。」

  小唐徐步上前,問道:「恩師找我有事?」

  林沉舟搖頭,道:「只是見今年這雪下的格外早些,倒是叫我想起了一個人來。」

  小唐略一思忖,笑道:「恩師莫非又想起那位‘不可拖欠’大人麼?」

  林沉舟聽了「不可拖欠」四字,想起應蘭風跟他們要銀子時候的故事兒,竟大笑出聲,笑罷負手又道:「你果然跟我心念相通,不錯,我正是想著他。」

  正這會兒一位同僚捧著卷宗經過,見兩人談笑風生,便笑問道:「林老跟小唐說的什麼這般熱鬧,怎麼又像是說在想什麼人呢?」

  林沉舟道:「確是在想一人,還是一個妙人。」

  那人起了興趣,把手頭的卷宗一合,沉吟問道:「哦?不知此人竟是如何之妙?能叫林老如此稱讚的,恐怕真非凡人也。」

  原來眾人都知道林沉舟素來嚴苛,等閒不會稱讚什麼人物,若真入了他的法眼叫他記掛著的,那必然非泛泛之輩了,說話間,一時又有幾個監察院的人放下手頭事務,聚攏過來,等林沉舟開口。

  林沉舟笑道:「其實我也不知他究竟是非凡之人,亦或者只是一個俗之又俗的人罷了……」

  眾人不解,紛紛地問:「這是怎麼說的呢?既然是林老口中的妙人,又豈能是個俗之又俗的角色?」

  林沉舟同小唐對視一眼,心意相通,便含笑道:「他的為人如何且不說了,有道是‘文如其人’,我如今只說他寫的一首詩,給大家看一看到底是如何的。」

  明軒堂內鴉雀無聲,眾人屏息靜氣,都等著聽林沉舟說些什麼。

  林沉舟回身,抬眸遠望,欄外風吹著雪,揚揚灑灑,漫天飛舞,整個宇宙仿佛已成冰雪世界。林沉舟的目光越過那細密的雪片,眼前卻又浮現在泰州城外告別的情形:當時他面帶不屑笑意,在馬車中徐徐展開卷軸,那行雲流水似的行書緩緩出現……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那份驚豔之意,此刻猶然。

  小唐離開明軒閣之時,樓上眾人兀自在交口讚歎,感念不已,監察院的人歷來消息最為靈通,交際的人又廣,料想不出兩日,「應蘭風」的名頭便要傳遍整個京城了。

  小唐笑了笑,正要出門,身後一名侍者趕著上來,雙手中捧著一柄油紙竹傘,道:「唐大人,外頭雪越發大了,還是拿著這傘罷了,免得雪水冰涼,傷了身子。」

  小唐看著對方,溫聲道:「你有心了,多謝。」

  那人見他應了,忙把傘撐開來,才又恭敬遞給小唐手上,小唐接過,向他笑著一點頭,撐著傘便才離開。

  那侍者站在門口凝視許久,才複回到堂內。

  小唐獨自一人,撐著傘出了門,他的小廝們先前正躲在門房裡吃茶等候,見他出來,忙牽了馬來伺候。

  小唐正要把傘收起來,忽然目光一轉,望見右手邊沿著監察院的外牆,煢煢地來了一人,一身黑色的斗篷,隨風飄搖,卻也是沒戴帽子沒撐傘,大約是且走且想事兒,也沒發覺前方有人。

  小唐見了,又是一笑,等那人走的略近了些,才咳嗽了聲。

  那人猛地聽見聲響,抬頭一看,頓時眼中流露驚喜之色,笑著連連拱手作揖,道:「失敬失敬,我竟沒看見唐大人在此,還請原諒我失禮之罪。」

  說話間便走上前來,小唐也不答話,抬手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捶了一下,道:「我眼睜睜地看著你過來了,想些什麼呢?竟然如此的目中無人?」

  那人哈哈笑了兩聲,道:「可巧了,正是在想你。」

  小唐便挑眉,道:「你想我做什麼?」

  那人道:「想你什麼時候回來……好請我吃酒去。」

  小唐聞言,便也哈哈笑了兩聲,道:「淩景深,你果然不是惦記我,是惦記我的東西呢!怎麼,這段時日缺了酒肉吃麼?刑部的俸祿竟沒發給你不成?」

  淩景深搓了搓手,道:「發是發了,你是知道的,我吃得快。」

  小唐忍笑瞪了對方一眼,回頭就對小廝吩咐道:「回去跟家裡說一聲兒,我暫且不回去了。」

  小廝領命而去,小唐才又對淩景深道:「今兒被你逮到了,也是沒法子,也罷!想吃什麼了?」

  淩景深聞言,探臂將小唐抱住,笑說:「天這樣冷,又下雪,咱們去興澤樓吃滾滾地羊肉鍋喝燒酒倒是最好的。」

  小唐轉頭看他,思忖道:「你今兒來監察院,總不會沒正經事兒,只為找個陪你吃酒的人吧?」

  淩景深搖頭,正色道:「說哪裡話?哪裡是為了找個陪我吃酒的,想陪我吃酒的人從監察院能排到東華門去,我還懶得理呢……我是找個能請我吃酒的!正好遇上你不是?真是有緣啊有緣。」

  淩景深感歎著,左手攔著小唐,右手在他肩頭又拍了拍。

  小唐笑道:「是啊,真是孽緣啊孽緣。」

  兩人相扶相攜,並肩而行,說說笑笑,不多時便到了興澤樓,夥計們都是認得的,忙請兩位上樓,擇了極好的雅座坐了,因下雪,樓上人極少,顯得十分清淨。

  淩景深把窗戶推開,看著外頭一片瓊瑤匝地雪白世界,不由贊道:「好好好,來了這麼多次,這一遭兒最合我的心意,景兒好,人也好。」說著又看小唐一眼。

  小唐在他對面坐了,聞言便戲謔道:「你忘了最要緊的一件,是要菜好,不然我們的淩典獄可也是不依的。」說著舉手便要倒茶。

  淩景深正哈哈大笑,見狀忙搶了去,道:「哪裡能讓東主兒給斟茶的道理?少不得我殷勤些。」

  兩人舉杯先喝了口熱茶,小唐才問:「這多日子不見了,你都在忙些什麼?」

  淩景深道:「不過都是些雜七雜八的,沒有什麼正經事,倒是前些日子,從泰州押解來一員死囚,居然是前些日子綁了京兆尹家孩子的那個,我怎麼隱約聽說跟你們有關?」

  夥計們上來加水添湯,很快流水般地又把些碗碟菜蔬等上齊了,滿滿地擺了一桌子,又問要不要燙酒,淩景深道:「我喜歡喝冷冷的,給唐大人燙上。」

  小唐道:「你這也算是怪癖了,人家都喜歡把燒酒也燙的熱滾滾的,好暖肚腸,你倒是正相反,竟喜歡喝這冰涼的。」

  淩景深道:「你不懂這道理,鍋子本就是滾燙的了,正要涼涼的酒水來配才對,這叫做‘冰火兩重’。」

  小唐忍不住笑:「原來這就叫做‘冰火兩重’……」

  夥計忙又把酒水也都備好,末了便道:「若有什麼想要,大人們便叫一聲兒,小的即刻便來。」

  小唐略略點頭,道:「你去吧。」夥計識趣,先後退兩步,才轉身去了。

  淩景深正探頭看著那鍋湯幾時會開,小唐才緩緩道:「你的鼻子倒也靈敏,那賊囚確實是被我跟林大人撞見了的。」

  淩景深拍掌道:「我說呢,滿天下都找不到這賊,忽然間給個名不見經傳的齊州縣捉住了,那自然是你也恰巧在那裡才能夠……」

  小唐搖頭道:「這個其實並不是我的功勞,說起來,是那賊自己撞過來的……不對,也不能這樣說,而是……這賊是栽在一個人的手裡。」

  淩景深睜大眼睛,忙問那人是誰,又猜必然是個武林高手,小唐忍著笑道:「說出來恐怕你要羞愧的連飯也不吃了,不說也罷。」

  淩景深哪裡肯放過,忙又催,小唐見他著實急得難受,便顛著肩頭笑說:「我說了只怕你也是不信的,捉住那賊的……是個四歲的女孩兒。」

  淩景深的嘴驀地張大,瞪著小唐,半晌不言語,雖然一開始是不信的,但他跟小唐相交多年,自然看得出他是不是在玩笑。

  小唐見他目瞪口呆的模樣,又看那鍋湯已經滾開了,便慢慢地拿了筷子夾了一片羊肉,在滾燙的湯裡一劃,舉起來,直送往前,就塞在淩景深兀自張大的嘴裡。

  淩景深這才回過神兒來,捂著嘴含混不清地叫:「燙燙燙!」卻又捨不得把那又香又美的肉片給吐了,便強忍著吞了下去,舉起酒盅把那冷冷地燒酒一口氣兒喝光了,將盅子拍在桌子上,才長籲了口氣道:「痛快!」

  惹得小唐又笑個不住。

  當下鍋開了,兩人便開始慢慢地吃,小唐也把在齊州跟泰州的遭遇跟淩景深說了一遍,淩景深嘖嘖稱奇。

  說完了後,肉也吃得差不多了,小唐又叫了兩碟子面下在鍋裡,兩人各自吃了一碗。

  酒足飯飽,淩景深摸摸肚子,打了個飽嗝,道:「我真真是沒白盼著你回來,你一回來,我就有好東西吃,久而久之這肚子都知道了,每次見到你,自己就會咕嚕咕嚕亂叫,不餓也都覺得餓。」

  小唐聽他又說的這樣有趣,便情不自禁又笑了一番。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看了會子雪景,便結帳下樓,將出門的時候,正好那蔥肉燒餅新出爐,一陣陣地香氣撲鼻,淩景深見了,頓時便動不了腳,屢屢地斜著眼睛看。

  小唐見狀,就叫了小夥計來,片刻那夥計拎著個包好的油紙包過來,小唐接了,又給了他幾錢碎銀子,道:「多的就賞你罷。」

  夥計哈腰謝過,那邊淩景深還在呆看燒餅,小唐過去挽住他的胳膊,笑著硬把他拽了出來。

  出了門,小唐才把紙包塞到了淩景深懷裡,淩景深忙抱住,問道:「這是什麼?」

  小唐嗤嗤又笑了兩聲,道:「你猜猜看。」

  淩景深舉起來聞了聞,大喜,道:「你怎麼知道我想吃這個?」

  小唐道:「這話說的,你方才站在那兒,滿堂的人都知道你想吃了,我又不是瞎子。」

  淩景深把紙包抱在懷中,熱熱地貼在胸口,又道:「其實已經是吃飽了,奈何只是眼饞……就留晚上吃也是好的。送餅之情無以為報,我以身相許如何?」說著就抱住小唐胳膊,靠了過來。

  小唐忍俊不禁,把他的頭一推道:「我可愧不敢當,你還是跟這燒餅相親相愛罷了。」

  因為下雪,街頭上人少,兩人踏雪行了片刻,淩景深忽然說道:「對了,你這次在泰州府幹的那件事兒,我可聽說了,肅王爺很是不高興。」

  小唐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我若不動手,遭殃的就是恩師了。」

  淩景深聞言,凝眉想了會兒,點頭說道:「也罷,王爺雖不高興,然而林大人深得皇上的心意,倒也不用怕他,只是你以後行事最好再避忌些,這些事兒讓別人動手就成。」

  小唐點頭道:「我領會了,你放心。」

  兩人走了一程,不知不覺將到了唐府,那雪卻越發地大了,小唐便拉著淩景深一塊兒進了府裡,等雪小些了再走。

  兩人素來交好,淩景深便也欣然答應,小唐先送他到了自己的院內,讓他在書房暫且歇息,自己卻先去前面回府裡的夫人。

  淩景深把大氅脫了,雪抖乾淨,便搭在那椅子背上,拉到火爐邊上烤。他又掃了掃頭上的雪,也坐著烤了一會兒火,因酒足飯飽,不免有些發困,就倒在小唐慣常歇息的羅漢榻上想歇一會兒。

  剛閉了眼睛,就聽到門響,淩景深只以為是小唐回來,也不以為意。

  不多時,那腳步聲就到了跟前兒,淩景深聽他腳步輕輕,還以為小唐有心捉弄,便索性裝睡,想趁機嚇他一跳。

  正憋著笑,便有一隻手搭上他的肩頭,淩景深耳畔竟聽一個女子的聲音,笑道:「怎麼竟睡在這裡呢?衣裳都濕了也不先換一換……出去了一趟,越發不知道保養了,挨了冷病了怎麼辦?」

  淩景深嚇了一跳,忙坐起身來,回頭一看,卻見眼前站著的,竟是個貌美如花的少女,雙眼笑盈盈地,猛然見是他,便驚得花容失色,尖叫一聲向後退去。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03 PM

  ☆、第 27 章

  四目相對,那女孩子滿面通紅,又驚又羞又怕,外頭的丫鬟聽見聲響,忙進來查看究竟,猛然看見淩景深,也吃了一驚。

  淩景深起身退後幾步,急忙轉過身。

  少女看他背對自己,也緩緩地鎮定下來,道:「淩公子怎麼在此呢?我還以為……」說到這裡,不由臉又紅了幾分,自悔方才實在太過唐突了。

  淩景深聽她說話,才道:「小唐方才回來過,去見夫人了,想必等會才能再回。」

  少女見他已經明白自己的意思,卻咳嗽了聲,斂了羞色,道:「方才我跟明麗妹妹在一塊兒說話,聽說毅哥哥回來了,就順便來看看……既然不在,我待會兒再來罷了。」

  說著一點頭,轉身便退了出來。

  少女帶著丫鬟,才出書房,迎面就看到小唐緩步而來,兩下見了,小唐看她面上有羞惱之色,便又望望屋裡,道:「怎麼了?」

  少女哼了聲,白他一眼,道:「你回來也不說一聲,又不聲不響地留個人在書房裡,是想嚇死我麼?」

  小唐打量她的神情,心內隱隱猜到發生什麼,便笑起來,道:「這也是你活該,不好好地跟明麗一塊兒玩,跑這兒做什麼?叫人看見了像什麼。」

  少女跺腳道:「你倒說我!我原聽說你跟爹在外遇險,你更因為護著爹差點受傷,心裡擔憂……就巴巴地跑了來看看你如何,你不領情也就罷了,怎麼還打我的臉呢?真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罷了,也是我不該來,如今我走就是了!」

  原來這少女正是林沉舟的獨生女兒,名喚林明慧,林沉舟因髮妻早逝,只留下這一個女孩兒,她生得又好,又聰明伶俐,因此自小十分寵愛,未免也也有些嬌慣。

  林沉舟曾跟唐老侯爺相交甚篤,兩家互有往來,林明慧跟小唐也自小相識,至今兩府裡也常有往來。

  小唐見她惱了,便笑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也是好意不是?你也該改改你這不拘的性情,畢竟年紀也都大了不比小時候,該避忌的時候須避忌些,不要再這樣率性妄為的……方才在屋裡是不是冒冒失失地又撞見景深了?」

  林明慧聽他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想還嘴又停住,只是一臉不服。

  小唐笑微微地又說:「這次是景深,倒沒大礙,橫豎都認得,若是什麼不相干的男子呢?你倒怎麼辦?」

  林明慧恨道:「不相干的男子又如何?我又不是故意撞見他在這兒的!你明知道我不愛聽那些迂腐之談,卻總是隔三岔五說來聒噪!明明只大我兩歲,卻跟我爹似的念念叨叨老氣橫秋,我若要聽你那些管束之言,又何必來這兒?在家聽我爹教訓就罷了!」

  小唐仍是笑,道:「你父親是我恩師,我自然是跟他一個樣兒的,我便當你這是誇我呢,多謝多謝。」

  林明慧氣不打一處來,索性道:「罷了,我走就是了,我知道你是煩了我,變著法兒趕我呢!」

  小唐咳嗽了聲,道:「你看這兒多冷,你穿的又單,明麗還等你回去呢,快走吧。」

  林明慧見他竟不攔自己,便瞪他一眼,小唐卻溫聲道:「妹妹慢走,下雪地上滑,留神腳下。」

  林明慧恨了聲,一甩帕子,氣衝衝地便去了,那丫鬟向著小唐行了個禮,匆匆地也跟上去了。

  小唐站在原地,雙眸帶笑望著,見林明慧走的甚快,在那廊下拐彎的地方,有風吹了些積雪進來,化了一灘水,林明慧並未留心,一腳踩了上去,身子踉蹌,急忙扶住柱子才站定了。

  小唐要出聲提醒已經晚了,見狀便又輕輕笑起來,林明慧正心虛,一抬頭看見他站在書房門口兒笑,又羞又氣,差點把手裡的帕子絞碎,恨恨地去了。

  小唐正在發笑,身後有人道:「你怎麼就這麼壞心呢?萬一林小姐在這兒摔壞了,只怕林大人不與你甘休。」

  小唐回頭看著淩景深,口中說道:「你這麼憐香惜玉,你怎麼不去扶著她?」

  淩景深撇了撇嘴,一臉無謂狀,小唐抬頭看了看天,道:「這雪若還不停,今晚你就在這兒留一夜罷。」

  淩景深道:「不瞞你說,我也正有這個意思,你這書房極好,挺暖和的,我都不捨得走了……」兩人對視一眼,雙雙笑了起來。

  京內大雪,泰州的雪卻飄了一陣兒便停了,大約是到底氣候比京城暖和些的緣故,到了午後,雪居然變成淅淅瀝瀝地細雨。

  秋雨如添新愁,小廝們打著傘,送應佩應懷真李霍三個回到縣衙,剛進了門,小廝守兒便忙迎上來道:「哥兒可回來了,三爺找你呢。」

  應佩便跟應懷真兩人別了,自趕去應竹韻房裡,正拐過夾道,忽地一愣停了步子,原來前方應蘭風正走過來。

  雖是父子,此刻卻仿佛有些狹路相逢的意思,應佩無端有些緊張,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正猶豫為難間,應蘭風已到跟前,將他上下一打量,問道:「你去哪裡來?」

  應佩忙道:「跟妹妹和李霍去了張府,才剛回來。」

  應蘭風聞言略點了點頭,並沒再答話,邁步欲走,應佩見他經過身邊,心跟著一揪,驀地叫道:「父親!」

  應蘭風聞聲停步,轉頭看他,淡淡地問:「怎麼,有事?」

  應佩喉頭梗了數次,終於深吸一口氣,垂手低頭說道:「父親,先前我做的事兒都是大錯了,我如今已經知道,然而畢竟做了就是做了,沒法子抵賴,也不能抵賴,父親打我罵我,我都甘心領受,以後、以後也一定會好好地對待妹妹,絕不會再虧待她分毫,若還再犯,就天打雷劈,天誅地滅……」

  應佩一口氣說到這裡,又顫聲說:「父親可以不信,但這些話,我是一定要跟您說的。」

  應蘭風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看著應佩,一時並未搭腔。

  而應佩說完之後,又行了個禮,才轉身匆匆去了。

  當夜,應佩睡了有生以來最為安穩的一覺。

  與此同時,李賢淑看著應懷真睡著後,便回到自己房中,見應蘭風靠在床邊兒,手裡握著一卷書,似看非看地。

  李賢淑瞥他一眼,便把外褂脫了,邊道:「張家鬧起來了,你聽說了?張雲飛找過你不曾?」

  應蘭風把書一垂,道:「他找我做什麼呢?該找的是他家裡的那位。」

  李賢淑嗤地一笑,道:「他若真想找,就不用總死性不改地在外頭鬼混了,你說他是不是也太混帳了,上回元寶他娘就跟我訴苦……家裡都有幾個不消停的了,還在外頭惹火,如今更鬧的離了譜!知道這事兒的誰不偷笑呢,虧得那奶奶好性兒,才忍到如今。」

  應蘭風有些心不在焉,也沒說話。李賢淑皺了皺眉,伸手打他一下,道:「跟你說話呢,做什麼眼睛亂晃的,是不是也背著我幹什麼虧心事兒了呢?」

  應蘭風聽了,才正色叫屈起來:「我整天裡忙縣衙的事都忙得發昏,哪裡有什麼時間做虧心事兒?你倒是說說!」

  李賢淑才抱臂一笑,道:「人家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可千萬別染上那臭毛病!不然我可不饒!」

  應蘭風哼道:「白日裡的活兒不夠你忙得?你倒有心思還想這些有的沒的。」說著就歎了聲,翻了個身。

  李賢淑看著他,想起張家那位,不由一笑,上前就從後面輕輕地掐了應蘭風一下,道:「做什麼呢?這翻騰的跟驢打滾兒似的……還要背對著我?」

  應蘭風「嗤」地一笑,慢吞吞翻過身來,卻是憂愁滿臉。

  李賢淑睜大眼睛,打量說道:「到底怎麼了?你真個兒有心事?」

  四目相對,應蘭風躊躇片刻,終於說:「娘子,我的確是有件事同你商議。」

  到底是夫妻,李賢淑心念一轉,猜到幾分,面上卻不動聲色,只說:「什麼事兒,你說來聽聽。」

  果然應蘭風遲遲疑疑地說道:「我瞧著……那渾小子仿佛真的改過了,先前看他跟真兒他們玩的極好,所以我覺著……能不能就把他留在這兒跟咱們一處?」

  李賢淑猛地站直了身子,道:「你說什麼?半夜發昏不成?別好了傷疤忘了痛的,誰知道他是不是又裝出來的?你留他在身邊兒等著機會再害阿真?若真給他得了手那可就晚了!」

  應蘭風忙道:「這次真不像是裝的,今兒他還跟我認錯來著,若這還是裝的,那可真、真的不算是個人了……咳,總之我只是跟你商議商議,沒有就定了下來,你先別急,你若不願意,我叫他走就是了。」

  李賢淑聽了這話,卻難得地並沒惱怒起來,反靜靜地看了應蘭風一會兒,片刻說道:「你是不是仍覺著我沒給你生個小子,心裡遺憾著呢?」

  應蘭風沒想到她會這樣說,當下坐起身來:「這是什麼話,我有真兒了還不知足麼?比一萬個小子都強!你怎麼又說起這個?我若有這份兒心,立刻就死……」

  一個「死」還沒說出來,就給李賢淑堵住了嘴。

  李賢淑盯著應蘭風看了會兒,道:「你急什麼就賭咒發誓的,我也只是隨口說說,你可知道上回你出去找應佩,你閨女對我說什麼了?」

  應蘭風握住她的手挪開了去,疑惑問道:「真兒對你說什麼了?我怎麼知道呢?」

  李賢淑歎了聲,道:「真兒對我說:倘若應佩在咱們這兒出了事,以後你的心裡未必不會總有一根刺的……」說著,就仔細看應蘭風。

  應蘭風聽了此話,陡然而驚,張了張口,又沒說話。

  李賢淑心頭一黯,道:「我也知道不該想別的,然而畢竟那是你的兒子,你若真個想留他,那就隨你,只是有一件……」

  應蘭風靜候,李賢淑哼了聲,咬牙說道:「我可不會好性兒慣著他,若是他不聽話,我仍是老大耳刮子狠狠地打他,若他敢對真兒有半點兒不好,那我便有一百種法子治他死!那時候你可別跟我說三道四的!誰讓你留下他呢!」

  應蘭風卻也明白李賢淑很有些「刀子嘴豆腐心」,她既如此說,便是同意留應佩了,當下便笑,李賢淑見他面露笑容,便又歎了聲,道:「算了……誰讓我沒給你生個兒子呢……」

  李賢淑說罷,這才上了床,徐徐躺倒,應蘭風看了她一會兒,才也跟著倒身躺下。

  屋內一片悄然,片刻,應蘭風斜身而起,對著李賢淑輕聲說道:「娘子……真兒其實說的對,若應佩真的在咱們這兒出事,我的確是會心裡難安,然而並不是因為他是我的‘兒子’,只是因為他是我的‘孩兒’。」

  李賢淑背對著他,卻並未閉眼,自然把這話聽得清楚明白,半晌微微一笑,啐道:「什麼兒子孩子的,又來發昏了不成?快睡你的覺罷!」

  次日,應蘭風便叫了應佩來到,對應佩說:「你若不想回那府裡,此番就借機留下罷了,你母親也都同意了,其他的你也不必擔憂,只看你心意如何便是了。」

  應佩有些愣愣地,似不可置信。應蘭風又道:「我知道昨兒你三叔跟你說了,不日你們就要啟程回京裡,所以我今日來問問你:你想去還是想留呢?」

  應佩仰頭看著應蘭風,過了一陣,才回答:「父親,我……我仍是要回去的。」

  應蘭風沒想到應佩竟如此回答,還疑心自己聽錯了,忙問:「你說什麼?」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03 PM

  ☆、第 28 章

  應蘭風原先對自己在京內的一雙兒女不管不問,其實也是無可奈何,府裡門高院深,人多事雜,他既然做不了主帶不了人,又隔著千里,那再多的記掛思量也是枉然,只好統統壓下,索性不去想著自苦罷了。

  何況他在這偏僻之地為官,品級雖然不高,繁雜之事卻多,整天裡忙得自顧不暇,漸漸地那份思念之情也就淡了。

  乍然相見,小小地嬰兒已經長得半大,應蘭風見應佩品貌俱佳,倒也內心寬慰,誰成想又親眼撞見應佩竟仇恨應懷真,且作出那種事來,應蘭風起初真個兒氣得恨不得沒有這個兒子好,直到聽應佩吼出了那些心裡話,應蘭風才知道這少年其實並不似表面看起來般生活的優渥無慮,他忽然也記起自己在府內度過的那些年少時光,隱隱地明白了應佩心底的感受,不再一味地恨他狠毒了。

  再到應佩從張府回來對他說了那些悔恨的言語,應蘭風思來想去,最終定了決心,才跟李賢淑商議讓應佩留下。

  本以為應佩會滿懷欣喜地答應,畢竟先前他最恨怨的便是父子分離,不料應佩的答案竟在意料之外。

  應蘭風驚愕之餘,忙問因由,而應佩的回答,則叫他更加的意外了。

  應佩道:「我還不懂事的時候母親就沒了,自打懂點事開始,所希望的就是早些看到父親,跟父親一塊兒生活才像話,可一日日地總是落空,又加上聽了些風言風語,竟讓我差點犯下彌天大錯。然而這一趟卻也來的很對,不然的話,我還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兒呢,像是妹妹說的,一輩子必然就當妹妹是仇人了……」

  說到這裡,應佩眼圈一紅,又道:「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也知道父親先前的不得已,然而我卻不能留下,之前父親因為郭家的事,已經惹了府裡不高興,我這次來,也只說是來看看就回去,如果再留下,背後未必不會有人說閒話,而且爹仍是得回京的,遲早晚還是會在一起,就不爭這片刻豈不是好,爹以為呢?」

  應蘭風聽了這話,半晌無語,應佩又道:「且蕊兒妹妹還在府裡,我在那邊,時常也能跟她見個面兒,若我留下了,剩下她一個,她心裡不自在也是不好的。」

  應蘭風片刻才說:「你說的有道理,可是……」

  應蘭風想著自己已經準備辭官,將來是不是還會回公府卻不一定了,然而前途未卜,強留下應佩仿佛也不妥當,便又道:「也罷,你既然想得這樣周全,我也不便攔著。佩兒……」

  應蘭風遲疑了會兒,終於沉吟說道:「你十分機靈,又且懂事,父親十分欣慰,以後……你回了公府,務必要好好地照顧自己跟妹妹,旁人若有什麼言三語四,你只不用理會,好好讀書,將來必有出頭一日。」

  應佩聽了這些話,便道:「父親你放心罷了,我跟蕊妹妹會好好地,等爹回去一家子團聚。」

  應蘭風看著他,微微笑了一笑,便道:「你出去吧,明兒就走了,跟你妹妹多相處相處。」

  應佩本想留下,聞言便答應著退了出來,才出門口,心裡忽然有種異樣之感,便想:「父親方才叫我回去好生讀書,將來必有出頭之日,這話聽起來怎麼倒像是要許久不再見了一樣?莫非是我多心了?」

  晚上時候,徐姥姥跟李賢淑包了餃子,又蒸了些蘿蔔頭的菜肉包子,餃子算是給應竹韻跟應佩送行的,包子則留給他們路上帶著吃。

  應竹韻道:「二哥,下次咱們再見面兒就是在府裡了,我先在這兒祝你步步高升了。」

  應蘭風便不提他準備辭官的事兒,只笑了笑道:「那我便祝你跟佩兒一帆風順了。」兩個各自吃了幾杯,便早早地安歇了。

  次日送別,張珍也聽說了,一大早便趕來,跟李霍應懷真一塊兒相送應佩。

  四個小的站在門口,張珍道:「佩大哥,你這一回去,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面兒呢?」

  兩人正也是「相逢一笑泯恩仇」,應佩便道:「珍兄弟,將來你若上京,便去公府裡頭找我,我領你逛好玩兒的去。」

  張珍看一眼應懷真,道:「將來妹妹也要回京的,那時候少不得我要跟著。」

  應懷真打他一下:「你再胡說我就惱了。」

  張珍吐了吐舌,便不說了,應佩卻對應懷真道:「這有什麼,莫非你不許珍兄弟去不成?到時候咱們還得好好招待他呢。」

  應懷真聽他開口,便沒有做聲,張珍見有人撐腰,便不由地得意洋洋。

  應懷真瞥他兩眼,終於忍不住伸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張珍「哎吆」一聲,雖然疼,卻仍是笑嘻嘻地。

  他們兩個在鬧,李霍就從懷中掏出那本《哪吒鬧海》的連環畫,雙手捧著,對應佩說道:「哥哥,我沒有什麼東西給你,這個是張珍給我的,我送給你做個紀念。」

  應佩有些意外,接了過來看了兩眼,因李霍格外喜歡這本,故而翻得也勤快,已經都有些舊了,可見乃是他珍愛之物。

  應佩打量封皮上那腳踏乾坤圈手持混天綾的哪吒,先前乍見的時候,覺得他橫眉怒眼,滿腹冤屈,但此刻看起來,卻竟有些英姿颯爽,傲然於世的模樣了,果然是心境不同,所見所感也都不同了。

  應佩若有所思,把這本書小心揣入懷中,才對李霍道:「土娃,這份禮甚好,我收下了。咱們那裡離得近,等你有空去府裡,我再給你幾本好看的。」

  李霍大喜,道:「謝謝哥哥!」

  應佩在他肩頭一拍,說罷微微轉頭,見三五步開外,應蘭風在跟應竹韻話別,沒留心此處,他就對應懷真道:「阿真,我在家裡聽他們的意思,仿佛說最多過了年,爹就可以調任回京了……」

  應懷真吃了一驚:「真的嗎?」

  應佩點點頭,又道:「阿真,爹本來想叫我留下來跟你們一塊兒,可我擔心這樣一來,又要得罪人了,所以哥哥先回去……等你們上京咱們再團聚。」

  應懷真微微蹙眉,慢慢地點了點頭,應佩拉起她的小手,眼睛紅紅地說:「阿真,哥哥先前做了壞事,很對不住你……你別記恨我……」

  應懷真聽應佩說的懇切,又是離別時候,鼻子也不由一酸,便道:「先前什麼事兒我都忘了,又總提它做什麼?只是哥哥你回去後要保重自個兒,這才是最要緊的。」

  應佩見她這樣體察人心,便將她的手兒握的緊了緊,點頭道:「你自管放心,我會日思夜想盼著你們回去的。」

  終於話別,應竹韻那邊招呼應佩上車,應佩戀戀不捨地上了馬車,縣衙一干人便在門口揮別,馬車行開了十幾步遠,應佩就掀起簾子,趴在車窗上探頭往外看。

  馬車骨碌骨碌地越行越遠,應佩目不轉睛地看著門口那些人,目光在諸人身上轉來轉去,眼中的淚止也止不住,他的雙手緊緊地抓著車窗,幾次都想索性跳下車去罷了,但幾次卻又死死地忍住,終究到馬車轉了彎兒過去,已經看不見那些人了,應佩才坐回車內,將身子倒在車壁上,咬著牙吸著鼻子,已然淚痕滿臉。

  自應竹韻應佩去後十七八天,天也日漸冷了,京內又來了信兒,原來是李家來的,催徐姥姥回家去。

  徐姥姥聽應蘭風念了信,便道:「我這兩天想,也是時候該家去了,出來這麼些日子,也不知家裡頭鬧騰的怎麼樣兒了呢。」

  應蘭風道:「都快要冬至了,索性過了年再走罷了。」

  李賢淑也點頭道:「正是的呢,好不容易來這一趟,就聽你姑爺的罷。」

  徐姥姥搖搖頭道:「你也知道家裡那個情形,二丫頭慣常悶聲不響,跟甜水巷那家子還等著我回去給她做主呢。三丫兒又是個爆炭脾氣,我倒是怕她一言不合就又跟你爹吵鬧起來……還有你哥哥那裡,唉……」

  李賢淑見徐姥姥歎氣,就也想到李霍,便道:「娘,你真個兒要讓土娃跟著他們一塊兒去不成?這可萬萬使不得,但凡能留下來,定要讓哥哥留下來才是。」

  徐姥姥道:「你哥哥著實是惱了你爹了,他這次像是打定了主意,只怕輕易也難改……」說到這裡,見應蘭風跟李賢淑都有些憂慮之色,她卻反而一笑,道:「罷了,操這份兒心做什麼?孩子們翅膀硬了,想飛到哪裡去難道要綁著他們不成?好了,不說這些了,趁著天兒還不算大冷,趕明兒我們也就動身回去吧,如果再來一場大雪,道兒就不好走了。」

  李賢淑勸不住,便也罷了,何況也知道家裡的情形一團糟,沒有徐姥姥主事還真不行。

  當夜,李賢淑跟應蘭風商議了一番,次日一早,備好了東西,半晌馬車來了,就叫進寶招財把東西搬上車去。

  徐姥姥正抱著應懷真告別呢,瞧見兩個小廝並丫鬟都拿著東西往外走,忙叫李賢淑,便問:「這是幹什麼呢?」

  李賢淑道:「沒什麼,都是些現成兒有的東西,阿真的小表舅之前送了點子魚膠燕窩,阿真自個兒也吃不了,我包了些給娘帶著,你回去就到親家那裡,把東西給他們,再細細地跟他們商議商議,總要想個法兒把哥哥留下……好歹也試一試才好。」

  徐姥姥正要推辭,聽到最後,便也罷了。

  李賢淑又道:「還有阿真她三叔前陣子來也帶的東西,難得府裡頭這次大方,送了好些乾貨,糧米,布匹之類……我撿好的也拿上些,就算家裡置辦年貨也能少花點錢了。」

  徐姥姥忍不住笑道:「你把他們送的都給我帶上了,你留神姑爺不高興,說你敗家呢。」

  李賢淑道:「這話可說錯了,都是他的主意,他恨不得都叫你拿上呢,我倒是罵過他敗家來著。」說著便笑了起來。

  笑了一回,李賢淑把徐姥姥拉到邊上,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布袋,放在她的手心,徐姥姥覺著沉甸甸地,便問:「這是什麼?」

  李賢淑道:「是我攢的一點體己,不過是二十兩的銀子,娘你帶著回去,若是手頭緊的時候就拿出來使。」

  徐姥姥忙推回去:「這個不成,你留下用就是了!」

  李賢淑急忙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娘!快別推讓了,給別人看見不像,唉……雖說你來了這麼些日子,從沒說家裡的情形,可我也是知道的,爹是個恨不得把自個兒全部家當都送給別人的性子……縱然有些鋪子銀子,這些年來也該敗的差不多了,我想著這一次若不是山窮水盡,哥哥也斷不會就想要背井離鄉地靠嫂子家裡……唉,恨只恨你姑爺做這個窮官兒,一年到頭也攢不下什麼錢,不然的話怎麼也得幫襯幫襯,又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家都快散了呢!」

  李賢淑說到這裡,不由地唉聲歎氣,徐姥姥見她竟已經都知道了,也是無言。

  李賢淑卻又打起精神來,又說:「想當初我們剛來這兒,人生地不熟的,一時缺了什麼,還不是您老人家偶然救濟?故而別的話就不說了,快收起來。」

  徐姥姥點點頭,把銀子收了。兩人正要出門,卻聽身後有人叫,李賢淑回頭,見是應懷真跑了過來。

  李賢淑跟徐姥姥住腳,徐姥姥俯身便把應懷真抱在懷裡,看著她玉雪可愛的模樣,一時濕了眼睛,道:「也不知道再見到真哥兒會是什麼時候了……」

  應懷真舉起右手,替徐姥姥擦了擦淚,道:「姥姥別急,過了年大概就能見著了。」

  徐姥姥愣了愣,有些回味不過來,應懷真又道:「娘方才跟姥姥說什麼呢?」

  李賢淑只以為小孩子亂問,便敷衍著說:「沒什麼,就是叮囑你姥姥路上小心些,你是不是也有什麼跟你姥姥說呢?」

  應懷真點點頭,轉頭看著徐姥姥,一本正經地說:「姥姥家去,要跟舅舅說,別叫他搬家了,更不管怎麼樣,一定要先讓表哥讀書識字,不管什麼都不能耽擱了這個。」

  徐姥姥跟李賢淑聽了這樣認真正色的話,都覺詫異。

  徐姥姥心下為難,只好苦笑著先應承,道:「真哥兒竟惦記著這個?好……我、我回去就跟你舅舅說。」

  李賢淑忍不住歎了口氣,便要把應懷真抱過來,道:「阿真,別纏著你姥姥了,過來娘抱。」

  應懷真卻抱著徐姥姥的脖子不放,且說:「姥姥可不許騙我。」

  徐姥姥對上她清澈如溪流毫無雜色的雙眸,一時竟無法忍心再哄騙她,只道:「真哥兒,這個姥姥做不了主,你舅舅他……」說到這裡,想到母子分離,再相見不知何時,不免難受,就有些哽咽。

  李賢淑見應懷真惹得徐姥姥傷心,便皺眉道:「阿真!這麼不懂事呢?小孩子家知道什麼?快過來!」

  正要硬把應懷真抱過來,卻聽她道:「我自然是懂得,娘方才說舅舅沒錢是不是?」

  李賢淑聞言,目瞪口呆,連徐姥姥也發了怔,應懷真雙眸帶笑,道:「娘怎麼不跟我說呢,我有錢。」

  李賢淑的嘴張的更大了些,半晌才回過神來,便結結巴巴道:「這孩子今兒是瘋了,怎麼竟說些胡話呢?你又有什麼錢?」

  應懷真不等她說完,便把右手裡握著的一個用布包著的東西打開,舉起來說:「我沒有說胡話,這個不是錢麼?」

  徐姥姥跟李賢淑雙雙一看,卻見眼前金碧輝煌,光芒爍爍地,原來應懷真手中握著的,竟是個沉甸甸黃燦燦地金項圈。

  李賢淑呆了呆,叫道:「這不是你生日那時張家給的賀禮麼?你拿出來做什麼?」

  應懷真歪頭說道:「我已經有個銀的了,這個就給姥姥帶回去,賣了也能換錢,如果不夠,我叫張珍把他的也拿來,算是我借他的,將來會還的,他最聽我的話,必然答應。」

  李賢淑聽著這等孩子氣的話,又是好笑,又是意外,又是感歎。

  徐姥姥已經忍不住老淚縱橫,抱緊了應懷真,畢竟忍著不曾哭出聲來,只道:「真哥兒……你這份心意姥姥知道了,可是姥姥不能要你的東西……」

  應懷真趴在徐姥姥肩頭,伸手在她背上輕輕地撫了兩下,安慰說道:「姥姥快別哭,這個項圈我是給表哥的,若能讀書識字,是有大用處的,表哥那樣聰明,不要白白地給耽擱了才好……姥姥看在為了表哥好的面兒上,也要收了呀。」

  李賢淑聽到這裡,便也明白了,當下乾淨俐落地從應懷真手中接過項圈,重包起來,塞到徐姥姥手裡,道:「娘,難得你外孫女兒懂事孝順,她有這份心,您也別辜負了她,快快收著,恨我也沒想到這宗,若是想到了,也早拿出來了!想來我們兩個竟都不如阿真有心,可見都不如你外孫女兒孝順!話說回來……若是土娃能跟著哥哥留在京城,讀書出頭,那豈不是大家都好了?」

  徐姥姥止了淚,終於點了點頭,拿著項圈摩挲了幾番,感念萬千。

  應懷真這才下地,她回頭看去,見身後不遠處李霍還在跟張珍不知說什麼呢,一邊兒說一邊兒回頭看,不經意間目光相對,應懷真便笑了笑,李霍看著她笑,自個兒就也笑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04 PM

  ☆、第 29 章

  徐姥姥走了有半個月多,果然泰州又下了一場大雪。

  因為沒生爐子,書房裡冷得厲害,應蘭風寫了一會兒字,手已經凍得冰涼僵硬,渾身微微地哆嗦,他合起雙掌搓了一會兒,還是冷的難耐,想喝口茶暖一暖身子,茶壺裡卻又冰冷。

  正在難捱,丫鬟如意敲門進來,手裡提著一柄鐵壺,見他縮著肩頭臉色發青坐在桌子後,便說:「奶奶叫我來看看大人這兒冷不冷,又叫添些茶水。」

  應蘭風牙關正打戰,卻道:「不算太冷。」

  如意上前把那涼茶倒了,加了熱水,應蘭風忙擱了筆,把杯子碰在手心裡,覺著一股暖意從掌心裡湧上心頭,才緩緩舒了口氣。

  如意看得明白,忍不住說道:「我瞧大人還是聽奶奶的罷,這兒也加個爐子豈不是好?一進來都冷森森的,又不是總站著活動,一坐老半天,那手腳怕是都凍壞了呢。」

  應蘭風稍微啜了口熱茶,道:「不礙事,喝點熱茶便好了。」

  如意瞅他一眼,默默地提著壺出去了。

  應蘭風索性站起來,捧著杯子原地跺腳,門複又開了,一個小小身影跑了進來,口裡叫著:「爹!」

  應蘭風一看是應懷真來了,頓時喜形於色,忙把杯子放下,見應懷真已跑到近前,便順勢將她抱了起來。

  應懷真仍是戴著虎頭帽子,小臉兒紅紅地,通身有些熱烘烘地,應蘭風把她緊緊抱在懷裡,道:「你是在那屋裡烤爐子了?就這麼忽然跑出來怎麼成!風撲了不是鬧著玩兒的。」

  應懷真把手中捧著的一物送到他的嘴邊,應蘭風垂眸:「這是什麼?」見帕子打開,裡頭竟是個熱氣騰騰的包子。

  應懷真道:「娘才蒸好的豇豆包子,爹快吃個。」

  應蘭風越發大喜,才要熱熱地吃上一口,外間有人笑說:「我本是想給阿真送了,再給你送來,她倒是等不及了,非得親自先跑了來。」話音未落,李賢淑滿面帶笑地走了進來。

  應蘭風摸了摸應懷真的頭道:「真乖!」便掰開包子,熱氣一湧而出,令他十分滿足,也不顧燙就小心地咬了口,豇豆是用糖拌的,又甜又糯又香,先前身上的寒氣兒因之散開,四肢百骸的毛孔都舒服地歎了聲似的。

  李賢淑走到跟前,先摸摸應蘭風的手,又摸摸他的額頭,均是冰涼。

  應蘭風吃著掰開的包子,又把另一半也湊到應懷真跟前,道:「真兒也吃一口。」

  應懷真推回去道:「爹在這裡冷,爹先吃。」

  應蘭風聽了這樣貼心暖意的話,便又開懷笑起來,且笑且忙著吃。

  李賢淑在旁瞅著,便說:「不如你聽我的,咱們也不用就燒兩個爐子,白日裡就把阿真房裡的那個挪來這兒,大不了你捱著些鬧騰,讓阿真白日也過來這裡窩著就是了,晚上就再把爐子挪回阿真房裡,這樣豈不是都不用受凍?」

  應蘭風吃了包子,十分舒適,又喝了口熱水,便說:「我身子強健,挨得住,不用搬來搬去那麼麻煩了。」

  李賢淑見應懷真走開了,就小聲說:「你別逞強,手都冰涼呢,為了省錢把人凍出毛病來又哪頭合算呢!咱們買的炭也夠用的了……」

  應蘭風「噓」了聲,道:「今年的炭格外貴,冷的又格外早些,還要預防明年春寒也長,那些就留著給阿真屋裡用,多了總比少了強。」說完又笑:「再說我哪裡就能凍出病來那麼嬌弱了?大不了就再多穿些棉衣就是了。」

  李賢淑瞅著他出了會兒神,左右為難,片刻才無奈何地說道:「也罷了,前些日娘在這兒的時候,給阿真做了好些過冬的厚棉衣裳,你也知道老人家心事多,竟不聲不響地也給你做了一件兒,裡頭是那麼厚的一層,我見那樣笨拙,以為你必不愛穿的,就給放在櫥裡了,如今我給你找來,你好歹穿著,雖不好看,卻也能禦寒不是?」

  應蘭風忙道:「要不怎麼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呢,可見是她老人家真疼我,才連這些都想到了!」

  李賢淑忙去開櫃子取了出來,果然沉甸甸厚重長大的一件棉衣裳,應蘭風如獲至寶,忙穿上了,身上那股寒意慢慢地消散了大半,一時舉手投足,十分得意。

  李賢淑上下打量了一回,笑得彎腰,拍手說道:「可不能怪我不早給你穿上,這樣打扮起來,好端端一個應大人,竟變成鄉野裡那收地租子的土財主了!」

  應蘭風卻不以為意,拍拍身上,衣裳裡的棉絮被彈得極蓬鬆,他便嘖嘖讚歎說:「岳母的手藝也是極好,都不曾量身,做的卻比量過都要合適。」

  李賢淑正給他扯扯衣襟領子等,聞言便笑著白他一眼,道:「把你美的都不知姓什麼了!還不是我跟娘說了你的頭肩身長?不然也難做得這樣合身兒的!」

  應蘭風忙轉身向她也施了一禮,道:「有岳母那樣仁德睿智的老人家,才能有娘子這樣能幹賢良的女兒,這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了,也是我的福氣,白撿了這樣的好人。」

  李賢淑咯咯地笑了起來,道:「瞧你這輕狂的樣兒!當著阿真呢,就越發胡說了!」

  應懷真在旁,打量應蘭風衣裳一上身兒,整個人似胖了一大圈,本來是個有些清臒的斯文書生,此刻居然肥胖圓潤起來……這幅模樣,簡直一言難盡。

  應懷真不由微微覺著好笑,應蘭風見她抿著嘴樂,就把她又抱在懷中,摸摸她的虎頭帽子,道:「爹這樣穿好不好看?」

  應懷真道:「爹穿什麼都好看。」

  應蘭風哈哈大笑,李賢淑道:「可知你們兩個是父女呢,都是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笑看兩個一眼,想起自己廚房裡的豆包子還沒起鍋,急忙又抽身去了。

  剩下兩個在書房裡,應蘭風索性抱著應懷真,一手又去寫字,應懷真起初不在意,瞅了兩眼,心中不由「咯噔」了聲,原來她已經看出來了,應蘭風此刻在寫得,居然是辭呈。

  應懷真呆了一會兒,便故意問道:「爹你在寫什麼?」

  應蘭風隨口道:「啊,沒什麼,是個公文摺子,寫好了叫人送到府衙去的。」

  應懷真不便追問,心思轉念,忽然道:「爹,你當初為什麼會想要當官兒呢?」

  應蘭風聞言,手上一頓,沾墨的筆尖懸空,靜靜不動。隔了會兒,才笑看應懷真一眼,卻並不回答。

  應懷真歪頭看著,手抓著應蘭風的肩膀輕輕晃了兩下。應蘭風見她似是故意搗亂,便一笑停手,說道:「你真的想知道?」

  應懷真點了點頭,應蘭風垂眸看著她很是明淨的眼眸,張了張口,卻又沉默,片刻終於把筆緩緩放下,才說道:「因為……因為爹當時……受夠了。」

  他的喉頭動了動,雙眸閃爍,繼續道:「所以爹想當官,想當很大很大的官,不要再看別人眼色,也不再……一無所成、無處可去。」

  應懷真心頭一震,便尋思這兩句,乍然一聽仿佛沒什麼道理,細想想,又禁不住有些心驚。

  應蘭風說完之後,臉上浮現回憶之色,兩個人一時誰也不曾說話,沉默片刻,應蘭風低低一笑,道:「好啦,現在你便知道了?不要鬧了,乖乖地等爹寫完了這個。」

  應蘭風探手提筆,應懷真忽地又問:「那爹現在還想當大官嗎?」

  細細地筆尖微微晃動,但也是極快的一瞬而已,應蘭風又笑說道:「不了,爹現在……只想好好地守著你跟你娘,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應懷真口乾舌燥,喉頭也陣陣地發緊,竟說不出一個字來了。

  數日之後,府衙來人,說是主事的王大人請應蘭風過府一趟。應蘭風知道必然是為了他上表請辭之事, 便隨著來人趕去府衙,入內相見了王克洵,稍事寒暄,彼此落座。

  王克洵舉手便拿出一份公函,應蘭風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的辭呈,便一笑。

  王克洵望著他,道:「前日我收到泰州縣送來的這封公文,委實有些詫異,這是應知縣的意思?」

  應蘭風起身拱手道:「正是。」

  王克洵一抬手示意他坐下,便道:「我只是不解,為什麼好端端地要辭官呢?」

  應蘭風只道:「回大人,是下官自覺才能有限,在泰州這四年也一直庸庸碌碌,沒什麼作為,反而幾次三番差點鬧出事兒來,故而下官想著倒不如急流勇退,也好讓朝廷另選賢能取而代之。」

  王克洵聽了這話,呵呵地笑了兩聲,道:「應大人真是太過自謙了,我知道你在泰州這地方委實是有些屈尊了,然而有道是‘淘盡狂沙始到金’,想來應大人很快就有出頭之日了。」

  應蘭風舉手道:「不敢不敢,其實不管在何處都為皇上的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憂罷了,雖然大人抬舉下官,然而下官也有自知之明,不敢就妄自尊大……」

  王克洵不等應蘭風說完,便溫聲說道:「我也並非是故意抬舉,做地方小吏,瑣碎之事甚多,若是那些熬不住的,自然就此消磨了志氣,也是無法,然而若真的能把這樣的小官做的出色,那麼將來必然大有一番作為,前途無量……在我看來,應大人便是後面這一種,為何卻忽然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呢?」

  應蘭風見他好言相勸,又一再追問,索性緘默。

  王克洵看著他一笑,道:「你雖然不肯同我交心,但我也知道你必然有自己的許多苦楚不足以為外人道。比如前些日子,便有個泰州縣來的刁民,說是狀告應知縣……」

  應蘭風頗為意外,抬頭看向王克洵,問道:「竟有此事?不知是誰,為何告下官?」

  王克洵捋著鬍鬚,含笑說道:「也沒什麼,就是你那裡一個村子的裡長,告了你好些罪名,都是些不經之談……你放心,我也已派人調查清楚,都是因為你那裡放糧,他私自扣押貪污許多,被村民們告了,你秉公辦事打了他板子,他心裡懷恨,就來我這裡告了一狀……」

  應蘭風聽了,身上不由一陣寒戰,記起來是有這麼一回事:當時他變賣棗子柿子運回了糧食,叫各鎮村主事之人領了發放,是這人仗著是裡長,故意克扣了村內百姓的糧食,應蘭風審問無誤,就把他打了一頓,罰了若干,竟沒想到此人懷恨在心……幸虧府衙這裡主事的已經不是昔日的知府了,不然的話這一次他豈不是又是凶多吉少?

  應蘭風忙起身相謝,道:「幸虧王大人明察秋毫,不然下官又是跳入黃河洗不清了!」

  王克洵複呵呵笑了兩聲,道:「何必這樣兒?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我也知道前知府在的時候,曾對你多有刁難,也是他多行不義必自斃,所以才給林禦史斬了,而大人堂堂正正,故而仍然好端端的不是呢?」

  應蘭風承他的情,只好也跟著笑了笑。

  王克洵見他兀自站著,便親走到身邊兒,挽住了應蘭風的手臂,意味深長地說道:「你且安心,那人已經被我判了誣告長官,如今關押在大牢裡了,斷不至於再生事。應知縣如今要做的,便是安心等候……過了這一冬,,來年開春兒,必有好消息。」

  王克洵說到這裡,便抬起手來,在應蘭風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兩下。

  應蘭風轉頭,同王克洵目光相對,對方品級雖則不高,但乃是京內出來的林沉舟嫡系,身份尊貴,不管走到何處,百官們都需仰視,如今卻這樣「屈尊降貴」地同他手挽手地說話,又百般勸慰,當下那「辭官」兩字就也不便再出口了,只好緩緩點了點頭。

  王克洵親送了應蘭風出客廳,又頗多叮囑了一番,無非是說將來大有前途,又有‘若有難處只管來找’等的言語。

  承蒙他如此厚待,若換了第二個人,必然是要感激涕零受寵若驚的,奈何應蘭風心裡是不想再在官場上廝混的,於是對答也只是中規中距而已,不見什麼格外惶恐或諂媚的神色,這在王克洵眼裡看來,——如此不卑不亢,則更是個「極有風骨」的人物了,是以對應蘭風好感越發添了三分。

  且說應蘭風出了府衙,騎上馬兒,帶著招財,慢吞吞地就往回走。

  路上招財見他鬱鬱不快,便打馬上前兩步,問道:「大人,老爺叫你來是做什麼?」

  應蘭風歎了口氣,道:「也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如今我不想再當官兒了,一個個卻竟把我當寶貝似的捧著,叫我跳也跳不下,跑也跑不了。」

  招財笑道:「好端端地怎麼不想當官兒了呢,被這些京內來的大人物青眼,豈不是好事?別人求也求不來的。」

  應蘭風重重地歎了兩聲,抬頭看看天際,見那北風吹得彤雲漫天,背後的陽光雖被遮住,卻仍透出幾分昏黃之意來,他心中一動,隨口喃喃念道:「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念完之後才醒悟,便笑著搖了搖頭,心想:「如今我的前路倒似一片迷茫,誰成想會做出這樣的詩來?」

  冬至一過,很快就到了新年。

  今年不同往日,因為應竹韻來那一趟,所帶的有那外頭能買到的,也有外頭買也買不到的,吃穿用的,幾乎都有。故而今年過年所備之物便格外充足了,李賢淑早早地開始領著丫鬟小廝們忙活,興興頭頭地掃屋掃院,貼對聯掛燈籠,又準備了極豐盛的年夜飯。

  辭舊迎新這天,一家子從上到下,包括丫鬟僕人們都換了新衣裳,因先前有徐姥姥在此幫忙,早早地就給應懷真預備好了過年的新衣裳,故而李賢淑更輕快了許多,一家子團團圓圓地過了個好年。

  第二天早上,張珍先打扮一新地跑來拜年,拜年事小,跟應懷真玩耍事大,應懷真只覺自己其實不算是小孩子了,很不想再跟他去做那些點炮仗竄門子要糖的孩子舉動,然而她若是一反常態地安靜了,李賢淑跟應蘭風卻總擔心她憂悶或者病了,不住地催著她叫她好生地出門玩耍,於是應懷真少不得也要「應酬」,只不過若真個兒玩鬧起來,不知不覺中倒也極為開心,仿佛自個兒真的也變成了小孩子,快活的無憂無慮地。

  除夕過後,很快又到了元宵節,按照慣例,每年元宵節裡,張府都要大放煙花的,而縣城裡卻也有一半的人要來湊這熱鬧,竟成了元宵節一大慶典似的,張珍更是早早地跟應懷真說好了,約了晚上要一塊兒看煙花。

  當夜,李賢淑把應懷真打扮的花團錦簇的,便跟應蘭風一塊兒陪著去張府,張珍一早兒就在門口伸長脖子等呢,見他們來了,便忙不迭地撒腿跑上來,把應懷真的手一牽道:「怎麼才來,我帶你去看我爹買的煙花,有那麼好幾大車呢!」

  張少奶奶走過來迎了李賢淑,便笑道:「元寶飯也沒吃好,總惦念著你們怎麼還沒來呢,瞧他急得那樣兒。」

  李賢淑也說道:「可不是麼?元寶就是愛護妹妹,瞧他們感情可真是極好。」

  張少奶奶便道:「我瞧他也不曾對別個兒這樣,前日我姨家的丫頭過來,纏著他玩兒他都愛答不理的……偏對懷真這樣。」

  李賢淑便打趣道:「也是他們投緣,一天看不見都不成!不是你跑去找他,就是他跑去找你的,活像是一對兒!」

  張少奶奶聞言,忽然道:「可不是麼?他們兩個好的這樣兒,以後分開可怎麼辦好?不然……就給他們兩個定個娃娃親如何呢?」

  李賢淑怔了怔,轉頭看向少奶奶,正要說話,那邊張珍已拉著應懷真跑開了兩步,應懷真腳下不知怎地就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嚇得李賢淑急忙叫說:「你們兩個跑慢點兒!那煙花兒又不是長著腿會跑了!」

  此刻歡聲笑語地,卻是誰也不知道,就是在這團圓熱鬧的元宵夜,又出了事。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05 PM

  ☆、第 30 章

  燈火闌珊,來看熱鬧的人也越發多了,張少奶奶只得先跟李賢淑入內,那邊兒張珍已然迫不及待地拉著應懷真去看準備下的煙花,不停地向她指點:這是什麼,那又是什麼,唧唧喳喳停不住口。

  又有張府的許多小廝們,搬了要打頭陣放的煙花到大門口上一字排開,這張府的門口極為寬闊,從東往西有十幾丈,每隔著七八步左右就擺一個煙花,一個小廝管一個煙花等待號令。

  這功夫兒,那些百姓們就街頭巷尾地湧出來,遠遠兒地站定了等著看,等一切佈置妥當,張官人一聲令下,小廝們齊齊地先把這十二個的「火樹銀花」點燃了。

  當下一溜兒長道的煙花綻放,仿佛是一棵棵極大的松樹著了火似的,從底下往上噴出華美壯麗的焰火,那焰火越噴越高,一直越過院牆去,也越綻越大,跟周圍的連在一起,仿佛起了一道鎏金躍彩的煙花牆,而燃盡了的焰點就從高空又紛紛墜落下來,瞬間如同千千萬萬的流星墜下,又像是落了滿地的碎金子,這般陣勢,赫大雄壯,百姓們看得精彩,都鼓掌叫好。

  應懷真站在門口,目不轉睛,金色的光芒在臉上跳躍,顯得明明滅滅,她眼前的煙花從壯美激烈到逐漸沉寂,又何嘗不似是人的一生?起初小心翼翼,然後不可一世,奮勇上前,最後仍寂寞落地,如此而已。

  這煙花雖然美得令人目眩神迷,然而細想想,卻又不免歎息。應懷真正在胡思亂想,聽張珍悄悄在耳旁道:「妹妹,我們不看這個了,我私藏了一個好玩兒的,你來,我放給你看。」

  原來方才張珍看小廝們在點那煙花,他就也躍躍欲試地也想上去點,奈何張大官人跟少奶奶不許,只怕他小孩兒毛手毛腳地唯恐出事。

  張珍又看應懷真看得出神,他便有意想在應懷真面前賣弄一番神勇,因此悄聲跟她說了後,便拉著進了院內。

  應蘭風雖然看見了,但是想著兩個大概是入內不知說什麼了,於是便也沒管。

  那邊張珍拉著應懷真到了廳上,便爬到那花瓶後面,摸了一個長筒的煙花出來,道:「這個好玩,我特意留了的。」

  應懷真道:「這是什麼?你別亂弄,留神傷著就不好了。」

  張珍有意要顯示神通,便道:「保管無事,來,我放給你看。」

  兩人來到院內,見四周無人,張珍把那筒子放在地上,又去裡屋拔了一根香出來,應懷真微微有點緊張,道:「還是別亂來,咱們出去看罷了。」

  張珍笑道:「放完了這個自然就出去了。」就把應懷真拉在門口又道:「你就站在這兒,別動。」

  應懷真不由地有些心跳,見張珍一心想如此,便只好說:「你小心些,點了後就也快過來。」

  張珍果然應了,俯身就去點那物,應懷真遠遠地看著,忽然覺著心跳加速,恨不得一把把張珍拉回來,然而此刻卻已經是晚了,那邊張珍手上的香一晃,只聽得「嗤啦」一聲,那煙花已經被點著了。

  應懷真不由尖叫,道:「快回來!」張珍倒也機靈,果然轉身撒腿就往這邊跑來。

  事情就在頃刻間發生了。

  牆外正放著高高地大煙花,直沖上天,璀璨綻放,如同一朵金菊,引來萬民歡呼之聲,張珍正滿懷欣喜地往應懷真這邊跑來,聞聲轉頭看過去,目光之中,清清楚楚地映出兩簇金色的光影,在瞳仁中閃閃爍爍,浮光躍金。

  幾乎是與此同時,一陣風如那那突然響起的驚呼聲一樣,悄然掠過,那立在原地的煙花晃了晃,就在打出第一響的瞬間,便向著門口的方向倒了下來!

  明亮近乎刺眼的火光也灼痛了應懷真的雙眼,她幾乎來不及抬手捂住眼睛,那道光芒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向著她沖了過來。

  張珍的目光下移,臉上的笑就在頃刻間也變成了驚恐,他猛地回頭看看身後不遠處的應懷真,——此刻他正是奔跑之間,這會兒若是一邁腳也就輕易地跳到旁邊躲開去了,然而這道煙花火卻勢不可免地會沖向應懷真。

  張珍愕然叫了聲:「妹妹!」忽地不退反進,猛然加快了步子向著應懷真方向沖來,張開雙臂將她緊緊地抱住。

  張珍生得胖乎乎地,且又比應懷真高上許多,這樣一抱,便將她擋的密不透風,而就在他撲過來的瞬間,那道火光已經襲到跟前,張珍只覺得腿上一陣熱辣辣地灼痛,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卻仍是死死地抱著應懷真不肯放手。

  那筒倒地的煙花嘶嘶作響,因為彈出了一個火球,長長地筒身抖了一下,便轉開了方向,第二個煙火花便打向了張珍跟應懷真身旁的門扇上,發出尖銳刺耳的嘯聲,炸開的煙花火四散灑落,像是門扇上忽然開出了一朵大大地金花。

  驚呼聲從不遠處傳來,有人高叫著兩個孩子的名兒,便飛跑過來,頭前一個是應蘭風。

  應蘭風其實在剛進門的時候就看到了煙花倒地,他叫出一聲「真兒」的時候,正是牆外百姓們歡呼的時候。

  眼睜睜地看著張珍把應懷真護住了,應蘭風心底的震驚無可言喻,然而已經來不及叫他遲疑猶豫,應蘭風撩起衣袍,飛快地奔向那倒地的煙花,趁著那煙花嘶嘶在原地打轉的時候,他一把抄起來,向著身旁另一側空曠無人的場院扔去,那煙花騰空,在高中裡仍是「啪」地繼續打出一枚花火,噴出的火光直沖天空!

  應蘭風腳下不停,仍看了一眼,見那火光漸漸墜落跌地已經沒有危險,才松了口氣,他邊跑邊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跑到門口,俯身下去,用棉袍把張珍的腿一把裹住。

  事情發生的太快,幾乎是眨眼之間。

  原來方才那第一道煙花火正射在張珍的腿上,不知傷的怎樣,卻閃閃地有些火光,已經到了腰間,應蘭風驚心動魄,拍了數下才將火徹底撲滅,此刻身後也是人聲吵嚷,乃是李賢淑跟張少奶奶等沖了進來。

  應蘭風滅了火,忙抬頭看去,見張珍仍是不肯放手,兩個孩子都沒有動,應懷真被抱得嚴嚴實實看不出什麼,張珍的情形卻叫人觸目驚心,半邊衣裳都被燒得七零八落,腿上也不知傷的怎麼樣,只看到半腿的血,地上也是血跡斑斑。

  應蘭風顫聲喚道:「元寶?真兒?」

  這會兒張少奶奶跟李賢淑齊齊跑上前來,張少奶奶看著兒子這幅慘狀,想伸手抱住又不敢,捂著嘴厲聲尖叫,站立不穩,幾乎暈倒,身後丫鬟忙扶住了。

  李賢淑也大叫道:「真兒!」想把應懷真抱出來,奈何張珍卻抱得緊緊地,只好又叫:「元寶!元寶你怎麼樣?快放手讓我看看你妹妹!」

  張珍這才鬆開手,如夢初醒似的睜開眼睛,忙問:「妹妹沒事嗎?」

  他不鬆手倒好,才鬆開手,應懷真目光往下,驀地看到張珍腿上血肉模糊,她睜大眼睛,死死地看著那處傷,胸口一口氣猛然沖上來,雖然雙眸圓睜,卻已經什麼也看不見,唯見一團漆黑,耳旁傳來李賢淑應蘭風等的呼喚,應懷真只覺天暈地旋,身不由己地往後倒下,暈了過去!

  事後,應懷真曾經想過,當時她心中忽然生出的那種極為不祥的預感到底是從何而來。

  到底是因為偶然地預知到了不妥,還是因為前世的陰影,讓她有一種對於將要發生的壞事的未知恐懼?

  再醒來的時候,見李賢淑應蘭風都守在身邊兒,應懷真把兩個人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確認自己還是個五歲的小孩兒,便猛地爬起身來。

  李賢淑忙抱住她:「你做什麼?起的這麼急又要犯暈了!」

  應懷真道:「娘,元寶呢?他的腿怎麼樣了?」才說一句話,已經淚如泉湧,無法自製。

  前世張珍的腿是瘸的,她卻想不起來他到底是為何而瘸了。上回因為拐子之事,還以為已經替張珍應了一劫,當時還十分高興來著,但如今卻又是如何?

  莫非……該來的終究是躲不過?而且這次,竟然是為了她才受傷了!若真的張珍瘸了是因為她,叫她這輩子怎麼還得了?

  應懷真捂著臉,大哭不已,斷斷續續哽哽咽咽地叫說:「我要見大元寶,快帶我去!」

  李賢淑跟應蘭風兩個心慌之極,從未見她哭的這樣厲害,應蘭風忙道:「真兒,元寶的腿沒有事,只是燒傷了,大夫說沒有大礙。」

  應懷真呆了呆,放下小手,卻仍是哭的滿臉通紅,淚痕遍佈,問道:「真的?不……你們一定是騙我的!」複又大哭起來。

  李賢淑聽她這樣說,反倒是放了心,能大哭大叫,證明孩子沒有大礙了,便忙抱住了應懷真,細細安撫說:「阿真乖,你聽話別哭,娘跟你說,元寶的腿叫了四五個大夫來看,都是縣城裡最好的,個個都說只是皮外傷,養個三五七天就好了的!而且元寶也叫嚷著說要來看你呢,只是大夫不許他亂動,所以才沒叫來!」

  應懷真一句一句地聽見了,心也跟著忽上忽下,倒是不哭了,只又說:「娘沒騙我麼?那我要去看他!」

  李賢淑見她即刻便要去,點點頭安慰道:「好孩子,娘騙你做什麼?你先別哭了,如今還是半夜呢,元寶該喝了藥正休息,你過去了打擾了他反而不好,現在你先乖乖地睡下,等明兒一大早,娘就帶你過去看元寶,叫你親眼看看,好不好?」

  應懷真這才點了點頭,又吸了吸鼻子,眼中仍是不停地往下掉淚。

  次日一大早,李賢淑果然帶了應懷真到了張府探望張珍,張珍早也醒了,只是不許下地,聽說應懷真來了,十分高興,硬挪到了炕邊上,道:「妹妹快來!」

  簾子掀起來,應懷真先跑了進來,張珍見她眼睛紅紅地,一怔說:「你又哭了?為什麼哭,是因為昨晚上嚇著了嗎?」

  應懷真鼻頭發酸,只說:「我沒嚇著,你的腿怎麼樣了?」低頭去看,卻見張珍腿上蓋著薄薄地羊毛毯子,看不真切。

  張珍聽她這樣說,便道:「沒事,只是暫且這幾天裡是不能跟你玩了,我娘不許我下地呢。」

  應懷真道:「那……傷的到底怎麼樣?會不會……」後面一個字,卻總是在舌尖上打轉說不出來。

  張珍不懂,便只看著她沒有回答。應懷真忍著淚,道:「只說有沒有傷到筋骨,以後跑跑跳跳可使得……?」

  張珍聽了這個,便笑起來,道:「原來你是怕我不會跟你玩了,放心,大夫說養個十幾日,依然跟以前一樣,能跑能跳的。」

  應懷真聽他親口說了,又看他精神還好,才又松了口氣,仍道:「給我看看……」

  張珍道:「包著呢,再說也不好看。留神嚇著你。」

  應懷真道:「我沒那麼容易被嚇著,你給我看看我好放心。」

  張珍只好輕輕地掀開毯子,因為他是被火藥傷著,是破損傷加上燒燙傷,有的地方輕輕地包紮了,多半的燒傷卻是不能包紮的,便只蓋著一層極輕薄的絲巾,應懷真低頭看看,心頭幾乎又是窒息,只見從小腿到膝蓋及大腿一片,都是燒傷,叫人目不忍睹,留疤是必然的了,只小腿的地方想是傷了皮肉,上了藥小心地裹了起來。

  應懷真心中悲戚,幾乎忍不住就又哭出來,眼中含著淚花問:「是不是很疼?」

  張珍抬手擦擦她臉上的淚,道:「疼是有些的,但是我並不怕,只是有些後怕。」

  應懷真問道:「你後怕什麼?」

  張珍道:「若是差一點,傷著了你那可怎麼辦?那我還不如死了的好。」

  應懷真伸手就想打他,卻又忍住,吸了口氣,才道:「你要聽你爹娘的話,聽大夫的話,規規矩矩地養好了腿再下地,不然的話我一輩子也不理你了。」

  張珍有些緊張,聽她是為了自己好,又笑起來:「我知道了,能跑跳的時候再跟你玩,但你記得,隔三差五來看看我,不然我要悶死了……也許忍不住就去縣衙找你玩了。」

  應懷真又好氣又好笑,卻仍是答應了。

  雖然得了張珍親口確認,應懷真卻仍是提心吊膽,如此過了十多天,張珍終於能下地了,應懷真緊張之極,仔細看著他的走路姿勢,並不見異樣,才算半放了心。

  又過了十幾天,張珍已經能跑能跳,腿腳十分順溜,比先前還見活潑,應懷真那顆心才算全然放下,但每一次想起來,仍是忍不住淚濕眼眶。

  經過這一回,兩家比先前倒是越發好了。

  有一天,李賢淑便跟應蘭風說:「上回張家少奶忽然跟我提起,說是不如讓元寶跟阿真定個娃娃親。」

  應蘭風一怔:「竟有此事?你怎麼回的?」

  李賢淑道:「當時人多,我就隨口岔開了去,這種事就算要決定,也得咱們商量著來不是?」

  應蘭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李賢淑又歎了口氣,道:「然而這一次因為放煙花的事,我見元寶那樣,心裡真真過意不去。」

  這段日子來,應蘭風也始終忘不了那夜張珍不顧一切護著應懷真的情形,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心顫,這種事就算是換了個大人也未免能做得到,張珍這孩子也確是難得。

  應蘭風便說:「元寶是真心對真兒好,這段日子我也看出來了,兩個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可如果真的談到婚嫁……不免要多想,元寶的確是沒什麼挑的,但是你看他爹……我怕萬一元寶長大了,也似張雲飛一樣風流……那吃虧受屈的不還是我們真兒?」

  李賢淑怔怔地聽著,全沒料到應蘭風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由啞然失笑,拍手道:「天神菩薩,真真笑死個人!你竟然連這個都想到了!」

  應蘭風笑道:「那是自然了,我必然不叫真兒受一點委屈才好。自然萬事要為她都想的周全,且由我看來,雖然元寶一心為了真兒好,不過真兒對元寶,好像、好像……」

  說到這裡,應蘭風微微皺眉琢磨了一下,卻說不出心底那種感覺。

  李賢淑道:「上回娘在這兒的時候,我也還說要給真兒找個絕好的女婿才好,只是這會子忽然又說起這個,倒讓我真有些不舍了——真兒還這麼小呢,就忙著要把她定給混小子了?橫豎她只說過那一回,也未必是當真……咱們就先裝作不知就好。」

  應蘭風點頭答應,道:「反正孩子們都還小,元寶雖好,也要再長長看,萬一長歪了,竟隨了他老子的情形那豈不是糟了?」

  李賢淑不由笑著躬身行禮,口中故意道:「應大人有憑有據,言之有理,民婦心服口服!」

  眼見便開了春,萬物復蘇,山川重又一片新綠,河道的冰也化開,山間四處有潺潺流水聲。

  這日,應蘭風到個鎮村查看春耕情形,打馬經過湮翠湖之時,正見到幾個百姓們到湖邊打水澆地,因為來往的人眾多,一條羊腸小徑上也跟著灑滿了水,泥濘一片,甚是難行,有一個老者腳下打滑,竟跌倒在地,辛辛苦苦打的水也都潑灑了一地。

  應蘭風忙叫進寶過去扶起來,自己翻身下馬,那老者見是應知縣來到,急忙上前行禮。

  應蘭風見他面色黝黑,皺紋密佈,形容枯瘦,看來已有六七十歲,不由問道:「老丈年紀這樣大了還來挑水?來去有多長的路?」

  老者道:「回大人,草民是姚家村的,距離這裡有七裡地,因家裡種了些許菜地,不澆水都要枯死了,原本村裡有水井,只是因去年乾旱,至今水還沒有上來,不得已只好辛勞些罷了。」

  應蘭風略問幾句,那老者就又回身打水去了,應蘭風見他蹣跚的身影,不由一陣憂心。

  是夜,應蘭風想到白日所見的那老者,以及各處村鎮仍是被水所苦的情形,這湮翠湖極大,地勢要低一些,加上地理特殊,經過一冬的醞釀,雪水滲透,才又滿了,每天足有幾百人前來取水。

  應蘭風思來想去,起身走到書架前,打開底下櫃門,在裡頭翻來翻去許久,終於找出一個落滿了灰塵的卷軸,他借著燈光打開來看了看,臉上露出笑容。

  次日一早,應蘭風便寫了一封公函,叫衙差快馬加鞭送到府衙。到了下午,那衙差便回來了,進門後呈上一封回函。

  應蘭風打開信函,反反復複看了幾遍,便哈哈大笑了幾聲,十分得意,笑了一會兒,卻又哼了聲,把信「啪」地一聲拍在了桌子上。

  正應懷真從外面經過,見狀便趴在門邊上問:「爹你怎麼了?誰惹你生氣了麼?」

  應蘭風向她招招手,應懷真便跑過去,應蘭風將她抱在腿上,道:「爹沒生氣,爹只是想,真個兒是此一時,彼一時也。」

  應懷真不解,應蘭風刮刮她的鼻頭,暢快笑道:「你不懂這話,只是……既然他們如今開了金口,那麼爹索性就先大大地做他一場!」

  應懷真自然是不明白應蘭風說的是什麼,也一無所知,是後來才漸漸地知情。

  原來應蘭風見旱情仍存,便想要引湮翠湖的水出來加以利用,其實這想法早在他上任的第二年就提出過,但當時向著府衙稟告,卻被批了一頓,說他是無故生事,想耗費人力物力罷了,於是當時那計畫就也埋在了櫃底。

  如今應蘭風重想起舊事,不免又想起王克洵在府衙所說的那番話,王克洵阻止他辭官之事,曾說應蘭風若有難處,便向府衙申告,他必然會全力相助。

  應蘭風便故意又發公函,說明泰州的旱情以及自己欲實行的計畫,需要的銀兩等等,他心中也暗暗地盤算著:倘若此次王克洵駁回,他便正好順理成章地辭官罷了。

  沒想到王克洵竟然批了,還如此地痛快。

  應蘭風看著王大人的回信,又是笑,又是無奈,才有「此一時彼一時」的感歎。

  因得了府衙首肯,又有了銀子,應蘭風索性便做起來,召集各村鎮主事之人,召集每日所需的工人,言明每日必付工錢。

  對百姓們而言,正好是慘澹的春日裡居然有錢可賺,加上這又是對他們好的大利之舉,因此竟然人人踴躍,個個爭先,泰州縣的開渠引水之舉轟轟烈烈開始,工程雖然浩大,也遇到若干難處,但因人多心齊的緣故,竟然做的無比順利,只用了三個多月,整個泰州縣的水渠縱橫,四通八達,一改先前的困窘苦旱之態。

  應懷真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弄明白之後,捧著頭想了許久,並沒有搜刮出腦海中關於泰州水渠的任何記憶……

  一連想了數日,才終究慢慢地心安,應懷真安撫自己:只要水渠不會成為應蘭風的一大惡政那便好了。

  然而應懷真終究非全知之人。

  她不知道的是,這泰州的水,跟應蘭風其實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前世,林沉舟並沒有來泰州「親自面見」應蘭風,而知府大人也並沒有被當場斬殺,只是被革職押送查辦。

  王克洵並沒有親來泰州主事,所以應蘭風仍是沒有修成水渠,只是任滿便離開了。

  但這並不是完結。

  就在應蘭風離開泰州後半年多,泰州忽然連日下雨,最後竟成澇災。

  在一個風大雨急的夜晚,湮翠湖的水一湧而出,將泰州十幾個鎮子淹了有一大半,死傷無數。

  這件事並沒有跟應蘭風扯上關係,因為應蘭風早就調離。

  除此之外,當時沒有人想到去年才大旱的泰州今年竟能澇災,更沒有人想到要去修什麼水渠,雖說當時的縣官被革職,但絕大多數人只以為此乃天災罷了。

  也正是因為應蘭風修了水渠,在今年秋季即將來到的澇災之中,湮翠湖的水被四通八達的水渠疏通開去,雖然發生澇災,卻並沒有形成大規模的洪水氾濫,更不曾有人命死傷。

  這些事情,應懷真自然不知,也無從知曉。

  她雖然重生,懂得了細心留意,但卻仍是天地之間蒼茫眾生中的一員,懵懵懂懂地,不知將來究竟會發生什麼,也不知自己所做的一點一滴,在無意之中,會改變了什麼。

  然而……或許……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比如張珍的腿,比如湮翠湖。

  應蘭風站在正幹活的百姓中間,指點著該從何處下手,一邊跟旁邊的耆老和有經驗的水工研究著河流的走向,水渠的安排。

  周圍的百姓抬石的抬石,挖土的挖土,熱火朝天,有人竟唱起當地的歌子,引起一片應和之聲,及暄騰的笑,歌聲同笑聲四散開去,飄飄蕩蕩漾出極遠。

  笑聲隨風而行,在樹蔭上盤旋搖曳。

  而就在遠處山邊那如傘的樹蔭底下,一塊兒大青石上,有一人頭戴氈笠,席地而坐,他舉手在雪色的白紙上落筆,墨色暈染,幾筆便勾勒出一個風骨凜然的人物,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形神俱佳,正跟遠處的應蘭風如出一轍。

  而落筆者端詳片刻,輕輕笑道:「真真是看不出,這人竟是應家的子弟?不錯,不錯!」

  墨色的落筆逐漸擴大,從應蘭風身邊一直延伸出去,漸漸地有了芸芸百姓,有了層巒飛瀑,有了松濤泉石……再一筆揮灑出去,是豁然開朗的雲天,壯麗連綿的大好河山,以及身處其中,肩負風流傲骨的絕色人物。

  水渠修成後半個月,京內吏部來人:命泰州知縣應蘭風即刻上京述職。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05 PM

  ☆、第 31 章

  應蘭風看過來人所帶的公函,上寫著讓他即刻動身帶家眷進京聽調,泰州縣的一概事務暫時交給主簿處置,不日朝廷將另派縣官前來接替,且限他在月底之前務必趕到。

  那吏部來的人又作揖道:「先恭喜應大人了?回到京中,府內恐怕也該極歡喜的了?」

  應蘭風只得笑道:「哪裡哪裡,上差一路前來辛苦了,請喝杯茶歇息歇息再去。」

  那人便略坐了一坐,又說了許多好聽的言語,叮囑他趕緊安排各色事務,及早啟程,便先回京覆命去了。

  這消息很快地就傳了出去,一時之間各個鎮村都知道了,百姓們雖然極為不舍,然而想到應蘭風回京多半該是升遷的,便都也替他高興,獨獨有一人不僅很不高興,而且十分難過。

  張珍從父母口中聽聞應蘭風要帶家眷回京,立刻就跑到了縣衙,見了應懷真便叫嚷說:「要去我也去!」

  應懷真見他來的匆忙,又是沒頭沒腦嚷了這句,卻也猜到是為了什麼,一時竟也無話。

  張珍捉著她的手,道:「你怎麼不說話?要不我跟著你們一起,不然你就留下好不好?」

  應懷真道:「大元寶,你又胡鬧了。」抽開手走到一邊去,坐了發呆。

  張珍著急,忙到她身旁肩並肩地坐了,眼巴巴地看著應懷真,說道:「我並沒有胡說,我早就說過了要跟你一塊兒的……上回佩大哥在的時候,也還邀我去京內玩耍,你忘了?」

  應懷真道:「我當然記得,可是……」

  張珍急道:「又可是什麼?不然……我們家原本也在京城住的,我多央求一下我爹,讓他再搬回去,好歹我們在一起。」

  應懷真聽他委實急得不成樣子了,她心裡卻十分難受,便道:「你別嚷,讓我靜一靜。」

  張珍張了張口,又不敢違背她,只好強忍著,目不轉睛地瞅著應懷真。

  應懷真出了一會兒神,轉頭看著張珍,道:「你腿上留下的疤可輕些了?」

  張珍沒想到她問的居然是這個,一愣便回答:「有的輕了,有的還在,怎麼了?」

  應懷真道:「你挽起褲腿兒來,讓我看看。」

  張珍摸不著頭腦,卻也依言把褲腳挽起來,一路向上到了膝蓋處,應懷真低頭仔細看去,一看之下,整個人的心又抽了幾下。

  雖然傷已經都癒合妥當了,但留下的疤痕卻仍是能叫人看出當時的傷勢是如何的慘烈。小腿上正被煙花火撞上的地方都缺了一塊兒,微微凹了進去,周圍燒燙所致的痕跡盤錯虯結,小孩兒皮肉嬌嫩,對比之下更是觸目驚心。

  應懷真強忍著心中的痛澀之意,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番,才含淚點了點頭:「放下來吧。」

  張珍忙把褲腳放下,道:「無端端看這個做什麼,都好了的。我又是男孩兒,這點兒疤痕又算什麼?對了,你還沒跟我說上京的事兒呢?」他關心的仍還是這個。

  應懷真緩緩地籲出一口氣,才道:「大元寶,你聽我的話嗎?」

  張珍趕緊點點頭,說道:「我自然是最聽你的話了。」

  應懷真道:「既然這樣,那你聽我的話,哪兒也別去,就呆在泰州。」

  張珍大驚,立刻叫嚷起來:「你故意誑我!我不!」

  應懷真見他急躁起來,忙伸手握住他的手,看著張珍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說道:「大元寶,我知道你對我好,比對什麼人都好,而且不止是現在,以後也不會改。你不像是那些兩面三刀的人,也不是那種薄情寡義的,但正是因為這樣,我不想讓你有事兒。比如這一遭你的腿傷,你若不是因為我,也不至於傷的這樣,幸好是有驚無險,只是一場皮肉之苦,但若是有個差池呢?」

  張珍聽得一愣一愣的,聽到最後,便又叫起來,道:「這怎麼是因為你呢?這明明是我自己淘氣!爹娘也都這樣說我!跟你什麼相干!」

  應懷真道:「那若不是因為我去了,換了別的人跟你在一塊兒,你會這樣淘麼?」

  張珍琢磨了一會兒,慢慢地低下頭去,卻不回答。

  應懷真歎了口氣,道:「你是一個實實在在地好人,我心裡從來都是很感激你,這些你必然是不知道的……其實也不需要知道。但你要明白的是,如果你再因為我出什麼事兒,只怕我也就活不成了。」

  重活一世,她或許可以對別的雲淡風輕些,只是無法對眼前這樣的好人視而不見,無法全盤接受他的好意,正是因為怕因此傷了他。

  張珍張了張嘴,兩道眉毛擰在一塊兒,終於結結巴巴說:「妹妹,你、你說的話我怎麼不懂……」

  應懷真看著他單純的模樣,眼中的淚終於落了下來,張珍見狀更慌,手足無措說:「我又說錯什麼了?」

  應懷真吸了吸鼻子,忍了那份心酸,溫聲道:「總之你要記住,我不叫你去京城是為了你好,是掏心掏肺地為了你好,你若是真的聽我的話,也愛護我,那麼你就答應我,別去京城,別讓我再傷心,別讓我再欠了你的……」

  張珍雖然不是十足明白應懷真這話的意思,但看她紅著眼流著淚的模樣,卻也知道應懷真是正經拿主意不叫他跟著的,張珍自然是極為失望,然而看著應懷真這般傷心的模樣,卻也更叫他忍不住也跟著傷心,竟無法責怪她或者不聽她的。

  張珍一時便也沒有開口,兩個小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張珍眼中也流出淚來,末了,才帶著哭腔說道:「你不叫我去,那我不去就是了,只要你別再哭,你一哭,我的心裡也難過的很。」

  應懷真幾乎忍不住大哭起來,便張開雙臂,把張珍抱住,道:「這一次我絕不會忘了你。可是我倒是希望你少記掛我一些。」

  張珍聽了這話,更覺著傷心了,便嗚嗚地哭起來。

  頃刻,應懷真擦了擦淚,又掏出帕子給張珍也擦了擦,說道:「咱們也別先對著哭起來了,就算這會兒分離,將來未必不會有再見的一天,也許我爹又不願在京城裡了,即刻又回來了,又或者過兩年也調來泰州了……」

  張珍只好點頭。應懷真看著他紅紅的雙眼,又笑道:「何況我雖然希望你少記掛我一些,可我隱約知道你是不會忘了我的,古人說‘海記憶體知己,天涯若比鄰’,只要彼此心裡記掛,就好像仍在身邊上一樣,你說是不是?」

  張珍不由道:「妹妹,你怎麼知道得這麼多?」

  應懷真看著他的呆樣兒,伸出手來,輕輕扯扯他的臉皮,莞爾笑說:「你信不信我知道得更多?我還知道將來大元寶會長成一個極英俊的男子,而且會遇到一個溫柔賢慧的大家小姐,你會娶妻,成家,還會生一對可愛至極的寶寶。」

  張珍聽得一愣一愣地,聽到最後竟笑起來,雙眼放光地問道:「真的麼?那我們該給他們起什麼名字好?」

  應懷真怔了怔,這才明白張珍是誤會了:她哪裡會是那個「溫柔賢慧」的女子?一時啼笑皆非,便笑著搖頭說:「罷了,你就當我什麼也沒說!」

  兩個人坐在簷下你一言我一語,起初還相顧凝噎,繼而抱頭痛哭,最後卻又笑語晏晏起來,兩個說得入神,更沒留意不遠處,李賢淑靠著門扇站著,看著這一幕,便回頭對屋裡的應蘭風道:「你快出來瞧瞧這兩個小冤家!」

  應蘭風踱步到了門口,探頭一看,也是啞然失笑。

  到了晚間,張珍好歹回家去了,李賢淑抱著應懷真放在炕上,便說:「阿真,元寶是不是不捨得你走?我聽他娘說,他在家一直叫著說要上京去呢。」

  應懷真雙手捧腮,想著跟張珍惜別之態,雙眼中籠著些許憂鬱,說道:「我已經勸了他了,他不會再鬧了。」

  李賢淑笑吟吟地看她一眼,道:「是嗎?還是阿真能耐,他爹娘都被鬧得沒了法兒,向我叫苦呢!他們還說……」

  應懷真眼睛骨碌碌地一轉:「說什麼?」

  李賢淑坐過來,笑說:「還說讓給你和元寶定個娃娃親……你知道什麼叫娃娃親?就是你們將來要像是爹娘一般做夫妻的。」

  應懷真滿心冷汗,忙搖搖頭道:「不要。」

  李賢淑好奇問道:「為什麼不要?」

  應懷真擰眉,卻不回答,李賢淑便自言自語地說:「我本來覺著元寶不太配……只是元宵節那夜看他那樣捨命護你,倒是個值得託付的好孩子……這番他又這樣鬧騰,他娘就又說給你們定親的事兒呢……你跟娘說說,你可喜歡他麼?」

  應懷真見她一本正經問起自己來了,心中微微警覺,便也說:「娘,我自然喜歡元寶,因他是個極好的好人。可是我不要嫁給元寶,我也決不要嫁給任何人,我要一輩子守在爹跟娘身邊兒,一輩子也不嫁人。」

  李賢淑雖是試探,也有幾分真意,忽然聽了應懷真也是正正經經地說了這話,自然十分意外,想了想,卻又笑道:「傻孩子,你是胡說什麼呢?哪裡有一輩子不嫁人的?」

  應懷真忽然大聲說:「我不嫁人!死也不要嫁人!」

  李賢淑吃了一驚,見她咬牙切齒滿腹憎恨的模樣,這才確認應懷真不是孩子氣的隨口說說,忙抱住她道:「乖孩子,這忽然是怎麼了?誰惹了你不成?」

  應懷真鼻子酸楚,壓著那股痛意,低聲道:「娘,我真的不能定親,更不能嫁人,你們不要讓我嫁人,不然我會死的。」說到最後,已經是極委屈要哭的聲調了,卻偏偏忍住了。

  李賢淑毛骨悚然,一時連斥她都不敢出聲了,只緊緊地抱住應懷真,半晌才說:「好好好,不嫁就不嫁!娘也是隨口渾說的,你還這樣小呢又知道什麼?都是娘不好惹了你,娘不說就是了……阿真也不許再亂想啊?你乖乖的。」手在應懷真頭上臉上摸了摸,百般安撫。

  晚間,李賢淑就把此事跟應蘭風說了,應蘭風聽了,也十分詫異,沉吟半晌,才說道:「罷了,那就不用再計較此事了……我近來越發覺著,真兒的行為舉止……不像是那些尋常只懂得幼稚玩鬧的孩子,倒似是個有主意的。何況她才這樣小,還是不提也罷,以後……再說就是了。」

  李賢淑按按胸口,道:「你可沒親見她說不嫁人時候那情形,倒不似是小孩子賭氣的話,倒像是、倒像是……真的吃了大虧恨絕了嫁人似的,嚇得我的心也亂跳!」

  應蘭風道:「都說咱們女兒跟別的不同,既然她不喜歡,且不要招惹她了,橫豎小著呢,等大了些,或許不用人提,自個兒就變了心思了。」

  李賢淑點頭稱是,當下這事便就此按下。

  應蘭風一家子啟程那日,縣內的百姓均來相送,把縣城的路堵得水泄不通,大家感念應蘭風四年來勤勉能為,做了許多有利民生的好事,都是自發前來,足有千餘人,一直簇簇擁擁地送出了城外十多裡地,還有許許多多百姓們苦苦跟隨,應蘭風竟沒空上馬,只好站住了一再地苦勸,眾人才揮淚去了。

  只剩下張家的人跟縣衙的主簿幾名差人等,此刻才得以好好照面,應蘭風跟李賢淑便與各位一一道別。

  馬車裡,張珍跟應懷真手握著手,不肯鬆開,張雲飛同應蘭風辭別了,便催張珍下馬車,張珍不肯,張雲飛只得強把他抱下來,張珍眼見真的要分開了,竟不顧一切,亂哭亂叫起來,許多大人見狀,也都不由紅了眼眶。

  應懷真聽得難受,就自車窗處探身出來,叫:「大元寶,不要哭了!」

  張珍聽了,才慢慢停下,回頭看向應懷真,又撲到馬車邊上,應懷真伸手拉住他的手,忽然把自己脖子上自小戴著的銀項圈摘下來,遞到他的手中,道:「這個你拿著,看見了就當看見我了,不許再哭鬧了。」

  張珍流著淚,緊緊握著銀項圈,便也把自己的金項圈摘下來,塞給應懷真:「你也拿著我的!」

  應懷真只得握住了,張雲飛上前,把張珍抱開,馬車才緩緩而行。

  張珍眼睜睜地看著馬車遠去,恨不得就追上去,奈何張雲飛一直抱住他,張珍又記著應懷真不許他哭鬧的話,便只忍著,哭的一抽一抽的,卻並沒出聲。

  張雲飛低頭看看兒子哭得滿面淚痕,不由歎息說道:「你爹我是個風流的性子,怎麼卻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來呢?」然而見兩個孩子好的這樣難捨難分,他心中又是好笑,又不由有些動容。

  應蘭風騎馬在前,招財跟進寶也各自騎了兩匹騾子跟隨其後,又行了將近十裡地方,拐彎處往前就是湮翠湖,從湖上引出來的清清水流正歡快地順著水渠奔騰,源源不斷地通向泰州的四面八方。

  進寶忽然一抬手指向前面,叫說:「大人,你看那立的是什麼?」

  應蘭風順著手勢看過去,驀地怔了怔,原來在前方湮翠湖的方向,水渠旁邊,不知何時竟立起了一塊兒極大的碑,上面用紅字鑿刻著三個大字:應公渠。

  走近了看,見下麵是用小字寫著:某年某月某日,泰州知縣應蘭風率眾開渠引水,功在百姓,利於千秋,應公明節高義,泰州百姓感念,共立此碑,以為紀念。

  應蘭風微微挑眉,半晌無語,雙眸盯著「應公渠」那三個字,目光逐漸變得深邃,仿佛能把這三個字刻在眼底似的。

  夏日的和風吹得人微醺,應蘭風就這般靜靜地立馬看了許久。

  直到應懷真探頭出來問道:「爹,你在做什麼?」應蘭風才仰頭哈哈一笑,重又打馬往前而去。

  馬車在路上走了十多天,算是行了一大半兒路了,這日已入了滄州地界,眼看天晚,城門都也關了,便在城外的一家客棧歇了。

  安排妥當,用了晚飯,因為連日趕路辛苦,便各自早早地安歇。

  是夜,應懷真因顛簸勞累,便也沉沉睡著,正夢境沉酣,忽然沒來由一陣發冷,心也跟著縮成一團,應懷真生生地從夢裡醒了過來,茫然看著黑暗……突如其來的不安令她戰慄。

  應懷真屏住呼吸,這種未知恐懼的感覺似曾相識,就如同元宵那夜,她看著煙花火直沖向張珍身上時候的一模一樣!

  雖然仍是夜色寂靜,一切仿佛如常,但應懷真知道:有什麼大不對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06 PM

  ☆、第 32 章

  此時夜深,四野無聲,客棧內的住客多半都睡了。

  這家客棧在滄州城外十多裡處,周圍村落也少,最近的還有七八裡的路程,因此來投棧歇腳的都是些過往趕長路的客商之類。

  客棧門口的招牌在風裡搖搖晃晃,櫃子上的小夥計正打瞌睡,忽然聽到外頭馬蹄聲響,小夥計忙打起精神來,往外迎了出去,卻見門口上兩人正翻身下馬,統統是一色的黑袍勁裝,看這行止竟似是官爺的模樣。

  小夥計在此迎來送往,自是眼神厲害,當下小心地替兩人牽了馬兒過去,問道:「兩位爺好!是住店還是吃飯?這個時候了怕是要歇一晚上再走?」

  其中一個長臉兒的年青男子點了點頭,看一眼客棧,忽然問道:「今兒來的人可多麼?都有些什麼人?」

  小夥計聽他壓低了聲問,心內識趣,就回道;「來的也不算太多,有兩個南邊來的販絲綢的客商,還有一家子上京去的,也是個當官兒的大人,身邊有個才四五歲的小.姐,生得一副好相貌……」小夥計說到這裡,忽然醒悟,便笑說:「因那孩子生得委實出色,我便多嘴了,兩位莫怪……除了這夥人,還有幾個尋常過路的,此刻都安歇了。兩位裡面請?」

  兩人抬腳欲走,那長臉男子又問:「那上京去的大人可是姓‘應’?」

  小夥計一愣,旋即笑道:「可不正是麼?莫非是兩位爺的相識?」

  這兩人對視一眼,並不搭腔,雙雙往客棧裡去,裡頭店掌櫃伸長脖子看著,見兩人進了門,忙笑臉相迎,長臉男子走到跟前,低聲便問:「那姓應的大人住在何處?」

  掌櫃的也是見多識廣,忙向著樓上一指,那長臉的男子抬頭看了一眼,向著身邊那位使了個眼色。

  那人一聲不響,抬腳就往樓上去,走的飛快,然而腳下卻竟一點兒聲響都不聞。

  那掌櫃的見狀,有些戰戰兢兢,把身子微微往櫃內縮了縮,顫聲問道:「兩位官爺莫非……是、是辦案?」

  長臉漢子不理,只又問:「其他幾位分別住在哪裡?」

  掌櫃的生生咽了口唾沫,翻開帳本看了看,指點著略說了一番,長臉漢子聽罷,略微沉吟,便也抬腳上樓而去,掌櫃的看一眼對方腰間佩刀,欲言又止。

  是夜,應蘭風正熟睡之中,忽地聽到敲門聲響,模模糊糊間,有人在外問道:「敢問泰州來的應大人可在?」

  應蘭風一驚,忙翻身起來,旁邊李賢淑忙也爬起,道:「這功夫怎麼有人來找,莫不是有什麼急事兒?」

  那人又道:「應大人可醒著?」

  應蘭風忙答應了聲:「請稍等。」披衣而起,到了門口,把門打開,抬頭就見一名黑衣青年男子矗立門邊上,一雙眼睛精光四射。

  應蘭風不由愕然,問道;「您是?」

  乍然照面,青年男子眼中的銳光隱沒許多,微微一笑,拱手行禮道:「失禮了,在下是京內來的,大理寺行走梁九。路經此處冒昧打擾,還請應大人勿怪。」

  應蘭風不明所以,然而見對方舉止溫和有禮,便道:「無妨無妨……梁大人深夜來此,莫非是在辦案?」

  兩人說話間,梁九雙目如電,已經將屋內掃了一遍,這會兒李賢淑也穿好了衣裳,便走了過來看究竟。

  梁九道:「大人不是還有位令愛的?不在這屋內麼?」

  應蘭風一呆,便道:「小女在隔壁睡著,不知……」

  梁九聽了,並不答話,轉身疾走,應蘭風心頭一跳,急忙跟著出門,見梁九到了應懷真門口,抬手就去推門。

  應蘭風見梁九行為異常,自然也知有事,顧不得阻止他,反而叫道:「真兒,真兒你睡著了麼?」

  此刻梁九一把推了過去,察覺門從裡頭閂上了,正要用內力將房門震開,卻聽得裡頭有人道:「爹,我沒有睡。」

  梁九一怔,耳旁聽到微微聲響,他忙吸了口氣,將手掌斜斜垂落。與此同時,房門被打開,梁九垂眸看去,見眼前果然站著個粉妝玉琢雪一般的好孩子。

  應蘭風趕緊上前,一把先把應懷真抱住了,李賢淑此刻也跟了來,見應懷真無恙,忙問:「發生何事了?」

  此刻,梁九便把應懷真屋內又看了一回,見並沒什麼異常,只有兩個丫頭驚慌失措地正爬起身來,手忙腳亂地穿衣,口中說道:「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又彼此亂叫:「哎呀!你拿錯了我的衣裳!」

  梁九並不在意,轉回目光看向應懷真,見她在應蘭風懷中,雙眸烏黑晶亮,臉上絲毫地驚慌之色都無……半夜三更被人吵醒,連應蘭風夫婦都驚慌不已,兩個陪著睡的丫鬟更是手足無措,這女孩子卻毫無反應?

  梁九心中一動,暗暗稱奇。

  此刻有許多住客也被吵醒,都來圍看。

  梁九面上帶笑,便對應蘭風說道:「讓兩位受驚了,其實並沒什麼要緊,只是我們奉命捉拿一名江洋大盜,聽聞他今夜宿在此處,唯恐他對大人不利,所以冒昧相擾了!」

  正在這時侯,梁九的那位同伴遠遠地向他打了個手勢,梁九目光一變,對應蘭風道:「暫且失陪片刻。」扭身便趕往那處。

  應蘭風抱著應懷真,歪頭看過去,卻見這兩位侍衛走到靠角落的一間房前,閃身到了裡頭,然而屋裡黑漆漆地,更並沒有任何的動靜。

  樓上樓下的人一起望著那處,有人想上前去看,又不敢著實靠近。

  正竊竊私語,就聽得樓梯上一陣咕咚咕咚聲響,原來是小廝進寶跑了上來,見應蘭風站在門口,便問:「爺,出什麼事兒了?」

  應蘭風揮揮手道:「沒什麼,你先回去睡吧。」

  進寶半信半疑地,要走沒走的光景,就見梁九從那邊走了出來,徑直到了應蘭風身旁,複笑說:「虛驚一場,沒什麼大礙,大人回房歇息罷。」又對周圍的人說道:「沒事兒了,大家也都回房吧!」

  底下掌櫃的松了口氣,順勢便也從櫃檯後爬出來,揮手道:「大傢伙兒都回去睡吧,明兒還要早起趕路呢!」

  眾人聽說,才慢慢地都散了回房去了,應蘭風受這一驚,不敢放應懷真獨自去睡,便道:「阿真跟爹娘一塊兒睡可好?」

  應懷真眨了眨眼,看看梁九,搖頭道:「不用了,我跟如意和吉祥睡就好了。」

  吉祥跟如意方才嚇得不知所措,半晌才穿好了衣裳出來,聞言就把應懷真接了過去,領回房中。

  梁九在旁看著那小小身影進了房內,不由便對應蘭風道:「令愛果然與眾不同,玉雪可愛,怪不得唐寺丞念念不忘呢。」

  應蘭風正目送應懷真進房,聞言愣了愣,道:「唐寺丞?」

  梁九才笑道:「是了,我們是大理寺唐寺丞的手下,我叫梁九,那位兄弟喚作張瑉,聽說唐寺丞跟禦史林大人經過泰州的時候,跟大人有些交際?」

  應蘭風這才反應過來,道:「原來是小唐……咳!是唐大人,兩位竟是唐大人手下?」

  梁九聽他一聲「小唐」,眼中略有笑意,便點了點頭。

  應蘭風如夢初醒,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呆了一會兒才又說:「唐大人竟還提起過小女?」

  梁九笑道:「正是的,令愛著實叫人過目難忘,聽說……唐大人跟令愛還有個約定未完?」

  應蘭風乍愕然之餘,不由笑出了聲兒,道:「那不過是小孩子胡鬧罷了。」心想那不過是應懷真一時興起孩子氣的話,怎麼這些人也知道了?

  應蘭風正欲問一問,忽然梁九道:「大人明日還要趕路,不如早點回去歇息罷了。今夜多有驚擾,請大人海涵。」

  應蘭風知道他們公務在身,又見說的這般客氣,忙道:「哪裡哪裡,既然如此,應某先告退了,兩位且也自便,請。」

  應懷真說罷,轉身自回了房,將房門關了。

  梁九轉身欲走,經過應懷真房間的時候,聽到裡頭丫鬟的聲音,道:「嚇得我的魂兒都沒了,半夜三更做什麼呢?」

  是應懷真的聲音答道:「現在沒事兒了,不要說話,快些睡吧。」聲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安然。

  梁九雙眉微蹙,忽然心想:方才拍門的時候並不曾聽見裡頭有腳步聲,直到應蘭風呼喚的時候,應懷真應答的聲音卻儼然就在門邊,莫非這女孩子一直就站在門口?然而……這又是為何?

  此刻客棧內複又恢復一片靜寂之態,梁九腳下無聲,重又回到之前跟張瑉查探過的那房間,進門之後,就把房門閉了。

  外間的掌櫃跟小夥計一直仰頭看著,自然是什麼也看不到的。

  梁九把門關了,沉聲便問:「看出什麼來了?」

  火光一亮,同伴張瑉道:「都是被人用重手法擰斷脖頸而死,其他的暫時看不出來。」

  梁九點頭,火摺子逐漸亮起,將屋內的情形也映了出來,原來就在這房間的門口兩側,梁九的身邊兒上,竟各有一具屍體橫躺,兩個都是著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面上半圍著一塊兒黑布擋臉。

  梁九俯身又看了幾眼,望著兩人略有些粗糙的手掌,道:「的確是他們……然而,怎麼竟忽然被人殺了?下手的又卻是何人?」

  張瑉說道:「看這殺人的手法,必然是高手!難道是寺丞不放心我們,又另派了兄弟來?」

  梁九搖頭道:「不可能,寺丞吩咐我們此事要暗中進行,絕不會再叫別人來插手,也不是他素來行事的習慣。」

  兩人面面相覷,半晌梁九才道:「罷了,不管如何,幸好應公一家無事,我等也算並未失職,改日上京跟寺丞一一稟報就是了。」

  次日一早,應蘭風一行啟程趕路,滄州距離京城已不算太遠,然而緊趕慢趕,仍然是走了近一天的光景,將要到天黑的時候才進了城。

  應蘭風看著暮色中景物依舊,心中想到:五年前他離京的時候還是個生疏青澀的懵懂子弟……不由地感慨萬千,正在四處亂看,忽然招財上前兩步,對他說:「大人,昨晚上那兩位差官才也進城了。」

  應蘭風一怔,轉頭看去,果然依稀看到梁九跟張瑉的身影,兩人騎馬正拐進左邊的一條大道,極快地便消失不見。

  應蘭風微微蹙眉,心中不由想到:「這兩位怎麼就在我們身後?莫非又是正巧兒遇見了?」

  正在琢磨,便聽前方有人叫道:「二哥,讓我等了好久,可算是來了!」

  應蘭風抬頭,見是應竹韻騎著一匹馬,身後跟著四五個小廝,滿面帶笑地迎上前來。

  應蘭風見狀,便把梁九跟張瑉的事兒暫且拋在腦後了。

  且說梁九張瑉兩人,飛馬趕到大理寺,詢問門口守衛,卻說唐大人早就離開了,又問他們是否有急事,指點兩人前往興澤樓去,道:「刑部的淩典獄早早兒地來了,叫了去吃酒呢,兩位此刻去或許還在那處。」

  兩人聞言,即刻便來到興澤樓,不料那小夥計道:「兩位來遲了一步,唐大人跟淩大人一刻鐘前就走了。」

  兩人聽了,十分無奈,梁九便說:「不知寺丞是回家去了亦或者別有應酬,卻到哪裡找去?在別的地方還好,若是在府裡,我們貿貿然尋去,仿佛不妥……左右應蘭風已經順利回京,我們也算交差了,索性明兒再回罷了。」

  張瑉也是如此想的,兩人便當街分開,各自回家。

  你道小唐人在何處,此刻他果然是在家裡的。

  跟淩景深吃足了酒,彼此分別,小唐回了府,不免先拜見老夫人。

  唐夫人見他似有三分倦意,便問道:「可是吃了酒來?」

  小唐道:「跟景深吃了幾杯,不曾多飲,娘且放心。」

  唐夫人笑道:「我自然是放心的,你都這麼大了,又是個極有分寸的。好了,不用在這裡耽擱了,快回去吧,你明慧妹妹在呢,等了你半天了。」

  小唐聽了,略略一怔,只好答應退了出來,他自忖林明慧此刻必然在妹妹敏麗那裡,於是便慢慢地往敏麗的居處而去,剛進了門,就有丫鬟迎了,道:「少爺回來了,才姑娘催我們去看看呢。」

  小唐停步問道:「林姑娘可也在?」

  丫鬟道:「正是的呢,下午就來了。」便替卷起簾子。

  小唐進了屋裡,轉往內而行,隱約聽裡屋說話的聲音,只聽是妹妹敏麗的聲音,說道:「我也很是心愛這詩的……怪道皇上當初格外恩賞,想來必然是察覺了這位應大人終非池中物,還是皇上有先見之明。對了,你可知道這位應大人是何等的人品人物?聽說他不日就要回京了。」

  林明慧道:「這位是應公府的出身,人品人物必然都是一流的。也只有這樣的人物才能寫得那樣的好詩,不然……若是個醜八怪寫出這詩來,我也必不喜歡的。」

  敏麗輕笑道:「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倒是好,竟反其道而行之,把聖人的言語拋之腦後。」

  林明慧便哼了聲,道:「什麼聖人俗人的?我又不是那等讀死書的迂腐書生,動輒把什麼‘子曰詩雲’奉為圭臬,誰理會那些勞什子呢,只憑我心情罷了。」

  小唐聽到此處,啼笑皆非。

  這會兒那丫鬟進來,見他不進去,便咳嗽了聲,向內說道:「少爺回來了。」裡頭聽見了,說話聲頓時止住。

  小唐只得邁步進內,卻見林明慧跟妹妹敏麗坐在一處,旁邊桌上放著張紙,他掃了一眼,看到上頭用簪花小楷寫著一首詩,自然正是應蘭風那首轟動京城的佳作了。

  敏麗見他來了,就起身見禮,道:「哥哥回來了。」

  林明慧也起身,見他雙頰微紅眼泛醉意,便輕輕地用手扇了扇,皺眉道:「你又喝酒了?」

  小唐微微一笑,還未做聲,林明慧忽然又道:「必然又是和那個淩景深?這人做什麼總纏著你呢!好生討厭!」

  小唐見她倒是聰明,便笑道:「我跟他自小的好友,當然形影不離了。」

  敏麗則輕聲細語地說道:「那位景深哥哥我也是認得的,錦甯侯家裡跟我家原本也是世交……只是近來他們家有些潦倒了,景深哥哥本是極有才能的,如今只在刑部做一個典獄,真真是大材小用了。」說著便幽幽地歎了一聲兒。

  小唐仍是不語,林明慧卻笑道:「要不怎麼說‘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呢,叫我說,你且不用急著替別人感歎,倒是要先管管你哥哥了,留神他也給那管刑獄的人給帶壞了!」

  敏麗走到桌邊,自顧自拿了那張寫著詩的紙來看,一邊兒說道:「我哪裡管得了哥哥?再說也不用管,哥哥是自有主張的人,他若是不願意,任憑是誰也帶不壞的,他若是要學壞,就算一萬個壞人只怕也壞不過他!」

  小唐見兩人鬥嘴取笑,便只做沒聽見的,走到窗臺邊上去看那盆未開的海棠花。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06 PM

  ☆、第 33 章

  敏麗說道:「哥哥若不願意,憑誰也帶壞不了,他若真想學壞,一萬個壞人也不及他!」說完了便抿了嘴兒笑,又回頭對林明慧道:「哥哥既然回來了,你就不用再在我這裡呆著了,快快去說你們的體己話罷!」

  林明慧沒來由有些面紅,口中兀自說道:「誰是故意來等他的麼?偏不去,就要賴在你這兒煩你。」

  敏麗便笑道:「阿彌陀佛,你還是饒了我,我受了你半日聒噪,如今快請去煩別人罷了。」

  林明慧掃一眼小唐,見他正端詳那盆海棠,便賭氣道:「罷了,你們兄妹都是一個樣兒的趕人,我走就是了。」

  敏麗略屈膝行了一禮,道:「姐姐要走,那我便不送了。」

  林明慧微微哼了聲,果然抬腳出外,敏麗回頭,見小唐若有所思地望著海棠花,便說:「我能不送,哥哥你難道也不去送送的?」

  小唐這才回頭,見林明慧已經出門去了,才對敏麗道:「那好,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找你說話。」

  敏麗輕輕一笑,見他眼角略帶幾分倦色,忍不住又悄聲道:「雖然慧姐姐說的多是頑話,但哥哥你自個兒也真要多留點心……別的不說,酒別喝多了,傷的是自個兒的身子。」

  小唐點頭笑道:「知道了,你早些安歇。」

  此刻外頭便又傳來林明慧的聲音,隔著窗子說:「兄妹兩個素日有多少話說不完,如今還巴巴地把人趕出來偷偷地說不成?」

  敏麗便笑著推了小唐一把:「哥哥快去,我可惹不起她。」

  小唐不置可否,笑著出門,果然見林明慧遠遠地站在門邊上,回頭看他一眼,故意地又扭身看向別處。

  夜風一吹,胸口酒意微微翻湧,小唐抬手扶了扶額角,略揉了揉,才負手走上前去,道:「你不是要走麼?站在這裡是真的等著我送?」

  林明慧看他左右無人,才笑道:「寺丞大人,你如今是越發矜貴了,又叫我等了半天,可不能白等的!」

  小唐挑眉問道:「那你竟要如何呢?」

  林明慧道:「先不說,且去你的書房。」

  小唐苦笑道:「這時侯?已經這樣晚了,不如改日如何?」

  林明慧跺腳道:「我這還是等了半日才把你捉住了,誰知道改日又是什麼光景?你別想逃,快跟我去!」說著就拉了小唐一把。

  小唐忙抬臂讓開,道:「好好好,去便去就是了,只是別拉扯,你又忘了我前兒嘮叨的話了?」

  林明慧撇著嘴,沖著他啐了聲道:「誰拉扯你了!好好地快成個迂腐老頭兒了!」

  兩人才向著書房方向而去,身後林明慧的丫鬟便隔著四五步跟著。

  不多時書房已到,小唐把門推開,沖林明慧做了個「請」的手勢。

  林明慧沖他一笑,跳了進去。

  小唐把兩扇門都敞開,見那丫鬟也跟了上來,就站在門口,才邁步入內,口中道:「快說罷,特特要過來是為了什麼?」

  林明慧將他的桌面兒打量了一番,回頭笑說:「我聽說近來坊間有一本好書,只是我在家裡,找起來也不方便……什麼都瞞不過爹的眼,故而我來求你,你給我尋了來好不好?」

  小唐詫異問道:「什麼好書?既然是好書,為何要瞞著恩師?叫人出去買就是了!」

  林明慧掩口笑了會子,道:「你這人聰明也是聰明,怎麼笨拙起來也異于常人,那本書自然不能給爹看到,你知道他的脾性,必然又會罵我一場!要讓別人去買吧……若遇到那沒見識的,還不知背地裡亂說什麼呢!你整日在外頭走動,莫非沒聽說的?那叫做……」說著,就走近了些,悄聲說了。

  小唐皺起眉來,道:「原來是這種閒書,好好地女孩兒家,你看這些做什麼,又是從哪裡聽來的?怪道要瞞著恩師……」

  林明慧惱道:「你又來囉嗦,到底是找不找?你別一聽就蔑視起來,聽人說這本書是極好的,辭藻故事都是一流……我有心賞玩賞玩。」

  小唐帶著酒意說了半天話,不免越發倦了,就走到椅子邊兒上坐了,才道:「賞玩什麼?你如今已經是個頑劣性情了,若再看了那些不經之談,還不知是什麼樣子了……再說,若是給恩師知道了你是從我這裡尋來的書,那我又怎麼說?」

  林明慧皺眉嘟嘴,不悅道:「你總是百般推脫,這點子小事也不能為我做麼?何況,我不信你是不看那書的……備不住早就看完了存起來呢,待我找找看!」

  林明慧說著,便去書架子上四處逡巡。

  小唐啞然失笑,也不以為意,看著她掃來掃去,便道:「我這裡真個兒沒有,你翻遍了也是白費力氣……」

  說到這裡,忽然見林明慧瞅著一物,自言自語道:「這又是什麼?」

  小唐目光一動,忙喝道:「別動那個!」

  林明慧聞言,回頭看著他,歪頭笑道:「咦,難得叫你這般著急的……這竟是什麼好東西?竟然不能給人看的?」

  小唐看著她那般笑容,就知不妙,待要再攔阻,林明慧偏伸出手去,道:「少不得我要瞧瞧!你若是有什麼把柄在我手裡,那以後我求你做點什麼事兒,你可就推脫不成了!」嬌笑著把那物拿在手中,乃是個不大的繡錦囊,輕輕掂量了掂量,隱隱叮噹有聲。

  林明慧心中疑惑,又看小唐一眼,才慢慢打開。

  小唐見她已經到手,也知道她的脾氣,若跟她爭搶她必然是更不依不饒的,於是只得作罷,只似笑非笑地說道:「能有什麼?你看就是了。」

  林明慧已經打開了那錦囊,手指撥弄了兩下,狐疑道:「怎麼是這個?這是……小孩子的東西?」只見她指頭纖纖,從內捏出兩枚小巧精緻的銀鐲子,尺寸極小,可見是孩子的物件。

  小唐見淡淡道:「如何,你可找到我的把柄了麼?」起身走到林明慧身邊,舉手拿了過來,重新把袋口拉緊,籠進袖子裡。

  林明慧疑惑問道:「真個兒是孩子的東西?你無端端弄這物事做什麼?是給誰的?」

  小唐見她追問不休,略有些頭疼,便道:「本來是給人的……你回去問恩師便知道,當時他也在場。」

  林明慧眼珠一轉,道:「何必我又去問,你跟我說不就成了?」

  小唐歎了口氣,只好耐著心說道:「也不是別人,正是你方才跟敏麗說起的那位應知縣的女兒,才四歲,年前我跟恩師在那縣衙裡正遇上她過生日,本是給她的。」

  林明慧這才恍然大悟,笑道:「你倒是有心了……可既然是送人的禮物,為何竟沒送出去還拿了回來?莫非人家不喜歡不成?」

  小唐聞言苦笑,眼前不由浮現那也應懷真於他面前時候的神情……便道:「可不是不喜歡麼?」

  林明慧點頭歎說:「你哪裡知道小女孩兒是喜歡什麼東西的?只不過縱然不喜歡,那應知縣也該留下,豈有把客人送的禮物拒之門外的道理?又不是有什麼怨仇。」

  小唐眼中浮出幾分笑意,道:「不是應知縣的意思,是小懷真……」說到這裡,忽然覺著自己沒來由竟跟林明慧越說越是詳細了,便打住了,只道:「總之那孩子也有些古靈精怪,大約是孩子氣罷了,你就不必問了……你來了這半天了,天兒也晚了,是時候該回去了。」

  林明慧哼道:「跟你說不上兩句話就不耐煩,虧得是你,若是別的誰敢這樣對我,我就一世也不會再見他!」

  這會兒小唐的丫鬟前來送茶,小唐正覺口渴,端起來喝了口,便也請林明慧吃茶。

  林明慧道:「毅哥哥,你也不用做的這麼明顯,端茶送客,急成這樣不成!你那本書還沒給我交代呢,到底給不給尋呢?」

  小唐道:「請你吃茶本是好意……至於那本書,你還是斷了念想,我不會做惹怒恩師的事兒。」

  林明慧惱的又跺了跺腳,道:「你怕什麼?大不了我不說是你給的就是了!」

  小唐笑道:「你不說,恩師能察覺不了?縱然他一問我,我難道能瞞著?」

  林明慧見無望,就重重地歎了口氣,道:「罷了,算是我白求錯了人,你放心……你不給我尋,難道別人也跟你一樣鐵石心腸的?我自然找那願意給我尋的人去。」

  小唐聽這話有些異樣,便看她,林明慧偏不說了,只笑道:「瞧你是有幾分醉了,還是早些歇息罷,我回去了。」

  小唐起身相送,林明慧又歎說:「敏麗跟你說的我也聽見了,我便不同你囉嗦,你自己橫豎也有數,別給什麼雜七雜八的人帶壞。」

  小唐道:「你又說景深麼?他哪裡惹了你了,你總烏眼雞似的仇他。」

  林明慧皺著眉頭道:「誰仇他了,只是那個人……一看就叫人不喜歡,身上有種惹人厭的味兒。」

  小唐忍笑搖頭。

  林明慧白他一眼,走到門口,忽然停了步子,回頭對小唐說:「毅哥哥,方才……虧得你說那丫頭只有四歲,若再大個十歲,我定要吃醋了!」

  小唐一怔:「什麼?」

  林明慧笑道:「方才你提到那孩子,滿眼的笑,還給她送什麼禮物,除了我跟敏麗妹妹,你何嘗給哪個女孩兒送過禮物來著?幸好是送了人家也不要!」

  她笑得促狹得意,看小唐一眼,帕子掩口回身去了,她的丫鬟忙也跟上。

  小唐見林明慧終於走了,便松了口氣,回頭時候,聽到袖子裡叮咚響聲,他站住腳,從袖子裡摸出那個錦囊。

  小唐怔怔地盯著看了會兒,心中不由地想起那日離開泰州城,林沉舟曾對他說的一番話。

  那時候才別了應蘭風父女,林沉舟尚未打開那有詩的卷軸,林沉舟便對小唐說道:「你做什麼就答應了那孩子說的那‘將來之約’?」

  小唐一愣,笑道:「小懷真天真爛漫,又是個極獨特的孩子,我見她那樣兒,不知為何心裡就極想答應她。」

  林沉舟笑了笑,道:「那你可想過……若然不是小懷真自己想提的要求,而是有人指使她這樣做……將來豈不是可以當做要脅你的條件?」

  兩人目光相對,片刻小唐才遲疑著道:「恩師怎會這樣說?莫非……是覺著那應蘭風藏奸使詐,利用小懷真……然而……」想起應懷真那夜仰頭看著自己的情形,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那雙明眸裡透出來的祈求之意竟是被人指使所致。

  林沉舟卻又溫聲道:「不必著急,我雖這樣說,只是警示你罷了……當時我已看過諸人的反應,應蘭風跟李賢淑都也十分意外,絕不是偽裝的,所以小懷真說的那番話,的的確確該是她自己的主意,不過我倒是左思右想也猜不透,為何這孩子竟那樣要求你……」

  小唐也把當時的情形仔仔細細回憶了一遍,記得他舉手相贈鐲子的時候,應蘭風跟李賢淑兩人均也滿面驚愕,不停催促應懷真快些接了的……確實絕無作偽的可能,這才重又放心。

  聽了林沉舟這般說,小唐琢磨著道:「我也是頭一遭遇見這樣奇特的孩子,有時候……簡直覺著她並不像是個單純的孩童而已。」

  林沉舟笑而不語。

  小唐捏著那鐲子看了半晌,終於又裝了進來,這次卻放進自己桌邊的抽屜裡去。

  此刻外頭夜色沉沉,小唐忽然想道:「按行程算來,今日應蘭風一家該抵京了……如今大半年過去,不知小懷真又是什麼樣兒了。」

  小唐默默地出了會兒神,最後卻又輕輕一歎,心道:「可惜不能即刻去拜會……恩師特意叮囑我暫時不能跟應蘭風相見,又叫我派梁九他們去暗中保護……到底是防誰對應蘭風不利?真的只是肅王?」

  小唐思來想去,越發困倦,便起身回房,只想著明日早些回大理寺,想必梁九張瑉兩人也已回來,只先聽他們回報就是了。

  小唐回了房中,朦朧睡去之時,忽然又想:「小懷真究竟是為何才向我提出那樣‘約定’的,也不知她是否會記得有此事,將來若真有踐約的一日……又是何種情形?」思來想去,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小唐睡到半夜,忽然聽到輕微叩門聲響,小唐翻身坐起,喝道:「誰?」

  門外小廝輕聲道:「少爺,梁九爺在門外,說有要事求見呢。」

  小唐披衣下地,道:「請他進來。」

  頃刻梁九帶到,拱手道:「梁九見過寺丞!」

  小唐淡聲道:「何事夤夜前來?」

  府內小廝知道兩人有事相商,早回避了。梁九壓低聲音,道:「寺丞曾說過,若無緊急要事不許入府打擾,還請寺丞恕我貿然之罪,因為方才屬下發現一件極重大之事,不得不破例前來。」

  小唐雙眸微微眯起,道:「什麼事?」

  梁九沉聲說道:「正是跟應蘭風一家相關!」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07 PM

  ☆、第 34 章

  小唐聽了,忙問緣故。

  梁九道:「屬下領命前去暗中保護應公一家,一路無事,只昨兒在滄州七裡客棧發現不妥,我跟張瑉趕到之時,發現兩個假扮客商入住的蒙面人已然死在房中,手法乾淨俐落,且絲毫沒有驚動他人。」

  小唐聞言挑眉,原來之前一日,林沉舟尋了他去,道:「因先前說了應蘭風相贈的那首詩,京內內已是人人皆知,又因這次咱們斬了泰州知府,聽聞肅王大發脾氣,可巧應蘭風又聽調進京,兩下裡關聯,難免肅王不會以為應蘭風已是跟我們一夥兒的了。」

  小唐問道:「恩師擔憂的也有道理,只不過肅王縱然遷怒,也該不至於就直接對應知縣下手?」

  林沉舟道:「你還不明白肅王?極是心狠手辣,我們給了他好看,他必然要立刻給予反擊,我素日不曾誇人,那日卻把應蘭風好生贊了一番,想來是有些欠考量了,雖然給他揚了名,但無意中卻也可能給他招了災禍,不管如何,行事務必萬無一失才好,應蘭風此番上京,安然無事自然是好,但若稍微有個閃失,豈不又是我們的罪過了?故而我想還是派兩個人暗中護佑著最為妥當。」

  小唐肅然拱手道:「還是恩師所見長遠,是我目光短淺了。事不宜遲,那我即刻派人。」

  林沉舟點點頭,又道:「此事萬別聲張,叫兩個老成又能幹的人悄悄地去,最好也別驚動應蘭風一家……本來我該親自派人,不過你也知道,多少人眼睛都看著我,只怕人剛出京,就被有心人猜出是去做什麼了,打草驚蛇反而不美……」

  小唐道:「恩師放心就是,此事交給我來料理。」

  回頭小唐就派了手下的梁九跟張瑉兩個,梁九老成,張瑉謹慎,兩人的身手又是出類拔萃的,只吩咐兩個,以「捉拿江洋大盜」之名出京行事,倘若不得已跟應蘭風照了面,也只說是緝拿大盜而已,務必做的不露痕跡。

  梁九把那夜的情形詳細說了一遍,小唐也是疑惑不解,道:「我只派了你們兩人,怎麼還會有人插手此事?且做的這樣隱秘,不像是敵人,反而也是護著應蘭風的。」沉吟至此,忽然問道:「那兩具殺手的屍身呢?」

  梁九見他問到關鍵之處,便道:「屬下要說的正是此事!因看不出其他線索,那兩具屍身我便叫周圍的弟兄先行運回了大理寺,叫仵作勘查。我們則遠遠跟著應公一家,直到傍晚時候見他們進了城才回大理寺,因寺丞不在,我跟張瑉便思量明日再報,各自回家了……不料半夜,有人便去敲小人的門。」

  小唐即刻明瞭,問道:「是屍身上發現了什麼?」

  梁九微微點頭,雖然室內無人,卻仍是再度壓低了聲音,道:「起初我們只看出死者是被人用重手法擰斷脖頸而死,然而驗屍的正是木師傅,他連夜叫了我去……說……」接下來的幾個字,聲音似有若無,小唐卻聽得分明,那微弱的聲音入耳,卻仿佛霹靂洪鐘似的。

  小唐也不由面露驚疑之色,默然片刻,才又問道:「可查驗清楚了?」

  梁九道:「寺丞也該明白,若是別人經手的,還可懷疑,但是木師傅親自查探過的,確鑿無誤。」

  小唐複又默然,室內悄然無聲,兩人面面相覷,頃刻,小唐慢慢說道:「若我沒有記錯,練這種獨門招式的,只有昔日皇上身邊的……然而那個人不是已經……」他欲言又止,看著梁九。

  梁九默默說道:「屬下也聽說那個人早就亡故了,故而覺著茲事體大,才急著來稟告寺丞……如今,究竟該如何料理此事?」

  小唐不語,回過身走到窗戶邊上,靜靜地看著外面夜色如墨,過了片刻,才又回過頭來,道:「木師傅素來可靠,不會對別人說及此事,你也記住,除了我之外,不可對任何人透露此事。」

  梁九拱手遵命,忽然又道:「那林大人那邊……您該怎麼交代?」

  小唐思索了會兒,道:「容我再想一想,你且先回去罷……」

  是夜,小唐再也睡不著,腦中竟似有刀光劍影閃爍:宮內舊人的手法,怎會忽然出現荒郊客棧,這究竟是偶然,還是跟應蘭風之間有什麼牽連?

  雖不知真相為何,但小唐心中隱隱明白:這世上本就沒什麼單純的偶然。

  而在京城之中,睡不著的自然不止小唐一個,距離唐府只隔著三條街的應國公府裡,今夜卻也還有更多人無法安眠。

  原來先前應竹韻迎了應蘭風一家,十分歡喜,跟應蘭風兩個並轡而行,往國公府緩緩而行。

  眼見將到了,應蘭風抬眸相看,遠遠地就看到兩個大紅燈籠懸在門首,兩邊小廝門人整齊站著,應蘭風一眼看到自個兒從小長大的地方,心中自然百感交集。

  還沒到門口,門口那些小廝就說道:「是二爺回來了!」也有人道:「快進內稟報老爺,二爺跟三爺回來了!」

  又有許多人奔了上來迎接,說話間馬車到了門邊上,應竹韻翻身下馬,見門口只有一夥小廝跟下人,不曾見送往內院的僕婦,便道:「好憊懶東西們!二少奶奶跟小姐也回來了,還不叫人備轎去?」

  急忙又有個小廝跑了進去。這一會兒應蘭風已經接了李賢淑下轎,李賢淑雙腳落地,又把應懷真抱入懷中,應懷真探頭看了一眼眼前的府邸,又把臉埋在李賢淑懷中。

  應竹韻又叫小廝們把他們隨身帶來的物事一一搬抬進府內,道:「先跟哥哥說聲,你先前住的那院子有些狹窄,我便叫人另外給你收拾了一重院子,雖然有些簡陋,以後東西之類再慢慢地添加就是了,哥哥跟嫂子侄女兒且先住著。」

  應蘭風道:「勞煩三弟了。」

  應竹韻笑道:「都是自家兄弟,說什麼見外的話?哥哥只別嫌我做事不夠周到就好了。」

  說話間,裡頭果然有僕婦抬了轎子自角門出來,李賢淑不由笑道:「我倒是不習慣這些,自個兒走就是了。」

  應竹韻道:「嫂子還抱著懷真侄女兒呢,再說進內院還有段路程,少不得委屈些。」

  李賢淑見他口燦蓮花,十分地會說話,便笑道:「三弟果然是個會辦事的,倒叫我不好意思了!」說著就也上了轎子先行入內。

  應蘭風隨著應竹韻入內,他們一家子才回京進府,按禮本是先要去見過應老夫人的,不料裡頭有丫鬟出來傳話,說:「老夫人說了,近來有些身子不適,所以早早兒睡下了,天又這樣晚了,二爺一路上趕路必然勞累,自家人就不必太多禮節,還是早些歇息,明兒再見罷了。」

  應竹韻便道:「既然如此,哥哥就先去見過父親罷了?」

  當下兩人便去應熙的書房,應老爺卻正好在等著,小廝通報了,就傳了兩個入內。

  應蘭風依規矩行禮,應熙將他上下一打量,道:「在外歷練了四年,果然是大有不同了。今次承蒙聖恩回京,若有派遣,還當盡心盡力為朝廷效忠才是。」

  應蘭風一一應答,應熙又問:「今日有些天晚了,就只見見你也罷了,反正如今是回來了,見面兒的機會也多著……」

  應蘭風統統稱是,應熙覷著他,半晌不語,隔了會兒才說道:「你雖人在泰州,然而自從年初,卻聽了不少又關你的傳言……那首相贈林禦史的詩,真個兒是出自你的手筆?」

  應蘭風聞言,不由一頓,應熙蹙眉道:「怎麼?」

  應竹韻在旁便笑道:「父親怎麼這樣問,那不是哥哥寫得還能是誰?林禦史不也是這樣說的麼?如今街頭巷尾無人不稱頌呢。」

  應熙哼了聲,道:「用你多嘴?我可問你來著?」

  應竹韻便收聲不語,應蘭風才道:「父親容稟,那詩的確是出自兒子的手筆,只不過得來的有些奇異,是自夢中偶然得了的。」

  應熙一怔:「哦?竟有此事?」

  應竹韻不由也聚精會神,應蘭風笑道:「我原本也不知……是懷真在側叫醒了我,說我正說夢話呢,才得以把此詩錄了下來。」

  應熙聽了,沉吟不語,應竹韻拍掌稱奇,笑道:「好好好,原來這詩竟也是有來歷的,怪不得我看著懷真只覺得她靈透聰慧非常……果然是個極聰明過人的好孩子,哥哥真是大有福氣!」

  應熙聽到這裡,眼神略有鬆動,才慢慢地又問道:「懷真是幾歲了?」

  應蘭風道:「五歲了。趕明日帶她過來見過父親。」

  應熙琢磨了會兒,道:「也好,我這裡沒有事了,你就先回去吧……若有什麼需要的,就跟你三弟說,如今家裡是他管事。」

  應蘭風道:「兒子知道,三弟謹慎妥當,早已安排妥當。」

  當下兩人起身辭別了應熙,剛出院門,應竹韻笑道:「父親就是這樣,心裡替哥哥歡喜著呢,年初當林禦史傳出那首詩後,一時之間京城紙貴,但凡有些兒交往關係的,都來府上跟父親寒暄呢,如今見了面兒,卻只輕描淡寫地。」

  應蘭風聽到「林禦史」三個字就覺皮肉發緊,只好應付笑道:「我竟全不知道還有此事。」

  應竹韻道:「大哥今晚上在禮部值夜,應是不回來了,明兒你再去見罷了。大伯家也明兒再去就使得……老太太既然睡下了,不如先去拜見母親?」

  兩人便到了內宅,正欲去拜見應夫人,卻見遙遙地廳內有幾道人影,仔細看去,影影綽綽,可見有李賢淑同應懷真,身前是個半高的男孩兒,正是應佩,應佩身側站著幾個婦人,上面還坐著兩位,不知說著什麼,頗為熱鬧。

  應竹韻一看,便笑道:「看樣子嫂子已經見了母親了,我家裡的也在,不知哥哥還記不記得她?」

  應蘭風道:「我記得弟妹是工部許侍郎家的女兒……是個極能幹賢慧的人。」

  應竹韻道:「能幹倒是真的,其他倒也罷了。」說著哈哈一笑,引著應蘭風往前,到了廳前,有丫鬟見了,便入內稟報。

  兩人進了裡頭,果然見滿堂的人,多半都是府內的女眷,倒也不用刻意回避,應蘭風上前先拜見了嫡母,應夫人笑道:「我正在跟你媳婦說你來著,正好就來了,你見過你父親了?」

  應蘭風道:「才見了父親,母親一向安好?」

  應夫人道:「都好,這裡沒有別人,你且起身罷了,算來有五年不見了,彼此也先認一認。」

  應蘭風起來,團團地跟家裡的眾眷親略見了見,其中有他大哥的妻子陳大奶奶,含笑見禮;也有他早先收房的那個妾楊氏,雙眼微紅地見過應蘭風,她跟應蘭風所生的女孩兒應蕊則在應夫人身旁,今年已經八歲,生得也是杏臉桃腮,十分出挑,見了她父親,畢恭畢敬地行禮,看著很是規矩。

  應夫人等他們見禮完了,便道:「今兒晚了,你們又車馬勞頓,我看懷真都有些發困了,不如先安歇下……老三都給你哥哥安排妥當了?」

  應竹韻還未說話,旁邊一個眉眼精緻的婦人笑道:「都妥當了,南跨院那個院子又大又乾淨,正好哥哥嫂子跟侄女兒住,一應要用的東西也都早按照太太的吩咐備好了。」這正是應竹韻的內人,喚作許源,是個八面玲瓏心靈口巧之人,在府內幫著管事。

  應夫人點頭道:「你辦事兒我是極放心的。」當下略說笑了一回,就各自散了。

  應竹韻的女人許源便親領著李賢淑去了南跨院的房子,果然極大,從東到西有六七間的大房,院子裡略種了幾棵樹跟花兒,許源眼見安置妥當,就道了乏退出去了。

  許源又另有事務,忙到半夜回到房中,見應竹韻已經歪在床,見她回來,便說:「怎麼才回來,哥哥那裡不是都妥當了嗎?」

  許源便說:「你只知道你這哥哥,難道除了他家裡沒別的事兒了?」

  說著就坐在梳粧檯前讓小丫鬟們卸妝,摘下珠花又揮手叫退出去,便扭身對應竹韻又道:「你也太熱心了,且也收斂些,別先就這麼一心一意地為了人家,你瞧這事兒府裡的人哪個願意插手,倒是你歡天喜地湊上去……別的不說,就只老夫人今晚上都不見,可知如何了。」

  應竹韻聽了這話,便道:「叫我看,都是一幫子不開眼不知高低的,都覺著二哥哥一放泰州五年悄無聲息地,將來恐怕也不會有大出息,故而連熱絡都少了,伯伯家的幾位弟兄姊妹竟連露面也不曾了,且看換了大哥他們又是什麼一種諂媚樣兒!我可是親去過泰州的,你聽我一句:哥哥將來必會有一番大作為,哼!到時候才叫那些人後悔今日的慢待呢。」

  許源聽得好笑,便道:「你快留神你的嘴,叫人聽見了像什麼,這可是老夫人帶頭兒不待見,你說誰不開眼呢?」

  應竹韻摸了摸嘴,道:「罷了!我又沒說她老人家!她老人家是精明的,心裡自有主意,別人豈能猜得透?或許另有打算也不一定……只是別人如何且由他們,橫豎我只盡我的心就是了,我可不做那種拜高踩低的勢利小人。」

  許源聞言就笑白了他一眼:「就你是好人,心善!」

  應竹韻卻又正經坐起來,對她說道:「他們才回來,人生地不熟,這些日子你多留心著那邊,萬萬別缺了他們應用的東西,再者,多跟嫂子親近親近才是……那是個爽利的人,你們想必是對脾氣的,免得你總說這府裡的人都不對你的眼。」

  許源忍不住笑道:「我的爺,怎麼你竟把這兩個人捧到天上去了呢,還沒回來你就百般叮囑,如今回來了你還是這般……難道我要把他們當菩薩拜著不成?」

  應竹韻也笑了笑,道:「有道是禮多人不怪,總比失禮的好。」他思索了片刻,忽然又想起一事,便瞪起眼睛道:「今晚上你也見過了,你可信了我的話了?咱們這懷真侄女兒的品貌,京內這幾個世家裡的孩子是不是都比不過的?」

  許源不由喝道:「你再敢說!別人家的倒也罷了,你自家的閨女呢?光瞧著別人家的好,再給我聒噪,今晚上你索性就去南跨院住著!」

  應竹韻見狀,才笑著住嘴,到了床邊一把將許源摟過去,道:「奶奶饒命,是我失言了。」

  許源斜睨他一眼,在他肩頭用力一推,應竹韻順勢跌到床內,索性歪著身子笑道:「你可快著些,我這兒等了半天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08 PM

  ☆、第 35 章

  次日一早,李賢淑便叫應懷真起身打扮,要去拜見應老太君。

  應懷真只是裝睡,被李賢淑硬抱了起來,就揉揉眼睛道:「娘,我覺著不舒服,能不能不去了?」

  李賢淑忙問哪裡不舒服,又摸摸她的頭,並不覺得發熱。應懷真悶悶地說道:「我頭疼,不想動彈。」

  李賢淑想了一想,溫聲勸道:「阿真,今兒是第一次見老夫人,若然不去,必以為咱們怎麼著了……府裡頭規矩大,咱們哪怕只去探一頭呢,只要露個面不失禮就成。」

  應懷真只得任由她打扮自己,才裝束停當,就聽外面吉祥說道:「小少爺來了!」

  聲音剛落,就見應佩從門外走進來,跟李賢淑一照面,立刻站住腳,行禮說:「母親……我、我來看看妹妹。」

  李賢淑「啊」了聲,瞅他一眼就從匣子裡取了金項圈要給應懷真戴上。

  應懷真正看應佩,見狀忙握住了,道:「娘,這是大元寶的,戴這個做什麼?」

  李賢淑道:「誰叫你把自個兒的給了他呢?什麼都不戴叫人看著未免寒酸,少不得就先用著這個,乖。」說著硬是給應懷真戴上了,歪頭看了看,覺著十分滿意,便笑道:「張雲飛家裡不知是不是罵咱們呢,竟用個銀項圈把他兒子的金項圈換了來。」

  應懷真只得歎了口氣,抬手摸摸金項圈,忽然自言自語說:「我真想念大元寶。」

  這會兒應佩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不動,只是看著,應懷真便跑過去,道:「哥哥怎麼一大早兒來了?」

  應佩這才開口說道:「我知道你們今日要去見老夫人,特意來看看。」

  李賢淑在旁邊收拾東西,也不理應佩,耳朵卻仔細聽他說些什麼。只見應佩拉住應懷真,小聲地說:「昨兒我看你好似有些累了似的,也不愛說話,也不太看人……所以我先來這趟,你去見老夫人,可不能像是昨兒一樣了,她老人家不喜歡小孩子無精打采,喜歡活活潑潑的才好。」

  應懷真歎了口氣,道:「是麼?」

  應佩說道:「她就很喜歡蕊妹妹,因為蕊妹妹伶俐會說話,所以很得她老人家歡心,我想你本就聰明,自然是無礙的,不過我自個兒瞎擔心,才來叮囑你一番。」

  應懷真垂頭默默地道:「哥哥,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老夫人喜歡誰不喜歡誰,不單單是看脾氣性格的。」

  應佩一怔,旋即慢慢地點了點頭,歎了口氣。

  李賢淑見兩個相對無言,心裡詫異,就道:「還不走?是在做什麼?」

  應懷真打起精神,道:「遲早晚都要見的,咱們去吧。」

  應佩才也微微一笑,道:「說的是,以後就在這兒住下了,少不得要用心些。」

  李賢淑聽到這裡,便挑了挑眉。

  此刻老夫人已經起身,早一步應蘭風也來拜見過了,李賢淑領著應懷真到了老夫人屋裡的時候,還沒進門,就聽見嘰嘰呱呱地笑聲,丫鬟見她來了,便道:「二奶奶跟二小、姐,佩少爺來了。」

  裡頭的笑聲漸漸停了,應懷真隨著母親進了門,她幾乎不用看也都熟悉這屋子的路,閉著眼也能來去自如。

  應懷真其實是不願回京的。

  在泰州的時候應蘭風說要辭官之時,她先是一驚,細細想想,卻又隱約覺著歡喜,畢竟若應蘭風不再涉足官場,以後那場潑天大禍恐怕也不至於落在身上。

  然而一面喜,一面卻又隱隱地擔憂,畢竟這世間的因緣結果,不是人力能改變,也不能人心能算透的,冥冥中造化如何,也只有老天的翻雲覆雨手操縱罷了,縱然離開官場,也不能就全然保證此生安然無恙了,這點應懷真是深知的。

  比如張珍,本以為拐子今生錯把自個兒綁了去,就免了他的災劫,不料往後,元宵那夜,他仍是還傷了腿,幸好沒有傷筋動骨,不似前世一般變作殘疾之人。

  由此推彼,縱然強讓應蘭風不去為官,最後的結果又會是如何呢?也只一個「看天數」罷了。

  另一方面,則是應蘭風。

  在那次應蘭風問她自個兒是當官好還是辭官好的時候,應懷真看著應蘭風的眼睛,心裡隱隱是明白的,對應蘭風而言,此刻所做的辭官選擇,不過是因為受了林沉舟的那番驚嚇,又出於對妻子女兒的考慮,才毅然做出這種決定,這決定宛如「壯士斷腕」。

  若應蘭風不想做官,那他也不至於在泰州安安穩穩地蹉跎了四年多,若他不想做官,也就不會問應懷真自個兒是為官好還是辭官罷了,甚至於說出「爹不會做官」這種試圖自個兒說服自個兒的喪氣話。

  那天應蘭風躲在森冷的書房寫辭呈的時候,應懷真問他當初為何要科考為官,應蘭風的回答,則更肯定了應懷真心中所感知的。——應蘭風其實是想做官兒的。

  那是他的心願,然而卻要忍痛捨棄,應懷真當初是看出應蘭風心底的猶豫,才說「爹只管做自己想做的就好」,她想讓應蘭風自己選擇,不用以別的什麼為意。然而幾次三番,應蘭風卻還是選擇為了妻女斷絕前途。

  暗地裡應懷真想了許久,終於也沒有在應蘭風拿主意的時候橫加干涉,索性一切由得他。

  她不能因為自己算不上周全的私慮,替應蘭風為他的將來做決斷。

  直到府衙王克洵勸回了應蘭風,應蘭風又大操大辦廢寢忘食地開始修渠,應懷真已經明白,仕途這條路,應蘭風還是得走下去,縱然他能辭官經商,但是做官,才是應蘭風心底所望。

  回京那天,在泰州城湮翠湖外,當看到應蘭風駐足凝視那萬民豎起的「應公渠」碑上三個字時候的模樣,一切已經不言而喻。

  既然已經決定了,不管將來如何,只有奮勇前行。

  只是這一次她不再萬事不問,而會步步留心。

  然而回到了應公府,心中仍是不免抵觸,所以自打下了車,應懷真只是在李賢淑懷裡裝睡,縱然見了應夫人,也仍是一臉懵懂發困、少言不語的模樣。

  太久沒有面對這種場面兒了,花團錦簇滿當當地一屋子人圍著,各種各樣的神情,眼色都落在她們身上,嘴裡說的都是客套好聽的言語,然而心裡怎麼想的誰又知道?

  比如應老太君。

  應懷真自詡自己是個愚鈍無知的人,前世的情形,只是大概記得,小時候仿佛並不討老夫人的喜歡,幾度疏遠,等她逐漸大了起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竟入了老太君的眼,老人家時常地喜歡抱著她,說她可人疼、乖順之類,在眾人面前,和樂孜孜地就像是一對兒極親熱的祖孫。

  應懷真心大,也沒怎麼多想,此番重生,肯睜開眼睛留心觀望周遭,也開始細細地揣摩人心,對於老夫人前世的舉止為何會兩樣,已經也隱隱地明白了。

  應佩特意來叮囑了那番,不料應懷真眼睛睜開了,心卻懶了,已經懶得去應付,也懶得去什麼「伶伶俐俐地討老人家的喜歡」,因為她知道,她再伶俐活潑,此刻在老夫人眼裡,也不過是個沒什麼地位的庶子的女兒,又自小在外養大,自然是「親疏有別」。

  事實上應懷真隱約也記得,前世她這麼小的時候,性子十分活潑,也愛嬉笑搗亂,正是應佩口中所說的「老夫人喜歡的那種性子」,然而每每她在老夫人跟前兒說笑玩鬧,所得的多數竟只是厭煩的表情,以及一句:「到底是外頭長大的毛丫頭,沒規沒距的,這樣怎麼得了。」

  等她逐漸長大,應蘭風官越做越高,她的脾氣並沒改多少,在老夫人眼裡,卻成了:「心肝肉兒,到底是大家閨秀,跟別人不同,我也沒白疼你。」

  應懷真一路走一路想,不時地嗤嗤發笑,惹得應佩轉頭看她,問道:「妹妹在笑什麼?」

  應懷真咳嗽了聲,道:「沒什麼,只是想到些好笑的事兒。」

  屋內一片鴉雀無聲,等著李賢淑領著兩個孩子向前行了禮,上面應老太君才說道:「快起來吧,可憐見兒的。」

  其他在場諸人多半昨晚上都見過了,只是老夫人身邊除了應蕊跟應竹韻家裡的兩個女孩兒,還有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生得眉如春山,臉似銀盤,十分貴氣,跟應佩的清秀長相大不相同。

  應懷真知道這位就是昨晚上露面的陳少奶奶的獨子,也是應蘭風大哥家的兒子,今年才十一歲,名喚應春暉。

  有丫鬟上來,請李賢淑坐了,正好是在陳少奶奶的下手,應懷真則被老夫人叫到跟前去,仔細打量,片刻道:「果然生得不錯,只可惜這幾年都在外頭……泰州那個地方太偏僻,必然沒什麼好的,把孩子也養的面黃肌瘦不成個樣兒了。」

  應懷真低著頭,心裡哭笑不得,若說先前她的確是有些「面黃肌瘦」,那也是因為大病了一場,自然是瘦的不成樣兒了,但自從去年徐姥姥到了泰州後,每日裡變著法兒的做好吃的,應懷真又漸漸地放寬了心思,因此到了年後這段時間,竟養胖長高了許多,肉嘟嘟的臉蛋,雪色裡泛著微微地潤紅,唇若櫻桃,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地,連小手也略長了點兒肉,跟之前病著的那個可憐的小娃兒不可同日而語,沒想到在應老太君眼中,仍只是個「面黃肌瘦」?多半是老夫人的眼神出了問題。

  李賢淑雖然性子潑辣爽利,但畢竟是小戶人家的女孩兒,而應老太君則不同,出身大家,又嫁了應公府,乃是個幾代榮華富貴薰陶出來的人物,如今更是應公府裡一家之長……因此李賢淑雖然不覺著應懷真面黃肌瘦,但有些話說出來恐怕顯得逾矩,所以竟也不便搭腔,只笑說:「她去年大病了一場,年底才好了,怕是瘦了些。」

  應老太君一臉了然,對周圍道:「我說著呢,這孩子雖然看著好,瞧起來卻仍是有些虛,如今回來了,務必要好好養養,順便也學學府裡的規矩,別像是在鄉下一樣無拘無束的了,叫親戚們看了笑話。」

  李賢淑心底已經不大痛快,但畢竟是老人家,縱然說些偏頗的話,做小輩的又能怎麼樣呢,難道要當面忤逆?便只稱是罷了。

  應老太君說話的功夫,她旁邊的應春暉跟應蕊幾個就一塊兒打量應懷真,應蕊眼中透出幾分笑意,應春暉卻眨巴著眼,忽然道:「我瞧著懷真妹妹也並不瘦,不過比起我來倒是要瘦一些。」

  應老太君別人的話可以不聽,應春暉的話卻一個字也不拉,聽了也不惱,反而笑了起來,道:「你說哪裡話,你是個男孩兒,若比個女孩兒還瘦,那成什麼話?且你從小底子好,你這妹妹在外頭,哪裡能有你這麼受用?」

  應春暉道:「那妹妹這次好不容易回來了,我定會好好地照顧妹妹……」說到這裡,忽然覺得手臂上一疼,應春暉回頭,正看到應蕊的手搭在他的胳膊後面,笑眯眯地說:「春暉哥哥倒是個兄妹友愛的,只不過你別見了新妹妹,就一心一意地為了她,反把我們都忘了,我們可也不依的。」

  應老太君一陣大笑,撫著應蕊的頭說:「不用怕,都是一樣的友愛,再說還有曾祖母呢?」

  應蕊便又笑道:「其實我們知道哥哥不會這樣,不止是哥哥,連我們見了懷真妹妹都覺著喜歡,疼她還來不及呢,只是怕哥哥太興頭了,反而顯得我們都盡不上心了。」說得眾人一塊兒大笑。

  笑罷,應夫人對李賢淑說道:「你們一家回來的正好,下個月就是老夫人的壽辰了,正好一家子團團圓圓了。」

  許源便在旁笑道:「可不是?要不怎麼說老太君有福氣呢,我們這些子孫也都跟著沾光了。」

  眾人點頭稱是,均都十分湊趣。

  說了會兒話,應老太君有些乏了,眾人就散了。

  李賢淑領了應懷真出來,正陳少奶奶領著應春暉也往回走,只聽應春暉求說:「娘,今兒是懷真妹妹回來第一天,索性放我去跟她玩一天豈不是好?」

  陳少奶奶板著臉道:「不用又找藉口,你先把那字練好了再說不遲,橫豎他們都是搬回來了,日子長著,玩鬧的時候也多,但倘若你的字還是那樣難看,就再也別想玩樂。」

  應春暉歎道:「快饒了我吧,夫子都稱頌我的字好,怎麼娘仍是不滿意?我得練到多早晚?手都要斷了。」

  陳少奶奶冷哼道:「不用裝可憐,倘若別人說一聲好你就信以為真,這樣固步自封,一輩子也別得好!你那手哪裡斷了?方才我看你抓著果子吃,吃得倒是飛快,一點兒也沒嫌累。」說的應春暉一聲不吭,果然乖乖地跟著走了。

  李賢淑看著發笑,不由對應懷真說:「這大嫂子倒是有趣,方才坐著大傢伙兒都笑眯眯地,獨她有些冷冷地,也不大說話。」

  應佩在旁說:「大伯母自來就是這樣,她是極有才氣的,平日裡也不管事兒,整天寫寫詩讀讀書,得閒就教導春暉哥哥,指望他也學了一二。」

  李賢淑早先嫁來府裡,沒多久就跟著應蘭風去泰州了,因此對這些人物並不算十分瞭解,聽應佩的話,便看他一眼,道:「所以家裡頭的事兒都是你三叔家裡管了?」

  應佩點點頭道:「三叔跟嬸嬸都極能幹……」說到這裡,忽然看到應蕊從屋裡出來,忙說:「我失陪一會兒。」

  應蕊一出門就看到應佩正跟李賢淑說話,卻假裝沒看見的,低著頭往旁邊的小路上去,冷不防應佩跑了來,將她攔住道:「蕊妹妹去哪裡?」

  應蕊說道:「我回房去。」又冷笑說:「你怎麼不跟著他們,跑來攔我做什麼?」

  應佩握住她的手道:「如今母親回來了,你好歹也得去拜見拜見?」

  應蕊扭頭說道:「什麼母親!我五年都沒照面的人,也能叫母親?」

  應佩見她又要走,忙道:「蕊兒別賭氣,父親跟母親在外面也不是自己樂意的……」

  應蕊皺著眉,抬頭看著應佩道:「佩哥哥,你自打從泰州回來就有些變了,怎麼竟總是為了他們說話?」

  應佩欲言又止,應蕊咬了咬唇,道:「你愛跟他們好你便去,我卻懶得理會!」說著拔腿就要走。

  應佩想到方才她在屋裡的舉止,便忙將她拉住,低聲說:「蕊兒,你不去親近他們倒也罷了,只不過你得聽我一句話……別去惹懷真妹妹。」

  應蕊聽了,柳眉倒豎,冷笑說:「原來她真是個可人疼的,春暉哥哥這樣,你也這樣護著,再說,我好端端地做什麼要去惹她?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罷了,只不過她也別來惹我,不然她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放在眼裡。」

  應佩見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才又要說,應蕊哼了聲,甩手去了。

  如此一家子就在府內暫且住下。

  連日來,應蘭風便忙著去吏部報到,本以為很快就會被派個一官半職,不料吏部的人口上雖說極為熱情,但遲遲地並未發排,應蘭風問起來,便說是上頭正在商議。

  應蘭風隔三岔五便跑一趟,腿兒都跑細了,那邊的「商議」還沒有結果,讓應蘭風不由地心煩氣躁,托人入內打聽,有的說是要給上頭送點禮才成,有的卻說……好像是有人從中作梗的緣故。

  眼見一個月將到,應蘭風這邊還無著落,整個人也都瘦了一圈兒。

  府裡的人自然都聽說了,一時也眾說紛紜。

  這天,因為天熱,應懷真自己坐在花園的亭子裡乘涼,陽光正好,照的池子裡的水波光粼粼,有些迷眼,應懷真伸手擋了擋臉,忽然聽耳旁有人道:「你……必然是懷真了?」

  應懷真趴在欄杆上,聞聲轉頭看去,方才眼睛被陽光映著,一時還不適應亭子裡的光線,便微微眯起眼睛,兀自覺得眼前一陣光線恍惚,片刻待那晃動之感停了,應懷真看到眼前站著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生得極雋秀俊美的眉眼,眼中乍驚乍喜,微笑看著她。

  應懷真怔了怔,脫口道:「……小表舅?」

  原來這出現眼前的,正是之前曾去過泰州的郭建儀,應懷真因對此人記憶深刻,故而一眼就認出來,但對郭建儀來說……今生他跟應懷真見面,這卻還是頭一次。

  郭建儀聽應懷真見面就認出自己,略有些詫異,旋即笑道:「我果然是沒認錯……這府裡的幾位小小.姐我都見過的,獨沒見過你。又聽說你們月前來了,竟然一直都沒得空來拜見……沒成想今日竟不期而遇了。」

  郭建儀說著,便進了亭子內,應懷真已經起身,眼睜睜地看著他靠近了些,心竟有些微跳,偏他的口吻恰到好處,樣子又溫和寧靜,從頭到腳都透出無害有禮的氣息。

  應懷真雖知道這不是個好惹的人,但還是不由地略放鬆了身心,便道:「我也聽說小表舅一家早在年前就上京了……小表舅怎麼在這兒?」

  郭建儀走到她旁邊的欄杆旁,轉頭看著她笑道:「我本是來看望老太君跟姨媽,順便也拜會拜會哥哥,不料來了才聽說哥哥出門了。」

  應懷真道:「爹大概又去吏部了。」

  郭建儀道:「這仿佛要一個月了,怎麼官兒還沒放下來麼?」

  應懷真搖搖頭,因知道這人是極縝密的心思跟極沉厚的城府,他雖看似隨便問問,可誰知他心裡究竟是打著什麼主意,會不會一不留神就落了他的套中?

  因此應懷真並不想跟郭建儀深談,就淡淡地道:「具體怎麼我也不太懂,只聽說有些麻煩罷了,等爹回來,我跟他說小表舅來看望過了。」

  郭建儀聽了這句,覺著仿佛有送客之意,又看應懷真十分稚嫩的一張小臉,雙瞳黑白分明,毫無雜質,便只當是自己多心了,複又笑道:「上回我去泰州,因事情緊急,竟沒跟懷真你見面兒,那時候聽聞你剛病好,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應懷真道:「已經大好了,還要多謝小表舅送的東西。」說著就低了頭行禮。

  郭建儀凝視著她,因微微垂首,便顯出那極長的睫毛來,輕輕地動了動,顯得乖巧安靜。

  郭建儀咳了聲,微笑道:「那個不值得什麼,我倒是覺著簡薄了,一直心裡不安,幸虧你們也回京來了,以後來往的機緣也多著呢。」

  應懷真心想:「你這樣冷心絕情的人,誰願意與你來往?」恨不得離得遠遠地,嘴上輕聲說:「小表舅這樣多禮,我們怕受不起。」

  郭建儀見她小小年紀,卻神情自若,安穩沉靜,毫無孩子的玩鬧氣息,心中越發詫異,正要說話,忽然聽到背後一道花牆後有人說:「你還敢說她?上回三爺房裡的小茶怎麼上吊死了呢?可不就是因為三爺跟小茶的事兒被她發覺了,逼得小茶上了吊?隨便又給了小茶家裡幾個錢這件事就算完了。又有誰知道呢?」

  另一個人笑道:「這滿府裡的人哪個跟她好?如今二爺家的回來了,也是個什麼都不清楚的,竟跟她好起來了……我們且看著,什麼時候也被她坑一道才知道厲害呢。」

  先前那人道:「說起咱們這‘風二爺’,可真不是個成器的,人家都在京裡舒舒服服地當官兒,他倒好,一個大家子弟被發到外頭那麼長,虧得開始被欽點賜外的時候,還有那麼多人說他不過一年半載就回來了,必然平步青雲的,如今倒好,白耽擱吃苦了那麼久,回來也派不上什麼官兒。」

  另一個介面道:「可不是呢?當初面聖的時候何等轟動,多少大官兒都爭著要把閨女許配給他,他倒好!竟都不要,偏選了個小門小戶的商家女……嘖嘖,別說我們,連上頭都給氣壞了……想來這叫什麼鍋配什麼蓋?」

  兩個人說到這裡,便笑了起來,忽然又說:「這外頭是個亭子,我們說的得意,留神有人在哪兒給聽了去。」另一個說:「快去看看!」當下花牆一陣窸窸窣窣地響動。

  應懷真跟郭建儀從頭到尾聽得明明白白,起初郭建儀聽了兩句,就想喝住這兩個人,然而看應懷真一臉的淡然不驚,他一蹙眉,便沒出聲,只是默默地留意打量。

  如今聽到這裡,知道那兩個人要出來了,當下再無遲疑,郭建儀探臂將應懷真一抱,便躍出亭子去,剛將身子藏進旁邊垂下的一大簇紫薇後,就聽那邊人聲說道:「好了,虧得沒有人,咱們也小聲兒點,給人聽見不是好耍的。」又是一陣窸窸窣窣聲響,那兩個人縮頭回去,腳步聲逐漸遠離了。

  郭建儀低頭,看到應懷真在他懷中,小小地眉頭緊皺,正微抬頭瞪著他。

  郭建儀一怔,忙將她鬆開,放在地上,又小聲解釋說道:「若是給她們看見,你不能奈何她們,她們反倒會因著心虛,未免從此就記恨你。……小懷真明白嗎?」

  應懷真半低著頭,抬起小手拍了拍裙擺邊兒沾上的一片花葉子,愛答不理地「嗯」了聲。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09 PM

  ☆、第 36 章

  郭建儀盯著應懷真,越看越覺的心裡不太對勁兒,忽然見她捏著衣角,問說:「小表舅,方才那兩個人說什麼上吊,又說誰面聖?究竟是什麼意思?小表舅又怕她們記恨,想來都是不好的話?」

  郭建儀一怔,這才知道原來她並沒有全聽懂的,也難怪,她也不過才五歲,那些人又說的狠毒雜亂,對個小孩子來說很難就想得那麼清楚。

  郭建儀略松了口氣,便笑了笑,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都是這些人閑極無聊胡亂編排的混話,也不能當真。懷真你不用理會忘了就是了。」

  應懷真抬頭看他,眨了眨眼,正色道:「那既然她們這麼愛編排,以後我少不得就遠著她們了,只不知道她們是誰呢,小表舅可認得?」

  郭建儀想了想,隨口說道:「瞧著像是大少奶奶的陪房陳六家的跟春暉的奶母……」說到這裡忽然心中一動,便又笑了笑,說道:「我對這府裡的人也並非十分熟悉,方才又沒瞧真切,看錯認錯也是有的。」

  應懷真點了點頭道:「我也不認得她們是誰,那就算了罷,反正都不是好話,就當沒聽見的行了,小表舅覺著我說的可對?」

  郭建儀忍不住笑說:「正是這樣,很對。」又想起一事,便問:「方才懷真怎麼一眼就也認出我來了呢?」

  應懷真看了郭建儀一會兒,說道:「我也是猜的,府裡除了春暉哥哥跟佩哥哥,其他都是小孩兒了,沒想到就猜中了。」

  這話有幾分道理,但猜的這樣准,也算是機緣巧合了。郭建儀便笑道:「這兒太陽大,你是要回亭子裡,還是要回屋?我送你可好?」

  應懷真忙道:「不用了,吉祥姐姐說一會兒就來接我……」說話間,果然見吉祥蹦蹦跳跳地從路上過來,一眼看到應懷真跟郭建儀站在一塊兒,忙上前行禮。

  在泰州的時候吉祥是見過郭建儀的,是以認得,又道:「表少爺怎麼在這兒?不如回屋裡坐坐。」

  郭建儀便推說改日,又對應懷真道:「改天小表舅再來看望你。」果然便去了。

  應懷真瞅了一會兒,轉身往回走,吉祥笑嘻嘻地道:「沒想到郭少爺一家也來了京,以後來往起來可就方便多了。」

  應懷真看她滿臉喜色,不由說:「有什麼可來往的呢?我們跟他們家也沒什麼格外的交情。」

  吉祥說道:「雖說是這樣,但我瞧著郭少爺委實不錯,年紀還這樣小,偏行事是這樣的妥當可心,給個老成人也不換。」

  應懷真心知給吉祥這樣誇讚,其中郭建儀的好皮相自然是一大原因,另一原因,怕也是那一盒子花膠燕窩的功勞,然而郭建儀是個外面純白內裡漆黑的主兒,這樣的人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應懷真心內腹誹不已,只是不好就對著丫頭說出來。

  剛回了院子,就見李賢淑從外面回來,面上頗有慍怒之色,應懷真瞧著訝異,便問:「娘你去哪裡來?」

  李賢淑因著了惱,氣哼哼坐了,先是不語,然而實在忍不住,便道:「這兒有些住不得了,等你爹回來了合計合計,能搬出去且搬出去住罷了。」

  應懷真道:「怎麼了?究竟是誰惹了娘生氣?」

  李賢淑罵說:「無非是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卻並不肯說緣由,起身回房去了。

  片刻如意也回來了,臉上也並不好,應懷真便把她叫了來,細細地問:「我娘方才做什麼去了,如意姐姐你可跟著?」

  如意欲言又止,搖頭不說。應懷真一再催問,如意才道:「姑娘,我跟你說了,你可別對奶奶透露是我說的……原是因為這些日子來,咱們大人總在外頭跑,也不見結果,不免費心勞力,再加上剛換了水土,你沒見都瘦了好些?這兩天晚上更有些咳嗽,奶奶自然心疼,就叫我去廚房,想叫他們做點兒清火潤肺的湯水來,沒想到那些人推三阻四,一會兒說百合沒了,一會兒又說梨子也貴……總是不肯動手,我沒了法子,回來跟奶奶一說,奶奶氣極了,親自過去了一趟,那些人見了,才服了軟,不料方才送來了湯,奶奶一看,那梨也是有好有歹,百合沒有幾片,湯水也並不甜,奶奶索性就把罐子摔了,又去指著那些人罵了一頓。」

  應懷真聽了,驚道:「娘罵他們,他們表面不敢說什麼,底下必然又嚼舌頭了。」

  如意歎了口氣,道:「可不是麼?我也是這樣擔心的,方才我在後頭,就隱隱地聽他們議論說咱們奶奶……」說到這裡,再往下就是不好聽的言語了,如意就停下了。

  應懷真想了會兒,便說:「倒也不用怕。原是他們的不對,那管廚房的是什麼人呢?」

  如意道:「管事的叫秦大娘。今兒她雖沒露面,但指使著送那種湯水的必然是她。」

  應懷真問說:「她倒是大膽,竟敢這樣欺負人,不知道背後又是借了誰的力呢?」

  如意有些驚訝,想了想笑說:「姑娘的心思真活泛,竟想到了這個,你不說我還沒主意呢,我隱約記得這秦大娘是大奶奶陪房陳六家裡的親戚。」

  應懷真漫不經心地說:「這些人我統統都不認得,陳六家的是長得什麼樣兒呢?」

  如意笑道:「姑娘自然是不認得,咱們才回來多久,倒是我之前是在府裡的,陳六家的是個圓盤臉,也沒什麼特色,就是眼白多些,就是俗稱的三白眼。」

  應懷真嘻嘻笑道:「這麼有趣兒,改日我必要見上一見。」

  如意道:「姑娘見那些小人們做什麼,倒是別照面的好,免得看那嘴臉便生氣!」

  應懷真跟如意說了一會兒,就去找李賢淑,推門進去,見李賢淑坐在床邊,拿著帕子拭淚呢,應懷真一驚,忙喚道:「娘……」

  李賢淑沒想到會有人突然進來,忙扭過頭去把眼角的淚擦乾了,急收了帕子才起身道:「怎麼了阿真,有事兒找我?」

  應懷真看著她淚痕未幹之態,問道:「娘,那些人既使壞,你為何不跟三嬸娘說呢?她不是管事兒的嗎?」

  李賢淑聽她問起這個,便明白她已經是知道了,就道:「阿真你還小,不懂這些……起先已經有過缺三短四的事兒,我也找過幾次了,然而我們才回來……縱然受她高看一眼,彼此相處的也還好,但總是去煩她,她心裡未免不會覺著我多事。」

  應懷真點了點頭。李賢淑見她一臉了然似的,便把她抱在腿上,摟著說道:「自打回來了,只覺得處處不便,連要吃個湯水都要看人臉色了,還不是覺著你爹得不了好官職才這樣欺負人?偏老太君那裡又……」

  李賢淑停了口,眼中蘊淚,又道:「雖然我不願跟這起子小人置氣,但今兒實在是趕上了,一邊擔心你爹,一邊又忍著他們,委實是受夠了,才去廚房跟他們鬧了一場,如今雖然有些後悔,但做了便是做了……等今兒你爹回來,少不得跟他認真商議一番搬出去住,大不了我們便回你姥姥家裡住一段時候,哪裡活不了人呢,總比在這兒縮手縮腳的強!」

  其實李賢淑說了這些,也並非是全部,讓她之所以忍不住大發雷霆的,其中還有一件小事。

  起初頭兩遭兒,派了如意去要湯水,卻屢屢沒得,李賢淑本想忍一時風平浪靜,不料次日,那應蘭風的妾楊氏竟親來了,身後帶著小丫頭子,捧著個五彩花紋的蓋盅,裡頭盛的竟然正是百合蓮子甜湯。

  楊氏細聲細語地說道:「這是我自己熬了的,聽說姐姐近來尋這個,若不嫌棄,就先用這個罷了。」

  李賢淑見這情形,心中大怒,面上卻還未露出來,只笑吟吟說:「妹妹倒是個有本事的人,既然一片盛情,那我便留下了。」

  楊氏只道:「姐姐別嫌棄我手笨就好了,當初咱們二爺離京,因為蕊兒還小,夫人做主讓我留下照顧,不得隨行。二爺在外頭放了這麼久,都是姐姐操勞照料,十分辛苦,我心裡有愧,如今回來了,好歹且讓我盡點兒心意……」

  溫聲軟語地十分恭敬,也並沒再說其他,只略問了問應蘭風的事兒,李賢淑只說他近來忙的不成個樣子,早上早早兒出門,又非得三更半夜才回來之類,楊氏便告退了。

  次日李賢淑越想越是不對:憑什麼她去要東西就沒有,楊氏卻能變戲法兒似的「自己熬」了呢?於是又叫如意去催廚房,仍是沒得,李賢淑本來性子就有些潑烈,因為進府才一再忍耐,此刻哪裡還能再忍,心頭那股火兒無論如何再壓不住,最後竟才鬧得那樣,雖也暗暗後悔,卻也無濟於事,只得咬牙罷了。

  應懷真從頭聽到尾,便道:「娘,不用為了這些小事兒悔天悔地的,也別多想其他,照我說,他們敢這麼明目張膽的胡為,等時候到了,自會有收拾他們的人。另外,你也不必擔心爹爹,不是說‘好事多磨’來著?泰州五年都也過了,這些怕什麼?少不得耐著性子,只怕到時候爹升了官兒,你還會高興的哭呢。」

  李賢淑聽了這等寬心的話,破涕為笑,就把應懷真緊緊抱在懷中。

  又過兩天,傍晚時候,李賢淑帶了應懷真,去老太君那邊吃了晚飯。

  應懷真吃了幾口,轉頭四處看,卻見許源的一雙女孩兒,大的應翠八歲,還在規規矩矩地吃,小的應玉六歲,已經吃完了,就到了外間自己玩耍。

  應懷真便也跟了去,見應玉正在玩一個串珠算盤,她便湊過去說道:「姐姐,這個怎麼玩兒?」

  因許源聽了應竹韻的話,有心跟李賢淑交好,故而兩個姐妹也常跟應懷真玩在一塊兒,應玉見問,就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只看別人玩的好。」

  應懷真便笑了笑,道:「那麼我們不玩這個,我那裡有個布偶老虎,姐姐要不要一塊兒玩?」

  應玉聽了,便說:「你說那個,我們也有,我跟翠姐姐一人一個呢……上回你去沒見著麼?腿跟眼珠子還是能動的,你的能動嗎?」

  應懷真詫異說:「我沒留意,自來也沒見過能動的,姐姐別騙我。」

  應玉聽了,一心想要炫耀,正好應翠也吃了飯,應玉就叫了應翠,三個小的便叫丫鬟領著回了房,兩姐妹把布偶找了出來,應懷真看著那老虎果然逼真,眼珠子卻是黑色的水晶石做成的,一推便骨碌碌亂轉,不由嘖嘖驚歎。

  三個人玩得高興,不知不覺過了半刻鐘,就聽外頭有人咳嗽了聲,道:「奶奶回來了。」

  隱隱地腳步聲傳來,應懷真聽得分明,便擺弄著布偶,對應翠道:「你晚上抱著老虎睡麼?」

  應翠道:「我大了,哪裡還抱這個,連阿玉也不抱的,莫非你還抱著?」兩姐妹說著就嗤嗤笑了起來。

  應懷真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說:「我原本也是不抱的,可是這兩天總做噩夢,跟娘一說……娘就叫我抱著老虎,說是老虎會把那些壞東西都嚇跑了。」

  應翠睜大眼睛問道:「你做什麼噩夢了,又是什麼壞東西呢?」

  應懷真故意四處看看,見沒人進來,才說:「這件事我連我娘也都沒說,姐姐們答應別告訴人去,我才說呢。」

  兩姐妹見如此神秘,趕緊又催她說,應懷真道:「我聽人說府裡吊死過人,叫什麼小茶的……你們可聽說過麼?我也不懂,只是那天聽了人說後……回去就做噩夢了,好生怕人。」

  應翠已經有些懂事,應玉卻一無所知,應翠正欲說話,就聽外頭許源的笑聲傳來,道:「你們幾個小的,飯也不好好吃,跑到這裡嘰嘰喳喳做什麼呢?」

  應懷真忙停了口,許源看她一眼,對應翠道:「翠兒,你瞧你妹妹來這半天,你也不把你素日藏得那好吃的拿來給她吃,光顧著說話了,快去拿去!乖!」

  應翠很懂她母親的心意,當下答應了,便又拉著應玉,應玉道:「我還沒聽完呢……」話音未落,就被應翠拖了進內房了。

  當下屋裡就只剩下許源跟應懷真,許源就把應懷真拉到身邊兒坐了,親親熱熱地說:「真兒,跟嬸娘說實話,方才你跟翠兒玉兒說什麼呢?」

  應懷真道:「我、我沒說什麼……」

  許源故意低頭看著她,道:「小孩子家說謊可不好……留神那小鬼兒來抓你!」

  應懷真伸手捂住臉,半晌才說:「嬸娘別嚇唬我,我這兩天總做噩夢呢。」

  許源就問道:「那你做什麼噩夢,因為什麼做夢呢?你一五一十地說來,那小鬼兒就去抓別的愛說謊的小孩兒了。」

  應懷真琢磨了一會兒,才看著許源,小聲說:「那我跟嬸娘說,嬸娘可別告訴旁人。也別跟我娘說才好。」

  許源道:「你放心,嬸娘的嘴是最嚴的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

  應懷真便道:「這本是我無意中聽來的……那天我在院子裡……」

  當下應懷真便一五一十,把遇到郭建儀,聽到談話,如何躲開的情形說了一遍,將陳六家的跟春暉乳母的對白也撿著要緊的說了大半。

  末了應懷真道:「我本來也不知道說話的是誰,只看見那個人的眼睛白的多些,是小表舅無意裡說了他們是誰,不過也未必是真,小表舅說他並不熟悉府裡的人,或許會看錯了,叫我不要跟別人說起……」

  許源聽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本來是個七竅玲瓏心的人,有十八般花花腸子,早聽說前兩天李賢淑在後廚鬧了一番的事兒,如果這次是應懷真自個兒主動來向許源「告密」,只怕她反而會覺著是李賢淑指使應懷真,好報復陳六家跟管廚房的秦家的。

  又,如果單是應懷真自己說這些,許源恐怕也是不會全信,如今現場偏又多了個郭建儀,許源聽著應懷真說的郭建儀的舉止,正好跟郭建儀素來謹慎不肯多話的性情相合,這自然是板上釘釘,確鑿無誤的了。

  應懷真見許源不言語,卻又皺著眉,呆呆地問:「嬸娘,真的有上吊的小茶嗎?會變成小鬼兒嗎?我總是做噩夢呢。」

  許源聽了這句,大為刺心,又見她傻傻地,心裡反倒愧疚起來,心想:「這樣小的孩子又懂什麼呢?竟白給那些下賤背後愛嚼舌根的混帳東西們嚇唬著了!」

  當下忙把應懷真摟入懷裡,反而百般安撫,道:「別聽他們的,哪裡會有那種東西!都是他們編出來嚇唬人的,若真的有什麼小鬼兒,頭一個就去捉這起子喪了良心的東西們!你是乖孩子,周身都有菩薩保護著呢,別怕。」

  說著,許源就把應懷真抱著,撫著她的背,輕輕地晃來晃去,十分疼愛。

  正好李賢淑找不到應懷真,打聽了丫鬟說是在這兒,便尋了來,進門一見這情形,不由笑道:「這是在做什麼呢?竟跑來這裡纏磨你嬸娘呢?」

  許源抱著應懷真不放,道:「你可別眼饞,我們娘兒倆感情比你們娘倆都好呢!」

  李賢淑又驚又笑,便也打趣道:「你也有兩個閨女了,偏又要收個乾女兒不成?快別臊了,自己再生個小子豈不是好?」

  許源只是嘿嘿地笑,將放開應懷真的時候,就悄悄地在她耳畔又說:「方才說的那些話嬸娘替你保密,你也不許告訴第二個人了?」

  應懷真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嬸娘。」

  李賢淑越發笑道:「你們兩個倒是真的好了,竟連體己話都有了?」

  許源笑眯眯道:「可不是?懷真,可記得千萬別跟你娘說呢。知道嗎?不然嬸娘不依的?」應懷真果然乖乖地點了點頭。

  李賢淑坐著說笑了會兒,便帶著應懷真回了屋裡去。剩下許源在燈下坐了一會兒,心想:「因為大嫂子不管事,我來管家,那些跟著她的人落不了好差事,自然不服,虧得我還特意給他們些臉面,安排了些體面差事給他們……沒想到竟全是喂不熟的白眼狼,表面上三奶奶長三奶奶短地奉承,背後竟揭我的皮呢!我雖也知道他們背地裡不會全說我的好,可也想不到竟說的這樣不堪,又是這樣不知避忌,可見她們已是恨我入骨……」

  轉念又想:「這次幸虧是給懷真這不懂事的丫頭聽見了,倘若給別人聽見了呢?傳揚出去還了得?我白想做好人,卻養了這些專壞我名頭的混帳淫婦們!」

  許源想了一會兒,便咬牙切齒一會兒,各種念頭湧上,心火熊熊,一時就想叫了人來,把陳六家的跟春暉的乳娘立刻打死,但這畢竟是氣頭上的想法兒,這兩個人又都不是一般的下人,輕易動作起來沒憑沒據不說,更反而會得罪人,自要好生想法,慢慢擺佈才成。

  許源思謀良久,雙眼裡漸漸透出幾分銳色。

  且說李賢淑領著應懷真自回東院去,路上便問她:「你跟你三嬸娘說什麼呢?」

  應懷真偷偷笑了笑,道:「都是些沒要緊的閒話,三嬸娘哄你呢。」

  李賢淑也覺得如此,不然的話許源沒頭沒腦地跟個小孩子說什麼要緊的話?便只一笑,心道:「沒成想阿真倒是跟她投緣,近來我越發隱隱地聽說,她是個厲害的人,這樣的人如果一直交好倒也罷了,但倘若反目,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李賢淑滿腹心事,也不出聲,應懷真問道:「娘,爹回來了嗎?」

  李賢淑便道:「回來了,這會兒正吃飯呢,見你不在屋裡,就忙著叫我出來找了。」

  應懷真聽了,便加快步子,最後竟小跑起來,李賢淑急的忙追,一邊叫道:「黑漆漆地留神跌一跤!」

  兩人一前一後回了院子,正應蘭風吃了飯,站在門口張望,一眼看到應懷真跑了進來,口中叫著:「爹!」小旋風似的奔來。

  應蘭風大喜,便俯身張開雙臂,將她高高抱起。

  應蘭風見他興致頗高,加上又被舉得高高地,倒有些新奇有趣兒,便也咯咯笑了起來。

  李賢淑後面趕來,因走得急一時氣喘,便停步扶著柱子道:「你們一大一小……真是要折騰死人不成!」

  應蘭風把應懷真抱定了,道:「我等半天了,就等你回來……你可猜到我今兒遇見誰了?」

  李賢淑啐道:「我去找阿真前你就開始賣關子,如今還是沒玩夠不成?你一天出去見的人沒有上千也有幾百,我知道你是看見哪個老相識的了?」

  應蘭風哈哈一笑,道:「你卻是說對了,我的確是見了個舊日相識……再給你提一下,是在泰州見過的。」

  李賢淑一怔,脫口說道:「難道是看見娘了?」

  應蘭風白她一眼,李賢淑已經連珠炮似的叫道:「又或者是哥哥?妹妹們?」

  應懷真在旁邊站著,仰頭看著應蘭風,忽然叫道:「我知道!」

  夫妻兩聞言,齊齊低頭看來,應蘭風問:「真兒知道?那你說說看爹遇見的是誰?」

  應懷真脆生生說道:「必然是小唐……唐叔叔!」

  應蘭風本是滿懷戲謔,乍然聽了這句,笑容一收,驚訝問道:「真兒怎麼知道?」

  李賢淑見他這樣問,情知應懷真是猜對了,忙也問:「真的是遇見小唐……咳!是那位了不得的唐大人?」

  應蘭風看她一眼,忍笑答道:「可不正是這位了不得唐大人麼?真兒,你且先跟爹說說,你怎麼猜的這樣准?」

  應懷真眼珠一轉,道:「我瞎猜的。沒想到真的就猜中了。」

  應蘭風便又大笑,又把應懷真抱過去,讚歎道:「真兒就是聰明,隨便一猜就猜中了,不像你娘,左猜右猜都不中。」

  李賢淑見他如此,便又啐道:「你誇你閨女就誇唄,做什麼又踩著我呢?說起來……我知道真兒為何一猜就中,你可知道?」

  應蘭風跟應懷真一起看她,應懷真也覺好奇。只見李賢淑笑道:「那唐大人生得好,人又大方,跟阿真竟是極投緣的,你女兒必然是瞧上人家了,故而心心念念記著,自然一猜就中了!」

  應蘭風聽她這樣說笑,便也大笑起來,又故意地逗應懷真,道:「真兒,你娘說的可對?」

  不料應懷真聽了,先是張口結舌,呆了半晌,繼而慢慢地紅了臉,臉上的表情慢慢地竟是惱羞成怒真生了氣似的,最後竟揮起拳頭來,又砰砰地打了應蘭風幾下,趁著他鬆手的當兒,便撇了兩人跑進門去。

  倒是讓李賢淑跟應蘭風兩個怔了半晌,李賢淑道:「這是怎麼了,我是玩笑話罷了。」

  應蘭風想了會兒,道:「阿真眼見大了,大約……也知道害羞了?」

  李賢淑呸道:「什麼眼見大了,才五歲呢!」忽然記起正經事來,忙又問:「別打岔!你今兒倒是比往日高興些,莫非跟遇見這位唐大人有關?莫不是他做了什麼好的?」

  應蘭風聽問,臉上的笑卻慢慢地斂了,歎道:「倒是沒做什麼,只是我們說了一番話罷了……你也是再想不到他對我說了什麼的。」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09 PM

  ☆、第 37 章

  自打回京以來,吏部的門檻都要給應蘭風踏平,幾乎多半的差人都認得他了,門口的公差見了他便笑著招呼:「應大人來了!」不管如何,倒先混了個臉兒熟。

  這日應蘭風又來問詢,那主事官見了他就頭疼,早吩咐了底下人盯緊,但凡應蘭風來了,便早躲得不見人影。

  應蘭風也是練出來了,並不惱怒,跟些文吏吃了會兒茶,閒聊了幾句,才出來又溜達一回,見人仍是沒回,就跟那些文吏打了個招呼,邁步往外走。

  正踱步徐行,聽到後面有人道:「應公!應公留步!」

  應蘭風回頭看時,卻見是吏部的一個制書令,隱約記得姓寇,當下停步拱手道:「寇書令好,何事相喚?」

  寇書令拱手作揖,見左右無人,便拉應蘭風往前又走幾步,在那牆根邊上站住了,才道:「應公不必多禮,應公之前為泰州知縣,風評極佳,本來眾說紛紜,我也是半信半疑,然而前日我有個泰州的親戚上京,說起應公來,委實稱讚,我才知道應公確是個清明仁德的。」

  應蘭風見他無端說起這些,只好笑著應付道:「哪裡,只不過是盡我之能罷了,都是分內應當的,不值什麼。」

  寇書令歎了聲,道:「朝廷的官員若都似應公這般,那普天之下的百姓則都有福了……是了,我拉住應公是想問問,你可知道為何至今不能選官的原因?」

  應蘭風道:「胡亂也聽了些傳言,只不過不知道該信哪頭,因此毫無頭緒,只是乾等罷了。」

  寇書令雙眉微蹙,看定應蘭風,道:「這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應公當時以一首詩名揚京城,但同樣也因此引至災禍,你可知肅王已暗暗把你當做林禦史一派的人,因此才暗中阻撓刑部給應公選官?」

  這麼些日子,應蘭風終於聽到一句詳細言語,忙說道:「我算是個什麼東西?怎麼能跟林禦史扯到一塊兒去?肅王竟因此敵視我了?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謬,無妄之災了。」

  寇書令道:「其他人或怕肅王勢大,或畏懼林禦史之威,所以竟然不敢做聲,我因知道應公高義,不忍你久困此間,所以來跟你通個聲兒……應公還是及早想法兒……」

  應蘭風苦笑道:「多謝!我竟不知自己成了肅王跟林禦史間的棋子了,只是這又有什麼法子可想?我跟林禦史也不過是一面之緣,當初還以為他是販賣果品的商客,才膽大包天地贈了那詩……後來知道是他,也著實嚇的不輕。還暗自捏著一把汗,自忖相處時候因不知他的身份,言語中多有些逾矩之詞,更生怕會因此獲罪,沒想到好不容易得了活命之機,轉頭居然成了肅王爺的眼中釘了?這份冤屈可真無法可說,說句不好聽的,就像是風箱裡的老鼠,左右為難呢?」

  寇書令不由也笑起來,笑了半晌,才道:「其實倒也不是沒有法子,只要向肅王爺說清楚了,叫他知道應公不是林禦史一派的,肅王大概也不至於如此為難?」

  應蘭風道:「言之有理,只可惜我哪裡會有門路去跟王爺說明白呢?」

  寇書令思忖了會兒,道:「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倒是想到一個人……」

  應蘭風見他這樣說,忙問究竟,寇書令道:「我知道禮部一位王主事跟肅王府內趙長史是連襟,偏這位王主事又跟貴府的大爺私交不錯,應公何不接著這機緣,一探究竟呢?」

  應蘭風聽到跟他大哥有關,不由又苦笑說道:「不瞞寇兄,我的事家兄是不管的,我也不想去勞煩他,何況如今更有肅王牽扯進來,萬一弄得不好,豈不是反連累了他?還是罷了。」

  寇書令沒想到會是如此,便無奈道:「我也是不忍應公明珠蒙塵,也罷,再想別的法兒就是了。」兩人又寒暄了幾句,便彼此道別了。

  應蘭風自吏部出來,一時自覺頭頂烏雲滾滾,這些日子來他雖然聽說了上面有人故意為難,卻想不到肅王頭上,如今坐實了此說,當真棘手。

  才行了會兒,忽然有人從旁攔住,問道:「敢問是泰州新調回京的應大人麼?」

  應蘭風回頭一看,卻見是個青衣小廝,便說:「我就是了,不知何事?」

  小廝便笑道:「應大人有禮,是我們家大人命我請您到興澤樓一聚。」

  應蘭風便問何人,小廝道:「請恕小人不能告訴,橫豎大人去了便知,是您的舊時相識呢。」

  應蘭風心懷疑惑,但如今到了這個地步,倒也不怕什麼,便欣然前往,到了地方,小廝引著上了樓,指了指位子方向,便退了下去。

  應蘭風踱了過去,見乃是個雅間,門半開著,他將手一推,看到裡頭靠窗端坐一人,身著極淡雅的淺紫色圓領袍,白玉腰帶,領口處露出小半截雪白的裡衣,鶴背蜂腰,俐落標緻。

  應蘭風乍一看,正覺幾分眼熟,那人卻站了起來,轉身面對應蘭風,微微笑道:「應知縣,泰州一別,可無恙乎?」

  應蘭風瞧著那樣的笑臉,渾身先是一陣熱,忽地又是一陣冷,可謂水火交煎,忙拱手作揖,口稱:「不知是唐大人,失敬!」

  此人自然便是小唐了,見應蘭風行禮,小唐便上前一步,抬手在他胳膊上輕輕一拖,道:「何必多禮?今日只是請大人前來敘舊的,委實不必拘束。」

  小唐雖如此親近示好,應蘭風卻不敢怠慢,上回在泰州便被他跟林沉舟一唱一和,將他活活地蒙在鼓裡,想著自個兒當初肆無忌憚的舉止,這兩人卻不動聲色地只看著……就宛如在叢林之中翩翩起舞,卻不知背後有虎狼無聲窺伺隨時會起身撲殺一般。

  至今想起仍覺後怕。

  應蘭風咳嗽了聲,便道:「不知唐大人叫我前來有何事?」

  應蘭風是絕不相信小唐這番相請只是為「敘舊」,他掃一眼桌上,見只一杯清茶罷了,不由地暗暗略松了口氣……只要不是「鴻門宴」便好。

  終於落了座,小唐見應蘭風雙眸微垂,知道他心中忐忑,便起手替他斟了杯茶,應蘭風忙握住,連連道謝。

  小唐笑道:「當初在泰州乃是公務在身,不得已而為之,還請應知縣休怪,這一杯茶就當我請罪了。」

  應蘭風忙道:「哪裡哪裡!唐大人這話折煞下官了。」心中萬分狐疑,仍是猜不到對方究竟意欲如何。

  小唐覷著他的臉色,忽然問道:「自泰州一別,差不多已是一年過去了,可喜應知縣調回了京內,以後大家相處起來更容易多了……是了,不知小懷真可好?我離開之時她仿佛剛病癒,看著瘦弱的可憐。」

  應蘭風聽著他說「大家相處起來容易多了」,正心裡打戰,暗覺著還是不要「相處」的好,最好是離著千里遠!忽然聽他又問起懷真,便不由地放鬆心神,竟笑著回答道:「真兒好著呢,前日還嚷著說自個兒比先前胖了……」說到這裡,對上小唐笑吟吟的雙眼,笑容一僵,便不再說下去。

  小唐卻自顧自歎道:「我甚是想念那孩子,若不是恩師囑咐我近來不要去拜訪應知縣,我便早去府上拜會了。」

  應蘭風一怔,遲疑著問道:「雖則不敢當‘拜會’二字,但您說的是林禦史大人?可……大人卻又是為何這樣囑咐您呢?」

  小唐淡淡道:「想必應知縣也聽說了,因為那首贈詩的緣故,肅王很是惱怒,他自然奈何不了林大人,故而就遷怒於你。」

  應蘭風目瞪口呆,想到寇書令的話,便道:「可、可我委實是跟林大人不熟……」

  小唐微微一笑,道:「應知縣其實也該明白,肅王並不是個講理的人。」

  應蘭風一口氣悶在喉頭,過了會兒才說道:「那麼我這次回京,豈不是調職無望?」

  小唐搖搖頭道:「不然,肅王只是要折一折你的銳氣罷了,讓你知道他在朝中仍是不容小覷,倘若你若肯向肅王低頭,恐怕平步青雲指日可待,只看應知縣如何選擇罷了。」

  應蘭風聽得皺眉,竟忘了忌憚,哼了聲道:「平步青雲應某是不指望了,只想清清白白做個官兒罷了,倘若還得去跟人溜鬚拍馬,做盡不堪之態,那索性不做這官兒也罷。」

  小唐輕笑,目光中頗有深意,看著應蘭風道:「我聽人說應知縣在泰州的時候曾想辭官?」

  應蘭風一怔,即刻明白必然是王克洵把此事告訴的他,恐怕林沉舟也知道了,事已至此,應蘭風索性坦然道:「不錯,正有此事。」

  小唐問道:「這卻又是為何?」

  應蘭風道:「官場上步步驚心,且應某才智平庸,唯恐行差踏錯,更禍及妻女。」

  小唐微微挑眉,片刻點了點頭,道:「但你在泰州開渠,又聽調上京,可見仍是選擇走仕途一路了?」

  應蘭風皺眉不語,半晌緩緩地出了口氣,道:「是……」

  小唐笑道:「既然決心已下,又怎能輕言放棄呢?應知縣也該知道,自古以來這青雲路就非坦途……越是往上,便越是九死一生。」

  應蘭風聞聽此言,默默不語。

  應蘭風面前杯中的茶水已經冷透,他舉起來喝了口,略覺苦澀。

  小唐看著應蘭風,忽道:「我有個人要介紹給應知縣認識。」

  應蘭風抬頭看他,小唐話音剛落,便聽門外有人道:「趙爺來了。」上樓的腳步聲響起,一直到了門口邊上。

  小唐道:「趙兄請進。」

  門外那人推門而入,應蘭風仔細看去,見來人白淨臉,下頜三縷鬍鬚,一派斯文。

  小唐起身相迎,那人舉手寒暄,又看應蘭風,道:「這便是應大人了?」

  應蘭風不知此是何人,便也舉手道:「如今也沒什麼官職,兄不必客氣,直呼姓名便是,不知兄是……」

  小唐在旁道:「趙兄如今在肅王府當差,想必應知縣也聽說過一二。」

  應蘭風心頭一跳,便想起先前在吏部寇書令所說的那「肅王府的趙長史」,不由看看小唐,又看那人,重作揖道:「失敬失敬!原來是趙長史。」

  趙長史看著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讓應蘭風毛骨悚然。

  三人重又落座,應蘭風猜不透小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索性不語。

  小唐卻也不做聲,倒是趙長史看著應蘭風,似笑非笑道:「早聽聞應大人的名頭,沒想到見面更勝聞名,果然良才美質,國之棟樑。」

  應蘭風勉強道:「謬贊了。」

  趙長史嘿嘿笑道:「應大人不必自謙,大人若不是身負驚人才幹,肅王爺也不至於如此的求賢若渴,唯恐別人得了大人去。」

  應蘭風聽了這話,心中越發有苦說不出,掃一眼小唐,卻見他仍是那副微微笑的模樣,仿佛什麼也不曾聽見。

  應蘭風咳嗽了聲,道:「承蒙王爺青眼,然而方才我同唐大人也說過,此事委實是誤會一場……我跟林禦史相交泛泛……」

  趙長史笑道:「大人勿驚,我也只是來傳王爺話的,且讓我說完再議。」

  應蘭風一怔,趙長史將笑臉收了,改做正容,道:「王爺說,叫我去傳他的話:王爺敬大人是個有骨氣的,所以不肯十分為難,但若大人仍是一心選擇林沉舟那一邊兒停靠,可要好生掂量掂量,王爺是天潢貴胄,姓林的不過是個區區禦史,就算再怎麼被皇上重用也好,終究只是一時的!王爺跟皇上卻是手足,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大人若真的想‘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且看好了再站不遲!」

  應蘭風聽了這話,如癡如醉,如傻如呆,他竟不知自己何時竟真個兒成了肅王爺眼裡的香餑餑了,而這位爺當著小唐的面兒說這些出來,總不能不知道小唐乃是林沉舟的心腹?

  趙長史說罷,仍皮笑肉不笑似的道:「大人可掂量著行事了?我的話已經帶到,也不耽擱了,告辭。」說著起身,向兩人行了禮,便出門而去。

  剩下應蘭風跟小唐煢煢相對,小唐仍是泰然自若,叫了夥計來添水添茶。

  夥計去後,門又掩上。應蘭風看著他,道:「我竟是猜不透,唐大人,當著明人不說暗話,索性攤開來說明:你們究竟是想要如何呢?」

  小唐微笑相視,道:「應知縣還不明白?自然是想你選邊兒站了。」

  應蘭風啼笑皆非,把心一橫,道:「你們一個是狼,一個如虎,我卻要往哪裡站?我自然誰也不站。」

  小唐搖頭道:「既然你知道這都是虎狼之輩,若你誰也不站,虎狼齊心,你卻往哪裡逃去?」

  應蘭風倒吸一口冷氣,看著小唐的眼神,忽然間心頭靈光一動,脫口說道:「我知道了!原來你們是想讓我投靠肅王!」

  屋內並無他人,應蘭風把今日所見所聞,以及跟小唐所談的話盡數跟李賢淑說了一遍。

  李賢淑滿耳的「肅王」「林禦史」,也早已「如癡如醉,如傻如呆」,更是做夢也想不到剛從七品知縣的位子上爬回京內,忽然之間就有兩個這樣的厲害角色來「泰山壓頂」。

  兩夫妻你看著我,我瞪著你,兩兩無言。

  而在室內,應懷真聽著這些話,也是心跳加速,兩耳轟鳴。

  起先應懷真之所以猜中應蘭風遇見的人是小唐,一是因為應蘭風說了是泰州遇見的舊相識,如果真的是徐姥姥等人,就不會說是「相識」了,而人在京城卻又能於泰州遇見的,最大的嫌疑就是林沉舟跟小唐兩人。

  應懷真之所以不猜林沉舟,是因為林沉舟畢竟是人人望而生畏的監察禦史,若真個兒遇見的是他,應蘭風就不會用如此輕鬆的口吻提起了。

  再加上應蘭風最近正疲於奔命,如果遇到的是其他閒雜人等,他也不會有心應付,更不會還鄭重其事地拿出來說了。

  故而一猜就中。

  然而聽到應蘭風說完跟小唐見面的情形,應懷真喉頭發幹,心跳加快。

  她幾乎就忍不住沖出去告訴應蘭風:肅王那個人,投靠不得!

  讓當時對朝堂事務絲毫不關心的應懷真也記憶鮮明的是:肅王最後被判以謀反之罪。此案牽連甚廣,甚至應蘭風最後的倒臺,也跟這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她還隱約記得,起先查肅王案的時候,應公府內人心惶惶,每個人都是一副即將大禍臨頭的神情,甚至有流言悄悄散佈,說應蘭風也牽扯其中,下一個要查要倒的必然是他。

  雖然沒有人敢對她說什麼,但那種恐懼彌漫的氛圍,卻無法阻擋。

  後來應蘭風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居然風平浪靜了下來,一直到兩年之後,淩絕反判,大理寺跟刑部才聯手複又徹查此事,在應蘭風的罪狀上又添新的一筆:勾結肅王黨羽,行謀逆之實。

  應懷真雙足落地,軟綿綿地如踩在雲端,她攥緊雙拳,心中亂亂地想著該如何去開口,才能叫應蘭風別去碰肅王。

  忽然外面李賢淑如夢初醒地問:「那、那最後到底是怎麼樣呢?」

  應蘭風笑道:「也不怎麼樣,總之我是不去投靠肅王的,任憑他們怎麼都好,實在逼得我急了,我只認了我是林禦史一派的罷了,好歹也有個賢名不是?」

  聽著他這般輕鬆的口吻,李賢淑也才忍不住笑了,啐道:「我的魂兒都飛了,你還有心說笑呢。」

  裡頭應懷真聽到這裡,眼睛一眨,那堵在心頭的一口氣也才慢慢地緩了過來,握緊的拳也漸漸放下。

  又聽李賢淑道:「這唐大人也委實的可惡,竟要你投肅王,這不是與虎謀皮?」

  應蘭風歎道:「他們正是這個意思,故而我打定主意,才不做他們的棋子。」

  應懷真聽到這裡,不由也暗暗地懷恨小唐,心道:「今日我才信了,‘唐叔叔’你果然不愧是淩絕的恩師。」

  想起小唐淺笑的模樣,恨不得張手去抓幾把,把他的笑臉抓破了才好。

  應蘭風既然打定主意不去投靠肅王,他自忖自己的仕途只怕越發會艱難,雖然不再輕言放棄,然而也要為自己做了點兒打算,加上李賢淑說府裡住的艱難,他便想著不如趁機搬出去罷了。

  只是近來府裡正籌畫老太君的生日,人人各行其事,十分忙碌。

  應蘭風跟李賢淑商議了一番,覺著好歹給老人家做完了這個生日再議此事不遲,免得又另生波折。

  應老太君做壽這天一大早,應公府就開始忙碌,天剛明,滿朝文武各色官員的車駕便魚貫來到,其他的威武將軍府,武安侯府,錦甯侯府,忠義伯等各府裡都有專人前來賀壽,除此之外,慶王府跟肅王府竟也派人送了表禮過來……委實排場非凡,極為熱鬧。

  府裡又安排了戲班,熱熱鬧鬧地連唱了三天大戲。

  對應懷真而言,這種場面可謂是屢見不鮮,見怪不怪了。她前世因應蘭風身居高位,故而其華美盛大,竟比此刻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不管見了什麼都只是懶懶淡淡地罷了。

  但對李賢淑而言,卻是目眩神迷,眼花繚亂了,幾乎不知身在何處。

  第一次見識這樣的奢侈靡費的排場,又是那麼多的達官貴人齊齊蜂擁而至,各家的女眷們也都打扮的珠光寶氣,不是幾品夫人就是某某誥命……李賢淑一時幾乎連話該怎麼說都不知了。

  等稍微定了定神,才看見許源領著好些丫鬟婆子,泰然自若地頤指氣使,又去逢迎各家的貴婦名媛們,其靈巧自在,遊刃有餘,簡直讓李賢淑大開眼界。

  從這等空前的大場面裡,李賢淑才親見識到許源的不同凡響之處,那份鶴立雞群宛若能指揮千軍萬馬似的氣勢,簡直不似一個後宅婦人會有的風度。

  李賢淑捏著帕子,凝眸暗看許源的所作所為,心中不知為何竟有股微微地熱血湧動,一時竟說不清那是何種滋味。

  李賢淑在前廳之時,應懷真卻受不住那股鬧哄哄的氣息,那滿眼的笑臉滿耳的笑聲讓她不由想起前世的種種,雖身處錦繡堆裡,胸口卻陣陣地發悶,終於趁著老太君正摟著應春暉跟各家太太姑娘們說話的功夫,便偷偷跑了出來。

  遠遠地一直跑到花園裡,耳旁沒了那些說笑聒噪的聲響,又嗅著撲鼻而來的花香氣,整個人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正覺舒心的功夫,便聽到有人驚喜地叫了聲,道:「小懷真,你怎麼在此?」

  應懷真聽了這個聲音,便知道是郭建儀,她暗自挑了挑眉,心道:「真真是狹路相逢!」慢慢回過身來,才要說話,整個人忽然似被雷殛了一般,僵冷原地。

  郭建儀正笑著向旁邊招呼,道:「小絕快來,不是整日家要見我二表哥麼?如今倒先見著他的女兒了……」

  應懷真手腳都不能動彈,連眼珠子也像是凍住了一般,眼睜睜地就看到有個人自花叢後徐步出來。

  他走前了兩步,將應懷真從頭到腳略一打量,淡淡冷冷地說道:「是個小丫頭。」

  應懷真心想:這才是狹路相逢。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10 PM

  ☆、第 38 章

  這來人一身白色的緞子服,發端鑲著一顆無瑕明珠,渾身不染纖塵,有飄然出世之姿。

  一張臉更如霜雪,雙目像是浸在冰水中的黑水晶,明澈裡透出幾分寒意。

  跟郭建儀兩個站在一處,雖然都是身負稀世之才的俊美少年,但一個好像孤高冷月,一個卻似暖陽,迥然不同。

  這人自然便是應懷真的「心腹大患」,——淩絕。

  兩人剛剛照面,只聽淩絕哼了聲,道:「不過是個小丫頭。」

  雖然如今的他不過是個稚嫩少年,那副略帶高傲冷意的口吻卻似一個信號。

  應懷真腦中走馬燈似的浮現許許多多昔日相處的場景,漸漸地那馬燈越轉越快,又像是彼此撞在了一塊兒,令人眼暈頭昏,胸悶憋氣,而她耳畔也有許多嘈嘈雜雜的聲音湧了上來,爭先恐後似的擠逼。

  應懷真此刻只覺自個兒如溺水之人,被一波一波的巨浪包圍推擠,眼前金星亂閃,胸口的那股子悶氣也越發漲的難受,層層疊疊,令人難以承受,終於「哇」地一聲,竟是忍不住吐了!

  郭建儀早見她臉色不對,正到了跟前查探,才問了一聲:「懷真你如何了?」就見她漲紅著臉,雙眉微蹙,張口竟是吐了。

  郭建儀自是想不到會出現這情形,頓時就被穢物弄髒了半幅袍擺。

  不料方才淩絕見他上前來,便也跟著走前兩步,本正高冷地斜睨應懷真,誰想到會有這一出?當下躲閃不及,也遭受了池魚之殃。

  淩絕先是愣怔,仿佛無法置信一般,然後雙眉緊皺,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

  淩絕退後三尺,旁邊郭建儀卻反而著急地上前,忙蹲下身去扶住應懷真,又驚又憂地道:「這竟是怎麼了?好端端地……」

  見應懷真唇角仍沾著些許穢物,臉色且還大不好,就忙又去懷中掏出一方絲帕來,輕輕地為她擦拭乾淨,一邊仍緊鎖雙眉喃喃道:「是吃壞了什麼不成?」竟一味地關心,毫無嫌棄之色。

  應懷真吐了一吐,整個人反而清醒許多,她抬眼看向前方,酸澀的雙眼中,見淩絕一臉嫌惡地正低頭查看那被她弄髒的衣裳。

  應懷真望著那略有些熟悉的表情,忽地想起來:淩絕是個好潔之人,便是俗稱的「潔癖」,記得曾有個丫鬟不知死活地碰了他的衣角……自此應懷真就再也沒見過那丫鬟。

  對他而言,被人這樣招呼,恐怕是前生也不曾有過的待遇罷了。

  應懷真忽地想笑。

  其實在此之前,自打重生後,應懷真便想過若有朝一日跟淩絕相遇,那將會是什麼情形,然而這念頭只不過是一閃而過罷了,因為那人給她留下的傷痕太狠太深,故而竟從未敢細細地設想過,只是想著此生最好不相遇也就罷了。

  沒成想,偏在今日今時不期而遇,更加想不到,初次相遇會是這樣的情形。

  不過老天這樣的安排,倒讓人大為滿意——起碼才相逢,就送了他一份絕好的禮物,竟比所有能預想到的都好了。

  畢竟就算是讓應懷真事先準備,只怕她也想不出這一招:會叫淩絕露出那副惱怒恨憎、卻偏偏無可奈何的表情。

  應懷真心中念頭轉來轉去,五味俱全。

  而郭建儀見她一聲不吭,整個人呆呆怔怔,一雙原本靈動的眸子也是定定地,直勾勾看向前方,仿佛中了邪魔似的,縱然他是個穩襯之極的人,也不由心中暗驚,問了兩聲不見答應,便索性一把將應懷真抱住了,道:「懷真別怕,小表舅帶你去看大夫。」

  那邊淩絕見他竟要離開,忙喚道:「哥哥!你做什麼去!」雖然叫,卻不上前,臉上表情複雜,仿佛是恨不得叫郭建儀趕緊扔了應懷真了事。

  郭建儀聞聲回頭,見淩絕兀自舉手撩著那髒了的半副袍子。郭建儀便道:「小絕,恕我不能再陪了,我要帶懷真去看大夫,你自行先回去罷。」說完了,拔腿就走。

  淩絕本要叫住他,見狀只能作罷,唯有皺緊了眉頭目送而已,不料正對上趴在郭建儀肩頭應懷真的雙眼。

  淩絕一愣,只覺得這女孩子看著自己,那眼神十分奇特,他竟無法分辨裡頭究竟是何種情感,喜怒哀樂……又仿佛都不沾邊,倒是有些涼涼的淡淡的……如秋日的湖水,叫人看不透。

  目送兩人離開,淩絕低頭看看自己的袍擺,越看越惱,咬了咬牙,終於還是忍不得,舉手把那衫子脫了下來,含恨帶怒地扔在地上。

  且說郭建儀抱著應懷真疾走了片刻,應懷真忽然道:「小表舅,不要去找大夫,我好了,你放我下來好麼。」

  郭建儀哪裡肯聽,低頭看她,遲疑問道:「真個兒好了?去看看大夫妥帖些,方才你的臉色很是蒼白,是先前吃壞了東西?」

  應懷真只得應著,道:「大約是吃壞了,然而已經吐了,吐出來就自然好了。」

  郭建儀見她堅持,便往前又走了一段,才將她小心地放在湖畔的青石之上,蹲下身子端詳她的臉,又抬起手來摸摸她的額頭,道:「果然是有些發熱,照我看還是大意不得,你這樣小,病了不是好玩的。」說著便東張西望,想要攔住個來往的下人,叫去傳大夫來看。

  應懷真看著他雙眉微蹙眼中帶憂的神情,心中微微一動。郭建儀此刻這份關懷,卻是發自內心絕無作假的。

  許是剛才見過了淩絕那世間第一的冷心冷面之人,所以竟不再似先前一樣避忌郭建儀了。

  應懷真輕輕歎了聲,心頭微覺出幾分暖意來,又看到他袍擺仍是濕著,便道:「小表舅,對不住,弄髒了你的衣裳。」

  郭建儀聞言才低頭看去,卻不以為意道:「別管這些,只要你人沒事兒,一件兒衣裳算得了什麼呢……你如今覺著怎麼樣?」

  應懷真緩緩搖頭,心兀自亂跳。

  此刻那些丫鬟僕人多數都在前頭伺候,此地經過的人竟少之又少,郭建儀溫聲勸說:「懷真,我抱你回房去好麼?」

  應懷真定了定神,道:「我在這裡坐一會兒就好了。小表舅,你忙的話自去就好,不用管我。」

  郭建儀便笑道:「瞎說什麼?此刻還有什麼能比你更要緊的?小小地年紀,倒是會多心亂想。」

  應懷真不由地也跟著笑了笑,道:「那……那方才你那個、那個……」

  郭建儀知道她說的是淩絕,便笑道:「你是說小絕?他是錦甯侯的次子,名喚淩絕,今日同他哥哥一塊兒來給老太君拜夀的……你大約不認得他們,想當年老侯爺在的時候,跟應公府交情甚好。」

  應懷真低頭默默不語,郭建儀見她的臉不似方才那樣紅了,略微心安,便又道:「其實他雖然年紀小小,然而才氣縱橫,很了不得,偏是個冷淡的性子,輕易不肯出來應付這些場合的,只是先前聽說了你父親寫得那首詩,他竟傾慕不已,仿佛得了知己……每每念著想見一見表哥,今日才特來了的……對了,你若有什麼不舒服的,要即刻跟我說,知道嗎?」

  應懷真聽他說的詳細,又聽到說淩絕「仿佛得了知己」,幾乎忍不住笑,那是自然了,那首詩原本出自淩絕之手,如今在別人手底「做」出來,他看著自然會有種格外不同的感受。

  應懷真微微咳嗽了聲,便道:「我現在好了,小表舅你別擔心了。」見他仍是蹲在地上仰頭看著自己,很是擔憂的模樣,不像是素日行事那樣沉沉穩穩的光景,便舉起手來,在他肩頭輕輕地拍了兩下,安撫般說道:「真的沒事了。」

  郭建儀一愣,正欲說話,就在這時,便聽旁邊有人道:「真的是小懷真?你在這地方是做什麼?」

  應懷真轉頭看去,又是吃了一驚,卻見前方過來的那人,著緋色公服,曲領大袖,腰束革帶,上面懸著個銀魚袋跟一塊兒雲紋玉佩,雖未十分打扮,卻自有一段風情,正是小唐。

  應懷真見了,驚愕之餘又微微煩惱,心道:「今兒到底是什麼日子,這幫對頭竟都來了!」

  然而細細一想,卻是自己疏忽了,應老太君做壽,京內的達官顯貴多半都來道賀,連兩個王爺都送了禮,而東海王家裡算來也跟應公府有些淵源,又怎會不派人來?

  方才跟淩絕狹路相逢,如今又見了他將來的「恩師」,應懷真委實提不起精神來,便含糊叫了聲:「唐叔叔。」

  說話間小唐已走了過來,郭建儀是個八面玲瓏之人,自然不會不知道這來人是誰,當下起身行禮,道:「不知唐大人到來,建儀失禮了!」

  小唐微微一笑,將他看了一眼,抬手一扶,道:「郭公子不必多禮,令祖郭司農為官清廉勤政,正是我輩心中楷模,如今見郭公子如此良才美質,器宇非凡,可見郭公後繼有人了!」

  郭建儀便低頭,越發恭謹端莊道:「大人謬贊,建儀愧不敢當,只求不辱沒祖宗家聲就是了。」

  小唐滿懷讚賞似地複笑了笑,郭建儀也恰到好處地報以笑容,兩個人目光略略相對,如此一來,竟似有幾分惺惺相惜似的。

  應懷真在旁邊坐著,看到此情此景,周身又有點不自在。

  小唐這才問道:「我方才在那邊經過,無意中看到你們在此,是怎麼了?」

  郭建儀道:「懷真方才不知為何竟吐了,我本想帶她回房叫大夫來看。」

  小唐聞言,果然見應懷真的臉色有些不對,不由微微躬身,打量著應懷真問道:「竟這樣……小懷真難受的緊麼?」聲音裡竟帶了幾分柔和地關切。

  應懷真越發不自在,支吾了聲,道:「沒有。」

  小唐見她吐字不清,很像是精神萎靡之態,便探手出來,握住應懷真的手腕,想要給她聽一聽脈,不料才握住了,對方卻像是被火鉗子燙了一下似的,猛地甩手抽了出去。

  小唐一愣,連郭建儀也是愣怔住了,應懷真也被自個兒嚇了一跳……看看小唐,又看看那闖禍的手,幸虧她機敏,順勢就把手放在胸口去按了兩下,裝作有些痛苦的模樣,小聲道:「小表舅,我又有些不舒服,你帶我回房好麼?」

  郭建儀聞言,忙向小唐請辭,小唐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應懷真,聞言便溫聲說道:「那便快些回去吧,只是不要叫外頭的大夫,去找太醫院的蘇太醫,他是最擅醫治小兒之症的。」

  應懷真聽到「小兒之症」四個字,嘴角又是微微地一抽,幸虧郭建儀把她抱了起來,應懷真只好竭力把脖子縮起來,將臉藏在他的懷中,更是一眼也不敢去看小唐。

  原來方才小唐試圖給她把脈之時,應懷真正想著小唐如何算計應蘭風之事。

  試想小唐無緣無故為何要讓應蘭風去投靠肅王,且還特意邀應蘭風當面說了一番呢?應懷真絲毫不懂朝堂之事,但她畢竟聰明,只要肯細細地留心,必然有跡可循。

  小唐自然是林沉舟一派的,肅王以為應蘭風是林沉舟的人,故而想爭取過去,小唐索性順水推舟地讓應蘭風過去……乃是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舉止,把應蘭風當成他們安插在肅王那邊的一顆棋子,表面看來雖是為肅王所用,實際上卻是他們的人,有了「內應」,行事必然更加方便。

  所以李賢淑才也說「與虎謀皮」,若是被肅王發現了,後果自然不堪設想,應蘭風也深知這一點,故而堅持不從。

  但應懷真想起小唐居然把自家老爹往「火坑裡」推,又加此人是淩絕的恩師,心下極為氣惱,見小唐伸手過來,竟想也不想地抽手躲開了去。

  這自然是欠妥當的舉動,偏偏在場的兩個人都不是等閒之輩。

  一直到回了房,應懷真臉上兀自微微發熱,情知方才她做的太露痕跡了些,只怕小唐又不知想什麼……應懷真越想越後悔,本來是裝病,這樣一悶,竟真似不舒服起來,直到回了房,還是懨懨地。

  郭建儀將她送回了東院中,李賢淑因不在家,兩個丫鬟都也跑去前頭看熱鬧了,屋裡竟連個看家的人都沒有,郭建儀把應懷真放下,少不得自己出了門,攔住一個過路的丫鬟,叫去前面找他的小廝廣實,叫廣實去請個相識的大夫前來。

  這也是郭建儀想事情周全,他知道今日府內事多忙碌,只怕就算去傳了要太醫,那些下人縱然有空,也都樂得偷懶躲了,一耽擱必然半天,所以他只讓叫自己的小廝去,倒是更方便些。

  那丫頭去了,郭建儀便慢慢地回了屋內陪著應懷真,進門便見她懶懶洋洋地趴在桌上,臉兒仍是紅紅地,雙眸微閉,似睡非睡。

  郭建儀不敢擾她,便輕輕地對面坐了,望著近在咫尺的臉容,想到方才在外頭的情形……心中有個疑團浮起,卻又壓下。

  外頭隱隱地傳來蟬唱聲響,依稀似乎還有鼓樂之聲傳來,更襯得室內寂靜非常。

  郭建儀一邊兒打量應懷真的睡容,手按在桌面上,手指作出個敲桌的動作,卻偏不落下,只是懸空。

  前些日子,這府內出了一件小事,原來大房裡春暉的乳母,竟被攆了出去。

  事情的經過也是眾口紛紜,有說春暉的乳母不知偷盜了什麼要緊的東西,也有說是春暉自己不想要乳母了,故而叫辭了,還有說這乳母惹怒了大夫人……

  郭建儀聽說這消息的時候心中一動,他記得那日跟應懷真在花園亭子裡聽到兩個人在說閒話,議論的正是三奶奶許源跟應蘭風李賢淑夫婦。

  這嚼舌的兩人之中正有春暉的乳母,當時應懷真還問說話的人是誰來著。

  郭建儀無端留了心,特意叫人去問了一番,只要他想知道的,終究會查問的水落石出,果然,據說真相是春暉的乳母偷了一樣東西,行跡敗露,那大奶奶雖然有心慈悲,大夫人卻眼裡不揉沙子,硬是把人攆了。

  在外人看來,這春暉乳母實在是極不開眼了,這樣好的差使,她竟然能眼皮子這樣淺,莫不是偷了什麼價值連城的好東西?

  其實不然,只是一塊兒硯臺而已。

  關鍵的是,這硯臺正好兒是許源送給春暉的。

  郭建儀也自深知,他這位名頭上的三表嫂,其實不是個善於之輩,她每做一件事,每走一步路,幾乎都是帶著算計的。

  這送硯臺的背後必然有一番內情。

  正如郭建儀所猜的,許源送春暉硯臺,的確是有其用意。

  那日,許源的貼身丫鬟芍藥從外面捧了個匣子回來,特意捧得小心謹慎,像是裡頭藏得是皇上的金印玉璽一般,那見著的人自然好奇,一問之下才知道,裡頭是一塊兒三少奶奶從外頭重金求來的一塊兒「狀元及第」端硯。

  據說這硯臺曾是前科狀元用過的,也不知是哪個算命的說了,用了這塊兒硯臺,將來必然又是個狀元及第,因此有那許多望子成龍的大門大戶裡不惜重金要買,卻終究是給三少奶奶買了來,特意要送給春暉少爺的。

  眾人聽了,一則驚歎這硯臺的不凡,二則便都以為是許源特意巴結,好討大夫人跟老太君的歡喜罷了,畢竟春暉乃是大夫人跟老太君的心頭肉,而許源也並不是頭一遭兒做這種事兒。

  這些人雖然心裡嫉恨鄙視許源,但表面上卻都做足了奉承功夫,于大夫人跟老太君面前,越發把這硯臺吹得天上有地上無,好似春暉有了這塊硯臺,便即刻就要高中狀元一般。

  由此闔府皆知,傳的活靈活現。

  偏偏春暉乳母的兒子正要應考,因此不由不在心裡暗暗羨慕,恨不得把這塊兒硯臺送給她兒子才好,只是徒有其心,也不敢妄動的。

  誰知有個丫頭,好死不死地就當面兒對春暉乳母說道:「奶奶家裡的哥兒是不是就要科考了呢?如果有那硯臺豈不就立刻當了狀元光宗耀祖的?」

  春暉乳母只好乾笑道:「我倒是想要,只是哪裡買得起呢。」

  丫鬟琢磨著說道:「反正春暉少爺年紀小,這兩年也不科考,叫我說奶奶你不如去求求大夫人或者大奶奶,就算借一借也是好的,難道你們家的哥兒成了狀元,主子家面上不也跟著有光的?」

  春暉乳母思忖了會兒,仍是搖頭。

  丫鬟便笑道:「瞧著奶奶您素日裡剛硬的很,誰知也是個沒主見沒膽識的,如果是我兒子要科考了,我豁出命,或偷或搶也得給他撈一塊兒狀元及第用呢!再說……大不了以後再還回來便是了,誰知道呢!」說著,便翻了個白眼兒去了。

  不料春暉乳母聽了這話,便觸動了邪心,自忖春暉素來有些粗心大意,陳少奶奶又是個懶散的性情,房裡的東西有時候少了便少了,從不放在心上,更不會特意追問……

  再按照春暉素日的脾氣,就算是再心愛的東西,用兩天新鮮勁兒過去也就束之高閣了……等閒不會再看一眼。

  假如真按那丫頭所說偷偷拿了出來,用完了再偷偷放回去……倒也不是不行的。

  一瞬便又想到那硯臺的好,念著她兒子若真得了,將來披紅掛彩光宗耀祖,誰人不羨慕?哪個還敢說什麼?

  但凡人最怕動心,一念心動,便成了魔怔,竟再也揮之不去,越想越是心熱,終於按捺不住,便下了手。

  誰知事有「湊巧」,春暉乳母前腳拿走了硯臺,後腳房裡丫鬟便叫嚷起來……於是一路追查,嫌疑再無別人的,輕而易舉地就把她拉扯了出來。

  陳少奶奶倒的確是個息事寧人的性子,本不想聲張,奈何事情竟不知如何給大夫人知道了。

  這大夫人素來當春暉是自己的眼珠子一樣,如今見他乳母偷走硯臺,便認定了是在壞春暉的前途,這樣包藏禍心的人怎麼能留在春暉身邊兒?當下大怒,便將人攆了出去!

  這件事郭建儀細細查訪,雖不曾親眼見著,卻也把來龍去脈理的差不多了。

  郭建儀並不像是眾人所想的那樣,以為是春暉奶母自己作死……

  他反而懷疑兩個人。

  第一便是三少奶奶許源。她送那塊硯臺,當真是毫無用意的?據他所知,並沒有「狀元及第硯」這種事,那她為何竟要嚷的闔家知曉?

  原因只有一個,因為許源要料理一個人,那人自然就是因此事而被攆走的春暉乳母。

  那問題不由又來了,許源為何要擺佈春暉奶母?偏巧在他跟應懷真在花園裡偷聽了春暉乳母跟陳六家的嚼舌之後?

  於是郭建儀第二個懷疑的,則是眼前的人了。

  郭建儀默默地思忖了半晌,抬眸看向對面——應懷真仍是趴在桌上沒動,長睫也靜靜地,仍是那副乖巧安靜的模樣,仿佛已經睡著。

  面對這張臉,郭建儀心頭一陣恍惚,竟自問:「我是不是想的太多了些?像是懷真這樣的孩子……又怎麼會有這樣的心機?」

  正在發呆,門外有人道:「太醫院的蘇太醫來了……」郭建儀一聽,又是愣住!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11 PM

  ☆、第 39 章

  原來先前郭建儀命小廝廣實去找一位相熟的大夫,卻並不是什麼「太醫院的蘇太醫」,雖然方才在院子裡小唐曾提及此人,但要知道這些太醫在宮內當差,若非是相熟的高門權貴等閒也是不伺候的,郭建儀祖上雖曾貴為大司農,然而到這一代卻已式微,何況最近才搬來京中,眼下跟他們自然並無深厚交際……如今這位蘇太醫忽然來到,這自然多半是小唐所為了。

  郭建儀忙去開門延請,這邊應懷真聽了聲響,才怔怔然睜開雙眼,卻聽外頭細微笑語,片刻有幾人進了門來,除了丫鬟,便是郭建儀在前,讓著一個長鬍鬚頭髮有些花白的老者在後跟隨,自然就是蘇太醫了。

  應懷真也沒料到太醫竟然會來,才下了椅子站住腳,那邊蘇太醫已經笑呵呵地忙說道:「這就是小.姐了?好個貴氣的相貌……快不須勞動,我來為你診一診脈就好了。」果然是個有資歷的好太醫,神態竟也是極為祥和,令人心安。

  郭建儀便走到應懷真身邊,又叫她坐了回去,蘇太醫上前,打量應懷真的臉色,仍是帶笑輕聲說道:「請姐兒撩了衣袖……冒犯了,不用怕,一會兒就好。」

  應懷真本是裝病,此刻騎虎難下,微微地有些皺眉。郭建儀俯身道:「懷真,聽太醫的。」見她發呆,少不得舉手,將她的袖子往上輕輕掀起一段兒。

  蘇太醫笑道:「多謝小公子。」

  這才舉手探了過來,在應懷真的腕上搭了,微微閉起雙眸聽了會兒,才道:「小姐這病沒什麼大礙,不過是天兒熱有些積食,再加上思慮憂悶無法開解所致……敢問先前小姐可受了什麼驚嚇不曾?」

  應懷真聽了,便知道這太醫果然是有些來歷。她所謂的這「病」,可不是因為見了前世的冤孽、又驚又慮,百感交集才引得如此?

  應懷真被說中心事,卻只能低頭不答。

  而郭建儀聽到「思慮憂悶」四個字,心道:「小懷真這個年紀,又能有什麼可思可慮之事?竟能抑鬱成疾不成?」忽然聽到後面一句,便道:「好像並沒受什麼驚嚇……只是……」忽然想到應懷真是在見了他跟淩絕之時吐了的,心中轉念間,便停了口。

  蘇太醫倒仍是笑呵呵地,連聲道:「不礙事不礙事,吃兩幅疏通消火的藥便好了……」說著,又對郭建儀道:「我去開個方子,叫人拿了抓藥。只是最要緊的是小姐得放寬胸懷……」說到這裡,忽然也覺著雖然脈象如此,但這樣一個小孩子,未必真的就思慮過盛,多半還是不知何時受了驚嚇,便又笑道:「今日人多,只怕不知哪裡就嚇著了……總之好生保養,保管無事。」

  郭建儀複又謝過,正要相送蘇太醫。應懷真忽地問道:「蘇伯伯,你是怎麼知道我病了的?」

  蘇太醫見她發問,便看一眼郭建儀,道:「原來你們不知的?是大理寺的唐寺丞派了人,叫我急來府內一趟。」

  郭建儀道:「果然是唐大人,方才在院子裡遇見他,他就贊蘇太醫是極好的脈相,只我想著倒是不好貿然相請的,不料唐大人竟親相請了,委實感激不盡!」

  蘇太醫見他年紀並不大,但待人接物竟如此的周到,令人如沐春風般,偏又生得好相貌,便捋著鬍鬚笑道:「哪裡哪裡,想必是唐大人跟郭公子交好……是了,令祖莫非就是曾貴為大司農的郭大人?」

  郭建儀點頭道:「正是呢。」

  蘇太醫乍驚乍喜,複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回,盛讚道:「真真是英雄出少年,不愧是郭大人的後代!也怪道唐大人對公子另眼相看!」連連點頭,又含笑道:「此番也算是相識了,以後若有什麼需要之處,公子只需派人去太醫院尋我就是了。」

  郭建儀起初聽他說「唐大人跟郭公子交好」「另眼相看」云云,知道蘇太醫是誤會了,他今日才跟唐毅見第一面,斷不至於讓唐毅上心如此,這自然是因為唐毅著緊懷真的緣故……末了又聽蘇太醫如此欽賞,便道:「承蒙您老青眼,既然如此,晚生先行謝過。」

  蘇太醫笑了兩聲,這才又向應懷真道了告辭,到外間寫了藥方,郭建儀少不得親自陪著送了出去。

  郭建儀陪著蘇太醫一路往外,到了前廳,蘇太醫道:「郭公子請回,不必相送了,我還要去向唐寺丞回一聲兒呢。」

  兩人才別過,就見小唐從廳內出來,蘇太醫見著,忙迎上去,就把方才給應懷真診脈的情形一一說了,正欲告辭出府,不料那來賀壽的官員裡頭,有些跟蘇太醫是認得的,又見他是個普通裝扮,不似來賀壽的,就忙問端詳。

  不多時候,應家的人也知道了,連老太君也聽說了。

  原來這蘇太醫也曾來過府裡幾次,不過都是為了春暉罷了,只因他最擅長兒科,幾乎是藥到病除,所以人人敬重,老太君對他都也格外讚賞,只隱約聽下人說他來了,忙問詳細,才有人說是來給應懷真看病的。

  大夫人就在旁邊,明白老太君的心思跟自個兒是一樣的,當下問身邊人道:「是誰去請的蘇太醫,怎麼也沒有人來回一聲兒?」

  底下人也都不知情,又派人去探聽,好一會兒才查明白了,報說:「原來是二小.姐忽然病了,正巧給大理寺的唐寺丞見著,是唐寺丞派了人去請的蘇太醫。郭小舅爺也在場呢。」

  眾人一聽,才得了明白。

  老太君很是意外,一時沒什麼話,倒是許源在旁笑道:「這懷真倒是個福星呢,這位蘇太醫可是有名的難請。」

  老太君才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倒也罷了……懷真沒什麼事兒吧?」

  那丫鬟道:「蘇太醫說是無礙,開了藥方便走了,小舅爺叫回復老夫人,叫務必放心,二小.姐已經好了。」

  老太君道:「這樣就好,只是我們自家的人怎麼不跟緊點兒?倒是要麻煩外頭的大人們。」

  丫鬟說道:「其實表舅爺已經叫人去請大夫了,是唐大人覺著蘇太醫比較妥當,竟自己叫人請了來,表舅爺也很是意外呢。」

  應夫人聽到這裡,便笑道:「我道建儀是個細心謹慎的孩子,怎麼見著懷真病了卻不理,反叫外面的大人去請太醫呢,原來是這樣的。」

  許源笑道:「說來說去,這還是老太君的福氣,一個曾孫女兒稍微有些不舒服,就有人鴉雀不聞地忙請了大夫來看得妥妥當當,竟不叫您老人家操一點兒心的。」

  老太君這才笑了起來,應夫人等也便笑了。

  應老太君大壽過後,這日,應蘭風便跟應竹韻先說了要搬出去住之事。

  誰知應竹韻聽了,先是著急問他是否在府內住的不順,是否各處有虧待的地方。應蘭風忙說不是,應竹韻便擰眉說道:「如今咱們這房是三弟兄不分家,哥哥又是才回了府,這麼快就搬出去,叫別人看了怎麼說?必然以為我們兄弟不和云云。」

  又說:「若哥哥在府內有什麼欠缺的,你萬萬別忍著不說,我回頭也跟我房裡的說一聲兒,必然是她有些疏忽怠慢之處,才讓哥哥不自在,竟生出這樣的念頭。」

  應蘭風只得解釋說:「不是這樣,因我之前在泰州懶散慣了,回來倒是不習慣了,何況近來我的官職調動十分艱難,更有些流言蜚語,讓我十分憂心,索性就想搬出去罷了。」

  應竹韻道:「莫非跟肅王有關?」

  應蘭風一怔,沒想到他竟知道此事了,莫非也是從哪裡探聽來的?便問。

  應竹韻笑道:「因這段日子來哥哥一直在吏部奔走,我自然也留了心,本以為是上頭沒有打點妥當才不得選官兒的……我又不好跟哥哥直說,就跟大哥暗中商議了一番,畢竟大哥也是六部的人,自家兄弟該盡心盡力的時候得盡心盡力才好,或去疏通或去打點,總要做點什麼……不料我才跟大哥說,大哥就斥了我一頓,叫我不得輕舉妄動。我自然不解,大哥才跟我說你的事多半是有人從中作梗,而那人又多半跟肅王有關……我聽了這個,才作罷了。」

  應蘭風這才明白。應竹韻又歎說:「雖然此事咱們沒法子應付,但也不能就因此著急搬出去呢?就算是父親跟大哥那邊大約也不會答應的,不信你且先跟大哥說說看?」

  應蘭風心想:既然已經動意,又怎麼能就此作罷呢?

  這日正好兒他大哥應梅夫從禮部回來,應蘭風便趁著這個機會,硬著頭皮又說了。

  應梅夫聽罷,臉上表情陰晴不定。片刻才冷笑了聲,道:「本以為你外放了五年,總算是回來了,該好好地了罷,沒想到竟又生了外心,你雖找了這些理由,事實上卻未必不是想趁機自立門戶去呢。」

  應蘭風目瞪口呆:「我並沒有……」

  應梅夫斜睨著他,道:「並沒有?且不說你這一搬出去,會叫外人怎麼想咱們府,就算真的因為肅王,雖然我們是胳膊擰不過大腿,但也並不是一味畏事的門第,我們都不曾說什麼,你又何必因此而急著撇清?」

  應蘭風自然不好說還有別的原因:譬如在這府裡住著多有不便……那樣的話應梅夫必然又有許多話質問,只好沉默。

  應梅夫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又冷哼道:「或許你自己覺著我們不配跟你住在一塊兒,畢竟如今你也算是有了靠山了。」

  應蘭風越發呆若木雞:「哥哥這話我竟不明白?又什麼靠山?」

  應梅夫道:「誰不知道,老太君壽辰那日,懷真略有不適,那唐大人竟大費周章地去叫了蘇太醫來看,你當這件事外頭沒有人傳論不成?你怕是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

  應蘭風只覺得夏日飛雪,竟比竇娥還冤,苦笑道:「哥哥有所不知,唐大人這樣做未必是因為我,他不過是格外疼惜懷真那孩子罷了。」

  應梅夫不予理睬,只自顧自又道:「你若真生了分離之意,我也不便攔阻,你自去跟父親說罷了……」

  應蘭風見他有幾分冷冷地,思來想去,只好歎了口氣,正要離開,應梅夫翻開桌上一頁書,淡淡地又說:「是了,也不知你知道了沒有,我打聽了人,說是你被派了吏部的文職……消息明兒大概就放了。」

  應蘭風大為吃驚,本以為應梅夫或許對自己的事情並不上心……沒想到竟然不是,半信半疑地問道:「哥哥說的可是真的麼?」

  應梅夫眼皮也不抬,說道:「橫豎明日就知道了,只管問什麼?」低頭看書,再也不理他。

  當夜,應蘭風把自己跟兩個弟兄商議的情形同李賢淑說了,便試探著道:「看哥哥的意思,我被派戶部竟然是十有八.九了,而且他們兩個都不同意我搬出去,你看……這該如何是好?」

  應蘭風實則有些忐忑,生怕李賢淑又發脾氣,沒想到李賢淑聽了,竟說:「不搬就不搬,強搬出去,還惹得他們不高興,那就留下來罷了。」

  應蘭風大為意外:「我……本以為你會不高興……怎麼……」

  李賢淑噗嗤一笑,道:「其實我知道你會因這件事為難,早在你去跟他們商量前我就想到了:他們必然是不樂意的!畢竟是一個大家子,好端端地你搬出去,豈不是叫人說閒話?所以我早就打算好了,若能出去,自然是好,若不能,那咱們就住下,有那麼一句叫什麼來著:隨遇而安不是?」

  應蘭風如醍醐灌頂,不由抱住李賢淑,道:「真真是我賢良淑德的娘子!」

  李賢淑忍笑推他一把,道:「又輕狂起來了,快些早點睡是正經,明日還要等消息呢,若真的放了官兒那就更好了……」目光掃過桌上那搖曳的燈火光,微微地歎了聲。

  次日一早,應蘭風照舊往吏部跑了去,果然如應梅夫所說,被放了從六品的吏部令吏,應蘭風心中大喜,雖然品級不高,但連月來的奔走也總算有了著落,因此在府內也便再未提出要搬家之事,幸好應梅夫跟應竹韻也都不曾透漏過一言半語,因此府內眾人也都不知道曾有此事。

  正是九月初的時候,這一日應蘭風正在查看卷宗,忽地有個相識過來,道:「應大人,外頭有人找。」

  應蘭風忙放下書卷,出外探看之時,卻吃了一驚,見吏部門口站著一大一小兩人。

  左邊那位是個身材高大挺拔的中年男子,生得相貌堂堂,牽著的那孩子看來也虎頭虎腦,竟然是李賢淑的哥哥李興跟外甥李霍。

  李霍見了他,便露出幾分喜色,叫說:「大姑父!」

  應蘭風忙迎了上前,摸了摸李霍的頭,忙問李興道:「大哥怎麼來這裡了?」

  李興略有些忐忑,壓低聲音道:「妹夫,我來這裡是不是給你添了麻煩了?本來我是想在這兒等著你出來的,不料這些公差見我在此,便不住地相問,我只好說了找你。」

  應蘭風忙道:「不妨事!只是大哥來這兒找我,莫不是有事?」

  李興忙搖頭,說道:「你放心,並無事,是我聽聞你們回京來了,一直想去探望,只不過府內門高,又是人多……貿然前去,不知又給人說什麼,因此一直都耽擱著,最近又聽說你放了吏部的官職,這才想著倒不如來這兒找你。」

  應蘭風這才笑道:「大哥你也忒見外了,自去府上找就是了,阿賢一向也十分念叨你們,跟我說了幾次要回娘家看看,只不過也因為才回了府,一時事兒多,上個月又是老太君做壽……因此竟沒有得空,若知道你跟土娃來了,不知是怎麼高興呢。」

  李興聞言,眉開眼笑,不防李霍在旁問道:「大姑父,懷真可好麼?」

  應蘭風道:「好得很,她也跟我說過十分想念你。」李霍頓時也笑了起來。

  說了會兒話,應蘭風見門口上不停地有人前來,屢屢張望,不是個說話的地方,便叫李興稍等,他入內向著當值的長官請了個假,才又出來。

  李興兀自道:「我只是來看一看,不打擾你辦公才好。」

  應蘭風笑道:「大哥說哪裡的話呢?好不容易見著了,自然要回府裡去一趟才好。」

  李興有些猶豫,李霍卻十分高興,迫不及待地想見到應懷真了,應蘭風便拉住李興:「哥哥再客氣就見外了,若給阿賢知道你來了,我卻沒帶家裡去,她必然不放過我,你那妹子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別為難我。」

  李興聽他如此說,才笑道:「那好吧,少不得麻煩了。」

  應蘭風因再吏部辦公,中午便不回去,只在吏部用飯,此刻晌午已經過了,李家卻住在城外,此刻趕到,必然是沒吃中午飯,應蘭風心想若是回府,還得另催廚房動火,倒不如順路吃了方便。

  因此在路過興澤樓的時候,應蘭風便帶了兩人入內,估摸著李興父子愛吃的撿了幾樣菜色,邊吃邊說。

  應蘭風因用過飯了,便只喝茶作陪,李興雖是個商人,卻很知禮,見應蘭風不吃,他便也吃了一會兒很快就停了,只跟他說話。

  應蘭風不免問起他家中是否安好之類,李興一一說了,又道:「若不是你們救濟,我早已跟內人搬去南邊了,如今我盤了個鋪子,生意還算不錯……也給土娃找了地方讀書了。」

  李霍正在埋頭吃飯,聞言就道:「爹,我不愛讀書,那學堂裡太亂,他們也不喜歡聽先生講課,上課時候都在打鬧呢。」

  李興皺眉喝道:「住口!有書讀已經不錯了!」

  李霍見他爹疾言厲色,嚇得一聲也不敢言語了,忙低下頭去。

  李興才又對應蘭風道:「我本來也沒想讓他讀書,只不過娘自打泰州回來,說懷真也說了的?務必讓土娃讀書識字才好……想來我這當爹的,竟不如懷真一個孩子,所以才給土娃找了家書塾,雖然不知他將來有沒有出息,但好歹不算辜負了你們跟懷真的一片心意……」說著歎了口氣。

  應蘭風正欲安撫,忽然聽有人道:「應大人怎麼在此?」

  應蘭風一抬眼看見了來人,臉色就有些奇異。

  原來這來人竟正是小唐,看他模樣,是剛下樓來的,身後還另有一人,生得略顯蒼白,瘦削高挑,應蘭風認得這位是刑部的典獄淩景深,大約這兩人是剛在樓上吃了酒來。

  應蘭風忙起身行禮,道:「唐大人有禮了,只因我妻舅前來探望,方才在吏部告了假……」

  此刻李興見應蘭風起身,自己便也停了筷子起身。小唐打量著他,便道:「原來是李大哥……」

  李興慌忙拱手道:「不敢當!」

  小唐一笑,忽地又看到李霍正仰著頭看自己,便帶笑說道:「你一定便是土娃兒了?」

  在座的三個都呆了,李霍睜大眼睛問:「你怎麼知道我?」

  小唐笑道:「是有人同我說的……」見這孩子好奇之色更重,便不忍戲耍,只笑說:「是我方才無意中聽見了的。」

  應蘭風見他竟跟一個孩子開起玩笑來,一時有些淩亂。

  李興雖不知小唐身份,但見他年紀不算大,卻光彩奪目,隱隱地竟叫人生出一股崇敬之意,且應蘭風還起身相迎,面有謹慎之色,便知是非一般人,因此竟不敢出言。

  李霍聽了,便笑起來,小唐見他眉眼精神,便問道:「這孩子習武麼?」

  應蘭風見他問的古怪,因並不知情,一時就看李興,卻見李興微有些詫異,小心地答道:「大人竟看得出來?我自教他練了幾個月的拳腳……其實也算不得習武,只是強身健體罷了。」

  小唐點點頭,又笑看李霍一眼,道:「原來是這樣,這孩子瞧著像是個練武的好苗子。」

  李霍聽了,精神一振,竟說道:「我不愛讀書,不如練拳腳好些。」

  小唐挑了挑眉,問道:「你喜歡拳腳功夫麼?」

  李霍想了想,竟說道:「我只要會了拳腳功夫,打架的時候就能不被人欺負,還能保護懷真不被人欺負了!」

  小唐聞言,眉峰一動,眼中透出幾分驚訝之色,半晌,才輕笑了兩聲。

  李興見李霍「口沒遮攔」,幾度想喝止他,然而看小唐一臉饒有興趣,便才忍著不曾出聲,直到此才皺眉說:「又胡說了!大人面前這樣失禮!」

  李霍忙又低了頭,應蘭風在旁看著,心中忽上忽下。

  小唐笑說:「無妨無妨,這話說的很有道理。」

  他見應蘭風跟李興統統站著,場面有幾分尷尬,便又道:「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擾了……改日再會。」

  小唐說罷,微一點頭,又向著李霍一笑,才出門而去,他身後淩景深始終在旁邊不言不語,見他出門,便才隨著離開。

  一直到兩人去了,應蘭風才松了口氣,同李興複又坐了。

  李興便問這是何人,應蘭風歎道:「說話的那個是大理寺的唐寺丞,旁邊站著的那個是刑部的淩典獄。」

  李興聽了,只覺一陣冷風繞身,不由道:「怪不得我方才竟一聲兒也不敢吭呢,原來是這兩個要緊地方的大人!」

  李霍忍不住說:「那叫我名字的是唐大人嗎?」

  應蘭風點點頭,李霍思忖了會兒,肯定地點了點頭,竟說:「我倒是覺著他人很好。」應蘭風聽了這樣孩子氣的話,不由便笑起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12 PM

  ☆、第 40 章

  且說小唐同淩景深一前一後,出了興澤樓,走了方一會兒,淩景深瞅著小唐,笑得有別有內情似的。

  小唐問道:「你這樣盯著我是什麼意思?」

  淩景深道:「我倒要問問你,你方才那又是什麼意思?」

  小唐挑眉問:「你是說跟應蘭風?寒暄罷了,你竟看出了什麼別的意思不成?」

  淩景深輕輕笑道:「寒暄倒是沒什麼特別,只是頭一遭兒看你特意去跟人‘寒暄’至此,無端端還跟個小孩子聊得投契,你何時對孩子這樣耐心了?」

  小唐便也笑起來:「誰讓你跟著看來著,你自己走便是了,白給你看了這許久,你反而挑起刺來。」

  淩景深道:「我倒是想走,只是才又吃了你一頓,立刻就走豈不是顯得薄情寡義?好歹再嘮叨兩句,顯得我情長。」

  小唐大笑,舉手在他肩上搡了一拳,才又負了手前行。

  他邊走邊放眼看去,見街市上人來人往,也有些小小孩童,或緊緊地跟隨大人,好奇又膽怯地東張西望,或在店鋪門口嬉笑玩耍,歡歡喜喜,無憂無慮。

  小唐看了會兒,忽然問道:「景深,你覺著方才那孩子如何?」

  淩景深正揣著手,眼睛四處看些好吃好玩的,沒料到他會這樣問,不解其意,就道:「又如何?不過是個毛孩子罷了……哦,你莫非是指他的根骨麼?倒的確如你所說,是個習武的苗子,若加以指點,會是可造之材。」

  小唐搖了搖頭,道:「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你覺著這孩子……」他想了片刻,想不出什麼詞兒來。

  倒是急得淩景深笑催:「你到底想說什麼呢?」

  小唐歎了口氣,不由地想起在齊州街頭一眼看見應懷真時候那情形,那孩子被拐子抱著,對她而言雖是身處兇險之中,但她雙眸淡然沉穩,毫無任何驚慌及稚嫩之色……

  小唐道:「我是想問,你有沒有……見過那等十分奇異老成的孩子?就是說……你面對她之時,就仿佛不是面對個孩子而已?」

  忽然又想起在泰州縣衙,應懷真對著張珍大叫了聲「我只是怕你會出事」,那種情形,至今想到那孩子無聲墜淚的模樣,心兀自震顫如初。

  然而小唐說罷,自己也笑了,他這話說的有些含糊,自個兒都覺著沒說明白,淩景深也未必會懂。

  不料淩景深點頭,竟深有感觸地說道:「你早說我就明白了……我自然是見過這樣孩子的,這不正是小絕麼?」

  小唐聽了,「噗」地笑了出來,道:「我這可是問錯了人了,竟忘了你那兄弟。」

  淩景深仍是揣著雙手,便笑了起來,說道:「我說的可沒錯兒吧?我這弟弟,可是連我也不敢小覷的,你也是見過,才八歲呢,可那通身的氣派,素日裡的舉止神情,竟不像是我弟弟,我倒要趕著他叫哥哥才是。」

  小唐更是大笑,恨不得把淩景深打上一頓,道:「嘴臉!這種話也說得出來!不過你倒要改改這嬉皮笑臉的毛病,你們兄弟兩個的脾性的確是掉個個兒才算對呢。」

  淩景深啐道:「我若是跟小絕一般冷冷冰冰的,豈會跟你相處的這樣好?快知足罷了!」

  小唐點頭稱是,兩人信步而行,淩景深見旁邊新出的桂花糕香氣撲鼻,便買了些,小唐以為是他自個兒要吃,不料淩景深道:「我帶些回去給小絕吃,只是他等閒不愛吃外面的東西……挑揀的很,整個人最近又有些瘦了。」

  小唐聽了,便歎說:「你這長兄為父,又忙裡又忙外的……這幾年來難免辛苦了。」

  淩景深卻笑哈哈道:「辛苦什麼?小絕這樣省心,又不似別的孩子一般動輒哭鬧,更不會向我要東要西或者纏著我什麼,我倒是怪他實在太乖巧了些,恨不得他多像個無知孩童一樣愛玩愛鬧的好。」

  小唐明白他的意思,尤其是想到應懷真的時候,竟隱隱地有些戚戚然之感……

  淩景深卻又看他道:「對了,你方才問我是不是見過小絕這樣的孩子,是什麼意思呢,莫非你也見過別的孩子這樣?」

  小唐聽他問,不由地說:「可不是麼?我自來也沒見過那樣奇異的。」

  淩景深忙追問是什麼人,小唐見他一臉好奇,便笑道:「你方才不是見過她的父親跟舅舅了……?」

  淩景深一聽,便道:「原來是那位勞動你特意請了蘇太醫去看病的應二小姐?」

  小唐一皺眉,歎道:「怎麼一件小事兒竟鬧得都知道了?我當時只是看她委實不舒服,才想著去請蘇太醫看看的,畢竟他是個老成可靠的,比那些動輒騙人的庸醫強,如今想想竟然是唐突了。」

  淩景深卻不以為意,挑了挑眉道:「這算什麼唐突,小孩兒的病本就可大可小,謹慎些又有什麼錯兒?別理那些有的沒的。」

  小唐聽了,才又笑道:「我就是愛跟你一塊兒,在你口裡,似是從未有什麼大事。」

  淩景深也哈哈大笑,道:「可知道我的好了吧?那……下次我們換個地方吃東西可好?總吃興澤樓難免有些膩歪了。」

  小唐無奈看天,歎道:「這可是三句話不離正題呢,你前輩子莫非是只害了饞病死了的貓不成?」

  淩景深伸出舌頭卷了一圈,靈機一動,忽地說道:「你說貓?那下次我們就去百膾樓吃鮮魚可好?早聽說那裡的紅白鮮辣魚湯是最好的!又爽口又滋補……」

  小唐忍著笑,說道:「你那哈喇子都要流出來了,且收收!給小絕見了怕不罵你丟他的臉呢!」

  淩景深跟小唐在岔路口上分開,自行回家。

  回了府裡,淩景深自然先去見他母親,誰知還未進門,門口的丫鬟採蓮先攔著他,拉到了旁邊,悄悄地說:「今日二姨奶奶又來了,跟夫人說了半天話……多半又提起那件事了,爺要留心著些。」

  淩景深點點頭,沖她笑了一笑,採蓮這才走到門邊,沖裡報了一聲道:「大少爺來給太太請安了。」含笑往門邊一讓,淩景深便邁步進了裡頭。

  淩夫人正在念經,手上拎著一串紫檀木珠子,一手翻著經書,見他進來了,略抬眼看了看,仍是沒停。

  淩景深不敢出聲,只是站著等,片刻,淩夫人才淡淡地問:「你回來了?今兒回來的比平日倒晚。」

  淩景深道:「遇見了唐三公子,同他吃了頓飯。」

  淩夫人瞧他一眼,道:「你也大了,也是時候該成家立業、給咱們府裡開枝散葉了,你若是早點娶了個人回來,府裡也不至於這樣冷清,你也不至於整日都在外頭廝混。」

  淩景深垂眸,只道:「母親說的是。」

  淩夫人冷冷一笑,道:「你表面說我說的是,心裡不定怎麼不樂意呢,不然我先前說你二姨家裡的紅芳不錯,你怎麼卻總是推三阻四的呢?」

  淩景深只得低頭不語,淩夫人面色不愉,便轉開頭去,道:「行了,你出去吧,不必在這裡惺惺作態了。」

  淩景深聞言,答了聲:「兒子不敢。」才慢慢地退了出來。

  淩景深出了門,丫鬟採蓮站在門邊上,正捂著嘴笑。

  淩景深也苦苦一笑,採蓮悄聲道:「我說的可對?爺拿什麼謝我?」

  淩景深看一眼屋裡,並不言語,只是伸出手來,忽地握住了採蓮的手,採蓮一驚,忙要撤手,淩景深望著她的雙眼,手指在她掌心裡輕輕一劃,便放開了。

  採蓮滿面緋紅,也不敢出聲,卻並沒惱色。淩景深向著她一笑,才低聲道:「我去了。」果然就走了。

  採蓮在身後看著他遠去,只覺渾身酥軟無力,只能靠在板壁上輕輕地呼氣。

  淩景深徑直去了書房,到門口一瞧,果然淩絕正在裡頭,握著一卷書苦讀,淩景深笑了聲,道:「別總是看書,把眼睛弄壞了。」

  淩絕並不抬頭,仔仔細細地把那一行詞看完了,才放下書卷,說道:「哥哥今天回來的晚,倒也是好,先前二姨媽又在,你若是回來,必然又要受她聒噪了。」

  淩景深把那包桂花糕放在桌上,道:「方才母親已經對我說過了。」

  淩絕聞言挑眉,道:「果然又跟你說了?你又不敢跟母親強嘴,不是又受了氣了吧?長久這樣怎麼得了,不如你聽我的,我去跟母親說,索性替你辭了就是了,反正母親又不肯說我什麼,有氣仍舊撒在你身上。」

  淩景深聽了這話,便又想起在路上跟小唐談論起的那些……他笑了兩聲,道:「你知道母親疼你,就該也想發讓她高興才是,怎麼反而想著給她添堵呢?」

  淩絕道:「這話說的不對,你總該也明白的,我再怎麼添堵,對她來說也算不得添堵,你再想法兒讓她高興,她心裡還當做是添堵呢!」

  淩景深竟然無言以對,只好說:「我買了些桂花糕,你好歹吃兩塊兒罷了,近來又見瘦了,大概是太過苦讀的緣故……你年紀還小,也不急著去科考,何必這麼拼命呢?」

  淩絕卻道:「你知道我不愛吃這些甜膩之物,何必亂花錢?我就是知道自己才學尚淺,所以能緊一刻是一刻,總要多學點東西才好,難道得到那科考的時候再急著磨刀不成?何況自打父親去了,家裡竟只靠你一個……我若還不知好歹不著急用功些,豈不是成了那種吸肝吮髓只吃哥哥的蠢蟲了?」

  原來淩景深跟淩絕兩個,其實並不是一個娘生得,如今的淩夫人是淩絕的生母,淩景深卻是錦甯侯一個妾的孩子,老侯爺去後,那妾也便死了,那時候淩絕才四歲,多虧了淩景深兄弟友愛,多方照顧,然而淩夫人卻總是不很待見他,只是無微不至地疼惜淩絕,反而是淩絕深明淩景深之心,自小就十分維護他這位庶出的哥哥。

  淩景深聽淩絕又說出這番話來,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歎息,淩絕見他不言語,反倒後悔自己的話說的太過了,於是便走到桌邊,把那桂花糕打開,拿了一片吃了,裝模作樣道:「還不錯……哥哥也來吃一塊。」

  淩景深見狀,便笑說:「你不愛吃不用強吃,快放下吧。」

  淩絕這才皺著眉放下,又喝了口茶,道:「實在甜膩的厲害。」說著便微微嘟起嘴來,這一刻,才總算流露出一個小孩兒的神情姿態。

  淩景深忍俊不禁,又想起小唐的話,不由地問道:「小絕,上回應公府老太君壽辰那天,你跟郭家的那小公子去了後院,可見過那府裡的二小姐?」

  淩絕隨口問道:「哪個二小姐?」

  淩景深道:「就是……後來你唐哥哥給請了太醫的那位?」

  淩絕這才抬頭,「啊」了聲,道:「原來是那個小丫頭,我是見過。」

  淩景深忙問:「是麼?你覺得那孩子怎麼樣呢?」

  淩絕微微皺眉,道:「什麼怎麼樣?」

  淩景深道:「就是……是不是跟別的孩子有什麼不同?」

  淩絕想了一想,忽地一笑,道:「那個小丫頭的確有些不同。」

  淩景深越發好奇,複追問說:「到底是哪裡不同呢?」

  淩絕哼了聲,道:「自是比別的孩子要格外地髒些,吐了我一身兒!」提起這件事,面上複怒衝衝地。

  淩景深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怪道那天你回來沒穿外裳,莫非……」

  淩絕咬牙道:「都給她弄汙糟了,自然就該扔了,難道還穿著?可恨……我十分喜歡那件衣裳來著。」

  淩景深不由大笑,淩絕忍著氣斜睨他,問道:「你還笑?你做什麼忽然問起那可惡的小丫頭?」

  淩景深忍著笑搖頭道:「沒什麼,隨便問問罷了。」

  且說應蘭風陪著李興李霍回了府,徑直入了後宅,不料進了院子,卻撲了個空,李賢淑跟應懷真竟都不在。

  應蘭風忙叫吉祥去尋,不多時候應懷真倒是先回來了,那邊李霍已經迫不及待等在門口,一看她的身影出現,即刻就撲了過去,叫著:「懷真妹妹!」

  兩小重逢,歡天喜地,情難自禁。

  應懷真見李霍比先前見的時候似長高了許多,人也不似之前那樣瘦弱了,心中安慰,兩個人手牽著手,便去見過李興。

  李興見外甥女兒已經生得這樣整齊出色,更是喜歡非常,一時問東問西,竟顧不上理會李賢淑為何沒回來了。

  還是應蘭風問吉祥道:「奶奶怎麼沒回來呢?你可說了舅爺來了?」

  吉祥看了會兒,便把他往旁邊一拉,才道:「我自是說過舅爺來了,只是如今二奶奶脫不了空……那邊鬧起來了!」

  應蘭風一驚,忙問端詳。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13 PM

  ☆、第 41 章

  吉祥說的「那邊」,原來是指三少奶奶許源那裡。

  上回因為春暉乳母那件事,郭建儀曾暗中揣測了一番,他疑心是有應懷真從中洩密,故而三奶奶許源才恨上了那嚼舌之人,暗中設了套,擺佈春暉乳母呢……只是並無十分證據,便只是心中存疑罷了。

  何況就算真的是如此,那麼背地裡嚼舌頭的,除了春暉乳母,卻還有一人,自然就是大少奶奶的陪房陳六家的,她倒還仍是無事……由此可見或許這只是巧合罷了。

  誰知就在老太君的壽辰過後,陳六家的也出事了。

  這一日,應夫人吃了飯,靠在美人榻上睡了會兒,便醒了,丫鬟伺候吃了口茶,應夫人便出門來,按往常的行止要去給老太君請安的。

  剛帶著丫鬟剛過了前頭回廊,隱隱地就聽到菱子窗後的夾道裡有人嘀咕說話。

  應夫人本沒留意,誰知那人忽然說了一句:「瞧她那興頭的……前些日子不還巴巴地送了春暉少爺那狀元及第的硯臺?討得太太跟老太君何等歡心,卻不知道她暗地裡藏奸使詐的呢!那廚下一個月的油水就足有幾百兩銀子,那各房必派的花銷她也克扣,該用的上好的料,就拿那些便宜的應付……可笑上頭全不知道呢!」

  應夫人聽了這句,渾身一震,隱隱地就猜到這是在說三少奶奶許源了。她留了心,便示意丫頭們不必做聲,也停了步子細聽。

  忽聽另一人說:「您可別把這些實話說出來,若給她聽見了,不知又想什麼法兒害咱們呢!橫豎如今是她管家,她私吞多少東西也由得她,橫豎太太跟大奶奶是不管的。」

  應夫人聽到這裡,再也無誤,當下便道:「去看看這兩個是什麼人,趕緊拿了來,我要問話!」

  丫鬟們忙領了命,果然就把人拿了來,一問,原來也是三少奶奶底下的兩個婆子,只是尋常並不在跟前兒做事,因此只是面生。

  應夫人即刻就拷問兩個說的那些話,到底有什麼內情。這兩個婆子起初不敢吱聲,後來被威逼喝問了一番,才招認了,只說許源雖然管事,但處處中飽私囊,欺上瞞下。

  應夫人聽了,怒火中燒,便又叫人趕緊把許源叫來,便要問罪。

  頃刻許源來了,應夫人就把那些婆子所說的一一說了一遍,慍怒喝道:「我因為覺著你能幹可靠,才叫你管家裡的事,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兒的,竟把老太君和我當猴子耍弄不成?誰許你這樣大膽的?」

  許源聽了,先是大驚,又見應夫人大怒,便忙跪下,眼中便流出淚來,哭著道:「太太從哪裡聽來這些話的?不知是誰人嚼舌的?」

  應夫人喝道:「你且不用問這些,只說你是不是做了這些便罷了!」

  許源擦著淚,顫聲說道:「太太責問,我不敢就此撇清,只因我的確是得了太太信任管家的,如果真的出了這些事,就算我不知道、也沒做過,那也算是我的失職,誰叫我竟然是個呆子,又用錯了人呢!」

  應夫人聽了這話,怔了怔,問道:「這麼說,你是沒做過的?你若真沒做過,那自然跟你無關,你只說你用錯了什麼人?」

  許源停了停,才又說道:「我不敢欺瞞太太,只因為這家裡的事原本該是大嫂子管的,只是大嫂子身子有些弱,便交給了我……太太倒是不會多想什麼,但如此一來,大嫂子身邊的那些人未免就覺著太太偏心了,又難免私底下抱怨,說他們跟著大嫂子得不到好差事之類……我隱約地有些聽聞了,心裡不安,於是就常把些好差事交給他們去做,就算是這廚房裡的差事,也是大奶奶陪房陳六家的親戚管著,他們之間的關係自然親密,我又不經常過問,其中有什麼出入……我竟全不知情,另外各房的開支花銷,我也是交給陳六家的管事,太太也知道的,近來因為老太君壽辰那場,我的身子未免不好,竟更加把家裡的事全給了她……如今太太竟問我的罪,我又怎麼說呢?」

  應夫人聽了這話,便問道:「這樣說,原來如今這些事都是陳六家的管的?跟你無關?」

  許源擦著淚點了點頭,道:「太太若不信,自然可以問別的人,我是萬萬不敢在您面前扯謊的……太太今兒拿住的那兩個婆子,的確是我底下的人,又是慣常在外頭跑,不知道裡面事兒的,多半是見陳六家的克扣的那樣嚴重,只以為是我指使的罷了……她們又沒得了好處,自然把這些抱怨都加在我頭上了。」

  許源說到這裡,又淚如泉湧,咬著唇說道:「雖說這事是我的疏忽,不過畢竟是我錯用了人,我不敢推卸責任,太太只管責罰我……免了我管家的差事我也無怨。」

  應夫人見她哭得淚人一般,說的又如此懇切,心中大為愧疚,忙叫丫鬟把她扶起來,溫聲安慰說道:「你別急,我沒說要免你管家的差事,只是我以為你背著我做那些事,藏奸使詐的……你知道我是最恨這樣的人的,如今既然此事跟你無關,又何必責怪你?只拿住那使壞的人就是了!」

  當下應夫人即刻命人把陳六家的拿來,詳細拷問,又去搜她的房子,果然搜出了許多的金銀物件,可見素日裡的確是貪得極厲害的。

  應夫人見人贓並獲,當下便叫把陳六家的綁了,在角門上先打三十板子,再趕出府去。

  另外那管廚房的秦大娘,也免了她的職務,一併趕出府去!

  應夫人又體恤許源操勞病著,又受了這些驚嚇委屈,反而越發地好言安撫,又叫丫鬟送了若干的補品之類給她養身子。

  許源出了應夫人房中,她的貼身丫鬟跟李賢淑忙迎上來。

  原來方才應夫人命人叫許源的時候,李賢淑也在場,聽那丫鬟口風不對,便也悄悄跟了來,只在門外聽著,不曾露面,這來龍去脈是聽得明明白白的。

  李賢淑方才開始就捏著一把汗,便說道:「可真是嚇了我一跳,虧得只是虛驚一場。」

  許源掏出帕子擦乾了淚,道:「可不是麼,總算是雨過天晴了。」說著便微微一笑,跟方才委屈哭訴的模樣很是不同。

  李賢淑尚有些不明白,便替她憤然,道:「真沒想到陳六家的是這樣沒心肝的人,你明明是給了她一個肥差,她竟然打著你的旗號胡作非為……虧得你說的明白,太太又查的清楚,才不至於冤屈了好人。」

  許源看她一眼,舉起帕子在雙膝上揮了一揮,撣去方才沾了的塵,輕笑說道:「這是自然了,這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仰頭笑了會兒,回房去了。

  李賢淑還擔心她受了委屈,兀自在她房中安慰了半天,就算是吉祥來報說她哥哥來了,她仍是不敢就離開,還是許源說道:「嫂子別擔心我了,我是個能屈能伸的,何況也沒吃什麼氣!你家裡來了人,你還是快些回去,待會兒我也叫玉簪過去,或者留家裡人住下,或者要走也要送些體面東西,萬別忘了,別失了禮。」

  李賢淑見她剛受了場驚嚇,卻還替自己想的明白,越發感激,便不再逗留,起身離開。

  李賢淑走到半道,忽然想到先前跟許源說的一件事兒因為應夫人派人來打斷了,還沒說完呢,便折回來,誰知剛走到窗戶底下,就聽裡頭丫鬟玉簪道:「這下子連陳六家的也除了,奶奶真是好計策!」

  許源笑了聲,道:「那兩個算是什麼東西……我擺弄他們還不是如捏死一條蟲子?不是我自誇,我虧得是個女流,若是個男人,便是那諸葛亮第二了。」笑得十分開懷爽快。

  李賢淑沒頭沒腦聽了這兩句,心猛地急跳,竟然不敢入內,忙抽身回來,急急地往東院返回。

  先前在東院裡,因應蘭風問,吉祥早就把應夫人生了怒,質問三奶奶許源的事兒籠統說了一遍,應蘭風因不管內宅的事,因此全不知情,更不知如何,便並未在意。

  應懷真在旁邊就對李霍說:「表哥看起來比之前長高了,也壯實了些。」

  李霍舉起胳膊來亮了一亮,道:「爹每天都教我練拳腳呢,若下回還有打架的事兒,我可一定會打贏的。」

  應懷真笑道:「怎麼光想著打架呢?」

  李霍道:「不是想著打架,只是因為上次……跟佩大哥的事兒,我覺著自個兒沒用,好歹學點拳腳功夫,長得壯壯的有力氣才好。」

  應懷真這才明白他的意思,便抿著嘴笑,又問他讀書了不曾,李霍便說了在個私塾裡念書,應懷真越發寬慰。

  因說到了應佩,李霍就問:「怎麼不見佩大哥呢?」

  應懷真道:「他下午怕是也上學去了,不得空。」

  正說著,就見李賢淑回來了,跟她哥哥李興見了,雖然十分歡喜,但因方才無意聽了許源那一聲笑,心中竟一直毛毛地,未免有些神不守舍。

  應懷真見李賢淑神思恍惚,她便湊過來,問道:「娘,太太叫三嬸去做什麼?」

  李賢淑道:「沒什麼,就是府裡的一點事……如今已經無事了。」

  吉祥方才跟應蘭風說話的時候,應懷真側耳聽了幾句,便問道:「是不是有人做了壞事,太太趕了他們出去?可有那管廚房的壞人麼?」

  李賢淑一聽,猛地一震,呆呆地看了應懷真一會兒,才回想起來那管廚房的親秦娘子果然也被攆了……

  既然她是陳六家的親戚,如今被趕出去,那廚房裡群龍無首,原本跟著她的那些狼狽為奸的人自然也是呆不長久的……要知道這後廚乃是個肥差中的肥差,其中不知有多少人眼紅著呢,如今見陳六家的落敗,那些底下人聽聞此風,早開始活動,一個個爭著要取而代之,又說了秦娘子若干貪扣壞處,因此後廚早就沒有秦娘子容身之地了。

  李賢淑想通了這點,隱隱地猜到此事多半是陳六家的不知哪裡得罪了許源,故而許源使法子處置她呢……李賢淑越想越是心驚,一會兒想著許源在人前那樣指揮自若,一會兒想著方才她在應夫人面前哭得真切……更加上她方才那聲笑「虧得我是個女流」……

  原來先前許源藉口生了病,一步步地叫陳六家的代她管事便是設計,多半那兩個嚼舌的婆子也是她安排的,不然怎麼那麼巧就叫應夫人聽了個正著呢?她故意地叫人給自個兒身上潑了髒水,免除了所有的嫌疑,最後反把陳六家的推擠出來,好一招大膽的「苦肉計」。

  李賢淑本就機敏,只是原先不曾在這樣的深宅裡久居,所以不知暗地裡竟有這麼多鉤心鬥角之事,如今乍然想通,心中大為震撼。

  應懷真兀自看著她,問道:「娘,你怎麼不說話呢?」

  李賢淑將她抱住,道:「是了,那個管廚房的壞人也被攆了。」

  應懷真笑道:「我早說了吧?娘本就不用跟她們生氣,果然時候到了,是會有人料理他們的。」

  李賢淑聽了這句,猛地想起許源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那句話,她張了張口,最終卻又什麼都沒說,只在應懷真頭上親了一口,道:「說的很是。」

  李興並沒在府內過夜,只跟李賢淑說了會兒話,便要告辭了,那邊許源早派了人來,給他們準備了走的時候帶的一應禮物,十分豐富,又知道他們是走著來的,便備了車,周全的無可挑剔。

  應懷真跟李霍又約定了改日去找他玩,戀戀不捨地分別了。

  如此安然無事,過了九月,秋風乍起,黃葉委地,很快地又到了年關,應公府裡不免又好生忙碌,許源身為內宅管事,更是忙得不可開交,李賢淑便時常跟在她身邊,只是細看她的待人接物,舉止行事。

  如此過了年,又是開春,萬物復蘇,柳絮抽芽。

  近來小唐因忙著一件案子,連日來沒有脫身之時,連府內都少回去了,得空就只在大理寺歇息片刻,這一日,外頭有人來到,原來是淩景深派來的,說是有事要見小唐。

  小唐正在外奔波了一夜,天明時候才進城來,剛合了眼,聽是淩景深派人,少不得打起精神,出來問道:「怎麼了?你主子是不是又饞哪裡的好東西了?我這兩天竟沒空閒呢,你回去告訴他,再等兩日,不拘他吃什麼都成。」

  誰知那小廝笑道:「怕不是為了這宗兒,少爺說務必叫您過去一趟,說是有要緊正經事情。」

  小唐疑心是淩景深叫他來誆騙自己的,便仍是笑微微道:「你可別隨你主子一樣弄奸使詐來瞞我,我可叫人拿老大板子打你的?我這才從外頭回來,還沒睡一刻鐘呢,累的不成……」

  說著便舉手揉了揉太陽穴,剛要打個哈欠,冷不防那小廝陪著笑又說道:「真個兒是有要緊事情,少爺說您若是不信,就跟您說……‘可還記得上回興澤樓見過的那個孩子?就是為了他的事兒’。」

  小唐剛微微張口,聞言連那哈欠也忘了,皺眉閉眼思忖了會兒,終於叫了自己的隨從來,讓備了馬兒,就忙忙地往刑部而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13 PM

  ☆、第 42 章

  清晨的風撲面微冷,小唐騎馬直奔刑部,他自然明白淩景深所說的「上回興澤樓見過的那孩子」是誰,那就是應蘭風妻舅李興的兒子李霍。

  小唐也知道,淩景深素日裡雖然嬉笑不羈,但遇上正經事兒從不含糊,今次他一大早兒就派了人來特意請他過去一趟,必然是李霍那孩子出事了。

  馬兒剛從中州大道上調頭拐進刑部的大街,在東城門方向的路上便出現一道小小的人影,慌裡慌張地沿街跑來,跑了一會兒,似是迷了路,便停下來四處張望,小臉上滿是惶急之色,眼睛紅紅地,包著淚花,這孩子卻正是小唐方才想著的李霍。

  漸漸地日上三竿,路上行人也越發多了,李霍逢人便問:「應公府怎麼走?」

  那些人見他是個孩子,有好心的則給他指點一二,多半竟不理會,更有促狹的人反而給他指了錯的方向。

  李霍沒頭蒼蠅般跑來跑去,繞了無數圈子,直累的精疲力竭,才終於摸索到了應國公府的門口。

  李霍去年雖則來過,但一來隔著時間長,二來國公府門口這幫人也是輪換當值的,在場的人裡並沒有認得他的,見是個孩子冒冒失失地沖過來,便忙攔住,把他推開去,喝道:「這是國公府,不要亂闖!」

  李霍跑了一上午,早已累得支撐不住,竟站不住腳跌在了地上,他抬起頭來,哭道:「我要找我大姑跟大姑父,我要找懷真妹妹!」

  那些小廝說說笑笑,哪裡肯理會,正攔阻間,裡頭出來個老成的門房,見狀了便道:「你們真是太不像樣!怎麼竟然為難個小孩子呢?」

  這人下了臺階,上前把李霍扶了起來,見他滿面淚痕,哭得哽咽,便問道:「你這孩子是怎麼了?跑來這裡做什麼?」

  李霍抽噎著說道:「我要找我大姑跟姑父,我要找懷真妹妹……」

  眾人越發不知何事,只有這老門房似是略有耳聞,知道府裡二爺的女孩兒仿佛就叫「懷真」,急忙問道:「你的姑父可是風二爺?你姑姑可是姓李的?」

  只因近來李賢淑一直幫著許源管理後院之事,所以名頭漸漸地也傳了出去,有那些風聞了的,便喚她「李二奶奶」,不再似之前剛回府時候無人知曉的情形了。

  李霍忙點頭,抓著他道:「我有要緊事,要趕緊見他們!」

  老門房見狀,急忙命小廝入內通傳,偏巧就在這時候,一輛馬車停在門口,馬車上跳下一人來,生得清秀斯文,竟是應佩。

  應佩定睛一看眼前情形,失聲叫道:「土娃,怎麼是你?」忙撲上來把李霍抱住,又見他渾身塵土,近看臉上竟還帶傷,滿臉更不知是汗是淚,一時大驚。

  李霍好不容易見了認得的人,也便把應佩抱了大哭,道:「佩大哥,我爹出事了!」

  此刻應蘭風早去吏部當差了,裡頭的小廝一傳,李賢淑先得了消息,急忙叫人把李霍請進來,自己也忙往外去接,還未到前廳,就見應佩拉著李霍飛跑了進來。

  李霍見了她,如見了親人一般,便沖上來將李賢淑抱住,大哭道:「姑姑,我爹出事了,你快救救他罷!」

  李賢淑聞言,心頭一顫,然而她在府內歷練了快一年,脾氣心性已經較之前有所不同,因此並不十分慌張。她抱住李霍,便道:「土娃別急,你好好地跟姑姑說究竟是怎麼了?」

  李賢淑又見周圍許多丫鬟圍著,人多眼雜,便拉著李霍回到自己院內,應佩便跟在後面兒。

  正好應懷真得了消息,也正要出來相見,兩下遇見了,李霍的淚越發止不住,應懷真見他哭得如此可憐,眼角青紫發腫,嘴唇也是破了皮兒,顯然曾被人打了一頓的,雖不知何事,卻也忍不住心驚,紅了眼圈。

  還是應佩在旁幫著李賢淑安慰兩人,又道:「懷真別慌,讓土娃先說說到底怎麼了,橫豎咱們都在一塊兒,不管是天大的事兒,也有解決的法子。」

  應懷真聽了,果然就點點頭。李賢淑看了一眼應佩,此刻才對他有些「另眼相看」。

  此刻如意跟吉祥兩人送了一盆水上來,擰乾了帕子,李賢淑接了過來,輕輕地給李霍把臉上的汗,淚,塵土擦了擦,避開他的傷處,一邊又問端詳。

  李霍定了定神,便道:「是因為我在學堂裡讀書的事兒……」

  李家所住的幽縣,乃是近在天子腳下,縣城雖然不大,但跟京內沾親帶故的人卻不少。

  李霍就讀的這學堂裡便有幾個小霸王式的孩子,大的也有十三歲了,因為家裡財大氣粗,又仗著有親戚在京內做官兒,便作威作福,在學堂裡拉幫結派,專門以欺負弱小為樂。

  因眾人都知道李霍是商戶人家的孩子,又多半知曉他家裡的底細……便很瞧不在眼裡,得了空兒便變著法子的欺淩。

  只是李霍是個極懂事的孩子,知道自己過來讀書不易,若是鬧出事來自然不好,他的性子又是那種素來悶聲不吭的,於是受了委屈便總是不言語,默默地一忍再忍罷了。

  之前雖然也曾跟李興透露過不想再讀書的念頭,然而每當如此李興便怒斥他一頓,偶然機會,李霍又從徐姥姥口中得知了自己能讀書是多虧了應懷真,他聽了徐姥姥念叨,說應懷真務必要他讀書的話,便才又咬著牙繼續撐了下來。

  不料那些人見李霍總是不言不語的,便更加覺著好欺負了,竟變本加厲起來,今日給他頭上澆水,明天故意推他到泥坑裡,或者圍著毆打……花樣百出。

  虧得李霍跟著李興練拳腳,也學了點自保的法子,被那些人欺負不過,便撒腿便跑就是了……倒是李興,偶然見他身上衣裳都髒了,又且帶著傷,就疑心他跟人玩鬧打架,每每見此,都要狠狠地怒斥他一頓,說他不爭氣,沒出息之類……趕上他脾氣不好,就會捉過來狠狠地把李霍打上一頓。

  因此李霍見自己還未動手跟人打架呢,他爹就這樣惱怒了,若真的跟人打起來,那還得了?

  偏偏這天,那幾個刺兒頭又來挑釁李霍,一個便把他的頭一推,道:「你看的什麼呢?裝模作樣的,是不是不把我們放在眼裡?」

  李霍不理會,見勢不妙,就收拾書本準備離開,不料另一個一腳踹來,書桌頓時歪了,也把李霍絆倒,手上的書也撒在地上。

  李霍看他們一眼,忍著氣,就要去拿書,卻有人搶先一步拿了起來,向著他說道:「呸!臭小子,你瞪什麼?你爺爺是個爛酒鬼,上回我看他喝醉了滿大街上打滾兒,簡直不像是個人!你家又是行商的,該死的下、賤小畜、生也敢似個人一樣,來這裡跟我們一塊兒讀書學字!」

  李霍聽了這話,心氣得怦怦直跳,卻仍忍著,起身就要拿書,不料這些人見他越是忍讓,氣焰便越是囂張,看李霍一眼,雙手揮舞,竟把那本書撕扯的雪片一般,向著李霍頭臉上用力一甩,道:「你將來也不過是個爛賭鬼酒鬼,趁早兒給我們滾的遠遠的吧!」

  書頁如雪片似的砸在臉上,李霍腦中一熱,已經是烈火熊熊,猛然間跳起身來,揪住那人衣裳,劈里啪啦就打了幾拳。

  那少年猝不及防,被打得眼冒金星,旁邊的狐朋狗黨們見狀,忙上前來拉扯廝打李霍,李霍已經打得紅了眼,多日來受得委屈在此刻盡數按捺不住,見這些人都湧上來,他卻渾然不懼,轉過身來,拳打腳踢,瘋虎一般,頃刻間就把圍著他的四五個人都打倒在地,或呻吟或慘叫,狼狽非凡!

  先前那領頭的小霸王回過神來,見狀兀自叫囂:「你這混帳小婦養的下、流胚子!你竟還動了手了!好好……你就等著死罷了!連你家裡的人也……」

  李霍看著地上自己的書,情知這一鬧學堂必然念不下去了,又想到應懷真曾經叮囑過他不要打架,好好讀書的話,心中又是酸悲又是憤怒,索性破罐子破摔,沖上前去在那人臉上又揮了一拳。

  那小霸王見他來勢兇猛,嚇得後退一步,李霍一不做二不休,跳上前去邊打邊罵:「你才是小婦養的混帳下、流胚,叫你們欺負人!你還我的書!」

  周圍的學生們,多半是吃過這幾個惡童的苦頭的,因此眼見這場景,都興高采烈,有人大聲叫好,拍掌歡呼;也有那些個有些心機的,見鬧得這樣,便忙著撇清,偷偷出去,有的去叫先生,有的卻去通知這幾個惡童的隨行僕人……而那些有心站在李霍這邊的,雖然不敢直接出面幫他,可眼見他要遭殃,就忙也跑去李家報信,因此學堂裡炸了鍋似的,亂成一團。

  李興正在鋪子裡,聞言慌忙趕了去,因那小學生說的不明白,李興只以為是李霍跟人打架,一路上十分憤怒,只想著該如何教訓李霍才是,沒想到一進私塾,就見到幾個小廝打扮的人擒著李霍,李霍鼻青臉腫,嘴角流血,顯然是被人欺負的吃了大虧。

  李興見狀,即刻怒火中燒,李霍再怎麼頑劣,也是他的兒子,他要如何教訓都罷了,如今卻給被人逮著狠狠地打,李興哪裡能忍了這個?

  因這些小廝隨從是跟隨著那幫惡童的,都是些勢利眼不辨黑白的人,見他們的主子吃了虧,生怕自己受罰受責,又因那些惡童們叫囂著要報仇,因此便只痛打折磨李霍。

  李霍雖然會些許拳腳功夫,終究只是個孩子罷了,哪裡禁得住這些大人一擁而上?正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李興趕到了。

  李興這人,自小的時候曾跟一個武師學過些拳腳功夫,平常裡若起了爭執,四五個大漢也近不了他的身,又哪裡會把這些奴才們放在眼裡,更加上他挾怒之下,動手更是不容情,三拳兩腳,竟放倒了七八個小廝,有的斷了腿,有的折了胳膊,統統掛彩。

  不料卻正是因此而闖了大禍了。

  這本來只是一件兒孩子爭執而起的小事,但是這些惹是生非的惡童們,個個兒都是家中寶玉明珠似的,也是被家裡的人慣壞了,哪裡曾吃過這樣的虧?這幾家子又的確是在京內有些仰仗靠山的,發狠要弄死李興父子。

  因此幽縣的縣官也不敢得罪,匆匆地審訊了一番,因李霍年紀小,便不予處置,只是把李興鎖了起來,痛打一番,關在了牢房裡頭。

  李霍說完了,便流著淚道:「事情是因為我起的,跟我爹沒有關係……姑姑你快救救爹吧。」說著又哭,道:「其實爹不許我告訴你們……前日姥姥領著我去牢裡看爹,商量該怎麼辦好,姥姥本來想要來京內找你們,可是爹不願意,說上回已經承了姑姑姑父的情,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可是我看爹被打得那樣,再不管怕是要給他們打死了……就瞞著姥姥偷偷地跑了來。」

  李賢淑微微怔住,道:「土娃你是什麼時候跑出門的?」

  李霍哭道:「是昨晚上他們都睡著了,我就跑出來的……」

  李賢淑渾身發涼,道:「晚上城門關了,就算你沒有迷路,跑到城外又怎麼辦的?」

  李霍說:「我在城門外睡了一晚上,天不亮就進城來,可惜我不知道路,才又耽擱了半天才找到了這兒。」

  李賢淑聽了,眼中也見了淚,把李霍抱緊了,說道:「你這傻孩子,就白天來也是好的,做什麼半夜三更的?虧得你沒事,不然的話該怎麼辦呢?」

  應佩跟應懷真在旁,見李霍腳上的鞋子都已經磨破了,兩個心中各自十分難受。

  應懷真便道:「娘,是不是該把爹叫回來?讓他去看一看,總不能讓舅舅白白地坐牢。」

  應佩也道:「這是當然的,母親,索性我出去喊人叫爹回來?」他說著就看李賢淑,見李賢淑微微一點頭,應佩便忙抽身出去了。

  應懷真便安撫李霍道:「表哥,你不用怕,這件事是那些人的不對,舅舅不會有事的。」

  李霍聽了這話,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應懷真嘴上雖如此說,心中卻想:「爹才回京不久,還沒什麼根基,他在吏部,又只是個品級不高也不管事的文官……恐怕很難使上力,更還不知道那幫人的靠山是什麼人,如果真的來頭極大,那又該怎麼辦好……」

  應懷真默默想著,忽然靈機一動,又想:「這件事須得一個專門管刑獄的人來料理才好,那也算是名正言順,也能鎮唬住那些壞人,只是哪裡尋這麼一個人去?急促間人家又怎麼會幫我們呢……」

  她慢慢地想到這裡,腦中忽然掠過一個人影來。

  應懷真呆了一呆,忙搖搖頭,轉念又想到:「怎麼會想到他呢?他倒正是個極好的人選,只不過……無端端地又怎麼求去?就算真的貿然開口,他又怎麼會輕易答應呢?對了……他還跟我有個約定,我是不是可以……」

  應懷真心中胡思亂想,想的那個人自然正是小唐,一時也沒說話。

  旁人卻不知她呆呆地是在做什麼,李賢淑因見應佩去傳話了,半天卻不回來,隱隱有些惱怒,就叫丫鬟如意去催催看應佩在做什麼。

  不料片刻如意回來,說:「佩少爺留了話,他怕小廝們傳的不明白,所以親自騎馬去刑部了。」

  李賢淑聽了這句,又是意外,半晌才微微地點了點頭。

  如此一刻鐘後,跟隨應佩的小廝先回了府來,報說:「佩少爺把事情都跟二爺說清楚了,二爺聽了,索性就請了假即刻趕出城到幽縣去了……二爺讓小的回來告訴二奶奶一聲:一切不用煩心,二爺會盡心竭力想法兒的!」

  李賢淑聽了,見應蘭風竟如此的雷厲風行,心中大為安慰,她又掛念自家哥哥,極想也立刻到幽縣看一看,見李霍眼巴巴地看著,忙對他說道:「土娃你聽見了?你姑父已經過去了,有你姑父在,他們不敢把你爹怎麼樣!不然姑姑縱然豁出去,也要跟他們幹一場看看是誰死活呢!」

  李賢淑正發狠,就聽外頭有人笑道:「喲,你是要跟誰豁出去幹一場呢?」

  屋內的人齊齊看向門口,卻見許源同丫鬟玉簪一前一後進了門來,笑吟吟地極為明豔,一時竟讓滿室生輝起來。

  李賢淑趕緊起身讓了座兒,見許源來了,事情必然瞞不住,於是便一五一十跟許源說明白了。

  許源聽了,大怒,一拍桌子,道:「究竟是什麼不開眼的混帳王八羔子們,要欺負人也不打聽打聽!」

  她疾言厲色地看向李霍,便問:「你們可曾跟他們說了,你的姑父是應公府的二爺呢?」

  李霍低頭,小聲兒說道:「沒說,爹不讓宣揚,說這樣對姑父不好……」

  許源意外之餘,呆了呆才歎說:「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好人,偏是好人又受這份兒罪!……我當是呢,若是說了跟應公府有親,怎麼還有人敢這樣的胡作非為呢?二嫂子,你不用怕,這件事兒哥哥既然去了,他能擺平則罷了,若是他治不了那起子瞎眼小人,這件事兒你只管交給我,我若弄不死他們替你出不了這口氣,我把腦袋揪下來給你們賠罪!」

  李賢淑心底本來也沒什麼數,如今聽許源斬釘截鐵地說了這番話,不由精神一振,濕了眼眶。

  許源立刻又派了兩個手下得力的小廝,吩咐趕緊去幽縣一趟查看端詳,有消息即刻回報。

  如此下午的時候,其中一個便快馬加鞭地趕了回來,進了門來,隔著簾子跪地,稟報說道:「二爺讓家裡的二奶奶三奶奶放心……說這件事兒已經平了,但卻不是二爺出的力,二爺到的時候,已經有人替咱們解決了,舅爺也早回了家,好生休養著呢!」

  李賢淑跟許源一聽這話,各自愣了楞,許源忙問:「可打聽清楚了是誰出的力?」

  那小廝道:「這個並不清楚,只聽說是個極要緊的大人。」

  許源微微沉吟,卻想不通究竟是誰行事如此俐落,又如此能耐,索性便輕輕地一拍桌子,笑了起來,道:「這可真是的……我們還在這裡咬牙切齒,卻不知是哪個好人,竟悄無聲息地做成了這件事兒,白叫咱們操心了一番,竟也不留個名通個信兒叫我們感激呢!」

  許源雖如此說,心中難免推想:「這出手的人怕還是看在公府的面子上……只不知卻是什麼人?若真要賣人情給府裡,怎麼竟也沒個名兒呢?罷了,大概是不便透露,等再細細地打聽就是了。」

  李賢淑先前一顆心懸在半空,此刻也總算塵埃落定,長長地籲了口氣,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神佛菩薩保佑。」

  許源便站起身來,道:「既然嫂子這裡沒有我能效勞的地方,我就先走了,你也知道還有一起子事等著呢……」又看李霍,道:「可憐見兒的,這孩子這樣小,偏又這樣懂事,嫂子還是把他留幾天,讓他在府裡頭住上幾日罷了?」

  李賢淑便應承了,又道:「另有一件事,家裡既然鬧得這樣,我想回去一趟看看……」

  許源道:「這有什麼難的?你想明兒還是後天都成,你去回太太一聲,我給你準備些東西帶著。」

  李賢淑忙推辭道:「不必這樣勞動。」

  許源說道:「你跟我好了這麼久,怎麼還跟我客套呢?何況舅爺受了驚,自然要好生養一養才好,東西也都要帶好的,我多派幾個丫鬟小廝跟著你,叫那些不開眼的東西都瞧仔細,讓他們知道得罪了什麼人!」

  李賢淑又是感激又是笑,道:「虧你想得出來,又想的周到。」

  許源瞧她一眼,笑道:「只因你們那家子不肯叫人知道是跟國公府沾親帶故,才無端端吃了這次虧……怕什麼呢?只是你回去別一味地在家裡呆久了?我這裡還缺不了你呢!早點回來幫手,我也輕鬆些!」笑著說完了,才跟丫鬟出門去了。

  許源去後,李賢淑回頭看看李霍跟應懷真,摸摸兩人的頭,道:「總算是雨過天晴了!土娃今晚上住下,明兒我帶你一塊兒回家看看去!」

  李霍早喜得咧開嘴笑個不停,雖然掛念他爹,但因能留在府裡跟應懷真應佩相處,自然也十分快活,又且明日就能回家了,一時手舞足蹈。

  李賢淑歎了聲,拉著他叮囑說道:「以後不許再偷偷地亂跑嚇人了,知道麼?」又見他渾身有些髒了,就叫了吉祥進來,讓備水好給李霍洗一洗。

  李霍還有些害羞,應懷真笑說:「你才多大?又不會有人偷看你。」

  李霍嘿嘿笑了笑,少不得去洗了,李賢淑把應佩舊日的衣裳找出來給他換上,真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整個人看起來煥然一新,氣質亦有不同。

  只是臉上仍是帶傷,應懷真叫如意拿了藥箱來,自己給他了藥,李霍乖乖地盤膝坐著,道:「妹妹,你別傷心,這次我並沒吃虧,是我先把他們都打輸了的。」

  應懷真見他兀自惦記這個,便笑了笑,道:「知道了。」

  李霍又道:「我若再長大些像爹一樣,就沒有人能打得過我,哼,他們就會仗勢欺人,算不得真英雄……」

  應懷真笑著點頭,並不言語,心中卻想:「卻不知這悄悄出手相助,救了舅舅的人是誰呢?」左思右想,並沒著落。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14 PM

  ☆、第 43 章

  淩景深昨兒接了城郊幽縣的一名舊友,名喚陸波,也是管囚獄的,因為押解一名要犯到刑部來,順便就跟他見了面兒。

  兩人晚上喝了一回,因淩景深當夜值班,便又留他在刑部自己的臥房裡睡了一夜。

  直到天明,淩景深換了班,打著哈欠回到房中。陸波已經起身梳洗,見淩景深進門,便回頭笑道:「又是一夜?這麼些年難為你怎麼熬下來的。」

  侍從打了水來,淩景深也洗了臉,拿了帕子擦手,道:「無非是習慣了,你難道不是的?」

  陸波笑道:「我哪裡不過是區區縣衙牢房罷了,關押的也極少有窮凶極惡或罪犯滔天的重囚,上頭查的又不嚴,好歹比你這裡輕快些。」

  以往淩景深值了夜回來後都要先睡一覺,然而因友人在,便叫小廝去準備早飯,一邊說道:「論起你的資歷,也該是升遷的時候了,怎麼還不見動靜呢?」

  陸波哼了聲,道:「這天子腳下,周圍幾十個城縣,從上到下當差之人,哪個不是削減了腦袋想要進京當官兒呢?我又沒靠山,只談資歷有何用?每年雖有升遷的機會,卻早給那些有門路的惡狗撲食般搶了去,哪裡輪得到我呢。」

  淩景深也明白這個道理,無奈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撫道:「別說喪氣話,去吃早飯是正經。」

  陸波便也笑道:「想來我交好的人裡,你算頭一個,你倒也給我爭口氣,速速跳出這個地方,也當個只手便能翻雲覆雨的差事……到時候豈不是輕輕易易地就能把兄弟我調回來?氣死那些王八犢子。」

  淩景深大笑道:「那你回去後,好歹一天三炷香地求菩薩保佑,菩薩見你心誠,備不住一心軟就答應了。」

  陸波道:「那我求菩薩保佑我升遷豈不是更便宜寫?做什麼還要繞個彎子求你先升?」

  兩人說說笑笑,便去前面用餐。

  吃了一半,陸波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道:「我影影綽綽聽說……這京城內應國公府內的二爺……從泰州調任回京了?不知有沒有這回事,你可知情?」

  淩景深見他忽然提起此事,便道:「你也聽說了?早回京來了,如今在吏部供職。」

  陸波愣了愣,一時竟沒繼續吃飯,淩景深道:「怎麼了?無端端問這個,莫非是有緣故?」

  陸波見他問,琢磨著回答:「這位二爺的事兒,想當年我也隱約知道些,聽聞他髮妻早死,後來又娶了一房,是不是姓李的呢?」

  淩景深聽到這裡,便知道果然有緣故,就也停了筷子,問:「自然是姓李的,上回我在興澤樓裡還見過他的那位舅哥,帶著個八九歲的伶俐孩子,他的乳名倒也怪,叫什麼‘土娃兒’。」因當時小唐曾這般戲弄過李霍,因此淩景深記得真切。

  陸波聽到這裡,臉色微變,喃喃道:「壞了……」

  淩景深心知有異,忙問:「什麼壞了?」

  陸波定了定神,才道:「你有所不知,如今我那縣衙的牢房裡關著個人,怕就是公府二爺的舅哥了。」

  淩景深忙催問端詳,陸波將李興李霍跟那些惡童跟幾家豪紳間的糾葛說了一番,道:「論起來原本這人該是清白的,畢竟起因是那些孩子毆打李霍……怎奈他們勢不如人呢,那大老爺又是個欺軟怕硬的,當下就硬判了。」

  淩景深甚是震驚,問道:「這是怎麼說的?李興可是應二爺的舅哥,好歹也跟國公府沾親帶故的,這些人的靠山莫非比應公府還厲害?」

  陸波嗤之以鼻,道:「壞就壞在這裡,這李興被拘拿了之後,半個字也沒提跟應公府的關係,但凡他吱一聲,大老爺又怎麼會這樣西北風刮著似的偏向一方呢?」

  淩景深也很是愕然,又問:「他怎麼竟不說的?可他既然不說,難道你們也不知道?」

  陸波苦笑道:「我隱隱地記得他家是有個大女兒嫁得很好,仿佛是個什麼京官兒……只不過那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兒了,偏應二爺這段時候又不在京內,因此竟都給忘了!雖然也聽別人提過三言兩語,怎奈並不真切,他自個兒又不提,所以也並不當回事兒。」

  陸波說完,又念道:「如今真的是國公府的親戚,這可如何是好?現在國公府的人並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怕是不會甘休。」

  淩景深皺眉琢磨了會兒,忽然說道:「你別只是憂心國公府如何,我只怕,另還有個你萬萬得罪不起的人呢。」

  陸波一愣:「還有誰?難道比國公府來頭還要大?好兄弟,你快跟我說說。」

  淩景深不由笑了兩聲,道:「其實也不算很大,不過這個人如今在大理寺供職罷了,就是這個……」淩景深說著,便抬起右手,伸出三個指頭。

  陸波睜大眼睛,呆看了一會兒,忽然打了個哆嗦,道:「你說的該不會是那位斬了泰州知府的……」

  淩景深嘿嘿笑道:「可不就是他麼?你說跟國公府相比如何呢?」

  陸波做不得聲,半晌才愁眉苦臉地說道:「這是怎麼說的?本以為是個無權無勢沒什麼靠山的人,如今竟扯出兩座大山來,先前還說想法兒升進京來,如今看來,卻還是要先想個法兒保住命才好!」

  淩景深見他急了,才道:「不急!他雖然難纏,不過我同他相交還好……何況此事跟你關係不大,我如今有個讓你轉危為安的法子,你可願意?」

  陸波急忙靠過來,道:「這還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的?你只是快說,橫豎別眼睜睜看我沾著這趟渾水脫不了身。」

  淩景深俯身過去,靠著耳朵唧唧喳喳說了一番,陸波連連點頭,末了,淩景深便叫了小廝過來,吩咐他去大理寺,如此這般行事。

  因此小唐前往刑部之時,正好跟李霍錯身而過。

  淩景深見他果然來了,便笑說:「果然這一次我沒白多心,若不是個要緊的事兒,你自然不肯特意來一次的。」

  小唐道:「既然知道是要緊事,怎麼不自己過去見我,反叫個人來叫我跑這一趟呢?我昨晚可是一夜沒睡。」

  淩景深越發笑道:「這可巧了,我昨晚也熬了一夜……若不是為了你這檔子事兒,我也早睡了。」

  小唐見他雙眼略有些烏青之色,才知道他昨晚上值夜了。

  淩景深又道:「若是我自個兒,我也早去見你了,何必費事叫你跑。」說著就把小唐讓到自己內室,陸波便出來相見,報了姓名,淩景深便叫他把幽縣發生的事兒說了一遍。

  陸波詳細講了,又道:「原本這件事跟李興無關,只是孩子打鬧罷了,只因他把那三四家跟隨的下人們都打得不輕,那幾個挑事兒的孩子又被他兒子李霍打傷了,所以這幾乎人家聯起手來,竟不肯善罷甘休。」

  淩景深見小唐沉吟,便問道:「如何?事兒都跟你說了,你打算怎麼做呢?理還是不理?」

  淩景深也並不知小唐跟李家究竟是有何關係,只是看那日在興澤樓他的表現有異,故而聽陸波說起來的時候才特意多留了心,若小唐不來,那自然無事,沒想到他竟來了。

  小唐略微沉吟,便道:「多謝陸兄弟據實相告,只是還望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他人,並同我相見的事也一併守口如瓶,可使得?」

  陸波急忙允諾,小唐又跟淩景深道:「我先回去了……等事兒完結了再跟你說話。」

  淩景深知道他是要安排行事的,也不阻攔,便送出門外。

  是夜,李賢淑先去回明瞭應夫人,說明日要回娘家一趟,應夫人早聽許源說了,自然許了。

  不多久應蘭風回了府,李賢淑便拉住了他細問端詳。

  應蘭風道:「說起此事來委實有些蹊蹺,原本那縣令只是支吾,被我一再催問之下,才向我透露,原來這起初帶頭欺負土娃的一家,姓孟,跟揚烈將軍孟飛熊是堂兄弟的關係,所以時常作威作福不可一世,不料昨兒還不到中午,就有孟將軍的一員副官親自去了一趟,傳了孟將軍的話:說李興這案子若不秉公處置,冤屈了好人的話,誰判的,孟將軍就親自去打死誰!」

  李賢淑雖然回了京內,卻並不知道這京裡頭官員的來歷,更不知脾性如何了,聽到這裡,便吐吐舌頭,道:「這人竟這麼厲害?一定是個大官兒?做的倒是好!」

  應蘭風笑道:「說起來也不算什麼大官兒,只是凡京內的人都知道,孟飛熊是天生的性烈如火,若是惹得他脾氣發了,任憑你是誰,是比他官大還是官小,一概不放在眼裡……你可知道肅王厲害?有一次兩人酒宴上遇見,不知為什麼一言不合,孟飛熊竟揮拳打去,害得肅王跌壞了腿,虧得皇上聖明,才饒了他的死罪……」

  李賢淑又是震驚又忍不住笑,道:「阿彌陀佛,世間竟有這樣的奇人?我雖沒見過肅王,但自進京,但凡是說其他的人,無不怕的什麼似的……他竟倒好,反上去把人打了?」

  應蘭風無奈苦笑道:「可不是麼?我近來在吏部看了許多官員的記錄,這人論武功論謀略都是一等一的,又有資歷,可就因為他這個性子,所以原本該幾次升官,都給攔下來,至今還是個五品的揚烈將軍罷了。」

  李賢淑聽到這裡,卻又歎了聲,道:「這可真是的……這世道不許好人出頭不成?不過,若換了我,也不受那鳥氣,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好!」

  忽然又轉怒為喜,笑道:「這孟將軍如此耿直了得,那縣官必然是怕了,才忙不迭放了哥哥?」

  應蘭風笑道:「可不是麼?若還不放人,等孟將軍動了火,輕則打傷,重則打死,誰說的准呢?」

  李賢淑笑道:「我可算是放心了……」又把明兒要回娘家看看的事兒也跟應蘭風說了。

  應蘭風道:「你去看看也是好的,我聽說最近三妹妹也說了親……」原來這兩年裡頭,李賢淑的二妹已經成親,果然是跟甜水巷那家的小子。

  李賢淑便應了,又喃喃道:「老三是個心高氣傲的主兒,不知道是跟誰家說成了呢?」

  應蘭風隨口道:「我也不怎麼清楚,倒仿佛也是個官宦人家。」

  李賢淑聽見,便念念叨叨,又問他是不是把李霍在府內的事兒告訴徐姥姥了,應蘭風道:「我自然是說了,本來他們慌得什麼似的,又不知孩子去了哪裡,嫂子急得哭天搶地要跳井呢……咳,虧得佩兒親去吏部對我說的明白,不然小廝們去傳話,未免顛三倒四說不清楚。」

  李賢淑想到應佩,便點點頭,道:「這孩子倒的確心細能幹,只希望……」

  應蘭風似聽非聽,自走到桌旁坐了,看著那一盞燈光出神,心中想:「雖然哥哥的事好歹了結了,但……孟將軍無端端又是從哪裡聽說了此事?真的只是巧合不成?」

  次日五更時候,天還未亮,李賢淑早早起身,叫人喚醒李霍,準備出門到幽縣去。

  那邊應懷真聽了吉祥來喚,也睡眼惺忪地起來,吃了兩口湯麵,便被應蘭風抱著出了門。

  應蘭風把她送上車,摸著頭叮囑:「回去告訴你姥姥,給我帶好兒,說我改日再去請安,讓她老人家寬心,保重身體。」應懷真一一答應。

  果然許源早就給李賢淑備好了所有要帶之物,隨行的小廝有七八個,丫鬟也四五個,趕著兩輛馬車,四匹馬,出城往幽縣而去。

  從早晨一路走了兩三個時辰,終於到了幽縣,應懷真跟李霍趴在車窗邊往外看,李霍便給她指點幾處好玩的地方。

  正在大路上慢慢而行間,忽然聽得耳旁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從後滾滾而來,隱隱地還有呼喝之聲,令人心驚。

  應懷真跟李霍擠在車窗上,一起往後看去,卻見有兩員武官打扮的彪形大漢,騎著兩匹油光發亮的健馬,從後面急奔而來。

  李霍見那馬上漢子十分雄壯,威風凜凜地,不由「哇」了一聲,滿眼羨慕,應懷真歪著頭問道:「他們是誰?像是京裡的武官,怎麼在這兒趕路似的呢?」

  李賢淑本沒理會,聞言也湊過來看了一眼,也沒頭緒。

  剎那間,那兩個人已經一前一後策馬而來,經過馬車的時候,便掃了一眼。

  應懷真見那人一臉胡渣拉碴,兩隻眼睛卻生得格外兇猛,煞氣十足似的,她的心沒來由地顫了一顫,竟覺著有些害怕,不由自主便縮回李賢淑懷中去。

  李霍在旁卻不錯眼兒地盯著看,仍是滿臉豔羨。

  那武官掃了一眼應懷真,又看看李霍,他身後那副手便叫說:「讓開,讓開!」前方行人聞言,紛紛避讓。

  剎那間,這兩人已經越過馬車,風馳電掣地遠去了。

  李霍兀自趴在車窗上,伸長脖子往外看,喃喃地說:「他們是什麼人呢?好威風!」

  忽然聽前方兩個小廝說:「這不是孟將軍嗎?他來這兒做什麼?」

  另一個說道:「前天我還聽說他不在京裡,在燕翼那邊練兵呢,什麼時候回來的?」

  這兩人慣常在府外頭廝混,對京城內各色消息自然十分靈通。

  李霍聽了,不由眼睛發亮,道:「原來真的是個大將軍!」

  李賢淑卻愣了愣,心中想起昨晚應蘭風說的那番話,不由忐忑,心道:「這位孟將軍來幽縣做什麼?昨兒他明明做了好事,難道……是要反悔不成?」

  生怕有變,當下趕緊叫小廝快些趕路!

  果然,剛拐過巷子,遠遠地就看到李家門口圍著一大堆人,還有兩匹高頭大馬,在人群中十分清楚。

  李賢淑心頭一驚,來不及坐車,趕緊跳下車來,便往前奔去。

  應懷真跟李霍不明所以,手拉著手下了車,也往前跑去。

  丫鬟們見狀,趕緊跟上,那些小廝們都是許源手下的能人,一個個十分機警,早在許源下車時候就已經在前開路,口中喝道:「快快讓開,應國公府二奶奶回家來了!」

  那些百姓們們聽到「國公府」二字,嚇得紛紛避讓。

  李賢淑跑進門去,心中驚跳不已,抬眼卻見一個身材魁梧鬍子拉碴的軍官從娘家屋裡出來,四目相對,李賢淑的心一陣狂跳。

  那軍官雙眸睥睨,大喇喇地仍是抬腿走了過來,李賢淑身前那小廝知機,便迎著上前跪地行了個禮,道:「給孟將軍請安,小的們是國公府的人,今兒伺候我們二奶奶回家來的。」

  孟飛熊聞言,才略站定,看了李賢淑一眼,「嗯」了聲道:「失禮了。」

  李賢淑忙還了禮,這才問道:「不知孟將軍今日到我娘家來,有什麼事麼?」

  孟飛熊才要回答,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叫駡道:「你這該死的小子還敢回來?上回給你跑了……今日必然打死你!」

  又有人道:「我怕你麼?有種你跟我打!別叫他們幫手!」

  頓時一片鼓噪之聲,李賢淑忽然記起應懷真跟李霍還在外頭,後面這聲音卻是李霍在說話,她生怕有個閃失,當下忙轉身奔出門去。

  先前李賢淑雖進了門,李霍跟應懷真跟在後頭,剩下兩個小廝跟幾個丫鬟伴隨著,誰知還沒到門口,就見對面來了一夥人,當前領頭的居然正是之前跟李霍對打過的孟家的混小子,領著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廝,個個手中提著棍棒,一副殺氣騰騰之態。

  原來昨兒縣官忽然放了李興,這孟家很是不解,他們橫行慣了,自然窩著一肚子氣,幸好還算有幾個明白人,處處勸著,才沒另外生事。

  不料今兒孟飛熊來了,即刻有那些好事之徒去告訴了孟家小子,這孟小子是在李霍手中吃了大虧的,又因是他們家裡的獨苗,從小嬌生慣養如小霸王一般,早恨不得將李霍置之死地才好,如今聽說他叔叔來了,只當是來給他撐腰的,那還怕什麼?頓時便興頭起來,叫了十幾個小廝拿著棍棒,就想順勢前來把李家的人一概打死!

  兩下相見,分外眼紅,李霍把應懷真擋在身後,雖然見這麼多人在跟前,卻絲毫不怕,跟孟小子叫駡完了,又急忙吩咐小廝跟丫鬟道:「待會兒你們不用管我,只務必護好了妹妹!」又跟應懷真道:「懷真你別怕,等會捂著眼睛什麼也不要看。」

  應懷真見對方人多,十分緊張,拉著李霍的胳膊道:「別跟他們打,好漢不吃眼前虧。」

  李霍不屑地看著孟家小子,道:「他們都是孬種,不是好漢子,我若怕他們,豈不是比他們還不如了?」

  正說了這句,便聽到有豪爽的笑聲響起,有人道:「不錯,他們都是孬種,你很不用怕他們!」

  眾人一驚,齊齊抬頭看去,卻見李家門口,先是李賢淑跑了出來,而後卻是那位先前進門去了的軍官。

  孟家的小子一見此人,喜得跑過來仰頭叫道:「叔叔!」此時此刻,還以為孟飛熊是站在自己這邊,當下又得意洋洋地向著李霍道:「你今日是死定了。」

  李霍暗暗警惕,李賢淑已經趕緊把應懷真抱了,也回頭看孟飛熊,究竟不知他是敵是友。

  眾目睽睽之下,只見孟飛熊出了門,垂眸看了一會兒孟家的小子,忽然一抬手,只聽「啪」地一聲,老大一個蒲扇般的巴掌落下來,把孟公子打得如一個斷線的紙鳶,「嗖」地便向旁邊飄了出去。

  底下人一看,都驚呆了,孟家小子跌在地上,像是被人狠狠摔在地上的蛇,渾身上下每一寸骨骼都在疼痛,懵頭懵腦叫:「叔叔!」竟疑心是不是他打錯了人。

  不料孟飛熊指著他,道:「老子本來不想去見你們,你這小畜生倒自己找上門來,那也好,你給我聽清楚了:以後若還仗著我的名頭做這些喪盡天良的狗屁事,老子不跟你廢話,只把你的卵蛋割下來,塞在你那花花腸子裡,也好絕了你們這只會仗勢欺人的劣根!免得留著給孟家祖宗丟臉!」

  孟小子聽了這話,又驚又怕,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哭呢,孟飛熊冷笑一聲,見旁邊一個小廝正有瑟縮躲閃之意,手中卻還握著那打人的棍棒,孟飛熊便道:「你們一個個也給老子聽好,以後若還是幫著他做這些惡事,就如此棍!」

  孟飛熊說話間一抬手,手掌如刀,橫切出去,只聽得輕微「哢嚓」一聲,那如兒臂粗的棍棒竟然應聲斷開,斷口平整,如刀切的一般!

  孟小子見狀,那哭腔還沒冒出來,就又猛地噎了回去,又傷又懼,索性暈了過去。

  那些小廝也嚇得發一聲喊,扔了手中棍棒,四散逃開,有幾個把孟小子拉住,橫拖豎拽地架著逃走了。

  此刻在場的人都看呆了,一個個如同被雷驚了的河蟆,半晌沒有聲息。

  孟飛熊見那些人飛速逃竄,這才哈哈大笑,回身看到李霍,便向他走了過來。

  李霍睜大眼睛盯著,滿心又是敬仰又是震撼,已無法言語,孟飛熊對上他烏亮的眼睛,忽地一笑,道:「唐老三真沒說錯,你果然是個好小子,有膽識又講義氣,還的確是個習武的好苗子……一味跟他們學些咬文嚼字豈不辜負了?你想不想去尚武堂?」

  李霍嘴巴張的雞蛋大小,仍是無法做聲,更不知「尚武堂」是什麼……孟飛熊盯著他,又問:「到底想不想呢?你若怕吃苦,不去也罷。」

  李霍自然是不怕吃苦的,然而心中如此想,嘴裡卻結結巴巴道:「我、我……你……」

  孟飛熊哭笑不得,忽聽身旁有個女孩子的聲音道:「孟將軍,表哥自然不怕吃苦,只是究竟去不去,他也要跟家裡人商議商議才好。」聲音雖然稚嫩,卻竟十分婉轉得體。

  孟飛熊回頭,卻見說話的是李賢淑懷中抱著的那女孩子,六七歲的模樣,清麗無雙。

  李賢淑也沒想到會如此,忙把應懷真又抱緊了,小聲道:「阿真,別亂說話……」

  孟飛熊微微一怔,然後笑道:「也好,原是我太性急了……小傢伙兒,你再想想罷了。我先告辭啦!」

  他看一眼李霍,又看看應懷真,拔腿往外而行,他的副官便牽著兩匹馬隨行,人群本牢牢圍住,見狀如分水般忙退向兩側,給他們讓出一條路來。

  孟飛熊出了人群,翻身上馬,跟副官兩個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那些圍觀的百姓們見狀,也逐漸地散了。

  一直到他走了,李霍才跳起來,叫說:「我不怕吃苦!」才叫一聲,就被人緊緊拉住,喝道:「土娃兒,你四處亂跑什麼?信不信你娘打你!」

  原來徐姥姥方才就出了門來,只是見情勢不對,就並未出面,見孟將軍走了,才出來拉住了李霍,又忙跟李賢淑說話。

  李賢淑此刻也才回過神來,先問:「娘,這人是來咱們家幹嗎?」卻又不急著等回話,只對小廝丫鬟們說:「把那帶來的東西都抱進家裡來!」

  當下小廝丫鬟們一團忙碌,把所帶之物齊齊整整搬了進家裡。有那些沒散的鄰居見如此氣派,一個個咬舌嘖嘖,又驚又歎。

  徐姥姥一左一右,拉著應懷真跟李霍進門,應懷真回頭看一眼巷口,見孟將軍已不見蹤影,唯有他方才說的那句話還在耳畔:「唐老三真沒說錯……」

  當時眾人都懾于孟飛熊威勢,驚心動魄的,並沒在意這一句,獨應懷真記得真切,一顆心怦怦亂跳,心想:「會有這麼巧麼?孟飛熊說的唐老三……是不是我昨兒想過的那個人?」

  然而如果真是那個人,這發生的一切倒的確能說通了:小唐不知從哪裡得了消息,或許他為了避嫌,所以自個兒並不出面,卻通知了跟此案有關的孟飛熊,他知道孟飛熊嫉惡如仇,絕不會縱容家族子弟胡為。果然如此一來,竟比他自己插手更直截了當。

  從孟飛熊口中所提的那一句看來,他們之間的關係應該也非比尋常。

  只不過若真是他的話,無緣無故他做什麼要暗中相助?想到上次肅王的事,莫非仍是對應蘭風有什麼「居心」不成?應懷真咬著手指,想了半天,忽喜忽憂,不知不覺指甲都給咬禿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15 PM

  ☆、第 44 章

  應懷真正琢磨這事兒是不是唐毅暗中使力,卻聽耳旁有人說:「妹妹,尚武堂是個什麼地方?」

  原來是李霍跑來,挨在她身旁坐了,眼巴巴地問。

  應懷真笑看他一眼,道:「舅媽教訓完了你了?有沒有打你?」

  李霍摸著頭笑道:「不曾打,只罵了幾句,叫我以後不許再偷跑了。我也記下了……你只是快跟我說說,這尚武堂是什麼地方,好不好呢?」

  應懷真聽他問,卻低下頭去,並不回答。

  李霍著急,便催著又問。

  半晌,應懷真才對他說:「這是京內一些勳貴子弟學武的地方……不過也不單單是學武,還能讀書的,就只是武學上的教習比別的地方更強些……」其實用「更強些」來形容並不真切,這應該是大舜最頂級的武官學堂。

  李霍聽了,果然悠然神往,呆道:「我去可使得麼?」

  應懷真垂頭想了會兒,問道:「你心裡是想去的?」

  李霍又撓撓頭,道:「大將軍那樣威武,我若去了,將來是不是就也能變成他那樣的人?」

  應懷真聽了這話,心裡不知怎地,就有些不太舒服……可是細想想,卻又毫無道理:這分明是一件好事來著?

  一來,給孟飛熊這樣有權有勢的人看中,這是李霍的造化,二來,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進那尚武堂的,若不是孟飛熊說,以李霍這樣的出身,恐怕連尚武堂的門兒都摸不著。

  再者,應懷真細細地想了想孟飛熊此人,卻發現自己竟對他毫無印象。

  可是雖無印象,卻從他的行事來看,此人竟是個性烈如火的好漢,李霍若有他為靠山,豈不是天上掉下寶來?白撿的運氣?

  但雖然有這以上的種種理由,應懷真心底卻始終猶猶豫豫的,總覺著不踏實。

  她仔細琢磨原因,卻找不出什麼原因,只是一種莫名而生的感覺。從在馬車裡第一眼看見孟飛熊的時候,這種感覺就不是很妙,甚至想到他的名字,心都會無端繃緊,隱隱地似是……恐懼?

  這真真是怪異極了。

  應懷真無奈地捶了下額,每當這時候,她都會後悔前世為何沒對周遭的事多留心些,曾經她身處的其實是大舜所有爭鬥的漩渦之中,若要稍微留心些,恐怕沒有她得不到的消息,沒有她不知道的人。

  可偏偏給保護的超然物外,她自己更加自得其樂,所知道的外間的事簡直少得可憐,最精通的卻無非是插花,煮茶,詩詞功夫,以及梳妝打扮,仿佛整個大舜只有她跟淩絕兩個人,而她的世界充斥的都是他們兩的喜怒哀樂。

  現在回想起來,真恨不得回到那個時候,把那時候的自個兒掐死!

  應懷真抱頭不語,李霍卻急不可待,推她的肩膀,不停地問:「妹妹你說我該不該去?你怎麼不說話?」

  應懷真被催的沒法兒,只好打起精神來,道:「你自己想不想去?再者,你跟舅舅舅媽商議一下……再問問姥姥,看看他們是怎麼想的,若他們都答應了你自己又樂意……那就去罷了。」

  李霍聽了這句,喜不自禁!嗷嗷叫著,竟然一刻也等不得,跳起來便找李興問去了。

  且說李賢淑起初以為孟飛熊是來找麻煩的,見他把孟家小子毫不留情地打跑了才心安,等進了門,徐姥姥說起來,原來孟飛熊是來看李興的。

  李興原本是個能打的,雖然從小沒得什麼名師教導,但自保卻是無礙,前回也說他若跟人打架,七八個漢子近不了身的,故而這次一怒之下才把那幾家的隨從也都打得七零八落。

  其實並未吃虧,只是在被官府拘了後才受了些皮肉之苦:先吃了三十記的殺威棒,因為那些衙差們也是看眼色辦事,下手自然不輕,打得皮開肉綻。

  孟飛熊便是來看究竟的,看李興趴在床上,臉色發白,知道打得重了。

  孟飛熊是個武夫,動手比動口的時候要多,也不耐煩囉嗦,便留了一錠銀子,道:「我必還你個公道。」

  倒是讓徐姥姥跟李興兩個揣著半天的心,直到他出了門,兩個人還在屋裡大眼瞪小眼,有些摸不著頭腦呢。

  誰知孟飛熊一出門,就遇到他那不知好歹的侄子自己送上門來,倒是省了他再走一趟。

  李賢淑看了李興的傷,少不得又咒駡了一頓,從孟家那夥人跟衙門的人無一倖免。

  徐姥姥笑道:「快罷了,橫豎只是些皮肉傷,也沒傷筋動骨的……倒是這位孟將軍,真真是個仁義忠厚的人,他那樣的大官兒,自己親自來看不說,還給了這銀子,我們雖然吃了虧,卻不能平白得人家的銀子,要不要想個法兒送回去呢?」

  李興也道:「我見他進來,本也以為是來尋釁的……沒想到卻是這樣仁烈的好人!真是難得!」

  李賢淑想了想,道:「娘,銀子你便留著就是了,人家那樣的身份,既然給了,又哪裡有收回去的道理,再說咱們連他住在哪兒都不知道呢……何況哥哥受了這場委屈折磨,當然要買點好的好生調養才是!」

  徐姥姥聞言,這才把那銀子小心用帕子包起來,放在櫃子裡。

  這會兒李興家的訓完了李霍,就也進了門來,李賢淑一看她眼睛紅紅地,便笑著起身,先行禮,道:「嫂子也受委屈了,怕是驚嚇不輕呢。」

  李興家的笑了笑,有些兒靦腆,見李賢淑站著,也不敢坐,只是站著說道:「我是個沒什麼見識的,遭遇點事兒自然就慌了,這一場多虧了妹妹跟妹夫出力,不然真是天塌了一樣。」說著又眼紅了。

  李賢淑忙安撫了幾句,又笑說:「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嫂子快放心,叫我說,這件事還不一定是壞事呢!有那麼一句話叫什麼來著……禍兮福之所……什麼來著?」

  李興道:「禍兮福之所倚?」他也是讀過幾年書的人,忙問緣故。

  李賢淑就先把方才孟飛熊在外說的那番話敘述了一遍,李興大為震驚,問道:「他真的這樣說了麼?是說……讓土娃兒進尚武堂?」聲音竟有些發抖了。

  李賢淑卻不怎麼知曉「尚武堂」是什麼地方,但總歸是孟飛熊口中說出來的……總不會是那低級不好的去處,於是道:「可不是麼?土娃兒那呆小子,不知該怎麼回答呢,是阿真說了……要跟你們商議商議才能回他。」

  說著,李賢淑又對徐姥姥笑說:「娘,你看你這寶貝外孫女兒,方才在外面,百多號人看著那孟將軍,都嚇得跟木頭人一樣,沒一個敢搭腔的,還是你這外孫女兒,伶伶俐俐地就回答了,還說的那樣體面……我瞧那孟將軍都愣了,不是我自誇,真是給人長臉!」

  徐姥姥亦眉開眼笑,喜的拍手樂道:「那是,我原就說真哥兒是個不一樣的!」

  李興在旁半晌無言,李賢淑才問道:「哥哥怎麼不說話?莫非是不喜歡土娃兒去的?」

  李興這才回過神來,斬釘截鐵道:「這怎麼能不喜歡呢?竟是連想也不用想,若是這孟大人開了金口……就叫土娃兒即刻去就行!」

  屋內的人聽了,還沒來得及說話,外頭有人便叫起來:「爹你答應了!我可以去尚武堂啦!」一邊喊著,一邊就撲了進來。

  原來李霍本是想來跟他爹商議的,心裡還忐忑著呢,沒想到到了門口,正聽到裡頭在說這個,一時聽說李興答應了,簡直心花怒放,便跑進來,撲進了李興懷中。

  李興緊緊抱住了他,眼中有些濕潤,道:「真的如你大姑姑說的一樣,或許這真是因禍得福了,你若是能去尚武堂,將來有個出息,你爹我就算是這番被打死了,也是心甘情願的!」

  李賢淑呆呆聽著,聞言便笑駡道:「哥哥你說什麼胡話呢,呸呸,大吉大利!」

  李興家的見李興如此,也情知兒子得了一個極好的去處,不由也喜極而泣。

  正在此刻,簾子一搭,有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進來,見了裡頭的情形,前面的便道:「這又是怎麼了?」

  前面一個鵝蛋臉,嘴唇微薄,雙眉微挑,膚色白皙,正是李賢淑的三妹妹巧玲,她身後跟著的丫頭,卻正是之前跟隨徐姥姥去過泰州的愛玲,因為方才孟飛熊貿然進門,兩個女孩兒不知何事,便都躲了,方才聽丫鬟說人去了,便出來見面。

  李賢淑見妹妹們來了,少不得又說笑了一回,巧玲便打趣道:「姐姐回京了,也不多回來看看我們,別只顧著當你的官兒太太,把姐妹們都忘了!」

  李賢淑知道她向來牙尖嘴利不肯讓人,便一笑不語。

  徐姥姥道:「你不知道他們府裡人多事也多?你姐姐自有她的因由。」

  巧玲便哼道:「姐姐還沒說話呢,娘你先護上了,唯恐得罪了她不成?還是說她如今是國公府的二奶奶了,我們姐妹幾個都不及她?」

  徐姥姥還未說話,李賢淑笑道:「別說嘴了,我怎麼隱約聽著你也要定親了?還也是個當官兒的?你若是嫁了自也是官太太了,娘必然更不敢得罪。」

  巧玲聽了,臉上微紅,啐了口道:「好意思說!本想你回家也幫著拿個主意,不料都是這樣,一個兩個,嫁出去了就不見人了。」

  徐姥姥笑道:「你只記得你說的話,以後別也不見人就成了。」

  巧玲又哼道:「偏來約束我?到時候再說罷了。」

  李賢淑見她這樣說,就問道:「怎麼美淑這些日子都沒回來麼?」

  徐姥姥倒是罷了,李興家的也沒吱聲,仍是巧玲道:「快別提她了,跟長在了他們家一樣,又死摳,自嫁出去後也不曾帶點什麼好兒回來!那也罷了,這一次哥哥出事,她只匆匆回來瞅了一眼,竟什麼法兒也不跟著想,什麼力也不出,即刻就走了!什麼人呢!」

  徐姥姥咳嗽了聲,李賢淑明白,便只開脫道:「怕是她有心想出力……她那家子也出不上什麼力的,就別怪她了。是了,娘,美淑在於家還好?」

  徐姥姥歎道:「才成親一年多,新婚燕爾的,能看出什麼好不好的。」

  巧玲翻了個白眼,卻道:「快別擔心她,人家好著呢!不然怎麼連家都不肯回了呢?」

  李賢淑笑著搖頭,見愛玲仍是不言語,許是插不上嘴,便拉她出來,道:「愛玲又長高了好些,只是這衣裳有些素淡了,娘,我帶了幾匹料子回來,你撿那新鮮花樣,給愛玲做兩身兒。」

  因為李家姊妹多,因此愛玲身上穿的,都是姐姐們的舊衣罷了,聽說李賢淑給了新的,自然十分歡喜。

  愛玲果然高興,便說:「謝謝大姐。」

  巧玲撅嘴道:「怎麼光惦記她?我的呢?」

  李賢淑道:「你的也少不了,還有美淑跟嫂子的也有,足有五六匹好料子,你們自個兒挑挑就是了。」

  巧玲大喜,把愛玲一拉,兩個就溜出去了。

  李賢淑知道她是忙著去挑料子了,就只對徐姥姥說道:「巧玲的嘴還是這麼利,她許的那究竟是什麼人家呢?當的什麼官兒?」

  徐姥姥便又歎了聲,道:「什麼官兒,說起來好聽罷了,就是隔壁村兒裡長的兒子,也還沒定,下個月才是黃道吉日,看看再說。」

  李賢淑道:「原來是這樣,不過看巧玲倒是很樂意似的。」

  徐姥姥道:「你知道她素來心高,不過也罷了,咱們這家裡,難道還能再出個嫁國公府的不成?就算真個兒撞了天運,那也找不出姑爺那樣的好人了,百裡挑一也不能,竟是萬萬里挑一了。」

  李賢淑聽徐姥姥誇應蘭風,自然心喜,然而見那門簾動了動,便生怕給巧玲聽見,巧玲是個多心的,未免生事。

  於是李賢淑忙咳嗽了聲,眨眨眼道:「娘,怎麼說這些,叫嫂子聽了笑話。」

  徐姥姥知機,兩個便笑著又把話頭岔開了去。

  李賢淑便在家裡住了兩天,姊妹們雖然偶然鬥嘴,卻也安樂,加上她帶了若干布料首飾糕點之類,因此眾人均都歡歡喜喜。

  只第二日快晌午了,李家姊妹正圍坐在屋內,應懷真也坐在炕上玩耍,忽然聽外頭丫鬟說:「二小姐回來了。」

  巧玲聽了,便哼了聲,並不動,李賢淑起身迎了出去,果然是李美淑帶了個丫鬟正進門。

  姐妹兩個見了,握著手進了屋,誰知巧玲劈面見了,便即刻說道:「你幹什麼又回來了?怕是聽大姐回來了才敢露頭的?」

  美淑也不肯讓人,道:「還不興我回家來看看?這家裡幾時是你做主了?」

  巧玲道:「那哥哥出事兒的時候怎麼求著你你都不肯?如今見沒事兒了才敢回來,還說呢!橫豎你如今眼中只有那姓於的一家子,哪裡把我們放在眼裡呢。」

  美淑道:「我難道沒回來的?我只是幫不上忙怕留下來添亂罷了,說我眼裡只他們家的人,橫豎你也要定人家了,等你嫁了再看看你是什麼情形,怕是比我更眼裡沒有別人呢!」

  李賢淑忙調停道:「一人少說一句!別一見面兒就吵,像什麼話呢!」

  兩個人見她開口,才消停了,應懷真忙叫「二姨媽」,李美淑看著她,誇出一朵花兒來。

  巧玲又看她帶了兩包糕點回來,便又挑剔起來,撅嘴說:「你們家好歹也是有個鋪子的,什麼好東西沒有,回來只帶這東西!誰稀罕呢!」

  美淑臉上漲紅,氣道:「雖然有鋪子,我才嫁過去多久,難道就能整個都搬回來不成?」

  李賢淑見這架勢又要吵起來似的,就忙先攔著美淑道:「你怎麼句句當真?不要和她吵,她畢竟比你小一歲,你笑笑也就算了……我帶了幾匹料子回來,你若不嫌棄,等會兒讓娘給你拿一匹出來做衣裳。」

  巧玲自然又是一臉不服。美淑問道:「什麼好料子?多謝大姐還想著我們。」

  巧玲一轉眼珠,忽然偷偷笑了起來,美淑早看見了,便問:「你又笑什麼?」

  巧玲道:「沒什麼,我只是想說,你還是回來的晚了一天。」

  美淑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又在拐彎罵我?」

  巧玲笑道:「這可不是罵你,我是高興著呢,大姐帶了好幾匹布,昨兒我們已經先都挑好了,剩下的兩匹給你挑……我覺著你必然不高興。」

  美淑道:「橫豎還有我的呢,難道我就不高興了?誰像是你那樣小心眼兒。」

  巧玲得意洋洋,道:「你在家的時候,哪次不是爭著跟我搶東西,但凡我愛的,你也一定愛,還因此跟我打過多少次呢!如今我挑了一匹我最愛的,那你豈不是得不了了?」說著便拍手又笑。

  美淑本是恨恨看著,然而瞧著她那樣得意,不由又笑道:「什麼事兒,就樂得那樣,跟吃了蜜蜂屎一樣。」

  巧玲張開雙手向兩邊一劃拉,道:「有這樣的蜜蜂屎,誰也別搶,統統都給我吃!」

  應懷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忍不住笑起來,正好李賢淑也覺得好笑,聽了她笑,就也笑起來,巧玲說完,也自覺好笑,因此四個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統統大笑起來。

  當夜美淑就也留在家裡,姐妹們便做一個屋裡睡,親親蜜蜜地又說了半宿的話,才都困了睡了。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京城內公府派了人來,說是請二奶奶回去呢。

  李賢淑也早打算一早兒就走,因此早早地收拾好了,一家人送出門來,連李興也都被他娘子扶著,撐著出了門口。

  上車時候,四個人都不舍起來,彼此相看,眼圈兒都是紅的。

  李賢淑滿心微酸,卻仍笑道:「都高興起來,又不是以後見不著了,若得了閑就回來……」先把應懷真抱上車,又跟諸人道了別,狠心上車離開。

  將要晌午的功夫,終於回了府。

  應懷真因從未跟應蘭風分別這樣久,只覺得十分想念,一進內府就撇開李賢淑,打聽了應蘭風在書房裡,便迫不及待地飛奔著一路跑去。

  李賢淑見她又跑的飛快,又氣又笑,忙叫吉祥快點跟上,留神她摔著了。

  應懷真飛跑到書房門口,見那房門開著,便大叫一聲「爹」,忙要跳進去。

  誰知才一抬頭的功夫,猛地看到裡頭除了應蘭風之外,竟還坐著一個人,正也抬頭看著她。

  應懷真對上那雙眼睛,又是熟悉,又是陌生,又是心驚……要跳不跳的光景,腳下被那門檻一絆,頓時往前栽倒,只聽「啪」地一聲,竟然結結實實地匍匐在地。

  自她露面到她撲倒,只是一瞬間的功夫,而說時遲那時快,那人離門口較近一些,早在見勢不妙的時候就已起身,然而到底晚了一步,心慌意亂地到了跟前,探臂將她扶起,照面間又嚇了一跳,卻見應懷真鼻子發紅,嘴唇往上似是磕破了,血沁出來。

  原來方才應懷真站立不穩,跌倒的時候只顧舉起手來護著頭,不妨就磕破了上嘴唇。

  忽地被人拉起來,應懷真覺著自個兒仿佛是一頭撞到窗櫺上的蜜蜂,腦中嗡嗡作響,滿圈兒都寫著「糟糕糟糕」,兩個字。

  這一刻應蘭風早也嚇得忙跑過來,跟那人一左一右查看應懷真摔得如何,見她不言語,慌忙又問如何。

  應懷真正摔得七葷八素,懵頭懵腦,那人探手,手指輕輕捏著她的下頜,仔細打量了一番,安撫說道:「不礙事,只是磕破了點兒皮,牙齒沒事兒……」

  應懷真聽了這話,又愧又羞,頓時滿面通紅。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16 PM

  ☆、第 45 章

  對應懷真來說,受驚吃疼還是其次,只是當著他的面兒又出糗,實在叫人情何以堪。

  只是若不是此人,又怎麼會叫她驚得當場摔跤?想來真也算是一大冤家對頭。

  應懷真呆立原地,呆呆看著眼前之人,應蘭風旁邊那位,身著寶藍色的緞服,氣質溫和中隱隱有些鋒芒,凝視著她的時候卻又是溫和跟憂心的眉眼,眼角那一點本來極易忽略的淚痣此刻如此扎眼,竟正是唐毅。

  一時不知該是什麼反應才是對的,依照其他孩子這樣狠狠地摔了一跤,必然是要嚎啕大哭的,然而應懷真此刻震驚且羞愧,自忖是哭不出來的,若哭的不好,弄巧成拙,那就非一個「糟糕」可以形容。

  幸好丫鬟吉祥趕上來,見狀大驚失色,叫道:「奶奶叫我好好看著別讓摔了,怎麼竟真摔了?天!這可怎麼辦好!」見應懷真臉上見血,嚇得差點先哭了出來。

  應蘭風見她這樣慌張,生怕再告訴了李賢淑,豈不又受驚嚇?便道:「不礙事,你先不用跟二奶奶說,去拿藥箱來就是了。」

  吉祥有些遲疑,道:「回頭二奶奶知道了,要打我的。」

  應蘭風道:「待會兒我跟她說就是了,不要耽擱,快去拿藥箱罷了。」吉祥聽了,這才飛奔去了。

  應蘭風把應懷真抱起來,哄著說道:「真兒必然是嚇壞了?別怕別怕,只是破了皮兒。」

  小唐跟著走過來,道:「原來小懷真以前也是這樣愛亂跑的?所以才吃了虧了……以後可要留神些別這樣了。」

  應懷真嘴唇上火辣辣地疼,絞著雙手「哦」了聲。

  小唐打量著她,又笑:「只是也算奇異了,嗑得這樣狠居然也不哭,換別的孩子早就哭的不知什麼樣兒了。」

  應懷真聽了,微微冷汗,忽然極為後悔,方才為何沒有順勢嚎上幾聲呢?眼淚拼命擠一擠,總還是會有幾滴的。

  應蘭風笑道:「真兒不像是別的孩子,大概是以前跟我們在泰州那住習慣了,愛一個人玩鬧,爬樹爬牆,都曾幹過,是以竟不像是其他女孩子般嬌氣。」

  應懷真聞言略微心安,心底便暗暗把應蘭風誇了一番。

  而小唐聽了這話,不免想起自己在泰州的時候也見過如此一幕,想到那從桂花樹上冒出頭的應懷真,他不由哈哈笑了兩聲,卻並沒有說破。

  吉祥很快地便拎了藥箱來,應蘭風叫她先回去,自己親拿了藥酒給應懷真擦唇角那傷,應懷真疼得呲牙咧嘴,忍了一忍,無法再忍,舉手推開,不准再擦。

  應蘭風也是心軟,便自我安慰道:「反正擦了一點了,傷的也並不重……」

  不防小唐在旁看著,說道:「照我看還是再塗一塗,女孩兒皮肉嬌貴,若弄不好留了疤就……」

  應蘭風聞言,少不得狠了心道:「懷真,你再忍一忍……」

  應懷真早大叫了聲,推開應蘭風,從椅子上跳下地,道:「我不要!疼得很……我不怕留疤,就留疤好了!」

  應懷真心想:反正她又不打算嫁人,所謂「女為悅己者容」這種膚淺的所為,做過一次已經讓她嘔心瀝血,此刻倒是恨不得留疤更好。

  應蘭風無奈,只好道:「罷了罷了,不擦就是了,反正真兒這樣好看,就算留一點疤也是無礙的。」

  小唐笑道:「我那裡有一種好傷藥,塗了也並不會疼,只會有些清涼之感,回頭我叫人給應大人送一些過來,以備不時之需。」

  應蘭風忙作揖稱謝。

  應懷真趁機躲在旁邊,見不會再塗藥了,便松了口氣,就又裝作亂翻東西的模樣,守在那書架子旁邊,不時伸手撥這個弄那個。

  應蘭風見她自得其樂,便又相讓小唐落座,才對小唐道:「上回在興澤樓裡大人曾見過我那位舅哥的,不知可還記得?」

  小唐道:「自然,我還記得他身邊那孩子乳名喚作‘土娃兒’的,怎麼了?」

  應懷真聽到這裡,精神一振,耳朵不由豎起來。

  原來先前她乍見唐毅也在,本來想即刻回避了的,可轉念一想……她正猜疑李興的事兒是不是小唐從中出力呢,也不知小唐此刻在跟應蘭風說些什麼,那聽一聽自然是有好處的,或許會聽出什麼來也不一定。

  何況,誰知小唐心底究竟打什麼主意?上回肅王那件事前車之鑒,如今且偷聽偷聽再留心地詳細琢磨琢磨也好,免得總被這夥兒人當傻子耍。

  此刻聽到兩人竟說到李興的事,正中下懷。

  應懷真不由回頭,就掃了兩個一眼,——見小唐正臉兒對著應蘭風在說話,並不曾留心自己。她便又飛快地回過頭來,腳下往兩人的方向蹭了一步,以便聽得真切一些。

  卻聽應蘭風道:「原來前些日子他在家裡出了事,竟是土娃兒連夜跑來報信,我得了消息急忙趕去,幸虧事情已經平息了。」

  小唐點頭道:「原來如此……」

  應蘭風頓了一頓,應懷真也暗暗著急,心道:「什麼叫‘原來如此’,平常人聽了不是會追問一聲‘到底怎麼出的事’或者‘是怎麼平息的’……這樣麼?他這反應又是何意?」

  應蘭風見小唐並不搭腔,只得又道:「說來也是巧了,你當如何平息的?原來那跟我舅哥起糾結的正是揚烈將軍的親戚,卻不知揚烈將軍怎麼得了消息,有他出頭,才平息了這場無妄之災。」

  應懷真呆呆地聽到這裡,忽然心頭一動,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見應蘭風是盯著小唐的模樣,小唐卻是似看非看地望著別處……

  應懷真忙又回過頭來,伸手去亂亂地擺弄面前那些書冊子,這剎那她心中卻是通明:原來應懷真已經猜到了,必然是應蘭風也有些疑心小唐……所以才故意提起這件事來探他的究竟。

  可是這唐大人又是怎麼回事?怎麼毫無反應?

  應懷真心中不由暗暗著急,好不容易聽那邊小唐「嗯」了聲,道:「孟將軍是從不護短的,有他出面自然萬事大吉。」

  不止是應懷真著急,應蘭風似也著了急,咳嗽了聲,說:「我怎麼隱隱地聽說……孟將軍同您的私交甚好的?」

  應懷真拿著一本書,裝模作樣地正看,聽了這句,知道自家爹已經拋出最後一招了。

  她著急等小唐的回答,忍不住又回過頭看去……

  不料才一回頭,正正好兒就對上一雙明若秋水的眼睛,不偏不倚正看著她!

  毫無預兆地目光相對,應懷真嚇得一抖,手中的書「啪」地落地,而小唐向著她,微微一笑。

  這笑容看不出是何意思,無喜無悲,無憂無怒,沒什麼好惡,倒像是寒冬臘月裡的暖陽,又帶著些沁冷的風,令人又冷又熱,說不出是要親近,還是遠離。

  幸好小唐很快地就移開目光,依舊淡定無比地看著應蘭風,微笑道:「其實是祖上有些關係……我又敬孟將軍是條好漢,承蒙他也看得起,私下裡才有些往來。原來大人也知道了?」

  應蘭風見他仍是這樣滴水不漏,好無奈何,想直截了當地問他是否插手過……萬一他並沒有呢?自個兒冒冒然發問,豈不是有自作多情之嫌疑?

  何況這種事,就算是對方真的做過,如今自個兒的話說到這份兒上,他卻仍然不認,那估摸著人家就是不想讓他們承這份情,如此一來,倒也不用上趕著問,追的急了,反倒讓人覺著自家巴巴地要示好呢。

  因此到了這個地步,應蘭風便十分識趣的住嘴,忽然想到應懷真還在這屋裡玩耍,於是便轉頭看去。

  不料一看之下,卻見書架旁邊空空如也,原來站在那裡的應懷真,此刻竟然不知去向?

  應蘭風一怔之下,笑道:「這孩子……不聲不響的,一會兒間跑到哪裡去了?」他關心應懷真心切,想起身看看,卻又不好當著小唐的面兒便走開。

  正躊躇間,不料小唐道:「才塗了藥,又去哪裡了?風撲了就不好了,不如我且在這裡等等,應大人你去找找懷真才好,何況她小孩兒愛玩鬧,倘若跑到那不乾不淨的地方,弄著傷處那就……」

  這邊兒話還沒說完,應蘭風已經心驚肉跳,火燒火燎,竟半刻也不能等,便道:「既然如此,您先坐會兒,我去去就來。」匆匆作揖,轉身出門而去。

  一直等應蘭風離開了,小唐才慢悠悠地起身,先是走到應懷真之前站過的那書桌前看了眼,故意咳嗽了聲兒,忽然又悄無聲息地從應蘭風書桌後繞了過去,一直走到了窗戶邊上。

  他挨著窗戶站住了腳,轉頭往外一看,便笑道:「你躲在這兒做什麼呢?」

  應蘭風書桌左手邊有個窗戶,外頭是個小小地院子,栽著些大冬青,高月季之類,牆角還有一樹芭蕉,肥碩的葉片茂茂盛盛,十分詩意地張揚著。

  應蘭風方才出門找尋,原是先往這裡探了一頭的,見並無應懷真的蹤影,就轉身走開了。

  應蘭風並沒有留心應懷真何時出門,去向何方,小唐卻是一猜就准。

  然而讓應懷真百思不解的是,在她偷偷溜走之前明明仔細看過,小唐全程在跟應蘭風說話,怎麼會注意到她的?

  她蹲在那搖曳的月季之下,旁邊一叢很大的冬青把她的身影擋的嚴嚴實實,從外面自然是看不到,可是自這扇窗戶裡看下來,卻是一覽無餘。

  應懷真魂飛魄散,此刻已經確認無疑:方才在書房裡,應蘭風的確是在試探小唐的底細,可是小唐,——卻在試探她呢!

  應懷真起初並不知情,只想偷聽兩人究竟說些什麼,三回頭之後,無意中跟小唐目光對上,一刻心驚膽戰,竟有種無所遁形之感,她疑心小唐是在留意著她,越想越覺著不安,就趁著兩人說話的功夫溜之大吉。

  然而卻又不肯死心,仍是想聽一聽他們的說話,於是就拐到這不起眼的小院子裡,躡手躡腳地藏在這隱秘的地方。

  誰能想到竟又被捉個正著?如此一來,竟然比方才在書房裡更加露了行跡了!

  一個在內,一個在外,小唐好整以暇地,然而雙眸之深,卻叫人難測吉凶,應懷真想跑卻不能,此刻真真是想在地上挖個坑,把自己深埋進去……無地自容。

  早在記起小唐身份之初,她已經知道自個兒是萬萬不能跟這種人鬥心機的,也打定主意要遠離此人,卻沒想到,不知不覺中,如今竟仍是陷入了這樣可怕的境地。

  應懷真腦中亂轉,一股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慌張想法,把心一橫,便眨眨眼,天真無辜地回答說:「我不想上藥,才躲在這裡的,唐叔叔。」

  小唐聽了「唐叔叔」三個字,複又輕輕地笑了笑,微微俯身望著她,又道:「小懷真……你是不是……能聽懂我跟你爹說的話呢?」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如驚雷。而唐毅的目光更是如此明澈,簡直像是能透過她的雙眼,直直地看到她的心裡去,將她滿腹的心思都毫無遮蔽地看個一清二楚!

  應懷真耳畔又是一陣轟鳴,若說方才不慎跌倒是一隻蜜蜂撞在窗櫺上,那麼現在就是一萬隻蜜蜂撞在牆上,應懷真不由真心實意地想:現在裝暈是不是最好的法子呢?因為就算是不用裝,她的眼前已經有些陣陣發黑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16 PM

  ☆、第 46 章

  正兩兩相對,四顧無言,無法可想、不可開交的境地,忽然間聽到有人道:「阿真,你原來在這兒,讓我好找!」

  應懷真還未回頭,裡面小唐微微探頭,卻見在院子外站著一個儀錶堂堂翩翩美少年。

  這來者竟是郭建儀,他招呼了聲後,便直奔應懷真身旁,俯身問道:「你怎麼這樣頑皮,躲在這裡做什麼?」

  郭建儀才問了一句,忽地察覺不對,一抬頭看見了小唐,他急忙又站直了身子,隔著窗子向小唐行禮:「一時眼拙,並沒看見您也在這兒,建儀失禮了!」

  小唐向著他一點頭,道:「不礙事,我方才跟應大人說事兒,他有事走開了,你怎麼來了?」

  郭建儀一笑,回道:「正是我方才在前面,見表哥四處找尋懷真,竟慌得那樣……我見不好,就也幫著來找,沒想到她竟在這兒呢。」

  小唐呵呵笑道:「可不是?這孩子看著乖巧,不料竟是頑皮的很。」

  郭建儀低頭看向應懷真,見她唇上帶傷,不由也道:「這嘴上又是怎麼了?可又是玩鬧弄傷了的?」

  應懷真見兩個人對上了話,而小唐的目光也並不在自己身上了,如蒙大赦,趕緊低頭,聽到郭建儀問,就微微「嗯」了聲,眼睛只盯著裙擺下那抹草色。

  郭建儀搖頭跺腳,歎息說道:「真是淘氣的不成了!給表嫂見了,不定心疼成什麼樣兒!」

  小唐卻道:「不妨,小孩子淘氣些是正經,她方才摔著的時候我也在場,倒也是怪我沒護住了……不過這一次只是皮外傷,並沒磕壞了牙,給她個小小地教訓也是好的。」

  兩人說了這會兒,應懷真極想趁著他們不留意就偷偷跑了,然而雙腿竟是毫無力氣,只好小聲兒道:「小表舅,我的腿麻了……」

  郭建儀聞言,向小唐道了聲失禮,俯身把應懷真用力抱起,道:「下回可再淘不了?」

  小唐歪著頭看應懷真,見她在郭建儀懷中,始終深深地埋著頭,隱約只瞧見細碎的流海,長長地睫毛,小小地鼻頭,以及嘴唇上那一點破皮的地方,十分醒目,只是看不清神情如何。

  小唐笑道:「她在這兒蹲了半天了呢,怪道腿麻了,快帶她去吧。」

  郭建儀道:「既然如此,我先抱她去跟表哥說一聲兒。」

  小唐仍在屋裡,歪著頭看郭建儀抱著應懷真走開去,那孩子仍是頭也不肯抬,這模樣倒是跟上回在花園裡她不舒服、被郭建儀抱走的姿態一模一樣,讓小唐無端想到,就像是什麼受驚的小動物,膽怯又警覺地趴在屏障後面,以為把頭藏起來就不會被人發現了。

  忽然聽郭建儀說:「懷真比以前沉了些,你若是再長大兩歲,小表舅可就不能抱你了。」

  郭建儀抱著應懷真越走越遠,一直離開了書房周遭,到了內宅花園裡。

  郭建儀見左右無人,便停下來,問應懷真道:「阿真,方才那唐大人跟你說什麼了?」

  應懷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低著頭。

  郭建儀抬手在她臉上一摸,有些涼意,他往前又走幾步,見花叢裡有個石頭長凳,就把應懷真輕輕放下,坐在旁邊問她:「怎麼不說話?是不是腿還麻?」

  說話間,就挪到她的跟前,蹲在地上握住她的腳踝,輕聲說:「看樣子你真是蹲了半天……氣血都不暢通了,自然就麻了,還難受麼?」

  應懷真看著他溫柔的模樣,渾身輕輕地抖了抖,不由小聲兒說:「小表舅,我害怕。」

  郭建儀一愣,抬頭看向應懷真,片刻後才一笑,道:「怕什麼?是怕唐大人麼?」

  應懷真重又不言語,郭建儀也並不追問,只是用手掌心壓著她的腿,緩緩地替她推血過宮,過了會兒,才又輕聲地說:「阿真,你聽小表舅的話……以後,離那唐大人遠一些就好了。」

  應懷真一愣,郭建儀笑笑,把她的裙擺整理妥當,自言自語似的又道:「表舅知道你聰明,一定懂我說什麼……好了,還麻不麻了?」

  應懷真握著小拳頭,搖了搖頭。

  郭建儀這才起身,在她頭上又摸了一把,道:「乖。我帶你去找表嫂……」

  應懷真見他張手又要來抱,便說:「小表舅,腿上仍有些酸麻……我在這裡等著,麻煩你去跟爹娘說一聲我在這兒好麼?」

  郭建儀看了她片刻,終於笑道:「也好,那你可別亂跑了。我一會兒就回來。」

  郭建儀說著便站起來,緩緩地轉身,背對應懷真之時,臉上的笑卻緩緩地斂了,雙眉微蹙,眼中透出憂慮凝重之色。

  他微微轉頭,似是想看應懷真一眼……卻到底並未回頭,無聲一歎,邁步往前而行。

  曾幾何時,郭建儀疑心是應懷真向許源洩密,才讓許源動手處理春暉乳母的。

  但那時候他只是推測,讓他推測不成立的原因,一是不信應懷真小小的孩子會有那樣的心機,二是,許源當時沒向陳六家的動手。

  畢竟背後嚼舌的人是兩個,許源若得了消息,要處置自然是處置兩人。

  不料,郭建儀是低估了許源的耐性,以許源的聰明,自然知道,不管是春暉乳母還是陳六家的,這兩個都是大少奶奶的房裡人,單料理一個,以她的手段當然可以做到不露痕跡,可要連著料理兩個,那就未免會惹人懷疑。

  所以當許源隱忍數月,終於把陳六家的也處置了後,郭建儀終於確定了自己當初那個想法。

  那天,他曾留心看過,除了他跟應懷真在場別無旁人。

  現在這情勢看來,自然是應懷真同許源交了底兒。

  可試想,以許源的為人,假如你親跑上前去說某某背後嚼她的舌頭,她非但不會信,反而會疑心到這告密的人身上:你來說別人嚼舌,那你呢?難道真的一清二白不成?備不住素日也一併嚼舌,如今卻來獻好兒,還不知打著什麼主意呢。

  當初李賢淑跟後廚的人大鬧一場,那後廚的人偏又是陳六家的親戚——這件事郭建儀不是不知道。

  所以就算應懷真跟許源洩密,那她也一定用了個極巧的法子,又不讓自己沾一點嫌疑,又讓許源完全相信。

  最讓郭建儀想來驚心的是,應懷真並不認得春暉乳母跟陳六家的,當時她仰著頭問他:「那兩個嚼舌的是什麼人?……以後我自然離她們遠一些……」

  她就是這樣,毫不費力地從他嘴裡知道了那兩個人的身份。

  郭建儀從來都老成謹慎,卻沒想到,竟被這樣一個孩子瞞天過海。

  郭建儀滿心猜測,一步一步地往院子外走,在他身後,應懷真安靜地坐在石凳上,小小地身影看來十分乖覺。

  郭建儀並未回頭,腦中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當初他叔叔郭繼祖在泰州打死了人,他連夜趕去處理,應蘭風跟他一番談話,本來有鬆動之意……

  可是只出去了一回,再回來的時候,應蘭風已經一反常態。

  當時他還疑心到底發生了什麼來著。

  再後來應懷真被拐子帶走,整個縣衙亂成一團。郭建儀自然也沒空閒著,他如同閒話家常一般,從兩個丫鬟的口中得知,原來病著的大姐兒做了個白鬍子老頭的噩夢……

  郭建儀即刻想通,讓應蘭風改變主意的關鍵,就是應懷真的這個夢。

  當時他只是感慨事情湊巧,並沒有疑心其他。

  可是……自從見識了春暉乳母跟陳六家的被許源「借刀殺人」的計策處置了,郭建儀不得不多想,許源,又何嘗不是中了那孩子的「借刀殺人」呢。

  郭建儀的心情略有些沉重。

  但是雖想通了這許多,他卻並未對那孩子心生惡感,反而……隱隱似有種惺惺相惜之感,所以在今日,看到她在窗外,被小唐問的無法出聲……他才假作來尋她的,把她帶了出來。

  懷真自是有些小聰明的,或許可以瞞得過府內人,或許也可以暫時瞞得過他的眼睛,但是……唐毅那個人,是萬萬惹不得的。

  郭建儀緩緩出了院子,心想:「希望那孩子真的懂這個道理……」

  而郭建儀離開之後,應懷真坐在原處,手心裡的冷汗還未消退,簡直便是驚魂未定。

  現在她略微鎮定下來了,雖然想到自己的確有些大意冒失的地方,但是……方才那一幕,轉頭細想,其實不是不可以遮掩過去的。

  比如他們說她「頑皮」,那麼就當是「頑皮」好了,一個淘氣的孩子躲起來偷聽說話,又能如何?只需放下臉皮,如個真正孩童般撒潑耍賴或滿地哭叫,怎麼也能應付過去。

  只要對手不是唐毅。

  不知為什麼,只要被他雙眸注視著,整個人竟像是不由自主似的,心慌意亂失去自製。

  若說起來……應懷真最多也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狐狸貓兒,但是唐毅是獅虎。

  就算他並無什麼惡意,只是饒有興趣地溜達到她身邊嗅一嗅,就足以叫人魂飛魄散了,就算他是在笑著,誰能料准下一刻是不是就一張嘴狠狠咬下呢?

  被他注視的時候,她滿心所想的並無其他,只是一個:他已經識破了,她已被看穿了。

  後背都被冷汗濕透了,想來……他或許是因覺好笑而閃了閃牙,她便當是獠牙微張,竟差點兒自己先把自己嚇死。

  那個人實在是……太可惡了!

  應懷真想到方才自己失態的窘迫模樣,又是後悔又是羞愧,又有些惱羞成怒。

  可是……按下唐毅不說,郭建儀又是怎麼了?

  他方才為何對她說那些話?難道他看出了什麼不妥?應懷真仔細思忖,料到讓郭建儀疑心的,多半就是春暉乳母跟陳六家的那件事……雖然不算什麼,但郭建儀心細如發,自然會從中想到端倪,疑心到她身上。

  不過,看來他仿佛並無惡意。

  應懷真緩緩地歎了口氣,大概是方才太過緊張,此刻緩過勁兒來,只覺得渾身疲倦之極,便順勢斜倒在石凳上,蜷起雙腿枕著手,正微微閉眼,忽地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有個人問:「懷真,你怎麼睡在這兒呢?」

  應懷真抬頭看去,見來的人是應國公府長房那邊她大伯的女兒,名喚應含煙,自她們回來後也見過幾次,是個溫婉可親的人,因為某個原因,應懷真對她一直有些「敬而遠之」。

  此刻見應含煙來到,應懷真忙坐起身來,規規矩矩地喚了聲:「含煙姐姐。」

  應含煙嫣然一笑,在應懷真身旁坐了,上下看了她一會兒,關切問道:「這嘴上必然是方才淘氣弄傷了的?還好不算嚴重。」

  應懷真問道:「姐姐從哪裡知道的?」方才心神恍惚,幾乎忘了這傷的事兒,如今忽然覺著癢癢,伸手想要抓一把。

  應含煙忙握住她的手,勸道:「不能碰,若再抓破了留下疤就不好了。我方才去見了老太君,才出門兒,就聽見說你淘氣傷著了,二叔父在四處尋你呢。」

  應懷真這才明白。應含煙打量著她,又笑道:「這樣好看的容貌,若是有了損傷可就真是暴殄天物了……」

  應懷真不由有些害羞,應含煙握著她的手兒,見她不言語,便忽地又說:「方才我過來之前,遠遠兒地看著……好像是郭家的小表舅跟你在一塊兒?」

  應懷真隨口道:「是小表舅,因我腿麻了,他就先去報個信……」

  應含煙點點頭,道:「的確是個極心細體貼的人……只是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倒是不太妥當,我陪你坐一會兒罷了,待會兒他該是會回來的?」

  說到最後一句,應含煙又看向應懷真,雙眸盈盈,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應懷真道:「多謝姐姐,應該是會回來的,小表舅說讓我在這兒等著呢。」

  應含煙聞言,滿面春風,笑意如花,應懷真看著她這般模樣,心中忽地掠過一個念頭,卻又急忙壓下,不去多想。

  不料兩人在此等了半晌,也不見郭建儀回來,反而是李賢淑跟應蘭風兩個雞飛狗跳地跑了來。

  應含煙見狀,四處打量,臉上流露失落之色。

  李賢淑把應懷真拉了過去,先看了看傷,又是心疼又是惱火,匆匆地跟應含煙道了別,抱著應懷真先回去了。

  應含煙站在原地,見應蘭風要走,她便試著喚道:「二叔父……」

  應蘭風停步,應含煙問道:「先前是郭家的小表舅把懷真送來的,怎麼他並未回來?」

  應蘭風一怔,說道:「這個我也並不知情,是建儀找了個丫鬟跟我說了懷真在這兒,至於他去了哪裡,那就不知道了。」

  應含煙勉強帶笑,應蘭風見沒別的事兒,就也離開了。

  且說李賢淑把應懷真領回房內,先把吉祥罵了一頓,說她不好好看著,又把應蘭風罵了一頓,說他明知女兒受了傷卻瞞著不說,最後又把應懷真也罵了幾句,道:「以後可還這麼上躥下跳的不了?這次還是輕的,下回磕掉了牙看你怎麼辦呢?」

  應懷真嘿嘿一笑,道:「還會長出來的。」

  李賢淑氣得牙癢癢,不捨得打罵女兒,就指著她對應蘭風道:「你瞧瞧你瞧瞧,不思悔改居然還跟我強嘴呢!你也不說說她!」

  應蘭風道:「的確是還會長出來的……你就消消氣兒,這不是沒大礙麼?何況真兒生得這樣好,不礙事的,長大了依舊有許多小子爭著搶著要娶呢。」

  應懷真本笑嘻嘻地,聽到最後一句就蔫兒了。

  李賢淑又氣又笑,道:「有這樣當爹的麼?就是因為她生得好,保不齊有那些邪祟東西暗中妒天妒地的盯著呢,之前她生那一場大病你又忘了?所以我常說要好好地看著!竟然是白說了!」

  應蘭風只得裝模作樣地斥責了應懷真幾句,又對李賢淑道:「我已經說過她了,你只管放心,她以後不敢了……再者,保證不會留一點兒疤,先前唐大人也在,他說回頭送一種御用的好藥膏子來,保管恢復如初不說,還比之前更好看呢!」

  李賢淑聽了這話,才漸漸地轉怒為喜。

  不料因為都知道了應懷真磕傷了,自打她回來院子裡,前來探望的就絡繹不絕。

  除了應夫人及以上的只派了丫鬟來問,大奶奶跟三奶奶都親來看了,春暉更是瞧著應懷真的唇,笑道:「以後可要留神些,若再狠著些兒,可就成了那小兔子模樣了,豈不好笑?」

  陳少奶奶一聽,氣得拉過去狠狠地在屁、股上打了兩下,喝道:「怎麼說話呢!老大不小的還口沒遮攔,你妹妹是個女孩兒,你安心咒她呢?」

  春暉忙向著應懷真賠不是。

  應懷真看著他嬉皮笑臉的模樣,自個兒只覺著好笑。

  李賢淑因護女兒心切,聽了這話心中自然不受用,然而見陳少奶奶立刻就教訓了春暉,心中那股氣兒便也當場散了。

  應翠跟應玉也來了,都圍著應懷真看,知道沒有大礙才放心。

  等了應佩放學,也來探望了一番,此刻到了晚間,不知為何應懷真唇上那傷更有些腫了,看來比白天還嚇人一些。

  應佩見了,立刻紅了眼圈兒,十分難受,反倒是應懷真忙著安慰了他幾句。

  李賢淑在旁看著,微微地點了點頭,等應佩起身要回去的時候,李賢淑便道:「別走了,留下來一塊兒吃晚飯吧。」

  應佩有些震驚,李賢淑哼道:「怎麼,是不樂意留下?怕這飯菜裡有毒不成?」

  應懷真忍著笑拉了應佩一下,應佩也知道李賢淑是刀子嘴豆腐心,只是方才委實太愕然了,忙連聲應道:「多謝母親,我自然樂意的!」

  李賢淑這才笑看了他們兄妹一眼,出去吩咐如意道:「去叫廚房把佩少爺的飯送到這兒來,對了,再加一道栗子蒸雞。」

  李賢淑因幫著許源操勞家事,聲威漸旺,加上廚房又換了人,不似之前的那樣沒眼色,時常上趕著奉承還來不及呢,若她說一句話,必然要做的妥妥當當,情形同剛進府時候一個天一個地。

  裡頭應懷真聽了,便又拉拉應佩,悄聲說:「娘還是心疼你呢,特意給你叫你愛吃的栗子蒸雞……你可放心了吧?」

  只因之前應佩在泰州的所作所為,讓李賢淑十分憎恨,自打回了府內,也並非輕易就原諒了他……退一萬步來說,縱然別人都能原諒應佩,但從李賢淑來說,誰敢動她的寶貝女兒,比要她的命都狠呢,因此仍是心裡暗暗地提防警惕著,不肯放鬆。

  沒想到三番兩次冷眼旁觀,見應佩的行事,對待應懷真跟自個兒的舉止……竟然真真正正是發自內心的好,今日她肯留下應佩一塊兒吃飯,自然就代表也是真真正正原諒應佩,開始當他是一家人看待了。

  應佩本就聰明,自然明白這個,心中一陣暖意如湧,雙眼中已經淚花閃閃,竟說不出話來,只向著應懷真用力點了點頭。

  次日,果然唐毅派了人來,送了一個被錦匣盛著的碧色玉盒。

  應蘭風將它給了李賢淑,李賢淑捧著那玉盒仔仔細細看了一遭兒,見盛器精緻名貴,裡頭的東西必然是好的,急忙打開一看,裡頭膏體是淡淡地鵝黃色,撲鼻一陣沁人清香,可見果然是御用的好物,當下喜不自禁,就把應懷真叫來,給她厚厚地塗了一層。

  應懷真見是唐毅送來的,本有些抵觸,閉著眼睛讓塗了,然而這膏藥一碰傷處,頓時一陣清涼,十分舒爽。應懷真傷在唇上,吃飯喝水都要避著,更加不能大說大笑,不然扯動了,動輒便是難耐的銳疼,正有些苦不堪言,如今有了這藥,才又得意起來,漸漸地便不介意是唐毅所送了。

  一連兩天李賢淑不放應懷真出去亂跑,生怕風撲了傷口,不料因藥膏抵用,那傷看來很無大礙了,加上應懷真又覺著悶,因此這日終於大發慈悲,就放她出門。

  應懷真終於出了門,心曠神怡,即刻就想撒歡兒。

  吉祥因被罵了一頓,半步也不離開,緊緊地跟著,見她稍微跑跳,立刻上前死死拉住,三番兩次,應懷真笑道:「你倒不如拿個繩子,把咱們捆在一塊兒才方便呢。」

  吉祥委屈道:「好姑娘,只求你別跑,奶奶說了,若還再摔一次,真真兒地揭我的皮呢!」

  應懷真笑道:「我哪裡那麼運氣不好,就會再摔一次了,我自然倍加留神。」才說著,吉祥忽然一陣激動,指著前方道:「是郭小少爺!咦,他旁邊那是誰?」

  應懷真忙踮起腳尖,才看了一眼,那眼皮子沒來由就狠狠跳了兩下,等真正看清那人之時,慢慢地就退後一步,拉住吉祥道:「這裡不好玩,我們去別的地方耍。」

  吉祥見了郭建儀,頗為不舍,正想去打個招呼……應懷真只得威脅要跑,她才慌忙回過神兒來,急急跟上。

  應懷真在前,兩人便往相反的方向而去,在花園的一角兒溜達了會兒,應懷真坐在亭子裡歇息,吉祥便下臺階去周遭摘花兒,忽然不知哪裡飛出一隻粉白大翅的玉蝴蝶來,翩翩飛舞,吉祥玩心忽起,便對應懷真道:「姑娘,你看我給你捉個蝴蝶玩兒!」當下就一跳一跳地在那花叢中亂拱。

  應懷真看得忍俊不禁,正哈哈大笑,身後有人道:「什麼這麼好笑呢?」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17 PM

  ☆、第 47 章

  應懷真正在閑看吉祥撲蝶,見她在那花叢之中時而跳出,時而伏底,做盡各種姿態,那玉蝶卻似故意逗她,時而飛高,時而穿花閃過,引得吉祥氣喘吁吁,終究不能得手。

  應懷真大樂,正高興時候,聽身後有人笑道:「這是看什麼呢,這麼高興的?」

  應懷真聞聲回頭,見來的卻是應含煙。只見今日她穿著件水紅色的上襦,暗花紗石榴紅的裙子,挽著條純白色花素綾的披帛,烏黑的頭髮松松挽就,只簪著一支指頭大小的珍珠發釵,並一朵同樣是水紅的宮樣兒絹花,有應懷真的手掌大小,卻更顯得膚白如雪,眉目如畫,果然是極美的風姿。

  應懷真見了,心中不免暗中讚歎。便起身讓道:「含煙姐姐幾時來了,我竟不知道。」

  應含煙見她年紀雖小,難得如此禮數周全,心中也是讚歎不已。便含笑說道:「我正好打這裡經過,不妨看見你在這兒坐著直笑,是怎麼了呢?」

  應懷真抿嘴笑道:「我跟吉祥出來散散心,她在捉那蝴蝶,卻怎麼也捉不到,我就覺著好笑呢。姐姐你看……」

  原來應含煙方才未上臺階,因此看不見這邊兒的吉祥,見應懷真一抬手,她順勢看去,正也看見吉祥雙手掐腰,氣道:「我就不信捉不到你!」索性跟那蝴蝶鬥起氣來,躬身躍起,上躥下跳,猴兒似的,忙得不可開交。

  應含煙見狀,便了然,舉起美人團扇便也笑了起來,道:「果然好樂,妹妹的丫鬟也是這樣與眾不同。」

  應懷真見她這樣打趣,便笑說:「我是比別人愛淘氣些,才跌了跤,丫鬟也跟我有樣學樣了……姐姐別見笑才好。」

  應含煙搖頭道:「這是哪裡話,我反倒是羨慕你呢。」說了這句,兩眼之中朦朦朧朧多了一層愁緒。

  應懷真忽然看應含煙身邊兒無人,便隨口問道:「姐姐出來怎麼沒帶個丫鬟?」

  應含煙抿嘴兒笑了笑,道:「我心想只是隨意走一走,片刻就回去了,就沒叫她跟著。」

  應懷真點了點頭,應含煙打量著她,雖然唇上帶傷,然而其靈透絕色,卻叫人一見難忘,應含煙看了會兒,忽然說道:「妹妹也一天大似一天了,你們剛回京那時候我見你,身量還沒有現在這般高。」

  應懷真見她一味寒暄,也不知該如何繼續,卻又不能不理,就只打起精神來應了兩句,應含煙又道:「我近來想,你以後也該有些大姑娘該帶的東西……」

  說著,便在袖子裡摸了一摸,掏出一物來道:「這是我親手繡的一個香袋兒,你若不嫌棄便收下,當是姐姐的一番心意罷了。」

  應懷真見她無端又送自己東西,不免惶恐,然而卻又卻之不恭,又見那香袋兒繡工精巧,上面繡的是一棵盛開的芍藥花,嬌豔欲滴,栩栩如生,十分可人。

  應懷真眼前一亮,便贊道:「含煙姐姐竟有這樣好的繡工?這香袋兒真真是出色極了!」到底是女孩兒,一時翻來覆去,愛不釋手。

  應含煙見她如此喜愛,才又笑道:「你不嫌針線粗就好了,是了……你若還有什麼愛的,只管跟我說,姐姐若得了閑,少不得就給你做起來。」

  應懷真聽了這話,心中透著惶恐。只覺得應含煙對她的示好兒似是太過了些,而且將來這人……她便越發有禮地笑回:「我哪裡敢再勞煩姐姐,姐姐想著我,有了這個我已經感激喜歡的不得了了。」

  應含煙帶笑看她,握了握她的手道:「不必客氣,你我雖隔了一層,但畢竟也是同族姐妹。」

  應懷真正不知該如何應對,應含煙忽道:「是了,說起來……我剛從夫人那邊過來的時候,隱約聽說郭小舅爺也來了?你可見了他了?」

  應懷真聽了這句,心下這才雪亮,原來她是為了這個來的……便道:「小表舅麼?我才出來,也並不曾見著他。」

  應含煙聞言雙眉微蹙,卻又一笑道:「我瞧他跟你倒是比對別人更親密些,所以才隨口問一問。」

  兩人閒話說笑了一回,應懷真暗暗留心應含煙其人,只覺著她雖生得明豔動人,但言語溫和,神態可親,並不像是個大有心機城府之人,不由心中納罕。

  如此竟過了小半個時辰,天漸漸地有些陰沉起來。那只蝴蝶早就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吉祥累了,便無精打采地回來,對應含煙行了禮,又看天色不好,就說:「姑娘,我瞧著像是要下雨,不如咱們且回去吧?」

  應懷真正有此意,然而看應含煙卻似意猶未盡,雖坐在身側,卻抬頭打量周遭,似是在找什麼人。

  應懷真此刻心中已經明白了,卻自然是不能說的,便笑道:「姐姐要不要去我那裡坐坐?若是下了雨,你又沒帶傘,怕是不妥當……不然我叫吉祥去跟你的丫鬟說一聲,叫她們帶了雨具過來接姐姐?」

  應含煙眉間隱隱有些焦躁憂慮之色,聞言思忖片刻,便笑道:「倒是讓你替我費心了……只不過,我有件事想跟你說……你便叫你的丫頭回去拿傘,咱們再說會兒體己話可好?」

  應懷真聽了這個,心下詫異,卻只好答應。

  吉祥見有應含煙在,料想應懷真不至於有事,便答應著下臺階去了。

  應懷真望著應含煙道:「姐姐有什麼要緊的話?」

  應含煙見左右無人,微微垂頭,終於說:「懷真,你是個機靈的好孩子,我先前也聽過佩兒弟弟跟我說起……只是不大信,自你們回來了,我仔細看……你果然是跟別的不同。」

  應懷真聽了這話,微覺緊張,便道:「我就是比別人愛胡鬧罷了。佩哥哥說我什麼了?」

  應含煙道:「只是說你懂事乖巧,都是些好話。懷真,你能不能答應姐姐,我此刻同你說的話,你不可對第二個人透露呢?」

  應懷真越發有些緊張了,怔了會兒才說:「是什麼要緊的事?若真的是了不得的大事,姐姐還是別跟我說,我怕我不懂事……」

  應含煙微微一笑,又握住了她的手,悄聲說:「並不是什麼大事,你放心,只是我的一點兒小小地私事罷了……」

  應懷真仍是不敢放鬆,只是遲疑地看著她。

  應含煙猶豫了會兒,下定決心似的,說道:「原本是我瞧著你跟郭小舅爺比別人交情好些……正好我有件事想拜託他……偏又見不著他的面兒,今兒聽說他跟他一位朋友來了府裡,我便想著,你能不能幫姐姐跟他說一聲兒,讓他來這裡,我同他說幾句話呢?你看……就是這件事了。」

  應懷真聽了,一愣一愣的,心中雖然大略明白應含煙是何心思,但……讓她去叫郭建儀過來,真真是「好聽不好說」的。

  郭建儀是應夫人娘家兄弟的兒子,所以應懷真才叫他一聲「小表舅」,原跟她或者應含煙都並無血緣相關,可說起來自然仍是一家子的。

  親戚間私底下見面說幾句話,原本是沒什麼可說的,只不過如今應含煙心中所懷的念想有些「不可告人」,因此這整件事說起來……自然也有些尷尬不可告人了。

  應含煙見她不回答,略有些著急,複靠近了些,柔聲又說:「懷真,姐姐素來沒求你過什麼事兒,你幫姐姐這個忙,以後我永遠都記著你的好兒。」低聲求著,眼圈竟是微微地紅了。

  應懷真見狀,無可奈何,便道:「姐姐別急,我只是在想該去哪裡尋小表舅,只是……縱然我叫了,若是他不得空,那又怎麼辦呢?」

  應含煙呆了一呆,然後咬了咬唇,道:「你只說我有要緊的事務必要親自對他說,他若真個兒不得空不能來……那就……罷了。你只要幫我把話傳過去就是了……」

  應懷真聽了,心頭一松,便說:「那麼我現在就去了,姐姐在這兒等會兒,吉祥來了,你就叫她去外面的觀鶴軒等我就是。」

  應懷真離了亭子,一邊想著,一邊往前面去,遇到兩個丫鬟,就打聽郭建儀在何處,其中一個不知,另一個卻說:「方才在二爺書房裡說話呢!」

  應懷真一聽是跟應蘭風在一起,壓著心中詫異,就叫那丫鬟道:「你快去看看可還在那裡,若是在,你就悄悄地把他叫出來,別聲張,只說我有事找他。」

  那丫鬟笑道:「姑娘怎麼不自個兒去呢?又不是在別人家,郭小舅爺也不是外人,姑娘還這樣小,竟連避嫌都不用呢……」

  應懷真道:「讓你去你就去,我自然是有緣故的。」

  丫鬟聞言,只好趕緊去了。

  果然,片刻就見那丫鬟領著郭建儀匆匆來了,隔著十幾步遠,丫鬟往這邊指了指,便未再靠前自己去了。

  郭建儀見她在這兒,笑吟吟地快步走了過來,便問:「怎麼說你有事找我?我正在跟表哥說事兒呢,你怎麼不自己去?」

  應懷真並不答,只東張西望,見沒有別人,就說:「小表舅,我是來給一個人傳話的。」

  郭建儀一怔,挑了挑眉笑道:「你越發弄鬼了,這樣鬼鬼祟祟……給什麼要緊的人又傳什麼話呢?」

  應懷真看著他帶笑的雙眸,道:「是大伯伯那屋裡的含煙姐姐,她說有要緊的事,要當面跟你說……如今她正等在花園裡的牡丹亭呢,你快去罷。」

  郭建儀聞言,臉上的笑就收了,看了一眼應懷真,並不說話。

  應懷真望著他,心裡並不意外郭建儀是如此反應。只又說:「本來我也不想來的,只是姐姐說的懇切,像是真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跟小表舅商議……所以我就來了。」

  郭建儀聽了這兩句,才又笑了笑,輕輕說:「你這心慈面軟愛管閒事的毛病,倒讓我……不知說什麼好了。」

  正說到此,忽然聽到遠處一聲悶雷轟隆隆地響起,天色陰得越發厲害些了,應懷真忙道:「她可還在那裡等你呢,你究竟去不去……我可不管了呢。」

  郭建儀見她有些焦急,便抬手在她頭上輕輕摸了一把,道:「難為你了……好像真個兒要下雨了,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快回家去,別淋了雨又生病難熬了。」

  應懷真正巴不得把這個擔子甩了,當下說:「我可傳到話了?那我走了!」說著果然轉身,拔腿跑了。

  郭建儀見她又跑,忍不住便喝道:「慢些!那嘴上傷還沒好呢!」

  應懷真這才又放慢了步子,卻並不回頭,一口氣拐過彎,才要去觀鶴軒,猛地又停下腳步。

  她思忖片刻,回身躡手躡腳地走到那院門邊上,趴在門邊探頭往外看,——見郭建儀站在原地,仿佛躊躇不定,過了一會兒,卻終於邁步往牡丹亭那裡去了。

  應懷真見狀,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憂,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影消失花叢之中,心頭一跳,便從藏身處跑出來,沿著花園的外面抄小路跑到那牡丹亭的一側的薔薇廊下。

  這薔薇廊是許多棵薔薇攀爬在頂上的架子上形成的,花叢茂密,似天然的走廊,而位置正是在花園東牆邊兒上,雖然離牡丹亭遠些,但在這兒正好能看到左右的花園入口,來往進出的人一覽無餘。

  應懷真見左右並沒人來,略鬆口氣,才站穩了,就見亭子裡應含煙猛然起身,先是神情緊張地看向前方,繼而唇角一動,難掩喜色。

  果然郭建儀的身影出現在亭子內,只是站在邊上,並不入內,遠遠地向著應含煙施禮。

  應含煙上前一步,卻又不敢靠近,低頭不知說了句什麼,臉上即刻有薄薄地暈紅,十分羞澀,眼中卻是盈盈喜意。

  郭建儀卻總是垂著眼皮,看也未曾看她一眼,雖然仍是態度溫和有禮,但骨子裡卻透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氣息來。

  應含煙越是含情脈脈,便更顯得郭建儀冷情淡然,簡直似是一團徐徐燃燒的溫火遇上了一團看似棉白的冷雪!

  應懷真雖然聽不見亭子裡他兩人的說話,但看著這樣情形,心卻沒來由地揪了兩下。

  正呆看中,天邊悶雷轟響,一團烏雲掠來,應懷真只聽的窸窸窣窣地聲響,知道是細雨打在頭頂的薔薇花葉上發出的響動。

  應懷真情知雨會越下越大,心裡想走開,腳卻動不了。

  亭子裡兩人你說我答,不多一會兒,就見郭建儀又施了一禮,轉身便欲走!

  這剎那,應含煙急著叫了聲,走到他身邊兒,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他的衣袖,似是攔阻之態,而郭建儀將袖子一甩,倒退兩步,他本就是在亭子邊兒上,如此一退,就下了臺階,頭頂的雨刷刷地落下來,打在他的頭臉之上。

  應含煙見狀,皺著雙眉仿佛是叫他進來,自個兒也往外一步。

  郭建儀卻並不動,只緩緩地仰頭看了應含煙一眼,雨把他的眉眼浸潤的格外溫柔幾分,但偏偏那雙眼睛,清淨的仿佛無知無覺,無欲無求。

  天空的雷越發大了,那窸窸刷刷地落雨聲兒已經響成嘩啦啦一片,雨點從薔薇架中透下來,劈里啪啦打在應懷真的頭上臉上,身上肩上,然而她竟來不及躲避,只是癡癡傻傻地看著。

  郭建儀站在雨中,雙眸凝視著應含煙,不知說了句什麼,然後終於微微一笑,因臉上帶著雨,這原本是溫淡的笑容竟多了幾許傷感的意味,然後他轉過身,冒著雨大步離開了!

  亭子裡應含煙追出去兩步,卻又生生地止住。

  此刻天空驚雷連響,應含煙凝視郭建儀離開的方向,半晌,忽然雙手捂住臉,俯身彎腰下去,應懷真不知她是怎麼了,才要跑出去……忽然間驚雷疾風之中傳來了嗚嗚咽咽的哭聲。

  應懷真猛然止步,耳邊聽著應含煙幽咽的哭聲,雙手死死地抓著胸口衣裳,身子一晃,順著那薔薇架便緩緩地坐在地上。

  水把頭髮都打濕了,流海兒上滴滴答答,像是個水簾子,應懷真捂著眼睛,眼中熱辣辣地,熱淚滾滾湧出來。

  應懷真當然知道應含煙是怎麼回事,她甚至早知道如今這件事的結局。

  早在應含煙求她去叫郭建儀的時候她就知道:不會成事的。

  不然上回郭建儀把她單獨留在花園裡,為何卻並沒回來接?以他那樣謹慎小心的人,怎麼會去而不返?

  應懷真曾問過給應蘭風傳信的小丫頭,說起那日小舅爺的事,小丫頭說:「小舅爺在花園門口兒就攔著我,叫我去給二爺二奶奶送信兒,他自個兒就回花園去了,說是不能留姑娘一個人在那兒乾等。」

  多半是郭建儀要回來的時候,看見應含煙在,所以才特意地避開了……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曾幾何時,她又何嘗不也是這樣別有心思的癡人,心心念念地惦記著的……卻是個對自己完全無意的冷心絕情的。

  所以此刻應含煙的心情,應懷真亦感同身受。

  方才她看著亭子裡的情形,眼前浮現的,卻是前世的自己,那些癡傻眷戀,一點一滴,本以為全都淡忘了的,連想也不會去想,可仍是被這一幕勾了出來,那顆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湧動,撕心裂肺,痛不可擋。

  只因原本那些刻骨銘心地貪戀,都因為最後那一場給絞得粉碎,還是被他親手撕碎的所有。

  原來當時有多麼自以為是地深愛,後面就有多真多狠的傷害。

  聽著遠處那隱隱地哭聲,喚醒昔日的噩夢似的,讓應懷真情難自禁,竟也隨之淚如泉湧,又怕不留神哭出聲兒來會給人聽見,便忙又掩住口罷了。

  正在默默垂淚,忽然間有人道:「你在這兒……是做什麼?」

  應懷真吃了一驚,猛然抬起頭來看去,淚眼朦朧中,隱約看到一個白衣飄飄之人,手撐著傘站在眼前,一時看不清臉容。

  應懷真抬手擦去眼中的淚,終於看清他的臉……並不是昔日噩夢裡的幻影,或者只沉浮於她記憶中的那個人,而是——真真正正地淩絕本尊。

  一剎那,應懷真身心都冷徹了,她正是心碎悔恨的時候,偏偏那個令她心碎悔恨的人正好兒出現跟前,這莫非就是「不是冤家不聚頭」?

  應懷真看著淩絕,滿心裡不能言語。

  而淩絕亦是吃了一驚,他看著她淚痕狼藉的臉,唇上的傷,濕透了的頭髮跟衣裳,那裙擺上還沾著被雨打濕了的薔薇的枯葉子。

  淩絕皺了皺眉,又打量了會兒應懷真的眉眼,忽地恍然大悟,蹙眉說道:「是你?怎麼你竟比上回更髒了許多!還弄得這樣狼狽?」

  應懷真聽了這句,又是愣住。

  淩絕斜睨著她看了會兒,看她傻呆呆地模樣,忽然輕哼:「罷了,小丫頭而已……」說話間,便撐著傘走到應懷真的身邊,卻只是站定了,居高臨下地掃著她,咳嗽了聲,道:「快些起來,我送你回去。」

  應懷真仰頭望著他的臉,心中又冷又疼,掙扎了兩下,才終於按著柱子爬起身來。

  淩絕見她起的艱難,垂著的左手一動,似是想扶,然而看她身上濕透,正猶豫間,應懷真已經站起身來,淩絕便又咳嗽了聲,把左手拳起來,背在身後去了。

  應懷真站起身來,垂著頭仍是一言不發。

  淩絕道:「走吧?怎麼總是呆呆愣愣的。」說話間,略往她身邊挪了一小步,把傘往她頭頂移了移,目光微垂,看著她淋的如一只小山雀兒般,不由嘴角一挑,想笑卻又板住臉,邁步往前要走。

  忽地聽應懷真輕聲喚道:「淩絕。」

  淩絕一呆,疑心自己聽錯了,便低頭去看應懷真,誰知應懷真抬手,用盡全身氣力在他腰間狠狠一推!

  淩絕猝不及防,站立不穩,身子往後踉蹌歪倒,重重地撞在薔薇枝子上,頭頂的薔薇花架本就吸足了雨水,經如此一震,頓時嘩啦啦地似下了一場急雨,雨水劈頭蓋臉地打下來,淩絕的傘因歪跌在旁邊,頓時整個人被雨澆了個正著,如突然之間洗了個冷水浴,從裡到外透心兒地涼。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18 PM

  ☆、第 48 章

  應懷真早上剛出門的時候,吉祥指著郭建儀的方向道:「小表舅也在……」又說他身邊有人,應懷真只踮腳看了一眼,便驚見他旁邊的是淩絕。

  故而就沒有靠前,反而當即轉了相反的方向。

  因此後來,在院子裡應含煙求她去找郭建儀的時候,她也只叫了個小丫頭過去罷了,免得跟淩絕照面。

  沒想到就算是如此竭心盡力地避開著,竟還是不偏不倚地遇見了。

  然而瞧著淩絕渾然無事的模樣,眉眼裡那股淡淡地輕蔑傲慢帶得那樣明顯,應懷真才自方才那股心頭劇痛中緩了過來。

  她看定淩絕,心想:現在在她眼前這個人,就是那個冷心冷面冷至絕天絕地的人物,曾讓她領教何為地獄,明白何謂刻骨銘心的人。

  方才她目睹應含煙傷心之態,勾起往事,心中慘痛非常,他卻在這個節骨眼上輕飄飄地出現,一如既往沒事人兒一般。

  雖然知道此刻的淩絕還並未作出什麼來,也不曾欺瞞她傷害她,但仍是在這麼一瞬間,心裡的那股恨竟竟覆地翻天地湧了出來,總想做點兒什麼也好。

  應懷真狠狠地一推一撞,因是用盡全身力氣所為,淩絕又全無提防,後退一步沒有停住,推金山倒玉柱似地跌在了那一排薔薇上頭。

  他因著急穩住身形,便撒手丟開了傘。

  應懷真心中烈火熊熊,又見那油紙傘落了地,便想也不想地就抄手拿了過來,舉起來向著那石柱子上拼死力砸下去,誰知那傘堅固,砸了一下竟然沒碎,應懷真火遮了眼,索性狠狠地扔在地上,縱身跳了上去,將那傘亂踩亂跺,務必要毀了才甘休似的。

  淩絕才被雨水澆了個遍體通透冰涼,又有些花葉泥枝落下來,零零落落地打在頭上身上,更讓素來愛潔的他難受難堪,無法言喻。

  淩絕又驚又氣,卻因事出突然,竟一時沒反應過來。

  猛然又看應懷真把他的傘給毀了,淩絕又是驚心又是憤怒,好不容易起身,氣得喝道:「臭丫頭!你是瘋了麼!」

  應懷真抬頭,忽看見他怒意勃發的模樣,那樣銳利凜然的眉眼……又讓她想起前世的種種,所有溫柔面目的背後,無非是他露出獠牙的那一刻,他說:「我如今終於不用再面對你這張令人噁心的臉了。」說完之後,仰頭大笑。

  應懷真渾身微抖,喃喃地說:「這樣很好,你覺著我噁心,我也覺著你面目可憎,彼此兩看生厭,也算公平。」

  她的聲音極微弱且又顫著,淩絕並未聽清,皺眉道:「你說什麼?」

  他見應懷真舉止這樣反常,不由心生狐疑,便試著上前一步,低頭仔細打量應懷真的神情,試探著問:「你是不是……」

  就在這時,忽然腳步聲響,有人急急而來,人還未到,先叫道:「懷真,小絕!你們兩個在這裡做什麼?怎麼都不撐傘呢!」

  淩絕回頭一看,來的竟然是郭建儀,舉著傘飛奔而至。

  淩絕張了張口,看看應懷真,又看看地上被踩壞了的傘……才要說話,不料應懷真捂住臉,忽地大哭起來。

  郭建儀正走到跟前,本正疑惑地打量淩絕,見應懷真哭,頓時顧不上理會淩絕,忙轉到應懷真身邊,單膝一屈扶住她的肩膀道:「懷真怎麼了?怎麼通身都濕透了呢!」又見她頭髮散亂面色紅白,跟淩絕的狼狽竟不相上下,心中一陣驚跳。

  應懷真並不回答,只是裝著大哭,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郭建儀心疼之極,單手將傘撐在她頭頂,右手將她抱入懷中,柔聲道:「不哭不哭,小表舅帶你回房去……」忽然又想到若是這個模樣給李賢淑跟應蘭風看見,兩個不管是誰,一定會心疼的死去活來,當下便想不能回他們東院去。

  淩絕站在一旁,見郭建儀渾然不管自己,不由叫了聲:「哥哥……」

  郭建儀心中正盤算,聞聲回頭看他,匆匆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道:「你這樣……敢情是在這兒摔了跤?總不會是正好也嚇著懷真了吧?」

  原來郭建儀見淩絕渾身狼狽,傘在地上又破損的蹊蹺,應懷真又是這樣……短時間內便只猜是如此。

  淩絕一聽,啼笑皆非,忍不住道:「誰說是我?你不如問問她!」

  郭建儀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又看看應懷真,便對淩絕道:「罷了,看你似是傷著了,不管如何,先跟我去料理一下傷處……」

  淩絕順著他目光看去,低頭忽然見自己袖子上一點兒紅色,仔細一看,果然是臂上被劃傷了滲出血來,沾濕了白衣,被雨水一洇,格外醒目。

  淩絕複又大怒,對應懷真說道:「看看你幹的好事!」

  應懷真只是埋著頭裝哭呢,聞言急忙將哭聲放的更高些。

  郭建儀抱緊了她,皺眉對淩絕說:「你做什麼沖懷真這樣,沒見她已經嚇壞了?」說到這裡,又歎了聲道:「也罷,不跟你說了,你們兩個這樣,你也難跟我一路……這樣罷了,二表哥還在書房,你先過去他那裡,好歹先換身兒衣裳,料理一下傷處,只是萬萬別提懷真如何,免得二表哥擔憂。」

  淩絕見他似對自己不悅,忙道:「哥哥你聽我說,真的不關我的事……」

  郭建儀搖頭制止了他解釋,只又說:「濕淋淋地先說什麼?等害了病就不好了,快先去換衣裳罷了,懷真小孩兒,更是禁不住這雨冰涼的。我且先不跟你說了,回頭再說不遲……對了,你可記得我的話了,萬萬別跟二表哥說懷真淋雨之事。」

  郭建儀盯著淩絕的眼睛,淩絕只得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哼說:「知道了,左右你都護著她罷了。」

  郭建儀也不理會這話,抱著應懷真匆匆地就去了。

  郭建儀生怕驚動了應蘭風夫婦,便特意想避開人走,要出花園的時候,應懷真探出頭來向著牡丹亭方向看去,卻見那裡空空如也地。

  應懷真隱隱地有些擔憂,不料郭建儀道:「不用看了,人已經回去了。」

  應懷真一愣,道:「小表舅知道我在看含煙姐姐?」

  郭建儀「嗯」了聲。應懷真忙道:「下著雨呢,她就這麼回去了?也淋了雨麼?」

  郭建儀道:「不曾,你放心罷了……」說到這裡,又是無奈,又是微微地慍怒,便低頭看她,道:「怎麼竟還有心關心起別人來了?怎麼不多看看自己呢?你說,你這又是怎麼弄得?」

  應懷真一陣心虛,急忙把頭轉開不看郭建儀,眼見出了花園,又慌張起來,說:「我不回家裡,給娘看見了又要罵我,今兒才開恩叫我出來耍呢,又弄成這樣了。」

  郭建儀道:「現在知道怕了?那也是白怕,就該讓二嫂子狠狠地教訓你一頓才長記性。」

  應懷真聽他這麼說,反倒有些放了心,知道以郭建儀的心性,恐怕早替自己想到這一著了,既然他肯這樣賭氣地說她,就不會真的這樣兒做出來。

  果然,見郭建儀並未往東院的方向去,反倒拐向左手,應懷真便問:「小表舅,這是去哪裡?」

  郭建儀道:「你的衣裳都濕了,必須要換一身兒才好,我帶你去應玉應翠那裡,她們兩個的衣裳橫豎你都能穿……再者我先前見吉祥在觀鶴軒等你,就跟她說了讓她不用等,我自回送你回去……等回了家,你就跟二嫂說你去跟應翠應玉玩了,豈不是一舉兩得,毫無紕漏。」

  應懷真聽了,便笑道:「小表舅,你替我想的這麼周詳了。」

  郭建儀歎了聲,道:「罷了,只求以後讓我替你想得這麼周詳的機會能少些。」

  應懷真心裡得意,又十分感激郭建儀體貼縝密,便抱住他的脖子道,心道:「我原本以為他是個冷心絕情的人,跟淩絕一樣……沒想到此刻看來,竟然並不是。」她淋了雨,本身心極冷,此刻才覺出幾分暖來。

  郭建儀見她默不做聲,正不知如何,忽然見她抱住了自己的脖子,十分乖順地靠在身上,才放了心,微微露出幾分笑意。

  果然帶到三房裡,門口的丫鬟見是郭建儀來了,便忙迎上來,道:「小舅爺今兒怎麼有空來我們這裡了?是找三奶奶有事兒不成?」

  郭建儀道:「不是找三嫂子,只是有點事煩福喜姐姐,懷真方才不慎淋了雨,又怕二嫂二哥擔心,我便帶她來這兒,好歹給她清理清理,換身兒衣裳。」

  那丫鬟見他竟記得自己的名字,心中很是歡喜,又加上這些丫鬟們素來對郭建儀很是好感,李賢淑又同許源交好,兩房是常來常往地,當下滿口答應,反說郭建儀太過客套了。

  當下這福喜丫頭就把應懷真抱進屋裡,叫小丫頭子燒了熱水來,給她把身上濕了的地方擦了擦,才又找了一套合用的衣裳給她換了,不多時候便打扮的煥然一新,領了出來。

  郭建儀見狀,又謝福喜,又問應翠應玉可在,福喜笑道:「本來這時侯該回來了,因下雨,都在春暉少爺那屋裡玩兒呢。」

  郭建儀聽了,就告了別,先抱著應懷真又出來了。

  才出了三房,應懷真道:「小表舅,我自己走就好了,你放我下來吧。」

  因這會兒是在廊下,地上並沒有雨水,郭建儀才將她放在地上。

  兩人順著走廊,慢慢而行,因應懷真人小步子也小,郭建儀自然也放慢了步子陪她慢慢兒地走。

  頃刻,應懷真道:「小表舅,你對含煙姐姐說什麼了?」

  郭建儀一愣,卻並沒有回答。應懷真緩緩地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她,可是她是極喜歡你的……前兩次你來府裡,她也很是惦記,今兒是特意打扮好了的……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說,若你不喜歡她,或許可以叫她知道……不用叫她白白地惦記,一直……蒙在鼓裡,傻呆呆地以為你也對她有心呢。」

  郭建儀聽了這句,腳步微微一停,就看應懷真。應懷真也停下步子,也抬頭看郭建儀。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郭建儀終於說道:「你放心,我已經跟她說明白了,她也知道了。」

  應懷真眼中微微濕潤,深深呼吸,又問:「小表舅,你當真……半點兒也不喜歡含煙姐姐嗎?」

  郭建儀聽她又問出這些逾矩奇異的話來,卻細想了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再也沒有人說什麼。其實無非也是這個道理,並不一定你喜歡別人,別人就也喜歡你……並不是你生得美,性格好,身份高貴,你喜歡的那個人就一定也喜歡回來。

  應含煙是如此,應懷真也是如此……只不過這個道理,她委實明白的太晚了些,付出的代價也太高了些。

  所以才跟郭建儀說:若是不喜歡,就趁早兒說明白,不要白白地又害了一個人。

  眼見要走到這回廊的盡頭了,郭建儀忽然說道:「你大概是沒聽說的,若無意外,她是要進宮了。」

  應懷真心頭一驚,脫口說道:「這麼快?」

  郭建儀一怔,低頭問道:「你已聽說了?」

  說罷,他心中極快地轉了一轉:原來這消息是郭建儀偶然之間從一個極隱秘的地方聽說了的,據說是今年選秀,有應公府的一位小姐,雖沒有說是誰,但郭建儀從幾位小姐的出身年紀來推算,必然是應含煙無疑了。

  然而應懷真又怎麼會知道?

  應懷真忙握住口,有些後悔失言:她的確是不該知道此事。

  因為所選的秀女進宮,也是明年開春的事兒,消息最早也要年底才放出來呢。

  應懷真之所以知道應含煙會進宮,是因為她對前世的記憶。

  其實前世她小的時候,在府內跟應含煙照面的機會少之又少,而自從懂事,對應含煙的印象卻是——「宮裡的那位娘娘」。

  那時候的應含煙,已經進宮且已經為妃了。

  故而今生從見著應含煙的那一刻起,應懷真便十分恭敬守禮,窺破她喜歡郭建儀後,自然十分震驚……而她開口求約見郭建儀的那一刻,她便也預知到結局。

  唯一令人安慰的是:應含煙已經知道郭建儀對她無心了。

  其實也並不能算是安慰,倘若真的兩情相悅佳偶天成,那才算是真正安慰呢,可不管如何,總比鬧得反目成仇要好。

  郭建儀還等著她回話呢,應懷真只好說道:「我並沒聽說,只是聽小表舅你說,所以覺著意外……就問了……」

  郭建儀凝視她片刻,並未深究,微微點頭道:「我同她說了,她會有更好的歸宿跟去處……」說到這裡,欲言又止,忽又問道:「好了,不說這個,你且跟我說實話,你跟小絕是如何一回事?」

  應懷真猛然聽郭建儀這樣問起來,心不由又是一堵。她想撒個小謊,可郭建儀何等精明,怎瞞得過?而且保不准淩絕會向他告狀,若給淩絕先說了,自己豈不被動?

  應懷真深深低頭,說:「我討厭他。」這自然是大實話。

  郭建儀挑了挑眉,上回應懷真一見淩絕便吐了,郭建儀還以為是湊了巧兒,不料方才兩個人是那樣的情形,便知道不對了。

  郭建儀笑了笑,道:「你果然是個極怪的孩子,你可知道小絕何其惹人喜愛?但凡見過他的,沒有不交口稱讚的,就算是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兒,比如應翠應玉,見了他也是乖乖地叫‘哥哥’呢?纏著他不放……你怎麼倒是一見就討厭他了?」

  應懷真想了半天,才回答說道:「……他也討厭我。」

  郭建儀又是一愣,啞然失笑:「你是說……哈,他就是那個脾氣,好潔而已,因為極有才氣,不免為人也有些冷罷了,並不是真的就討厭你。」

  應懷真搖頭,肯定地說:「他是真的討厭我恨著我呢,我其他的什麼都還不知道,獨這一點是最最清楚的。」

  這是自然了,恨到最後害死她都不夠,還有那麼多人陪葬,這該是何等過人的恨意?用一個「討厭」來形容反輕飄飄地了。

  郭建儀見她如此認真,笑了笑,又歎了口氣,道:「你這孩子,可是我所見過的人裡頭最古怪精靈的一個了。卻不知道是禍是福呢?」

  等郭建儀送了應懷真回房,便去應蘭風書房找淩絕,不料卻被告知說他已經先回去了。

  郭建儀不便同應蘭風說什麼,就也順勢告辭出府,此刻雨小些了,郭建儀冒雨打馬往錦甯侯府而去。

  因兩家也算是常有來往,郭建儀下馬便問淩絕是否回來,那小廝道:「二爺才回來一刻鐘呢,只是看模樣有些……」吐吐舌頭,不敢再說,因知道郭建儀好性兒,就嘿嘿笑笑,只說:「您快進去吧。」

  郭建儀熟門熟路地便去書房,還未進門,就聽裡頭淩景深的聲音,道:「你素來講究,怎麼今兒去一趟應公府就弄得這樣回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淩絕有些不耐煩地說道:「誰敢欺負我?說了只不慎跌了一跤的,你不信便去問建儀哥哥。」

  郭建儀聽到這裡,便笑了聲,道:「果然需要我這個人證的,我來的倒正是時候了?」說著便進了門去。

  正好兒見淩絕已經沐浴了一番,重換了一身兒乾淨衣裳,整個人更如冰雪不沾塵,明淨通透。然而兩根袖管挽起來,露出雙臂跟手,原本毫無瑕疵的肌膚上,有些零零星星地傷痕跟劃痕,看來有幾分觸目驚心地,淩景深正給他上藥呢。

  郭建儀並沒料到傷的竟這樣,忙上前來細看,一邊說道:「我不是跟你說了叫你找二表哥……你竟就這麼回來了?在那上了藥豈不是好?」

  淩絕哼了聲,也不理他。

  倒是淩景深說道:「建儀,整個兒是他自個兒摔到薔薇架裡去了?你可別瞞著我什麼?」

  郭建儀知道淩景深十分地愛護淩絕,若知道有人算計他,必然不會甘休,何必另外生事呢?更何況他是無論如何也要護著應懷真的,現在見淩絕並未說出什麼來,便只笑著說道:「我就離開辦了點兒事的光景,他自己撐著傘出去轉,花園裡水流滿地,一時不慎,把那傘都給摔壞了,我叫他收拾了再回來,他大概自覺失了顏面,竟就不顧我勸,自己回來了。」

  淩景深聞言,才點點頭道:「這也罷了……既然是自個兒不小心跌壞了,也沒什麼可說了,算是個小小懲戒,以後務必多加留神,下雨天儘量別出去亂走了!」

  淩絕臉上浮出不耐煩之色,道:「好囉嗦,我聽得耳朵發熱了,藥都塗好了,你還不去?」

  淩景深歎了口氣,道:「我能說的,你就能聽才好……罷了,我不說就是。那我去了,你們好生相處。是了……母親那邊,萬萬別透一點兒的?免得她老人家又心疼。」

  淩絕道:「難道我不懂?要你巴巴地再說一遍。我記下就是了……你也知道下雨地滑,出去且也留神腳下,一應雨具也都帶齊了別有缺漏,不要只顧得說別人反自己打嘴!」

  淩景深知道他是嘴硬心軟,實則也是在提醒自己呢,便笑著應承,出門去了。

  淩景深才出了門,郭建儀剛要說話,淩絕向他使了個眼色。

  郭建儀即刻會神,就慢聲說:「你大哥說的你可記住罷了,別整天冒冒失失的,如今吃了這場皮肉之苦,以後走路的時候可別改了那要麼東張西望、要麼神遊物外的壞習慣了。」

  淩絕翻了個白眼,道:「才走了一個囉嗦的,又來了一個?你們怎麼不結伴兒去了呢?饒了我耳根清淨,我受皮肉苦已經難捱了,快放過我罷了。」

  郭建儀便笑,如此又過了一會兒了,淩絕才哼道:「現在是真走了。」

  郭建儀出了口氣,道:「還是你機警,不然我漏了底了。」

  原來方才淩景深雖口上說信了郭建儀的話,但出了門後,仍是悄悄地沒走開,只想聽他們又說什麼。不料淩絕素來知曉他這大哥的心性行為,便以眼神提醒郭建儀,兩人才故意那番說話。

  淩絕聽了郭建儀這樣說,便冷冷地又說:「你是什麼意思?你知道發生什麼了?」

  郭建儀道:「我只是猜,你跟個孩子賭什麼氣呢?」

  淩絕在淩景深面前尚一副冷漠沉穩,此刻卻叫道:「什麼?我倒是當她是個孩子呢?所以我才好心給她撐傘,誰知她卻狠推了我一把……害我淋了一身雨不說,你看看我的手,簡直是好心沒好報!」說著就把兩隻手臂送到郭建儀跟前,叫他細看。

  只因他跌在薔薇上頭,因想站穩,雙手亂抓,便被薔薇的尖刺紮破了數處,手臂上也有劃傷,淩絕一身皮肉甚是嬌貴,又自小沒捱這苦楚,這樣的傷一出,冷眼一看像是極嚴重的,怪道淩景深含怒。

  郭建儀歎了口氣,道:「你們怕是前世有仇呢。」本想提應懷真說討厭淩絕以及淩絕也討厭她的話,想想卻又按下。

  不料淩絕聽了他這句,也冷笑了兩聲兒,道:「我也正是這麼覺著呢,我只見了她兩次,她竟連毀了我兩身兒衣裳……竟像是我前輩子果然欠了她什麼!」

  淩絕恨恨了兩聲,忽然道:「竟只說這些閒話,差點兒忘了正經事,你那科考可準備的如何了?」原來今年的科考在即,郭建儀也是報了的。

  郭建儀見問,便淡淡一笑道:「又準備什麼?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淩絕一聽,忙說:「哥哥你怎麼竟然不放在心上一樣呢,這可是正經的大事,關乎你的前程及郭家……」

  郭建儀見他著了急,便笑著安撫道:「好了,你別急,我知道了,我已準備了一些。」

  淩絕見他輕描淡寫的模樣,本想再多多地囑咐幾句,然而轉念一想:但凡他能想到的,郭建儀豈有想不到之理?他這個人素來又不愛顯山露水,只怕早就胸有成竹,卻偏只自謙藏拙罷了,自己又何必替他杞人憂天的呢?……因此淩絕便一點頭,不言語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19 PM

  ☆、第 49 章

  且說淩景深出府,騎了一匹劣馬便去刑部,到了門口,小廝把馬兒牽了去,淩景深正欲進門,忽地停了一停,卻見從刑部大門裡緩步出來一個正當妙齡的女子,生得美貌非常,著杏紅衫子,身段嫋嫋,被個小丫鬟扶著下臺階。

  因剛下過雨,地面有些水漬,那女子裙擺搖曳間,露出底下一雙大紅色的緞面繡花鞋來,想著要避水,卻不慎踩空了,頓時驚呼一聲。

  淩景深見狀,不免上前一步,抬手在她臂上扶了一扶,見她站穩了便即刻抽手。

  那女子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十分撩人,肆無忌憚地盯了淩景深一眼。淩景深見此女妖嬈非常,身上隱約有些風塵氣息,便只一點頭,邁步往裡去了。

  進了刑部,正遇上一員同僚,伸長脖子往外張望,同他道:「你從外頭進來,可看見那胭脂姑娘了?」

  淩景深回頭,道:「什麼胭脂姑娘粉兒姑娘?」

  那同僚嗤嗤笑了兩聲,道:「你竟然孤陋寡聞了,不過倒也說的很對,可不正是粉頭兒姑娘,她就是十八教坊裡有名的胭脂,你不往那些地方去,所以不知道也是有的。」

  淩景深一笑道:「哦,原來是個伎女。」

  同僚意味深長道:「你可別小看她,雖是個拋頭露面賣笑的娼伶,然而名頭卻甚是響亮,許多權貴豪門裡的大人老爺們爭相追捧的人物呢。」

  淩景深呵呵笑道:「一個娼伶也這樣風光?那她今日是做什麼來了?」

  同僚道:「說來也怪,你來遲了一步,她是去你管轄的天牢探監的。」

  淩景深本不以為意,聞言一愣道:「什麼?去探監?探誰?」

  那同僚卻搖頭不知。

  淩景深同他分別,自回天牢,把值班的獄卒叫來,問起方才胭脂姑娘來探監的事,獄卒道:「回典獄,她是來探望王都尉家公子的。」

  淩景深聽了,皺眉道:「原來是他。」

  既然是關在這裡的人,淩景深自然也清楚這王公子的底細,能關入刑部大牢的人,多半都背負人命,這王公子就是如此進來的,據說是因爭風吃醋,把個官宦人家的少爺打死了,對方也有些權勢,所以才鬧得不可開交。

  然而雖則關了進來,卻也是因對方鬧的厲害,故而用權宜之計,暫且進來避避風頭堵住人的口罷了。

  獄卒們也盡數知情,加上都尉家裡通通都打點到了,因此都對這王公子十分客氣,不敢虧待了他。都知道他家裡在上頭有些門路,正四處活動著,準備等事情淡了些的時候就把他再救出去。

  淩景深自然也知道這個,如今見那胭脂也來探望,便皺眉道:「以後還是看緊了些罷,這兒畢竟是刑部的大牢,豈是任憑誰都能進來探望的?你也來我也來鬧哄哄地,這竟不是大牢是菜市了!以後這些閒雜人等若還來,便一概給我擋住了,倘若出什麼事兒誰擔當得起?」

  那些獄卒聽了,忙也答應了。

  又過兩日,那胭脂姑娘還來探望,獄卒不敢忤逆淩景深的話,就將人擋住了。

  不料胭脂姑娘去後,刑部的一位主事就把淩景深叫了去,好一頓訓斥,說道:「你只是看負責看守那要緊的人犯,別讓人出逃越獄之類,何必就拿著雞毛當令箭,無事生非,連人來探監都不讓,這等不近人情?何苦來著?」

  淩景深道:「這人原是死囚,只限家人來探,其他人……」

  還未說完,主事就呵斥道:「住口!我好好跟你說你便聽著就是了,這裡是你做主還是我做主?縱然出了事也是我擔著罷了!只是我知道你自覺才大,留在刑部管刑獄豈不是委屈了你,所以你每每要弄出些事來,好顯得你精明能幹……哼,我知道你跟大理寺的唐少卿素有交情,他家裡又是那等的威勢……何不帶挈帶挈你,也不至於總是屈尊在這裡呢?」

  淩景深聽了這話,心中已然惱火,然而心想對方畢竟是官長,若是當面衝撞,以後日子還過不過了?畢竟如今還在這裡當官兒受人管轄呢,於是心裡雖然慍怒,面上卻笑了笑,道:「大人訓斥的是,原本是我多慮了,既然大人允了,那麼下次她來,我便不叫人攔著就是了。」

  主事見他笑著答應了,才也說道:「這才是會做人的呢。去吧。」

  淩景深出了門來,暗中咬牙,知道必然是那胭脂姑娘在主事跟前說了什麼,才導致今日自己又受了這番氣,心中便暗恨那娼伶。

  此後胭脂姑娘果然又來,偶然撞見淩景深,便笑著招呼,道:「淩大人辛苦了,給您請安。」

  淩景深很沒好氣兒,淡淡只道:「胭脂姑娘這樣貴體,每日不在家裡迎來送往地發財,卻偏跑來這醃臢地方豈不暴殄天物?到底圖個什麼呢?」

  胭脂似是沒聽出他的嘲諷之意,妖妖嬌嬌地笑了聲,飛了個眼風過去,竟道:「淩大人竟是心疼我了?既有如此憐香惜玉的心思,以後還要請淩大人也多去幾次十八教坊,也好幫襯幫襯小女子呀。」

  淩景深聽了這等不知羞臊的話,心中暗歎果然是出身風月場的人,便不跟她鬥嘴,冷冷去了。

  誰知就在胭脂來的第五次上,竟出了事。

  這天胭脂去後,負責送飯的獄卒走到關押王公子的牢房前,猛抬頭一看,嚇得半死,卻見王公子斜躺在門邊兒上,喉嚨處血肉模糊,瞪著眼睛死在地上。

  當下整個刑部都驚動了,因是王都尉之子,原本都尉家還打算好端端地救回去呢,怎能接受這個?都尉家得了信兒,立即大鬧起來,一邊要求擒拿兇手,一邊控告刑部害死了人。

  兇手倒是極快捉拿歸案了,竟正是那時常來探監的娼女胭脂,不須拷打,胭脂便供認不諱:原來王都尉公子殺死的那人,竟是她的情郎,素來對她極好,也約定要為她贖身,不料竟給王公子棒打鴛鴦不說,又打死了這人,胭脂便誓死要為她的情郎報仇,忽然又聽說王家想盡法子要救王公子出去,她便暗暗地打定主意,終於在探監的時候尋了個最好的時機下手,親自殺了王公子!

  此事極快地在京城內傳的沸沸揚揚,很多人聽聞此事,都驚嘖不已,暗暗感歎胭脂雖然淪落風塵,卻竟是這樣的忠烈俠義,比許多男人更強很多,也算是風塵裡的女中豪傑了。

  王家的人恨不得把胭脂折辱而死,奈何已經關押大牢,一邊仍追究刑部之過。

  這件事雖然看來跟淩景深干係甚大,但之前他曾提醒過不許放人,是被刑部的主事駁斥了,但既然出了事,那主事便立即推得一乾二淨,竟把所有罪名都加在淩景深頭上,一力要他頂缸。

  淩景深有冤無處訴,胳膊擰不過大腿,少不得就穩穩地當了替罪羊,被革了職,由此賦閑在家。

  這日淩景深吩咐了底下人,不管是誰來一概不見,他自個兒就在後院裡練起箭來,半晌身上發熱,便索性除去外裳,全神貫注地瞄準了,一箭發出,正中靶心。

  淩景深微微一笑,忽聽一陣拍掌聲音從旁傳來,他轉頭一看,卻見是小唐,不知何時來了,站在那廊下且笑且鼓掌。

  淩景深把弓箭丟給小廝,接了毛巾擦臉,便道:「你幾時來了?我今兒不見客的,他們怎麼沒攔住你?」

  小唐道:「你還想攔我?真是不識好歹,我知道你受了氣,怕你在家裡悶的長毛犯病,所以特意來探望探望,你倒是不領情?那我走了。」說著作勢轉身欲走。

  淩景深少不得挽住他的手臂,將他拉了回來,道:「是我的錯,唐少卿大駕光臨,我不能出門相迎已經是大不敬了!」

  原來前段日子裡,小唐早已經升了少卿之職。小唐見他揶揄,便笑道:「還知道說笑,可見沒失了魂,那我就放心了。」

  兩人回到廳裡,小廝奉了茶,小唐便道:「刑部的事我都聽說了,以後你可有什麼打算不曾?」

  淩景深垂了眼皮,道:「眼下還不曾有,畢竟我是因‘怠忽職守’被革職之人,若還要謀一官半職也是難了。」說話間,眼中憂色重重,這段日子淩景深蝸居在家,淩絕倒是百般安慰,怎奈他的母親聽說了,隔三差五便百般斥責,令他心中鬱鬱。

  小唐道:「不必這樣,你在那裡也並不是長久之計,趁機另作打算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淩景深道:「好事?」

  小唐不語,沉吟片刻,才又說道:「這話我只跟你說……年底事情越發多了,若不出意外……我將有一趟遠行。」

  淩景深一驚,忙把茶杯放下,問:「什麼遠行,你要去哪裡?」

  本來以為小唐仍是像上回一樣,跟林沉舟在各地遊走,然而見他說的這樣,口吻又很不對,一時猜疑起來。

  小唐道:「現在不便說,到時候你必然知道。只是,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淩景深呆了呆,道:「什麼事?我們之間,怎麼談起一個‘求’來了?」

  小唐輕輕地歎了口氣,道:「你大概也風聞了,前兩天又有人行刺恩師,雖然沒有大礙,卻仍是折損了兩個好手。」

  淩景深道:「我是有些聽說了,不知動手的是誰?」

  小唐道:「已經在追查了,但有時候縱然查出來……也是無奈何的,只能加緊防範罷了,故而我在想,若是我又不在京中,實在是難以放心,可巧你近日反得了閑,我便想,倒不如你暫且在恩師身邊兒,替我做個護衛之職可好?你的身手自是一流,不輸給那些大內侍衛,而論起冷靜沉穩,體察入微,更是無人能勝你一籌,所以我便想求你這件事,不知你肯不肯呢?」

  小唐說罷,淩景深半晌無言,過了片刻,才苦笑道:「你竟還問我肯不肯,你不過是為我著想之故,想給我謀個職罷了,卻又怕我面子上下不來,偏說的這樣好聽。」

  小唐笑道:「我倒是真怕你賭氣不肯的,所以只能說的好聽些……既然這樣,你是答應了?」

  淩景深卻又躊躇起來,說道:「只怕我技藝微末,不入林大人的法眼。」

  小唐道:「這個你大可放心,我已經向恩師舉薦了你,他也是知道你的,也已經應承了,故而我才來找你。如今你既然答應了,以後時常跟隨恩師身邊,若得了他的賞識,再入官場,並非難事,只怕跟著他再歷練歷練,便前途無量,到時候還須你帶挈我呢。」

  淩景深聽了這話,才轉憂為喜,道:「別說那沒用的!難得你竟又替我想的這樣周全,果然是你的行事風範,只不過……你到底去哪裡,去多久呢?可……有兇險?」最後這一句,是淩景深猶豫了會兒後才問出來的。

  小唐卻笑了笑,抬手揉了揉額頭道:「若論兇險,又是何處沒有呢?無妨……你答應了幫我看護恩師,我已經心安了一大半了。」

  小唐同淩景深說定了這件事,便告辭出府,徑直回家。

  才進門,就見丫鬟迎上來,道:「太太請少爺呢。」

  小唐正要去拜見,便去了大房中,行禮完畢,唐夫人道:「我方才還吩咐人去看你回來了不曾,可巧就回來了。」

  小唐道:「才去見了景深,說了件事,娘有事叫我?」

  唐夫人笑著點點頭,道:「正是有正經的要緊事情跟你商議,毅兒,你今年已經是十九歲了。」

  小唐聽了這句,心一動,便笑道:「娘要說什麼?」

  唐夫人道:「你覺不覺著你是時候該定門親事,成家立業了呢?」

  小唐不敢忤逆,只是低頭。唐夫人望著他,忽地問道:「你覺得明慧如何?」

  小唐眉頭微蹙,仍是不語。

  唐夫人徐徐說道:「今日你老師林大人來過,同我說了一回話,說起你跟明慧都大了……你們又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彼此知根知底,我看著明慧也還好,不知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小唐聽到這裡,才說道:「明慧妹妹自是不錯,只是……孩兒如今心思並不在這上頭,想著……自然要先建功立業才能考慮兒女之事。」

  唐夫人便笑了起來,道:「你老師可不也是這麼說的?說你心高志大,恐怕不願被兒女之事束縛……只不過畢竟還是得娶妻生子的,你又這個年紀了,再遲延能到幾時去呢?」

  小唐見母親仿佛很樂意促成此事,微微地有些猶豫,卻並沒反駁。

  唐夫人見他默然,便又道:「你索性再細想一想,若覺著無礙……咱們兩家就先定個親如何?再過兩個月便是平靖夫人的壽辰,若這件事定下來,你姑奶奶她老人家也高興高興。」

  小唐只好先答應了要細想一想,便退出了他母親房中,才想回房,就見敏麗迎面而來,見了他便抿嘴笑道:「哥哥大喜呀。」

  小唐只得笑道:「你又胡說什麼?」

  敏麗見左右無人,便道:「今兒明慧姐姐的父親林大人來過,他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物,若是說朝廷裡的事自然是找你就行,如何特意來跟母親說話?若是尋常的雜事,也不必他登門,且他走了後,母親又那樣高興的……我猜必然是因為哥哥的事了。我說的對不對?」

  忽然見小唐並沒什麼喜色,也不搭腔,便道:「怎麼了?你不高興?」

  小唐搖了搖頭,道:「沒什麼,你不必問了。」

  敏麗琢磨了會兒,打量他神情,自言自語道:「莫非你當真不喜歡明慧姐姐?我素日裡看著,你對她雖好,可……」說到這裡,忽然警覺這些話不是她這樣的深閨女孩兒說的,於是忙掩住口。

  小唐反而嘲笑道:「怎麼不說了?竟說的頭頭是道的,我等著看你還能說出什麼來。」

  敏麗便又笑道:「我再說的話,怕你罵我胡說了……不過哥哥,你若真的不願意,可要想好了,這是一輩子的事兒。然而我又覺著縱然你不願意,也是沒什麼法子的,畢竟是林大人開了口,難道你要折回他的面子去不成?母親要是不願意也就罷了,可母親像是極樂意的,這就難辦了。」

  小唐歎了口氣,道:「難為你說了這許多,罷了,容我想一想。」

  次日一早,小唐便去林府。

  因他常來,也不用小廝指引,一路往林沉舟書房而去,走到半路,忽然間林明慧對面而來,見了他竟不似往日那樣說笑著纏上來,反而臉上一紅,竟含羞躲開了。

  小唐見狀,心裡微微一沉,只得淡淡一笑,先去見林沉舟。

  如此又過了兩個月,眼見便是年底,唐府裡也有一場大熱鬧,因為平靖夫人的壽誕,說起這位老姑奶奶來,倒也是個傳奇。

  先前曾說唐家尚過公主的,這位老夫人,便是公主之女,算來是小唐爺爺的妹子,家裡人只以「姑奶奶」稱呼。

  這位姑奶奶年輕時候也曾在海上縱橫叱吒,作出的事業不輸男兒,因她一輩子未嫁,皇上便封她「平靖夫人」,等同一品誥命,就算面聖也不必跪拜,地位殊然。

  因此在她壽辰這日,京城中各路的豪門權貴都提早數日便來送禮,連宮裡皇上也特意派了太監來問好祝壽,又賞賜了若干東西。

  壽辰這天,前來登門的車轎把整條街都塞住了,只因唐家素來聲名卓著,又深沐皇恩,所以人人敬重,那些王公大臣倒也罷了,但凡是跟唐家偶然沾親帶故或者京內有些交情的,竟無一不來。

  應國公府跟唐府自然也有來往,應老太君壽辰之時小唐也曾去過,這一番府裡就派了應夫人陳少奶奶一干女眷前來,外面男的則是應梅夫跟應竹韻,本來已不必應蘭風出面兒,然而只因小唐跟應蘭風又另有一番淵源,故而應蘭風也不好不來,免得失禮於人,又聽說平靖夫人是最愛小孩子的,少不得又帶上應懷真。

  本來應蘭風只想著給平靖夫人磕個頭應個景便是了,不料小唐一見他來了,滿面歡喜,又見他還帶著應懷真,更是喜上加喜,便道:「姑奶奶是最喜歡小孩子的,今兒來的孩子們也多,她老人家必然更加喜歡了。」

  當下撇了眾人,親自拉著應蘭風入內,又看應懷真身著嫩黃色的衣裳,頭頂挽著兩個髽鬏,各簪了一朵粉紅色絹花,打扮的雖則可愛,奈何臉色有些嚴肅似的,更是拉著應蘭風的手走得目不斜視,一本正經。

  小唐便故意又逗她,笑說:「小懷真,幾日不見,你又長高了許多,唇上的傷可已經好了?讓唐叔叔再仔細看看……」

  應懷真聽了,忙伸手捂住嘴,做賊心虛地翻眼睛看小唐。

  小唐越發忍俊不禁,應蘭風道:「經過那一次跌,後來就老實多了,還得多謝少卿送的那盒子好藥,不然真兒又要多遭些罪了。」

  小唐笑道:「那個不妨事,只要她好好地就行了。」

  應懷真聽著,就又斜睨他。如此說笑著進了內廳,遠遠地看到大廳裡許多人圍坐著一位老太太,滿頭華髮,氣質高貴,門口已經有許多人等著挨個兒拜夀。

  小唐領著應蘭風跟應懷真便上前去,應懷真少不得也像模像樣地朝上給平靖夫人拜夀,不料才行了禮,就聽上面老人家叫道:「這是誰家的孩子?快點過來給我瞧瞧?」

  應懷真一怔,小唐忙俯身道:「小懷真,姑奶奶叫你呢。」

  應蘭風忙也領著她上前幾步,因裡頭多是女眷們,是以不敢入內,小唐便向他一點頭,親自握住應懷真的手,把她領了上前。

  此刻在平靖夫人身邊兒已經有許多的小孩子團團圍著玩耍,有一多半是唐家族內的子弟們,敏麗也在其中,她的旁邊便坐著林明慧。

  除此之外,還有些來拜夀的客人家的子弟,比如春暉跟應翠應玉便也在其中,其他各家誥命,奶奶小姐們,滿滿當當坐了一屋子,比應公府老太君做壽那日更加熱鬧隆重許多。

  應懷真莫名其妙,小唐把她帶到平靖夫人身邊才撒手,平靖夫人接了過去,眯起眼睛將她的容貌細瞅了一會兒,忽地喃喃說道:「這孩子生得面善,竟像是在哪裡見過一樣……」

  小唐在旁聽了,又是詫異又覺好笑,卻不敢笑的。

  平靖夫人又問應懷真叫什麼,幾歲了,應懷真一一回答,平靖夫人見她口齒清楚伶俐,又不似尋常孩子一樣或羞怯或頑皮,竟更是喜愛,竟不肯放她,趕緊叫媳婦們拿了果子來給她吃,又對小唐道:「毅兒,你們有事自先去,這孩子我留下了,回頭你再來領她出去罷。」

  小唐心中暗暗驚訝,只好對應懷真道:「懷真,你在這裡乖乖的,回頭叔叔再來接你?」

  應懷真只好答應了聲,小唐才出去了。

  這日平靖夫人格外高興,竟留了應懷真整整一日,任憑是誰來拜見,只叫她坐在身邊兒,對其他各家的孩子雖也喜歡,卻都不似對她一樣親密疼惜。

  唐夫人在旁看著,雖然納罕,卻也暗暗高興。只因平靖夫人出身不凡,自來性情有些高傲,等閒之人入不得眼裡,對誰也都是淡淡地,只是對著小孩子才會露出笑容,或多說幾句話,卻也不像是今日對應懷真這樣。

  說笑了會兒,平靖夫人一高興,便也破例叫唐夫人靠前來說話,又笑道:「平日裡我雖然不去你那邊,你也只是少言寡語的,既然認得這樣的好孩子,也不帶來讓我瞧著歡喜?」

  唐夫人只好笑回:「我原來也沒見過的……是毅兒在外交往的大人家的孩子,並沒往家裡去,我若早見了,也早帶來給姑姑您喜歡了……今日既然都認得了,以後我便多請她去家裡玩就是了。」

  應懷真在旁聽了,心裡略覺著忐忑,想到小唐其人,他的家裡豈不是龍潭虎穴了?怎麼能去?然而這個場合卻不能說些不好聽的,何況「巴結」好了平靖夫人跟唐夫人,卻是絕對沒什麼錯兒的。

  應懷真便探頭說道:「我原本也是想去的,只是唐叔叔事多人忙,倒是不好煩他,既然夫人開口了,那我以後就天天去煩罷了。」

  眾人聽了,都轟然大笑,覺著一個不足七歲的孩子竟一本正經地說出這話來,實在趣致極了。

  唐夫人見應懷真如此嘴甜,心中也著實歡喜,老夫人更是樂開了花兒,索性把應懷真抱入懷中,沒口子的誇道:「瞧這伶俐孩子!說的話都這麼叫人愛聽呢。」

  平靖夫人本還要留應懷真吃了晚飯再家去,然想著今兒第一遭見面,已經拘了她一天,便依依不捨地叫人喚了小唐過來,又叮囑應懷真道:「想太姑奶奶了就過來尋我,別回頭就忘了不來了。」

  應懷真便道:「我自然是常來常往的,太姑奶奶放心。」

  平靖夫人摸摸她的頭,又對小唐道:「以後你也記著,得閒且帶懷真過來,我看著她就覺著高興,你有心就多帶她來,叫我多笑兩回。」

  小唐恭敬地應承了,便領了應懷真出門,走了幾步,才說:「小懷真,你究竟是做了什麼,姑奶奶竟這樣疼你?」

  應懷真道:「我沒做什麼,是她老人家慈愛罷了。」

  小唐道:「那就算是跟你格外投緣了,也是奇怪,雖然姑奶奶疼愛小孩子,卻並沒對別的小孩子跟對你這般親。」

  應懷真本打定主意,在面對小唐的時候能少說一句就少說,聞言不由問道:「難道對你也沒有這樣親麼?」

  小唐聽了,哈哈笑了兩聲,在她頭頂一按,道:「沒有,大約因為我是男孩兒……只對你這樣,你可高興了吧?」

  應懷真心道:「這有什麼可高興的?」然而見小唐此刻當她是個孩子對待,卻也稍微心安,便也咧著嘴乾笑著說是。

  小唐打量著她道:「你笑得這麼奇怪?莫非心裡不這麼以為的?」

  應懷真又嚇一跳,想不到小唐即刻就看出自己在假笑,當下忙轉過頭去不叫他看見自己的臉,心裡叫苦。

  小唐倒也不理論,領著出來,應蘭風忙接了過去,小唐親陪著往外走,又道:「應大人在吏部近來可還好?」

  應蘭風道:「只是抄抄卷宗,整理文書,倒也清閒自在。」

  小唐笑道:「可知若有人給派了這差事,只會嫌官職卑微,做的又枯燥,許多不肯甘心從事的?」

  應蘭風聽他似話裡有話一樣,便道:「這又有什麼不甘心的?橫豎都是為朝廷效力。」

  小唐笑了兩聲,此刻有個人過來寒暄,小唐便略同他說了幾句,應蘭風不便就離開,只好等他說完了再一塊兒走。

  頃刻那人去了,小唐才又過來,隨行往外,道:「大人雖隨遇而安,只是……吏部這份差事只怕也做不長久了。」

  應蘭風吃了一驚,便停了步子,應懷真也顧不得,仰頭看著小唐。

  小唐見他父女兩個都看自己,便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應大人先前所歷練經手的這些,雖看似繁瑣平淡,卻絕非無用的,適當之時,反會派上大用場。」

  應蘭風雙眉微蹙:「您的意思,究竟是說……」

  小唐思忖著,終於道:「我的意思是……大人很快就會被從吏部調離了,只是這新的差事,卻是更難……大人要有所準備才好。」

  應蘭風並不明白,又看小唐是提示之意,忙又問。

  小唐道:「大人可記得去年泰州鬧水災之事?」

  應蘭風一怔,然後點頭,道:「雖然犯了水災,不過僥天之幸,並沒有人員死傷。」

  小唐搖頭笑道:「這可不是天幸,而是全托賴應大人之福。」

  應蘭風又是怔住,小唐抬手在他肩頭一拍,示意他繼續往前走,又低頭看應懷真,見她雙眼烏亮,便故意問道:「懷真,你聽明白唐叔叔說的話了?」

  應懷真記得上回被他捉個正著的事,索性也不遮掩了,便說:「唐叔叔,你是說爹做了好事?」

  小唐見她果然明白,便笑道:「何止是好事,是造福萬千百姓的大利之舉。可記得‘應公渠’?」

  應懷真聽了這三個字,渾身一陣血湧。

  小唐卻正色看向應蘭風,鄭重說道:「應大人只需記住,以後不管派了你何種職責,你只當如在泰州一般,以修建‘應公渠’那當時的心性行事就是了。」

  應蘭風聞言,心中一震,目光中流露若有所思之色。

  應懷真有些著急,就問:「唐叔叔,你是說爹要調職?莫非……莫非要調到別處去?」

  應蘭風只以為是調職而已,並沒想到「外調」兩字,一瞬極為意外。

  小唐亦覺著詫異,意外之餘,卻又輕輕歎了口氣,他緩緩蹲下身去,看著應懷真,雙眸中流露幾許悒鬱之色,卻偏帶著些笑意,輕聲說道:「小懷真,你當真靈透的很,不過……你只猜到你父親可能會被調到別處去,可猜到我會如何了麼?」

  應懷真看見他的眼神,竟發了呆,定定地同他對視片刻,張口問道:「你、你也要去哪裡嗎?」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19 PM

  ☆、第 50 章

  應懷真發呆,應蘭風也轉不過來,不知應懷真猜的究竟是對是錯。

  兩父女一起看著小唐,小唐卻並不回答,見應懷真頭上那朵絹花有些歪了,便舉手給她整理妥當,兩邊兒的花對著比了比,見已是極好了,才要笑一笑,忽地發現兩個人還都盯著自己呢。

  小唐長指一頓,半晌才又說道:「總之叔叔記著跟你的約定……希望有朝一日……」欲言又止,緩緩地負了手。

  應懷真見他仿佛心不在焉,疑心他方才是不是弄亂了自己的頭髮,便舉起手來摸了一把,小唐忍笑起身,同應蘭風道別。

  應蘭風見小唐不再說下去,也不便再追問。畢竟小唐此刻同他說的這些已經是額外的人情了,便也舉手作揖相別。

  應懷真隨應蘭風走了幾步,心下想著小唐方才的那沒頭沒尾含混不清的兩句話,越想越覺著不對,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看小唐,卻見他站在門口,袖手正抬頭看天,面上全無喜色,神情竟顯出幾分孤冷空寂來。

  應懷真張了張口,卻不知要說什麼,還未想明白,已被應蘭風抱著上了車,只得作罷。

  果然,平靖夫人大壽後數日,應蘭風的調令很快便下了,從吏部調往工部,任工部員外郎,即刻出發前往南邊,統管江南六府的土木工程並地方水利等等事務。

  這江南之地雖有一半兒是富庶的膏腴之地,但另也有一半乃是窮鄉僻壤,有的連泰州都比不上,而土木水利跟各地官吏一樣,也都良莠不齊,管治起來十分困難,若真要好生整治妥當,總也要三五年或更久。

  偏應蘭風是外派的行官,並不是單單駐紮一個地方而已,加上朝廷想讓他專心政事,故而竟不許攜帶家人同行。

  李賢淑起初聽說要外調,還不以為然,畢竟他們在外慣了,要走就走罷了,不值什麼。

  後來明白了只應蘭風一個去,頓時哭天搶地地鬧起來,應蘭風無法,只得百般安慰,他們兩個自成親以來便鶼鰈情深,不曾長久分開,如今乍然如此,怎一個淒淒慘慘了得,李賢淑一連數日都病懨懨地,只在東院內臥床不起。

  還好這數日府裡另也有一則新聞,惹得眾人議論紛紛,那便是應含煙要入宮的消息。

  據說京內還有若干門第的妙齡女子入宮,也算是幾家歡喜幾家憂。

  應懷真因總沒見著應含煙,卻也不知她現在如何,是不是甘心進宮,對郭建儀又是否真的放下了。

  只因近來應蘭風忙著準備啟程的各項準備,李賢淑更是傷心之際,應懷真一會兒守著父親,一會兒守著母親,左右為難。

  其實平心而論,應懷真更是不捨得跟應蘭風分離的,但既然已經選了仕途,自然要一心一意地走下去,若只想著家人妻女,早在泰州就去經商了,何苦來京?

  而應懷真現在又不像是前世一樣無知無覺不理周事,竟格外地懂事體察人意,自忖此刻若她也大哭大鬧起來,應蘭風心裡豈不是更加難過?只怕非但上任不能安心,或者還更不去了呢?豈不是自毀前程。

  於是應懷真反表現的十分沉穩,每日監督看看應蘭風要帶之物是否齊全,一邊安撫應蘭風,一邊安慰李賢淑,讓應蘭風大為欣慰,然而見她如此懂事明白,卻更加捨不得這樣的好孩子,反暗地裡揪著心垂了好些淚。

  這天應懷真在屋裡安慰李賢淑,道:「娘別太過傷懷,若是得了病,爹怎麼放心的下?」

  李賢淑拭淚道:「我恨不得我病了也罷了,總之叫他不能去……如今一去三五七年,撇下咱們娘兒兩個,究竟是什麼意思?」

  應懷真忙道:「娘別說這樣的話,爹這一去也是好的,小唐叔叔早知道這件事,還特意叮囑過爹好好行事,這一次爹出去歷練歷練,做出些成就來,將來回了京,自然不會像是現在這般了,娘只往後想想。否則的話,以爹的能為,只窩在京內幹些芝麻綠豆不起眼的瑣碎事情,他嘴裡雖然不肯向我們訴苦,心裡只怕也難以自在。」

  李賢淑一驚,只覺得這話如風雷轟動,不由止了淚,定定地把往日的情形想了一遍,半晌才呆呆地說:「我竟然沒留意到這個……只覺得一家子團團圓圓,他又當了京官……還求什麼呢?」

  應懷真細細說道:「娘想想看,在這京城裡,不比我們在泰州,在泰州爹一個人說話大傢伙兒都聽,他縱然品級低,卻是一呼百應的。但是如今回京了,你瞧瞧,品級雖然高了些,但在這京內,如此品級的人怕不成千上萬?說一句話,哪裡有人聽呢?倒是上面那千萬個人說話,他都得好好聽著答應著的……」

  李賢淑越發悚然,細想想,可不正是這個道理?一瞬戰慄無語。

  應懷真道:「如今總算給了爹這個機會,讓他出去闖蕩也好,因他是奉上命行事,那些地方官兒之類的,總不敢不把他放在眼裡,倒是個讓爹大展拳腳的好機會!若真的立了功升了職,才算是在京內真正站穩了腳跟兒,豈不也正好是娘的福分到了?到時候封了娘誥命夫人,何等的榮耀威風,何必在這時候自尋煩惱地傷身,又叫別人看著笑呢?」

  李賢淑仔仔細細聽了應懷真這一番話,如醍醐灌頂,比什麼藥都有用,即刻就起身下床,叫丫鬟打水沐浴,換了新衣整了裝束,去書房尋應蘭風了。

  應懷真情知母親想開,便也才歡喜起來,正要出去透透氣,卻聽外頭有人道:「妹妹可在家嗎?」

  應懷真聽是應佩的聲音,便笑道:「在呢,哥哥快進來吧。」

  果然見應佩在門口出現,見她獨自在內,便笑道:「我帶了個人來給你看。」

  應懷真問道:「什麼人?神神秘秘的?」生怕應佩帶他的什麼同窗之類的陌生人,就站起身來。

  不料應佩把身子往旁邊一讓,門口就走出一個人來,應懷真定睛一看,一下兒居然沒認出來!卻見此人一身寶藍色的長衫,墨色的寬幅腰帶,同色的長靴,整個人英姿颯爽,俐落乾淨,仔細看那眉眼,竟然正是李霍。

  應懷真盯著他的臉細看了一番,才敢確認是李霍,當下大喜,尖叫了聲跑上前去,正好李霍也跳進來,叫了聲「妹妹」,就也撲上來,兩個人手拉著手,都是歡天喜地莫可名狀。

  原來早在李賢淑從娘家回來後不久,孟將軍又派了人去,正好兒就接了李霍上京,徐姥姥兀自不放心,替李興跟著去看了一遭兒,見那來往的學生們一個個氣象非凡,都是那些龍睛虎眼的大家子弟。其他又有讀書的地方,又有習武的地方,睡覺吃飯的地方也都妥妥當當,一點兒差錯都沒有,反比家裡的還齊整十分呢,當下放下一萬顆心,只是不停地念佛。

  李霍因初來乍到,不免得習慣習慣,一直在學堂裡拘了幾個月,終於今兒才得閒。

  應佩雖並非就讀尚武堂,可也早從應懷真口中得知李霍來了的消息,因此時時關注,今日既然李霍得閒,兩人就約好了,應佩便接了他,一塊兒來到府內。

  又都因為知道應蘭風近來接了差事,不日就要出京,他們兩個都怕應懷真心裡不自在,正想逗她開心呢。

  不料相見了,應懷真卻自如先前一樣,說說笑笑,神情裡並無異樣,兩人驚訝之餘,卻也都放了心。

  應懷真便問李霍在尚武堂的事兒,又特意問了孟將軍如何,李霍道:「孟將軍其實極少去學堂,一個月大概能去一兩遭,就看看我們練得如何,每次都要罵上幾句……」

  應懷真不免緊張,問:「罵你了?有沒有打你?」

  李霍大笑道:「他算是誰都罵,見什麼不好就罵什麼,不過我們也都習慣了,何況他罵的都對,那些人還暗中說笑:見了孟將軍不被他罵幾句反而心裡不爽快呢!打卻是從不曾打過。」

  應懷真這才放心,道:「原來他果然是個好人。」

  應佩聽了,不由在旁嘖嘖羨慕,道:「我瞧你在那不過只幾個月,整個人卻都跟以前不太一樣了,胳膊都結實了,個子也長了,人也出落許多……可見那果然是個好地方,難得是你得了這機緣,我也聽說過這位孟將軍,是個有名眼高脾氣大的人,只不過本事自然也是極大的。」

  李霍聽到這裡,忽然面露憂色。

  應佩忙問緣故,李霍歎了聲,道:「說起來,上回孟將軍來了,我們瞧著他跟平常不同,像是真動了怒……臨走的時候還把我們的一根梅花樁給踢壞了,樣子實在嚇人!以前從沒見他這樣,孟將軍走後,他們都暗中議論,說是出了什麼事。」

  應佩問道:「是何事?」

  李霍道:「他們並沒跟我說,是我無意中聽了一句……據說是西南的番邦出了事,孟將軍想請纓出戰……朝廷沒有准……反而想、想什麼來著……」

  應佩跟應懷真都不由自主凝神等著聽,見李霍皺眉想了會兒,道:「想和什麼什麼來著……跟個公主有關?」

  兩人聽到這裡,不約而同道:「和親?」

  李霍一拍桌子道:「對了,就是和親!」

  應懷真的心怦怦跳了兩聲,應佩道:「這怪道孟將軍生氣了,把好好地金枝玉葉送到蠻邦去,是個有氣血的武將哪裡肯咽下這口氣呢……」

  李霍也歎說:「總之他們私底下也都生氣呢,一個個嚷著要打才好,不過有的人也說:這不過是朝廷的權宜之計,現在不適合開戰,所以才用和親的法兒。」

  兩個男孩兒你一言我一語,應懷真在旁聽著,不知不覺就想起平靖夫人壽辰那天小唐說的那番話。

  應懷真便說:「你們可聽說了,和親的話是不是會派朝廷的人過去?」

  應佩跟李霍一停,應佩道:「這是自然了,都得有隨行官員陪同,應該是……賜婚使吧?」

  應懷真道:「那、那這次的賜婚使會是誰呢?」

  李霍搖了搖頭,道:「這個我卻沒有聽說過。」

  應佩歎道:「不管所派的是誰,這卻不是個好差事,那番邦氣候跟我們這相異,他們那奇異的規矩又多,脾氣也古怪,誰也不知究竟是個什麼複雜情形……若打不好交道,隨時都會出事,而朝廷這次用和親的法子,自然是不想正面跟番邦打,所以必然會派一個極能幹妥帖的人去……」

  應懷真瞪圓眼睛,小手握拳,心中隱隱地已經知道這「能幹妥帖」的人究竟是誰了。

  不料李霍說道:「咱們不說這些了,橫豎現在咱們也管不了,對了妹妹,你可知道我在尚武堂還遇見誰了?」

  應懷真恍惚問道:「誰呢?」

  李霍笑道:「是唐大人,你可記得他?」

  應懷真只聽到一個「唐」字,心裡仍沒反應過來是說誰,便沒說話。倒是應佩道:「怎麼不記得?這位少卿大人對懷真可是極好的,老太君生辰那日懷真有些兒身上不好,他就忙忙地去請了有名的太醫過來給診治,闔家都轟動了呢。」

  應懷真這才回過神來,道:「你們在說唐叔叔?」

  李霍拍手笑道:「我就猜你是認得他的,他跟孟將軍交情甚好……是了,那日我跟爹去找大姑父,大姑父請我們在飯館吃飯正好遇上他,他一見面兒就誇我是習武的好苗子……真真是個大好人。」

  李霍原本性子有些內向,只因從小沒什麼人誇他,李興管教的又嚴格。然而那一次小唐初見就誇了他幾句,小唐又是那樣的身份,故而令李霍念念不忘,隱隱地當小唐是他的「知己伯樂」,對他又有幾分「知遇之恩」似的感激。

  不料應懷真聽了這句,頓時就想起孟將軍在幽縣時候說「唐老三說你是個習武的好苗子」的話……此時此刻正好對上號了。

  難為那日應蘭風在書房百般地試探,小唐總是不動聲色、滴水不漏的……原來這件事果然正是他做的。

  中午李霍便下吃了飯,才吃過飯就忙忙地要走,應佩少不得就陪著去了。應蘭風跟李賢淑夫婦解開心結,依舊如往日和美。

  應懷真心中有事,趴在桌上,手指把一枚瓜子撥的團團轉。

  應蘭風走了過來,道:「今兒怎麼了,你表哥來了該高興才是?怎麼中午飯也少吃?」

  應懷真只悶悶地不語,應蘭風笑著摸摸她的頭,道:「本還想帶你去唐府走一趟,既然這樣,想是不舒服,就不叫你去了吧。」

  應懷真一聽「唐府」,立刻跳下地來,道:「爹什麼時候去?快帶我一起!」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20 PM

  ☆、第 51 章

  唐敏麗午睡醒來,無端有些心慌,卻不知是何原因,起身看了幾頁書,便想去母親房裡看看,還未起身,外頭丫鬟便報說林明慧來了。

  說話間,就見門簾打起,林明慧一身大紅色梅開五福鑲嵌雪白狐狸毛的斗篷走了進來,一抬頭見了她,便笑道:「你做什麼還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兒?」

  唐敏麗見她如此神采,不由笑道:「我可不是才睡醒了?誰似姐姐你整日裡有使不完的精神呢。」

  林明慧把斗篷解開,小丫頭上前接了去,唐敏麗見她裡面穿著同樣大紅梅花的綢子夾襖,配著薑黃色的衫子,底下同薑色裙子,打扮的又精神又爽利,心中著實讚歎,忙讓著坐了。

  林明慧隨意把她桌上的書看了一眼,見無非是「四書五經」、「女則女訓」之類,便道:「這些個都是看老了的不新鮮,改天我送你本好看的。」

  唐敏麗笑道:「那我先謝過了。這幾日天冷,我不愛出去,連你也少來……實在悶得不成了,偏偏……」

  唐敏麗本想說小唐被皇帝封為「賜婚使」不日便要離京之事,忽然轉念一想:「上回林大人來提親,母親說若是定下來的話,好在姑奶奶生日那天也讓她老人家高興高興,不料那日母親竟是一個字也沒提,我又不敢問……」

  敏麗自忖此事太過敏感,便不敢如往日一樣隨意打趣了。本以為兩家親事或許告吹,所以近來林明慧才也很少登門,可今日看她如此的形容舉止,又不像是個婚事被拒的模樣。

  唐敏麗便只一笑,不料林明慧說道:「我倒是想來,只是近來我爹也不知是怎麼想的,竟然弄了個我極討厭的人在家裡,又因為不知從哪裡聽的風聲,怕我出門會有什麼危險,所以也不許我外出……今日還是叫那人陪著才肯放我來呢。」

  敏麗好奇問道:「什麼討厭的人?既然是討厭的人又為何要留在家裡?」

  林明慧哼了聲,道:「你還沒聽說?還不就是先前跟你哥哥廝混的那個淩景深?近來他因為怠忽職守被刑部革職,也不知你哥哥怎麼想的,竟把他推薦給我爹了,如今是我爹的護衛呢!你哥哥跟我爹竟還統統地對他讚不絕口,豈不知我一見到他就生氣?」

  敏麗又驚又笑,道:「這件事兒哥哥並沒對我提起。我只隱約聽聞他是被革職了……然而哥哥說過,並不是因為他怠忽職守,是他的上司拿他頂罪的……沒想到竟到了你家裡了。」

  林明慧道:「什麼頂罪呢,牛不喝水強按頭?他本來就是管大牢的,為何讓別的不相干的人來指指點點?他若是能一口氣撐住了便沒了這飛來橫禍了!還是他骨頭軟,被人一嚇唬就怕了,或者本就疏忽大意,總之左右都脫不了干係。」

  敏麗笑道:「你竟當景深哥哥是個仇人似的,然而我哥哥跟林伯伯既然都賞識他,那必然他是個好的。」

  林明慧擺擺手說道:「快別提這個人了,沒得讓我煩心。」

  正說到這裡,忽然見丫頭來報說:「夫人那邊派來請,說是應國公府的二小姐來了,叫請姑娘跟林姑娘過去說話呢。」

  林明慧奇道:「什麼應國公府的二小姐?我竟不知是誰,做什麼要去說話?」

  敏麗道:「你忘了在平靖夫人壽宴上,被我姑奶奶拉著手兒一直坐在她身邊兒的女孩子?還是我哥哥親自把她領進去的?」

  林明慧這才記起來,笑道:「原來是她,那個孩子倒是看著不錯,我素來嫌小孩子鬧騰,她倒一點兒也不,反而安安靜靜地,倒像是我們一派的人。」

  敏麗一邊兒起身,一邊兒道:「也不羞,什麼叫‘像我們一派的人’,你還嫌小孩子鬧騰,照我看小孩子還嫌你比他們更能鬧呢……罷了,快點兒隨我去見客。」

  兩個人手挽著手,果然往唐夫人房中來,還未進門,就聽裡頭唐夫人笑說:「我近來正想著你,只是不好就叫人去請你過來……你竟像是懂我的心意一樣,可巧就來了。」

  林明慧在外面且不入內,只拿手指戳了戳敏麗的手臂,低聲道:「聽聽,從今以後你可失寵了。」

  敏麗知道她打趣兒呢,便輕輕啐了口。丫鬟道:「姑娘跟林姑娘來了。」

  兩人相視一笑,一左一右進了門,果然見唐夫人身邊兒坐著個粉妝玉琢的女孩兒,看見她們兩個進來,竟站起身來,行禮道:「敏麗姐姐好,林姐姐好。」

  兩個人見她如此知禮,都心生歡喜,敏麗便扶住她道:「怪不得都這麼愛你,這麼乖巧懂事的,哪裡尋去?」

  唐夫人已經急得說:「快不必多禮了,來這兒就跟自己家裡是一樣的,好孩子快過來。」三人這才又回了座位。

  敏麗打量著應懷真,越看越覺得喜歡,忽然想起一件事兒,便掩口一笑。

  林明慧在她旁邊,正好兒看見,便問道:「你偷偷地在笑什麼呢?」

  敏麗只是不語,林明慧道:「你再不說,我便要胳肢你了。」

  敏麗最是怕癢,又知道林明慧是個說出做到的人,她才不管是不是當著母親跟別人呢,便只好說道:「我方才想到件有趣的事兒,是以才笑了。」

  唐夫人聞言也問,應懷真也看著,敏麗卻看向應懷真,笑著問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你叫我哥哥是‘叔叔’,怎麼反叫我‘姐姐’呢?」

  應懷真一怔,原來她見敏麗年紀並不大,加上兩家並沒有其他親戚關係,便只能忖度著這麼叫了,而林明慧雖比敏麗大兩歲,卻也是個待字閨中的女孩兒,因此就通通地叫「姐姐」罷了,並沒有就想到還有小唐這一宗事兒。

  應懷真臉上微紅,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林明慧卻笑道:「你瞧你不過這一點兒年紀,難道要人家叫你嬸嬸不成?」

  敏麗也紅了臉,便啐了一口道:「只是口沒遮攔地胡說。」

  唐夫人也笑道:「咱們不用論這些虛套,愛怎麼叫就怎麼叫都好。」

  不料應懷真坐在唐夫人身邊兒,心中暗暗有些著急,原來她跟著應蘭風來唐府,其實是為了見唐毅的,不料才進門,裡頭一報,唐夫人聽見她來了,便立即叫人把她領了進去,竟連小唐的面兒也不曾見著。

  忽然聽林明慧又說:「說起毅哥哥來,我倒也想起一件好笑的事兒,可還記得上次他跟我爹從外面回來?」

  敏麗看著她問道:「就是那天你在我這兒坐等了半天,不妨哥哥是去跟景深哥哥吃酒的那次?」

  林明慧笑道:「可不正是麼?那日我去他書房裡尋書,書沒找到,反找到一個小錦囊來,他見我拿,急得什麼似的,嚇了我一跳,還以為他藏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這件事唐夫人跟唐敏麗都不知情,忙追問究竟是什麼東西,應懷真也定定地等著。

  林明慧笑著比劃說道:「終於給打開來看,原來是孩子戴的兩個銀手鐲子!看來倒也精緻……我問起來,他才承認,說是在泰州的時候買了送給懷真的,不料懷真看不上,竟沒要他的,我瞧他那個樣兒,笑的不成,想他素來雖然心細,但對女孩兒上面卻從來粗心大意,別說你們族內的那些子侄們,就算是我跟敏麗,又何嘗從他手裡得過什麼禮物的?沒想到頭一次心細體貼了,卻又給人嫌棄了!故而我笑了他一頓呢。」

  唐夫人也笑道:「我倒是頭一次聽說,可見懷真可人疼,連毅兒這個素來粗心的也惦記著呢,可毅兒又哪裡知道小女孩子喜歡什麼?必然買的不好看,懷真才不喜歡。」

  說完又拉住應懷真的手,囑咐道:「以後你若想要什麼,只管開口對他說就是了,他必然會給你買好的。不然由著他的心性買,不知道買些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呢?不怪你不愛。」

  應懷真不由紅了臉,她哪裡知道小唐買了銀鐲子送她?這也是才知道,可這件事自然不好解釋,加上她心裡只想該找個什麼藉口去見小唐才好,於是便趁機說道:「伯母,唐叔叔現在在家嗎?我還想當面兒向他道謝呢。」

  唐夫人道:「自然在家,大概正跟你父親說話呢?你想見他?我讓人叫他過來就是了。」

  應懷真還沒開口,敏麗咳嗽了聲,便說:「哥哥近來因為事忙,連我都少見到他了,今兒應大人又來了,必然有好一會子話說,何況把哥哥叫來,未免冷落了應大人,倒不如讓懷真過去說話便宜。」

  唐夫人點了點頭,道:「那也罷了。」

  當下就叫丫鬟過來,給應懷真穿了披風叫領著過去,又叫丫鬟好生看著她,留神地滑風大,又格外地囑咐她說完話後就回來。

  應懷真如釋重負,雖然覺著敏麗後面攔下唐夫人、不叫小唐過來有些古怪,但卻並未多想,隨著丫鬟出門往前面書房走去,邊走邊問:「姐姐,原來林姑娘是林禦史大人的女兒嗎?」

  丫鬟道:「正是的呢,從小兒跟我們家少爺和姑娘是一塊兒玩的。」

  應懷真想了想,道:「怪不得我聽著跟唐叔叔和敏麗姐姐是極好的。」

  丫鬟抿嘴笑說:「可不是好著呢?前陣子差點兒還訂了親呢。」

  應懷真仰頭問道:「誰跟誰訂了親呢?」

  丫鬟才要說,忽然聽前方有人道:「小懷真!」

  應懷真抬頭一看,卻見前方有三個人,迤邐而來,除了自家父親外,右手一個自然是小唐,著一身朱紅色的袍服,笑容裡一團光明,在蕭瑟冬日裡看來格外打眼,他旁邊站著的那人仍是一身的黑衣,臉兒雪白,如一片雪似的,看著有幾分眼熟。

  應懷真並沒仔細留意,只顧看著小唐去了,卻見那邊小唐已經先走一步,撇開應蘭風跟那黑衣人,徑直來到她身邊兒,笑道:「我聽你爹說你也來了,不料給母親帶了去,還以為見不著了。」

  應懷真對上他的眼睛,特意歪了歪頭,從他身側往後看去,見應蘭風跟淩景深還在遠處,她便道:「唐叔叔,上回你說你也要離開,你是要去番邦嗎?」

  小唐聞言,面上的笑收了幾分。應懷真等不及他回答,又問:「真的要去對麼?那裡……是不是極兇險的?」

  小唐見她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心中恍然了悟,明白她是擔心呢,便複一笑,在她的小臉上摸了摸,道:「懷真不用擔心,唐叔叔不會有事的。」

  應懷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雖然明知道他並不是個好惹的,但是忽然間想起從泰州相識的種種……在街頭上她捉住救命稻草似的抱住他,在縣衙裡他目睹她失聲痛哭將她小心安撫,以及後來回了京……她因為見了淩絕吐了,他以為她身子不好的擔心焦急,以及後來他悄無聲息地出手相助李興李霍。

  北風有些涼,掀起她粉白色的斗篷一角,微微抖動,應懷真覺著眼睛裡有些微微地難受。

  小唐見她眼圈發紅,鼻頭也是紅紅的,又見風大,便把她的斗篷拉起來將她裹住,正要說話,應懷真結結巴巴地說道:「唐叔叔,我、我也一直記得我們的約定呢……我、我等你回來……」

  此刻應蘭風跟淩景深正走到跟前兒,應懷真有些艱難地說到這裡,忽然覺得情形古怪:自己這話明明是想讓他保重自己好生回轉的意思,可聽起來似乎……她不免有些害臊,就不肯說了,正好見應蘭風來了,便急著要跑到他身邊兒去。

  不料腳下才一動,就給小唐拉住小心攏著身子,笑道:「話還沒說完,怎麼又跑?忘了上回受的傷了?」

  應懷真撅起嘴來,疑心他不明白自己方才所說的那句話的意思,應蘭風上前握住她的手接了過去,道:「聽見你唐叔叔說的話了?快些答應。」

  應懷真只是不高興,就盯著小唐,小唐對上她的眼神,終於才說:「你應承我以後不許亂跑,我也應承你會好端端回來,可好?」

  應懷真睜大眼睛看著他,才知道他果然明白她的意思,便笑著點點頭,伸出手指道:「那我們拉鉤。」

  小唐哈哈一笑,果然伸出手來,同她勾了手指。

  應蘭風因還有事,便叫應懷真去跟唐夫人告了別,就領著她出府而去,小唐同淩景深兩人送出門外,見他們上車離開,小唐微微地歎了口氣,正要轉身回府,忽然看見淩景深站在身旁,一臉若有所思。

  小唐見他又露出這幅表情,便笑問:「你又是怎麼了?」

  不妨淩景深問道:「這個,就是上回你盛讚不絕口的那孩子了?」

  小唐道:「你說小懷真?可不就是她……你覺著我說的可對?是不是個很奇異的孩子?」

  淩景深緩緩點頭,竟歎說「果然果然,可惜可惜。」

  小唐忍俊不禁,道:「你又發病了……沒頭沒腦,什麼果然又什麼可惜的?」

  淩景深道:「果然是個極伶俐聰明的好孩子,又可惜年紀太小了……」

  小唐皺起眉來,笑問道:「這又跟年紀有什麼干係?我竟不懂?」

  淩景深笑著看他,道:「自然是可惜的,——若這孩子年紀再大些,十足跟你是一對兒。」

  小唐一怔,繼而笑道:「以為你跟了恩師,能學的老成持重些,沒想到竟仍是這麼沒正經。」

  淩景深嘿嘿笑道:「兒女大事是再正經不過的了……說到這裡,我倒是真有一件事要問你:前些日子我分明聽說林大人有意把林姑娘許配給你,怎麼後來竟悄悄地沒有下文了呢?」

  小唐聞言,才又籲了口氣,道:「罷了,進去再說。」

  兩人進了府,便又回書房去,誰知才走到半路,迎面就見林明慧和敏麗兩個連袂而來,兩個都穿著大紅色的毛斗篷,一般的年少貌美,行動處衣袂飄飄,如一對兒世外仙姝。

  遠遠地看見他們,兩人反應不一,林明慧瞪一眼淩景深,然後卻笑吟吟地看著小唐,而敏麗的目光則一直若隱若現地在淩景深身上,看了會兒便垂了眼皮,臉頰微微泛紅,唇邊一抹淺笑。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23 PM

  ☆、第 52 章

  且說應懷真出來找小唐後,屋裡林明慧橫了敏麗一眼,冷冷一笑。

  兩個又同唐夫人說了會兒話,林明慧便對敏麗道:「我有本書一直想跟你要,如今少不得勞煩你幫我拿出來。」

  向著唐夫人告辭,藉故拉了敏麗出來。

  兩人到了外間,各自披了斗篷,敏麗問:「你要什麼書?方才在我屋裡怎麼不說?」

  林明慧冷笑道:「只怕我說出來了你對不上,大家面兒上不好看。」

  敏麗見她神情口吻都是不對,便料想方才在裡屋她咳嗽一聲攔下母親之舉給她看出來了,當下便笑道:「哪裡就不好看呢,我也不過是為了大家面上好看才那樣兒的。」

  原來當時應懷真說要見小唐,唐夫人就想讓小唐過來,然而敏麗知道小唐的性情,明知他對敏麗並非十分,如今兩人的情形又是這樣晦澀不明,何必把他叫了來兩兩相對呢,於是才發聲攔下了。

  沒想到林明慧表面看來似粗枝大葉,實際也是個多心的,早看出來了。

  聽了敏麗的話,林明慧便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多半是見你哥哥跟我的事忽然擱下了,正摸不著頭腦呢,原本你不叫他來,是怕我們見了兩兩無言地尷尬,原是好意……只是卻叫我笑你淺見了。」

  敏麗正不知他兩個到底如何呢,忙過來拉住林明慧的胳膊,道:「好姐姐,你也知道我年紀小,究竟是不懂事的,你明白我是好意就成了,不如你卻跟我說說,你們兩個竟是怎麼回事呢?」

  敏麗見她作出乖覺的模樣來求,才「噗嗤」一笑,道:「不必作出這個可憐模樣來,這件事你若不問,我便也不會說了,既然你問了……你來。」說著拉著敏麗,兩個往廊下走去,也不用丫頭跟著,且走且說。

  原來那日小唐去了林府,相見了林沉舟,自然便說起定親之事。

  小唐道:「恩師知道我眼下有一宗差事退卻不得,最快也要兩三年才回來,若有兇險,只怕……怎麼在這個時候提起親事呢?」

  林沉舟道:「這件事我本來早就有意,你同明慧又是一塊兒長大的,彼此相知。而這京城內的後生子弟裡,我獨是最器重欣賞你的。你也知道明慧幼年喪母,我因憐惜她,不免嬌縱了些,但除去這個,卻沒什麼不好的,我只這一個寶貝女兒,若是把她給了別人,我究竟是不放心的,這是一件。」

  小唐垂眸靜聽。林沉舟又道:「縱然你要領那件差事,前路未蔔,可我對你卻是極有信心,皇上跟我也是一樣的心思,若不是知道你能做好此事,也是做此事的最佳人選,又怎會選你前去呢?是以你不用擔心其他了。」

  小唐道:「就算如此,我這一去若干年,回來後明慧年紀也不免大了,我只怕耽擱了她的青春,何況雖然恩師跟皇上都高看我,實際上前路多變,我也不敢就說會如何……所以我思來想去,還是懇求恩師,在我回來之前,還是不要有什麼舉動,就算是定親,也等我好端端地回來了再說可好?」

  林沉舟想了想,笑道:「難得你還為明慧著想,你以為你不在這兩年,或許明慧可以另尋佳婿麼?」

  小唐道:「我只是不想就先把明慧也拘束住了,她也是個倔性子,若真跟我定下了,必然就也認定了我,若我再真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害她一生?」

  林沉舟沉吟半晌,終於道:「我心裡是不以為意的,但既然你堅持如此,那想必自有你的道理,也罷,那就等你回來再議此事罷了。」

  後來林沉舟就把此事跟林明慧也說了,林明慧聽了,又歎又笑,對林沉舟道:「就算他真的有什麼事兒,我難道就歡歡喜喜嫁給別人去了?少不得給他守著。」

  林沉舟反而喝道:「什麼話!可知就是你這樣的壞性子,才叫小唐多思多想了的?」

  林明慧撅了撅嘴,林沉舟看她片刻,忽然又問道:「明慧,我先前問你是否中意小唐,你卻不曾跟我直言,如今因小唐有些推辭之意,爹心裡反而有些忐忑……畢竟他一直都是爹私心看中的人,倒是沒怎麼細問你的想法?」

  林明慧道:「我能說什麼?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何況爹看人向來很准……」說到這裡,臉上就紅了,只道:「且……我也當真覺著並沒什麼人比他還好的。」

  到底是個女孩兒害羞,說完便掩面跑了。

  林明慧跟敏麗細細說完,只是不曾提後來林沉舟跟她的對話。

  敏麗聽了,才明白其中究竟,兩個人誰也不曾開口,默默地沿著那池子邊兒走了會兒,敏麗才說道:「說起來,你覺著我哥哥如何?」

  林明慧見她問的跟林沉舟一樣,便笑道:「只管問這個做什麼,你自己的哥哥,你難道不知道的?」

  敏麗也笑道:「你也知道是我自己的哥哥,我自然什麼都覺著他好的,可是你不同,你跟他又不是兄妹相處。」

  林明慧微微面紅,隔了會兒,才說道:「叫我說……畢竟都是知根知底的,總比外頭那些混三五六的人強,何況你也知道你哥哥素來的性情,脾氣教養俱佳且不說,他又不是那些愛拈花惹柳生性風流的,若真個兒跟了他,他必然不會像那些下作男人,今天想個丫鬟,明兒又饞美妾,必然只對我一個人好……只這一點就很夠了。」

  敏麗聽了此言,目瞪口呆,說:「你真真嚇死我了,這些話也說得出來,你一個女孩兒,怎麼竟想到這些呢?」

  林明慧索性拋開臉,道:「怕什麼,這些不是應當想的麼?你且別嚇,你也仔細聽著,以後你若是擇婿,也要這麼想才是正經的,免得不先想好了,不知高低地就冒冒然嫁了過去,不知是什麼火坑等你熬呢。」

  敏麗抿著嘴兒笑了會,又問:「那你就是認定哥哥了?可……他畢竟要去三五年……這也太長了些,回來你都多大了呢?」

  林明慧聽了,也歎了聲,卻又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也聽說了,去那個地方,最快也要兩年才回來,遲的話就不好說了……然而我既然立定主意要嫁他,那便早也罷晚也罷,遲早都嫁給他便是了,兩年又怕什麼?後面還是一輩子的事兒呢!」

  說到這裡,林明慧忽然又放低了聲,歎息說:「再說,我想你哥哥這樣推辭著不肯先跟我定親,未嘗不是也想要試探我的心意,看我是不是在這幾年裡為他守住了……」

  敏麗聞言大驚,撫著胸口說道:「我怎麼竟沒想這麼多?你卻不用想後面這一件,我想哥哥必然只是不願帶累你罷了,唉……你們呀,想的這麼多可累不累呢,平日只瞧你大大咧咧地,沒想到輪到這事兒,竟想的如此細緻入微,連不必想的都想得這樣明白。」

  林明慧又揚頭笑道:「這是自然了,終身大事豈是兒戲麼?既然咱們說開了,索性我再教教你,——不管如今咱們何等的自在,以後總要嫁男人的,何必羞羞答答,要知道的總該知道才好。以後你擇婿,遠的不說,近的十足又有兩個對比:一個是你哥哥,一個是淩景深,挑人就要挑你哥哥那樣的,不能選的就是淩景深這種。」

  敏麗驚笑起來,咬著帕子道:「我知道你心愛哥哥,故而一心一意覺著他好倒也罷了,景深哥哥究竟是怎麼得罪了你呢,竟又怎麼成了嫁不得的那種人了?」

  林明慧哼道:「他這人,冷眼一看皮相倒也不算差,只是生得好能當飯吃麼?性情壞才會害死人!別為了一張臉什麼都不顧了,前日子他又做出一件事兒來你大概不知道的?」

  敏麗深居府內,並沒聽說淩景深什麼消息,急忙問。

  林明慧見左右無人,才在她耳畔低低咬了幾句,敏麗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道:「果然是真的?」

  林明慧道:「可不是麼?他的嫡母因此大怒,把他還打了一頓呢……」說到「打了一頓」,才又笑起來。

  敏麗思來想去,默默地咬著手指不肯言語。

  林明慧左顧右盼,道:「你哥哥如今在哪裡?他不日都要啟程了,我想去見見他……」

  敏麗正要給她指個方向,忽聽林明慧又道:「今兒就是淩景深護送我來的,此刻他必然又偷懶抽空地跟你哥哥說話呢?」

  敏麗聽到這裡,忽地精神一振,道:「左右我現在也是閑著,不如我陪你去找哥哥。他即將出遠門了,真真是守一刻沒一刻了……」說到這裡,便紅了眼圈。

  於是敏麗就跟林明慧兩個往前面而來,正好小唐跟淩景深送走了應蘭風回來,兩下在廊中遇見,對行了禮,敏麗又對淩景深道:「淩哥哥好,許久不見了。」

  淩景深將她上下一打量,道:「算來也有一年多了,妹妹如今大了,確是不好像之前一樣時常見著了。」

  林明慧在旁看著,十分扎眼,卻也顧不上,只對小唐道:「我有幾句話跟你說,你過來。」說著就先走開了幾步。

  淩景深聞言,嘴角卻挑起來,就看小唐,小唐自然知道他心中又想什麼,便不理會,只對敏麗道:「且在這邊稍候。」

  便跟林明慧往旁邊而行,一直走到那廊中間的臨水亭子上。

  林明慧站住了腳,回頭便看小唐,道:「你多早晚要走呢?」

  小唐道:「還有五天。」

  林明慧垂眸不語,過了片刻,才道:「如今沒有別人,你實話跟我說,那日你上我家跟爹爹說暫時不定親,是為了什麼?」

  小唐微微眉動,林明慧道:「你不用安慰我,只說實話,你究竟是為了我著想才如此呢,還是你心裡沒有我,故而藉故推辭呢?」

  小唐雙眉微蹙,也是沒想到林明慧會說出這話來,一時無言。

  風從湖上來,吹得兩人衣袂翻飛,只如心思翻湧。

  片刻,小唐才緩緩說道:「明慧,你該知道,我對你之心……就如同對敏麗一樣的。」

  林明慧聽了,先是雙眼微睜,手便握緊了披風的邊角,過了會兒,才說道:「這算什麼?」

  小唐說道:「明慧,你該明白我的意思。」

  林明慧看著他,眼圈先是發紅,繼而深吸一口氣,道:「是了,我自然是明白的,你就當我是敏麗一樣,把我如親人般對待,可對麼?其實也很好,將來我們若成了親,豈不是正好是一家至親之人了?」

  小唐眉頭深鎖:「明慧,我不想誤你,以你的容貌,人品,出身……」

  林明慧卻一揮手,猛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跟我說這些,容貌人品又如何?但是你卻並不喜歡我!」

  小唐見她隱約動怒,便道:「明慧,我自然喜歡你。」

  林明慧即刻明白,介面道:「是跟喜歡敏麗一般?」

  小唐苦笑,林明慧盯了他一會兒,猛然轉身走到欄杆邊上,背對著小唐不言語,小唐看著她的背影,情知她此刻必然心緒複雜,然而他又何嘗不是?

  其實對小唐來說,答應林家的婚事,真真有百利無一害。

  林沉舟在朝中浸淫數十年,深受皇恩不說,人脈更深不可測,兩家若是聯姻,有林沉舟這個岳丈,對小唐的前途自然是如虎添翼,錦上添花,乃是相得益彰的大好事,但若是出言拒絕,林沉舟雖然不至於翻臉,但……畢竟是差了一層了。

  何況是林沉舟親自開口,恩師決定的事,自然是不許他不答應的意思了。而林明慧也並不是令人討厭的那種女子,又是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小唐究竟也說不清自己此刻到底在想什麼了。

  兩個人在亭子內如此情形,旁邊百米開外,淩景深同敏麗相對站著,淩景深看著這一幕,笑道:「好像說的並不如何好……」

  敏麗覷著他淡色的笑,陽光下的輪廓更顯俊雅,也隨著笑著低頭道:「只怕哥哥的心不在明慧姐姐身上。」說了這句,自知失言,一時紅透了臉頰。

  淩景深聞言回頭看她,饒有興趣地問道:「哦?莫非他有了意中人?我怎麼不知?」

  敏麗正無地自容,見淩景深只是問,似並沒留意她一個閨中女兒竟如此胡言亂語,才稍微心安,只小聲說:「並不曾有……只是我胡說呢。」

  淩景深看著她低著頭,幾分害羞窘迫的模樣,心裡明白,便只笑說:「好罷,我便當敏麗是‘童言無忌’罷了,放心……我是這邊耳朵聽了,這邊耳朵出來,即刻忘了的。」

  敏麗聽他說笑,不由也笑,然而細想,又覺著是他體貼之意。

  敏麗情不自禁又抬頭看向淩景深,正對上他閃爍的雙眸,心竟怦然大亂,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是緊張地絞著帕子。

  淩景深卻又看向那邊,道:「咦……好像說完了?」

  原來那邊,林明慧回過身來,不知對小唐說了幾句什麼,說完之後,竟也不等小唐開口,便一拽披風,邁步往這邊來了。

  敏麗心慌抬頭,正好兒也見了這幕,她很想趁著這機會再跟淩景深說幾句話,偏偏嘴笨的竟連張也張不開,正心火焦急,卻見淩景深撇開自己,往前走了幾步。

  此刻正好林明慧急匆匆地過來,見了他,便扔下一句道:「回府。」再也不看他一眼,只向敏麗說了告辭,便又往前急行。

  淩景深挑挑眉,只好對著小唐張口做了個「我走了」的口型,又回頭對敏麗道:「改日我再來看望敏麗妹妹。」

  又是沖她微微一笑,把披風往旁邊一挑,邁步跟上林明慧去了。

  兩人去了之後,敏麗兀自站在原地,無法回神,滿心滿腦竟都是方才淩景深那個笑……正發呆中,卻聽耳畔有人問:「你怎麼還站在這裡,豈不是凍壞了?」

  敏麗慌慌張張抬頭,才見是小唐走了過來。她左右一看,見淩景深已經不見了蹤影,心中悵然,想到那俊美笑容,又微泛出甜意來,卻因看見小唐面色淡淡,便咳嗽了聲,問道:「哥哥,方才明慧姐姐對你說什麼了?」

  小唐一笑道:「沒什麼。」

  敏麗停了停,終於問道:「哥哥,你回來後,當真會跟明慧姐姐定親?」

  小唐無言,片刻後才說:「若無意外,應該是了。」

  敏麗聽了,幽幽地說:「也罷。」

  小唐見她臉上發紅,又有些神不守舍,怕她冷著,便陪著她緩步回房去了。

  且說林明慧匆匆往外,因心中仍是有些意亂,從廊下轉過的時候被一株斜出的梅花勾住了披風,拽的她往後仰倒,幸好淩景深緊跟在後,見狀搶上前來,將她攔腰抱住。

  林明慧站穩腳,兀自驚魂未定,忽然看見淩景深抱著自己,頓時想也不想,舉起手來,「啪」地一個耳光打了下去。

  淩景深正緩緩鬆手,不妨臉上吃了一記,那雪白的臉頰上頓時浮出淡紅色指印。

  林明慧一掌打下,手也微微發麻,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打人,不由也怔了。

  兩人四目相對,林明慧只見淩景深雙眸烏黑微冷,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淩景深卻後退一步,低頭垂眉道:「是我失禮了。」

  林明慧見他如此,才也整了整神情,轉開頭冷道:「下次不必了。」心裡憤恨,便又踢了一腳那梅枝,才往前去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23 PM

  ☆、第 53 章

  年底事多,今年京內諸事尤其繁雜。

  科考放榜之後,郭建儀赫然中了一甲第二名的榜眼,皇帝知他家是大司農的後代,想到郭司農為民操勞一生、積勞成疾,格外歎息了一番,且見郭建儀生得這樣金玉之質,便把對忠誠老臣的一腔念顧加在他的身上,竟直接便挑了他去工部,擔任屯田主事一職,也算是讓他繼承先祖之志,繼續為朝廷效力之意。

  因此這幾日郭建儀亦忙的不可開交,許許多多新舊親戚,自來京後交往的眾人爭相延請,個個想與他交往。

  其實郭建儀在未中舉面聖之前,人面已經極廣了,凡是見過他的眾人,無不愛他溫和的性情,恭謹的為人,雖然是大家子弟,卻毫無驕奢傲慢之態,總是一派的謙和周到,因此人人樂於結交。

  如今更加中了舉,得了皇上青眼,頓時之間更是錦上添花、炙手可熱起來。

  這一日郭建儀自外頭回來,先去見過了他母親郭夫人,正好見郭夫人在同他的妹子郭白露在炕上對坐著,做針線說話,見他進來,郭夫人便放下手中針線,問道:「今日又去了哪裡?」

  郭建儀一一說了,郭夫人道:「應公府裡你二表哥明日就要出京了,你不要忙的忘了,且記得去看看。」

  郭建儀便道:「孩兒記得呢,故而下午跟晚上都騰了空出來,必然要去府裡走一遭兒的。」

  郭夫人點頭說道:「你能想到我就放心了,如今你得了官職,你二表哥也被派了這樣能實幹的官兒,你們又都在工部,以後互相幫攜,必然更好辦事了。如今皇恩浩蕩,若是你爭氣,再做出一番事業來,重振郭家的聲望,以後我去了……也好有顏面見郭家的先人們。」

  郭白露在旁聽了,便微笑道:「哥哥大好的日子裡,母親怎麼竟說那些呢?以哥哥的才學,既然出仕,必然大有一番作為,母親只管放心就是了。」

  郭夫人笑道:「說的也是,不過我是我老了,愛多操心……就說前些日子,我看他也並不怎麼專心在讀書上頭,我還暗暗著急,覺著他不肯上進、不把科考功名放在心上呢,心裡不免責怪。竟是做夢也料不到最後他竟然考中了榜眼,爭了這麼大顏面回來的……」說著,便落下淚來

  郭建儀眼圈微微發紅,忙奉上帕子勸母親止淚。

  郭白露也勸慰道:「才說著是哥哥的好日子裡,怎麼又哭了呢?哥哥原本跟那些庸庸碌碌之輩是不一樣的,他天資過人,只需拿出三分聰明來便頂用呢,還不是母親自小教養的好?如今卻還來哭,那些考不中的家裡可又怎麼辦呢?」

  郭夫人聽了這話,這才轉了喜色,拭幹了淚,笑道:「我這也是喜極而泣了,只是因著咱們娘兒們終於熬出了頭來,才一時忍不住,罷了罷了,不說了。」

  郭白露見狀,就叫小丫頭打水上來,給母親洗臉,自己對郭建儀道:「哥哥你來,我有話跟你說。」

  兩個人到了里間,郭白露便道:「哥哥可知道我要問你什麼?」

  郭建儀心中已經猜到,只裝不知,反問道:「莫非是看上什麼新樣兒的頭花要我給你買?」

  郭白露嗔道:「別又來打混,那件事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你總是跟我支支唔唔的,如今各家進宮的人選都陸陸續續出了,怎麼我一直都沒有信兒呢?如今你更是高中了,從中打聽打聽,疏通疏通都是便宜的,總不至於一點兒也不知道?」

  原來先前宮內選秀,郭家因也是官宦世家,郭白露年紀雖略小些,卻也在應選之列,不料眼看日子一天天耽擱了,郭家究竟沒接著消息。

  郭白露暗暗著急,問過郭建儀數次,郭建儀只說已經報上名去了……只等消息罷了,總是這樣說辭,今日郭白露按捺不住,便又來問。

  郭建儀聽他妹子這樣說,半晌無言,郭白露凝視著他,若有所思,問道:「哥哥總不會……瞞著我什麼罷?」

  郭建儀聽了,微微歎了聲,說道:「我原本同你說過,那宮內又是什麼好去處了?進了宮,步步兇險,誰知會遇上什麼?所以我從來不主張你選秀。」

  郭白露聞言驚道:「你、你莫非……哥哥,你快跟我說實話!」

  郭建儀把心一橫,便道:「我並沒有給你報名,他們倒是問起來過,我只推說你年紀小,已經給搪塞過去了。」

  郭白露聽了這話,著實震驚,又是失望,緩緩倒退一步,雙眉緊皺,半晌,手拿著帕子掩住口,一轉頭,眼中便掉下淚來。

  郭建儀見她傷心,心裡不安,上前去輕聲喚道:「妹妹……」

  郭白露將他一推,礙于母親在外不敢高聲,只忍著淚道:「哥哥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怎麼這點上竟想不通起來,我其實早就料到你必然會在科考上嶄露頭角,故而我想著要進宮去,將來為妃為嬪,好歹也算是郭家在後宮裡有人……以哥哥的才幹,再有我相助,將來何愁不青雲直上?哥哥如今卻這樣……叫我說什麼!」

  郭建儀聽了這話,驚心之餘,眼中也見了淚,片刻才道:「我也知道你一心想進宮,並非只是為了自己如何,然而你想助我,難道我就眼睜睜地看著唯一的妹子進到那個地方去?你雖有主見,到底年紀還小,雖然聰明,可是比起那些習慣鉤心鬥角手段狠辣的人,卻仍是青澀的很,我怎麼能送你入虎口似的?畢竟我是郭家的男人,好歹一切都得我來擔著,若真送你去了那裡,一家子等閒連面兒都見不上,稍有差池,又叫我置身何地?」

  郭白露擦了擦淚,聽了這話,過了會兒,才點點頭道:「罷了,既然這件事已經是不能成的,又何必再徒增傷心,哥哥既然主意已定,我少不得就聽哥哥的。」

  郭建儀道:「妹妹可生我的氣了?」

  郭白露道:「你我是兄妹,至親骨肉,我心知你如此只是為了我好,哪裡會生氣呢?」

  郭建儀見她露出笑意,看看門口並無人在,才又道:「妹妹,你也別惱我,我之所以不肯你入宮,一來是因為怕那個地方太兇險,二來,現成的一樁好姻緣在你跟前,怎麼偏不要呢?」

  郭白露一聽,緩緩轉身,道:「你說的又是淩家的那個二公子麼?」

  郭建儀笑道:「可不正是小絕,上回我領他來家,你不是也見過了的?母親也是讚不絕口的,你見小絕的人物何等之好,更兼他年紀雖小,文采風流叫人驚嘖,若等再過幾年,必然會蟾宮折桂,獨佔鰲頭。」

  郭白露微微一笑,回頭啐了聲,道:「我知道你跟他玩得好,竟把他誇到天上去了,淩家如今已經是式微了,就算他得了狀元,重振家聲也不能操之過急,對我們竟有什麼相助?」

  郭建儀見她如此說,便道:「何必事事都想的這樣深遠?若真的你同他結了緣,你們兩個夫唱婦隨,如神仙一般,何必再想其他?」

  郭白露越發紅了臉,便道:「怎麼越說越不像話了。」

  郭建儀道:「我只是為你著想才肯說這些,何況這不過是實話,母親也曾親口說過,當初跟他家曾經有過口頭約定,——說是你們兩個長大了後就結為夫婦呢,莫非你忘了?」

  郭白露道:「你也知道是口頭上說的,或許人家也早忘了。你巴巴地記著做什麼,莫非我將來就沒人要了,非得給他們家?」說著臉又紅了,便回過身去。

  郭建儀笑道:「上回我旁敲側擊地問過小絕,聽他的口風,他倒似知道這件事,所以我說你且安心……這現成的大好姻緣在呢。」

  郭白露看著郭建儀,只是淡淡一笑。

  傍晚時分郭建儀便自去了應公府,同應蘭風說了一會兒話便告辭了。

  次日一早,郭建儀早早地便又來,此刻天還是黑的,小廝在前引路,遠遠地就見應公府大門口燈火通明,正是下人們在準備車馬遠行等物。

  郭建儀忽地看到中間有個人跟別個兒不同,正仔細打量,那人眼神著實厲害,便看過來,見是他,就笑著迎過來作揖,道:「原來是郭大人來了。」

  郭建儀向來心細,但凡見過的人都會留意,心中一轉,便記起來,道:「這位不是大理寺的張大哥麼?」

  張瑉笑道:「大人真好記性,我只跟大人見過一面兒,大人就記住了賤名,真真榮幸。」

  郭建儀忙道:「哥哥委實客套,不知今日為何在此?」

  張瑉道:「應大人此次南下,兄弟受命隨行保護。」

  郭建儀這才恍然,心想這張瑉原本是小唐手底下得力的人,如今竟捨得給了應蘭風,可見兩個的交情也是不一般的,也難得小唐的深情厚誼至此……兩個便又寒暄了數句。

  頃刻間應公府諸人相繼出來送行,在門口依依惜別,其他人便留下了,只有郭建儀,應竹韻,應佩跟李賢淑仍陪著出京而去。

  應蘭風最不捨得應懷真,便抱了她同李賢淑坐在車內,應竹韻郭建儀兩個人騎馬,其他小廝隨從們或者坐車,或者騎馬跟隨。

  行到外間的宣和大道上,驀地看到兩邊衛士森嚴,也是一應地挑著燈籠……應竹韻便對郭建儀道:「我差點兒倒忘了,今日是公主和親出發的日子,可巧竟跟哥哥啟程是一天。」

  郭建儀也道:「聽說是唐大人做賜婚使,這一去山重水遠,都不知幾時回還。」

  因宣和大道被封了,他們便特意饒路而行,從朱雀門出城,直到城外八裡,李賢淑兀自不肯回去,又不敢太過露出悲容來,然而那淚忍了又落,竟沒有休止。

  應懷真心中也十分難受,此刻任憑她再懂事,那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了,便只緊緊地抱著應蘭風的脖子,不肯撒手。想到前生種種,更是淚如雨下,只差嚎啕大哭了。

  還是郭建儀進來勸說了一會兒,好歹把應懷真抱了過去,應竹韻也勸李賢淑,應蘭風狠了狠心,就跳下馬車。

  應懷真被郭建儀抱著,回頭看一眼應蘭風,眼睛即刻又模糊了,只拼命地叫:「爹!爹!」應佩見狀,不由也落淚不止。

  應蘭風才走兩步,聽了這聲音又忍不住,便跑回來又把她抱住,在小臉上用力親了幾下,道:「真兒別哭,爹會早點回來跟你和你娘相見的。」

  應懷真只顧著哭,聽了這話,卻還拼命點了點頭,道:「爹要好好地保重……」話未說完,又哭的難以自製。

  應懷真哭的頭都有些發暈,原來她先前回想前生,並不記得應蘭風曾被外派過,原本這是一件大事,縱然她再不留心政事也該有印象才對,奈何竟一點也不記得,可見並無此事。

  如今雖然反復度量過,自忖這是件對應蘭風有益的好事,可到底不知吉凶如何,臨到生離,忽然心生恐懼,自然更是情難自禁了。

  好不容易一家子才告了別,應蘭風上馬而去,漸漸地那身影就看不見了……

  應懷真哭得氣短力竭,李賢淑反而漸漸鎮定下來,擦乾了淚,正要叫應懷真上馬車回轉,忽然見城內大旗招展,出來一列隊伍。

  郭建儀跟應竹韻回頭,知道是和親的隊伍,當下忙讓車馬往後又退了些。

  不多時,那和親的佇列便到了跟前,已經出城八裡,但後面的隊伍仍是綿延不絕,看來足幾千人馬。

  應懷真呆呆地看著,因方才哭過,眼睛鼻子還是紅紅地,臉上掛著淚。

  隊伍終於走到三分之一,應懷真才忽然看到佇列裡一個熟悉的人影,著一身淺黃色刺金的吉服,頭戴鑲玉垂帶的進賢冠,端莊肅然地騎馬而行。

  應懷真看著那張毫無笑意的臉,嘴唇動了動,無聲喚道:「唐……叔叔……」看著那端莊無情的容顏,忽然打了個寒噤,眼前的小唐便跟她記憶中的唐毅合在一起,心底像是突然進了一股冰冷的寒流,令她牙齒也格格作響。

  車隊行進間,馬上的小唐目光一轉,看向這邊,當他掃過眾人,看見應懷真的時候,望著她淚痕狼藉被凍得像是花了似的臉,雙眸中微光流轉,如詫異,如擔憂。

  馬兒緩步往前,小唐只是微微轉頭看著這邊,良久,終於唇角微挑,沖著她輕輕頷首……瞬間,便仍轉過身去,一徑向前而去。

  應蘭風跟小唐相繼離京之後,很快地便過了新年。

  因老太君發了話,過了年後,應懷真就跟應翠應玉等本族女孩兒一塊兒讀書識字,起初倒也相安無事,可漸漸地便有些流言蜚語傳了出來,應懷真隱約聽了一二,卻只是不理,後來聽見眾人竊竊私語的厲害,便借機稱病,不去上學了。

  如此在家裡呆了數日,李賢淑不免憂慮,加上老太君那邊也問起她,聽說病在家裡,只道:「快叫大夫給看一看,我隱約聽說已經有些日子了?小孩子家頑皮,或者是借著裝病不去讀書知禮呢?」

  又對李賢淑說道:「如今你家裡的在外頭,你卻是很該把孩子照顧好才是,怎麼叫她一直病著?聽說你最近又幫著老三家裡的管事?也別在外頭太操勞了些,反丟了家裡。」

  李賢淑聽了這話,疑心有人在老太君跟前碎嘴,畢竟她這一年來偕同許源管家,雖然她為人不似許源一樣鋒芒畢露,誇讚她的人也多,但畢竟她是新回來的,那些久居家裡的都挨不上邊兒,卻叫她憑空管著,又見跟許源交好,怎能甘心?

  李賢淑心裡有刺,面上卻也只得應承。

  回來後李賢淑不免提起,猜究竟是誰在背後使壞。又問應懷真:「我瞧你也不像是病著,是不是在學堂裡有什麼不好呢?若是受了委屈,一定別悶在心裡才好。」

  應懷真道:「沒什麼不好,只是我才去,不免有些不習慣,所以一時不愛去,既然老太君也說了,明兒我再去就是了。」

  李賢淑摸著她的頭道:「你爹不在家,只剩咱們娘兒倆相依為命了,你可要好好的,別讓娘揪心。」

  次日,應翠應玉便來叫她,應懷真帶了吉祥,跟李賢淑說了聲,便出了門。

  應公府自有給男孩兒們所建的私塾,是在外頭,請了些大儒名流之類的教習。而府內的女孩子們,便只在府中安置了一所小學塾,每日有飽讀詩書的先生教上幾頁書,下午便有些嬤嬤們教導禮儀之類,功課自然並不繁重,這些女孩子們都是應家同族的,只當是在一起玩樂罷了。

  應懷真到時,已經有許多女孩子在說笑,見她來了,便笑聲漸停,三三兩兩地你推我一把,我打你一下,交頭接耳。

  應懷真充耳不聞,自到了位子上坐了,誰知才坐定了,忽然不知從哪裡飛出一個紙團來,正打在她的頭上,應懷真皺眉回頭,卻見身後好幾個女孩子在笑,應蕊卻坐在旁邊。

  應懷真想了想,只是忍了。翻開書看了幾頁,忽然又一個紙團兒過來,骨碌碌滾在她面前桌上,應懷真抓起來看了看,見上面隱約有墨色,打開來看,卻見寫著「惡毒下作」四個字,應懷真也不理,只抓起來放在旁邊。

  不多時教習先生來了,此人姓徐,乃是個性情剛直且又飽學的名士,因得罪了朝中人被革了職,應熙便請了他來,教導族內的女孩兒們讀書。

  眾女孩子卻甚是懼怕他,忙都規矩落座,徐先生正欲開講,忽然見有人走上前來,抬頭看時,正是近來缺席的應懷真。

  徐先生便問道:「有何事?」

  應懷真便行了個禮,道:「先生,方才不知是誰扔了這個給我,我因新來,還不懂得是何字,想來必然是姊妹友愛……先生可給我看看麼?」

  徐先生應了聲,低頭再看她手中攤開的紙團,一看上面那四個字,頓時勃然色變,當下也不上課,用戒尺一拍桌子道:「這是誰寫的?」

  自然無人應承,滿座寂靜。

  徐先生黑著臉,道:「你們不用以為不肯承認我便沒有法子了,我好歹教了你們一頓,難道認不出這是誰的字跡?若還不認,所有人都要罰!」

  當下所有女孩子都慌了,紛紛看向中間兩人,那兩個女孩子也是心虛,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徐先生冷哼道:「你們家裡請我,原本是想教導你們些禮義廉恥,沒想到竟越發教出這種來了,待我去跟應老先生說了,看他如何說法的?」

  那兩個女孩兒聽了,忙出列求道:「老師,我們認了,是我們做的。」

  徐先生還未開口,應懷真在旁道:「為何老師這般生氣,莫非不是好話?可是兩位姐姐,我初來乍到,哪裡有得罪你們之處?要你們這樣待我?」雖不曾哭,然而委屈之態,卻令人十分憐惜。

  兩人更不能言,徐先生便好言安撫應懷真,道:「你不必理她們,以後她們若還敢這樣對你,你只管跟我說。」好生勸著應懷真回了座,又罰那兩個女孩兒抄寫《女則》。

  如此上午的課完了,應懷真夾了書往外走,才出了門,就聽身後有人說道:「真真是跟她的那個娘一般的惡毒,一個折磨佩哥哥不說,如今她更來折磨我們了!」

  應懷真回頭看去,道:「躲在背後鬼鬼祟祟地說人是非有什麼意思?真叫我瞧不起!」

  話音剛落,卻見應蕊從後面走了出來,笑道:「這話說的是,說那些不痛不癢地又有什麼用呢,倒不如人家悶聲不響地咬上一口最厲害,這種厲害的招兒偏是我們學不會的。」

  應懷真早料到必然是她背後傳言弄鬼,便也笑道:「小人有小人的法子,我口笨心拙,學不來小人的行徑,便只能用我自己的法子了。」

  應蕊走上前來,冷笑道:「你說我是小人?」

  應懷真道:「姐姐忙著自認,我也是沒有法子。」

  應蕊看著她,忽地說道:「究竟你得意什麼?如今你也一樣嘗到被扔下的滋味了?可笑你娘還哭的那樣,連個體統都沒有,可知道合府裡人人都說她瘋了?」

  應懷真聽到她竟說起李賢淑來,再不能忍,死盯著她道:「你說誰?」

  應蕊笑道:「自然是你那個商……」

  應懷真哪裡容她把話說完,已狠狠一巴掌摑在應蕊的臉上,順勢伸手揪住她的頭髮,道:「你再敢說!」

  應蕊做夢也料不到應懷真竟會動手,一時尖叫起來,拼命掙扎,她畢竟比應懷真要大,用力一推,便把應懷真推開,一邊指著罵道:「果然是個沒教養的……」罵到一半,忽然跟咬了舌頭一樣停住了。

  應懷真正要跳上去再動手,卻不知被誰從身後猛地抱住了,身子騰空而起,耳畔有人道:「懷真懷真!」

  應懷真氣得血湧上臉,呼呼喘氣,聽出是郭建儀的聲音,轉頭欲看,不料郭建儀還沒看見,先看見他身邊兒不遠處站著的另一個人:雪白的一張臉,臉上滿是錯愕跟……熟悉的類似嫌惡的表情。

  居然正是淩絕。

  應懷真一口氣差點噎住,無法形容此時此刻自己的心情。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24 PM

  ☆、第 54 章

  有那麼一句話: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對應懷真而言,從發現自己重生那一刻,是失而復得般的喜悅,而她最想做的事情並不是尋仇或其他之類,此生最想的,便是父母平安一生喜樂,不要再經歷那剜心刨肺般的苦痛悔恨。

  相比較失去親人的痛苦,與淩絕那段感情及被他所害,反倒微末。

  對於淩絕此人,雖每每提起便不免觸動心中那一點子痛,但應懷真起初還想著此生永不會再遇上,自然就: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她自安安穩穩過她的日子,與他沒什麼相干,前世的怨仇,並非她的全部。

  何況,只想著如何讓應蘭風避免上一世的奸臣之路,已經讓並不擅長謀算的她雙眼昏昏了,並沒有再分神去對付上一世冤孽的精神與力氣。

  而自打回京,畢竟遇上,然而每次不期而遇,每次相遇時候的情形且都出人意料。

  不過他臉上的神情倒是每一次都是差不多的。

  應懷真實在不知這是一種何等的運氣,當看到淩絕又出現眼前之時,一怔之下,簡直便想大笑。

  此刻她深知,在淩絕心中,「應懷真」此人,只怕真真是個不可招惹的小瘋子了。

  然而這個倒真是極好,想前世她挖空心思做盡姿態,無非是想搏他多看一眼,相比之下,她倒是愛極了現在這種情形,這一遭:兩個人對彼此的厭惡,都一清二楚地擺在檯面上。

  郭建儀已忙著喚她:「懷真你如何?」見她安靜下來,便把她放在地上,俯身看她道:「我聽說你病了數日,今兒怎麼又來上學了?這又是怎麼了,做什麼打架呢?」

  此刻應蕊哭道:「小表舅,你瞧見了,不是我動手的!」她的頭髮被揪得散亂,臉上也吃了一記,顯得極為可憐。

  郭建儀還未開口,淩絕在旁道:「不錯,你不必怕,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是黑是白,一目了然。」

  應懷真見應蕊已開始扮可憐的戲碼,她反淡然。

  上回跟淩絕鬧了那場,見郭建儀來到,淩絕很有告狀之意,她便「大哭」起來,引得郭建儀關切,又把淩絕所有言語都堵住了,如今應蕊用了這招,又看淩絕如此忙不迭地「落井下石」,便只問郭建儀道:「小表舅,你也覺著是我錯?」

  郭建儀同她目光相對,微笑著搖頭,道:「我知道的是,懷真絕不會無緣無故動手打人。」

  應懷真聞言,即刻笑面如花:那些人有何要緊,聰明如郭建儀,自然懂她。

  淩絕在旁看著,氣不打一處來,上前道:「哥哥,你怎麼還幫她說話呢?瞧她方才那個兇悍樣兒,抓著人亂打呢,哪裡像個大家小姐……」

  周圍還有許多人看熱鬧,郭建儀咳嗽了聲:「小絕!」

  應懷真微微笑道:「我從來並沒說我是大家小姐,也受不起這樣稱呼,我只是個鄉下來的野孩子罷了,她們都這麼說,有人既然孤陋寡聞,何不細問問去?」

  應懷真說著,也並不曾瞧淩絕一眼,說完了便道:「小表舅,我頭疼,不想見那些不相干的人,你送我回去好麼?」

  郭建儀忍不住笑,心想這兩人的確是天生對頭,便對淩絕道:「你且去等我一等,我稍後找你。」

  淩絕見他又護著應懷真,更加不樂,便不答話。

  郭建儀領著應懷真回去,只聽應懷真問:「小表舅,你怎麼來這兒了呢?」

  郭建儀回答:「我帶小絕去見春暉的,聽說你來上學,就順便過來瞧一眼,沒想到見著這個……」

  應懷真道:「你可高興了,又見我跟人鬧!」

  兩人的聲音皆是帶笑,漸漸遠去。

  淩絕立在原地皺眉,此刻周圍那些小女孩子們無不偷眼看他,那些十一二歲已有些懂事的便不免臉紅心熱。

  應蕊因他方才替自己說話,也越發感激,便走過來道:「淩哥哥,你要去哪裡,我跟你一塊兒可好?」

  淩絕本要說「不用」,但見她在應懷真手裡受了這樣的委屈,不免想到上回自己也吃得苦頭,竟有點兒「同仇敵愾」,於是便道:「我要去前面等哥哥。」

  此刻應翠應玉見狀,也不約而同跑過來,便跟他們一起往前面去。

  四個人往前而行,應蕊不免便道:「方才多謝淩哥哥替我說話。」

  淩絕道:「這個沒什麼,我不過是說我所見的實情罷了……對了,她為何打你?」

  應蕊垂著頭,口吻略有些悲惋,道:「她素來就是這樣,向來不把我們瞧在眼裡,方才我只是說父親不在家,她就多心了,疑惑我說母親什麼……我也沒料到她竟能動手的。」

  淩絕道:「你以後遠著她些罷了。」

  應蕊點點頭道:「我聽淩哥哥的。」

  應翠應玉在旁邊聽了,也不做聲。

  說話間應蕊便到了,便請淩絕進屋內坐會兒吃茶,淩絕只說要去等郭建儀,便腳不停地去了。

  應蕊歪頭看了會兒,一直見他人不見了,才轉身回了屋裡。

  應蕊才進屋,小丫頭就瞧見她不妥,忙叫了聲,裡頭楊姨娘聽見了,出來一看,也嚇了一跳,急忙問緣故。

  應蕊便把跟應懷真打架的事說了,楊姨娘先將她仔細檢視一番,見無大礙,又急道:「怎麼能跟懷真動手呢?傳了出去可怎麼樣呢?」

  應蕊不忿道:「娘你怕什麼?又不是我動的手,是她打得我,郭小表舅同淩公子都看見了的。」

  楊姨娘歎息道:「話雖如此說,女孩子們打架又成何體統,傳到夫人跟老太君那邊,必然又要生氣呢。」

  應蕊氣道:「我都吃了虧了,娘怎麼還這麼怕事?哼,要不是她們母女,娘何苦白白在府裡守了五年,又何苦如今還半吊著……早已經是正經的二奶奶了。」

  楊姨娘心驚肉跳,忙捂住應蕊的嘴,道:「小姑奶奶,你要死了!說這些做什麼?青天白日的,叫人聽見了怎麼得了?」

  應蕊把她的手挪開,道:「我說的難道不是實情?當初夫人本有把娘扶正的心思,誰知道她竟來了……這些年來她並不在老太君跟夫人身前兒盡孝,府裡頭誰不稱讚娘,誰又說過她們的好話了?娘就是太老實了,才總給她們壓一頭。」

  楊姨娘見她越發火星四濺,急得念佛,又吩咐丫鬟們不許將此事到處亂說。

  應蕊兀自生氣,賭氣回到屋裡,對著鏡子看臉上,見並沒十分嚴重,才放了心。

  且說淩絕陪著應翠應玉回三房裡去,兩個女孩子十分喜歡他,不停地圍著轉,淩絕只覺著好笑,又不好說她們,便只板著臉罷了。

  走了有一會兒,眼看要到了,只聽應玉對應翠說道:「今兒先生罰紅姐姐她兩個抄寫《女則》,也不知抄的怎麼樣了。」

  應翠道:「那麼長,幾時能抄完呢?只怕手斷了也抄不完的,哼,誰叫她們招惹懷真姐姐呢。」

  淩絕聽到這裡,便問道:「你們說的是什麼?如何一回事?」

  方才兩個女孩子一直想同他說話,他卻總是以「嗯、哼」等詞作答,如今見他主動來問,應翠應玉大喜,當下你一言我一語,就把課堂上的情形說了。

  淩絕聽了,半晌無語,片刻才問道:「這麼說,果然是她們先招惹應懷真的?」

  應玉年紀大些,便道:「正是的呢,起先都暗地裡傳她的壞話,害得我們都不敢過分親近懷真了……都不知那些話是真是假……懷真前幾日沒去上學,就是因為這個呢,所以今兒才跟蕊兒打起來。」

  淩絕自然不笨,立刻就想通了,卻不再說什麼,眼見三房到了,就同兩姐妹告別,自己懷著心事往外去了。

  雖然楊姨娘不許丫鬟說,但打架之時仍有許多女孩子在場,都看得清楚呢,下學後四處一說,頓時吃一頓飯的功夫,滿府裡都知道了,連老太君也聽聞了。

  當下老太君不悅,只說:「真真是頑皮,我才說叫好好地去識字知禮,頭一天去,就鬧得這樣,果然是外頭長大的孩子,著實的沒規矩,傳了出去,不知叫多少人笑咱們府呢。」

  又吩咐丫鬟:「去把老二家的叫來,我要當面問問她,究竟是怎麼管的孩子?」

  應夫人當時在場,只說:「想必是一個巴掌拍不響,既然兩個人打架,那必然蕊兒也有錯。」

  老太君道:「蕊兒能有什麼錯?素來是個機靈的老實孩子,這些年更是好端端地,怎麼就偏跟懷真打起來了?何況那楊姨娘原是你房裡的丫頭,又是個老實不吭氣兒的性情……唉,那些年蘭風只在外頭,她雖是個妾,好歹有幾分情意,又給他生了蕊兒,偏只苦了她獨守空房,前些日子好不容易盼回來了,我聽說竟一日也沒在她房裡安歇?這也實在是太過了!你也不管管!」

  應夫人只好陪笑說:「他們小夫妻房裡的事兒,我也難說……」

  老太君道:「你不必怕什麼,你畢竟是他的母親,說話難道他不聽的?此番又出去倒也罷了,等回來了,你可不能不管了。」

  應夫人便稱是。老太君果然就把李賢淑叫了來,申飭了一番,李賢淑早知道是為了此事,畢竟應蕊是姐姐,先動手的又的確是懷真,偏偏老太君心向應蕊,縱然強辯,只能更叫她不悅,反以為她們娘兒倆強橫,李賢淑在府內廝混許多日子,心氣兒漸收,便仍只答應著便是。

  李賢淑回了房,卻見楊姨娘不知何時來了,正在屋裡坐等,見她回來,忙起身見禮,道:「姐姐安好。」

  李賢淑坐了,似笑非笑道:「安好不了,每日家雞飛狗跳的。」

  楊姨娘恭謹地立著,道:「方才老太君叫姐姐過去,是不是為了蕊兒跟懷真打架的事?我本來想去解釋的,只是又怕說錯話,反而不好,就在這裡等姐姐了。」

  李賢淑道:「等我做什麼?」

  楊姨娘道:「這不過是小孩子們口角,我也訓斥過蕊兒了,她當姐姐的很該照顧妹妹才是,如今鬧成這樣,自然是不該。」

  李賢淑斜睨著她,便笑道:「是懷真動的手,這件事跟蕊兒不相干,你何必特意來說?」

  楊姨娘道:「我自知懷真不是個不講理的,必然是蕊兒惹了她生氣了。」

  李賢淑心中納罕,把楊姨娘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竟不知她這話是真心或者假意。

  楊姨娘又道:「只望姐姐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我方才也跟懷真這樣說的,蕊兒年紀雖大,也有不懂事的時候,懷真年紀雖小,卻也未必就不懂事呢。」

  李賢淑聽了這話,無言以對,過了會兒才說道:「罷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只要蕊兒不招惹懷真,我難道就對她不好了?何況如今老太君跟太太都護得她緊緊地呢……你就更加不用擔心了。」

  楊姨娘聽如此說,面上仍有些躊躇,半晌才說道:「可蕊兒的母親畢竟仍是姐姐,姐姐瞧在我的面兒上……」

  李賢淑歎了聲,道:「罷了,你且回去吧。」楊姨娘聽了,不敢再說,便才又行了禮,緩緩地退了出去。

  此事暫且平息下來,又過幾日,應懷真正悶坐屋內,忽地聽外頭應佩的聲音,笑道:「懷真!懷真!」竟不顧丫鬟通報,便急著跑了進來。

  應佩近來年紀大了些,人也越發沉穩,在外人面前更是極少這樣跳脫無狀的,應懷真見他如此,不由笑說:「哥哥這著急上火似的做什麼?」

  應佩握住她的手道:「你來!快些!」拉著她就往外跑去。

  應懷真越發笑:「你是怎麼了?瘋了不成?」

  應佩道:「我知道你近來有些不痛快,只不過你見了這個人,保管什麼不痛快都沒了。」

  應懷真又驚又笑,究竟不知怎麼樣呢?身不由己隨著應佩跑了出去,才出了門口,還未下臺階,就見院子裡站著一個人:臉已經不似先前那樣胖嘟嘟的,卻仍是看起來肉肉的有些兒圓……身量也長高了許多,已經跟應佩不相上下,只有一雙眼睛依舊如昔,又清澈又親切。

  應懷真乍然相見,幾乎不敢相信,屏住呼吸片刻,才大叫了聲:「大元寶!」便撇開應佩的手,飛也似地沖下臺階,往那人身邊奔去。

  張珍站在遠處,心下兀自有些忐忑,忽地見應懷真拔腿奔來,心中歡喜如滔滔江流,當下也笑著叫了聲「妹妹」,迎了上去,張手就把應懷真抱了起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24 PM

  ☆、第 55 章

  自別後已有兩年,彼此情形也各有不同,但應懷真同張珍兩個人,此刻目光相對的瞬間,卻分明絲毫隔閡都不曾有,兩個人歡天喜地地抱在一塊兒,手拉著手,又跳又叫,鬧個不停。如意跟吉祥聽了動靜,也出來看,見狀都嘻嘻哈哈,十分快活,這場景倒像是又回到了在泰州縣衙的時光。

  應佩在旁看著,也覺歡喜,又見他們兩個喜的只顧亂嚷,便忙道:「別顧著在外面,咱們到裡屋說話。」

  三個到了屋裡坐下,應懷真驚喜交加,忙問道:「大元寶,你怎麼忽然進京來了?」

  張珍聽她果然問起這個,生怕她不快,便解釋說道:「不關我事,真的不是我不聽妹妹的話……只是我叔伯爺爺做壽,他老人家惦記著我,特意叫我來的。已經來了三天了,今兒有空,我才叫人帶路過來找你們的……」

  應懷真見他滿面惶恐,知道他怕自己興師問罪,心裡哪裡有半分怪罪?只覺十分感動,便笑說:「我又沒說你什麼,何況你來是因為正經有事呢。」

  雖說臨別的時候百般叮囑他不要上京,但真的相見了,心中卻只有喜悅無限。

  李賢淑得了信,也十分之喜,中午便留了張珍吃飯,三個小的坐在一塊兒,應佩看看他們兩個,笑說:「只差土娃弟弟了,他若在便是齊全了。」

  李賢淑才給張珍夾了個嫩嫩的雞腿,張珍正咬著吃,聞言說道:「我也正想著他,這一次來了,自然也得去看看他,只仍不知住在哪裡呢?」

  應佩笑著握住他的手道:「好兄弟,這可不用特意跑了,如今土娃在尚武堂讀書,很是了不得!等他休假,我叫著他過來就是了!」

  張珍又驚又喜,忙不迭說道:「竟然這樣?既如此,何必等他休假,我和你一塊兒去!」

  應懷真看他雙眼發亮,嘴上也油光光地,便拿了帕子給他擦了擦,笑道:「瞧你這個樣兒,怪道這兩年都沒瘦一點兒的。」

  張珍便有些不好意思,訕笑著放下雞腿子,道:「妹妹既不喜歡,那我以後少吃點兒……」

  李賢淑伸手就打了應懷真一下,又對張珍道:「別聽她的,男孩兒就該吃得壯實些才好,像是應佩,我總嫌他不夠肥壯。」說著,也把另一個雞腿夾了過去。

  應佩忙稱謝,笑著接了過來,心裡美滋滋地,也便吃了起來。

  應懷真見李賢淑如此,點頭歎道:「唉,統共兩個雞腿,都沒我的份兒了……」話音剛落,應佩跟張珍一同把那雞腿送了過來,竟不約而同地道:「妹妹吃這個!」

  李賢淑見三個如此友愛有趣,笑個不停,趕著叫他兩個人拿回去,自夾了一筷子雞胸肉給應懷真,道:「就愛拿你哥哥們打趣,你那小胃腸能吃多點兒呢?快吃這個!」

  吃了飯,三人又說笑了一回,眼看時候晚了,張珍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辭,又約了改日再來,應佩便送了他出去。

  應懷真回到屋內,趴在窗戶邊兒上,經過方才那場重逢乍見的聒噪熱鬧,更顯得此刻孤寂安靜。

  正在發呆,忽地覺得臉上一些微涼,應懷真抬頭,驀地見頭頂空中飄起點點清雪。

  此刻已經是三月下旬,竟還下雪,應懷真看了會兒,只見那西南邊兒的天空陰雲渺然,卻自然是什麼也看不見的。

  與此同時,遠在千里之外,送親的車駕已經走了四個月多了。

  起初走的多是官道,路倒也好走,漸漸地便到了那人跡罕至、十分難行的地方,一整天也不過只走幾裡地罷了。

  何況越走,越離開那安治富庶之地,到了山窮水困的地方,更有許多山賊流匪,不時前來侵擾,雖然多半是不成氣候的小股匪類,但幾次三番,仍是折損了幾個送親的宮人及嫁妝之類,故而小唐一邊下令叫地方上派兵清查,一邊指揮侍衛們日夜嚴防。

  這一日,清弦公主身邊的宮女泉兒來請小唐,道:「唐大人,公主請您過去一趟,有話說。」

  小唐正跟那帶路的土人商議行路之事,周圍許多下屬都在圍著看,小唐聞言便道:「此處正商議要事,勞煩請公主再稍等片刻。」

  那宮女便自去了,半晌小唐議事完畢,便才去拜見。

  不料行了禮後,車駕內杳然無聲,小唐連喚兩次,裡頭都不搭腔,小唐心中一緊,生怕有事,又不見宮女在側,只好起身開門入內,誰知抬頭時候,卻見清弦公主靠在車內,默然無語地落淚。

  小唐見她好端端地,才放了心,忙道了失禮,才要退出去,忽聽清弦公主開口道:「物離鄉貴,人離鄉賤,如今我才離開京城,連國土都還未出,就已經被人輕賤至此了……」

  小唐一聽,不免停下,便問道:「公主何出此言,誰敢輕賤公主?」

  清弦公主拭了拭淚,轉頭看他,冷冷一笑道:「你倒問我,你若不是輕賤我,怎麼我派人三番兩次的叫,你只是不肯來?」

  小唐其實早便料到是因為此事,自打出京後不久,這位公主殿下就時常找各種藉口叫他,幾次之後小唐也看出來,清弦公主多半是因為被發配似的和親遠嫁,故而心中憤懣難平借機發洩罷了。

  小唐明白了這點,便時而出言百般安撫,另一邊便命伺候公主的人越發上心,免得公主抑鬱成疾,若是病倒了,在這趕路的當口可是大不妙。

  然而清弦公主漸漸地竟變本加厲,越發頻繁地呼喚小唐,起初只是一個月不過一兩次,近來便隔三岔五便要叫他,也並不是些麻煩事,只是用些小事來做藉口。

  小唐也覺出不妥來,便每每不去,然而畢竟是公主,也不能全都推了,便只好打起精神勉強應付。

  此刻聽了公主如此說,小唐便忙低頭道:「臣惶恐!並非是臣輕慢公主,實在是事忙,一時無法分身,請公主見諒。」

  清弦公主見他面露焦急之色,才一笑道:「這也罷了,我本以為你是有心輕慢於我,若是事忙,難道我要責怪你?只是你究竟在忙些什麼,為何也不肯跟我說說?」

  小唐所忙的無非是嚴防山賊之類,但此刻說起來,豈不是會驚到公主,便只說道:「因路況有些不明,所以在跟當地的嚮導商議如何行路。」

  清弦公主竟點點頭道:「正也是呢,我這幾日只覺得顛簸的很。快些找點兒好的路行罷了。」

  公主的車輦比別的車駕不同,若車輦還顛簸,其他的便只是在亂蹦罷了。

  小唐自然不能說這些,何況公主金枝玉葉,自然跟別人不一樣,便只答應著。

  清弦公主望著他笑道:「唐家的祖上也尚過公主的,算來我們還有些親緣關係,或許這也是父皇命你來當賜婚使的原因?畢竟是自家人。」

  小唐見她忽然聊起這些來,便微微皺眉。清弦公主見他不語,又歎道:「只可惜我如今遠嫁,以後還不知怎麼樣呢,一家子也是再難見面的。」

  小唐道:「公主和親是為了兩國間不起戰事,保萬千黎民百姓的太平日子,正是利國利民之舉,公主通曉大義,何必生自怨自艾之心?」

  清弦公主聞言,笑了一笑,道:「滿天下的血性男兒難道都死絕了,怎麼偏要讓我一個弱女子前去和親保平安呢?」

  小唐聽了這話,知道話不投機,強辯徒增煩惱,便只道:「臣外頭還有諸事料理,既然公主無事,臣便退下了。」

  清弦公主凝視著他,半晌無語。

  小唐正要後退,忽然間車駕猛地一頓,只聽有人道:「賊人來犯!」

  小唐大驚,清弦公主也是色變。小唐看她一眼,沉聲道:「殿下勿驚,安心在此勿要露面。」

  說罷便跳下車駕,放眼看去,卻見手下諸人已經按照他先前所說分部防禦,再看兩邊,見山上的確隱隱見著若干賊人竄動。

  忽然前面有先行官來報,道:「大人,前面路上多了一塊兒巨石,擋住去路。」

  小唐擰眉道:「不必分神,全力禦賊!」

  忽然間聽到無數喊殺聲,都從兩邊傳來,喊聲之中,忽然箭如雨下,小唐大呼:「盾牌!」侍衛們陣列兩邊,舉起盾牌抵禦,把一些宮女太監等護在中央。

  仍是不免有人傷亡,小唐見狀大怒,先前的賊人還是小股流匪,如今卻似不下百人,加上山勢複雜,要追擊自然無果,只能任由他們攻擊而已,小唐雖然惱怒,卻竭力壓著怒火,一邊觀察周圍情勢,一邊迅速思量該如何滅敵。

  正在此刻,有幾支箭射了過來,不須小唐動手,他周圍的侍衛已經揮刀劈落,小唐渾然不懼,反站的更高了些,見地上落了許多弓箭,便揮手喝道:「弓箭手就地還擊!」

  當下盾牌手在前,弓箭手在後,紛紛撿箭射殺匪賊,那些太監宮女見狀,也一個個忙著把地上的亂箭撿起來遞送過去。

  賊人的箭很快便用光,送親侍衛們所帶的箭卻還未用一半,他們的箭術又非比尋常,幾乎箭無虛發,很快對方的氣焰便消減下去。

  小唐仍然擰緊眉頭看去,忽然聽身後有人道:「唐、唐大人,公主問你、問你在找什麼。」

  小唐一驚,回頭見是清弦公主身邊兒那宮女泉兒,伏在一個侍衛身後,滿面驚慌,哆嗦著問。

  此刻正是兇險之時,小唐啼笑皆非,便喝道:「你出來做什麼?」

  泉兒幾乎哭了出來,道:「公主叫我問……」

  小唐很是不悅,忽地回頭,看見車駕的窗戶口的黃緞簾子似乎一動,他心中一驚,便喝道:「回去跟公主說,讓她呆在車內,不許妄動!」

  泉兒心慌意亂,少不得連滾帶爬地回了車駕上,中途還有一支箭射來,虧得護送侍衛給她打飛了,饒是如此,仍嚇得她厲聲尖叫,更讓小唐哭笑不得。

  誰知頃刻,泉兒又貼地爬了回來,道:「公主叫我問的,問大人是不是在找匪首……」

  小唐本想叫侍衛把她扔回去,聽了這話,卻心頭一凜,看看滿臉淚痕的泉兒,又看看鑾駕,忽然之間渾身微寒,隱隱明白了清弦公主的用意。

  小唐還未發話,那邊鑾駕裡傳出清弦公主的聲音,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唐大人應該是如此想的罷……」

  小唐來不及回答,忽然間鑾駕的門打開,一身明黃滿頭珠翠的清弦公主乍然現身出來!

  此刻天色本有些陰翳,然而如此明豔照人的公主出現,就如一道陽光似的,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些賊人本藏匿在山上,猛然見公主現身,又看她麗質天生,打扮的且如天人一般,頓時個個按捺不住,紛紛探頭來看,連小唐所帶的侍衛們都有些驚呆了。

  只見盛裝的清弦公主站在高高地車駕之上,大敵當前,神態卻十分愜意,張開雙臂做迎風狀似的,這樣的曼妙身段,衣袂飄然,仿佛翩翩起舞似的,美妙絕倫,更是引得眾人目眩神迷。

  在一團目瞪口呆之中,清弦公主歎息般說道:「這幾日可把本宮悶壞了……」目光一轉,若有似無地看向小唐。

  卻正見小唐絲毫未曾留意清弦公主,反而冷冷靜靜地看向山上某個角落,目光似鷹隼般犀利冷酷,手中的弓緩緩隨之張開,翎羽箭俐落一搭,只聽「嗖」地一聲,那白色的翎毛如一點流星,射破虛空,沒入翠色山中,而那樹木掩映中,只聽「哎吆」一聲,有人當頭栽倒!

  小唐把弓慢慢一垂,冷冷喝道:「都愣著做什麼!盡數掩殺!」

  侍衛們這才回神,紛紛地張弓搭箭,把那些來不及躲藏的賊人一一射死!

  小唐那一箭,射死的原本是匪首,匪首一死,群龍無首,這些匪賊膽戰心驚,被射死了大半,戰役很快便結束了。

  小唐這才命清點死傷人數,檢查器械裝備,又叫人前去挪開那塊大石。

  此刻清弦公主已經進了車駕內,小唐心緒複雜,跟屬下交代完畢後,便親來了車駕面前,卻並不入內,心中頗為猶豫。

  不料宮女泉兒又探出頭來,見是他,便喜道:「唐大人,你在這裡?公主有請……」

  小唐聞言一笑,搖了搖頭便上了車駕。

  因為清弦公主一路上「胡攪蠻纏」了數次,小唐只以為她是個尋常嬌養的金枝玉葉罷了,沒想到方才在跟山賊的交手之中,竟有如此出人意料的表現。

  小唐當時不閃不避,的確是在找「賊王」,難得的是,清弦公主在鑾駕內竟也看出來,且懂得他欲「擒賊先擒王」的心意!這還罷了,她竟然有膽識親自露面,以自己做誘餌,引那些賊人現身……好讓小唐動手!

  這份心思心機,又豈是尋常嬌養的女孩兒們會有的?小唐思量自己先前對清弦公主曾稍有微詞,不由心裡隱隱有些愧意。

  小唐剛入車駕見禮,清弦公主一見,便笑道:「早就聽說你文武雙全,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方才那一箭實在令我大開眼界。」

  小唐見她如此誇獎,只道:「不敢。」又說:「多虧公主方才用計,引得匪首露面,只是如此舉動未免有失妥當,若公主有個萬一,臣萬死莫辭其疚。」

  清弦公主笑道:「我敢如此,也是仗著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你果然不負我心,即刻便射殺那賊首,換了第二人也不能夠如此俐落。」

  小唐仍是自稱「不敢」,清弦公主端詳著他,見他容貌端方,氣質殊然,比明珠美玉多幾分奪目的光華,比寶劍利器又少些許懾人的鋒芒。

  清弦公主便又歎道:「何況有你在,我怎會有個萬一呢?出發前父皇就曾說過,後生子弟裡數你是最妥當的人,必然能保我安然無恙去沙羅國。」說到最後那句,卻淡淡地一聲冷笑了。

  小唐不解其意,便未曾做聲。

  清弦公主歎了口氣,忽然淡淡說道:「我知道,方才我怨念了那句,你心裡不受用,你口上自不會說,心裡難免覺著我是女子、見識短淺而已,然而試想你若是我……要背國離家,去那種蠻夷之地,你當怎麼想?」

  小唐無法作答。清弦公主又是一聲冷笑,道:「其實起先選定的是六妹妹,因她有個得寵的貴妃娘,故而才換了我,我竟一聲也不能吭的,不然就是忤逆,不孝,不識大體,最終也得不了好兒。」

  小唐聽了這話,忽然想到自己跟林明慧的事,此刻竟有些明白清弦公主的心情。

  小唐只得說:「古人雲:能者多勞。這必然也是因為皇上覺著只有公主才堪擔此任……譬如方才公主誘敵之舉,便叫臣很是敬佩。」

  清弦公主笑微微地看他,問道:「聽聞你十九歲了?」

  小唐聽她問起這樣私密的問題,一時愕然,只得說道:「臣今年已二十了。」

  清弦公主道:「我跟你同年,你幾月的生日?我是一月,必然比你大?」

  小唐道:「臣是五月。」

  清弦公主和顏悅色道:「既如此,索性不要那些生疏的稱呼,從此之後,只要不是在外頭,你便叫我弦姐姐,我叫你毅弟可好?」

  車駕內一時寂靜,小唐心中暗驚,忙答道:「這個怕是使不得,不能逾矩。」

  清弦公主道:「什麼逾矩,起先也說過咱們是有親的……是了,毅弟,你可訂了親了?」

  小唐道:「尚未。」

  清弦公主道:「怎麼前些日子,我隱約聽聞你的恩師林大人有意把他的千金許配給你呢?」

  小唐默然片刻,道:「因我要送親,路途遙遠,也不知耗費多久,怕拖累明慧妹妹,便不曾跟她定親。」

  清弦公主笑了起來,道:「你倒是個有心的,也是,這樣一去……三年五載還算是短的,更倘若就如我一般長遠地留在那裡,一輩子也不回來了呢?倒不如讓她自在去配了別人,休要耽誤青春的好。」

  小唐並不想說的如此深入,便只是垂頭,心中想起林明慧來,隱隱一聲歎息,倒也希望真如清弦公主所說,讓她早些自在地擇了良婿,別要為他苦等的好。

  而此時此刻,京城內的林府之中,林明慧正指著一個人罵道:「他怎麼不跟毅哥哥一塊兒去送親?還不是因為貪生怕死希圖安逸呢,我便是瞧不起這樣的男人!」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25 PM

  ☆、第 56 章

  原來自打小唐啟程之後,林明慧起初倒也不覺如何,只因先前,縱然小唐並未被派這樣遠的差使之時,他們也只偶然才得見上一面兒,有時候小唐離京,也總得幾個月才能見上一面,只比那外頭不認不識的人要強些。

  不料四個月後,林明慧不免想念起來,又算計了一番和親車駕到了哪裡,要等到那回來的日子還是遙遙無期,於是漸漸地便焦躁起來。

  偏偏淩景深因最近很得林沉舟的喜愛,每每出入府內,林明慧幾次撞見,想到他跟小唐原來關係那樣親密,如今想見的人不在,這不想見的偏偏時常出來刺她的眼睛,因此又有些心火上升。

  這日,林明慧自覺身上不好,便只歪在屋裡,實在躺的累了,起來翻了翻書架子,見所有的書都看遍了,勉強拿出一本翻了兩頁,便扔在旁邊。

  丫鬟見她焦躁,便勸她不如且去院子裡走走,林明慧閑極無聊,便果然出來,誰知才走了一陣兒,就看到遠遠地在對面的閣子裡,淩景深正不知跟哪個官員在談天說地,看來十分的意氣風發。

  林明慧見狀,氣不打一處來,便罵:「苦的累的都讓毅哥哥去幹,他倒是會躲清閒!我便是瞧不上這樣的人!」

  她的丫鬟忙勸:「姑娘,少說一句罷,這裡有風,你留神給他們聽見了……」

  林明慧偏說:「聽見又怎麼樣?我回頭還要當面說給他聽呢!看他可害不害臊!」

  正說到這裡,那邊亭子裡淩景深忽地轉過頭來,遙遙往這裡看了一眼,丫鬟便驚叫起來:「不好了,真的給淩大人聽見了!」

  林明慧沒防備,也嚇了一跳,仔細看去,卻見淩景深又轉回頭去,林明慧松了口氣,仍嘴硬說道:「怕什麼?他算哪門子的淩大人?我能說就不怕他聽!」

  話雖如此,卻有些害怕那亭子裡也有林沉舟在,若真個聽見了,回頭不免又給怒駡一頓,於是便只裝作無事人一樣,轉身離開。

  如此又過了兩日,林明慧越發百無聊賴,偏偏天兒不好,下了滿地的雪。

  林明慧玩心忽起,便要到那雪地里弄雪玩耍,正嘻嘻哈哈地四處跺著玩兒,又見那小丫頭急著叫她別摔著,她越發賣弄精神,竟團了那雪,便扔那丫頭。

  正看著那丫頭四處躲閃求饒著好玩兒,猛然間又看見前面廊下一道人影經過,拖著一襲半新不舊的黑色大氅,不疾不徐地,正是淩景深。

  林明慧見狀,忽然促狹心起,加上向來憎厭淩景深,便悄悄地抄一把雪,在手心捏緊了團成一個雪球,見淩景深走的近了些,便用力向著他扔了過去。

  淩景深似並未發覺,也不曾抬頭,眼見那雪球要砸到他的身上,只見他閃電般一抬手,張手隨意一抓,那雪球竟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掌心。

  林明慧正捂著嘴忍笑,等看熱鬧,不料看了這情形,一時目瞪口呆。

  淩景深笑了一笑,掃他一眼,便把雪球一拋,扔在旁邊,繼續往前而行。

  林明慧一時臉紅,又瞧見他那笑中似有幾分嘲弄之意,便惱羞成怒,趕上兩步道:「你給我……」

  不料只顧著攔淩景深,沒提防腳下一滑,竟往前撲倒過去,眼前一黑,竟結結實實地跌臥在了雪地上。

  小丫鬟見狀,忙跑上來攙扶。

  淩景深卻站在原地一動也未動,只是看著。

  林明慧摔得七葷八素,被丫鬟扶起來,抬頭一看,氣得指著他說:「你竟眼睜睜看著我摔跤卻不理?」

  淩景深向她施了一禮,淡淡地說道:「只因上回小姐嗔我多事,吩咐我下回不許攙扶的,我不過是遵命行事罷了。」

  林明慧眼前火星亂竄,恨不得一下把他打死,淩景深卻目不斜視地邁步去了,林明慧看著他的背影,氣得只是亂叫,只從地上抓起兩把雪扔過去,卻哪裡扔得到他?回頭只害得自己腿疼了好幾日。

  如此又過了幾個月,時值夏日。

  林明慧正吃了中飯,便依舊亂逛消食兒,沿著花園邊上才鑽出月門,忽然看見小丫頭拿著一本什麼書亂跑,她急忙喝住,問道:「你哪裡拿了我的書,做什麼去?」

  不料小丫頭道:「姑娘,這不是姑娘的書,方才我看到淩大人經過,這本書自他身上掉下來的,我正趕著要送還給他呢。」

  林明慧一怔,道:「他的書?」正要鄙夷他竟能看什麼書,忽然一眼看到那本書封皮上隱約有「花月」兩個字,當下忙要了過來,一時又驚又喜,喜不自禁:原來這正是她近來心心念念想要找的一本。

  這些日子林明慧苦悶無趣,得了這書,如久旱得了甘霖,哪裡肯放手,幸喜左右無人,正要叫小丫頭不要走漏消息,卻見淩景深去而複返,東張西望在找什麼東西。

  林明慧嚇得忙把書藏在背後,偏淩景深看了過來,見她一臉鬼祟,便問道:「小姐可看見我丟的一本書了?」

  林明慧畢竟是個有教養的官家小姐,雖然心愛那書,可當面兒扯謊的事仍是做不來,臉上微紅,無奈地就把書拿出來:「可是這本?」

  淩景深面無表情地點頭道:「正是這本,多謝。」竟拿了就拔腿要走。

  林明慧忙叫了一聲:「你等等!」

  淩景深停了步子回頭看她,林明慧紅著臉,便說道:「你哪裡來的那本書?可是你自己看的?」

  淩景深仍是淡淡地說道:「是外頭買的,倒不是我自己看的,是敏麗說要看,我幫她找的,一直沒得空送去。」

  林明慧聽了這話,大喜道:「是敏麗的?那你給我就是了……我、我這兩日正要去找她玩,順便替你送給她豈不是方便?」

  淩景深狐疑地看她,並不做聲。

  林明慧略有些牙癢,便道:「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好像我倒是個賊?我好心幫你,你既然不願意倒也罷了!」

  淩景深才道:「哪裡,我只是怕勞煩了小姐,何況這等閒書,若是給大人發現,以為是我找來給小姐看的,我豈不是說不清?還是我自己送了去好。」

  林明慧顧不上忸怩,道:「我必然不會讓爹知道……縱然給他發現,我也只說是我自個兒找來看的……跟你無關……」

  說到這裡,忽然醒悟自己告訴了淩景深是她想看,一時又紅了臉,賭氣說:「我原本就想看這本的,可巧你有,你就給我,我看完了再給敏麗又有何妨?又不是昧了你的!你這樣推三阻四,算什麼男人!罷了!不給也就算了……」

  正狠下心來要走,淩景深卻道:「姑娘留步。」自懷中掏出那本書,道:「那就不免勞煩了。」

  林明慧轉身之時本十分失望惱怒,忽然見他雙手奉上,才轉怒為喜,便忙接過來,抱著跑了。

  淩景深看著她的背影,微微一笑,轉身自去了。

  這日,李賢淑給老太君應夫人請安回來,剛走到半路,因見那院子裡的牡丹花開的好,又惦記著應懷真素來愛把新鮮的花兒放在瓶子裡,她便想去摘兩朵回去,給女兒歡喜。

  正撿著那好看的摘了兩朵,一紫一粉,每一朵都是比碗口還大,便擎著往回走,誰知正走著,忽然聽到嗚嗚咽咽的哭聲,從花叢深處傳來。

  李賢淑嚇了一跳,抬手撫著胸壓驚,狐疑道:「是誰在哪兒哭呢?」

  話音剛落,就見花叢裡一陣窸窸窣窣聲響,站出一個眉目清秀的丫頭來,只是滿臉淚痕,形容悲淒,見是她,便忙出來行禮,擦著淚道:「給二奶奶請安。」

  李賢淑上下打量了會兒,記得這是跟著許源辦事的一個丫頭,像是叫什麼小笛,素來倒是極伶俐的,便問:「好端端地,你怎麼在這兒哭呢?」

  小笛聞言,眼中又落下淚來,淚汪汪地說道:「二奶奶還不知道?我們奶奶做主,要把我配給二門上當差的黃四哥了。」

  李賢淑並不知這「黃四哥」是什麼人,只說:「這難道不是好事?你又為什麼哭?」

  小笛聽了,越發悲從中來,道:「二奶奶果然不知道的,這人是四十歲有過老婆的,只是給他好賭爛吃酒,他老婆便跑了,他不思改正,反而更染了那種毛病……」

  小笛說到這裡,又哭道:「我的姐妹們聽說了都笑呢,我縱然死也不能嫁給他。」

  李賢淑一聽,小笛才十五歲一朵花似的女孩兒,竟要嫁給那樣的老頭子,怪道她哭的這樣。李賢淑便道:「叫我說,你縱然是在這裡哭死了又有什麼用?你為何不去求求你奶奶?這才是正經呢。」

  小笛道:「我已經是求過了,奶奶只是不答應,是鐵了心要我嫁給黃四的了。」

  李賢淑問道:「這又是為何?必然是她不知道那黃四的為人?」忽然又想許源那樣的八面玲瓏,這府內有什麼事是她不知道的?

  果然小笛說道:「怎麼不知道呢?就是因為給那黃四說別人,人家都不樂意,奶奶才把我給他的……只因他家裡曾是奶奶的陪房,所以自然就為了他們,哪裡就管我死活呢……」

  李賢淑聽了,半晌無語。

  小笛本已經走投無路,此刻見李賢淑面露憐憫之色,不由跪在地上,拉著裙角求道:「三奶奶,你素日跟我們奶奶相好,我求你給我說個情,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嫁給黃四的,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我若嫁了他,必然就沒有活頭兒了……」

  李賢淑見她說的可憐,心裡也難受,然而這種事既然許源已經決定了,她又能有什麼法子呢?想來想去,只說道:「我若說話好使,我自然就跟你說了,可你也知道我在這府內,原本也是不受待見的……」說到這裡,忽然又問:「你沒有爹娘兄弟?三奶奶要把你許人,是不是也該你家裡人同意呢?」

  小笛聞言只顧磕頭,又氣又苦,道:「我的爹娘聽是三奶奶的話,就什麼也不敢說,我兄弟更是巴不得把我許出去,只要給他們錢便是了,我真真是給逼的沒有了法子……」

  李賢淑聽了這話,不由動了義憤之心,道:「這真是一窩子的混帳,哪裡有這麼對待女兒的呢?」又忙扶住小笛,卻見她的額頭已經磕破了,沾著土帶著血星。

  李賢淑見這慘狀,把心一橫說道:「你也別急,我難道眼睜睜地見死不救?反正我已經不被待見了,又怕什麼!少不得……再去給你說一句,是好是歹,總算是我盡心了。」

  小笛大哭,複又跪地道:「若是真能救了我,三奶奶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我做牛做馬也忘不了您。」

  李賢淑因憐惜小笛,又答應了她,便拐了個彎,往許源房中來,正好許源也才回來,歪在美人榻上歇息,見李賢淑來了,作勢欲起。

  李賢淑忙攔住了,她便順勢又倒下樂。

  李賢淑落座,想著如何開口,許源見她臉上有猶豫之色,知道有事,便問道:「嫂子是不是有什麼事跟我說?」

  李賢淑見問,就把方才遇見小笛的事兒略微說了一遍,只說小笛偷著哭不願意等話,又道:「我見那孩子委實哭的傷心,所以有些不忍,她正是花一樣的年紀,那黃四的年紀都能當她的爹了……且品行又是那樣……」

  不料許源聽了,只吊起眼睛來,道:「他品行怎麼樣了?就算再差,也曾是我家裡帶來的人,再說,這些不過都是些傳言,指不定是哪些紅眼嫉妒的小人中傷呢!年紀大也沒什麼,年紀大點兒更疼人不是?」

  李賢淑一怔,見她句句鐵口駁回,竟是十分的不由分說,卻仍道:「然而畢竟是小笛一輩子的大事,總歸要看她的意思呢?她既然這樣的不願意……」

  許源不等李賢淑說完,便滿是不屑地哼了聲,道:「她一個小姑娘家,又懂什麼好不好的?我們做主都是為了她好,難道我,她的老子娘,以及她哥哥……我們這些人加起來反倒不如她有見識?叫我說,嫂子趁早別沾這個手,趕明兒她果然嫁了,夫唱婦隨的,反倒怨恨你壞她的好姻緣呢!」

  李賢淑見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許源又是這樣的狠絕寡斷,心中有些微涼,也自覺無味,便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不擾你清淨了。」

  李賢淑起身要走,許源卻又慢條斯理地說道:「是了,我倒差點忘了一件事,太太前日訓了我一頓,說我近來偷懶了,什麼事兒都只都推給嫂子去替我料理,太太很不高興,說‘要不然你就好好地管起來,要不然就交給你三嫂管家,別弄得哪個人都不得清淨’……我聽了這話,少不得就先跟太太請了罪,再跟嫂子說一聲:以後家裡的事兒,我還是不敢勞煩嫂子了沾手兒……」

  李賢淑又聽了這個,便看了許源一會兒,對上她的雙眼,心裡明白,老太君跟應夫人那邊自然不願她插手家裡的事,但也未嘗不是許源的意思。

  只因自李賢淑幫手許源開始,因她不似許源一樣苛刻,對下人也是極好的,底下人若有什麼事,總是會偷著來求李賢淑,李賢淑分辨是非,能幫則幫,所以那些人無不盛讚李賢淑,既然有了個好的,便更顯出那不好的來,於是反更變本加厲罵許源的不好……許源有些耳聞,漸漸地唯恐李賢淑奪了自己的風頭,自然不能忍的。

  如此一來,所謂往日的情分也便淺淡到了極致。

  李賢淑便也淡淡一笑,道:「隨你。」也不等許源答話,起身出外了。

  李賢淑沿路返回,小笛卻正還苦等在路邊,見李賢淑的臉色,就已經知道是無力回天了,李賢淑見她又落下淚來,好歹又勸了兩句,只說:「你也知道她那張嘴,我才說起來,她就句句駁回,不容我開口的。」

  小笛只是落淚,李賢淑又說道:「好孩子,別哭了……是我無能,幫不了你……」

  小笛拭淚道:「奶奶別這麼說,奶奶是這府裡唯一肯幫我的人,不管如何,這份恩情我是記下了。」說著,又向著許源磕了個頭,起身便搖搖晃晃地去了。

  李賢淑回看小笛的背影,心隱隱地亂跳,一直看她不見了,才轉身回到房中。

  第二天一大早,外間就吵吵嚷嚷地,李賢淑便叫吉祥出去看看何事,頃刻回來,臉色大變說道:「聽說花園的湖裡頭死了個人……」

  李賢淑一驚,忙問是什麼人,吉祥卻不知道,李賢淑因怕嚇著應懷真,她小孩子家眼睛又乾淨,別看到什麼東西就不好了,便不叫她出門,自己也只留在屋內抱著她不動。

  如意又跑出去看了許久,回來說道:「是先前三奶奶那屋裡的小笛……」

  李賢淑聽見「小笛」的名,驚得猛地抖了一下,瞬間渾身發冷。

  應懷真仰頭看她問道:「娘,你怎麼了?」

  李賢淑卻並不回答,只紅著眼睛忍著淚,咬牙切齒地說道:「造孽,真是造孽呀!」

  應懷真有些害怕,便又叫她,李賢淑回過神來,抬手摸摸她的臉,在她額頭上親了幾下,道:「沒事……阿真不用問,也不用怕,橫豎就算是做了鬼,也不是找咱們的……」後面一句自然不肯讓應懷真聽見,只是說著,又想起小笛那樣淒慘的樣子,不免又落了淚。

  李賢淑雖沒有說此事究竟如何,後來應懷真卻從丫鬟們口中打聽到了。

  那些丫頭們私底下議論紛紛,都說小笛可憐,是許源太過強橫霸道才逼死了她,而許源為了堵她們的口,反假做慈悲,賞了好些銀子給小笛的家人。

  許源暗地裡卻只是大罵小笛不識抬舉,自尋死路,又想起那日李賢淑前來給小笛說情,不免又牽連恨上了李賢淑,私底下跟貼身的丫鬟只道:「竟也不看看自己的出身,我是聽了二爺的話可憐她,才跟她交往的……可知因跟她相好,讓老太君跟太太很不待見我?她不思感激,反倒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還跑來說我的嘴呢,實在不知高低!」

  因又仗著老太君跟應夫人也不如何待見李賢淑,又知道她們可憐楊姨娘,就特意又叫丫鬟,拿了些上好的燕窩送到楊姨娘屋裡,特意囑咐了讓她補身子。

  且說楊姨娘得了這一大包的燕窩,頗有些惶恐,因許源素來是個朝上看的人,那幾年應蘭風又不在府內,楊姨娘竟似失了憑依,只仰仗老太君跟應夫人的恩典罷了。

  許源更不把她放在眼裡,先前並不曾從許源手裡得過什麼好兒,忽然間見她如此慷慨,竟有些受寵若驚了。

  倒是應蕊看了這些,著實高興了一回,便說道:「娘你好歹也吃些補一補才好。」

  楊姨娘笑道:「我哪裡受得起這個?何況平白無故地送了東西來,你三嬸子又不是個好相與的人,我怕她私底下又打什麼額外的主意呢?」

  應蕊道:「娘你是多心了,我倒是聽說前些日子三嬸子跟那屋裡的鬧翻了,所以三嬸想借這個來氣氣她也是有的。」

  應蕊說著,就指點李賢淑那院子。

  楊姨娘忙打下她的手,道:「你又來口沒遮攔了!見了她只好叫‘母親’,萬萬不能失禮可知道?」

  應蕊翻了個白眼,心中很不以為然,卻不做聲而已。

  楊姨娘看著那一大包燕窩,思來想去,忽然想到:應蕊無知,得罪了李賢淑卻不思悔改,偏偏許源又拿了這些東西來,若給李賢淑知道,必然更是慍怒的……如此一來,她何不借花獻佛,順水推舟地把這些東西送給李賢淑呢?

  楊姨娘打定主意,便把包又包好了,應蕊見她動作匆匆地,不由問:「娘你怎麼要放起來,為何不熬了吃呢?」

  楊姨娘道:「這樣貴重的東西怎麼好自己吃?」

  應蕊極為聰明,見狀便猜到她或許要送人,忙問:「你又是要給誰?」

  楊姨娘不敢說是李賢淑,生怕應蕊不高興,然而應蕊見她面露猶豫之色,即刻就猜到了,當即叫起來:「你要給她?不成!」

  楊姨娘只好勸慰,道:「你這孩子,為何越發不懂事了呢?不管老太君,太太如何疼你,但畢竟她才是你的正經嫡母,將來若輪到婚嫁,也是她做主的……你如何不好好地恭敬對待她?你且看看你佩哥哥是怎麼個光景,如何不學著些?」

  應蕊聽到提起應佩,更是恨說:「不必提他,我算是看透了他了,真是個靠不住的!」

  楊姨娘道:「你住口,你哥哥做的才是正理呢!你嫡母又不像你三嬸那樣厲害不近人情,前些日子她幫著管家你難道沒看出來?多少人明著暗著稱讚呢?你若真心待她好,她必然也當你是親生的一般……你看佩少爺不是每日都高高興興地?上回因為你跟懷真打架,已經惹得她很不高興了,如今好歹得了這些好東西,若是能叫她從此對你如對佩少爺一般,我也放心了。」

  應蕊聽了這話,咬了咬唇,說道:「娘你怎麼一點兒心氣兒也沒有呢?」

  楊姨娘自然懂她是什麼意思,便緩緩坐了,說道:「誰說我沒心氣兒的?當初前二奶奶死了的時候,人人都說我必然是要被扶正了的,我心裡何等高興……畢竟太太向來對我也極好,你爹又是個隨性的人,又最聽太太的話,所以以為這事必然成了。不料他考中了之後,有許多來提親的……都是些有權有勢家的小姐,唉,當下自然就把我比下去了……誰知後來,又選了她……或許這就是我的命罷了,事到如今又說什麼呢?索性就隨遇而安地……我如今又有你了,只為你著想就是了,只要你好好地,將來嫁個好人家,娘不管如何都是心甘情願。」

  應蕊聽到這裡,眼中也見了淚,便走過來抱住道:「娘……」

  楊姨娘摸摸她的頭,說道:「你若還肯叫我一聲娘,那就聽我的話,以後且不可跟她和懷真置氣,一定要和和順順的,知道了?」

  應蕊看看她娘,又看向桌上那一大包子燕窩,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

  下午,楊姨娘帶了應蕊,果然就把燕窩送了過去,應蕊這次倒是絲毫都未作怪,十分乖巧地站在旁邊。

  楊姨娘說了許多好話,李賢淑見她倒像是個真心實意的模樣,面色才略見了幾分好轉。

  楊姨娘去後,李賢淑想了一會兒,略也覺著有些可憐,想楊姨娘自成了妾,應蘭風便去了泰州,他們夫妻雖然艱難,但到底一心,甜甜美美地過了這麼幾年,不管如何都比楊姨娘要強。

  如今回了京,應蘭風忽然外放,這還不到一年的時間,李賢淑已經難熬的很,每每想起來都總會掉些眼淚,或許楊姨娘並不似她一樣同應蘭風夫妻情深……但畢竟也是獨守了許多年,雖有一個應蕊,卻也是不省心的,每每鬧出事來,也難叫人喜歡。

  李賢淑想著,撥了撥那包燕窩,猶豫片刻,終於還是拿著放了起來。

  前面有兩次,一次是給應蘭風燉那潤喉清火的梨子湯,開始的時候因為未得,楊姨娘便熬了送來,她前腳走,李賢淑後腳直接就給倒掉了。

  還有一次,是應懷真因為亂跑摔傷了唇,眾人都來看望過後,楊姨娘也來了,送了一瓶子膏藥,等她去後,李賢淑仍也是把藥扔掉了的。

  如今思來想去,因不再對楊姨娘一味地惡感,李賢淑便把這包燕窩留下了。

  如此又過幾日,天氣轉涼,應懷真因有些咳嗽,李賢淑想到那包燕窩,少不得找了出來,挑了些讓如意拿去煮。

  不料應懷真正從裡面出來,見了問道:「娘,哪裡來的燕窩?」

  李賢淑道:「是楊姨娘前些日子送來的。你近來又咳嗽,熬好了給你吃。」

  應懷真走了過來,拿了一塊兒看了看,臉上的表情微微變化。

  李賢淑見她握著燕窩,仿佛要往嘴裡送似的,便笑道:「怎麼了?這可不能生吃,快放下。」

  應懷真正想再聞一聞,見李賢淑攔擋,便作罷,只站在旁邊發呆似的。

  過了會兒,應懷真才說道:「娘,我今兒不想吃這個,你明天再給我煮可好?」

  李賢淑忙問:「怎麼不想吃呢,早點吃早好不是?」

  應懷真盯著那燕窩,又抬頭看李賢淑,笑了一笑,半是認真地說:「娘聽我的,明兒吃一定才是最好的。」。

  李賢淑見她如此人小鬼大地,又知道她從來有主張,便只好把燕窩先收了,等明日再做。

  到了晚間,應佩來請安,應蕊也來了,過後本要跟應佩一塊兒走,應懷真叫住應佩,道:「哥哥,我有點功課不明白,你幫我看看。」

  應蕊聞言,便只好先走了。

  應佩到了裡屋,就問是何功課,又贊道:「你怎麼越發用功了呢?」

  應懷真拉住他,卻只問道:「哥哥,上回表哥來這裡,說起他們學堂裡的那些人,是不是有個唐家的小孩子?你可記得?」

  應佩笑道:「自然了,唐家的子弟十分傑出,尚武堂裡就有三四個呢!」

  應懷真點點頭,道:「上回表哥又來,不是說跟那孩子交情不錯的?」

  應佩思忖著說道:「唐家的孩子性情也是不錯的,不似其他人一樣驕盛不把人放在眼裡,你問他做什麼?」

  應懷真道:「我只是記起來,上次平靖夫人壽誕,我也曾在廳裡見過他一面的……其實沒什麼,就是我上次去見平靖夫人,還是兩個月前,承蒙她老人家喜歡,還留我住了兩日,我又答應了她老人家不久再去,然而竟沒有去。近來我又有些想念,只不過身子不適,就想過兩天再去,哥哥你明日可不可以幫我跑一趟尚武堂,找著那唐家的孩子,跟他說:懷真十分想念太姑奶奶,只是近來病著,不能親自給太姑奶奶請安,若是好了,立刻就去拜見。」

  應佩聽了這話,心中不免詫異,忙先握住應懷真的手道:「你是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快跟我說,我跟他們催大夫去!」

  應懷真見他緊張起來,便笑了笑,道:「不礙事,只是有些胸口發悶,時常咳嗽,你也知道我前些日子也是不太好,請了多少次大夫,只怕已經讓那些人心煩了,所以這次不必,我娘才得了些燕窩,明兒熬了給我吃,必然就好了。哥哥……你可記得我方才叮囑你的話了?」

  應佩聽她這樣說,心內五味雜陳,想說幾句,又停下來,只回答:「我記下了,我對那人說:懷真十分想念太姑奶奶,只是這兩天病得厲害,不能親自請安,若好了再去請安。」

  應懷真聽他說「病的厲害」,眉梢一動,便又笑了:「哥哥,明日勞煩你了。」

  應佩握住她的手,只覺柔若無骨,小的可憐,想了半天,只說:「懷真,我不管你心裡究竟想些什麼呢,好歹……要保重自己。」

  應懷真聽了這話,鼻子微酸,就點頭道:「我知道了,哥哥不必擔心,並不會有事。」

  到了明日,中午光景,李賢淑熬好了燕窩,便給應懷真送來,怕燙,就舀了一勺子吹了吹,又想嘗嘗熱不熱,應懷真忙道:「娘,快給我!」

  李賢淑一愣,笑道:「這孩子,竟饞的這樣兒了?放心,那裡還有一碗給你留著呢!」

  應懷真接了過去,笑說:「我知道娘對我好,那一碗可也留好了,別給小野貓子偷吃了去。」

  李賢淑抬手輕輕點了點她的眉心,道:「只有你這小野貓子能吃,快吃吧,吃了快些好起來,讓娘看著高興。」

  應懷真點點頭,卻並不吃,只先看看窗上的光影,問說:「這是什麼時候了?」

  李賢淑起身打量了會兒,道:「是晌午該吃中飯的時候了。」

  應懷真垂眸,說道:「正是該給老人家請安的時候了,娘,你不用在我這裡,你自去忙罷了,免得又有人閒話。」

  李賢淑心中一軟,道:「那娘先去那邊看看,你自個兒乖乖地,吃了燕窩便睡一覺,娘一會兒便回來。」

  應懷真看著她,緩緩點頭,李賢淑一笑往外,走到門口,忽然心中一痛,不知為何眼中竟有些酸澀難受,她伸手撫了撫胸口,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怎麼無端心慌,莫非我也要吃點什麼補一補不成?」

  如此過了一頓飯的功夫,李賢淑在上房裡伺候完了,正往回走,忽然見如意滿面驚慌,發了瘋似的往這兒跑來,見了她,便緊緊拉住手臂叫道:「奶奶快回去看看,姑娘不好了!」

  李賢淑聞言,三魂丟了七魄,忙隨著如意踉蹌著往回跑,進了屋,果然見應懷真直挺挺地躺著,臉色如蠟紙一般,李賢淑當即便軟了身子,掙扎著跑到跟前兒把應懷真抱起來,只覺得雙眼發黑,胸口悶得要憋死過去,忽然聽到耳畔如意道:「姑娘還有一口氣,奶奶好歹撐著些!」

  李賢淑聽了這話,不知從哪裡來了一股力氣,慢慢地爬了起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25 PM

  ☆、第 57 章

  李賢淑攥緊雙拳,深吸一口氣,先問如意:「請了大夫了沒有?」

  如意道:「吉祥已經去三奶奶那邊稟告,還沒回來。」

  正說話間,吉祥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說是剛回過了許源,已經派小廝去請大夫了。

  李賢淑看著應懷真的模樣,見她小小地身子躺在床上,仿佛透影兒的細白瓷娃,脆弱簡薄。

  李賢淑心如刀絞,便小心翼翼,將應懷真抱入懷中,喃喃地說:「前兒還說叫你好好地,別讓娘揪心,如今竟是這樣……你爹又不在家,你若有個萬一,我也沒有法子跟他交代,只跟你一塊兒去罷了。」如意吉祥聽了,便抽噎著又哭起來。

  頃刻間,陳少奶奶聞訊先來了,一眼看到應懷真這個模樣,嚇得臉色也變了,忙說:「我只以為是小孩子的頭疼腦熱罷了,怎麼竟然是這個樣子了?」

  李賢淑木然無語,陳少奶奶極快思忖了會兒,道:「這個氣相不是好的……只怕請外頭那些大夫不中用,還要請宮內的那位蘇太醫才好……」

  可巧說著,外面說大夫來了,忙請進來,陳少奶奶不免退避開去,李賢淑動也不動,那大夫見狀,少不得貓著腰上了前來,先一看應懷真的模樣,已經嚇得心裡亂顫,又勉強伸出手來按了按脈象,頓時後退幾步,口中只是說:「姐兒這已經是不成了……」

  李賢淑聽了這句,又是一顫,陳少奶奶急得在屏風後說:「你可看仔細了?別就先信口胡說!」

  那大夫道:「看這脈象已經是希微了,這氣色也是難救,請恕老朽實在無能為力,叫我看,各位奶奶不如早些兒準備後事,沖一沖也是……」

  不料李賢淑聽他口口聲聲說「難救」,早慢慢地先把應懷真放下,聽到「準備後事」四個字,起身便劈面啐了口,咬牙切齒地罵道:「呸!縱然準備也是給你備的!你這老糊塗死不了的!你是哪裡來的庸醫,來這了這兒聯手也不曾仔細搭一把,就急著報喪鳥一樣號喪?我家阿真必然長命百歲!你趕緊一聲也別吭給我滾!再敢亂唚一個字我立即撕了你那嘴!滾!快滾!」

  那庸醫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被罵的狗血淋頭,當下抱頭鼠竄而去。

  大夫剛被攆出門,陳少奶奶便轉出來,拉住李賢淑道:「別跟他動氣,有什麼用?如今快點叫家裡請宮內的蘇太醫救命是正經!」

  李賢淑聞言,略鎮定了一會兒,忽然冷哼道:「若是他們肯把阿真的病放在心上,此刻請的又怎麼會是這種庸醫?」

  陳少奶奶聽了,心中才轉過來,急忙把自己的丫鬟叫來,道:「快去跟三奶奶說,趕緊請蘇太醫,二小姐的病非同尋常,片刻也耽擱不了,快去!」

  丫鬟忙忙地就跑了,陳少奶奶拉住李賢淑道:「怎麼好端端地就病成這樣兒了?昨兒春暉還只說懷真有些懨懨地而已……我還以為沒大事呢!怎麼不早點請大夫來看?」

  李賢淑忍淚道:「中午吃飯前還好端端地,誰知道會忽然這樣?」

  正巧此刻楊姨娘聞訊也來了,進了門,六神無主惶惶然地就問:「怎麼我聽說懷真病的不輕呢?到底是怎麼樣了?」

  李賢淑看見她,心中微微一動,忽然回身到了應懷真床前,卻見櫃子上還放著半碗燕窩,可見應懷真是吃了半碗的。

  李賢淑怔怔地盯著那碗燕窩,腦中火星四濺,卻只是不敢相信。

  忽然聽門口有人說道:「怎麼了?懷真病的如何了?」來者卻是三奶奶許源,邊說邊快步走了進來。

  原來許源起初見吉祥雞飛狗跳似的來說應懷真病了,心裡並不把這當回事,只因應懷真身子有些弱,隔三岔五或許咳嗽或著涼……前陣子更因為學堂裡的事而裝病了一陣,加上最近許源跟李賢淑鬧翻了,所以心裡想未必不是李賢淑借機生事煩人罷了,於是就只叫小廝去隨便請個大夫來罷了,自己也並沒想來看看。

  不料忽然聽說趕走了大夫,陳少奶奶的丫鬟又來了,且說的那樣,許源才信以為真,急忙一邊打發人去告訴應夫人,張羅著請太醫,一邊也親自來了。

  李賢淑見她進來,更不起身,只是坐在應懷真的床邊兒,許源先看李賢淑神色大不對,一眼又看見應懷真的模樣,不由一陣戰慄,才知道果然是極嚴重的。

  許源心中有些後悔方才並沒當回事兒,此刻只好走上前來,擰眉說:「哎呀!了不得!怎麼竟是這個模樣了?我只當是尋常的小病罷了……」

  陳少奶奶見李賢淑不接茬,便也說:「可不是呢,我本來也是這麼想,來了才知道不好了,你叫人去請太醫了不曾?」

  許源忙說:「我派了人去告訴太太了,這會子怕已經是去了!只不知什麼時候會來,這真真急死個人……」

  李賢淑聽了,冷笑一聲。

  許源見她神情不好,便不敢十分地同她說話,只回頭問吉祥如意,道:「你們是伺候著姑娘的,可知道她怎麼忽然就這樣兒了?是不是你們有不留心的地方?快點仔細說來,不然……若姑娘有個三長兩短,你們也都活不了!」

  吉祥如意聽了,都知道她素日來的手段,嚇得雙雙跪地求饒,道:「我們都是仔細侍候的,不敢有半分疏忽。先前姑娘喝了藥,說是餓了,便又喝了兩口燕窩……我們只是出去了一會兒,就聽姑娘叫著肚子疼,在床上翻滾了一會兒,就漸漸地、是這個樣兒了……」說著說著,便也哭個不停。

  李賢淑在旁聽兩個丫鬟說起應懷真的慘狀,一瞬也淚流不止,卻仍是咬緊牙不做聲。

  許源聽了,不由問道:「燕窩?什麼燕窩?」

  楊姨娘在旁聽到這裡,忽然面如土色,吉祥如意道:「是、是姨娘送的燕窩……」

  許源目光一動,掃到旁邊的楊姨娘,看著她瑟縮的神情,忽然想到自己曾送燕窩給楊姨娘的,莫非……頓時渾身一震,面上卻還不怎麼動聲色,只又問道:「那吃的又是什麼藥?」

  兩個丫鬟才要回答,外面丫鬟來稟報,說道:「今兒蘇太醫不在宮裡,聽說是才出了門,到肅王府去給小世子看病了。」

  許源聽了,大怒,走到門口道:「一幫子蠢材,蘇太醫既然不在,怎麼不叫別的太醫來?這兒都人命關天了,還在路上白跑?快些再去請,遲了一步,我打斷了你們的腿!」

  那丫鬟急忙領命退了出去。

  許源在門口回頭往裡看,內心暗自焦急,看應懷真這個情形,已經大為不好,除非蘇太醫親自來了那還有救,別的太醫不似他經驗老到,醫術高明,只怕縱然來了也是不中用的。

  許源心中越發懊悔自己不曾早點派了人去請,此刻蘇太醫已經去了肅王府,誰又敢從肅王府搶人?那簡直如同虎口掏食一般,就算老太君發話也不能的。

  許源無可奈何,只得硬著頭皮回來,見李賢淑靜坐床邊,默然無聲,只是淚如雨下的模樣,一時心腸也不由軟了,便道:「嫂子別忙,懷真是個福相,必然會逢凶化吉的……」

  李賢淑聽到這裡,微微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竟問道:「我問你,起先吉祥去跟你回話的時候,是怎麼跟你說的?」

  許源一怔,還未開口,吉祥在地上哭說:「我是說我們姑娘大不好了,求三奶奶快些找太醫來救命。」

  許源皺了皺眉,李賢淑看著她,說:「這丫頭可是這麼說的?」

  許源勉強一笑,明白了李賢淑的意思,便說道:「我只當她年紀小失驚打怪的,再說,我也當即就叫人請大夫去了……」

  李賢淑冷笑道:「你請的什麼狗屁大夫?進門只看一眼,就說阿真不中用了?叫準備後事?」

  許源聽李賢淑口吻很是不善,她素來在府內呼風喝雨慣了,除了應夫人跟老太君沒有敢呵斥她的,不由有些面上過不去,便道:「這都是底下人幹的事兒,我怎麼知道他們會請了這樣的人呢?回頭我自然要狠狠地懲治他們的。」

  李賢淑聞言笑道:「你倒是厲害,素來那些底下人都怕你怕極了,你說東自然不敢往西,今日他們必然也知道你不是有心給阿真請大夫,所以才特意順著你的心,請了個庸醫來。」

  許源忙睜眼回道:「這話怎麼說的?難道我有心要害我侄女兒死?」

  李賢淑聽她說了一個「死」字,頓時觸動那股滾滾怒意,想也不想,起身抬掌,一巴掌摑了下去。

  許源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出,頓時被打了正著,臉上火辣辣地疼。

  許源自小到大,不管是做女孩兒還是當少奶奶,哪裡被人動過一根手指頭,一怔之下也是怒火中燒起來,道:「你竟是失心瘋了不成!好端端地竟動起手來!」

  李賢淑已經指著她大罵道:「你還敢在我跟前提一個‘死’字?只怕你心裡巴不得阿真有個三長兩短,所以才請庸醫不請太醫,我知道你素來不把我放在眼裡,可是阿真這麼個小孩子又有什麼錯兒?有什麼花招只沖我來就是了!」

  楊姨娘靠在門邊上,不敢動作也不敢開口,陳少奶奶上前來拉住李賢淑,一邊又勸:「不要這樣,她也不是有心的,懷真的病要緊。」

  李賢淑氣得聲音發抖,又道:「當著大嫂子的面兒,我也不怕得罪人,我只問你:若是今兒病的是春暉,你也是這樣輕慢不成?上回春暉只是吃多了積食,你就忙不迭地告訴了夫人,叫請太醫,可是不是你做的?如今你倒是說我失心瘋了,我倒是想問問,這府裡的人是不是都失心瘋了!」

  許源又氣又急,半邊臉被打的通紅,半邊臉又是發紅,又見李賢淑正值盛怒,如此的不顧一切撕破臉似的,便也不敢就頂觸她的鋒芒。

  正在這時,忽然間聽外面有人怒道:「光天白日,大呼小叫的,都是有頭臉的奶奶們,怎麼竟鬧得這麼不像話?」

  說話間,便見應夫人走了進來,滿臉怒容,把李賢淑跟許源掃了掃,一眼看見許源狼狽模樣。

  許源趁機捂著臉哭道:「太太來得正好,太太給我做主,二嫂子冤枉死我了。」

  應夫人便看向李賢淑,皺眉道:「我聽說孩子病了,便忙著來看看……知道你心裡著急擔憂,但也不用先自家裡就吵起來,三奶奶鎮日操持管家,哪裡有處處都妥當的?必然有那一兩次疏漏,你何必遷怒到她身上?且把整府裡的人都罵上了,又像什麼話?」

  先前應夫人若是發話,李賢淑總是低頭應承,此刻因聽說蘇太醫請不來,自詡這些人已經倚靠不得了,只怕應懷真如今真的有個好歹,她們也無非是擠出幾滴淚來罷了,橫豎她們娘兩的死活不跟她們相干。

  如今更見應夫人一來便為許源說話,李賢淑便冷笑一聲,道:「若是因為一兩次疏漏就害了一個人的命,那也不許人說話了?若此刻是春暉命懸一線,太太敢情還會氣定神閑地說出這些話來?只怕比我更加遷怒!」

  應夫人聞言,只覺如被人當面摑了一掌一般,氣得噎住。

  許源跟陳少奶奶也都驚得呆了,想不到李賢淑竟然當面頂撞太太,楊姨娘更是渾身發抖,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

  正在千鈞一髮,外間忽然有腳步聲來,有丫鬟道:「唐府來人了,老太君請夫人趕緊過去。」

  應夫人仍然氣瞪著李賢淑,半晌才指著她說道:「好,你很好!」竟然連應懷真也不再看一眼,轉身去了。

  許源見狀大不妙,也不敢逗留,忙也跟著走了,只剩下陳少奶奶還留著,見她們都去了,便對李賢淑歎道:「你怎麼不忍著點兒,這次可闖了大禍了。」

  李賢淑卻毫無懼色,眼中又落下淚來,道:「我的真兒已經是救不得了,我還怕誰?」

  此刻,裡頭守著應懷真的如意忽地叫起來:「奶奶快來!」

  李賢淑臉色一變,忙回身跑到床前,卻見應懷真微微蜷縮起身子,滿面苦痛,仍是閉著眼,嘴裡似乎叫嚷著什麼。

  李賢淑含著淚把她仍抱起來,手摸過她的額頭,只覺手掌心滿是汗,不由失聲哭了起來:「阿真,阿真,你是要娘怎麼做才好?讓娘替了你遭罪罷!」連陳少奶奶聞聽此聲,也忍不住掏出帕子來拭淚。

  李賢淑傷心欲絕,忽地聽應懷真道:「娘,娘……不要吃……」叫了兩聲,又沒了聲息。

  李賢淑失聲大哭,哭了兩聲,便猛地把應懷真抱起來,扭身往外就跑。

  慌得吉祥如意,陳少奶奶一塊兒攔住了她,道:「你做什麼去?」

  李賢淑道:「我要自個兒去外面找大夫,我去肅王府,找蘇太醫!……你們讓開!」

  正推推嚷嚷,無法可想之時,外面忽然有人道:「蘇太醫到了,奶奶們快回避!」

  屋內李賢淑跟陳少奶奶聽了,都有些不敢置信:方才不是說蘇太醫去了肅王府麼?

  正發呆中,卻見個鬚髮花白的老者快步走了進門,果然是蘇太醫無疑!陳少奶奶忽然記起自己還未回避,忙抽身轉到屏風後面去了。

  蘇太醫見狀,也顧不得囉嗦見禮,忙上前先看了看應懷真的臉色神情,又叫李賢淑仍把她放在床、上,握住她的脈一搭,才沉沉穩穩地說道:「莫慌,有救。」

  李賢淑聽了這句,心上那根繃得死緊的弦驀地放鬆下來,整個肩頭也頹了下去,手撐著床邊兒,只是顫抖著淚如雨落,卻又死死捂著嘴不敢放出一點聲兒來。

  就在李賢淑悲痛欲絕之時,應懷真如做了個一個夢。

  她恍恍惚惚中,看見許多場景,還有好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臉。

  有在泰州時候認得的人,也有在京時候的人,時而走馬燈似的在眼前亂轉,時而上下飛舞,烏壓壓亂糟糟,毫無盡頭似的,讓她喘不過氣來。

  忽然,從無數場景無數人中,她竟看到前世七八歲時候的應懷真,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瓷碗,送到床邊。

  床上的人向她笑了笑,伸手出來接了,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應懷真站著看,此刻在她面前臥床不起的人,是李賢淑,然而臉容枯槁,已經瘦得下巴尖尖,一見就是病弱之人,並不像是她那康健的娘親。

  她手中端著的那個碗,裡頭是煮好的燕窩。

  應懷真記得那個味道,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李賢淑都是在吃這種「補品」……直到在她十一歲那年,李賢淑因病離世。

  那時候應蘭風已經在朝中嶄露頭角,正是個要扶搖直上的姿態,為多方矚目。

  李賢淑去世之後,不知為什麼,有一日原本伺候李賢淑的人都統統給給撤換了,只剩下一個吉祥留在應懷真身邊兒。

  吉祥並沒說什麼,提起這件事也三緘其口,應懷真依稀只聽說有很多人似乎沒得好兒……她還以為應蘭風是怕觸景生情,或者把母親的病情遷怒於人而已。

  也是從那時候起,那種味道就在她生命中絕跡了。

  她一直以為,李賢淑是因病而逝,事實上應蘭風也是這麼告訴她的,除此之外的,他一字不漏。

  後來應懷真也吃過幾次燕窩,那些燕窩中並沒有當時李賢淑吃的那些裡的味道,應懷真也不愛吃,於是曾經那一段的記憶,也漸漸地忘了。

  當在這重生後的冬日,李賢淑笑著撿那些楊姨娘送的燕窩要給她煮著吃的時候,應懷真看著那些如蓮花瓣似的東西,重新嗅到了那種異樣的味道。

  因為在很長時間內李賢淑都是在吃這些,所以伴隨著這種味道的,竟然是縈繞在病情日益加重的母親身上那種虛弱無助的感覺,揮之不去,像鉤子一樣把她的記憶猛然勾了出來。

  吩咐完應佩記得次日傳話,那晚上,應懷真一夜未眠。

  她似乎知道了什麼,又不敢著實地去相信,這不眠的一夜格外的冷,她把被子裹得緊緊地,牙齒還在拼命地咯咯作響。

  李賢淑的身體向來很好,卻就在她們回京後不久,素來健壯的李賢淑卻漸漸地一病不起,雖然府裡頭多方關懷,送了無數補品,請了無數大夫……最終她的病情卻越發嚴重,以至於無力回天。

  所以當發覺自己重生而來,見著依舊能笑能罵的李賢淑,跟尚是滿眼懵懂的應蘭風,應懷真才發自內心的欣喜跟感激,除此之外,竟不再去想其他,只想緊緊地抱住這兩個人。

  怎能想到,竟還有另外一種如此令人戰悚的可能。

  那些吃下肚的東西在不停作怪,應懷真只覺氣息奄奄,仿佛聽到耳畔有李賢淑的聲音,喚她的名,聲聲悲切,這一瞬間似前世的角色對調,她忍著痛,只是想拼命挽救。

  或者說是彌補而已。

  她的無知雖也是應蘭風對她的保護造成,但對她來說,仍是一種大罪。

  所以如今竟來身受了。

  應懷真閉著眼,大口地吸氣,腦中又是一團黑暗,身體仿佛也墜入無邊暗淵之中,也好像會永遠地這樣黑暗寂滅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眼前微亮,一道光透進來。

  她睜開眼睛,看到了十三歲時候的應懷真,在走廊中攔住了一個人。

  口不能言,應懷真卻猛地便記起這裡發生的事,一點一滴。

  她極想叫醒當時的那個自己,告訴那時的應懷真:不要攔住他,不要對他說那些傾慕的話,不要犯這會令你刻骨銘心、前生今世都無法自諒的極蠢錯誤。

  ——不要——喜歡——淩絕!

  而走廊中十三歲的應懷真,滿面緋紅,滿眼期待,正看著對面的那個人,他冷冷的眼神裡透出訝異之色,夾雜著些許厭惡,可惜當時的她已是個半盲子,只看出了前者。

  兩個人相持不下之時,旁邊書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應懷真看見一個意外卻又並不陌生的人:他緩緩抬頭,眼角一點若有似無的淚痣微冷。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26 PM

  ☆、第 58 章

  卻說因唐府忽然來人,應夫人被丫鬟請了前去老太君那邊,走到半路,想到李賢淑方才那樣「倡狂放肆」,仍氣得心緒難平。

  眼看將要到了堂前才想起來,應夫人便問那丫鬟道:「唐府無端端怎麼來人了?來的又是什麼人?」

  那丫鬟因知道她方才受了氣,因此一路上也不敢出聲,直到此才忙回道:「奴婢正要跟太太說,來的是唐府的平靖夫人,為什麼來的卻並不知道。」

  應夫人一聽「平靖夫人」四個字,陡然心驚,這才把李賢淑之事拋在腦後,心道:「平靖夫人身份尊貴,加上素來深居簡出,縱然是皇親貴戚們相請都不肯賞臉前往,怎麼今日竟來到家裡了?」

  應夫人心懷忐忑,到了老太君的大屋前面,門口的丫鬟忙說:「太太來了?平靖夫人才剛進去。」

  應夫人點了點頭,邁步正要進屋,忽然聽到裡頭有人說道:「老姊妹,咱們之間雖然許久未見,然而你也知道我的脾氣,從來都不喜歡那些虛言假套的,我就直說我的來意了。」

  應夫人一聽,知道是平靖夫人說話,便命那丫鬟先別通報,且住了腳只是靜聽。

  卻聽老太君笑了兩聲,道:「您肯來府裡,不管如何我正高興著呢,有什麼吩咐您也只管說就是了,我自然仔細聽著。」

  老太君雖也是出身高門,一品誥命,然而身份上卻仍是比不上平靖夫人,整個京城內的一品誥命雖多,卻只有這獨一無二的一位、能讓今上也尊崇有加的「平靖夫人」。

  因此老太君在平靖夫人面前自然要處處留意,說話也是十分客氣。

  平靖夫人道:「是這樣,去年我做壽的時候,見了你們府裡的二小姐懷真,我跟那個孩子竟十分投緣,臨她走前我叮囑過以後須常來常往,她也應承了,然而近來總不見她,我還以為她人小記性差,並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還心裡不自在了一陣子,不料才聽說她病了,原來竟是我錯怪了她,少不得我親自來看看了。」

  應老太君聽了,呵呵笑了起來,道:「原來您惦記著懷真那孩子……她倒的確是個極伶俐討人喜歡的,我也很是疼惜她,只沒想到竟也有緣入了您的眼呢?可我這兩日正也身上不大好,就沒有留心她們的事,竟連她病了也是不知道呢?我且問一問。」

  應老太君說著,便回頭看身邊兒的大丫鬟道:「怎麼太太還沒來呢?是做什麼去了,叫人再去催一催。」

  應夫人在外聽到這裡,忙向著那丫鬟使個眼色,丫鬟才揚聲說道:「太太來了!」說著掀起簾子,應夫人才邁步入內。

  應夫人快步走到里間,果然見在上面,老太君身旁端然坐著一位銀髮的老夫人,打扮的氣象、通身的氣質格外不凡,讓人一見就不由地心生崇敬之意。

  應夫人忙上前拜見了,不敢坐,只是站著回話。

  老太君說道:「你坐著說話罷了。」

  丫鬟才上前遞了錦墩,應夫人坐在下手。應老太君才問:「我派人去叫你,怎麼才來呢,是什麼事兒耽擱了這半日?」

  應夫人本來並沒打算回應懷真病倒之事,如今在外間聽見了,便順勢說道:「只因為那邊懷真忽然病了,我才去看了她……又忙著叫人去請太醫呢。」

  老太君一驚,脫口說道:「什麼時候病的?病的可要緊?太醫來了?——怎麼都沒有人跟我說這件事兒?」最後聲音裡便帶了幾分嚴厲。

  應夫人忙站起身來,告罪說道:「本來是要告訴您的,只是因老太太近來身上不自在,所以怕驚擾了您老人家,就一直沒有說,何況昨兒懷真還病的不怎麼厲害,今兒竟然有些不好了,本來派人去請蘇太醫的,不料蘇太醫竟去了肅王府裡……少不得又派了人去請別的太醫。」

  老太君張了張口,才要說話,旁邊平靖夫人淡淡一笑,道:「就不用勞煩了,我來的時候已經派了人,去肅王那裡把他揪了來,這會兒怕已經去看望懷真了。」

  方才應夫人急著趕來老太君這邊,正好兒跟蘇太醫錯過了,聽了這話自然震驚不小:試想滿城裡誰敢去招惹肅王那個混世魔君,沒想到平靖夫人提起他,竟是如此的輕描淡寫,渾然不放在眼裡似的。

  應夫人心中暗自戰戰,平靖夫人卻慢慢起身,對應老太君道:「我此番既然親自來了,少不得就親自去看看懷真。老姊妹覺得使得麼?」

  應老太君忙也起身,道:「哪裡話?我這幾日竟被蒙在鼓裡,什麼也不知道,此刻也正想去看看她呢,既然這樣,我便陪您一塊兒去就是了。」

  兩位起身往東院而行,應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卻無可奈何,只好隨行在側。

  兩人到了之時,正好蘇太醫給應懷真用了針,李賢淑在旁看著,見應懷真的臉色略有好轉,一時極想給蘇太醫跪下磕頭。

  應佩因下了學,正回到府裡,還興沖沖地想著告訴應懷真,他已經跟那唐家的小少爺說了昨兒叮囑的話呢,不料才進府裡,就聽說大事不妙了,當下發了瘋似的跑來,一看應懷真的模樣,早已經哭得跪在床前,虧得李賢淑還拉著他。

  此刻見蘇太醫大施股肱手,他不知李賢淑心中的意思,自己反倒給蘇太醫跪下了,含淚道:「我替妹妹跟母親多謝老先生救命……」

  應佩才要磕頭,蘇太醫已經忙不迭地把他拉扯著扶起來,道:「哥兒快起來,這怎麼使得!折煞老夫了!」

  李賢淑見了這幕,鼻子發酸,萬般感念應佩竟懂得她的心意,便喚了聲:「我的兒!」緊緊地把應佩抱住了,兩個均是淚珠紛紛。

  頃刻,蘇太醫卻又沉吟著問:「敢問二小姐先前吃得什麼藥?……另外還吃過什麼東西不曾?」

  李賢淑微怔,才要回答,外頭報說平靖夫人同老太君來了。

  李賢淑先前從應懷真口中曾聽說過「平靖夫人」其人,忙起身迎接,守在外間的陳少奶奶等早忙著先行禮拜見了。

  說話間平靖夫人便同老太君一前一後進來了,平靖夫人先看見李賢淑,見她要行禮,便一擺手道:「不必了,我只是來看看懷真。」說著便邁步上前。

  蘇太醫早就起身恭候侍立,平靖夫人走到跟前,看著應懷真這般氣息奄奄之態,心中震驚,且又痛心,便問道:「究竟是怎麼樣了?」

  李賢淑還以為是問自己,才要說,卻聽蘇太醫道:「您請放心,雖然有些不好,但幸好還來得及……已經救過來了。」

  李賢淑聽了,即刻也明白這話的意思是應懷真方才果然是命懸一線,淚才停了,又湧出來,忙轉身悄悄擦去。

  老太君也走到跟前兒,端詳了一番,不由也雙眸見淚,道:「我可憐的曾孫女兒,這是怎麼了?我一時兒看不到就生了事……真真叫我怎麼樣呢。」丫鬟忙奉了帕子,老太君便拿了拭淚。

  平靖夫人便問蘇太醫道:「究竟是什麼病,這樣厲害?」

  蘇太醫頓了一頓:「這個……」

  平靖夫人掃一眼蘇太醫,見他面上頗有猶豫之色,欲言又止地,便道:「有什麼不好說的?」

  此刻老太君也抬起頭來,見狀,便微微皺眉,對周圍人說:「你們先都出去,這兒人太多了,亂糟糟地,對懷真的病不好。」

  當下應夫人,陳少奶奶,應佩及一干丫鬟等都也退了出去。

  李賢淑卻並不離開,老太君才要說話,平靖夫人道:「既然是懷真的母親,就留下來罷了。」

  老太君便也罷了。

  如此室內除了尚未醒來的應懷真,只有蘇太醫在內的四人,平靖夫人才說:「你到底有什麼話,快說罷。」

  蘇太醫道:「回夫人……據我看來,二小姐這病,不是尋常的症候。」

  老太君問道:「那又是什麼?」

  平靖夫人已經不耐煩起來,道:「有什麼你就快快直說,沒有時候跟你耗!」

  蘇太醫忙尚且陪笑說:「不敢不敢,只是怕說出來會驚動平靖夫人跟老太太,我的意思是,二小姐不是病了,而是中了毒。」

  這話一出,三個人果然都大吃一驚。

  李賢淑一驚之下,目光一抬又看向那碗燕窩,不料一看之下,那桌上竟是空空如也。

  蘇太醫道:「所以我方才問二奶奶,先前給姑娘吃的何藥,又吃了什麼東西,我也好檢驗檢驗,看究竟是什麼樣……對症下藥,才好藥到病除。」

  平靖夫人並不搭腔,只看看老太君,微微地冷笑說:「您覺著蘇太醫的話如何?」

  老太君臉色發白,聽了平靖夫人這話,便顫巍巍站起身來。

  李賢淑見她如此,丫鬟們又不在身旁,少不得就過來攙扶著。

  誰知老太君方站起身來,便立即屈膝,竟要下跪!

  李賢淑越發吃驚,不知該如何是好,蘇太醫見狀也過來攙扶住,獨平靖夫人只是看著,慢慢說道:「有什麼話您就只管說就是了,跪下又做什麼?」

  老太君被李賢淑跟蘇太醫一左一右攙扶著,眼中淚落,說道:「家門不幸,竟出了這等醜事,不知是什麼狼心狗肺之人,竟對懷真這樣一個稚齡弱女下手,我雖不管事,卻也難辭其咎,只求您高抬貴手,看在懷真的面兒上……」

  李賢淑聽了這話,並不如何懂,平靖夫人卻仍是面色淡淡冷冷地,道:「您也算是想得明白,知道我不肯善罷甘休,您說的不錯,我的確是大不忿,懷真一個無辜稚子,竟是刺了你們府裡誰的眼了!竟下這種惡毒的手段害人!這哪裡是堂堂公侯府邸裡能做出的事?我的確是想向皇上奏上一本,問一問皇上:他寵信器重的大臣家裡竟出了這種醜惡之事,他可管不管呢?!」

  平靖夫人本就有些風雷之性,此刻動了真怒,話語中隱隱竟似有雷霆萬鈞。

  李賢淑此刻才明白兩位元老夫人對話的含義,一時連驚怕也顧不上了,只是怔然聽著。

  蘇太醫卻早料到茲事體大,故而方才並不說真情,等人都去了才敢說出。

  應老太君毫無辦法,此事如果不是平靖夫人插手,只一個蘇太醫的話,倒也好糊弄過去,如今偏平靖夫人就在此地,且她是個耿直烈性,若她不依不饒,此事必然會捅到皇帝面前去,到時候……

  是以方才應老太君才不惜想要跪地相求的。

  此刻見平靖夫人話語仍是剛硬,老太君淚光潸然,道:「還望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給公府裡留些顏面,畢竟此事誰也不想,我也必會查出究竟是誰所為,必還懷真一個公道。」

  平靖夫人聽到這裡,卻緩了緩氣息,微微一笑,親自起身將老太君的手臂一搭,道:「是我太過激憤了……你何必就先惶恐起來?只是我從未跟一個孩子這樣投緣,又見她無端遭這樣的罪,自然替她大不平,試想若此事我不知道,豈不是就枉送了她的性命?到時候就算我告上御前,罪及你們府裡,又有什麼用?虧得現在這孩子還沒有大事!」

  老太君聽她的話頭裡有些轉圜餘地,忙道:「正是,正是,好歹蘇太醫在此,必然無恙的。」

  平靖夫人又說:「然而這一次是僥倖,倘若還有下回呢?我可是不能放心了。」

  老太君忙說:「怎麼還會有下回?若還有下回,我這條老命也是不要了!」

  說著,老太君抬頭看著平靖夫人,又道:「您只管放心,只因這些日子我病了,未免就疏忽了底下的事……經過這番,我自然先會把那害人的賊子給找出來,以後,必然也會好生護著她們娘兒倆,不再讓她們受絲毫委屈。」

  老太君說著,便緊緊地握住了李賢淑的手,道:「懷真受了罪,究竟算是我的錯兒罷,也讓你受委屈了……你看在我老了糊塗,可就原諒了罷?」

  李賢淑從未見過老太君如此,又看她說的如此懇切,便落淚道:「我是萬萬也不敢怪罪您老人家的。只是我跟懷真命苦罷了。」

  老太君便攬住她的肩膀,道:「別哭了,你心裡的委屈我盡知道了,必然還你們一個公道,你也打起精神來,好生照料懷真……讓她快些好起來,我跟平靖夫人也能放心。」

  李賢淑含淚哽咽著答應了「是」。

  平靖夫人在旁看著,臉色又慢慢地緩和了幾分。又問李賢淑:「方才蘇太醫問你懷真吃了什麼藥,又吃了什麼東西,你怎麼有些猶豫之色?」

  蘇太醫察言觀色,早有所察覺,便問:「到底有什麼呢?二奶奶請說無妨。」

  李賢淑只好說道:「因有些著涼,就吃著治療傷寒的藥,後來又吃了些燕窩,本來還剩了半碗放在櫃子上,方才還在……大概是被丫鬟們取下了。」

  蘇太醫道:「不急,叫丫鬟把剩下的仍拿來我看,還有那熬煮過的藥渣子也拿來。」

  李賢淑忙出去吩咐,吉祥如意面面相覷,都說自己不曾拿走那燕窩,李賢淑想了一遍,心裡有數,就叫他們先把藥渣子取來。

  頃刻藥渣找了回來,蘇太醫看了會兒,道:「麻黃,桂枝,杏仁……炙甘草,並無別的,雖然對孩子來說略重了些,但是沒什麼大礙,那燕窩呢?」

  李賢淑道:「那吃剩的一碗不知為何不見了,然而還有些沒熬煮的。」說著,就把剩下那一包燕窩放在桌上。

  蘇太醫打開來,看顏色並無異樣,拿了一片仔細嗅了嗅,忽地面色大變,就扔在桌上,皺眉問道:「這是哪裡來的!」

  李賢淑早有所知,便道:「是楊姨娘送來的。」

  老太君跟平靖夫人上前看了會兒,也嗅了嗅,並不覺得如何,老太君便問:「可是這燕窩不好?」

  蘇太醫道:「您有所不知,這不止是不好,若我所料無差,二小姐就是被這物所害。」

  老太君驚問:「這究竟有何不妥?我卻瞧不出來呢?」

  蘇太醫道:「難怪兩位瞧不出來,這是用外域的‘烏香’跟礬石調配了熏出來的,這樣的燕窩色澤看來更好,然而卻對人有百害無一利,大人若是服了,便會小病拖成大病,久病不治無疾而終,可二小姐年紀太小,又身子弱,大概並沒吃多少,卻已經承受不住了……」

  平靖夫人聽了,更是大憤,怒得一拍桌子道:「是何人如此惡毒?可是那楊姨娘?那又是什麼人?」

  老太君也氣得渾身發顫,道:「是二房的妾室,虧得我素日當她是個老實人,沒想到竟有如此禍心,只怕她是想借機害了正室,好把她扶了正呢!」

  當下立即叫傳楊姨娘,又叫幾個丫鬟婆子去搜她的屋子。

  片刻楊姨娘給帶了來,許源早聽說平靖夫人登門,又聽說是為懷真而來,一時急急地也趕了來,因說不許入內,就也跟應夫人一塊兒站在外頭。

  老太君跟平靖夫人來到外間坐定,就審問楊姨娘燕窩是否她給,她又為何下毒。

  楊姨娘見這陣勢,跪在地上,早已經怕的無法言語,李賢淑見她只是哭,便忍不住說:「因為你對我說了那些話,我滿心裡只當你是個好人,所以才放心地留下那些燕窩,然而你卻是沒有想到罷了,我竟不是自己吃,反給了阿真吃……你真真是好狠的心,你看著阿真受罪,你也不告訴我?」說著就哭起來,上去掐楊姨娘。

  楊姨娘吃了兩下,只是跪地道:「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我並沒有下毒,我並沒有想害姐姐跟懷真。」

  老太君見李賢淑如此,便叫了許源跟應夫人進來,許源忙拉住李賢淑,問:「我聽說太醫來了,懷真無事了,怎麼還鬧得這樣?」

  李賢淑推開許源,指著楊姨娘道:「你只問她!」

  老太君便把燕窩上有毒的事說了一遍,應夫人聽了,驚問:「竟有這種事?」就也問楊姨娘道:「你是不是犯糊塗了?素日裡那麼安靜,怎麼竟幹出這種事來呢?」

  楊姨娘哭著搖頭,只仍說不是她,應夫人忽然道:「是了,你又哪裡來的燕窩?你素日沒那東西的。」

  楊姨娘不敢回答,倒是許源在旁說道:「太太不用問,這個燕窩,原本是我給她的……是我因看她日常勤儉的很,近來又瘦了好些,就特意叫拿了給她補身子的。」

  眾人一聽,都無言語。

  許源又說:「我全然不知她竟把燕窩給了二嫂子,再給懷真吃了的事兒。」說著又看向李賢淑,認真正色地說道:「雖然二嫂子先前生氣打了我一巴掌,然而你卻仔細想想,倘若是我下毒害你,又怎麼給她送燕窩,又怎麼能未卜先知到知道她把燕窩送你呢?必然是她嫉妒你正室之位,故而狠心下毒了!」

  老太君聽了,也哼道:「我正也是這樣想的,真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著好端端地,實際上竟一肚子壞心腸!我跟太太竟也給她瞞了。」

  一時間去楊姨娘屋子裡搜檢的丫鬟婆子們也回來,果然在後院裡找到了那個李賢淑屋裡不見的燕窩碗,拿了回來給蘇太醫過目,蘇太醫嗅了嗅,確認無疑!

  當下楊姨娘百口莫辯,老太君發話,許源叫了兩個婆子進來,把楊姨娘拉下去,先關在柴房裡,等候處置。

  因查明了毒因,蘇太醫便出外寫藥方,叫藥童抓藥。

  應老太君因驚心勞神了這半日,只覺得陣陣發暈,有些撐不住。

  平靖夫人只說要等應懷真醒來再去,就叫她們自便罷了,老太君於是便向平靖夫人告了罪,暫且退下了,應夫人也順勢陪著去了。

  頃刻陳少奶奶也自去了,許源在屋裡看了會兒,對李賢淑好言好語地說道:「嫂子若有什麼需要的,只管開口,我也是當娘的,知道你的心,將心比心,倘若真個兒是應翠應玉病了,換了是我,何止一個耳刮子的事兒呢?早就滿世界亂打起來……總之咱們只求懷真快快好起來,別的什麼也不用論。」

  李賢淑先前因懷真病危之事,才怒而打了她, 本心有芥蒂,見許源如此,便也點了點頭。

  許源這才離開了東院,帶著丫鬟自回房中。丫鬟問道:「奶奶不去看看老太太?」

  許源搖了搖頭,滿腹心事而行,走到半路,丫鬟忽然歎了口氣,說道:「楊姨娘素來老實巴交,怎麼忽然想不開要動手害二奶奶?」

  許源一震,左右看無人,便才厲聲喝道:「興許她喪心病狂了呢?再說不是她是誰?莫非是你?是我?還是太太或……」說到這裡,便緊緊地閉了嘴,又道:「總之人證物證都有了,還說什麼?你也給我記住,不許再提此事!」那丫鬟慌得忙低頭答應。

  只因應懷真一場病,引得平靖夫人親臨,以致應公府裡地覆天翻。

  應懷真卻並不知情,她自虛空裡,俯視下方那一幕。

  微微地有些恍惚:為何她從未記得,曾經在此遇見過小唐呢。

  ——是了,當時只當他是個陌生人,何況那時應懷真的眼中只有一個淩絕罷了,哪裡還能容得下其他。

  只見淩絕忙讓開旁邊,畢恭畢敬地向著小唐見禮,口稱:「恩師!」

  小唐面色淡淡地,也並無今生應懷真所熟悉的那笑,把兩人掃了一眼,一點頭,負手去了,連一個字也不曾說。

  應懷真不以為然,沖著他的背影嘟了嘟嘴,又問淩絕道:「淩哥哥,他是誰呀?」

  淩絕橫她一眼,道:「這是唐大人!」

  應懷真哼了聲,心想:「什麼糖大人、蜜大人……這樣奇怪。」

  她歪頭目送那道背影轉過回廊,忽然覺著「糖大人蜜大人」之稱十分好笑,於是便無知無邪地笑了起來。

  腦中忽地又是昏沉,眼前的場景一陣模糊,隱隱約約間,有個聲音在耳畔輕笑著說道:「你連他也不知道?就是禮部的唐尚書,呵呵,先前我們都笑他,已經二十有六了,雖然訂了親,卻還不曾成親呢,……可是古怪不古怪?」

  應懷真只覺身軀如風中之沙,飄飄蕩蕩,終於停住,眼前場景已經轉換,原來竟然是在應公府裡,跟她說話的正是應蘭風。

  而應懷真正站在應蘭風的對面,幫他整理一身吉服。

  見她抿嘴笑著回說:「那今兒好歹是要成親了?怎麼忽然又想開了呢?只不過……可見他是個要緊的人,不然爹也不會親自去給他恭賀的。」

  應蘭風在她發端一拂,笑道:「可不是麼?東海王家裡,任憑是誰也不能小覷的,何況他更是唐家裡最頂尖兒的一位。」

  應懷真好奇問道:「是了,他既這樣不凡,那不知他的新娘子是誰呢?」

  應蘭風道:「說來也是了不得,這位唐三少奶奶正是……」

  耳畔忽地一陣鑼鼓轟然,應懷真嚇得大叫一聲,身軀再度飄飄而起,這一次陷入了更漫長的黑暗之淵,不知多久,耳畔才聽到嗚嗚咽咽的聲響,又似是流水之聲。

  應懷真身心俱疲,放眼周遭,什麼也看不到,索性住了腳。

  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聲響,道:「你陽壽未盡,跑來這裡做什麼?」

  應懷真只覺得累極,竟也不怕,便應說:「我只是覺著累得很,索性就在這裡歇息了罷了,若是回去,怕再連累千餘人的性命,留在這裡倒是好的。」

  黑暗中一聲笑,隔了會兒,那人才道:「我算了算,你的確倒是會牽連一國人的性命,」

  應懷真驚呆:「你說什麼?怎麼是一國人了,只是千餘人罷了!」

  那人道:「速速回去吧,此處不是你久留之地,何況那邊有人守著你呢,我們也不敢收。」

  話音剛落,應懷真只覺得有一股極大的力道引著她,嚇得她心生恐懼,不由大叫,拼命手舞足蹈地掙扎,正亂抓亂叫中,忽地聽有人叫道:「阿真!懷真!」

  應懷真拼命睜開眼睛,喘息不定,眼前仍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得明白,不由大叫了聲:「娘!」

  李賢淑張手,把應懷真重又緊緊地抱入懷中。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27 PM

  ☆、第 59 章

  應懷真歷經這場生死劫,多虧有個蘇太醫每日來探望,仔細調養了三天之後,總算脫離險境,也恢復了幾分元氣。

  醒來後應懷真才知道,原來究竟是她太輕率了些。

  應懷真只以為,前生這種燕窩李賢淑吃了若干年才出事,所以她吃個一遭兒兩遭兒的那必然不會有大事,只多少會有些中毒的跡象罷了。

  那天晚上她特意囑咐應佩,叫他到尚武堂給唐家小少爺報信兒,只因平靖夫人壽辰之日,那疼惜寵愛她的情形在場之人均是印象十分深刻,加上後來她又去過唐府且住了兩日,應懷真便算到那小少爺必然會在給平靖夫人請安之時把此事稟告,而以平靖夫人的心性脾氣,若是聽說她「病的厲害」,必然不會等閒視之。

  應懷真之所以如此孤注一擲似的,無非是因自打應蘭風出京後,這段日子來府內又有些陰損之人不可安分,暗中仇恨她們母女,且用些招數屢屢下手,比如府內的那些女孩兒被應蕊挑唆,在學堂裡欺負應懷真,又比如李賢淑被奪了管家的權,同許源決裂。

  若不有所動作,想必很快,這府內就沒了她母女容身之地了。

  所以當應懷真看到那燕窩之時,才並沒有聲張,反而順水推舟,將計就計,就是想徹徹底底地大鬧一場,從此把那些邪魅魍魎都震懾住了,叫他們不敢再下手捅刀。

  又事先敲山震虎,安排了平靖夫人駕臨,以便主持公道。

  應懷真十分清楚:滿京內除了平靖夫人,再無第二個人如此合適,身份上恰好能壓住應老太君,嫉惡如仇的性格又叫人望而生畏。

  果然一切都如她所料一般,天衣無縫。

  只是應懷真算來算去,算錯了一件事:那就是這毒的分量。——若是小孩子吃了,並非是簡單地「有些中毒的跡象罷了」,甚至嚴重到生死一線。

  因此竟傻傻不知,冒冒然差點兒把自己的命也搭進去。

  醒來後明白了這點,應懷真也是一陣後怕。看著李賢淑雙眼紅腫的模樣,暗暗打定主意要把這件事爛在肚子裡,永不對人透露半分。

  倒還是應佩暗中問了她一句:「那天你做什麼叫我特意去跟唐深轉告說你病了呢?」

  其實應佩當時就有些懷疑她要做點什麼,故而曾叮囑叫她保重身子。

  應懷真見他如此靈透,自家卻哪裡敢承認半個字?若給應佩知道自己是明知那燕窩有毒還吃下去,只怕應佩也要翻臉把她狠罵一頓。

  因此應懷真只說:「因為我那兩天覺著很不好,總像是要大禍臨頭似的,就格外想念平靖夫人,沒想到她老人家真個來看我了。」

  應佩半信半疑:「真的?」

  應懷真咳嗽了聲,說道:「不然又怎麼樣呢?」

  應佩見狀,便不再追問了,只歎息著說道:「哥哥知道你心思多,我也猜不透的……只是有一句話你務必要記著:不管怎麼樣,你且要好好地才行,不然若再有個萬一,我跟母親都不知道要怎麼辦了,你做事……好歹要多想想父親母親的心。」

  應懷真見他如此,心中感動且愧疚,便道:「哥哥放心,我明白了……我必然會記著,以後不會叫你跟爹娘擔心。」

  應佩這才摸了摸她的頭,笑笑說:「你乖一些就大好了。」

  應佩探望過應懷真,便出門自回房去,不料才出東院,就見牆邊站著一個人,正伸著脖子往這邊看。

  應佩走前兩步,試著叫道:「蕊兒?」

  那人聽了他叫,才慢慢從牆角走了出來,應佩見果然是應蕊,便迎上去問:「你怎麼在這兒?是要去看懷真……還是找我的?」

  應蕊聽應佩問,頓時就流下淚來,握住應佩的手,求說:「佩哥哥,你幫我去求一求她們……叫她們放了我娘罷,她已被關了三天了……」

  應佩聽了,心下為難,便說:「蕊兒,你不是不知道,姨娘這已是大罪,老太君跟太太都生氣的很,皆因顧及府內的體面才沒有押送公堂,何況她差點斷送了懷真的性命,如今怎麼好去求她們說情呢?」

  應蕊道:「我娘沒有害懷真,她並沒做什麼!」

  應佩道:「然而燕窩是她送的,何況她又偏把那碗偷走了……若不是心虛,偷碗做什麼呢?」

  應蕊哭道:「我娘不是心虛,她只是錯以為、以為是我做了什麼,所以才把碗偷了扔掉的。」

  應佩很是意外,便又忙問詳細。

  應蕊抽噎哭說:「只因我娘說要把燕窩給嫡母,我很不捨得,可娘勸我許久,我也沒有法子,本來、本來也想過做點手腳,可又怕……怕會真的出事,也怕娘傷心,到底是沒敢。」

  那天楊姨娘要給李賢淑送燕窩,是應蕊主動說要去拿的,事後應懷真病的那樣,楊姨娘回想起來,只覺心驚肉跳,生恐應蕊不懂事真個兒作出什麼來,又見李賢淑屋裡人人都忙得自顧不暇,她便鼓足勇氣,趁人不留意,把那碗攏著偷跑出來,匆匆忙忙地就扔在後院草裡,不料卻仍是被人發現。

  應佩呆呆聽著,說道:「可、可如今姨娘是百口莫辯了……倘若不是姨娘做的,又會是誰做的呢?誰又知道你們把燕窩送給母親?或者說……莫非是燕窩送過來的時候就有毒的,只是為了害姨娘?然而這不該呀……」

  應蕊聽到這裡,呆了呆,說道:「我娘也曾問過我……是不是有人知道要把燕窩送給嫡母……」

  應佩忙問:「是誰知道?怎麼知道的?」

  應蕊道:「那天我去老太君屋裡,跟老太君說起……老太君聽了,還誇娘心善,並許了我以後再給我們送點兒來補償的。」

  其實應蕊這樣做,也自有她的私心,她不想楊姨娘悄無聲息地就做這樣的好事,故而特意在應老太君面補明補明,訴訴委屈之意,果然老太君十分體恤明白,又是盛讚楊姨娘懂事和睦,又答應以後再補償她們些罷了。

  應佩聽了,並不覺得如何,只道:「除了老太君還有誰知道?身邊兒是有誰伺候著呢?」

  應蕊說道:「無非是幾個常在身邊兒的老嬤嬤罷了,還有安品姐姐,除此以外就沒有人了。」

  安品是老太君身邊兒的大丫鬟,最是伶俐能幹,老太君十分重用,那些嬤嬤也是一直伺候的,應蕊應佩都熟識。

  應佩想了一想,並無頭緒,便猜測:「會不會是這些人裡頭有跟母親有仇的……趁機用法子調包呢?」

  應蕊說道:「我、我不知道,然而都是老太君屋裡的人,怎麼會做這種事兒呢?不要命了不成?」

  兩個人面面相覷,應佩忽然又想到一事,便問:「你方才說姨娘也問過你這件事,那姨娘知道了又是怎麼說的?」

  應蕊聽問,又落了淚,道:「我也是這般跟娘說了,娘聽了後,並沒說別的,只叮囑著叫我不要再對任何人提及此事,還說既然如今無可推卸,那她就認了是了……」說到這裡便又垂淚,道:「佩哥哥,我娘真的是冤枉的,你相信我。」

  應佩十分為難,想到楊姨娘素日的樣子,也不信她真的就窮凶極惡到這個地步……然而畢竟人心難測,再者似這等的大事,也輪不到他來插嘴。

  可真的要回頭去求李賢淑跟應懷真,又有什麼臉呢?應懷真差點便被害死,應佩是親眼所見的,心裡自也是恨極了下毒之人的……思來想去,只是勉強安撫了應蕊幾句,陪伴著她回去了。

  不料兩人在外頭說,在東院牆內,如意正巧經過,便聽了個正著,如今見他們兩個走了,如意就跑回屋裡,把聽見的一五一十都跟李賢淑說了。

  李賢淑聽見了,果然生氣,怒說:「這小蹄子倒有臉來求呢?先是她在學堂裡率眾欺負阿真,最後竟打起來,叫我們受了一頓氣,如今她們母女聯手來害人,竟還想著叫我們這些才撿回一條命的去救她們不成?」

  不妨應懷真在裡頭聽了,便喚了一聲。

  李賢淑忙進進內相看,應懷真道:「娘,方才在外頭說什麼?」

  李賢淑不想她沾及這些,便道:「沒什麼,你只乖乖地養神就是了,多想什麼呢?」

  應懷真道:「我怎麼聽你們說應蕊在哭求呢?娘……正好我也想跟你說,你覺著真個兒是楊姨娘動的手嘛?」

  李賢淑道:「不是她又是誰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虧得這次是平靖夫人出面,不然難保老太君跟太太仍是護著她,不肯當真處置。」

  應懷真想了會兒,問:「那……究竟會怎麼處置楊姨娘呢?」

  李賢淑道:「這個我不知道……或許打一頓,攆出去?或許賣了人……」

  應懷真問:「會不會害了她的命呢?」

  李賢淑聽了這句,雖然悚然,卻仍咬牙說道:「那也是應當的!她有心害人,就當有這個下場!」

  應懷真想了一番,左右為難:她雖並不知曉前生究竟是誰害的李賢淑,可卻也不能全信是楊姨娘所為,要燕窩這種東西,楊姨娘得一次容易,但是要四五年間一直都得,還得分毫不差地從中下毒,那便有些為難了……

  何況蘇太醫曾提過:烏香那種東西,是域外進貢,不是尋常人能到手的。

  然而楊姨娘畢竟是李賢淑的一根刺,若是趁機去了她,倒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畢竟眼前乾淨。

  可應懷真又一想:縱然此刻去了一個楊姨娘,以後又怎麼能保不多一個張姨娘,王姨娘之類?

  應懷真便咳嗽了聲,試著對李賢淑道:「娘,我覺著這件事尚有些可疑的地方,不能保證就真個兒是楊姨娘所為……又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娘不如從中說一說,好歹保全她一條命罷了。」

  李賢淑聽了,先是皺眉,轉念想到先前楊姨娘來屋裡的兩次,說的話句句真心,並不像是偽作的,——倘若人能裝到那個份兒上,可就真是不成人了。

  又想到應懷真中毒那日,楊姨娘慌得那個模樣,她若有膽量下毒,又怎會那樣沒膽識?

  可不管如何,燕窩畢竟是她經手的,若說要縱放她,真真有些不甘。

  次日一早,應蕊卻來了,李賢淑見了她,冷淡十分,正眼也不看一眼。

  應蕊到了她跟前,雙膝跪地,求說:「求嫡母大發慈悲,救救我娘!」

  李賢淑冷笑說:「我倒是想大發慈悲,只是我阿真生死不知的時候,倒是有誰肯對我大發慈悲呢?我竟然連能求的人都沒有!」

  應蕊哭道:「這件事真不與我娘相干,她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就連平日我對懷真妹妹不好,背地裡說她幾句壞話,娘都攔著不許說,她從來都是怯懦膽小的人,前幾年父親不在府內,更是過的小心翼翼看人臉色,沒一天快活過……」

  李賢淑聽了,便又一聲冷笑。

  應蕊繼續說:「雖如此,卻從不曾怨恨過嫡母,只是我聽了別人一些不三不四的話,又知道了嫡母的出身,我年幼無知,不免就想癡心妄想起來,才幾次有意跟母親和懷真妹妹鬧騰……」

  李賢淑見她說的這樣坦白,才看她一眼,心中略有些訝異。

  應蕊伏在地上,哭道:「如今我已經知錯了……那燕窩我本勸娘留下自己吃,是她覺著我得罪了懷真跟母親,所以不捨得吃,才送來請罪的……來之前她還特意又勸了我一番,叫我從此以後乖乖地,要聽嫡母的話……我才跟著來了,——試問我娘這樣,又怎麼會忽然下毒呢?求嫡母明辨,救我娘一命。」

  李賢淑見她委實哭的不成樣,就使了個眼色給吉祥,吉祥忙過來扶住了。

  李賢淑才道:「你素日那樣討老太君的喜歡,又得太太寵愛,怎麼不去求他們,這件事是他們做主,你求我做什麼?」

  應蕊拭淚道:「我也不瞞嫡母,我何嘗沒有去過?只是老太君雖然慈悲,卻並無饒恕我娘之意,太太更只是歎息,反說了我一頓,說我們母女鬧事。」

  應蕊說到這裡,嗚嗚哭了起來,此刻她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只有來求李賢淑了。

  李賢淑聽了,又想到昨晚上跟應懷真說的那一番話,思忖了一會子,終於道:「罷了!你不用哭了,我們並不是那種非要置人于死地的冷心絕情之人,如今少不得去求一求老太君同夫人,好歹不叫你年紀這麼小就沒了娘。」

  應蕊聽了大喜,忙磕了頭,便隨李賢淑出來,要去老太君房裡。

  不料走到半路,就見一個婆子走來,攔住李賢淑,又見應蕊也在,便道:「給二奶奶請安,姑娘也在,這可好了……楊姨娘托我來說一聲,立刻想見見二奶奶跟姑娘呢。」

  李賢淑同應蕊面面相覷,李賢淑想了會兒,便說:「既然特意叫你來說,必然有要緊事,那等回來再去老太君那裡罷。」

  兩人便來了柴房,那老婆子開了門,果然見楊姨娘被綁在地上,不過幾日而已,已經更消瘦了許多,又因並沒吃什麼東西,奄奄一息地臥著,聽了動靜才抬起頭來。

  李賢淑本恨得她牙癢癢,見狀卻有些不忍,便上前去,親自給她解了手上的繩子,應蕊靠在旁邊,就跪著哭起來。

  楊姨娘坐住了身子,摸摸應蕊的頭,又對李賢淑說:「沒想到姐姐還肯見我……」

  李賢淑皺眉道:「你究竟有什麼事說呢?」

  楊姨娘咳嗽了一會兒,才喘吁吁地說:「我如今這個情形,已經是好不了的了,所以想趁著這時候跟姐姐說幾句……蕊兒從小在我身邊,我本該將她養的好好的,不料我究竟不是個好親娘,若她似懷真那樣懂事,我也就放心了。」

  應蕊哭道:「娘,是我的錯。我已經跟嫡母說了,她答應去求老太君,你不會有事的。」

  楊姨娘聽了,愕然抬頭看向李賢淑。

  李賢淑心中雖不忍,面上卻不願刻意對她示好,只哼道:「我也是看在應蕊的面兒上,孩子還這樣小,總不能就沒了娘。」

  楊姨娘聽了,淚如雨下,哭了會兒,才說:「我以前耳朵軟,沒主見,別人說什麼,我就當了真……蕊兒如此,未嘗不是我害了她,如今姐姐是這樣的明白人,我又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李賢淑最見不得這樣的淒慘模樣,便回過身去,道:「好好地又哭什麼?」

  楊姨娘握著應蕊的手,便忍了淚,正色對應蕊說:「蕊兒你以後記住:凡事務必都要聽你嫡母的話,萬萬不可聽別人的挑唆,娘的這句話你可聽明白記清楚了?」

  應蕊只顧點頭,楊姨娘才說:「蕊兒先出去,我有話跟你嫡母說。」

  應蕊有些不舍,但想到李賢淑去求了應老太君,自然就放了她娘了,便起身出去了。

  柴房內只剩她們兩個,李賢淑道:「你想說什麼?我還要去老太君那裡呢。」

  楊姨娘道:「姐姐竟不用去了……求也是沒有用的。」

  李賢淑皺眉道:「你這話什麼意思,敢情是說我不是真心替你求情?」

  楊姨娘搖頭道:「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老太君跟太太們,未嘗不是想要我快點兒死呢。」

  李賢淑怔了怔,道:「我竟不明白這話?」

  楊姨娘笑了笑,說道:「姐姐到底不是這府裡長的,自然不太明白裡頭的事……其實細想想,已經把我關了這許多天了,為什麼竟沒有發落呢?其實未嘗不是想姐姐催著打死了我才好……」

  李賢淑越發似懂非懂,只說:「我催著打死你?哼,若你真個兒是個心狠手辣的,我自己趕上打死你也是有的!」

  楊姨娘聽她果然不懂,便又笑了笑,輕聲說:「姐姐這個樣,叫我也不放心。姐姐只聽我這一句話罷了……以後,在府內須處處留心,不要輕信輕聽才好。」

  李賢淑見她有囑咐之意,才正經道:「那是自然,經過阿真這事,我若還不長心,那真不該活著了。」

  楊姨娘沉默片刻,又說道:「我還有一件事託付姐姐。」

  李賢淑不願在這裡久留,又想著要去見老太君,便道:「有什麼事?回頭你出去了再說就是了。」

  楊姨娘道:「怕只有在這裡才能說了……」

  李賢淑只好耐心,且站住腳聽她說什麼。

  只聽楊姨娘說:「蕊兒年紀小,我是個不稱職的……但姐姐把懷真養的那樣好,對佩哥兒也如親生的一般無二,我每每看著眼饞,故而勸蕊兒多跟姐姐親近,只恨她從小在府內長大……以後,我還求姐姐看在我的薄面上,多多寬容善待蕊兒……」

  李賢淑聽著,心裡有些異樣,就擺擺手說:「知道了,以後再說便是。」

  楊姨娘道:「求姐姐務必放在心上。」說著,竟端端正正跪好了,向著李賢淑磕了個頭。

  李賢淑一驚,待上前扶她起來,又止步,心想既然做到這個份兒上,只要去跟老太君求了請就是了,自己受她一跪也是應當的。

  李賢淑便點點頭,轉身要走,剛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一事,回頭看著楊姨娘,問道:「我再問你一句,你也跟我說實話:那毒究竟是不是你下的?」

  楊姨娘定睛看著她,眼中便流出淚來,半晌,含淚輕輕地搖了搖頭。

  李賢淑直奔老太君那邊,才進門,說了來意,老太君道:「你既有此意,正是善莫大焉,我素日瞧她也是不錯,沒想到竟鬼迷心竅,做了這等事出來……本不欲饒她的,既然你都開了口了,那便網開一面倒是好的,不如且把她攆出府去,讓她自回她的家裡罷了。」

  李賢淑得了這一句,心中倒也滿意,閒話了幾句後,就忙又出來跟應蕊說了。

  應蕊早在門口偷聽了幾句,聽說要把她娘趕出去……雖然不能留在府內,但到底以後還能見面,就也揣著歡喜,趕緊跑回來要告訴楊姨娘這個消息。

  不料等那看守柴房的老婆子開了門,應蕊歡歡喜喜推門,才叫了一聲「娘」,頓時嚇得大叫一聲,旁邊那老婆子也嚇得往後跌在地上。

  李賢淑不明所以,在後頭趕上,抬頭一看,也是毛骨悚然,只見屋樑上吊著一個人,卻正是楊姨娘,早已經死了半天了。

  應蕊嚇得愣住了,半晌才哭喊著要衝進去,李賢淑忙把她抱住摟了回來,捂住她的眼睛不叫她再看。

  楊姨娘自縊之後,應夫人老太君感念她以前倒還懂事,賞了些銀子給她家裡,她家裡人原本也聽聞了風聲的,不敢如何,就也接了出去埋葬了,私底下想問應蕊究竟是因為什麼,應蕊只是三緘其口,不肯說什麼,於是倒也罷了。

  而經過此事,府裡之人皆都不敢再小覷李賢淑母女半分,都知道外頭有個了不得的平靖夫人撐腰,府內老太君更是一反常態,從此之後,對待應懷真竟如對春暉一樣,一般無二地疼愛起來。

  如此便過了年,應懷真的身子已經大好,因為蘇太醫調養得當,反比病倒之前更圓潤了些,看起來越發討人喜歡了。

  李賢淑這陣子也又恢復了管家之權,再也沒有人敢說什麼,反倒許多奉承追隨之人,連許源也不敢如何,說話間比先前多了幾分恭敬之意。

  原來自從李賢淑打了許源那次,晚間應竹韻聽說了,大怒,便同許源鬧了一場,道:「我說的話你只不聽,就藏不住你那性子!古人說:善始善終!你倒是好,見上頭不喜歡了,你就也跟著翻臉,若不是嫂子打了你一巴掌,這巴掌就該我來打了!」

  許源心中愧疚,面上卻有些過不去,便道:「這事兒都趕到一塊兒了,我哪裡想得到懷真病的那樣?起先也並沒想就真的翻臉,畢竟以後還是要相處的。」

  應竹韻兀自氣哼哼說道:「哥哥如今不在家,咱們正該盡心盡力些對他們娘兒倆好才是,竟鬧出這種不堪的事來,哼!叫我說,平靖夫人來的著實是好,不然以後還不知會出什麼大事呢,若真的出了什麼事,等哥哥回來……你且瞧著吧!」

  許源見他怒氣衝天,只好說:「行了性了,你已經罵了我半天了,我也知道錯了,以後再對她們好就是了。」

  應竹韻冷笑道:「只怕人心裡有了傷,等閒也難彌補的……你只在府內,又懂什麼?殊不知外頭都在傳:哥哥在南邊做的很好。倘若真是這個勢頭,幾年後回了京來,他就不是現在這個光景了,跟我交往的一些大人們也都說了,哥哥這趟差事雖然看著苦,但也是皇上許他歷練之意,若他熬得過做得好,以後我們家裡,指不定是誰做主呢。」

  許源聽著,暗自驚心。

  且說應竹韻發脾氣說這番話的時候,在京城林府裡,也有人正如此說著。

  林沉舟看著手下人送來的摺子,笑著放在桌上,道:「這應蘭風果然是了不得……沒想到竟是這樣有膽有識的好人才。」

  林沉舟旁邊有人道:「所以他才說‘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呀,叫我看,竟不像是只送給爹跟毅哥哥的,竟也是說他自己呢!」

  林沉舟哈哈笑了兩聲,往旁邊看去,說道:「你不在自己房內看書,只在這裡磋磨什麼呢?」

  原來趴在桌邊兒的竟是林明慧,聽了問,就站起身來,撒嬌道:「爹,你不要只管不相干的人,到底知不知道毅哥哥到了哪裡了不曾?幾時能回來呢?」

  林沉舟聽問,便歎了聲道:「早著呢,離京一年多了,上次傳信,還只說在川西遇險,只怕此刻最快的話……也是剛到沙羅國。若等回來還不知幾時……」

  林沉舟說著,忽地抬眼看林明慧道:「上回才問了,怎麼又問?」

  林明慧擺弄著那吊著的毛筆,便嘟嘴道:「我著急盼他回來,問問都不成麼?」

  林沉舟笑了聲,忽然正經看著林明慧,緩緩說道:「明慧,其實這些日子來,有好些人家前來求親,我留神看了幾個孩子,倒也有兩個還不錯的,不論家世人品都……」

  林沉舟還沒說完,林明慧已經捂住耳朵,道:「我不聽不聽……」竟也不再理林沉舟,拔腿就跑出書房去了。

  林明慧一口氣兒往自己房中跑去,跑到半路,忽然差點撞到一個人,忙停了步子,卻見是淩景深。

  四目相對,淩景深行了個禮,林明慧哼了聲,拔腿要走,淩景深忽然說道:「姑娘留步。」

  林明慧聞聲回頭,淩景深從懷裡一模,摸出一支極為精妙的絹花,道:「我方才從外頭來,看到這個,想姑娘大概喜歡,便順手帶了來。」

  說著雙手奉上,林明慧一看,雙眼一亮,知道是最近外頭流行的新樣兒絹花,便解了過來,見做的足以以假亂真,實在是好,便欣喜把玩不已。

  淩景深看著,微微而笑,林明慧反復看了會兒,心頭一動,抬頭看向淩景深,忽然哼道:「憑你也配買這東西給我?我不稀罕!」竟把花兒往淩景深懷中一扔,轉身自去了。

  淩景深並沒伸手接,那花兒就掉在地上,孤零零地躺著,淩景深看林明慧拔腿走了,半晌挑了挑眉,也並無惱色,反笑了笑,彎腰又把那花兒撿起來,仍放進懷中而已。

  又過數月,林明慧從外回來,進門便氣衝衝地。

  原來她先前去找敏麗玩耍,在座的也有幾個京內名媛,說來說去,提起近來又有一個女伴要成親了,竟又是比林明慧年紀還小兩歲的,林明慧心中很是不快,回來路上便想:這些人分明都不如自己,卻一個個有了歸宿,便流露出一副志得意滿之態,想想實在令人不悅。

  而他們那些夫君,無非是些不入流之輩,又有哪個比得上小唐呢?簡直連小唐一根手指都不如!想到這點,林明慧便又嗤之以鼻。

  可是到了家後,林明慧忽然又想起來,小唐雖好,可到底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她如今已經是十八歲了,正是最好的年紀,倘若小唐再有個十年半載才回來,那她豈不是要成了老姑娘了?

  因此林明慧竟是一肚子氣,無處宣洩。只恨恨地往自己房內去,走到半路,竟看到淩景深呆站在亭子裡,不知在看什麼。

  林明慧一見淩景深,就如見了天敵一般,平添一股恨意。

  只因淩景深同小唐相好,小唐又不在眼下,於是淩景深竟似成了活靶子,林明慧一見就想打上一頓,偏淩景深通身的氣質又很不入她的眼,於是越發眼中釘似的。

  林明慧當下便走過去,挑釁似的道:「你不去書房裡守著等我爹使喚,卻有閒心在這裡看魚?我果然沒說錯,你是個膽小……」

  話還沒說完,淩景深忽然幽幽地歎了口氣,面上大有惆悵之色。

  林明慧一怔,問:「你在故弄什麼玄虛?」

  淩景深這才看向她,歎道:「我方才看到一條不錯的錦鯉,不料姑娘才過來,他看見姑娘的影兒,就立刻跑了。」

  林明慧有心找茬,此刻更氣道:「你的魚跑了關我什麼事?」

  淩景深卻笑微微說道:「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忽然間想到一句話。」

  林明慧斜看他道:「什麼話,必然不是好話。」

  她以敵對之心對淩景深,自然也便猜淩景深不會有好言語。

  卻聽淩景深說道:「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林明慧一聽,先是愣怔,旋即睜大眼睛問道:「你也知道《牡丹亭》?」話音剛落,忽然之間掩口不語,面紅耳赤。

  淩景深卻奇問道:「什麼《牡丹亭》?這句子我只是聽我弟弟有一次念了起來,我覺得好聽耳熟,無意中就記住了,此刻覺著倒有些適合姑娘,才念出來,是不是冒犯了姑娘?」

  林明慧狠狠看他一眼,忽然說:「只懂貧嘴貧舌,胡言亂語。」紅著臉轉過身,腳步匆匆地自回房去,只不過這時候,林明慧心中卻已經惱意全消,連先前跟女伴們相會受得惱怒也都煙消雲散了。

  林明慧回到房中,坐在桌前怔怔發呆,不由呆呆地念道:「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反復幾遍,情難自禁。

  這原來正是《牡丹亭》裡杜麗娘思春時候,顧影自憐所念之詞,竟被淩景深念出來形容了她……雖有些唐突,只是竟正合了林明慧此刻的心緒情景。

  林明慧呆呆地念了幾次,忽然越發心跳,竟有些口乾舌燥起來。

  如此京內諸事太平,時光悠悠,轉瞬間兩年又過。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28 PM

  ☆、第 60 章

  這一年暮春時候,西南山上,來了一隊人馬,幾十人在那蜿蜒的山路上緩緩而行,走到那極崎嶇地方,便盡數翻身下馬,小心牽著馬兒前行。

  漸漸地山勢越高,再往上半山腰的雪猶未化去,往上也是一片雪白,在太陽的反光下金燦燦一片,若久盯著看,眼先受不住,厲害的便會害了盲症。

  然而頭頂的日光雖刺目的很,風偏卻極冷,刮在臉上如小刀子割著一樣,又加空氣稀薄,令人呼吸維艱。

  眾人無瑕言語,只是在土人嚮導的帶領下,悶頭仔細趕路。

  如此走了小半個時辰,前方有一片平坦地方,又有山石矗立,擋住大半的山風,頭前嚮導便做了個手勢,拉著馬兒慢慢停下來,示意大夥兒就地歇息。

  土人嚮導叫手下少年把馬兒停住,自己往後走到中間一人面前,那人披著黑色繡金的斗篷,風一吹,把罩在頭上的帽兜吹得鼓了起來,他索性舉手把帽兜拂下,抬頭一笑,只見華容光潤,玉顏神飛,令人見之忘俗,陡然生欽敬之心,正是小唐。

  那土人便抬手撫胸,微微躬身行了個禮,說:「大人,過了這山,就是舜的地界了。只是山上氣候多變,要加倍小心。」

  小唐微微一笑,道:「有勞你了。」抬手在那土人胳膊上輕輕一拍,頷首示意,轉眄間流光斂彩。

  那土人嚮導為他的氣度容色懾服,竟不敢直視,只垂頭躬身道:「大人是天朝使者,山神必然也是庇佑的,能為大人效勞,這也是我的榮幸。」

  如此歇息片刻,複又趕路,不料才翻過山梁,忽然不知從哪裡來了一片烏雲,將半個山頂籠罩。

  那土人見勢不妙,早忙先叫讓馬兒臥倒,又招呼大家伏底身子,果然才將就著藏好,一陣風忽悠悠吹來,裹著淩厲的雪片,風中竟有呼嘯之聲。

  剎那間晴空萬里已經不見,人人連眼睛都睜不開,面前只有亂舞的飛雪夾雜著山石,那風越大,仿佛要把人刮起來卷走一般,大傢伙兒只得拼命地抓住身下能抓住的任何東西,祈禱這場風暴趕緊過去,不敢分毫懈怠。

  忽然之間,聽到一聲尖叫,原來是跟著那土人嚮導的少年身輕力薄,被風卷的雙腳騰空,那土人嚮導距離他有十幾步遠,想要來救,只怕還未到跟前就已經被風卷走,只能眼睜睜看著,一邊兒大聲呼喝。

  那少年身子隨風而起,已經抓不住任何東西,手一松,身子如斷線紙鳶,騰空而起!眼看就要被捲入萬丈深淵,忽然一道人影飛身躍起,將那少年用力抱住,腳下在地上拼命一勾,劃著地上的雜石想借機穩住身形,卻挨不住風裡強大,推擠著兩人往那深壑邊兒而去。

  原來這起身救人的卻是小唐,生死一刻,小唐喝道:「抱緊我!」

  那少年已經不顧一切抱住他的腰,小唐騰出手來,猛然從腰間拔出匕首,奮力往地上一插,只聽金石之聲,那匕首深深紮入身下石上,好歹止住了兩人下滑之勢。

  此刻風雪狂舞,已經是對面不見人了,小唐只聽有人大叫自己,知道是屬下們擔心,生怕他們冒險來救,便喝道:「我在這裡,都不許妄動!」

  風吹的兩人搖搖欲墜,那少年怕的雙眼緊閉,已經抽噎起來。

  小唐只能儘量將他壓在身下,拼命支撐。

  如此將近一刻鐘時候,風雪才緩緩平息,很快地陰雲散開,重顯晴天。

  梁九回頭一看,心頭一顫,忙搶過來相救,卻有一人比他更快,兩人拉著小唐的手臂,將他們兩個拉了起來。

  那嚮導也跑過來,抱住那少年哭了起來,原來這少年是他的兒子,方才只以為是必死無疑了,卻做夢也想不到會被小唐相救,頓時千恩萬謝,感激不已。

  梁九後怕,忍不住說:「大人這樣,太過冒險了!」

  小唐道:「山上的風雪來得快,退得也快,我理會得。」

  梁九歎了聲,說道:「咱們這些人跟著您,好不容易才平安出了那狼窩,大人卻要保重才好。」

  小唐拍拍他的肩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此刻所有人複整裝待發,梁九又道:「沙羅國那樣的情形,也不知公主可應付得?」

  小唐眼中有些許憂色,道:「沙羅的情形的確複雜,幾個親王又各懷野心,只怕也安穩不過多久,然而公主聰慧機變,我已經同她商議過,也囑咐了讓她各處留意,好生應付……只是,畢竟……也難保會有幾年的平安……」

  梁九笑道:「怪不得臨走的時候公主那樣不舍,一再想大人留下來相助呢……沙羅距離大舜又是這樣路途遙遠,就算互相傳個資訊最快也要一年時間,唉……公主再聰慧,畢竟也是個女孩兒。」

  小唐也淡淡一笑,眼中已經一片清明,道:「可誰叫她生在皇家呢,這便也是她的宿命罷了,逃是無法的,只能接了,再見招拆招……」

  小唐欲言又止,緩緩抬頭看向天空,卻見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鷹,於頭頂天空盤旋長嘯。

  小唐看了片刻,長籲一口氣道:「個人皆有緣法,然而我們好歹將回到故國了!諸位,啟程了!」

  下屬們聽了「故國」兩字,想到久違的故土,家中的親人們,一瞬皆熱血沸騰,才把方才那場驚魂都拋到腦後去了,人人喜氣洋洋,精神倍增準備趕路。

  那土人嚮導回頭看看幾人,便仍頭前帶路,走了會兒,竟揚聲用土語唱起歌謠。

  小唐只聽那曲調悠揚,歌聲似飽含情意,卻不明究竟,那嚮導的兒子因小唐方才相救,便一直跟在他身旁,見他流露思索之色,便說:「大人,這是我們族裡讚美英雄的歌。」

  說著,就給小唐一句句地解釋,原來唱得是:

  他單槍匹馬與敵交鋒,左沖右突勢不可擋

  傲慢之眾紛紛退避,直殺至暮色籠罩大地

  而風雪必將在冰川上銘刻他絕世之戰績

  那嚮導見少年向小唐解說,就又回頭用土話說了一句什麼。

  少年聽了,便笑吟吟地對小唐說:「父親說,這是獻給大人的歌。」

  小唐聽了,哈哈大笑,道:「世間竟有這樣的英雄麼?必然只是在傳說中罷了,我心嚮往之,然而是不敢當的。」

  一陣風悠悠地掠過,裹著幾片清雪,便吹在身後的冰川壁上,古老的雪山同風迎合,發出奇異的嗚嗚聲,忽然一聲尖銳清嘯,令人精神一振,小唐抬頭,望見頭頂的那只鷹轉了個圈兒,鐵翼張開,越飛越高,逐漸不見了蹤影。

  小唐自不知道,這首歌對他來說究竟有何意義,此刻他心之所系,已經是闊別了近四年的故土跟家人,卻不知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些他牽掛的人究竟如何?

  與此同時,在京城之中,三輛馬車一前一後在路上而行。

  最前面的一輛馬車中,有人歎了聲,悄聲道:「也不知道林大人究竟是病的如何……這幾日林姐姐都不得空,還好有你,叫我不至於落單。」

  說話之人,容色越發秀婉出挑,赫然正是小唐的妹妹唐敏麗。

  而在敏麗對面那人,容顏還未十分長開,仍略有些稚嫩,但卻已經初露絕世之姿,就如一朵半綻的花苞,而花開必將傾城,而此即看來,其清麗出塵,卻更叫人想好好地保護起來,卻正是應懷真。

  原來這兩年多來,應懷真同唐府裡時常來往,一來二去,竟漸漸地同唐敏麗成了無話不說的閨中密友。

  唐敏麗喜她年紀雖並不大,卻一派的平和恬淡,最是知心知意,有時候同她說起一件事來,她每每都有不凡的見解,讓敏麗意想不到,因此敏麗竟格外另眼相看,漸漸地對待應懷真比對林明慧還要親密上三分。

  應懷真也欣賞唐敏麗性情溫柔,又毫無小唐一樣的深沉心機,不必費心猜測,相處起來格外輕鬆,因此也愛跟她來往,因此兩個竟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今日,唐敏麗陪著母親唐夫人去香積寺進香還願,原本林明慧是要相陪的,不料這些日子,林大人忽然病了,林明慧侍奉父親,無瑕分神。

  可喜應懷真知道了,怕敏麗一個人陪著母親,未免孤單,便一早就來了。

  果然敏麗見了她,十分喜歡,道:「我本來想請你來,又怕你嫌我是因為明慧不來才又叫你的,且又怕你自己有事,所以竟不敢說,沒想到你自己倒來了,你這小精靈古怪,莫非是我心裡的蟲子不成?」

  應懷真笑道:「我雖不是精靈,也非蟲子,卻是個包打聽,因我哥哥昨兒說了林大人病了,我就猜明慧姐姐不會來陪你,我倒是怕來的唐突,你嫌我多事呢。」

  敏麗便挽住她的手臂,口中笑道:「我是嫌你,嫌的都不肯放開你了。」

  唐夫人帶著貼身丫頭便乘第二輛車,第三輛上是敏麗跟應懷真的丫頭們,很快到了香積寺,那先來的小廝便迎上來,有些焦急說道:「小的正想回去跟太太說,今兒是熙王爺在此禮佛……門口都被人攔住了。」

  此刻唐夫人已經下了車,聞言一怔,原來他們前來還願是早一天就派人來說好了的,那時候也並沒沒有提熙王來禮佛的事兒,如今卻又是怎麼了?

  正好唐敏麗跟應懷真也下了車,被丫鬟們簇擁著過來,見小廝跪在地上,便問怎麼了,唐夫人便說了熙王在此。

  三個人面面相覷,唐夫人便道:「既然如此就罷了,改日再來就是了。」

  敏麗也說:「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兒再好好地問問這寺裡的主持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母女正商量著回去,忽然見寺門口有個侍衛跑出來,問道:「敢問來的是唐府的人?」

  那小廝忙回話,那侍衛遠遠地站著行禮道:「請恕小的們不懂事,方才熙王爺聽說了有人來禮佛,特把我等訓斥了一番,叫不許攔著,唐夫人跟小姐們請。」說著便退到一邊,不敢抬頭亂看。

  唐夫人見狀,便微笑道:「還是不必了,我們不便打擾王爺禮佛,改日再來也是使得的。」正說了一句,就見裡頭一個內監跑了出來,見了她們,便雙膝跪地,道:「見過夫人跟小姐們,王爺聽聞是唐夫人來到,特叫奴婢前來好生迎接著。」

  唐夫人見行此大禮,未免有些惶恐,當下不好再推辭,看看敏麗跟應懷真,便道:「既然王爺這樣和善,我們如此走了反而拂逆了他的好意了。」於是便一併入內。

  才進了門,將到了一重大殿,就見有個人正從佛前起身,一身素白的袍服,肩頭繡著龍紋章,鑲玉的寬革帶束腰,大袖輕拂回過身來,身姿看來倒是格外瀟灑。

  唐夫人見狀,不免走上兩步,便欲行禮,敏麗也只好隨母親而行,應懷真雖然不想跟陌生人照面——尤其是這位熙王爺,此刻卻也是騎虎難下,只好儘量低著頭,半跟在唐夫人身後緩步上前見禮。

  熙王卻是跟小唐一般年紀,皇家子弟,生得面容白皙,眉目清俊,器宇非凡。一看唐夫人見禮,他便快走幾步,趕忙扶起來,笑微微說道:「何必行此大禮?快快請起。」

  唐夫人見熙王如此謙和,含笑道:「委實不知王爺在此,多有唐突冒犯了。」

  熙王眼中帶笑,道:「夫人萬別這麼說,是本王唐突了才是,因昨夜得了一夢,今兒才忙忙地趕了來……來了才知道夫人也是今日來的。可是湊巧了……若要真細說起來,倒是小王的不對了。」

  唐夫人連稱不敢,熙王卻又看向唐敏麗,微笑道:「這必然就是敏麗妹妹了?可還記得我?」

  唐敏麗些許愕然,卻也微笑著輕聲道:「原來殿下還記得敏麗。」

  熙王氣質本極高雅,此刻笑起來倒有了幾分單純孩氣,望著敏麗道:「小時候三郎常帶我去府裡玩耍,那時候敏麗還只是個小丫頭,只這些年我在外頭,竟不曾見……才回了京內,偏又聽說三郎去了沙羅國,倒不好貿然去拜見了。」

  應懷真在旁邊聽著,心頭恍惚,卻並不敢抬眼看面前之人,只聽他們寒暄了幾句,熙王便看向她,道:「這位又是……」

  敏麗忙說:「這是應公府的二小姐,是懷真妹妹。」

  熙王將應懷真打量了一番,忽地笑說:「我早聽說平靖夫人對應公府的一位姑娘很是另眼相看……就是懷真妹妹了?嗯……看來倒有幾分眼熟,像一個人。」

  應懷真只覺心跳加快,仍是不敢抬頭,也不願做聲。

  敏麗見她不似平日一樣應答如意,還以為她見了陌生男子怕羞而已,便替她說道:「又像是什麼人呢?」

  熙王想了半晌,卻又笑道:「一時倒是說不上來。」

  熙王只說自個兒已經拜了佛,當下就陪著唐夫人跟敏麗隨行,可見熙王是個隨和善談之人,敏麗起初還對他有些隔閡,相處了片刻,又想起小時的情誼,便也放寬了心懷。

  應懷真只勉強隨著走了一會兒,就拉住敏麗,悄聲說:「姐姐,我忽地覺著有些頭疼,不如你們在這兒,我先回去……」

  敏麗果然見她臉色微白,便忙問:「可疼得厲害麼?怎麼忽然犯了頭疼?」

  兩個人在這兒說話,不妨熙王聽見了,便走過來道:「怎麼了?」

  應懷真想攔著敏麗,敏麗卻果然就先說了,熙王聽了,眉頭一皺,道:「怕是被風吹了也是有的,只不過如此的話再去乘車,車馬顛簸豈不是更難受了?這寺內自有香客住的廂房,不如在此歇息片刻,我再叫他們熬點湯水,必然片刻就好。」

  敏麗聽他說的如此詳細,便也點頭,道:「我正也是這麼想的。」

  熙王聞言,便叫了內監來,吩咐說:「好生伺候著二小姐,別的廂房怕不潔淨……就去我那間房裡歇會兒,她的頭疼,你再叫僧人熬點湯藥送上。」

  應懷真怔怔聽著,心中好生後悔提起自己「頭疼」,如今竟更是壞了事,她本想藉口頭疼先離開這裡,確切說來,是離開熙王……不料此刻,卻更是難以脫身了。

  內監們小心引路,敏麗陪著應懷真往熙王素來歇息的那廂房去,一邊溫聲問長問短,應懷真幾乎不知自己可回答了她,又回了什麼……滿心裡只是又恍惚,又有些隱隱地難過:叫她怎麼說呢?此刻,面對前世曾下旨斬了應家滿門的人,竟要怎生應付、又要以如何面目面對?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2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8-24 12:26 AM 編輯

  ☆、第 61 章

  應懷真想不到,今生竟然在這種情形下跟熙王照面。

  ——熙王爺趙永慕,自然就是將來的新帝,也是最終阻斷了應蘭風仕途,一紙詔書叫整個應氏派系大廈傾覆之人。

  敏麗陪應懷真入了香房,見她有些兒神不守舍,便不放心,應懷真只得打起精神來,笑說:「本是我來陪姐姐跟伯母的,如今竟叫你來陪我了?你快些去,不要在這裡耽擱,不然我也一來不得清靜歇息,二來更於心不安的。」說著,便笑著把敏麗往外推。

  敏麗也有些擔心母親,畢竟不能只叫熙王陪著,又見有內侍在此,便叮囑說:「那你自在歇會兒,若有什麼不妥,就讓他們去叫我。」

  應懷真答應了,敏麗便出門去了。

  敏麗退了後,應懷真只得進了內室,打量著這房間收拾的果然乾淨清雅,倒也不覺得如何不自在,她便到榻上坐了,手拄著旁邊的小桌,仔仔細細在腦中回想有關熙王的事。

  不料所得居然極為有限,除了有一次曾照面過,其他據應懷真想來,這熙王原本竟是個無聲無息、沒什麼印象之人,只是在最後那場巨變中,他的名字才驀地橫空出世似的……被她牢牢記住了。

  然而倘若熙王真的是個默默無聞的尋常之人,又怎麼會歷經太子倒臺,肅王謀反等事,最後卻給他平平坦坦地登上皇位了呢?

  而那一次的相見,也並不尋常,因為應懷真跟熙王的那次照面,是在宮內。

  那次應蘭風帶她入宮,皇帝見了她,又是格外高興,特意叫她同座用膳。

  正談笑中,忽然外面內監來報說:「熙王爺進宮請安來了。」

  皇帝淡淡地說了聲宣,應懷真抬頭看去,就見一個清俊風雅的年青人緩步踱了進來,上前躬身行禮,姿態倒是極好的。

  然而她只是看了那麼一眼而已,當時的熙王對她而言,還不如面前那一盤新鮮的菜色更吸引人。

  耳畔隱隱約約倒是聽了幾句話,如今搜腸刮肚地回想,只模糊記得皇帝曾問他關於熙王妃之事,而熙王道:「她的身子虛……近來越發欠安,便不曾進宮……」而後皇帝也沒說什麼,只叫好生調養保重,如此之類。

  應懷真思忖了半天,又想給前生的自己幾個耳刮子:能別忙著吃東西麼?豎起耳朵仔細聽聽這些說話該多好呢?不至於現在一團兒空白。

  但當時怎能想到呢,這個看似很不起眼兒、也並不如何受皇帝寵愛的熙王,最後竟會是坐上九五至尊皇位的那個?

  正想著,內監放輕了腳步進來,躬身問道:「湯水備好了,請二小姐慢用。」

  應懷真正也有些想的頭疼,便接了,吹了吹,嘗了一口,覺著味道清淡,倒也可以入口,便慢慢地喝了。

  一碗湯藥喝過之後,不知不覺身上就有些倦意。

  那內監在旁看著,見她有些困倦,便輕聲又道:「二小姐可去那榻上歇息片刻,被褥都是嶄新的,王爺還沒進來睡過呢。」

  應懷真答了聲,卻並不動,畢竟這是熙王休憩之地,進來暫歇已是破例,怎麼好再大喇喇地去躺了睡呢?

  那內監見她手拄著桌子,微微閉了眼睛有些打盹兒之意,便悄悄把藥碗端了起來,又看應懷真,見她漸漸地地趴在了桌上,竟是睡了過去。

  內監便不再做聲,只輕手輕腳地便又出來,把碗交給小內侍拿走,自己便站在門口。

  片刻,就見熙王搖搖擺擺而來,到了門邊,便問道:「人可還在?」

  內監點頭道:「方才喝了藥,有些睡著了。」

  熙王應了聲,又思忖著自言自語道:「不知好些了不曾?」

  內監見他是個要進去的光景,便把門輕輕推開,熙王果然邁步進了室內,才走一步,又回頭道:「開著門便是。」

  熙王轉到裡屋,一眼便看到應懷真坐在榻邊兒上,歪著身子趴在桌上睡著呢。

  他微微一怔,走近了幾步,望著應懷真閉眸熟睡,長睫動也不動的光景,靜默片刻,便緩緩伸手探過去。

  修長的手指往前,將要碰到應懷真的臉頰之時,忽然一停,熙王打量著她的眉眼神情,半晌,才低低地笑說:「我忽然記起來……你究竟是有些像是誰了……」

  一夢沉酣,應懷真醒來之時,卻見自個兒正歪倒在榻上睡著,慌得忙爬起來,正有些不知所措,轉頭卻敏麗正在小桌對面兒坐著。

  敏麗見她醒來,便笑道:「真真是個睡美人兒,看你睡得這樣好,我都不捨得叫醒你。」

  應懷真本正震驚,見她也在才心安,揉揉眼睛道:「我睡了多久了?熙王爺呢?」

  敏麗看著她懵懵懂懂之態,越發笑道:「別怕,其實也沒多久,大概半個時辰罷了,殿下也是方才才回去的,我就來看看你,才坐了一刻鐘不到呢。」

  應懷真臉上有些微紅,忐忑問道:「姐姐,我可是失禮了麼?」

  敏麗笑道:「什麼失禮呢,不必在意那些……我同你說,這位熙王殿下,原本跟我們是早就認得的,他小的時候,我哥哥常常帶他回家一塊兒玩耍,是最熟悉不過的……他人也極好,性情最是和善親切,毫無皇子的驕奢之氣,後來他出了京,彼此才遠了,如今再重逢,我見他的舉止神情,卻好像是還沒有變,跟小時候一樣似的。」

  應懷真只是聽著,不敢多嘴,是試探著問:「姐姐,他畢竟是位王爺……真的有你說的那樣好?」

  敏麗道:「王爺也是分人的,你瞧肅王,便無人敢招惹他……至於太子,更是人人敬畏了,只是永慕哥哥不一樣……其實我也知道他回京來了的消息,也零零散散地聽人說起來,雖然皇上不是很寵愛永慕哥哥,但卻是個難得的好人,底下人人稱讚的。」

  應懷真琢磨了會兒,忽然記起一件事來,便問說:「那他成親了不曾,王妃又是誰呢?」

  敏麗聽了,歪頭想了會兒,說:「本來是成親了,王妃……隱約記著是禮部員外郎之女……然而前兩年竟病死了。現在還並沒再娶呢。」

  敏麗說著,忽然吃吃笑了起來,看著應懷真道:「你這鬼丫頭,怎麼竟問起這個來了?莫非是看永慕哥哥人生得清俊,就……」

  應懷真本一頭霧水,想來熙王很快就會再有一位「王妃」了,只不知道究竟會是誰?

  忽然聽敏麗又打趣自己,一時紅了臉,便啐道:「姐姐比我年長,再怎麼也先輪不到我的。」

  敏麗聽了,便也適可而止,只笑說:「罷了罷了,知道你臉皮薄,我便不招惹你了。」

  兩人鬥了幾句嘴,應懷真卻又暗暗在心中自省,方才問的的確是唐突了些。

  又說了會兒話,應懷真喝了幾口水,兩人挽手出來,乘車回府。

  因應懷真在外耽擱了大半天,便沒有再在唐府久留,回唐府略坐了坐,就出門乘車回家了。

  才回了應公府,進了二門,就見有個丫鬟笑迎著說:「二小姐可回來了,春暉少爺找了你一上午!」

  應懷真驚詫道:「春暉哥哥找我做什麼?」

  丫鬟笑道:「佩少爺也來找過呢,不過佩少爺這會子出府去了,姑娘只去春暉少爺的書房就知道了。」

  應懷真不知究竟發生何事,便同吉祥往應春暉的書房而去。

  因應春暉性子單純活泛,又有些不拘小節,這兩年內,兩人之間也比別的姊妹親近些,多半是春暉跑來找應懷真,或送些小玩意兒,或說些外頭的趣事,偶爾應懷真也來尋他,要一些書看、給陳少奶奶請安順便見他之類。

  應懷真也知道春暉有時候最喜歡無事生非,雖然著急找她,未必就會有什麼要緊的事兒,只是前去看看倒是無妨。

  頃刻便到了春暉的書房,見兩個丫鬟站在門邊上,見她來了,便喜道:「二小姐到了。」

  應懷真才在門口露面,一眼就看到應春暉從書桌後頭跑出來,手中拎著一張紙,火上房似的叫嚷說道:「妹妹你可回來了!快來看這個!」

  應懷真忍著笑,道:「又有什麼了不得的?竟這麼著急似的給我看?」

  應春暉欲言又止,只跺腳說:「你只是快看,只說這詩寫得好不好?」

  應懷真聽了這句,更加認定他是在「無事生非」了,便忍著笑道:「以後你的房子著了火,我可也是不理會的,誰讓你平日裡總叫‘狼來了’呢,次數多了,真的也當做假的了。」

  一邊奚落著,一邊果然就取了那紙在手上,端著仔細看去,只見上面寫得是: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注4)

  應懷真一看,陡然驚心,不由說道:「好詩!果然是寫得好……」忽然又疑惑起來,便先不去急著亂誇,只問應春暉道:「這是誰寫得?」

  原來這兩年裡,應春暉因上學,不免跟一些年紀相仿的少年廝混的極好,只因他性格好,所以很得人愛,而這些少年裡頭,也有一個叫做「淩絕」的冤家對頭。

  先前應春暉也誇獎過幾次淩絕寫得好詩,只不過那些詩多半都是應懷真早就滾瓜爛熟,甚至可以倒背如流的,於是每次聽了,只是哼一聲罷了。

  前生已經為此瘋了一次,那時候,每看到淩絕的大作,都要用盡萬千言語誇獎才好,幾乎想要每個自己認識的人都也倒背如流……真真癡狂的無法自拔。

  此刻今生,報之的無非是一聲冷哼,一個白眼,其他,就算再為此說上一句話也都嫌多。

  因此此刻見應春暉雀躍至此,而這一首詩偏偏是她從未聽過見過的,於是便起了疑心,懷疑是不是淩絕的大作,倘若真是他的手筆,那自然是不能誇的,要「呸」一聲才好。

  不料應春暉笑道:「你也說是極好的,可是不是呢?」

  應懷真打定主意不開口,先要問出是誰所做才好,見應春暉這個模樣,認定了八分是淩絕所做了,畢竟評心而論,這詩做的的確是極好,不僅工整,且意蘊極佳,如果說是出自淩絕的手,也不出奇。

  應懷真就道:「這也分人的,若是人品欠佳之人所做,那……」

  應春暉不等她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笑了會兒,才道:「你敢說嘴?你道這詩是誰寫的?正是二叔父的手筆!你可說好不好呢!」

  應懷真呆了呆,本以為耳中聽見的會是「淩絕」兩字,陡然換了「二叔父」,一時竟轉不過彎來,不知應春暉的「二叔父」是誰,隔了會兒,才渾身一顫,道:「你說的莫非是我爹?」

  應春暉看著她呆怔的模樣,越發大笑起來:「你可是傻了,我的二叔父,不是你父親又是何人呢?」

  應懷真震驚不已,仔仔細細又把那首詩看了一遍,看著「江南」兩字,又看到「經冬」,「歲寒心」等詞,豈不是正合了應蘭風此刻身在南邊兒的處境?一時忍不住,眼中熱淚便湧出來,怕滴落在紙上,又忙擦去,喃喃地說:「真的是我爹爹所做?」

  應春暉才止了笑,道:「我騙你做什麼,這是我從外頭抄回來的,如今京內已經是傳遍了!聽說是二叔父寫給病中的林禦史大人的,林大人一見便連聲稱好,是他身邊兒的人傳了出來……才一上午的功夫,外面人人皆知了,還能有假?」

  應懷真先是掉淚,卻是感動至喜極而泣,此刻死死地看著那一張紙,不肯相信自家老爹竟有這種才氣,卻又只能相信:這一次,不是她暗中弄鬼,的的確確,是應蘭風自己做了一首好詩出來。

  此生竟有這等造化,怎不叫人感歎?怎不叫人喜悅?

  其實應懷真並不清楚,應蘭風本身便有幾分才氣,只是因向來仕途阻衰,更是無暇他顧,漸漸消磨了意氣。

  自應懷真假稱他做夢寫了那首送林沉舟跟小唐的詩後,讓應蘭風精神大振,此番又放了出去,見識過許多不同的風土人情,經歷了更多匪夷所思的情形,整個人同過去又是大為不同,一日有感而發,靈感如湧,便有了此詩。

  應懷真確信是應蘭風所寫之後,心中的喜悅無法遏抑,舉著那輕飄飄地一張紙,簡直愛不釋手,其狂喜欣慰,比春暉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竟在屋內轉了幾圈兒,邊看邊笑,道:「是我爹寫得,我爹寫得!太好了!」

  忽然想起來要告訴李賢淑知道……於是便匆匆往外跑去,一邊兒回頭對春暉說:「我先拿走了,回頭再給你送回來!」

  應春暉張手要叫住她,不料只說了一個「小心」,就捂住了眼。

  原來應懷真正跑到門口,冷不防門口又走出一個人來,兩下便撞在一起。

  應懷真猝不及防,一頭撞在那人胸前,耳畔只聽「嗤啦」一聲,手中的詩已經在這一撞間被撕成兩半了。

  應懷真撞得昏頭昏腦,顧不得去摸頭,呆呆看了看手中被撕成兩半的詩,心疼之極!

  再抬頭,忽然看到面前之人,一時心中又驚又氣,忙後退一步,指著來人道:「怎麼又是你?」

  門口站著的少年,已隱約有了些玉樹臨風之意,一張臉越發出落的脫俗標緻,只是氣質上不敢親近,有些冷若冰霜之意,正是淩絕。

  淩絕被猛然一撞,胸口隱隱做疼,那張冰山似的臉上便更多了幾分不悅,聽應懷真如此說,便冷冷說道:「是惡人先告狀麼?明明是你撞了我,不肯道歉,倒要反咬一口?」

  應懷真心道:「早知道是你,越發撞得狠一些,撞死了倒也乾淨。」

  面上卻冷冷淡淡地,斜睨著淩絕,道:「我只說了一句,淩公子倒不依不饒地補上這麼若干,不知道要咬人的可是誰呢?罷了,我不與閒雜人等一般見識。」說著,一揚頭,哼了聲,邁步出門去了。

  淩絕被堵了一句,待要還嘴,對方已經走了,何況跟個小丫頭拌嘴,卻也不是他素來的作風……只不知為何每次應懷真都會惹得他失態。

  淩絕便恨恨地,回頭對應春暉道:「不是我說,府上這位二小姐著實的潑辣兇悍,府上其他幾位小姐我也見過,都也是極有教養的名門淑媛,怎麼偏偏她竟是這般模樣?」

  應春暉因方才看了一番熱鬧,早笑得亂拍桌子,聞言便回答:「你問我?我問誰去?我這位懷真妹妹,可是人見人愛無人不誇的,凡見過的,都說她太過懂禮了,不知為什麼一見著你,就跟變了個人兒似的……大概是前輩子的冤孽!哈哈!」說著又亂笑起來。

  淩絕自詡從未做什麼破格的壞事,竟然不知哪裡得罪了應懷真,自跟她認得,算來也有四五年了,這份宿怨跟恨意似乎從未改變過……

  淩絕雖然是個冷清之人,但被人無端這樣地記恨抵觸著,也難免覺著有些氣悶,何況除了應懷真外,遠的不提,就說應公府裡的應翠應玉,以及應蕊,見了他無不是小心翼翼,唯恐惹他不快,都是以他為重的姿態,對比之下,真是越發又生了幾分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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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注4出自以下,本章拿來應用^_^

  唐 張九齡

  《感遇》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

  運命惟所遇,迴圈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2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8-24 12:27 AM 編輯

  ☆、第 62 章

  淩絕本是同春暉一塊兒回府的,因近來他年紀漸大,才氣橫溢,聲名鵲起。這樣尚未參與科考的少年才子素來是極易為人矚目的,京城內便有多權貴大人們賞識他。

  先前便是被應梅夫特意叫了去說話,應梅夫因見他人物出色,談吐不凡,心下很是激賞,親兒子春暉反倒不及他了,只恨沒有個親生女兒,不然立刻就要許了淩絕。

  淩絕從應梅夫的書房回來,才正好撞上了應懷真。

  當下淩絕便又同春暉說些功課,探討些四書五經,指摘些近來新出的詩詞,說來說去,竟是以應蘭風所作的這首為最佳,淩絕心中暗自感歎,忽然不免想起應懷真,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春暉因見他若有所思似的,便會錯了意,只因淩絕近來也有兩首好詩出世,但論起來仍是不如應蘭風這一首,他便只說:「你年紀畢竟還小,以後大有可為呢,何必耽于一時的短長?將來這風流文壇的領袖,除了你我竟想不出第二個。」

  淩絕見他想錯了,卻也不解釋,只笑道:「你休要一味地誇獎,只怕捧殺了我。」

  春暉拍掌笑道:「我倒是想捧殺,只怕你心裡大有數,別人想捧殺也是不能的。」

  兩人又說笑了會兒,約了改日再見。

  淩絕就出府而去,春暉送別了他,自回府來,誰知還未進書房,就有小丫鬟說應梅夫叫他,春暉忙去見父親。

  應梅夫見了他,不免又斥責了幾句。只因春暉雖然不錯,但應梅夫才見了淩絕那樣的最出色的少年,故而把春暉比下去了,所以應梅夫更生了幾分「望子成龍」的心思,好歹把春暉說了一頓,無非是說叫他務必用心些讀書,多多向淩絕請教之類,春暉不免一一答應,應梅夫見他有些虛心之意,才放他去了。

  且說淩絕自回了府,才進門,就看見一個人往外走,那人見了他,便笑呵呵地迎了上來。

  淩絕仍是淡淡地,舉手行了個禮,那人三十來歲,普普通通的面相,文士打扮,帶笑道:「表弟是又去外頭應酬了?今兒是被哪位大人相請呀?」

  淩絕心中不喜,面上便更帶出三分,只道:「是跟學裡同窗相見。」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仍是自顧自地笑著說:「表弟如今越發出色了,更兼在外面好大的名頭!前兒我跟黃大學士家裡的一個親戚見面,他還特意問起我來,說大學士每日家稱讚哥兒,那人原本跟我沒什麼交情,只因知道哥兒跟我有親,這次竟還特意請了我一頓……我的臉上也著實地有光了不少呢。方才我也把這件事跟姨媽說了,她老人家也高興的不成。」

  淩絕越發不喜,也懶得應付,便只說道:「若是無事,我便不耽擱了,改日再說話。」一拱手,抬腳去了,那人見狀,只得也出府去了。

  淩絕進了內宅,打聽了淩景深並沒回來,心下更有幾分惆悵,就去見他母親。

  淩夫人見了他,倒是歡喜不已,只因方才又聽了若干奉承讚揚他的話,一見他回來,便一疊聲說:「我的兒,正想著你呢,快過來。」

  淩絕只好上前,淩夫人握著他的手,叫他身邊兒坐了,就問他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吃沒吃飯之類,說了好一會兒。

  淩絕見母親只是喋喋不休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便忍不住問道:「母親,方才我那表哥是來做什麼的?」

  淩夫人見他問,知道是見了面兒,就說:「也沒什麼……無非是來親戚們來往來往罷了。」

  淩絕嗤之以鼻,道:「來往來往?若是真心想來往,先前我們家落魄的那樣的時候他們都去哪兒了?如今無非是看哥哥出息了,所以忙不迭地都跑來,煩不煩呢?」

  淩夫人聽了,卻也不惱,只是笑著嗔了一下,道:「這孩子說些什麼胡話,親戚們家裡也有個忙亂不忙亂的,先前他們家裡忙亂,如今自然是空閒了才想著來了,何況,縱然真是看咱們家出息,那也不是你哥哥出息,必然是你出息才對。」

  淩絕不以為意,道:「我又出息什麼?又沒功名,又沒能耐。」

  淩夫人輕輕打了他一下,道:「可不許胡說!現在沒有功名,將來難道不許有的?遲早晚的事兒,方才你表哥也跟我說了,好些大人們都賞識你呢……」說著便面有喜色,卻欲言又止。

  淩絕瞧在眼裡,並不說,只是又問:「他親自跑來咱們家一趟,真個兒只是說些奉承娘的話,並沒別的事兒的?」

  淩夫人見他一再追問,卻不敢就再隱瞞,只好遲遲疑疑地說:「只還有一件小事兒罷了,你不用管這個。」

  淩絕眼睛一眯,道:「究竟是什麼小事兒?若是小事,又哪裡值得巴巴地趕上門來,又說那麼些好話呢?母親只快跟我說。」

  淩夫人勉強笑了笑,便道:「你大概也知道,你這表哥……他原本是隸屬京兆尹手下的,任的是長丞一職,不料因為前些年京兆尹家裡孩子被賊人綁走之事,受了牽連,竟被降了職,這幾年一直不得升遷呢。」

  淩絕哼了聲,只問然後如何。

  淩夫人停了片刻,才道:「只因他聽說近來……你哥哥在林禦史的手下當差,所以就想走你哥哥的門路,讓他在禦史大人面前美言幾句,疏通疏通,這本是一件極小的事,何況你表哥也沒什麼大錯,倘若禦史大人肯發一句話,他自然就官復原職了……所以我說這件事你不用管,只等你哥哥回來我跟他說就是了。」

  淩絕聽了這句,一聲冷笑,道:「我就猜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果然也給我猜中了,正是為了這件事。」

  淩夫人忙問:「你已經知道了?」

  淩絕道:「我早聽說他近來想疏通此事,只是苦於沒有門路罷了,偏偏趕巧這時侯又來,不是找哥哥又是為何?叫我說,母親不要攬這件事是正經!」

  淩夫人皺眉道:「這又是為何呢?若他真官復原職,對我們家裡也是有好處的。」

  淩絕越發冷笑說:「他先前也有在原職的時候,那時候我雖年紀小不懂事,可也不曾見著有什麼好呢?」

  淩夫人只得哄說:「不要說賭氣的話,以前是以前,以後他們不是就懂了?自然忘不了我們。」

  淩絕正色說道:「娘不用說往後如何,我們再艱難也不曾去求過誰,只是靠著哥哥過活,才一直到如今,若是哥哥先前是個好吃懶做或者遊手好閒的,難道叫我們上這些親戚家裡去求不成?如今好不容易哥哥好一些了,我也略有點名聲,他們就巴不得地上來了?」

  淩絕說到這裡,又起身來,看著她娘說道:「倘若這件事真個兒是無關緊要的,那也無妨,我也不至於說這幾句話了。可是母親仔細想,林禦史大人素來以鐵面著稱,若是肯徇私情,又哪裡會有這個名頭叫人人生畏?哥哥在他跟前當差,自然要打起萬分精神,絲毫差錯都不能有才是,如今母親接了表哥這件事,若是真慫恿哥哥去說情,豈不是等同哥哥自己把自己的錯兒送上?以林禦史眼裡不揉沙子的做派,恐怕立刻就不用哥哥了!到時候母親卻又讓我們再靠誰去?」

  淩夫人聽了這一番話,心中微微地發毛,也有些懊悔自己方才禁不住她外甥一些好話,就貿然應承了。只好勉強說:「我聽說林禦史十分待見他,應該也不至於因此而革除了他?」

  淩絕說道:「正是因為哥哥從不做這些下流猥瑣之事,所以林禦史才重用他,若真做了,又哪裡有今日?何況哥哥這職位,也是唐家哥哥一力舉薦的,若哥哥不仔細做好了,竟是連唐府的面子也一併駁了!以後再哪裡尋第二個唐哥哥一樣的人,再來相助哥哥的?我那些表哥堂兄弟之流,雖然多,又有那個指望得上?」

  淩夫人聽到這裡,隱隱後怕:「照你這樣說來,若真的做了此事,不僅得罪了林大人,連唐家也一併得罪了?」

  淩絕說道:「母親細想便知,別因母親一時心軟,毀了咱們全家。」

  淩夫人呆呆怔怔,出了會兒神,才幽幽歎說:「果然是我想的太淺了……罷了,等改日他來,我只說幫不上就是了。」

  淩絕這才點頭道:「母親也不用怕得罪人,只要哥哥在林大人身邊一日,就算得罪了這些人又能如何?」

  淩夫人見他又說孩子氣的話,才又笑道:「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一說你哥哥,你就維護的他什麼似的,難道我就是壞的,有心要害他?」

  淩絕道:「倒不是害他,只是倘若是無心之間若做了錯事……難道就不用擔干係的?何況哥哥的事也跟我們家休戚相關。」

  淩夫人又歎了口氣,道:「罷了,竟不說此事了。」

  淩絕見他母親終於斷了這個念想,才想告辭,淩夫人忽然又笑著說:「其實今兒倒另還有一件喜事的。」

  淩絕見她面露喜色,一時想到淩夫人方才說話欲言又止時候的神情,便道:「是何喜事?」

  淩夫人笑看著他,終於忍不住說道:「今兒……有人上門給你提親了。」

  淩絕一愣,有些啼笑皆非,道:「提親?給我提的什麼親,哥哥如今的事兒還沒定下來呢,我著什麼急。」

  淩夫人聽他又說淩景深,便斂了笑,氣憤道:「他倒是還得願意定下呢,上回我想給他定你姨媽家裡的紅姐姐,不料他竟無法無天地鬧出那件事……雖然已經過去了,但是京內這些人消息是何等的靈通,雖然他如今差事還好,但那些有頭有臉上得了檯面的人家,畢竟是不敢輕易開口的,因此竟不能指望!」

  淩絕便替淩景深分辯說道:「哥哥怎麼了?上回那件事……不過是跟個娼伶喝醉了酒罷了,滿京城內風流的王孫子弟多著呢,做盡了那些荒唐事……怎麼偏哥哥就做不得?」

  淩夫人聽了這話,微微有些動氣,說:「快快住口!你才多大,就也跟著知道‘娼伶’了?我就是恨他這點,他自己做就罷了,先敗壞了你的名頭,又叫你也學著這個了!」

  淩絕冷笑道:「母親怕什麼?這種事還需要人教的?若心裡想自甘墮落,不用人教也有一百種法子學會,自己立志走正途的話,便是滿世界的人都拉著學壞又如何?——何況哥哥哪裡會教我壞?他只是被母親逼得沒了法子,才鬧出那種事來……母親不也是因此斷了叫哥哥娶紅表姐的事?」

  淩夫人聽了這些話,氣得不成,又不捨得打淩絕,便只捶腿道:「你們兄弟兩個要氣死了我!你也不聽話了!」

  淩絕見她動了怒,才略緩和了語氣,說道:「哥哥是個有主見的人,只會做對淩家有益的事,母親何必替他多思量呢?至於我的事……」

  淩夫人聽他說到這裡,便睜著眼睛看。

  只聽淩絕道:「我年紀還小些,竟不著急,何況此刻看著我好的大人們,不過是想賭我將來的前途罷了,縱然要定親,那定給我的也不會是什麼著實高貴的小姐,倒不如等過兩年,我若像是郭家哥哥一般在科考中嶄露頭角……那時候自有更好人家來說呢。母親覺著如何?」

  淩夫人聽他有板有眼地說了這些,卻轉怒為喜,樂得笑起來,道:「先前還說你只是氣我,到底是我的兒,正經事上絲毫也不糊塗!可不正如你說的呢?雖然今日來提親的也是個不錯的官宦人家,但我打聽著,倒像是要你定一個庶出的小姐,我心想若咱們家還是當初的家聲模樣,哪裡要庶出的小姐呢,就算他們家的嫡小姐也是配不上!可喜你又這樣有主見。」

  說話間,就把淩絕又拉過來,抱了一抱,感慨說道:「你哥哥……我便不說了,橫豎母親心裡只指望著你……好孩子,你就是母親一輩子的倚靠。」

  淩夫人知道淩絕有個古怪毛病,不愛跟人肢體相碰,就算至親也是不成的,雖然他忍著不說,到底心裡難受,因此只抱了一把就放開了。

  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道:「是了,我今日還想起了跟郭家的那件事……」

  其實淩絕方才心中也影影綽綽浮起過這件事,聽他母親說,便不做聲。

  淩夫人覷著他的神情,道:「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呢?郭家那位小姐……我見著雖然是沒什麼挑兒的,可到底要比你大兩歲呢?」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30 PM

  ☆、第 63 章

  淩夫人問了一句,見淩絕不言語,就又說道:「當初跟他們家這件事,其實也是倉促間定下來的,後來他們家搬了……咱們兩家的聲望又不似從前了,所以竟都疏遠了,也不知他們家裡到底還記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如今母親只問你的意思,你覺得你白露姐姐如何?若是不喜歡……倒不如就再給你尋個歲數相當的。」

  雖然這數年郭家又搬回了京內,郭淩兩家互有往來,郭建儀跟淩絕自不必提,淩夫人也跟郭夫人也都重敘了舊日之情,但因彼此心內都有些顧慮,便都十分默契地不曾提及兒女之間那口頭約定的親事,因此淩夫人此刻才又提起來,只看淩絕意下如何。

  淩夫人正等淩絕回話呢,忽然外頭有小廝喊:「大公子回來了。」

  娘兒兩個便停了口,頃刻,果然又有丫鬟說淩景深來請安了,當下就叫了進來。

  淩夫人本沒好氣兒,只因淩絕方才說了她一頓,才對淩景深和緩了些,只問了幾句他當差如何,略說了幾句,便叫他退下了,淩絕順勢就也退了出來。

  兩兄弟數日不見,此刻在廊下並肩而行,淩絕便不住地打量淩景深,淩景深不由笑問:「你只看我做什麼?不認得了?」

  淩絕道:「哥哥近來瘦了些,聽說林大人病了,你這幾日又一直都沒回家來,是不是更勞碌了?」

  淩景深這才笑說:「有什麼勞碌的?每日裡無非吃吃睡睡。只是現在是緊要時候,林大人身邊缺不了人,我又怕被歹人趁虛而入,於是未免比平日多上心些,這幾日我不在家,你可還好?」

  淩絕歎了聲,道:「我能有什麼事,無非是看書罷了。是了,說起來我要先跟你說一聲……」

  淩絕說著,就把他表哥來求疏通的事說了一遍,又說自己已經勸了母親,末了叮囑道:「雖然母親聽了我的話,難保以後再隔三岔五地被這個哄那個騙,若真的趁著我不留意,對你提什麼非分要求,你可千萬不要因礙于母親顏面、當真就替他們辦了?」

  淩景深哈哈一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兩人走了會兒,將到淩絕書房,淩絕知道他即刻就要走,便站住腳,又道:「還另有一件事,今兒母親跟我說起你的親事來……是不是也好上上心了呢?畢竟這把年紀了。」

  淩景深呵呵了兩聲,淩絕便不悅說道:「你不要只是打哈哈,這是正經事,或許……你心裡有什麼中意之人了?到底是哪家小姐,你莫非不好意思說?若真的有看中的,也好趁早兒提親呀?」

  淩景深只道:「什麼意中人!你才多大,竟替我操心起這個來了,還是多想想你自己罷了,林大人前兒也還對我誇獎你來著,只怕再大一歲,那上門提親的人連應付也應付不過來呢。」

  淩絕聽他又繞回自己身上,就哼道:「同你說正經話,你卻這樣攀扯我,罷了,我不管了就是。」說著,一仰頭,進書房裡用功去了。

  下午時候淩景深便回到了林府,林沉舟畢竟是有些年紀,因為一向操勞過甚,又加上換季之時,時氣又不好,故而竟害了病,臥床數日,近來才漸漸地能起身。

  見淩景深回來了,林沉舟便道:「你也不必著急就回來,這些日子多虧了你內外照料,我如今好些了,你倒不如就回家歇息兩日。」

  淩景深道:「大人說哪裡話,這不過是我的分內事,且我回家不過也閑著,反而渾身不自在,不如在大人跟前伺候著還踏實些。」

  林沉舟便笑起來,道:「果然小唐沒錯舉薦了人。」

  原來自淩景深來了,凡事留心,處處謹慎,果然比先前跟著的都做的好,林沉舟暗自留心,又見淩景深為人,雖平日裡能說能笑,但若真遇上正經事情,卻也有些雷厲風行,絲毫也不含,便是因為他這洞察入微,還曾躲開了兩次極厲害的刺殺,因此林沉舟省心不少,對他極為滿意。

  還另外有一點是,只因林明慧不知為何,從還沒見淩景深時就對他百般挑剔,每每出言褒貶,語帶不屑,自從淩景深來到,更是變本加厲,說的林沉舟的耳朵都發了熱,勸也無用,只好由她。

  而淩景深卻十分的好性情,有時候聽見了也只當沒聽見的,一直是個「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我行我素的模樣。

  林沉舟更是欣賞他這份淡然,一方面信了他的為人,另一面也深知林明慧的脾氣,知道兩個人是不對盤的,見了自然是相互避開。

  因此儘管淩景深在林府隨意出入,林沉舟也並不疑心其他,何況淩景深還是小唐舉薦之人。

  淩景深同林沉舟說完了話,丫鬟送了湯藥上來,淩景深親自接了,伺候他喝了,又扶他去榻上歇息養神。

  林沉舟便靠著他,問那丫鬟道:「小姐如何了?可好些了?」

  丫鬟回道:「大夫晌午又來看了一次,說是並沒什麼大礙,只是害了風寒……已經抓了藥熬上了。」

  林沉舟點了點頭,又囑咐丫鬟看緊林明慧喝藥。

  淩景深聽著,便道:「原來林小姐也病了?」

  林沉舟歎了口氣,道:「正是呢,這幾日她在我跟前端湯送水,受了勞累,大概也有些思慮過甚……」

  淩景深便不再問,扶著林沉舟躺下,見他閉上雙眸睡了,才踱步出來。

  林沉舟臥房邊兒上都有侍衛守著,淩景深前後左右又走了一遍,看著十分妥當,才信步往內院而來。

  此刻已入秋了,百花凋零,院子裡的幾棵紅楓開的倒是好,點點如火,于滿目秋色蕭瑟之中,團團豔紅,頗為賞心悅目。

  淩景深邊看邊走,不知不覺將走到林明慧的居處,他便站住腳,揚頭往那邊看了會兒,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聽到幾聲呼喝,隱隱傳來。

  淩景深不由地停了步子,凝神一聽,卻仿佛是林明慧在喝罵什麼,道:「蠢材!叫你倒杯水也不會!是要著實氣死我不成?」

  淩景深一怔,細看過去,又聽林明慧聲音不太好,連喘帶氣地又罵了兩句,道:「都別站在我眼前兒!沒得更叫我上火,一點兒眼力價都沒有,留你們何用?知道你們也無心留在這兒,趕明兒都攆出去就是了!」

  淩景深挑眉,忽然見伺候林明慧的兩個丫鬟匆匆忙忙從屋裡跑出來,便往這邊而來。

  淩景深腳下一動,往那棵楓樹後一站,借著些高大月季的掩映,悄無聲息地便遮住了身形。

  只見那兩個丫鬟急急而行,將走到這邊的時候,才說:「姑娘的脾氣越發暴躁了,真是叫人不知該怎麼辦……如今更加連藥也不喝……病要多早晚才能好呢?」

  另一個說道:「叫我看,這病只怕也不是真的病,多半還是心病罷了……畢竟……咱們還是要小心些,別招惹了她才好……」

  說著說著,聲兒小了下去,人也經過這邊兒,去的遠了。

  淩景深目送那兩個丫鬟去了,才從樹後轉出來,又看了一眼林明慧房間的方向,思索片刻,正要離開,忽然聽到「嘡啷」一聲銳響,仿佛跌碎了什麼,緊接著是林明慧尖叫了幾聲。

  淩景深心中一動,此刻那些丫鬟都退下了,左右靜悄悄地,竟無人前去查看。

  淩景深無法,忙閃身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趕去,到了門口,見那兩扇門關著,他便不動,只隔著門問道:「小姐安好?」

  裡頭悄無聲息,淩景深皺了皺眉,抬手將那兩扇門推開,撲鼻只嗅到一陣香氣夾雜著藥氣,屋內錦繡鋪陳,佈置的清雅不失華美,的確是個女孩兒的閨房,卻看不見人。

  淩景深屏住聲息,這是他頭一次來此,此刻側耳細聽,便抬腳邁步進入,把右手邊的簾子一搭,定睛一看,微微吃驚:卻見林明慧半趴在地上,不知如何,旁邊有個紫金的小香爐跌在地上,桌上的一杯茶也倒著,水滴滴答答地順著桌布往下。

  淩景深忙搶上前去,先喚了兩聲,不見回應,暫時卻也並不見什麼傷痕,才要伸手去扶她起來,卻見林明慧慢慢抬頭,竟是雙目通紅,淚痕滿臉,竟是比往日憔悴了許多。

  淩景深一怔,而林明慧見是他,便啞著嗓子道:「怎麼是你?你……好大的膽子,快快給我滾出去!」

  淩景深見她開口便如此,少不得退後一步,道:「我聽著像是有事,才大膽進來看看,既然姑娘沒事,我便退下了。」說著,微微一躬身,便欲轉身往外走。

  才動了一步,忽然聽林明慧哭了起來,哽咽著道:「都走!都給我走得遠遠的!你們索性都離了我,倒也清淨……讓我一個人死了便罷了!」

  說到最後,竟傷心不已,又放聲大哭。

  淩景深聞言,便皺了眉頭,腳下將動未動之間,便又轉回身來,竟走到林明慧身旁,略一猶豫,才彎腰下去,雙手抱住林明慧的身子,微微用力,便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林明慧正悽惶大哭中,忽然間身子一輕,有一雙極為強而有力的手臂將她環住,還來不及反應,人已經騰空而起,被他牢牢地抱入懷中。

  林明慧一驚之下,哭聲也立停,只是瞪大眼睛看著,淚光朦朧中,只見淩景深白著一張臉,並不言語,打橫抱起她後,邁步就往床邊走去。

  林明慧這才驚覺,忙道:「你幹什麼?」見他不做聲,就伸手捶了過去,亂打一氣,道:「你放肆!快放我下來!」

  淩景深任憑她亂打,只是不理會,幾步到了床邊,微微俯身,將她輕輕地放在被褥上。

  林明慧跌回褥子裡,來不及如何,忙拉起一床被子,慌慌張張擋在身前,又驚慌失措地看著淩景深。

  淩景深盯著她看了會兒,卻默默地轉過身去,走到桌前,把那杯子裡的殘水潑了,又重新倒了一杯,複走到床前,向著林明慧遞過去。

  林明慧看看他,又看看那杯子,道:「你……」

  淩景深淡淡道:「病了就好好地吃藥,不要再胡思亂想,自討苦吃。」

  林明慧知了他並無惡意,又羞又惱,臉便慢慢紅了起來,道:「你敢教訓我?」想了想,臉更紅了幾分,道:「誰胡思亂想了?又想什麼了?」

  淩景深也不回答,見林明慧不接,就伸出手去,把她的手拉出來,將杯子塞在她的手中。

  林明慧渾身僵硬,身不由己握住了,淩景深又回身,把那紫金香爐撿了起來,放在桌上。

  林明慧見他又往外去,不由叫道:「你、你站住!」

  淩景深緩緩停了步子,並不回頭,林明慧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水杯,眼中的淚又湧了出來,便道:「我爹不會有事麼?」

  淩景深道:「林大人的病已經有所好轉,不日就大好了,小姐請放心便是。」

  林明慧聽了這話,便又哽咽著哭了起來。

  淩景深不好就走,站了會兒,便道:「若是沒有別的吩咐,我便退下了。」

  林明慧擦了擦淚,才道:「我知道這些日子,多虧了你,先前我對你那樣……你不要放在心上。」

  淩景深背對著她,微微一笑道:「莫非小姐當我是那種小肚雞腸的婦人麼?」

  林明慧「噗嗤」一聲,破涕為笑,忽然又道:「你莫非在拐著彎兒罵我?說我是小肚雞腸的……」

  淩景深道:「小姐什麼都好,就是太多心了些。」

  林明慧聞言,便又愁上眉心,道:「我怎能不多心?父親這一場病的厲害,偏偏那個……狠心的毅哥哥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才回來……若真的有個萬一,叫我倚靠誰去?」

  說到這裡,更覺傷感,便又落下淚來,索性把手中杯子往地上一扔,抱頭就哭起來。

  淩景深站了會兒,便慢慢回過身去,重新走到床邊,看著林明慧哭的身子發抖,他便緩緩伸手,在她頭上輕輕撫過,雙眸中如墨如淵,輕聲道:「放心,還有我在。」

  林明慧察覺到,又聽此言,猛然一抖,便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林明慧先是用力打開他的手臂,神情裡有幾分迷惘,幾分張惶,忽然有些醒悟過來,便道:「你、你在瞎說什麼?你、你這該死的……不許碰我!還不出去!」

  淩景深緩緩地將手握了起來,看她一眼,轉身緩緩地往外而行。

  林明慧望著他,心怦怦亂跳,不由又道:「以後不許你……再過來!我的事、不用你理會!不然的話,我就告訴爹……告訴毅哥哥,說你欺負……」

  淩景深本已經走到門口,聞言雙眸中光芒一閃,便站住身形。

  林明慧還未說完,就見淩景深忽地轉過身來,臉上的表情竟大不好,她一愣,還未想到要說什麼,淩景深已經大步走了回來,將她攔腰一抱,緊緊擁住,低頭便向她唇上親了下來。

  林明慧渾身一震,無法可想,只覺得他的唇極冷,雙臂卻堅硬如鐵,半分也逃不脫。

  隔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忙伸手亂打亂推,淩景深雙臂放鬆,將她放開,低頭看她,林明慧只是戰慄,道:「你、你……」

  淩景深凝視著她,道:「你向小唐說什麼呢?說我如何欺負你……」還未說完,又把她抱回來,慢慢靠近她的唇,手臂上一緊,摟得她更貼近自己,沉聲道:「是說我……這樣?還是……」說話間,那唇便越發貼近,道:「這樣?」話音猶在,便又吻落。

  林明慧只覺如身在水中,起初還有些意識,漸漸地便已沉淪,渾然不知如何,正如滅頂一般,忽然聽外面有人叫道:「姑娘,姑娘!唐三公子有消息來啦!」

  林明慧耳中聽得分明,卻仍是無法動作,連眼睛一時也睜不開,忽然覺著身上一松,整個人跌回了褥子上,緩緩地睜開眼睛,眼前卻不見了淩景深的影子。

  林明慧怔怔呆呆,無法反應,此刻那丫鬟已經歡天喜地地進來,見她趴在床邊兒,雙眸惺忪,還以為是睡著了,便忙站住腳,道:「姑娘,我方才前面得了信兒,老爺讓我來跟您說一聲,說是唐三公子來了消息,若無意外,最遲年底就回來了。」

  原來林沉舟料到林明慧思念小唐,剛得了小唐的信,便忙叫丫鬟來通知,也叫她心下歡喜歡喜。

  不料林明慧聽了,呆怔了半晌,才喃喃說:「毅哥哥要回來了?」

  丫鬟忽然看到杯子在地上,忙俯身撿起放在桌上,笑道:「可不是呢?姑娘這下該高興了。」

  林明慧又怔了一會兒,才恍恍惚惚笑了起來,含糊說道:「是……這實在是太好了,你……你去看看藥熬好了不曾,拿來我喝。」

  那丫鬟見她肯喝藥了,忙去看藥熬得如何。

  丫鬟去後,林明慧才撐著起身,左左右右看了會兒,並不見淩景深的影子,林明慧情知他已經去了,對空愣怔了會兒,抬手在唇上輕輕試著撫過,想到方才一場,如夢如幻……心中又是驚跳,又是惱怒,又是……翻來覆去,究竟不知是何滋味。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31 PM

  ☆、第 64 章

  天漸漸涼了,這一日,應懷真在屋內炕上,趴在桌子上描花樣子,一隻肥壯的狸貓便趴在她的腿邊上,閉著眼打呼嚕。

  應懷真描了會兒,便覺著手有些發僵,正揉搓著,見李賢淑氣哼哼地進來。

  應懷真見她面帶惱色,就問出了何事。李賢淑在外面不便說什麼,如今面對女兒,卻也沒什麼忌憚,便道:「還不是你那兩個好姨媽,當初她們兩個要嫁的時候我就有些不樂意,到底拗不過,如今終究是鬧起來了?」

  原來李家的兩個姊妹,二妹妹美淑跟三妹妹巧玲兩個,一個嫁了甜水巷於家典當鋪的少東,那人生得倒是齊整,就是好拈花惹草。當初徐姥姥還為了此事特意在泰州跟李賢淑商議來著。

  三妹妹巧玲,本來是許了幽縣村子的一個裡正之子,前年李賢淑帶著應懷真回娘家,還說了此事來著,不料自她們回了京內不久,徐姥姥便傳了信兒來:那門親事竟然告吹了。

  李賢淑自然吃了一驚,仔細問了才知道:原來另有一家男方上門提親,那人卻是在幽縣縣衙裡當差,雖說是管囚獄的,卻大小是個官兒,倒是比裡正之子更有幾分體面了。

  原本徐姥姥是不肯的,只是捱不住巧玲自個兒動了心了,在家中鬧死鬧活地,立意要跟之前的裡正之子斷了,要改這叫「陸波」的小官兒。

  到底是沒有法子,過了年便也嫁了,日子過得起初倒也和睦,後來就看出來了,陸家的兩個老的十分厲害,又嫌棄巧玲的娘家是行商的,只覺著他們的兒子實在不會挑人,因此處處不滿挑剔,隔三岔五地打罵。

  而巧玲偏也不是個任人拿捏宰割的主兒,開始礙於顏面還忍著,時間一長,便也索性跟兩個老的鬧起來,三天兩頭地雙方吵鬧,那陸波就夾在中間,兩邊兒安慰而已。

  次年巧玲便生了個兒子,本以為兩個老的會因此高看她一眼,不料兩人竟仍是如故,把巧玲氣得半死。

  這倒也罷了,偏偏是今年,陸波因為一宗官司糾葛,竟給告了,對方又有些權勢,思來想去,便只能向李賢淑求助。

  李賢淑只因心內早有芥蒂,又加上應蘭風不在京內,此事又是外面的,超出她能打理的範圍,便不願理。

  相比較而言,美淑那邊的情形倒要好上一些,除了那於家的小子又開始死性不改,招惹幾個風流秧子,美淑鬧了幾次不聽,姑且只好忍著,只每次回娘家仍向徐姥姥訴苦罷了。

  李賢淑說了巧玲的事,應懷真摸了摸狸貓油光水滑的皮毛,道:「娘不理會倒是好的,反正這件事兒不是我們不想理,而是也管不了,假如爹如今在家呢,倒是好說,讓爹自去打聽打聽便是了,爹如今不在,娘若叫底下人去辦,難保他們趁機狐假虎威地鬧事之類……反生出更多事端來。」

  李賢淑歎了口氣,若真的撂手,卻又有些於心不忍。應懷真明白,就又說:「我素日看著,三叔父倒是個有心人,對咱們也好,行事向來也穩當……娘倒不如跟他暗地裡說說,讓他能順手幫一把,就幫一把,只別叫他為難。」

  李賢淑聽了,心頭一喜,拍掌說道:「我怎麼沒想到呢?找他真是最合適不過。」

  應竹韻素來在京內廝混,上上下下各部各地都十分熟稔,這件事的確是找他最合適,他又不是那種一味恃強淩弱的人,辦事講理,素來妥當,一向對李賢淑且又尊敬,真真是最好人選。

  李賢淑眼前一亮,當即就要走,忽然丫鬟報:「表舅爺來了。」

  說話間,郭建儀便走了進來,上前給李賢淑見了禮。

  李賢淑打量他,見他比先前更加氣度和潤了許多,心中暗自稱讚,便同他閒話了幾句,因心內惦記著去尋應竹韻,當下也沒久留,說了幾句就出去了。

  應懷真已經下了炕來,那只狸貓失了愛撫,又見來了人,就也隨著跳下地,翹著尾巴踮著腳出門去了。

  郭建儀笑看著它去,便道:「它倒是比人自在。」

  應懷真已經跳過來,故意斂手行禮,認真說道:「今兒怎麼有空來了?員外郎大人?」

  原來這兩年間,郭建儀已經升了從六品的工部員外郎。郭建儀見她打趣,便笑說:「明日休沐,我今兒早些回來,想著有段日子沒見你了,特意過來看看。」

  應懷真讓著他坐了,就也笑道:「現在倒好,還常常地記得來看看,將來小表舅的官兒越做越大,只怕就不記得我了。」

  口裡似是說笑,心中未嘗不唏噓的,前世豈不是就是這樣?

  郭建儀卻是個極靈透的人,聽了這句,便打量著她的神情,問說:「為什麼這麼說呢?是真心,還是假意?」

  應懷真被他認真一問,倒不知如何回答了,就低下頭去,想了會兒才說:「我不知道,誰又能猜到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兒呢,我就是有些……擔心罷了。」

  郭建儀望著她,半晌笑道:「你這孩子,這性子仍是絲毫未變,總是喜歡多心多想。還是說……你是聽了什麼風言風語的……」

  應懷真聽他說起這個,反而疑惑問:「什麼風言風語?」

  郭建儀見她雙眸清明,便一笑道:「沒什麼,我隨口說說罷了。對了……這個給你。」

  說話間,從袖子裡掏出一包東西,遞給應懷真。

  應懷真接過來,不忙打開,只笑著問:「你又拿了什麼東西來?」

  原來這兩年來,郭建儀每次來看她,都會隨手帶點東西,或者是小玩意兒,或者是吃食之物,總是不空手罷了,偏偏每次都讓應懷真驚喜不已,難得地十分可心。

  郭建儀笑道:「這是桂勝齋新出的芝麻松子糖,我嘗了嘗並不十分甜膩,料想你該愛吃。」

  應懷真早聞到一股香氣,她在桌上趴了半天,又覺著冷,正想吃點兒甜的東西,這卻如雪中送炭一般,便笑道:「小表舅,別對我這麼好。以後若你不對我好了,可怎麼辦呢?」

  說著回身,便在桌上打開紙包,拈了一顆含在嘴裡,回頭又笑:「你要不要?」

  郭建儀本不想吃,然而見她手上拈著一顆送上前來,那手指纖纖,竟是玉色一般,他便笑道:「卻之不恭。」起身抬掌接了,那顆松子糖便落在手心裡,郭建儀拈了吃了,香甜入心,室內一刻靜默。

  應懷真便坐在炕沿兒上,垂著雙腿,吃了三顆才住了,郭建儀早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旁邊的桌上,應懷真沖他一笑,舉手喝了兩口。

  郭建儀看著她一舉一動,並不說話。

  應懷真看出他今日有些不太一樣,便斂了笑,問:「小表舅想些什麼?像是有心事?」

  郭建儀回過神來,笑了笑道:「是了,我來是跟你說件事兒,我有一位剛從南邊兒回來的同僚,曾跟二表哥照面過……」

  應懷真一聽,便跳下地來,握住郭建儀的手道:「他見過我爹?我爹怎麼樣了?」

  郭建儀垂眸看了一眼,見那小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手,十分急切,便又一笑,抬眸道:「你別急,二表哥很好,據那人說,雖然比先前有些清減了,但精神卻極好的,那人說起來滿口的稱讚,看得出十分地欽佩二表哥。」

  應懷真聽了,閉上眼睛仰起頭,先念了聲「阿彌陀佛」,滿心欣慰。

  郭建儀笑道:「索性一塊兒告訴你罷了,我聽部裡的一些長官們議論說,若照這個勢頭,二表哥明年有可能便回來呢,然而並不能十分確定。」

  應懷真大為驚喜,尖叫一聲,雙手捂住嘴,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郭建儀。

  郭建儀見她這模樣,便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道:「做什麼?」

  應懷真眼圈發紅,瞪著郭建儀看了會兒,忽然張手將他抱住,跳著腳說道:「太好了,小表舅!」

  郭建儀一怔,半晌,才抬手在她腰間輕輕握住,只覺不盈一握,便笑說:「傻孩子,如今怎麼還像是小時候?不好再隨意地亂抱人了,小表舅現在都不能像是以前一樣抱你了,要避諱點好。」

  應懷真才也松了手,只是仍是高興的情難自已,又原地跳了兩下,仰頭上看,合掌喃喃道:「這真是我今兒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郭建儀看著她笑面如花,自己雖也唇角微挑地帶著笑,眼中卻有一絲悒鬱,起身走到應懷真身邊,抬起手來,似乎想在她頭上摸一把。

  可手停在半空半晌,卻終究未落下,只是輕歎了聲:「你怎麼還是這麼小呢……」

  應懷真依稀聽見,便歪頭看他:「小表舅你說什麼?」

  郭建儀向她一笑,道:「我說叫你不要挑食,免得整天長不高,你瞧應蕊應玉。」

  應懷真笑道:「昨兒老太君還說我長了肉了,你偏來說這個。」

  郭建儀笑著搖了搖頭,道:「總之你要好生吃飯,快些兒長……」說到這裡,便又停下,只又說了幾句別的,才又走了。

  到了晚間,應佩也過來吃飯,吃完了就跟應懷真閒話,聽說郭建儀來過,便隨口說道:「小表舅如今了不得,連肅王都十分青眼……竟說有意把郡主許配給他呢。」

  應懷真聞言,目瞪口呆。

  應佩又笑道:「然而郡主如今才十二歲,自然還不能論婚配,不過這兩年的確有許多人前去郭家提親是真的,小表舅這樣的人物,不知將來咱們的表舅媽是什麼樣的呢?」

  應懷真聽了,想起白日郭建儀那副偶爾神不守舍的模樣,卻不知跟這個有沒有關係?

  她閑來無事也曾回想過,卻不記得郭建儀前世曾說過親,因為後來他逐漸遠了應公府,至於他身邊兒發生何事,自然更是不得而知。

  應佩又說:「說起小表舅來,我又想起,昨兒我跟土娃見面,他說唐三公子、就是你的‘唐叔叔’,最遲年底就回來了,你可聽說了?」

  應懷真正琢磨郭建儀的事兒,便應道:「春暉才跟我說了。」

  應佩笑道:「他倒好,有這消息不跟我說,反嘴快跟你說了……也不知道唐大人如何了,可還是原來那樣風姿脫俗叫人傾慕?」

  應懷真心頭一動,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來,就不答話。

  應佩見她仿佛神思恍惚,怕她是犯了困,就讓她早些休息,自己退了出來。

  是夜,應懷真臥在床上,外頭窗櫺下的花草裡,秋蟲熬著冷,仍發出虛弱地聲聲鳴叫,似帶淒涼。

  上回中毒命懸一線時候,應懷真想起了好些曾以為是忘了的事,事後她把記著的仔細理了理,起初並沒什麼頭緒。

  直到小唐離開,應懷真同敏麗成了好友,一來二去,從敏麗口中得知了小唐曾要同林明慧定親之事。

  聯想上回昏迷時候,見到前世應蘭風欲去參加小唐的婚禮,並對她所說「那位唐三少奶奶,也是個了不得的」,以及小唐前生也是定親許久,拖延到二十六歲才成親……這兩件事漸漸地竟像是合起來了。

  應懷真心想:小唐前世所娶的那位了不得的少奶奶,自然沒有別人,便是林明慧了。

  林沉舟在朝中地位舉足輕重,被應蘭風如此推崇,理所當然,加上林沉舟是小唐的恩師,小唐與林明慧自小認得,此刻兩家又有這個意思,這樁親事竟像是鐵板釘釘,自然是沒有跑兒了。

  應懷真翻來覆去,黑暗中眼珠轉動,想道:「以後若是再見著林姐姐,我倒要好好地巴結巴結才是……」

  忽然又想起林明慧那樣的牙尖嘴利不肯饒人,不由又笑:「唐叔叔以後若是娶了林小姐,兩個人相處,也不知是個什麼情形呢?」想到林明慧嬌蠻之態,又回憶起前世小唐不苟言笑的莊嚴模樣,只覺著有趣,翻了個身睡了過去。

  如此睡到半夜,忽然間不安起來,隱約叫了兩聲。

  吉祥是睡在她外間的,模模糊糊聽了聲音,便起來查看,卻見應懷真躺在帳子內,不停地掙動手腳,嘴裡發出哭喊之聲。

  吉祥嚇了一跳,知道是魘住了,便握住應懷真的手臂,叫道:「姑娘!姑娘!快醒醒!」

  應懷真猛地大叫了聲:「爹!」猛地坐起身來,睜開眼睛,卻是滿眼的淚。

  李賢淑就在對屋住著,聽了動靜,早忙的披衣起來查看,應懷真正氣喘吁吁,滿頭滿臉地汗跟淚,見了她,張手將她緊緊抱住,哭道:「娘!」

  李賢淑大驚,抱住她問:「怎麼了?做了噩夢了?」

  應懷真含淚點頭,李賢淑掏了帕子,給她拭淚,又問她究竟做了什麼噩夢。

  應懷真一見了她,本想立刻就說的,然而心中轉念,卻又一字不提,只忍了淚道:「沒什麼,就是夢見一隻老虎追著我咬,我跑來跑去,就是逃不了。」

  李賢淑聞言,才笑起來,輕輕一點她的腦門兒道:「什麼老虎呢?必然是睡覺手壓著胸口,才做噩夢,以後睡相可整齊點兒才好。」說這,又叮囑吉祥晚上多加留意,見無礙,就自回房睡去了。

  應懷真只打發吉祥也去睡,自己卻坐在床上,毫無睡意,心仍是怦怦亂跳,看看窗外夜色如墨,距離天明還早著呢,應懷真一時恨不得即刻天光。

  次日一早,應懷真就打發人去尋郭建儀,讓他得空即刻來府裡一趟,不料偏郭建儀一大早兒就出京去了,家裡人也並不清楚是去了哪裡。

  應懷真聽了消息,呆呆愣愣,不知該如何是好,回想夢中情形,仍覺得心驚肉跳。

  原來應懷真昨晚上是真的做了一個噩夢,只不過卻並不是給老虎追,而是夢見應蘭風。

  也並不是前世的事兒,而是真真地做了一個夢而已,只是這個夢真實的可怕,讓她驚心動魄,才從夢裡哭得掙醒了過來。

  應懷真夢見應蘭風人在南邊兒,仿佛是一道大河,正在命人架橋似的……忽然之間上流決堤,一道大水咆哮而至,便把應蘭風卷在其中,他拼命掙扎,卻身不由己地被大水卷沒其中,轉瞬不見。

  應懷真眼睜睜在岸上看著這一幕,一瞬揪心疼痛,拼命往應蘭風身邊兒去,卻總是不能夠救的,因此才哭醒了……本來她想立刻跟李賢淑說明,然而又一想,此刻說了,徒增母親的憂心煩惱,卻是無濟於事的,於是強忍住了。

  次日,只想找了郭建儀來,好歹派人去南邊兒也好,再仔細打聽也好,總要得一個確切的消息,不料郭建儀竟不在京內,著實讓應懷真束手無策。

  而就在應懷真做了這樣一個噩夢的夜晚,在南邊的象郡,應蘭風的的確確也才經歷了一場生死劫難。

  被人從水裡撈出來,用力按壓胸腹,吐出了許多水,應蘭風幽幽醒來,看到頭頂一尊圓圓地明月,恍若隔世。

  天空往下,是幾個擠在一起的手下人,正盯著他著急查看,許多聲音在喊他:「應大人,應大人……可無恙麼?」

  又有人喜道:「醒了醒了,還好是醒了!」

  若干關切呼喚的聲響裡,還有一個聲音與眾不同,竟說道:「放心,是死不了的,他命裡註定不該死在這兒……」聲音陌生,更頗有點兒陰陽怪氣。

  應蘭風張口,卻又吐出一口水來,咳嗽了兩聲,招財便扶著他起身,替他在後背上順氣兒。

  應蘭風才有些呼吸平順,忽然聽到先前陰陽怪氣的那個聲音又說道:「咦,好生古怪,你這個人……原本的運道不是這樣的……」

  應蘭風的眼睛方才被河水沖的生疼,又加上暗夜,更加看不清是誰在出言,只依稀看到有個黑幽幽地人影在眼前晃了兩晃,而後又驚訝地叫起來,說:「哎呀!逆天改命!這可不是好的……究竟是誰人如此?只怕不得善終呀!」

  這人從開始發聲之時,已經有許多應蘭風的隨從跟下屬們心中不快,只是礙於方才之事,便不曾出言呵斥,此刻聽到這一句,再也忍不住,便紛紛罵道:「住口!怎麼說話呢?敢如此詛咒大人?」個個怒目而視,只差圍過去打上一頓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31 PM

  ☆、第 65 章

  因近來秋雨連綿,河水暴漲,象郡地形且又複雜,應蘭風同一些水工、築師連日勘查,定了用疏通分流的法子來遏制洪流。

  這幾日裡天公作美,好歹暫時停了下雨,因此諸人不免連夜趕工,應蘭風自詡身為朝廷欽派,凡事必須要親力親為,嚴格督導監察,務必不出一絲紕漏才好,因此竟也夜晚不寐,帶了招財張瑉等到河堤上觀望施工。

  工地上早有地方官在駐紮著,但見應蘭風親來,自然十分動容,勸了數次叫應蘭風回去歇息,應蘭風並不聽,東走西看,觀察情勢,見進度已經十之八九,心下滿意,又招呼施工諸人,說明了竣工之後請眾人飲酒,工人們也都十分歡喜。

  不料因先前河水漲了幾寸,上游有一道堤壩年久失修,已經有些搖搖欲墜,被幾番沖刷,終究決堤。

  應蘭風正站在一塊石頭上張望情形,忽然看到上游一道黑影呼嘯席捲而至,月光下銀光爍爍,一時竟不知何物,片刻才反應過來,瞬間毛骨悚然。

  應蘭風目光一轉,見有幾個工人正在河邊兒上,他便大叫起來:「快些離開!」連呼數聲,那些人有些聽見了卻不明所以,有些兀自沒聽見,仍是低頭搬運石塊。

  應蘭風見情勢緊急,生死一剎,縱身跳下大石,一個不慎跌倒在地,渾然不顧忙爬起身,趔趄著邊跑邊大聲呼喝,拼命揮手叫他們即刻撤離。

  此刻那些工人們終於有所察覺,紛紛往堤壩上跑來,應蘭風俯身下去,伸手助力將他們拉扯上來,最後一個遲了些,還未上來,水已經沖到跟前,頓時歪了身子即將跌入水中。

  這瞬間,應蘭風見他高擎著手,滿眼絕望,當即想也不想,豁命俯身,用力抄手將那人的手死死握住,便欲使力拉他上來。

  洪水的巨力又有誰人可擋?應蘭風只將那人拉上了一寸,剎那間水流宛若巨獸的長舌,輕輕一卷,應蘭風的身子倒栽蔥似的就隨著跌入水中。

  招財跟張瑉原在別處探看,忽然間應蘭風發瘋似的往河邊跑去,還不知所以,聽到洪水的咆哮巨響才反應過來,兩個人雙雙不約而同地往這邊趕著來救,卻畢竟是晚了一步!

  張瑉靠得近一些,見那河水如洪荒巨獸似的,把應蘭風跟那名水工吞噬其中,心中恐懼之極,生生地剎住腳,忽然間聽到身後有人大叫。

  張瑉還未回頭,只覺得一道勁風撲面,有個人影竟從自己身旁掠了過去,如流星一般沖入激流!

  張瑉驚心動魄,無法言語,耳旁聽有人厲聲尖叫說:「大人落水了!快來人啊!」

  又有人叫道:「招財叔跳下去了!招財叔跳下去了……招財叔!」

  不知如何是好,處處紛紛叫嚷,十分淒厲刺耳。

  張瑉如石塊一樣呆呆矗立,這才明白方才掠過自己身邊的那道影子是招財,但雖然明白,卻仍無法相信,心神震撼。

  眼見一道道身影從身邊跑過,張瑉終於反應過來,當下拔腿順著河流奔騰方向跑去,雙眼死死盯著河面上,希圖看見任何一個人的身影。

  在場的工人官員們也發足狂奔,一邊拉起繩索等物,拼命往河裡扔,但是見這河水如發狂的猛獸之態,人人心中卻是一團絕望,就算再精通水性的,也是不敢貿然就跳入這樣的激流之中,事實上,面對這樣湍急的水流,是否通水性已經是不重要了,因為縱然是再好的潛水功夫,也毫無施展的餘地,能自保已經不易了。

  但饒是如此,仍有幾人奮不顧身地躍入水中,竭力相救。

  眾人正膽顫心驚,忽然聽有個聲音遙遙地喊道:「快來這裡!」

  只見月光下,下游不遠處有一道身影,正揮著袖子不知做些什麼,他身後有個略矮些的影子,縱身一躍,如遊魚般地鑽入水中,竟連絲毫水花也不起。

  眾人一邊急救,一邊兒看著,只見頃刻間那洪水已經湧至,幸虧此處的分流河道已經建成,水流暫緩,分成兩截滔滔流去。

  岸邊上那人跑跳著行到高處,此刻已有些工人奔到跟前,那人指著水面一處,道:「繩子往那裡扔!快快!」

  工人們此刻六神無主,雖不知此人是何意思,卻仍是將繩索紛紛扔下,忽然其中一個工人驚叫一聲,原來繩子被什麼拉扯住似的,他忙撐住雙腳。

  先前出聲那人又道:「快往上拉!」

  旁邊工友見狀上前,一個接一個拔河似的,往上使勁兒,漸漸地靠了案,卻見先露頭的是個陌生的少年,手臂裡勒著一個人,正是應蘭風!

  工人們大喜,奮力又拔,又有人前去接應,少年手撐著地,自己爬上來,其他人就去拉應蘭風,不料竟極沉重,又多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往上拽出來,卻見應蘭風手上還死死扣著最先落水的那名工人。

  緊接著,那些下水救人的也都冒了頭,見已經救了人,便各處上岸。

  他們久居河邊,深知救援方法,見應蘭風雙眼緊閉,當下便擠壓胸腹各處,忙著急救。

  那救人的少年坐在地上,把濕了的衣裳脫下來擰乾,一邊擦了擦濕淋淋地臉,他抬頭看一眼被眾人圍著的應蘭風,又看向另一處,見自己的師父仍是站在岸邊上,探頭探腦地往河裡看什麼。

  少年隨著看去,忽然看到河裡有一道影子,隨波逐流地出現,幾度沉浮,終於攀住河岸,爬了上來,想要起身,卻一時踉蹌跌倒。

  有眼尖的水工看見了,便叫:「是招財叔!」即刻有好幾道人影上前,將招財扶起來,往應蘭風方向走來。

  這邊正好將應蘭風救醒了過來,那名落水的工人已先一步醒了,正也圍在旁邊,偏偏聽那人陰陽怪氣說什麼「不得善終」,頓時個個發怒,若不是看在他方才指揮人救援的份兒上,早就打了起來。

  應蘭風呼了幾口氣,只覺得心肺仍是要炸裂似的,想擺手,手指卻都動彈不得,便聲音微弱地說道:「人可都無恙嗎?」

  地方官跟工頭忙說道:「大人放心,人都在,一個也沒少。」

  應蘭風點點頭,還沒說話,便頭暈眼花,撐不住又跌了回去,招財將他抱住,說道:「大人還是先回去歇息歇息。」

  應蘭風又轉頭四處找方才說話那人,依稀看到一道灰白色的影子,便模糊地問:「這位……先生,方才所說的不知何意?」

  眾人鴉雀無聲,都瞪著中間那人,生怕他再說出什麼不好聽的來。

  卻聽那人呵呵笑了兩聲,說道:「有趣,有趣……」目光一抬,又道:「神勞形瘁,有所不恤,何苦來著……」

  應蘭風以為他是在說自己,疑惑道:「先生……」

  那人不待他說完,才又看著他道:「你走這一趟,處處生變,弄得神憎鬼厭,前面還有一道劫呢,不過……倒也不用怕,會有貴人相助。到時候你便知道我方才所說真與不真。」

  應蘭風心頭恍惚,還要再追問,卻覺著頭目森森,已經精疲力竭,張口咳嗽了幾聲,招財替他撫著後心,道:「大人還是先回去罷!」

  應蘭風竟無法出聲,張瑉見狀上前道:「招財叔,我來抱大人。」

  招財一點頭,張瑉就把應蘭風接手抱了,轉身離開。

  工人們見狀,也紛紛散開各自做工去,臨去還都瞅一眼「出言不遜」的那位,卻有好幾位紛紛地向地上那救人的少年道謝,那少年只是笑著擺手。

  招財站起身來,也掃了一眼那人,便也跟著張瑉去了。

  此刻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地上那少年把濕衣裳重又披上,便說:「您老人家能不能管住這張嘴?明明出力救了人,卻仍是得了不少白眼。」

  那人看來不過是四十左右,戴著一襲黑色的文士方巾帽,身著灰白色的鶴氅,清秀臉容,三縷長須,生得倒是斯文一派,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

  此刻這人袖著手,仰頭朝天,哼道:「這些俗人糊塗,也難指望他們懂為師的神機妙算。」

  少年歎了口氣,道:「人人都糊塗,只有師父你是最懂的,只是我也不明白:何至於差點送了我的命,也要救這個人呢?」

  那人嘿嘿一笑,道:「你命裡跟他有這樣一種緣法。」

  少年道:「半夜三更不好好地睡覺,哄騙我說來這裡釣魚,卻竟叫我做這種要命的苦差事。我瞧著……明明是你跟他有這一種說不得的緣法?」

  那人嘻嘻笑了兩聲,道:「我並不欠他,哪裡有緣?」

  少年嘖嘖說道:「難道我竟欠他?我從來不曾見過這人。您老編故事也要找個像樣點的。」

  那人並不回答,只是左右看看,道:「這一場大水把魚都沖走了,咱們還是正經回去睡覺罷了。」

  少年又氣又笑:「哪裡都沖走了,我便抱上一條來不是?」

  那人聞言便笑起來,道:「果然很是,你抱上來的是最大的一條肥魚。小張燁,果然是有近朱者赤這回事,你跟著為師許久,竟也變聰明了許多。」

  少年張燁歎息,道:「方才他們怎麼沒打您老一頓呢?」

  兩人鬥著嘴,沿著河岸往遠處的小鎮上而去。

  次日應蘭風從睡夢中醒來,猛然坐起,回想昨夜,恍若一夢,只是胸口仍是有些隱隱作痛,可見並非是夢。

  忽然耳畔隱隱地又有人說道:「你原來的運道不是這樣」又說「逆天改命,只怕不得善終」……嗡嗡然響成一片。

  應蘭風揉揉額頭,卻見招財走了進來。

  應蘭風並不知道招財昨晚上拼命地跳河相救的事,便只道:「現在什麼時候了?他們修的如何了?」

  招財把手上的湯盅捧著遞給應蘭風,才道:「大人雖然盡心盡力,可也要保重自己些才好,倘若出了什麼事,家裡頭可還有奶奶跟小姐呢。倒也要為她們著想著想才是。」

  應蘭風接了湯盅過去,聞言一點頭,有些愧疚道:「你說的很是,只是昨晚上情形緊急,我一時就顧不上許多了。只想著救人罷了。」

  招財歎了口氣,不再說話,只是看應蘭風喝湯。

  應蘭風喝了幾口熱熱地雞湯,才覺得胸口那副冷悶之意慢慢散開,忽然想起一事,就問道:「昨晚上是不是有個人說什麼……我的運道不是這樣,又說我不會死在那裡等話的?」

  招財頓了頓,才道:「的確是有這麼個人,還是他救的大人。」

  應蘭風愕然,便問詳細。

  招財就同他說了,應蘭風聽完,喃喃道:「這人倒不像是個尋常的江湖騙子,倒像是有些能耐的,只不知道為何那樣說我呢?」

  招財笑道:「大人何必放在心上,這種人信口胡說的多著呢。」

  應蘭風道:「若真是胡說,又為何有能耐救我上來呢?」

  招財便默然不語了。

  隔了十幾日,當地的工程便竣工了,應蘭風便請那些水工等喝了一場,滿城歡悅,張燈結綵,如過年一般。

  次日,應蘭風就打點啟程去下個地方。

  當地人眾念著從未見過這樣的好官,來到地方,並不貪吝剝削,卻是踏踏實實地為民謀利,且又都傳遍了應蘭風捨身救人之事,委實感恩戴德,因此應蘭風臨行之時,滿鎮的百姓都來相送,喧喧鬧鬧地送出十幾裡。

  好不容易勸了那些百姓回頭,應蘭風便騎馬而行,一邊走一邊查看周圍的地形山勢,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既然被欽點管理土木等事,但凡到了一處地方,先留心的便是地勢。

  南邊山上草木茂盛,水汽氤氳,且又多霧,走了會兒,就見白霧茫茫,將路都遮蔽了,就如人行在雲端一般。

  幾個隨從跟嚮導在前帶路,中間張瑉手按腰刀,緊緊跟在應蘭風身側,招財騎著一匹騾子,押著些行李等物跟在後頭。

  如此又走了十數裡,那霧竟聚而不散,越發濃了,應蘭風擔心再有瘴氣,就叫眾人把口鼻上圍了帕子,又行了會兒,張瑉忽然道:「大人,情形不太對。」

  應蘭風便問:「怎麼了?」

  張瑉還未回答,便聽得利箭破空之聲,張瑉反應極快,大叫道:「偷襲!」立刻把應蘭風從馬上拉下來,按在地上。

  應蘭風才下馬,就有一支箭從他原本所在之處射過,與此同時,周遭亂草叢中躍出許多道人影來,個個蒙面,手持兵刃,呼喝著便砍了過來。

  迷霧之中也不知多少人馬,張瑉指揮手下嚴防死守,一時險象環生,如此左沖右突,大概一刻鐘功夫,來敵才敗退而去。

  張瑉叫點查剩下之人,見死了兩個侍衛,傷了四個,卻有十幾個賊人死在地上,暗自叫了聲「僥倖」。

  此刻日頭有些出來了,霧氣漸漸消散,張瑉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便急忙催著人馬趕路,一邊越發警惕,又走了近兩個時辰,才影影綽綽地見了前方村鎮的影子。

  張瑉松了口氣,回頭對應蘭風道:「總算脫離險境了,方才大人受驚了。」

  應蘭風道:「無妨……」心中卻想起那夜,那位奇怪的先生所說的話,心道:「莫非這就是他所說的又一劫?只不過並沒有什麼貴人相助,難道真個兒只是個信口雌黃的騙子而已?」

  其實應蘭風自到南邊來,雖然是欽點的興修水利土木等工程,但是有些地方官兒貪墨成性,不免想趁機從中克扣搗鬼,還有一些因天高皇帝遠,故而自高自大得很,全然不把應蘭風放在眼裡,面對這些蠹蟲,應蘭風自然得想法兒對付。

  幸好的是,他在吏部那段時間,因為要歸類卷宗等,所以竟把些官吏的檔案看了個遍,他又是個有心人,竟在心中記了大半,此行之中,就見到了好幾個「老熟人」。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兒,但他對對方的底細卻是摸得極清楚,譬如京內可有什麼靠山,家中又有什麼親戚之類,其優劣之處,皆都通曉。

  那些官員見他如此厲害,本來要十分的刁難,不免就也只淺淺地做上三分罷了。

  而因此應蘭風也明白了當初調令未下、在平靖夫人壽宴之時,小唐對他所說的「未嘗不是沒有用的」那句話究竟何意。

  小唐必然也是算到了他此行阻難重重,在吏部所學的那些,早晚會派上用場,果然給他所料不差。

  但除了一些識時務者外,自然也還有一些冥頑不靈的地方官,不僅不聽調令,反而生出不軌之心。

  應蘭風一路而來,多虧了張瑉是個極機警得力的,因此雖然遇上了幾次劫殺,卻都安然度過,因此也還扳倒了幾個貪官污吏。

  頃刻間到了縣城之前,應蘭風抬頭看去,見乃是一座古老城池,城門口兩個差人耀武揚威,知道又不是個好地方。只怕方才那一場圍殺也跟此處的地方官有些關係。

  當地的縣官接了,倒也和顏悅色,並無差池之處。當夜便住在驛館之中。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中,應蘭風忽然聽有人喚道:「應大人,應大人醒醒。」

  應蘭風渾身困倦,心裡雖明白是急事,卻並不想睜開眼,卻聽那人道:「已經中了迷藥了,先帶出去。」

  應蘭風聽到「迷藥」兩字,勉強睜開雙眼,依稀看到一道有些熟悉的影子,自眼前一閃而過,應蘭風此刻心底已經迷糊,想道:「怎麼是他?他什麼時候回京了?我又什麼時候回京了?」

  忽然間有一聲慘叫聲傳來,繼而火光沖天,照的白晝一般,到處都是喊殺之聲。

  應蘭風雖仍緩不過勁兒來,卻也知道大事不妙,在一團血火躍動之中,只聽有人沉聲道:「竟是如此喪心病狂,統統殺了!一個也不要留!」

  這聲音本極好聽,此刻壓低了,卻顯出令人戰慄的狠辣之氣來。

  應蘭風試著動了動,歪頭看去,卻見前方門口,在湧動的血火之光中,一道黑衣勁裝的影子站在彼處,寬肩細腰,身段是極好的,平靜的仿佛閑看景致。

  然而在他周圍,卻有許多人正拼命呼喊,逃竄,或者負隅頑抗,一個個閃身而過,一個個卻又血濺當場,極快地倒下,終於……一切都歸於平靜,那火光隨著應蘭風的閉眼,也慢慢地熄了。

  應蘭風一直昏迷到次日傍晚才醒來,仍覺著頭疼如裂,咳嗽著爬起身來,發現自己睡臥在一間陌生的房中,回想昨晚的情形,頓時打了個寒戰,忙跳下地,鞋子也不顧穿便往外而行。

  到底身體脫力,蹣跚著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外面有人道:「……他們仗著朝廷不會追查來此地,竟無法無天至此,但凡是剩餘黨羽,一概格殺,必定要斬草除根,以儆效尤。」

  應蘭風猛然止步,沒來由咽了口唾沫,已經聽出這聲音是誰,卻又無法相信,伸手想要開門,手卻有些發抖。

  正在遲疑,忽然聽外頭腳步聲響,漸漸到了這邊。

  應蘭風情知那人來了,竟忍不住後退一步,與此同時,眼前那兩扇門便被推開,光芒隨著打開的門扇一擁而入,有人站在那一團光裡頭,身姿影影綽綽。

  應蘭風眯起眼睛細看,終於看清楚那人的臉。

  小唐站在門口,目光相對,便一笑道:「應大人,沒想到竟能在此相見,久違了!」

  他鄉遇故知,情形偏又是這樣的複雜,應蘭風仍是在震驚之中,便忙僵著行禮:「唐大人!你……您怎麼在此?昨晚上……」

  小唐邁步進來,在他手臂下輕輕一搭,道:「大人昨晚上被他們用毒煙熏倒,索性有驚無險,不必客套了。」

  應蘭風無法做聲,忽然想到手下一干人等,忙又先問如何。

  小唐皺眉道:「折損了幾個侍衛,張瑉受了傷……其他眾人都無恙。」

  應蘭風松了口氣,知道是此處的縣令圖謀不軌,果然,小唐道:「因此處靠近邊界不遠,此處縣官便勾結境外賊匪,有自立為王之意,又奴役百姓,無所不用……知道大人前來,生怕對他不利,便安排了殺人滅口計策,先前路上的截殺便是他們所為。」

  又說了那縣官昨夜已被斬殺,也命人去徹底清查其殘餘羽翼。

  應蘭風張口結舌,半晌歎道:「幸好唐大人及時趕來,不然我們皆成了刀下亡魂,更叫此獠越發在此狂妄坐大,將來豈不是成了朝廷的心腹之患?對了!大人如今已經是回國了麼?」

  小唐笑道:「我也是才回來,本不經過此處,只是推算著應大人是時候要經過此地了,又因聽說這裡的官兒不是好的,所以多心過來看看,不料正好遇上。」如此一團溫良謙和,讓應蘭風疑心先前聽見的那個下令斬草除根的聲音……究竟是不是他。

  而小唐雖說的雲淡風輕,應蘭風心中又怎麼不知:這種事哪裡有「正好」之說,必然是小唐料到他會置身危難,所以故意來幫手的罷了。

  應蘭風細看小唐,分別近四年,當初泰州遇見的這少年面上少了些許青澀之意,寶光內蘊,鋒芒不露,倒更顯得出色了,一時心中感慨萬分。

  小唐又說了幾句,便叫應蘭風歇息調養,他便出門而去。

  應蘭風卻又哪裡睡得著,跟著出門來,見天井裡蒼苔斑斑,遍地流水,正看處,就見招財從對面樓下堂中出來,手臂也是吊著。

  應蘭風見他受傷,忙趕上去問訊,招財道:「只是些許輕傷,大人不必擔憂,幸喜大人無礙。」

  應蘭風查看了他的胳膊,又點頭歎道:「唉!還真是給那個人說中了……」

  招財一怔,應蘭風以為他忘了,便道:「就是那夜救了我的那位先生,他說我前路還有一大劫難,但會有貴人相救……我起初也還不信的,如今豈不是對上了?」

  招財想說什麼,又不曾說,默默地低了頭,應蘭風卻又道:「只沒想到,我的貴人竟是唐大人……」說著,想到小唐出色的眉眼,不由搖著頭笑了笑,道:「從泰州開始……到如今,天南水北的,竟是何種緣分呢?」

  因為那惡吏在此地盤踞數年,從上到下都是黨羽,小唐便不忙著趕路,先命手下細細地搜查,竟著力把那些為非作歹的官吏跟惡霸等一一清除乾淨,免得留下後患。

  如此一直到了第七日上,才準備出發回京。

  應蘭風因還有公幹,自不能隨行,臨別時候依依不捨,忽然想起一事,便忙回身取了一個包裹,雙手奉上。

  小唐不解其意,只問:「這是?」

  應蘭風笑笑,道:「大人不必誤會,這個……是我一路南下所見的一些小玩意兒,本來想回京之後給真兒的,只不知道幾時才能回去,如今正巧大人路過此地,倒不如請大人先幫我帶回去交給真兒,也叫她勿要掛念,心中歡喜,不知可使得麼?」

  小唐聽了,大笑道:「大人一片拳拳之心,我怎麼能不成全呢?何況是順手之事。」說著,便雙手接了過來,又笑道:「應公放心,我定會親手交給小懷真。」

  兩人話別完畢,小唐翻身上馬,向著應蘭風一抱拳,道:「以後便在京中跟應公相見了。」說罷,打馬往前而行。

  應蘭風在後舉手揮別,目不轉睛且看,只見駿馬如龍奔騰,馬上之人英姿颯爽,身後諸人一一跟上,雖只有數十人,卻好生地整齊英武,似有千軍萬馬之勢,馬蹄聲如雷,轉瞬間便消失眼前。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32 PM

  ☆、第 66 章

  只因沙羅國距離京城實在太遠,縱然是傳信兒的話,走一趟也要一年時間,因此消息傳遞極為不靈便。

  譬如小唐自啟程前就發了信回京,林沉舟雖知道他出發了,但接到信的時候,卻並不能得知他如今已經走到哪裡了,因此就算想回信也是無處可投遞。

  所以自從小唐出使,兩方面的消息便如同斷絕了一般。

  而小唐又怎能算准了應蘭風便是在當月今日來到這窮山惡水之地呢?自然不能,事實上,在小唐的預計中,應蘭風最早也得幾個月後才到。

  只因知道此處的官員並不是普通的惡吏,而是那種窮凶極惡無法無天之徒,應蘭風雖有張瑉隨護,卻仍是難以對付。

  小唐怕有兇險,因此特意前來替應蘭風先清路的,沒想到正好遇見,救了個正著。

  小唐自沙羅國回來,隨行其實還有些車駕,譬如沙羅王所送的回禮等物,其中還有九個沙羅國美姬。

  小唐便只將這些人暫時安排在旁邊縣城之中,命梁九親自看護,自己卻帶了幾個得力的下屬繞路來到僻縣,虧得他連夜而至,不然的話,縱然晚一步也是萬事皆休了。

  如今總算是替應蘭風掃平障礙,才又快馬加鞭地率人趕回,繼續往京內而行。

  這一日在京中唐府,敏麗正跟應懷真說話,忽然外間丫鬟說:「林大小姐來了。」

  兩個人才站起來,就見林明慧笑吟吟地從外頭進來,只見她穿著一身紫色的衫子,上繡著百蝶穿花的圖樣,顯得身段窈窕,更添幾分美貌。

  敏麗上下一打量,便笑道:「林姐姐病了一場,還以為你要成個病西施了呢……怎麼反倒添了顏色了?竟比沒病之前更好看了!」

  林明慧聞言,面上微微一紅,卻不言語。

  敏麗卻又笑說:「你縱然不說我也知道。」

  林明慧一驚,便看她:「你知道什麼?」

  敏麗瞅著她,道:「你別慌……我怎麼不知道的?還不是我哥哥快要回來了的緣故?瞧姐姐這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樣兒,快快收著點兒罷了,免得叫人都看出來了,笑話你呢。」

  林明慧這才又笑著低頭,暗中松了口氣,因見應懷真也在場,便又啐了口道:「你才要收著點兒,一個閨中的女孩兒,總拿人取笑是怎麼樣呢?何況還對著懷真妹妹,你留神教壞了她。」

  敏麗也走過來,拉著應懷真的手坐在她旁邊,含笑說道:「你別瞧她年紀比我們小,然而她什麼不懂的?哪裡就輪得到我教壞了。」

  應懷真只是笑說:「姐姐別拿我取笑,我原是什麼也不懂的。」

  敏麗就也瞧著她笑,道:「這才是正經知禮的女孩兒呢。」

  林明慧見她兩個如許親密,心中詫異,便也坐了,說道:「我病了一場,你們兩個比先前竟更好了……」

  敏麗回頭道:「姐姐別吃醋,你病了一場,我不是還去瞧過兩次的?」說著抿嘴一笑,便低了頭。

  林明慧笑道:「算你還有些良心。」忽然目光一頓,望見敏麗頭上斜插著一支發釵,頂上一朵水紅色的絹花,極為精緻好看。

  林明慧心中一動,竟覺著這花兒眼熟的很,細想想,竟有些像是先前淩景深送給她、卻又給她扔了的那支。

  林明慧便故意問道:「你這朵花兒倒是新鮮,聽聞是外頭都愛戴的,我原本也想買一支,你哪裡得了的?」

  果然敏麗聽了,臉上有些靦腆羞色,便道:「也沒什麼……是景深哥哥送的,若是我自己買的,就也給姐姐也買一支了。」一句話而已,卻喜滋滋地帶著難掩的甜意。

  林明慧聽到「淩景深」三字,心中頓時大不自在起來,又窺著敏麗含羞的神情,忽然心頭一動,脫口道:「你莫非……」

  話到嘴邊,猛然想起應懷真也在,有些話卻不便說的,於是便忍住了,只沉吟低頭。

  應懷真卻並不言語,仿佛什麼也沒聽見,只撿了桌上敏麗沒做完的一個繡面兒,認真打量。

  原來應懷真同敏麗一場相交,幾乎無話不談……敏麗也曾隱隱約約提起過幾次淩景深,每次提及,總是十分讚揚之色。

  應懷真因是經歷過「情」之一字的,見敏麗說及淩景深時候的神情,含羞帶怯,滿面喜悅竟壓不住,簡直同她前生提起淩絕時候的模樣一般無二,心中便知道敏麗鍾情于淩景深了,而且還用情頗深。

  應懷真心中暗自歎息。

  上回小唐臨出使之前,應懷真跟隨應蘭風去他府裡,淩景深當時也在場,只是應懷真那時候只顧注意小唐去了,因此只是驚鴻一瞥,不曾十分留意。

  後來跟敏麗又說起來,才慢慢地記起了此人,知道他是淩絕的兄長,以及……

  只是她雖和敏麗交好,可有些話自然是不便說的,還有一些是絕對不能說的。

  因此每當敏麗提起淩景深,應懷真只當做不在意聽的模樣,或者隨意地敷衍幾句,除此之外,一個字也不肯多說,一句也不肯補明。

  然而敏麗心中極為心儀淩景深,這些誇耀的話偏又不能對旁人說,若對林明慧說,以她的性子必然不依不饒,或者又大罵淩景深一句,或者又取笑敏麗一頓……但是應懷真不同,不管對她說什麼,她只是笑聽著,溫和之極,令人舒服。

  因此敏麗反而更加喜歡,此刻她的心神都在淩景深身上,只顧喜悅於自己的喜悅,橫豎有個人在跟前聽著作為分享就是了,其他的全不在意而已。

  此刻應懷真聽兩個人又提起淩景深來,便又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把繡品放下,搓著手說道:「好似有些冷了,讓我把火挑的旺些。」起身就去那火爐旁邊,伸出手來烤火。

  林明慧見她離開了這兒,才一拉敏麗,小聲說道:「你可忘了先前我跟你說的話了?」

  敏麗問道:「什麼話?」

  林明慧皺著眉,喝道:「別裝傻,你明知道……那個人、那個人不是好的!」

  敏麗才笑著道:「原來你說景深哥哥?唉……你別總是對他有偏見,我跟他是一塊兒長大的呢,豈能不知?何況哥哥又跟他好……」

  說到這裡,忽然見林明慧滿面通紅,仿佛是個極氣憤的模樣,敏麗慌忙哄著說:「好了好了,你別氣,我不說了就是了……我並沒有如何,只是景深哥哥既然記著我,買東西送給我,我豈有不收之禮?不過是這樣而已,並沒有別的。」

  林明慧打量敏麗的樣子,疑心她是喜歡淩景深的……一時又驚又急,她張了張口,極想說淩景深也曾送過她這花兒,但是卻又怎麼說呢?說出來之後又會如何?何況淩景深還對她做了些絕不能宣之於口的事……

  林明慧想來想去,只是氣得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應懷真背對著她們兩個,隱隱約約聽到了三言兩語,知道兩人在為淩景深嘰咕。

  應懷真默默不語,只是拿著火鉗子撥弄那炭,紅彤彤地炭在爐子裡忽閃忽閃地,好像是個人一口一口地呼吸,應懷真眼前卻出現令人幾乎窒息的一幕:

  白幡飄揚,低低啜泣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而那個人一身縞素,背對著她,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她身旁一個丫鬟帶著哭腔,小聲說:「這可如何是好,小公子已經三天三夜不曾離開,飯也不曾吃一口,水也不曾喝,任是誰勸也不聽……」

  應懷真的淚刷地湧了上來,只是盯著那道背影,看著那挺直如冰的脊背,知道他心裡此刻必然是極難過的,她想勸他休要太過悲傷,不管如何,還有她在,他須得保重身子才好。

  於是不顧一切地跑上前去,喚道:「淩絕……」

  淩絕並不看她,只是死死地盯著面前那個牌位,應懷真看見他的臉如雪一樣,毫無血色,但雙眼卻偏極紅,仿佛哭出來的淚都是帶著血的。

  那一刻,應懷真仿佛能感同身受,她能真切地體會到此刻淩絕那種摧心折肝般的痛楚,淚不由自主地模糊了雙眼,應懷真伸手,試著去拉他的胳膊:「淩絕……」

  不料才一碰到他的手臂,淩絕用力一揮手,竟把應懷真猛地撇到旁邊去了,她猝不及防,倒在地上,半邊身子摔得生疼,幾個丫鬟嚇得亂跑上來,忙把她扶住。

  應懷真忍著痛,卻仍又驚又憐地看著淩絕,卻見他仍是一眼也不看她,只是死死地盯著前方那個牌位,頃刻,才冷冷地說:「你走開。」

  那時候應懷真以為是他傷心欲絕之故,故而才那樣對自己。

  所以回頭後,她還特意叮囑了隨行的丫鬟不許把此事告訴應蘭風……畢竟是她偷偷跑出來看望他的。

  那一摔,她的肩膀都青紫了,伺候的嬤嬤無意中看見,應懷真只辯稱是自己不留神摔了一跤,叫不許聲張。

  應懷真無法忘卻淩絕跪在靈堂上的樣子,那時候她曾想:不管做什麼都好,只要不讓他這樣傷心,那無論讓她做什麼都願意。

  可不管如何,都不能讓那個人活過來了,而這偏偏正是淩絕所想要的。

  應懷真被丫鬟們扶著離開,她仍是看著淩絕,而他仍是看著牌位上的那幾個字:淩景深……

  黑底白字,觸目驚心。

  是的,在他們成親之前,淩景深已經過世了。

  起初不知他的死因如何……應懷真打聽過,眾口一詞地說是急病。

  思緒起伏,耳畔又聽敏麗低低地笑說:「你就別管我了,還是管管你自己罷了。」

  林明慧哼道:「你且笑罷了,你只不要說我沒有提醒過你……要知道,世上可沒有賣後悔藥的。」

  敏麗道:「什麼後悔藥,我要那勞什子做什麼呢。」

  應懷真的眼睛微微有些濕潤,幸好靠著火,很快便又幹了。

  屈指算來,距離前世淩景深過世……算來還有不到三年的時間。

  忽然有人輕輕板住她的肩頭,低聲笑語:「傻丫頭,對著爐火發什麼呆?瞧你……臉兒都熱烘烘的了,這樣再跑出去,保管就跟林姐姐一樣病倒了。」

  原來是敏麗過來了,輕輕地把應懷真扶起來,讓她仍回原來的榻上坐了。

  應懷真看著敏麗溫柔的臉,想到方才記憶的那些場景,心中仍是不由有些難受:若真的淩景深三年後會死,那這世上除了淩絕,又要多一個傷心欲絕之人了。

  下午時候,應懷真乘車回到府內,才進屋裡,就見李賢淑滿面春風地自外頭回來,笑道:「總算是萬事大吉,天下太平了。」

  丫鬟來幫應懷真把斗篷收了,應懷真還未開口問端倪,李賢淑已經笑道:「你三姨媽那件事已經好了……多虧了你三叔父,真真是個能幹事兒的好人!我還以為是天大的事兒,心煩的不得了,今兒你三叔父跟我說: ‘都是互相知道名姓兒的,大家坐在一塊兒,喝了兩杯酒就沒事兒了’,如今你三姨夫已經放出來了。」

  李賢淑喜不自禁,想了會兒便又笑起來,自此跟三房才又多了幾分親近。

  很快便到了年底,天氣轉冷,這兩日又下起雪來。

  應懷真一大早兒起來,披了斗篷,去給老太君請安,跟應翠應玉應蕊他們幾個女孩兒圍著說了會兒話,見老太君乏了,便起身回房。

  四個女孩兒走到半路,正說笑著,忽然見從旁邊的廊上來了一人,應玉先叫起來:「是小表舅!」

  當下跟應翠兩個就迎上去,圍著說長道短,郭建儀就也停了步子,同她們說話。

  應蕊在旁看著,便道:「這裡怪冷的,你回不回去?」

  應懷真因見郭建儀同應翠兩個說話的時候抬頭看了自己一眼,怕他有事,就對應蕊道:「你先回去,我等會兒再回。」

  應蕊也不說什麼,只有看了一眼郭建儀,便自去了。

  應懷真就站在原處,一邊看雪一邊等著,果然過了片刻,也不知郭建儀說了什麼,應翠應玉兩個便撒歡兒跑了,周遭又是一團安靜。

  應懷真回頭,見郭建儀已經走到身邊兒來,望著她笑說:「怎麼不跟蕊兒一塊兒回屋,在這兒吹風做什麼?」說話間,就把她的斗篷拉了拉,帽子又扶了扶,順便撣去上頭的雪。

  應懷真回頭道:「小表舅這會子來做什麼?可是有什麼事兒?」

  雪映著光,照的她的臉越發的白,如美玉微芒,雙眸更是黑白分明,仿佛能看透人心。

  郭建儀看了會兒,便轉開頭去,只道:「上回你不是叫我打聽二表哥的事兒麼?我已經派了個親信過去南邊兒,今兒才傳了信回來……」

  應懷真聽到他說父親的事,早忘了淡然為何物,忙抓住他的手著急地問:「我爹怎麼樣了?小表舅你倒是快說。」

  郭建儀看著她滿目期待,微微一笑,道:「別急,那人是親見的,也跟二表哥說了話,二表哥好得很呢,你放心就是了……唉,整日裡操不夠的心,可怎麼成?」

  應懷真正眼巴巴瞪著,聽了這話,喜得眉開眼笑,伸手握了握嘴,呵出一口氣,便笑道:「哎呀!我可是放心了!你不知道我懸了多少日子的心呢!」

  郭建儀看著她笑容爛漫,在懷中一摸,應懷真不由又笑:「你又給我帶東西了?」

  郭建儀笑道:「這次可不是我給你帶的。」說著,就掏出一物,遞了過來。

  應懷真低頭一看,竟似是一封書信,呆呆接過來,不由問道:「這是……」

  郭建儀道:「你打開看就是了。」

  應懷真忙撕開了,將信紙展開,一看那上頭的字,頓時就落下淚來,原來正是應蘭風寫給她的親筆信。

  應懷真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見應蘭風寫他沿路的趣聞以及窘事,情難自禁,又是掉淚又是笑,如此看了兩遍,才把信收起來,道:「小表舅,我不知該怎麼謝你。」

  郭建儀已掏出一方帕子,遞給她道:「同我說這個,便是要同我生分了。」

  應懷真接過帕子,一邊拭淚,一邊破涕為笑:「誰跟你生分了,我若當你是外人,就不敢煩你幫我打聽我爹的事兒了,你倒是也肯用心,特意派了人過去……換了別人,也難得是這樣放在心上。」

  郭建儀唇角動了動,應懷真看看那方帕子,仔細疊了疊,道:「弄髒了,等我洗了再還你。」說著便欲收起來。

  郭建儀笑笑,卻說:「不妨事。」便舉手拿了過來,重放到懷裡去。

  應懷真聽說了應蘭風的近況,又看了他的親筆信,心中一塊巨石落地,轉頭看著面前飛雪,長長地籲了口氣,道:「這幾日我最高興的就是今兒……小表舅,每次你都帶好消息給我,真真是我的福星……」說著,樂得又笑。

  郭建儀目不轉睛看著她,目光裡一片溫柔,忽然見幾片雪隨著風吹飄了進來,有的便落在應懷真的流海兒上,郭建儀見著,便抬起手來,想給她拂去,手懸在半空,將要落下之時,忽然見應懷真睜大眼睛,愣愣地盯著對面。

  郭建儀一怔,隨著轉頭,驀地看到對面一道卓然不群的人影,依稀正也往這邊看來。

  郭建儀認出那是誰,頓時整個人似轟雷掣電,竟呆在了當場。

  雪紛紛飄落,幾乎迷了人眼,應懷真先是愣住,而後驚喜交加地歡叫道:「唐叔叔!」即刻把裙角拎起,拔腿往那邊跑去。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33 PM

  ☆、第 67 章

  密雲似蓋,雪落如塵,正是妝點山河,亂迷人眼的時候,在回廊對面出現的那人,卻更是風姿卓絕,皚如山上清雪,皎若雲間之月。

  郭建儀萬萬想不到小唐竟會在此出現。

  大約是因方才有些心神動盪,只顧注目應懷真去了,因此竟不曾留意周遭,更不知道小唐是幾時來的,看了多久,心中竟無限不安。

  他素來敬終慎始,克己慎行,從來不曾失禮人前,不料今日這一陣兒恍惚,竟偏給個最通幽洞微、明鑒萬里的人撞個正著。

  也不知他見了多少,又懂了多少。

  郭建儀一怔之下,那手便握住了,正要收回,應懷真已經歡呼了聲,竟是撇了他,轉身往小唐那邊奔去。

  那錦白色的披風在他面前一蕩,如曼柔的輕雲閃過,因跑的快又兼風吹,底下裙裾飛揚,像是綻開一朵飄然的蓮。

  郭建儀身不由己地凝視著應懷真的背影,只見她離自己越來越遠,這走廊下也越來越冷,兩邊的雪密密實實地落個不停,就像是給廊子加了兩道白色的垂簾,而天地已經消失不見,於他面前,只有這一道孤孤零零的回廊,他在這裡站著,而應懷真轉身跑離。

  心裡忽然有種異樣的預感,莫名地有一絲揪痛。

  然而目光所及,望見彼方的那個人,郭建儀悄然吸了口氣,於面上作出三分無可挑剔的微笑,手在腰間微微一握,端直了肩,邁步也往那邊徐徐而行。

  應懷真跑到走廊盡頭,又忙著轉了個彎兒,裙裾斜斜漾了開去,她伸手在廊柱上扶了一扶,眼中透出慢慢地喜悅,望著那邊小唐也已經轉了過來。

  如此,則更加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臉。

  一別四年,這人的容顏仍是依舊,只依稀……通身似多了些什麼,是她有些熟悉然而畏懼的。

  應懷真的手握在廊柱上,廊柱在風雪中冰封雪凍,自是冷極,那股寒意便自她的掌心傳了往上。

  應懷真忙鬆開手,腳下複又往前,此刻腳步卻略放緩了一些。

  而小唐已經也快步走到了跟前,應懷真看清他雙眼中的溫和喜悅,心中不由也一喜,才又跑前兩步,張開手欲抱,忽然想到一事,忙又垂下手臂,只是看著小唐,笑問道:「唐叔叔,你幾時回來了?」

  想到他臨行之前的憂心難以自製,這幾年來偶爾想起的種種思量,更覺此刻相見可貴。

  小唐早將她一舉一動看的明白,不由笑道:「今兒才回來……怎麼不抱唐叔叔了?」

  應懷真見被他發覺,略有些臉紅,便道:「我如今大了些,不能像是先前那樣亂抱人了。」

  小唐哈哈仰頭一笑,卻驀地張開雙臂,竟將她擁入懷中抱了一抱。

  應懷真愣住,身不由己靠在他的胸前,驚得睜大雙眼,然而靠在小唐身上,心中驀地生出一股無比踏實的感覺。

  忽然間,莫名地便想起在齊州街頭的時候,她從拐子懷中用力向著他掙扎過來,緊緊摟住他的那一刻感覺,就如同漂流水上的人終於抓到一塊兒浮木……不不,如今看來,竟是一艘大船了。

  應懷真胡思亂想著,便不由抿嘴笑了起來,雙手動了動,悄悄地在小唐腰間也抱了一抱。

  此刻郭建儀已經到了跟前,小唐便放開應懷真。

  郭建儀微微一笑,拱手見禮:「唐大人有禮,早上聽聞您回來了,只想不到這麼快便見面了。」

  小唐亦微笑道:「郭大人不必多禮,我因有件事,所以特來見懷真一面。」

  郭建儀看一眼應懷真,仍是笑微微地便道:「既是這樣,我便先不打擾了,懷真,改日小表舅再來看你。」

  應懷真忙道:「小表舅慢走。」

  郭建儀又向小唐施了一禮,才緩緩轉身。

  一直等他轉過身去,臉上的笑才一點一點斂了,紛紛雪落如雨,郭建儀只覺耳畔一片無邊寂靜,只聽到刷刷地落雪聲音,更顯孤寂。

  如此好歹出了這一重院落,郭建儀站在門口,面無表情,抬頭看雪。

  站了半晌,才欲離開,就見兩個丫鬟頂著雪,嘻嘻哈哈說笑著過來,見了他在此,便站住了行禮。

  郭建儀見她們是想進院子的模樣,便問道:「你們是去哪裡?」

  其中一個說道:「我們去找東院的吉祥姐姐,跟她借樣兒東西呢。」

  郭建儀微笑道:「若不是要緊的東西,何必這時侯去呢?我方才見太太那邊正翻檢箱櫃,把那些用不著的衣物等都賞了人,你們何不去湊個熱鬧呢?」

  兩個丫鬟聽了,大喜,忙謝過郭建儀,拔腿就去應夫人那邊了。

  郭建儀目送她們去了,回頭又看一眼院內,微微閉了閉雙眼,才邁步下了臺階。

  此刻地上的雪已有一寸厚,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郭建儀緩步踏雪而行,雪片子刮在臉上,旋即化成冰涼的水,郭建儀走了會兒,便想到了什麼似的,腳步一頓。

  他抬手在胸前摸了摸,似乎出神,頃刻,面上才重又露出幾分淡淡笑意來,再走時已加快了步子,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郭建儀離開之後,應懷真便忙問:「唐叔叔今兒才回來,這麼快就來見我,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原來小唐絕早進城,自然先去面聖,將出使的情形稟明,出宮之後,安排了各色事宜等,自然又回府拜見各位長輩,鬧哄哄地,將近中午時候才出來,然而還得去見恩師林沉舟。

  他一路上長途跋涉歷經艱難才回來,鞍馬勞頓,殫精竭慮,本該先行休整,然而偏又連環轉似的走了這一趟,所見的又都是分毫也不能鬆懈面對的人物,任憑他年少體健,精力過人,卻也已經身心俱疲,有些撐不住了。

  小唐本來想下午再來見應懷真罷了,回府之後稍微整理了一番,看著應蘭風交付之物,忽然想到自己臨行之前,應懷真在唐府對他說的那番話,剎那間眼前便浮現那張寫著擔憂的小臉兒,她紅著眼哽咽似的說:我等你回來。

  小唐回想著,不知不覺莞爾一笑,竟又憑空生出一股力氣,便仍是打起精神,來了應公府內尋她。

  小唐見她問,就把自己在僻縣遇見應蘭風的事說了一遍,只沒有提剿除了惡吏及應蘭風遇險之事罷了。

  應懷真目不轉睛凝神聽著,小唐瞧著她專注之態,笑道:「你父親叫我捎了些東西給你……方才我因沒遇見你,就叫人送到你們屋裡去了。」

  應懷真喜不自禁,忽然又問:「唐叔叔是順路去了那裡,才跟爹遇上的?」

  小唐只哈哈一笑,道:「又問這個做什麼?」

  應懷真想了想,見他不答,就知道其中有事,恐怕涉及政事,只好不問了。

  小唐見她似乎身上單薄,便說:「不要在這兒說了,免得凍著,我送你回去,且走且說罷了。」

  應懷真也笑了一笑,兩人便往東院而去,下了回廊,雪頓時灑滿了頭。

  小唐看著應懷真,忽然想起方才郭建儀給她整理貌兜的情形,此刻見風撩起她的帽子,便也站住腳,伸手替她往前整了整。

  應懷真抬頭看著,道:「唐叔叔,你這樣細心……」忽然不知想到什麼,就掩口一笑。

  小唐道:「你的小表舅不也是這樣細心麼?你這樣笑是什麼意思?」

  應懷真聽他說起郭建儀,便點頭道:「那是自然,小表舅對我是極好的……」說到這裡,卻又笑。

  小唐越發覺著古怪,便又問:「到底笑什麼?倒不像是個好的笑。」

  應懷真索性笑出聲來,才說道:「怎麼不是好的?正是個極好的呢……我方才不過想起來了,唐叔叔這次回來,大概不久就要成親了?」

  原來應懷真見小唐如此溫柔,不免又想起林明慧來,想到他兩個的相處情形,於是才忍不住笑了。

  小唐聽她提起這個,便回過頭來繼續往前而行,微笑回道:「應該是的。」

  應懷真便念了聲「阿彌陀佛」,小唐不由也笑道:「怎麼先念上佛了?」

  應懷真歪頭道:「沒什麼,先前我常去你們府裡,跟敏麗姐姐說話,她常念叨這件事呢,好不容易你回來了,可算去了心事,府裡必然又有一場大熱鬧了,我也高興呢。」

  小唐點了點頭,並不說什麼。

  應懷真想了想,心中一動,就又笑說:「是了,我只跟唐叔叔你說,本來這兩年裡,也有好些人去向敏麗姐姐求親……她只推說你還未成親呢,所以都不答應,若你跟明慧姐姐成親了,看她還推脫什麼。」

  原來應懷真心中想起敏麗心儀淩景深的事,只不明白小唐是否知道此事……但不論如何,最好早些給敏麗另外選一家好人家,能早些斷了她對淩景深的癡念才好。

  有道是「長痛不如短痛」,若是早些死了心,等淩景深真的過世……或許就不會太過的傷心欲絕呢?

  因此應懷真此刻便說起此事,隱約也是提醒小唐,讓小唐給敏麗留心的意思。

  不料小唐聽了,便笑道:「我也聽了敏麗滿口的誇你,說這幾年虧了你陪伴她……你這丫頭,倒是替她打算起來了?嗯……不過你也大了許多,只怕再過兩年,求親的人也要紛至遝來的,你可替自己想過?」

  應懷真聽了這話,臉上微紅,卻道:「怎麼又說到我身上來了?我不用想,我是不會嫁的。」

  小唐很是意外,轉頭看她,笑道:「又孩子氣了,可是胡說。」

  應懷真搖搖頭,臉上一絲兒的笑都沒有,道:「不是胡說,我真的是不嫁的。」

  小唐見她說的認真,不由雙眉微蹙,問道:「這又是為何?」

  應懷真並不言語,只是微微低著頭,小唐在旁相看,見她含辭未吐,矗立雪中,美若空谷幽蘭,潔似梅花帶雪,氣質秀雅絕倫,更兼膚色瑩玉,櫻唇半啟,眉尖帶一絲輕愁似的,越發惹人憐愛。

  雖然此刻才十一歲,然而這般的容顏氣質,已初露絕世之姿,只怕再過兩三年,出落的越發好,名聲又漸漸傳出去……

  小唐忽然又想起郭建儀方才的神情舉止,應懷真雖然並沒察覺什麼,然而方才他在對面看得清楚。

  郭建儀凝視應懷真之時,同這人先前的淡漠冷靜不同,無論舉手投足亦或者眼神之中,都透出一股溫柔之意。

  想應懷真此刻年紀雖小,情竇未開,卻已經有人暗中動心了,若她再大一些,又是如何呢?

  只是……從未想到,郭建儀那種寡情持重之人,竟然會喜歡這小丫頭?然而他們兩個卻是名義上的甥舅關係,只怕郭建儀若想好事成真,也是阻難重重,可轉念又想:以那人的心機心志,若真的看上了應懷真,只怕等閒也是不肯放手的,必然會想法兒達成所願。

  小唐想了想,搖頭暗笑。

  見應懷真不答,小唐斂了神思,便笑著打趣道:「好好好,你若不嫁人,那麼唐叔叔就也不娶親了。」

  應懷真一震,凝眸看了小唐片刻,竟不理睬他了,只賭氣低頭,往前快走。

  小唐忙說:「地上滑,慢一些,忘了小時候跌的那一跤了?」

  一邊說一邊幾步趕上,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

  應懷真停步不及,加上腳下地滑,身子便往旁邊歪過去,不由心慌,電光火石間,小唐忙張開雙臂,重將她抱入懷中,這才穩住身形。

  應懷真驚魂未定,忙站住腳,有些赧顏,才要說話,不料小唐見地上雪厚,又見她只仍穿著一雙薄棉的繡花鞋,站久了必然被雪打濕了,便道:「不要動。」

  應懷真尚不知如何,小唐已微微俯身,竟將她打橫抱起,往前而行。

  應懷真雙腳騰空,驚慌起來,忙叫道:「唐叔叔!」不敢高聲,又低低道:「快放我下來!」

  小唐笑著垂眸看她,故意又逗她道:「怕我把你扔了?還是怕我也跌一跤,連累你摔了?」

  應懷真一顆心亂跳如鹿撞,已經滿面通紅,只是不好再說什麼,無可奈何,只好伸手捂住臉。

  小唐看著她的模樣,想笑,又怕她更加羞臊,只好忍笑不語,抱著她一氣兒走到那門洞裡,才將她輕輕放在那乾淨沒雪的地方。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34 PM

  ☆、第 68 章

  應懷真雙足落地,便稍稍後退一步。

  小唐不免又叮囑:「別亂動,從這裡滑下去只怕摔得更厲害些。」

  應懷真便停了腳,一手撐在門側,微微抬頭看一眼小唐。

  小唐見她雪膚裡透著嬌嫩的粉紅,眸光流轉,含羞帶惱似的,便笑道:「放心罷了,你既不樂意,以後再不如此就是了。」

  應懷真握著衣角,微微低頭,小聲道:「我倒沒有不樂意,何況唐叔叔是一片好心,只不過,叫人看見了未免不大好……」

  小唐見她如此守禮,本要打趣兩句,然而又想到先前郭建儀的舉止,便也點了點頭,若有所思說道:「說的也是,你畢竟……」末了一聲輕歎,也不知是何情緒。

  應懷真聽他語氣中似有幾分寥落之意,便抬頭看過去,正見小唐抬頭望著眼前飛雪茫茫,應懷真就也隨著看過去。

  只見亂雪紛紛揚揚地自天際飄灑而下,真如「戰退玉龍三百萬,殘鱗敗甲滿天飛」,將眼前亭臺樓閣,冬青松柏等盡數覆蓋,那些大松蘿,假山石跟石墩子上都覆滿了白雪,在庭院之中,看來如一朵朵雲飄在地面,場景如畫,靜美絕倫。

  兩人站在門洞裡,一時誰也不曾言語,只雙雙看著眼前飛雪亂舞,耳旁聽著雪落無聲,周遭闃無一人,天地間靜謐寂然。

  頃刻,小唐才回過神來,轉頭看應懷真,見她也正癡癡看雪,便微笑著說:「只顧站在這裡做什麼?快些回屋裡去罷,我就不過去了……改日有空再來。」

  四目相對,應懷真只覺心裡仍有話,然而卻不知要說什麼才好,半晌,只得答應了一句,低頭轉身,進了門裡。

  小唐只站在門外望著她,見應懷真小心翼翼地下了臺階,走了兩步,忽地停了腳。

  小唐見她立在雪裡,因方才抱她的緣故,那遮雪的披風帽子便滑了下來,雪紛紛地落在她的頭上肩上,小唐才要讓她快走,應懷真卻回過身來。

  小唐一怔,卻見應懷真雙目盈盈,望著他說道:「唐叔叔,你能安然回來,實在是再好不過……」說到這裡,似有些不好意思,便莞爾一笑,又轉回身去。

  小唐未及答話,見應懷真已經一路小跑著到了屋前,撩起簾子低頭進了裡面兒。

  小唐見她已經進了屋,才也笑笑轉身,踏雪而去。

  應懷真跑回屋裡,吉祥聞聲便迎過來,見她頭上落了雪,有些已經化了,忙叫小丫頭拿了絲帕來擦,又道:「姑娘怎麼沒有戴帽子?給奶奶看見,又要罵我們沒跟著了。」

  應懷真只是笑,卻不答話,把披風去了,才問道:「起先是不是有人送東西來了,在哪裡呢?」

  吉祥道:「在裡屋呢,給姑娘放在桌子上了。說是一位唐大人從南邊帶回來的?是什麼好東西呢?」

  應懷真仍是樂著,來不及跟吉祥囉嗦,就跑進自己屋裡去,果然看到桌子上放著個包袱,忙打開來,見裡頭是個極普通的紅漆描紋木匣子。

  應懷真輕輕一板打開,撲鼻一陣清香,沁人心脾,卻又驚見這匣子裡原來有許多格子,每個格子裡放著不同的小物件,有的是色彩奪目的小玩偶,有的是些小首飾似的,還有一些格子裡放著的是一團錦繡之物……總之有十多個格子,其琳琅滿目,不一而足,正是小女孩兒們最喜見到的。

  應懷真又驚又歎,果然也是心花怒放,又忙拿出些玩偶來觀賞,見有木制的,有泥塑的,還有斑斕的小瓷娃,或笑或出神,許多表情,無不惟妙惟肖,各有可觀之處。

  應懷真將它們一一排列在桌上,又把那些頭花,釵環之類的拿出來瞧,卻見無非都是些別具風情之物,跟京內時下流行的不同,想必是南邊兒各部族之類的女孩子們常用的。

  漸漸地擺了小半個桌面兒,應懷真又拿了那錦繡的袋子出來看,見上面繡著一束喚不出是何名字的花草,用的針法也不是她學過的刺繡手法,還未打開,就嗅到一陣香氣濃郁,令人心曠神怡,原來是個香袋兒。

  除了這些,還有兩塊兒女孩用的繡花手帕。

  應懷真看了這個,又看那個,愛不釋手。

  雖然這些小玩意兒並沒有一件值錢珍貴之物,然而難得的是,這並不是一夕一地所能收集全了的東西,可見應蘭風一片拳拳愛心,他雖在外,可心裡未嘗不是時時刻刻惦記著他的小女兒,想必見了這些玩意兒,就記起應懷真來,便特意給她收藏了。

  應懷真坐擁這許多物件,一會兒笑,一會兒卻又濕了眼眶,最後竟含著淚笑了起來,這一瞬間,只覺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兒了。

  頃刻間李賢淑也來到了,才一進門,就被應懷真拉著去看應蘭風給她所帶的「寶物們」。

  李賢淑又驚又喜,也端量著瞧了許久,便歎說:「可見你爹是最疼你的。」忽然想到應蘭風也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就又有些難受。

  應懷真見李賢淑呆坐不語,便明白她的心情,忙安慰了幾句,見丫鬟不在跟前兒,就偷偷地把郭建儀先前跟她透露的消息說了,李賢淑驚問:「可是當真?明年你爹就可能回來?」

  應懷真道:「小表舅說只極有可能,所以娘不用太傷心了,且安心等著罷了,沒什麼比爹能安然無恙回來更好的了。」

  李賢淑才轉憂為喜,道:「倘若真個兒回來了,說什麼也不叫他再往外跑了,他自個兒吃苦不說,咱們也提心吊膽的……縱然是給再大的官兒也不要。」

  應懷真笑問:「就算是給娘一品誥命也不要麼?」

  李賢淑轉了轉眼珠,道:「那個容我還得再思量思量……」母女兩個便笑了起來。

  應懷真把東西一樣一樣放回匣子裡,李賢淑在旁看著,忽然想起一事,便道:「這是誰給你送來的?是不是……那位剛出使什麼……什麼‘傻了國’才回京的唐大人?」

  應懷真微微詫異,聽李賢淑說的如此可樂,便忍不住笑起來,道:「是沙羅國,不是‘傻了國’,娘怎麼知道是唐叔叔給送來的?莫非也見著他了?」

  李賢淑坐正了些,看著應懷真道:「真的是他送來的?他怎麼會跟你爹見著了?」

  應懷真就把小唐同她說的略轉述了一遍,李賢淑聽得點頭,末了又思忖了會兒,道:「真真兒看不出,這人原來是這樣有心……這一次到府裡來,卻沒驚動別人,想來是專程單獨來見你的,嘖,對你倒是極好的。」

  應懷真聽到後面一句,微微一怔,便道:「唐叔叔雖然對我好,不過也是看在爹的面兒上罷了。」

  李賢淑又出了會兒神,才又說:「我倒是不曾遇見這個人,只是方才我在前頭辦事,聽二門上那些小廝唧唧喳喳,說家裡來了個了不得的人物,是剛從那傻了……沙羅國回來的唐大人……」

  應懷真這才明白,李賢淑卻又道:「他是一個人來的?」

  應懷真道:「是一個人。」

  李賢淑有些疑惑,又道:「我怎麼依稀聽那些小廝們說外頭還有一輛馬車,難道是別的客人?」

  應懷真自不知道那另一輛馬車又是如何,只說小唐別過應懷真後便出府而去,原來他來之時,恰好應老爺在書房裡,聽了門上報,急忙迎了出來。

  小唐只略寒暄幾句,便說應蘭風有東西托他送給應懷真。

  應老爺十分知機,心想小唐這樣的身份,若是要轉交什麼東西,不管隨便派個什麼小廝送來就是了,如今竟親自登門,必然是要親手轉交了,當下也不多說什麼,即刻叫人領了他去相見了。

  小唐出府之時,只叫了個小廝向應老爺轉告一聲,免得再驚動相送,自己便徑直出了應府。

  不料才出應府大門,就見有個黑衣之人,撐著傘站在雪裡,緩緩邁步,竟是沖他而來。

  小唐一怔,便住了腳,才要問詢,那人傘下抬頭,雖是一身黑衣,臉卻白的如同一團兒雪,向著他微微一笑,道:「唐大人可還認得小人麼?」

  四目相對,小唐心中大喜,走上前去,二話不說,輕輕一拳打在那人右胸肩頭,道:「淩景深,你搞什麼鬼!」

  淩景深被「打」了一拳,順勢便往後一仰身子,一手揉著肩膀,笑了幾聲,道:「我怎麼敢在唐大人跟前搞鬼?何況我特意來尋你,這就是你的見面禮麼?」

  小唐仔細打量他的臉,見他比先前仿佛清瘦了些,卻仍是那副懶懶笑笑地神情未改,就仿佛昨日才分別似的。

  小唐心中百感交集,又走上一步,將他抱了一抱又放開,問道:「是特意來找我的?為什麼不在我家裡等著,卻跑到這裡來風吹雪打的?」

  淩景深道:「我倒是想安安穩穩地喝著酒等你呢,只是有人等不及了。」

  小唐疑惑,微微挑了挑眉。

  淩景深把身子一讓,小唐抬眼,看到牆角不遠處停著一輛馬車,此即,正有個人開了車門跳下地來,黑色麂皮厚底官靴,朱紅色的衣袍,兩肩繡金龍紋,黑金相間的寬革帶束腰,大袖飄揚,委實龍章鳳彩,迥然不群。

  小唐一見,又驚又喜,急急上前幾步迎了過去,那人也往這邊走來。

  小唐滿面驚喜,將走到那人跟前,卻驀地單膝一屈,將要下跪的樣子,那人卻一步上前,及時將他的胳膊握住,硬生生拉了起來。

  小唐才站住了,抬頭看向那人,卻見那人眼中帶笑,道:「這麼些年不見了,還跟我行些虛套?當不當我是兄弟了?」

  小唐看著對方雙眸,卻只見一片熱誠懇切笑意,經年未改,一如昨日。

  雪紛紛揚揚,落了兩人滿頭,看起來仿佛各生華髮一樣。

  彼此凝視片刻,小唐才笑起來,手上一動,反握住那人的手,左手往前,抱住那人肩頭,在他背心上輕輕地捶了兩下,道:「永慕!」

  原來這親自來到應府,于車上等候小唐的,竟然是熙王趙永慕。

  聽了小唐喚他的名字,熙王才也笑了起來,同樣抱住小唐的肩,也在他背上捶了兩下,輕聲喚道:「三郎。」

  身後淩景深扛著傘,緩步走了過來,見狀道:「你們兩個要在這裡站多久?我可不比兩位,已是餓得前心貼後胸了。」

  小唐跟熙王聽了,才各自鬆手。

  小唐回頭,索性一把把淩景深抱了過來,道:「咱們許久不見了,的確該好好地喝一場才是,說,你要吃什麼?」

  淩景深仿佛在思索,一時未答,小唐又看向熙王,道:「今兒總算不用我掏銀子了,已經有了個大大地金主在此,有那些平日裡饞卻吃不起的,趁早兒快說出來。」

  熙王仰頭大笑,淩景深道:「有你這句話我可要放膽說了……熙王殿下,如果要討賬可要找對人,記得不幹我事,是他慫恿的。」

  熙王笑道:「使得!這一會子,縱然你說要吃禦膳,我自也要飛天遁地想盡法子給你們弄來!」

  小唐聽了,跟淩景深面面相覷,頃刻,兩人也都大笑起來。

  三個人勾肩搭背,竟然也不乘車了,只是隨性踏雪而行,邊走邊談天說地。

  淩景深起初還舉著傘,走了會兒,小唐興起奪過來,自己撐著擋雪,過了片刻又嫌手冷,那傘便東倒西歪,熙王見狀便接了過來,卻只是往中間撐著,替小唐擋著雪。

  三人吵吵嚷嚷,不多時已經便到了一座酒樓,當下也不挑揀,便進了門,到了樓上,小二見三人身上帶雪,特意弄了兩個火爐放在身邊烤濕衣裳。

  很快佈置了一桌的酒席,三人邊吃邊說,小唐因見了舊友,又因剛回來,意興飛揚,一時忘情,吃了幾杯酒,漸漸地犯了酒意,更加上他已經疲倦到極致,起初還撐著說話,慢慢地便趴在桌上,閉了眼睛,一時竟睡了過去。

  淩景深從旁推了他一把,見他不動,便笑道:「這麼不頂用,即刻就醉了?」

  熙王探頭也看了看,道:「也沒吃幾杯,莫不是太累了?畢竟他早上才回來,昨晚必然是沒睡好,更加上長途跋涉……今兒也沒好生歇息,唉,都是我們太性急了,倒該等他歇好了再鬧他。」

  淩景深道:「早知道就在唐府等他就是了。只怕他不知在應公府耽擱多久呢。」

  熙王聽了,也道:「說的是,誰耐煩等……只是三郎忽然跑去應公府做什麼?又不像是緊急公事。」

  淩景深想了會兒,笑說:「大概是為了他那個小朋友罷了。」

  熙王越發好奇,便問:「什麼小朋友,我竟一點兒不知?」

  淩景深喝了一杯酒,才說道:「就是調去南邊治水的應蘭風應大人的二小姐,叫……應懷真的,小唐對她很是不同。」

  熙王想了想,撫掌笑道:「原來是那個孩子,我是見過的,哈……原來他們竟這樣好。怪不得……」

  淩景深問道:「怪不得什麼?殿下又是在哪裡見過那孩子的?」

  熙王也又倒了一杯酒,才道:「上回我去香積寺還願,正好撞見了唐夫人跟敏麗妹妹也去,那位……二小姐也隨行,我瞧了幾眼,倒覺著她那一身兒的氣質,有些跟三郎類似。」

  淩景深噗地笑了出來,道:「這話有理,他臨行那日,那孩子過去送他,說了幾句話……我旁邊瞧著,也覺著……」說到這裡,便笑著搖了搖頭。

  熙王追問道:「覺著什麼?可知我生平最恨人話留一半?」

  淩景深笑道:「也沒什麼,只覺著那孩子有些與眾不同罷了……是了,我們是不是先送他回府去?睡在這裡也不像話。」

  熙王轉頭看看小唐,見他臉上發紅,便點點頭道:「也罷,改日再叫他出來,補上我們這一頓罷了。」

  兩個當下又吃了兩杯酒,便結了賬,熙王把自己的大氅拿了替小唐裹住,又特意蓋了頭臉,免得風撲了害病,淩景深半扶半抱著,便下了樓。

  熙王的馬車已經停在門口,便扶著小唐上了車,淩景深便道:「我不去唐府了,還要回去辦差,就勞煩殿下送他回去罷了,改日再會。」

  熙王便應承了,當下兩面兒分道揚鑣,熙王自送了小唐回府。

  如此三日後,皇帝論功行賞,小唐便被擢升為正三品的禮部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又賞賜金珠百顆,金花十朵,羊脂玉如意一柄……並沙羅國進貢的美姬一名。

  小唐聽著許多賞賜,倒也平靜淡然,只聽到最後才有些受驚。

  那宣旨太監瞧得明白,便收起聖旨,笑哈哈道:「皇上是念三公子為國效忠這些年,未免耽擱了許多青春,雖然至今未曾婚配,不過既然回來了,想必好事將近,皇上才特意先送美人兒一名,也是三公子辦差辦的好,才得皇上如此的體恤獎賞,別人想求也求不來呢。」

  小唐聽這樣說,就不便再另言語,只謝主隆恩而已。

  這消息很快便在京內傳了開去,應懷真自然也是聽說了,小唐升去禮部之事也在她意料之中,只是有些好奇:不知這沙羅國的美人兒究竟是什麼樣的,又想到林明慧可會因此吃醋?只是近來一直下雪,天冷卻也懶得出門,因此一直不得見。

  這一日雪停了,應懷真便出門透氣,才出院子,就見春暉同一個人自廊下踱步而來,應懷真看著那人的臉,微微一怔,便先站在門首不動。

  卻聽他們兩個且走且說,春暉道:「我若不叫你出來,你是不是就不來找我了?叫我說,還是不要一味地看書,橫豎你肚子裡的學問已經夠用了……這兩日尚武堂裡正是考核的時候,聽人說是極精彩的,今兒我們就去看看熱鬧,順便長長見識。」

  卻聽淩絕淡淡地說:「我不喜歡那些舞刀弄槍之人。」

  春暉道:「我倒是羨慕他們一身功夫,‘男兒本該重橫行’,我是最愛這一句的。」

  淩絕便笑道:「你也橫行不起來,只能徒增羨慕罷了。」

  兩人邊說邊去的遠了,應懷真見他們都走了,才松了口氣,便拾級而下。

  回頭時候,見春暉跟那一道潔白的影子正出了院門,應懷真看著那抹曾熟悉之極的純白,心裡只是淡淡地涼涼地,半晌輕輕一笑,自轉回身來。

  正要去花園閒逛,卻見應玉迎面而來,見了她,便走過來挽住手臂說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快跟我去老太君那邊,郭家的白露姐姐過來了,幾日不見我怪想她的,你也跟我一塊兒去看看她。」

  應懷真聽是郭建儀的妹子來了,便也道:「那小表舅不曾來麼?」

  應玉道:「今兒算來是小表舅休沐的日子,多半會來,橫豎咱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麼?」兩個人便手挽著手,往老太君房裡去。

  兩個人剛走到老太君的屋門口,就聽到裡頭老太君道:「雖然說得這樣好……倒也不能只是全信,須得叫人打聽打聽才是,咱們家的女孩兒,金珠寶貝似的養著,自然不能就聽了些好話,就隨便許了出去……」

  應懷真跟應玉面面相覷,都看出彼此眼中的疑惑之意,應玉不由小聲問說:「怎麼聽著像是說親事呢……這又是在說誰?」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34 PM

  ☆、第 69 章

  應懷真跟應玉兩人剛聽了一句,就有丫鬟向內通報了。

  兩人忙進了門,到了里間,卻見應夫人也正在,便向著老太君跟應夫人行了禮。

  應老太君滿面堆笑,道:「快些起來……我方才還想著讓人去叫你們過來熱鬧熱鬧呢,來的正好兒。」

  此刻郭白露已經起身,行禮道:「玉妹妹,懷真妹妹。」

  她們兩個也上前行了禮,只以「姐姐」相稱。

  雖然按輩分來算,本不該這樣稱呼,只因為郭白露只比應翠應蕊大三歲,若跟稱呼郭建儀一般,未免有些叫老了,也顯得生分,於是彼此私下裡便只姐姐妹妹地亂叫罷了。

  幾個人坐了,應老太君又問應玉道:「你姐姐呢?怎麼也不來?」

  應玉說道:「她出來的早,只怕是找蕊兒姐姐玩去了……若是知道白露姐姐來了,必然也就來了。」

  正說了一會兒,果然應蕊同應玉兩個連袂而來,又見了禮彼此坐了。

  應老太君也並不提先前所說之事,只是看著女孩子們說笑,應玉便問道:「姐姐,怎麼小表舅沒有來?今兒不是他休沐,陪你一塊兒來豈不是好?」

  郭白露微笑答道:「哥哥今兒有別的事,也同我說過,若早早地做好了,就也來府內給老太君請安了。」

  應玉道:「小表舅近來可還是先前那樣忙碌?」

  應翠笑道:「小表舅官兒越做越大,自然也越來越忙,哪裡能整天跑到府裡來陪你玩兒呢。」

  郭白露道:「他倒是有心想多過來幾趟,只是年底了,那衙門裡的事兒雖不大,卻件件繁瑣,每日裡頂風冒雪、早出晚歸的,我跟母親也很是心疼,卻也沒有法子,誰叫擔了這個差事呢?」

  在座的女孩兒聽了,各自默默點頭。

  應老太君道:「建儀那個孩子是個能幹的,他有效忠朝廷的心自然是好……皇恩不負,我看他將來必然大有一番作為。」

  郭白露便笑著低頭:「承老太君吉言了。」

  老太君道:「你只管放心,也叫你母親不用心疼,我看人是最准的……叫你母親只管安心等著做誥命夫人就是了!」

  說到這裡,滿堂歡笑,忽然老太君轉頭,對應夫人問道:「我忽然想起來,建儀年紀好像也不小了,怎麼還沒聽說有沒有定了人家呢?」

  應夫人道:「我也不知道詳細,只是建儀那個孩子心高,大概尋常人家的女孩兒是看不上眼的……左挑右挑,就直到今兒了。」

  老太君仰頭笑了兩聲,道:「他原本生得比別人好,官兒又做的極好,盡力挑揀挑揀也不妨事,若換了別的孩子,或許我們能替他定一定,然而建儀那孩子是個有主見的,倒不如就由著他的意思去罷。」

  應夫人也笑吟吟地答了一聲「是」。老太君忽地又看郭白露:「白露今年多大了?」

  郭白露低頭道:「過了年就十七了。」

  老太君點了點頭,道:「不小了,也怪不得許多人家去求呢……不妨事,這種事倒也急不得,橫豎要找個可心意的,像是方才說的那家子……也要再仔細打聽打聽,不能就輕易地叫人騙了去。」說了這話,又引得眾人笑了起來,郭白露也含羞帶笑地低了頭。

  應懷真跟應玉聽了,才知道方才果然說的是郭白露,兩個人就相視一笑。

  應玉就問道:「怎麼也有人給姐姐說親了麼?不知道是哪一家子?」

  郭白露含羞不語,應夫人回頭道:「是鴻臚寺少卿家的公子……」

  應玉嘖嘖稱讚,道:「這也是個五品官兒了,果然不錯。」因見郭白露低頭不語,知道害羞,就不再說下去了。

  彼此坐著又說了會兒閒話,無非是京內的逸聞趣事之類,才別了老太君一一出來。

  應玉跟應懷真在左,應翠跟應蕊在右,中間便是郭白露,五個人邊走邊閒話,忽然應翠對應懷真說道:「還沒有謝謝妹妹給我們送的那些南邊兒的東西,實在是有心了。」

  應懷真聞言笑道:「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兒,我怕姐姐們不喜歡,只別笑話,拿著把玩罷了。」

  應玉也道:「是二伯父一片心意,怎麼能笑話呢?倒是我爹說了,本是二伯父只給姐姐一個人的,姐姐倒是友愛,給我們每個人都分了一份兒,我可是很喜歡那個大笑的泥娃呢!瞧起來跟我有幾分相似。」

  應玉說著就又笑起來,應翠又氣又好笑地看她一眼,道:「整天只是傻笑……你若也胖成那泥娃娃一般,我可不理你了。」

  應玉笑道:「我笑又怎麼了,心裡高興自然就笑了,哪像你們一個個整天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何況胖些兒也沒什麼,人家都說是福相。」

  應懷真也笑道:「玉妹妹的確是福相,本就好看,這樣白胖的樣兒,更覺可愛了。」

  應玉聽見,越發得意。

  應蕊忽然向著她道:「妹妹,那日來送東西的,真是那剛回京不久、升了禮部侍郎的唐大人麼?聽說他來府裡獨為了見你,可是真的?」

  應懷真道:「本是爹的舊識,先前沒有跟姐姐說過?是在泰州的時候就認得,這次又受了爹的託付,才親給咱們送了來。」

  應蕊笑道:「只是覺著他好大的官兒,竟親自上門送這些物事,實在叫人驚訝。」

  應懷真不語,郭白露卻思忖著說道:「怪道我聽說……唐侍郎一回京也先來了府上,我聽了還覺納悶,不知他跟府上有什麼來往呢,原來是為了這個,怪不得唐府那樣興旺,就單從這一件事上就看出來了:既然應了的事,就絕不失信於人。」

  一席話說的幾個女孩子都點頭稱是。

  應懷真想到小唐,便也不由笑了,又感激郭白露話語中隱隱帶著替她開解的意思,便轉頭多看了郭白露一眼,卻見她桃腮帶笑,雙眸剪水,是個極出色的美人兒。

  郭白露察覺應懷真在打量自己,便也轉過頭來,向著應懷真微微地一點頭。

  女孩子們聚在一起,自然話多,在外頭說不夠,就又到了花園的暖閣裡,又天南海北地說了半日,忽然聽外頭小丫頭說道:「春暉少爺回來了!」

  應玉最是愛熱鬧,先跳起來跑到門口,便招呼道:「哥哥,這裡來!」

  門一打開,便看到前方不遠處站著兩人,一個是應春暉,一個卻身形稍修長些,一身白衣格外醒目。

  應春暉聽了招呼,忙也伸手招呼過來,滿臉地笑,然而他旁邊那位卻仍是一臉的冷若冰霜,面無表情。

  應玉一眼看見,不忙出門,越發歡喜雀躍地回頭對眾人說道:「淩家哥哥也在呢!」

  應翠聽了,便也跑過來往外看,應蕊遲疑了會兒,也走到窗邊上,只有郭白露跟應懷真對面兒坐著不動。

  應懷真因早知道淩絕自有一股令女孩子們癲狂的能力,是以對應家姊妹的反應毫不在意,只是見郭白露絲毫也不動容,眼皮兒也不抬一下,心中倒有些暗暗詫異,卻只以為郭白露是天生端莊嫺靜,又加她年紀大一些,所以不像是女孩子們一樣輕狂而已。

  淩絕見許多女孩兒在此,便不靠前,轉身有離開之意。

  春暉倒是有心跟姊妹們熱鬧熱鬧,但見淩絕執意不肯過去,眼見無法兩全,少不得就跟應玉招手說:「妹妹們自管先熱鬧著,改日得閒了我再來!」說話間,就緊緊隨著淩絕去了。

  郭白露當日便家去了,次日,應玉忽然跑來找應懷真,道:「今兒無事,我們去白露姐姐家裡去玩如何?」

  應懷真先前雖也去過郭府兩次,但對郭白露的印象,也無非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大家閨秀罷了,交情也是淺淺的,然而因昨日之事,對郭白露印象便更好了一層。

  如今聽應玉這樣說,略有些猶豫,應玉又道:「快走罷,還想什麼?我已經跟老太君和夫人說過了,我娘也答應了,你只需跟二伯母說聲就是了!整天坐在家裡頭,只是繡花看書,可悶不悶呢?」

  應懷真聽了不由便笑,也動了意,就叫吉祥去跟李賢淑說了,李賢淑即刻同意。

  應懷真便換了一身兒衣裳,吉祥也稍微收拾了一番,本要親自跟著,不料應玉說:「我們只兩個人去,不用你們跟著,何況我自有丫頭,且是去親戚家走走罷了,人多了顯得轟動,反而不得方便。」

  於是就拉著應懷真出了門去,應懷真見她腳步飛快,便笑道:「又不是沒去過,瞧你這興頭的……竟是一刻也等不得?」

  應玉只是不說,出了門上車,應懷真道:「你跟著的丫頭呢?」

  應玉道:「咱們自在說話,要他們也在這兒豈不礙眼?都在後面的車上呢。」

  應懷真便笑道:「總覺著你今兒有些怪。」

  應玉道:「哪裡怪了?我成全你出來透氣兒,你不感激我反說我怪,難道你整日悶在屋裡反而高興?」

  應懷真歎了口氣,道:「我雖然想出來,然而我們又不是男人,哪裡能整日裡出來呢。」

  應玉忽然鬼鬼祟祟笑了一笑,應懷真瞧見了,便道:「你笑什麼?我說的不對?」

  應玉向她身邊兒湊近過來,抱住她的手臂,問道:「姐姐,都說平靖夫人疼你,那你可知道平靖夫人年輕時候的事蹟?」

  應懷真道:「這個自然是人人皆知的,太姑奶奶年輕時候,是不讓鬚眉的巾幗英雄,也是我朝唯一一位女將軍,當時叱吒海上,是何等的英姿颯爽,多少男兒甘心跪拜,聽她號令……真真是絕世的風姿……」

  應懷真說著,不由地悠然神往,只覺得曾有那般恣意的人生,該是何等的滋味呢?只是自己重活兩世,卻仍是個閨閣女子,不必提什麼叱吒風雲,就連出府一步都得先問過人。

  應懷真想著,微微地歎了口氣,又道:「罷了,得多少年才能出一位‘平靖夫人’呢,像我們這種平庸女子,還是規規矩矩繡繡花看看書就罷了……」

  轉念一想,雖不能如平靖夫人似的有一段傳奇人生,然而相比較上輩子滔過血海地獄似的經歷,此生,若能如眼下一般始終都平平安安,波瀾不起地度過,又何嘗不是一種福氣?且安於當下便是。

  應懷真想到這裡,心中微微釋然,便抿嘴一笑,轉頭微微地把車簾撩開一些,想看看已經走到哪裡。

  不料一看之下,卻覺著有些詫異,應懷真便道:「是不是走錯了路?怎麼瞧著有些眼生呢?」

  應懷真一問,應玉便捂著嘴笑起來,道:「姐姐,我可要跟你說實話了,你可要先答應不許罵我。」

  應懷真回頭看她:「什麼?」、

  應玉便伸手把車裡的一個包袱拿了來,道:「姐姐快換上這個。」

  應懷真疑惑著打開,吃了一驚,認得是應佩素日穿的他們學院裡的服色,便問道:「這……這又是什麼?」

  應玉道:「這是我跟佩哥哥借的,他先前的兩身兒衣裳。」

  應懷真越發吃驚,問道:「你借這個做什麼?」忽然想到路不是往郭府去的,更是驚詫,忙抓住應玉道:「玉兒,你是想做什麼呢?」

  應玉嗤嗤笑了兩聲,道:「姐姐別怕,我不會賣了你,只是今兒咱們也像是男人一樣……出去看看熱鬧罷了。」

  應懷真大驚,道:「你是瘋了!竟是要做什麼?快點叫人調頭去郭府!」說著,自己便要欠身叫小廝改道。

  不料應玉把她拉回來,道:「姐姐聽我說,咱們又不是去那些不好的地方,只因這兩日是尚武堂的考核日子,各家學院的人都湧去看,你沒聽佩哥哥說過麼?他今兒也是去了,昨兒春暉哥哥他們也是去了的。」

  應懷真倒的確是聽應佩說起過,應佩還曾說要去給李霍打氣兒,應懷真心中十分羨慕,雖然也嚮往著想去……可畢竟沒有法子,卻做夢也想不到應玉竟會如此大膽。

  應懷真定了定神,便道:「你別瞎胡鬧,他們都是男子,自然去得,若給人發現你也這樣,你倒是活不活了呢?」

  應玉道:「這有什麼?憑什麼他們能做的,我做不得?何況當初平靖夫人不也是做了一番男人們都做不出的事?好姐姐,反正我們出都出來了,眼見也要到尚武堂了,不如就去一趟罷了,咱們只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神不知鬼不覺,又怕什麼?」

  應懷真只是皺眉搖頭,應玉又撅嘴道:「我知道你不是姐姐跟蕊姐姐那樣,一味膽小怕事死不變通的,所以才叫了你一塊兒的,何況我知道今日參與比試的還有你那位表哥,你難道不想親眼看看的?」

  應懷真聽到這裡,想到李霍,心中一動。

  應玉趁機把衣裳拿出來,便塞在她懷中,催促道:「快些快些!如今是萬事俱備,好姐姐,你就依了我罷了!你若是真不去,那麼我就自個兒去了!」

  應懷真見拗不過應玉,何況自打進了京,出了偶爾到郭府唐府走走,竟沒有一刻能自己做主玩鬧的,想昔日在泰州小的時候,還能時不時地出去外頭逛逛,自進了京入了府,像鳥兒進了籠子一般。

  如今被應玉說了一頓,未免有些動了心。

  兩個人在馬車裡把衣裳換了,梳好的頭髮也拆了,只束了一個髮髻,彼此相看,忍不住笑,應玉就道:「姐姐生得太好看了,有些不像男子。」

  應懷真見應玉這樣一打扮,竟像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少爺,只比張珍多幾分膚白跟眉目清秀罷了,便捂著嘴笑,道:「你倒是像的很。」

  此刻馬車便停在尚武堂門外,應玉從車窗往外一看,先歎了聲,就叫應懷真來看,應懷真也湊了過來,往外瞧了一眼:只見外頭車水馬龍,身著不同服色的學子們或成群結隊,或三三兩兩便往裡去。

  應玉見這樣喧騰的場面,喜不自禁,便先開了車門跳下去。

  這負責趕車的正是許源的心腹小廝,知道許源最疼應玉,雖然她每每胡鬧,卻總縱容著,已經是習慣了。又加上應玉人小鬼大,給了他些銀子打點,他便也大著膽子應承了。

  應玉下地,回頭招呼應懷真,應懷真遲疑了會兒,終於也下了馬車。

  應玉挽著她的胳膊,長長地吸了口氣,才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住,仔細想了想,特意把肩膀一端,直了腰,又看應懷真一眼,特意放大了步子,大搖大擺地望內。

  應懷真忍著笑,起初只顧深深低著頭,生怕被人察覺,不料走了會兒,見周圍來來往往都是些要觀禮的學子們,倒是沒有人格外留意她們,於是才也緩緩抬頭四處打量。

  本來是不知道路的,然而大家都往一個方向去,於是她們便也隨著人潮而行,果然不多時便見前方偌大的一片空地,已經到了演武場上。

  應玉拉扯著應懷真,隨意找了個座位坐了,應玉初次這般任性大鬧,見周圍都是少年學生,滿心歡喜無法自製,應懷真雖面上還淡然著,心中卻又是驚跳,又覺著有些隱隱地歡喜,眼見無數人走來走去,各司其職,又有學生們呼朋喚友,高聲談笑,應懷真抬頭,見天高雲浮,一望無際……竟是滿心的暢快自在。

  頃刻間一聲鼓響,觀禮席上的眾人都紛紛落座,鼓噪聲也極快停了。

  場上便有一隊服色相同的尚武堂學生,上前練了一套拳法,只見個個龍騰虎躍,拳拳帶風,令人觀之精神一振,應懷真仔細看去,想找是否有李霍,應玉卻抓著她道:「左手第二個,是李家哥哥!」

  應懷真定睛一看,果然不是李霍更是何人?這幾年來李霍的個子長了許多,竟比應佩還要高一寸,更兼因練武之故,整個人似脫胎換骨,透出一股勃勃英武之氣。

  應玉竟比應懷真還要高興,拍掌便叫了幾聲,頓時就引來周圍數人矚目,應懷真忙拉她一把,應玉才忙噤聲。

  接下來便是分列比試,起初是比試拳腳,繼而便是刀槍劍戟等兵器。

  比拳腳之時,跟李霍比試那人稍遜一籌,敗下陣來,引得兩個人一塊兒叫好,接下來便見亮了兵器。

  應懷真瞧不得舞刀弄槍,只覺得心頭肉跳,便總是捂著眼不看,倒是應玉全程目不轉睛,又給她解說李霍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又取了勝。

  應懷真聽到李霍得了勝,才敢睜開眼看,又見周圍似又有些異樣的目光,便拉拉應玉,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走罷。」

  應玉兀自意猶未盡,應懷真怕生事,且又看過了李霍,便一心要走。

  應玉無法,就也起身,兩人拉著手往外而行。

  頃刻,便出大道,行到外間路上,應玉仍是意猶未盡,不時地手舞足蹈,且把李霍一頓誇讚。

  應懷真見左右無人,便笑道:「你方才不好好地坐著看罷了,一味地亂叫什麼,我怕都給人看出來了。」

  應玉正志得意滿中,又仗著已經出來了,便哼道:「看出來又如何,他們又不認得我?」

  正行間,忽然從前方走出幾個人來,把路攔住了,為首一個便覷著他們,笑道:「你們是哪個學院的?」

  應懷真一驚,見幾人仿佛來勢不善,便並不答話,只拉著應玉要從旁邊繞過去。

  不料那人又橫著出來一步,不偏不倚擋住了,道:「問你們話呢,怎麼不搭腔?」

  應玉忍不住道:「哪個學院的又關你們什麼事?讓開!」

  應懷真要攔已經來不及,為首那人聽應玉聲音青嫩,便笑道:「難得,我自來也沒見過這樣絕色的……」說話間,便雙眼發亮地看向應懷真,仿佛垂涎欲滴似的。

  應懷真的心噗通亂跳,打量周圍,所有人都去看比試了,因此此處竟不見人跡。

  應玉又怕又怒,卻仍叫道:「你們想幹什麼?」

  旁邊一人驀地伸出手來,就拉扯應玉的衣裳,道:「怕什麼,不過是跟你們交個朋友罷了。」順勢竟又摸應玉的臉。

  應玉雖然嬌蠻,畢竟是個女孩兒,從未見過這種陣仗,頓時尖叫一聲,道:「放開我!」

  那人更加得意,眼見要摸過來,忽然間「啪」地一聲,臉上已經吃了一記。

  那人猛然愣住,應懷真一手打人,一邊把應玉往身後一拉,將身擋住她。

  她用盡全身力氣打了這一巴掌,手心火辣辣地疼得緊,卻忍著痛握住手,面上疾言厲色地說道:「看打扮你們也是尚武堂的學生,怎麼竟敢這樣放肆!難道不怕我告訴孟飛雄孟伯伯嗎?」

  幾個人一聽,頓時面面相覷,露出膽怯之色,為首那人問道:「你是說孟將軍?」

  應懷真冷笑一聲,道:「京城內還有幾個揚烈將軍不成?」

  眾人聽見她說的詳細,有的就竊竊私語,道:「莫非是跟孟將軍有親的?怕不好惹。」便生出退意來。

  應懷真趁機喝道:「既然知道孟伯伯的厲害,還不滾開!」說話間,再不猶豫,一把攥住應玉手腕,握著她往外就走。

  為首那人也忌憚孟飛熊,不敢硬攔住,剛往旁邊推開一步,忽然看到應玉耳朵上紮著個小孔,頓時叫道:「你是女孩兒!」

  應玉大驚,伸手捂住耳朵,那人大笑起來,重把應懷真攔住,上上下下打量她一會兒,道:「差點兒給你唬住了!生得這樣絕色,必也是個女孩兒了……孟將軍又哪裡認得這樣的女孩兒,何況他如今不在京內,你難道不知道……」說話間,就伸手往應懷真的臉上探去。

  應懷真滿心叫苦,心中大為懊悔此行實在冒失,正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之時,忽然聽到一聲輕輕咳嗽,有人冷冷道:「尚武堂裡竟也有這樣的敗類,也是難得。」

  幾個人一聽,頓時大怒,道:「什麼人敢在此大放厥詞?」

  話音未落,就見有個人從一叢冬青後踱步走了出來,白衣勝雪,眉目冷清,居然正是淩絕。

  應玉方才害怕,眼角已經帶淚,見了淩絕,如見救星,便脫口喚道:「淩哥哥!」

  應懷真見淩絕居然在此,竟還現身,似乎是救護之意,心中大為意外,護著應玉後退一步,道:「玉兒別做聲。」

  淩絕掃她們兩人一眼,淡淡地負手站定了,斜睨著這些人,冷道:「有本事沖我來,欺負女孩兒算什麼東西?」

  淩絕自來就帶有一種冷然傲氣,此刻故意如此,更是傲慢逼人,那些人瞧著他睥睨的眉眼,不由火冒三丈,為首那人冷笑道:「好個小白臉兒,你又有什麼能耐,敢在這裡充什麼荊軻聶政?」

  淩絕掃一眼應懷真,哼道:「自管來試試看便知道啊。」

  應玉大喜,應懷真心中卻緊張之極,暗中捏了一把汗,她怎麼會不知道?淩絕雖也會些拳腳功夫,卻因不好此道,故而並不擅長,對付平常人還能使得,若是對上這些尚武堂的人,只怕凶多吉少,只不知他為何竟在此硬挺。

  忽然看到他那個眼神,應懷真心中一震,頓時明白了淩絕的意思:他是想拖住這些人,叫她們趁機快走!

  應懷真雖然明白,只是不信,淩絕這種人怎麼會做這樣出力不討好的事?何況她素來跟淩絕敵對,若說他是為了自己,那自然是絕不可能,難道是為了應玉?

  應懷真一瞬恍惚,那邊卻已經動了手,第一個人動手的時候,淩絕尚能應付,第二個圍上來的時候,已經捉襟見肘,身上竟吃了兩拳!

  那為首的惡少年一看就知端倪,便獰笑道:「就憑你也敢胡吹大氣……」頓時上了前來,把那兩人喝退,自己迎上前去,一拳擊出。

  打鬥間,淩絕已經不知不覺挪步到了應懷真跟應玉身前,見應玉已不知去了哪裡,可應懷真卻仍在,他心中著急,正要說話,那惡少年已經沖了過來。

  淩絕見他來的兇狠,把心一橫,伸手硬擋,不料此人乃是虛招,左手蓄力,一拳擊出,正中淩絕胸腹之間。

  淩絕只覺身心俱震,猛然往後倒了回來,當此時,應懷真趕上前來,張手從後面將淩絕拼力扶住,卻仍是站不住腳,順勢跌坐地上,卻仍抱著淩絕不放。

  淩絕倒身下去,本以為會狠狠摔在地上,不料只覺一片綿軟,摔得並不要緊,他抬頭一瞧,卻見竟是應懷真。

  淩絕一張口,本想說話,喉嚨卻一陣腥甜,忙牢牢閉住嘴。

  應懷真低頭看著,卻見他唇邊沁出一絲鮮紅的血痕來,蜿蜒順著淌了下來,他的肌膚本就白,如此一襯,越發觸目驚心。

  應懷真膽戰心驚,不由失聲叫道:「淩絕!」

  淩絕只覺得臉上濕潤,仔細看,才見她居然流下淚來,淚滴打在他的臉上,如雨微潤輕涼。

  那些惡少年們見狀,才欲聚攏過來,忽然聽到有人暴喝了聲,道:「好混蛋們!」

  這些人才一抬頭,就見當前一個人如猛虎似的撲了過來,竟然是李霍,身後還跟著許多人,應玉便在之後,跑的趔趔趄趄。

  原來方才應懷真雖明白了淩絕的意思,可自忖若是此刻跑了,淩絕必然會大大地吃虧,何況她們兩人又怎能跑得過這些惡徒?於是便忙叫應玉回去場中叫人,不管是應佩、春暉還是李霍……且都使得。

  正好李霍得勝下了場,應佩跟春暉以及幾個同窗正在恭喜,應玉跑過去,顛三倒四說了幾句,李霍明白後,乍驚複大怒,一馬當先便沖了來。

  這些年來,李霍在尚武堂中也頗有名頭,這些人見是他,已經有些心虛,才要分辯,李霍哪裡容得他們分辯,飛身一個迴旋踢,頓時把為首那個踢的斜倒了出去。

  跟此人相好的那些人見狀,忙來抵擋,兩方便打了起來。

  此刻應佩也趕了來,一看應懷真也在場,頓時腦中轟然一聲,怒道:「好混帳東西!」頓時也跟著飛撲入戰圈。

  應懷真見應佩也沖上去,急得叫:「哥哥!」她知道應佩不是習武的人,上去只能吃虧罷了,生怕他受傷,故而想叫他回來。

  然而應佩怒火沖天,渾然不顧,沖進去便亂打,應懷真連叫兩聲,他都是沒有聽見。

  應懷真正懸心,忽然有個人過來,向著她道:「懷真妹妹別急,我把佩哥哥叫回來。」說著沖她一笑,便縱身入了戰圈。

  應懷真見他的笑有幾分熟悉,認得是唐家的一位小少爺,依稀記得仿佛叫「唐紹」的。

  唐紹縱身躍入,正好有個人沖著應佩打去,唐紹一把擋住,那人回身便打,一看是他,忙收了手喚道:「不知道是您……」

  唐紹輕輕踹了一腳過去,笑道:「好糊塗東西,還不快滾?」那人識趣,見他也下了場,急忙抽身溜走了。

  唐紹左沖右突,見著他的人都不敢跟他動手,倒有一大半趁機溜了,唐紹把應佩揪住,道:「佩大哥,懷真叫你呢!」

  應佩這才回過神來,回頭看應懷真在原地看著,忙跑回來,見她半倒地上,手上還半扶半抱著淩絕,忙問:「傷著哪裡了?吃了虧了不曾?」

  正一場大鬧,尚武堂的教師傅們趕到,見這一團大亂,頓時個個發怒,將在場所有動手都押住了,雷厲風行地便要狠罰。

  應懷真見李霍跟唐紹也在其中,很想替他們分辯,然而她喬裝來此,又怎好再出聲?

  正在此刻,忽然有人笑道:「眾位何必生氣呢?不過是些孩子們……比武場上沒分辨出輸贏來,私底下又來了一場,何必就當真地惱怒起來要打要罰的?」

  應懷真聞聲抬頭,卻見來者竟是熙王趙永慕!她心頭一震,那邊尚武堂的老師們便迎上去,紛紛見過熙王殿下。

  熙王掃了一眼在場眾人,越發笑道:「看在本王的薄面上,今兒又是個好日子,且就放了他們一馬罷了。」

  眾人見熙王殿下發言,哪裡敢不給他面子,當下便雷聲大雨點小,將這些學生們都饒恕了。

  李霍便跑過來,問長問短,又看淩絕傷著了,更加憤怒,兀自恨恨不已。

  唐紹便在旁邊勸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再鬧了,不然不好說……還是快叫佩大哥把他們先送回去,請個大夫給淩兄看看是正經。」

  應懷真知道他是故意大事化小,不然若真牽扯了她跟應玉進來,就大不好了。

  李霍倒很聽唐紹的話,便握著應懷真的手,低聲道:「等我得空了就去看妹妹,咱們再說話。」

  應佩過來便抱淩絕,雖有春暉幫手,卻仍有些吃力,卻見熙王走了過來,道:「不必再勞累,我已叫人趕了車進來,一併送你們出去罷了。」

  果然頃刻,熙王的馬車便到了,幾個人便上了車,出了尚武堂大門,熙王就對應佩和春暉說道:「你們同我的人一塊兒,把淩絕送回他府上,我方才已經派人去傳太醫了,你們回去正好就能遇見。」

  應佩見他如此吩咐,只得遵命,又看應懷真,有些不放心。

  熙王笑道:「不必擔心,我親自送她們回去,比你送回去好。」

  兩人這才謝過熙王,果然就跟淩絕同車去了。

  應懷真下了車,目送那馬車離開,不知淩絕究竟如何,正發呆,就聽熙王道:「懷真還不上車?」

  應懷真忙回過身,卻見應玉已經上了馬車,熙王站在馬車邊上。

  應懷真便走過來,踩著腳踏要上去,熙王抬手在她腰間一抱,略微用力,送她上了車,自己隨即也登了車。

  應懷真早坐在應玉旁邊去了,見她受了驚,便安撫了兩句,應玉呆呆地問道:「淩哥哥不知如何了?」

  應懷真心中一沉,也不知該怎麼回答,說話間,熙王便也上了車,坐在兩人對面,含笑就看向應懷真。

  應懷真望著他看似清雅的笑容,心中如有一根刺,只好若無其事地道:「這一次多虧了殿下相助。」

  熙王和顏悅色笑道:「不必多禮,你是唐侍郎的小朋友,自也是本王的小朋友呢,不值什麼。」

  應玉因知道他的身份,不敢多言。

  應懷真見他提起小唐,越發不知回答什麼好,又感覺熙王正打量自己,便只竭力垂了眼皮,目不斜視。

  熙王看了她一會兒,又笑道:「怎麼你的樣子,倒像是本王是會害人的老虎一樣?」

  應懷真心中一震,面上仍是鎮定狀,說道:「殿下說笑了。」

  熙王越看越覺著有趣,隔了會兒,又道:「你對誰也是這樣不苟言笑的?對唐侍郎也是如此?」

  應懷真心中大亂,恨不得他堵上嘴、一個字也不說的好,偏偏對方身份非同等閒,就只打起精神,勉強說道:「我跟唐叔叔並不常見面,若見了,自然也是以禮相待。」

  熙王低低笑了兩聲,道:「以禮相待?我可不曾說你們並沒有以禮相待……」

  應懷真頓時紅了臉,無端想起上次那一場雪,小唐貿然抱她之事,便仍是儘量溫和地回答道:「殿下真真風趣。」說著便牽一牽動嘴角,試圖露出幾分笑意,才唇角一動,忽然又想到曾有一次她對著小唐假笑,他竟一眼就看出來了,應懷真想到這個,便忙又不笑了。

  熙王聽她說自己「風趣」,然而她卻是板著臉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哪裡是有絲毫「風趣」可言,且雖如此面無表情,但臉卻分明已經紅到耳根……便自言自語般低聲笑說:「哎,真是個口是心非的小丫頭。」

  應玉在旁邊本十分緊張,不料見熙王能說能笑,待人竟極為親切溫和,才慢慢地也放鬆下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36 PM

  ☆、第 70 章

  眼看將到了應公府,應懷真心中暗暗著急,竟不知該怎麼才能度過這場去,然而事到如今,只怕也是瞞不住的。

  熙王見她不言語,便道:「懷真丫頭,你在想什麼?」

  應玉聽了,越發覺著熙王親切可愛,不由多看了他幾眼,卻仍是膽怯,不敢擅自開口。

  應懷真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垂頭說:「殿下雖好心送我們回來,只是這一鬧……府裡的人必然會都知道了……」

  應玉聽了,也憂愁起來,便道:「都怪我,若是我聽妹妹的勸,就不會弄成這樣了。」說著,又怕又急,又是後悔,便又掉了淚。

  應懷真忙勸慰她,悄聲道:「哪裡能怪你,只怪我自己也沒主意,若我安心拉住你也就罷了……誰讓我自己也動了心呢。」

  熙王在旁聽了,才又笑道:「我以為呢,這倒不像是你能做出來的,原來是被人拉著去的。」

  應懷真掃一眼熙王,又低了眉不言語。

  熙王見她雙眸黑白明淨,雖然焦急,卻仍是沉穩安靜,並不慌張,此刻雖是男孩兒打扮,卻比女裝的時候少些許嬌美之意,反更加明麗脫俗了。

  熙王忽地又想到方才她抱著淩絕的模樣,便微微探頭,問道:「懷真丫頭,方才為了你受傷的小淩公子,是你的相識?」

  應懷真聽到「為了你受傷」,便道:「回殿下,淩公子同我佩哥哥跟春暉哥哥都有來往,時常出入府內,故而都認得,這一次他路見不平挺身相助,我跟玉妹妹也都十分感激。」

  熙王點了點頭,思忖說道:「哦……不過小淩傷的這樣重,只怕淩景深知道後不知會什麼樣兒呢。」

  此刻馬車便緩緩停了,應懷真心知到了公府,橫豎躲也無用,把心一橫,便欲起身下車,誰知剛一動,就覺著半邊身子疼極,一時竟沒起來,腿顫了顫,差點兒歪倒。

  熙王見狀不妥,及時抬手將她扶住了,低頭問道:「怎麼了?」

  他的手指搭在臂上,輕輕握著,應懷真只覺著手臂處一陣刺痛,皺眉想了想,估摸著是方才扶淩絕的時候被他撞倒在地上,磕碰傷著了。

  應懷真便忍著痛道:「多謝殿下,不礙事。」略咬著牙,輕輕地把手臂抽了回來。

  熙王見她眉宇間分明有些痛楚之色,心裡也猜是方才淩絕那一摔傷著了,但她但既然不說,便也罷了,就笑著道:「先別忙著走,本王方才答應了好好地送你們回來,自然要好人做到底……我帶了幾個隨從,就只說拜訪應老爺,你們跟著我身後,只低著頭別叫人看見模樣,自然也就混進去了。」

  應懷真見他如此提議,越有幾分愕然。

  應玉已經驚喜交加,便問:「王爺真的肯這樣幫我們?」

  熙王笑看她一眼,道:「我自然不能眼睜睜地看你們被罰,好了,走吧。」

  因此熙王便先下了車,應懷真抱著先前換下的衣裳包袱,同應玉相繼下車。

  熙王身前便有個小內侍去應公府門首通報,身後幾個隨從斂著袖子垂首跟著,應玉跟應懷真便跟在熙王身後,深深地低著頭。

  公府的門人聽說是熙王爺來訪,一面兒緊急派人進去通報,一邊兒不敢怠慢,恭敬引著熙王入內。

  眾人只顧誠惶誠恐地相讓熙王而已,竟是都不怎麼留意熙王身後的應懷真應玉兩個,有那些立在兩側的小廝,目光也都在熙王身上,略楞眼一看,都以為她們兩人是跟隨著王爺的小內侍們罷了。

  如此進了二門,趁著那下人在前面引路的功夫,應懷真見正是時候,便拉拉應玉,兩個沿著院牆繞了彎子而去。

  將要轉彎的時候,應懷真回眸看去,卻見熙王正望著這邊,四目相對,便向著她輕輕地單眼一眨,露出幾分明朗笑意。

  兩個人一氣兒到了內宅,見並不曾有人留意為難,才雙雙松了口氣。

  應玉到了這安全地方,才又長歎了聲,道:「本是要好好地玩一場的,不料竟遇到那些無恥的蠢貨,真是嚇死人了,幸虧遇著了救星!我素來只聽人說熙王殿下最是寬厚溫和的,今兒見了,才知道原來名不虛傳。」

  應懷真抬手在她腦門上輕輕一彈,道:「又開始說嘴,只看你以後可還異想天開不了?」

  應玉摸著腦門笑道:「那也得再看看是會遇見什麼熱鬧罷了,咦,也不知道淩家哥哥如何,這次也多虧了他,只願他無事。」

  應懷真想到淩絕嘴角帶血之態,不知為何心竟隱隱難受,忙不去想,搖搖頭說:「王爺不是說已經派了太醫過去了,必然是無礙的。」

  兩人說了幾句,便分頭回去家裡。

  應懷真方才下車進門之時,動作間已經覺著手肘跟腿上一陣陣疼,怕有人發覺,又不想應玉擔心,只是忍著不說。

  如此走到門口的時候,越發覺著右腿已經有些疼得動不了,應懷真停了停,隱隱擔心是不是摔折了腿……可仍是擔心驚動了別人,就只咬牙往裡。

  正一步一步撐著腿往裡挪,身後一人才轉進門來,見狀嚇了一跳,忙上前來扶著。

  應懷真見有人悄然來到,也吃了一驚,抬頭見是郭建儀,才松了口氣,心裡又有幾分歡喜。

  郭建儀驚見她臉色雪白,鬢角見汗,行動不便,又見通身竟是男孩兒的打扮,心中震驚,便問:「這竟是怎麼了?」

  應懷真只苦笑道:「方才不留神……摔了一跤。」

  郭建儀見她眼神躲閃,早知道有內情,卻不再問,只道:「小心些,我扶你進去。」說話間,便避開應懷真臂上痛處,手斜入她腰間輕輕握住,應懷真靠在他身上,便一瘸一拐地進了屋。

  吉祥卻不在家,只有個小丫頭守門,見應懷真回來了,才要招呼,應懷真已經道:「我方才跌了一跤,去備些熱水來。」那小丫頭見她滿面痛色,只當跌得厲害,便有些慌張。

  應懷真又怕她叫嚷出去,就叮囑說:「悄悄地打水罷了,不許告訴一個人!」那丫頭答應著,才忙去了。

  郭建儀扶著應懷真到了里間,見左右無人,便問:「現在沒有人了,倒是快說是怎麼一回事?」

  一邊問,一邊就單膝半跪下去,將她男裝袍擺一掀。

  應懷真忙壓住袍子,道:「小表舅!不可!」

  郭建儀擰眉道:「動都動不得了,怕折了腿,還只管講究這個?」

  應懷真紅了臉,揪著袍子道:「自然要避忌的,你不用管,我自己看就是了……」

  誰知郭建儀卻已經等不得,因早見著她的袍子上破了幾處,方才她又是步步維艱,生怕有事,便索性拎起來,卻見底下的褲子上又帶著些零星血跡。

  郭建儀一驚不小,手就停住了。

  應懷真見他手勢一僵,便問道:「是怎麼了?」

  郭建儀定了定神,望著那一星紅,便道:「沒什麼,你腿上哪裡疼?」

  應懷真只覺著不好說,就把袍子往下放,道:「只是小腿上有些疼,真個兒沒什麼,不用問了,我自己拾掇就好了。」

  郭建儀更是不問,見她一味躲避,便張手輕輕地握住她的腳踝。

  應懷真渾身一抖,臉上火燒,已經無地自容,既怕且羞,身上還疼,顫聲道:「小表舅!」

  郭建儀淡淡地說道:「怕什麼?若真的這樣懂避忌,我如今碰了你了,自然要為你負責……以後大不了便嫁給我就是了?」

  應懷真聞聽此言,心頭巨震,卻不知郭建儀這話是笑話還是……一時也忘了羞怕,只是怔怔地望著他。

  卻見郭建儀面上並無什麼其他表情,仍是一如往日似的平靜淡和,仿佛方才說的也不過是句尋常的話而已。

  應懷真半晌才徐徐又出了口氣,心中想郭建儀必然是說來安慰她的罷了。

  在應懷真恍神之時,郭建儀已經看清了她腿上的傷,見是不知被什麼撞破了似的,周圍好大一塊兒青紫腫脹,中間幾處破了皮,便流了些血,郭建儀暗自皺眉,少不得又以手輕按,仔細查看其他各處,留神那骨頭有沒有事。

  那青紫之處稍微一碰,便疼得鑽心,更何況按捏了數下,疼得應懷真想叫又不敢,只是忍著,片刻又出了一頭汗。

  郭建儀又是心疼,又覺無奈,幸好到底並未傷著骨頭,這才松了口氣。

  郭建儀疑心她腿往上還有傷,只是再看就不便了,就抬頭看應懷真。

  應懷真瞧出他目光中有些責怪之意,便小聲試著問道:「看完了?傷的也不算厲害罷?」

  郭建儀竟冷哼了聲,道:「你這話可敢跟你母親說?」

  應懷真果真就咽了口唾沫,嘿嘿訕笑了兩聲,郭建儀才複站起身來,又道:「臂上我還得看看。就不用我動手了?」

  應懷真低著頭,百般不情願,郭建儀見她磨磨蹭蹭不肯,不由氣道:「方才說了,若是不放心,我便討了你如何?」

  應懷真見他又提這話,忙擺手笑說:「不用不用,早上老太君還說你眼光高,可以隨意的挑揀,我可不想給挑揀……」

  郭建儀才要說話,應懷真又歎了口氣,道:「我的手臂能動,並沒有折了,就不用看了好不好呢?」

  郭建儀並不理會她的祈求之意,只冷冷地道:「也好,我去叫你母親來,讓她給你看是正經。」

  應懷真忙拽住他的衣袖,苦笑說:「好好好,小表舅……當我什麼也沒說。」

  說著,不免叫郭建儀回過身去,她自己掙扎著把外面的男裝脫了下來,放在一邊,又把套著的棉衣也脫了,才露出裡頭的中衣,低頭一看,猛然見袖子上果然也殷著血,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郭建儀聞聲不免回頭,見她只穿著小衣,低頭正看手臂,就顧不上別的,忙也看過來,見衣袖雖然完好,只是這血從何來?必然是因為有傷。輕輕擼起袖子往上,果然也是一大片的青紫,有兩處破了皮兒,滲著血。

  郭建儀見她不知為何,竟把自個兒弄得遍體鱗傷,觸目驚心,心中更是又氣又痛,比傷在自己身上更忍不得。

  半晌,只壓著氣,點頭歎說:「你這一跤是怎麼摔得?難不成是從屋頂上掉下來了?」

  應懷真想了想,答道:「也差不多……」

  郭建儀冷冷地看著她,目光大不似平常。

  應懷真也知道畢竟瞞不過他,就把方才跟應玉出去,遇到歹人,淩絕相救、李霍打架、熙王相送等事兒簡略同他說了一遍。

  郭建儀耳聽著,趁機已經幫她看了看手臂,應懷真又是疼得嘶嘶亂哼。

  郭建儀便含恨帶疼惜地說:「你還叫呢?虧得沒有折了骨頭,若骨頭有事,也不只是現在這份疼了,還不疼的你暈過去?」

  應懷真見他只是訓斥自己,知道他是好意,倒不覺著什麼,忽地又想起一事,就問道:「小表舅你怎麼在這兒?玉兒說是去你們府裡了,你可不會說漏嘴了罷?」

  郭建儀哼道:「我因昨兒沒得空過來,因此今日想來看看,誰知才進門,門上的小廝就說你們去了我家,我聽說你是跟玉兒作伴,以玉兒那個性子,必然弄鬼……因此入內見了老太太等,只說我並不從家裡來因此不知道,哪裡會那麼笨就把你們說破了呢。」

  應懷真便笑起來,道:「小表舅,你果然是個人精兒。」

  郭建儀見她額頭兀自帶汗,身上又各處受傷,明明是極淒慘的,卻偏又笑了起來,這模樣真是又可憐,又可恨,又叫人心疼,便道:「叫人說你什麼好?本該狠打兩下長記性,只已經是這模樣了,再打還不……唉……」

  應懷真見他無奈又磨牙的模樣,知他是關切之心,便只陪笑。

  郭建儀把藥膏取來,便給她上了藥。自始至終十分地溫存小心,應懷真若是呼痛,他便會停手,時而替她輕輕吹一吹。

  應懷真凝神看著他動作,也並無起初的窘迫了,心軟了十分,呆了半晌,忽然問道:「小表舅,你到底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郭建儀手勢一停,把最後腿上的傷塗好了,便道:「這有什麼為什麼?」

  應懷真想起前世的種種情形,一瞬黯然,道:「我只覺著我是個天生就討人厭的……不管是你,還是……總之除了爹跟娘是真心疼我,其他的人,大概都是不喜歡我的。」

  郭建儀皺起眉來,複抬頭看她,眼神裡幾分淩厲,道:「怎麼忽然說出這話來?莫非……是誰說過討厭你或為難你了不成?」

  應懷真心道:「前世就是如此,佩哥哥跟淩絕就對我深惡痛絕,而你……雖然不曾說什麼,我也是知道你心裡並不喜歡我的。」

  可是這些話自然不能說出來,因想到前世,不免心裡難過,就只默默。

  郭建儀看著她垂眸之態,片刻,便從屏風上取了她家常的一件衣裳替她披了,自己背過身去。

  應懷真便慢慢地穿衣裳,卻聽郭建儀背對著自己,說道:「你從小的時候我就對你說,不可思慮過度,只是不聽,現在這麼大了,仍是說這些子虛烏有的,誰會討厭你?只怕……正好相反。我倒是覺著喜歡你的人太多了些。」說到最後,便笑了一笑。

  應懷真呆呆聽著,也不知該答什麼,郭建儀問道:「穿好了?」

  說著回身,見她呆呆地出身,手上胡亂地系著帶子,就又過來,道:「我來罷了。」俯身替她把帶子系好。

  應懷真望著郭建儀動作,心中一團兒亂:此生,她本來打定主意要疏遠郭建儀,不料他竟出人意料的好,幾次三番護著她或為了她打掩護,渾然不像是前世留下的冷清寡情印象。

  又本來以為小唐是個呵一口氣就能致人死地的,所以不敢造次,不料糾糾纏纏如今,竟成了個除了應蘭風之外第二對她好的「長輩」,並不像是一個眼神就能殺了千萬人的主兒。

  應佩不必說了,原本對她跟應蘭風有誤解,誤會解開了,自也就好了。

  可是郭建儀又如何?小唐又如何?

  想想淩絕前世的所為,對比他今日奮不顧身救護她跟應玉的行徑……先前看著他口吐鮮血之狀,簡直驚心動魄,叫人無法相信……

  應懷真思來想去,點頭說道:「我必然是有什麼極招人恨的地方……只是不自知罷了……」

  應懷真本來歎的是前世的她,郭建儀聽了,細看她的神情,卻見她並不是小兒女似的自怨自艾,反而流露出一種著實的自愧自省模樣。

  郭建儀心中一動,便道:「古人雲: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我雖不知你指的是誰,又是如何的恨你,然而在我看來,懷真卻是天底下最難的的女孩兒……我心裡……」

  郭建儀說到這裡,見應懷真仰著頭,雙眸晶亮地看著他,他心中竟有些窒息似的,略停了停,手暗中握緊了,才又道:「懷真,我……」

  正在那將說未說的當兒,卻聽外頭小丫頭叫著說:「姑娘,姑娘!」

  郭建儀聽了,便驀地停了口。

  應懷真忙轉頭看去,見小丫頭跑進來,說道:「姑娘,我方才去打水,怎麼聽說三房裡的玉小姐惹了事,給老太君叫了去呢,她先前不是跟你一塊兒的嗎?又怎麼惹了事呢?」

  應懷真一聽,便知道東窗事發了,忙二話不說,只叫小丫頭給自己梳頭。

  果然才整理好了,便有老太君那邊的一個丫鬟來,傳話說叫應懷真即刻過去。

  郭建儀怕她受罪,便道:「不必慌張,你身上有傷,我去替你擋了。」

  應懷真急攔住他,道:「這件事同小表舅沒有關係,你萬別插手,不然連你也不好了。」

  說著,便隨著那丫鬟前去老太君那邊,因腿上仍是疼,便走的極慢,雖如此,卻仍向著郭建儀一笑,示意他無礙。

  郭建儀怔了片刻,忽然想起來,便不去老太君房裡,只到了二門上,對小廝廣實道:「派個人去淩府,尋春暉少爺跟佩哥兒回來,我有事找他們。」

  廣實領命出來,才要上馬趕路,就見前面有幾匹馬顛顛而來,其中兩個正是應春暉跟應佩,廣實大喜,忙迎上去,兩人趕緊進門去見郭建儀。

  且說先前老太君喚了應玉前去,道:「怎麼我聽說你穿著你佩哥哥的衣裳回了家?不是說去郭府了?」

  應玉起初還想抵賴,不料老太君喝道:「你素來淘氣,這一次又玩出什麼花樣來了?再敢說謊,我叫你娘老子打你!」

  許源跟李賢淑早已被叫了來,許源聽老太君動怒,便唉聲歎氣,對應玉說道:「小祖宗,你又做了什麼事兒了?整天裡只是胡鬧!給個男孩兒也比不上!如今老太君已經知道了,你還瞞著做什麼?還不快快說實話?」

  應玉心知此事恐怕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了,不然昔日她也曾穿過男孩兒的衣裳在家裡胡鬧,為什麼老太君都不理論,這一次卻特意揪了來呢?

  應玉自忖瞞不住,便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聽說今兒尚武堂熱鬧,便想去見識見識罷了,除這個沒有別的了。」

  老太君恨得重重歎了口氣,對許源道:「你快聽聽,你養的好大家子小姐!到底作出了什麼!」

  許源無奈,忙勸老太君息怒,又呵斥應玉道:「你這孩子,胡鬧也該有個度,那是男人們聚集習武的地方,你又去湊什麼熱鬧?」

  應玉嘟嘴道:「因家裡春暉哥哥跟佩哥哥都去了,我便也想去看看,其他的也並沒做什麼,看完了就回來了。」

  老太君緩緩問道:「這樣說來,懷真也是跟你一塊兒的了?」

  李賢淑在旁聽了,就看應玉,卻見應玉忙擺手道:「懷真妹妹什麼也不知道,我到了半路才跟她說了。」

  老太君道:「她竟也同意了,隨著你一塊兒胡鬧?」

  應玉又道:「懷真不肯,又勸我許久,是我逼她,說她若不跟著我去,我就自個兒去了,她不放心我一個人鬧,就也隨著我了。」

  原來應玉倒是個明理又懂事的,知道此事是她連累了應懷真,故而絲毫也不肯把事兒往外推。

  許源聽了,又恨又氣,又是笑:誰知她一世聰明,倒生了個如此實心的孩子。

  李賢淑旁邊聽了這話,倒是略松了口氣。卻見老太君點點頭,沉思道:「懷真倒是個懂事的……你們果然沒鬧出什麼別的事來?」

  應玉聽了,又有些心虛,正在此刻,應懷真便到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1 07:37 PM

  ☆、第 71 章

  應懷真才進門,便見應老太君身邊的大丫鬟安品匆匆入內,上前在老太君耳畔低語了幾句。

  應老太君轉頭看她,微微皺眉,問:「真有此事?」安品點了點頭,便退到旁邊去了。

  此刻應懷真見應玉站在中間兒,便也上前行了禮,應玉轉頭看她,小聲道:「妹妹,我也不知老太君怎麼就知道了,對不住你了。」

  應懷真向她輕輕搖了搖頭,道:「錯兒是兩個人犯下的,哪裡有都給你兜攬了去的,不必說這話,不論怎麼樣,都一塊兒受著便是了。」

  她兩個說話雖輕,旁邊的許源跟李賢淑卻聽了個正著,李賢淑倒也罷了,許源聽了倒很詫異。

  此刻老太君就看向她兩個,不悅地說:「懷真丫頭,素來你是個懂事的,玉兒雖然貪玩胡鬧,你既跟著她,本該好好地勸導止住,怎麼竟也隨了她一塊兒鬧呢?」

  應懷真垂頭道:「這件事的確是我冒失了,求老太君責罰,我跟姐姐都甘心領罰的。」說著便要跪下去。

  應玉忙將她扶住,自己反倒跪在地上,說:「老太君,真的跟懷真妹妹不相干,都是我起頭兒的,就罰我罷了!」

  應老太君聞言又惱,才要說話,忽然聽外頭有人笑了起來,道:「若說你是個起頭兒的,那我又做什麼去了呢?」

  應老太君本面帶惱色,聽了這聲兒,卻不由露出笑容,且不忙訓話,抬頭看去,卻見是應春暉自外頭進來,滿面笑容,上前跪地給老太君行禮。

  應老太君笑道:「快起來罷了……你不是出門去了?怎麼這麼快便回來了?方才又說的什麼話呢?」

  應春暉抬頭道:「老太君且先答應我,饒了玉兒妹妹跟懷真妹妹,我才敢起來呢,不然是萬萬不敢的。」

  老太君詫異,看兩人一眼,便道:「罷了,都先起來!春暉你說,竟是怎麼回事兒?」

  應春暉起身,先忙把應懷真扶著起來,應玉自己也跳起來。

  應春暉才道:「方才去尚武堂看他們演練了……一錯眼的功夫兩個妹妹就不見了,慌得我忙也回來了。」

  老太君惱道:「你說什麼?你也知道她們喬裝改扮地出去了?」

  春暉只笑著說道:「老祖宗不要動怒,這件事原本是我的錯,是我覺著熱鬧好玩,就慫恿著玉兒過去湊熱鬧,玉兒畢竟年紀小,聽我一說,不免貪玩兒,就又攛掇著懷真妹妹,便跟著去了……故而老太君若是要罰,不如且罰我就罷了,究竟我是當哥哥的,沒帶好了妹妹們反而叫她們受罰,又怎麼忍心呢?」

  老太君聞言凝視著春暉,半信半疑地道:「真個兒是你挑唆著她們出去的?我知道你每每心軟愛兜攬事兒,只是這些事上卻別替她們瞞著,這哪裡是大家子的女孩兒所能做的呢,若傳出去,這一生的名頭也就毀了。」

  春暉便歎氣道:「不是我又是誰呢,其他人也沒這麼大膽的……不然她們哪裡知道會有這回事?原本是我做事欠了考量,以後絕不會再犯了。我給老太君請罪,也向兩位妹妹賠禮了。」說著,就朝著應懷真跟應玉行了個禮,才轉身沖著老太君又跪下了,便要磕頭。

  應老太君見狀,倒是心疼,就忙叫應春暉起身不必磕頭,又看看應懷真跟應玉,便問應玉說道:「既然是你哥哥挑唆的,方才你怎麼不肯說他呢?」

  應玉眼珠亂轉,見春暉如此,便靈機一動,順著道:「因哥哥是好意,我自然不捨得供他出來,免得老太君生氣,把哥哥也罰了豈不是不好?」

  老太君聽了這話,又氣又笑,道:「這樣說,還是見了你們的兄妹友愛了?懷真……你是個懂事的,跟他們不一樣。你跟祖奶奶說一句實話:真真兒的是他們說的這樣兒?」

  應懷真見他們兩個都已經說的有鼻子有眼兒,自然無法,只帶笑說道:「正是的呢……哥哥原本是好心,不過也是我們自家太貪玩兒了,倒是不怪哥哥。」

  老太君聽了,哈哈笑了幾聲,道:「你們都說不關別人的事兒,總一心為了對方好,嗯……我看著倒也欣慰。不過,雖然春暉應承了此事,但你們也有錯,也該罰,自此後,半個月不許出門,只在家裡頭自省,算是給你們一個教訓。你們可領受?」

  應懷真跟應玉對視一眼,應玉是個悶不住的性子,就撅嘴,應懷真拉扯了她一把,兩人才雙雙答願領。

  應老太君點了點頭,端詳著三人,忽然又問道:「說了半天,你們卻是怎麼回來府裡的,為什麼門上說並不曾見著?」

  應玉語塞,只看應懷真。

  應懷真聽老太君這樣問,便想到方才安品過來耳語了一番,料到老太君已經知道一二,縱然現在不明白其中詳細,以後再行追查起來,自然也明白,倒不如現在承認的好,因此她便道:「原本是遇見了熙王爺,是他好意,送了我們回來,又怕我們受罰,就悄悄領著我們進府了。」

  春暉也忙笑道:「正是,我才要跟老太君說呢,走到半路便有王爺的人跟我們說了:原來熙王殿下要來咱們府裡,就一塊兒同行了。」

  老太君問道:「王爺怎麼會認得她們?」

  應懷真只好說道:「上回去唐府的時候,曾遇見過王爺,是以認得。」

  應老太君點了點頭,又皺眉歎道:「我以為王爺怎麼來的這麼巧呢?唉……本來我不想讓這件事傳揚出去,故而這會子也沒叫別人在這裡,不然若給別人知道了……畢竟是大不像話,沒想到竟偏給熙王殿下知道了,給王爺這樣的人知道了去,卻讓府裡顏面何存?你們這些冤家!」

  應玉聽了,就插嘴說:「老太君別急,熙王殿下是極好人的,他就是擔心我們給別人看見了,所以才偷偷帶我們進來的,總不會自己幫我們,回頭卻把這件事又說出去呢?」

  春暉道:「妹妹說的是。」

  應老太君唉聲歎氣,喝道:「殿下那是心高寬仁,不肯跟你們這些小的計較,你們卻不能就真當太平無事了似的。罷了!總之以後各自記著,若還是一味地胡鬧,就不是今日這般光景了?」

  三個忙又答應,老太君又教訓了許源跟李賢淑兩個人一番,道:「我原本說過,不要總是一門心思管家裡的事,也要管管自己的孩兒才好,好不容易養的這樣大,一不留神走上邪路又怎麼說呢?連帶把家門的聲譽也毀了!」

  說了一通,就叫許源跟李賢淑把兩人各領回家,好生管教。

  應老太君卻把春暉留下,又細細地問他在尚武堂的事,及熙王來府的事。春暉自一一作答。

  許源揪著應玉出來,當著人,不便罵她,就對李賢淑道:「今兒是玉兒不懂事,把懷真也帶累了,我替她向嫂子賠不是了。」說著便微微屈膝。

  李賢淑笑道:「都是些小事兒,何必這樣隆重其事的……她們雖出去一趟,橫豎沒出別的事,已經是極好的了。」

  許源笑道:「嫂子說的是,倒是比我想得開。」

  李賢淑道:「哪裡是想得開,你自也知道,我們原本在泰州,懷真也是跟個男孩兒似的,四處亂跑慣了,自來了府內,又大了,便不像是之前一般了……我倒是有心叫她多出去散散心,只不要偷偷地跑出去鬧事就是了。」

  應玉樂道:「三伯母,難得你有這心,以後你帶我們出去罷了?」

  李賢淑便笑著點她的額頭,道:「今兒可是還沒玩夠?我若帶你們出去,豈不是也要被罵一頓?你娘自也不依的。」

  許源便笑,作勢要打應玉:「家去再教訓你!」

  正說著,就見應佩從外進來,給李賢淑跟許源見了禮,就問應懷真道:「沒事了麼?」

  應玉道:「佩哥哥怎麼才來?自然是沒事了,春暉哥哥把事兒攬了過去。」

  應佩笑道:「你倒是還笑,幸虧小表舅給我們支招,不然你覺著春暉怎麼能去攬事兒呢?你以後可改了罷!」

  應玉吐吐舌頭,道:「原來是小表舅,我當春暉哥哥怎麼這麼及時進去擔了呢。」

  原來郭建儀有心替應懷真她兩個兜攬了此事,好歹把起事的由頭攬在自己身上,老太君對他,也無非是表面訓斥幾句罷了,偏他人在應公府,自然無從兜攬起來,所以急忙叫小廝找春暉跟應佩,因知道老太太是最喜歡春暉的,縱然他再亂鬧也不至於罰他,瞧在他的面兒上,也不至於重罰她們兩人。

  應佩本也要一塊兒擔著的,郭建儀只攔著他,道:「這件事春暉一個人扛就行了,你去了反而不好。」應佩一想,就也沒有隨行,只等在外間聽消息。

  李賢淑跟許源聽了這話,也才明白其中竟還有這樣的內情,各自嘖嘖,便贊郭建儀。

  應懷真心中暗自感激,問應佩道:「小表舅現在人呢?」

  應佩道:「因熙王來了府裡,父親把他也叫了過去說話了。」

  當下各自散了,許源領了應玉回屋,李賢淑自帶了應懷真回房,應佩便留下來等春暉。

  走到半路,李賢淑見應懷真行的極慢,不像是往常一般,便回頭道:「是想什麼呢?怎麼慢吞吞地?」忽然見她臉色不大好,便拉了一把胳膊,才要說話,應懷真疼得已經叫出聲來:原來李賢淑一把正握著她臂上的傷處。

  李賢淑吃了一驚,打量著她道:「是怎麼了?」

  應懷真額頭汗津津,卻咬著牙回答:「沒有什麼。」

  李賢淑心頭一慌,卻因是在外頭,不好如何,便好歹攙著應懷真回了房內,把房門掩了,應懷真已經疼得受不住,坐在榻上,半條腿只是發抖。

  李賢淑心慌意亂,把丫鬟都指派出去,自己才上前,輕輕扶著應懷真肩膀,問:「哪裡怎麼了?你別嚇唬娘呢!」

  應懷真見李賢淑如此,心想若是不說,恐怕她又胡思亂想了,便道:「我先前在外頭……摔了跤,手臂上傷著了……只是沒事兒,已經塗了藥。」

  李賢淑定了定神,問道:「真個兒只是……摔跤?沒有別的?阿真,你可別瞞著娘!」原來她想著應懷真跟應玉今兒跑去的地方,全是些男兒,萬一有個好歹……

  應懷真見她認真起來,心中一怔,啼笑皆非,便道:「有什麼可瞞著的,娘你又瞎想什麼!真是摔跤了,之前小表舅……」忽然咳嗽了聲,就不言語了。

  李賢淑很不放心,當下便命應懷真她把衣裳脫了,自己檢看,應懷真無法,只好委委屈屈地脫了外衫,最後只穿著褻褲中衣,李賢淑見褲子上帶血,更是驚得魂不附體,仔仔細細看了一翻,只見小腿跟大腿上都有擦傷,小腿上卻塗了藥了……再看上身,除了手臂上帶傷,右邊肩背上竟也是青紫了一片。

  李賢淑見是這樣的場景,越發魂飛魄散,便逼著應懷真把今兒發生的事,一點一滴,巨細無遺地統統說了一遍,那顆心才緩緩地放下來了。

  李賢淑跌坐在旁邊,長長地出了口氣,撫著胸口道:「我的這魂兒……也是飛了……」

  應懷真啼笑皆非,道:「說了只是摔跤罷了,不然又能怎麼樣呢。」

  李賢淑瞪了她一眼,忽然狠狠在她腦門上點了一下,道:「你知道什麼?還當自己是四五歲不成?如今大了,事兒自然也多了……」

  說到這裡,忽然問道:「既這樣說……你腿上那傷跟胳膊上的……都是建儀給上的藥?」

  應懷真本不願說此事,只不過李賢淑認了真,一步一步逼著她說的極明白,連她跟熙王在車內說了什麼話都要反復問幾次,郭建儀這事兒自然也瞞不過,好歹他是「小表舅」,倒也不算什麼。

  應懷真便點頭道:「正是,故而表哥知道了……才想法兒向了春暉跟佩哥哥通氣兒呢。」

  李賢淑皺著眉道:「雖然你叫他一聲‘小表舅’,只不過畢竟不算是什麼正經親戚,孤男寡女的……」

  只覺得心裡有些糾結,卻又道:「不過也不能怪他什麼,畢竟是好意……倒也是虧了他,不然老太君這一場怒,不知要怎麼樣呢。」

  思來想去,只好對應懷真道:「以後可謹慎著些罷了!幸虧建儀是個老成的,若換了第二個人這樣……我也不依!以後也再不許了!」

  應懷真見李賢淑這樣說,便笑著答應了,李賢淑這才又拿了藥膏子,親自給她塗那後背跟大腿上的傷,看著傷的那樣,自然是心疼的,便一邊塗一邊兒唉聲歎氣,道:「虧得你爹不在家,不知道……不然……連我也要大罵一頓了!自小你就跌跌撞撞,到如今還是如此,幾時才能改?」

  應懷真聽著她娘嘮嘮叨叨,一時忍痛,一時又笑,一時卻忍不住又嘶嘶亂叫,李賢淑越發心疼,又氣道:「活該活該!罷了小祖宗……我輕點兒就是了!」

  當下應懷真便跟應玉在家中禁足,雖說禁足,只是仍可以彼此亂逛探望的,應懷真正好兒在家裡養傷,因此樂得各處不去。

  應玉是個閒不住的,隔幾天便來同應懷真說話,這日,因又說起這件事來,應玉便說:「可是怪的很,老太君連咱們怎麼回府的都不知道……怎麼竟聽說我們去胡鬧了呢?也不知是哪個多嘴的聽了風去!」

  應懷真便問她:「你可把這件事跟別人說過?」

  應玉道:「哪裡敢呢?我只隱約跟姐姐說過一次,姐姐總不會害我的呢。」

  應懷真聽了,心中暗想應翠跟應蕊素來極好,莫非……然而應玉是個急脾氣,若跟她說了,又無什麼證據只是猜測,只怕她又鬧出事來,因此應懷真便並沒有吱聲。

  又過了幾日,正應玉郭白露等在同應懷真閒話,忽然門上報說唐府的小姐來到。

  原來應懷真因禁足,一直不曾出門,敏麗多日不見她,未免想念,便親自來了。

  應玉等見敏麗來了,知道她向來跟應懷真交好,兩人或許有什麼體己話說,便略坐一會兒,借機告辭了。

  等眾人去了,敏麗便道:「你這壞丫頭,可是把我忘了,這許多日子都不肯理我,非要我親自過來揪你。」

  應懷真見她問起來,不免就把惹禍的事兒說了,因知道敏麗謹慎妥帖,不是嘴碎之人,故而把出去玩、遇上歹人等事都說了。

  敏麗聽了,呆了半晌,便歎道:「怪不得呢,竟是出了這事……原來小淩公子是因為這個受的傷,怪不得……」

  應懷真聽她說「怪不得」,還以為她是因明白了自己為何沒去尋她,沒想到竟說到淩絕,便一怔。

  敏麗兀自出了會兒神,才幽幽地對應懷真道:「你這幾日不曾出去,大概也不知道罷了……景深哥哥……唉,他惹了禍呢。」

  應懷真正琢磨她提起淩絕之事,忽然又聽見說淩景深,不由便問:「這又是什麼事?」

  敏麗雙目盈盈,竟是眼圈微紅,便道:「我只聽說,景深哥哥不知何故……忽然間把駙馬都尉的侄兒一家子都給打了……」

  應懷真目瞪口呆,敏麗道:「我聽說了後只問哥哥,哥哥說是因為駙馬都尉的那個侄兒打傷了小淩公子……景深哥哥難忍這口氣,便找上門去,打了他們滿家,傷了不少人……事情鬧得極大,駙馬都尉上奏了,要嚴懲景深哥哥呢。」

  說到這裡,敏麗竟掉了淚,忙掏出帕子擦淚。

  應懷真呆了半晌,問道:「淩大人素日瞧來是那樣冷靜的一個人,怎麼竟如此衝動行事呢?」

  敏麗拭幹了淚,才說:「若事情不關小淩公子,他自然無事,只是小淩公子如他的性命一樣……」

  應懷真也覺震驚,忙又問道:「姐姐可知道淩絕、那小淩公子……他傷的如何呢?」

  敏麗定了定神,道:「聽說倒是無礙,太醫給瞧過了,胸腹間略有些內傷,調養些日子就會好了……」

  應懷真徐徐出了口氣,暗中念了聲「阿彌陀佛」,心中只想:本來兩不相干,倘若淩絕因此而重傷或者如何,彼此之間卻有些說不清了,如今聽他會痊癒,竟無端松了口氣。

  敏麗卻只是為了淩景深擔心,又道:「我哥哥也是壞了,我向他打聽景深哥哥的事兒,他竟然不怎麼理睬我,愛答不理的……我問的急了,他就說:‘妹妹不要理會外頭男人們的事兒,你如今年紀大了,該正經擇一門好夫婿,總是一味地關心他又像什麼話’——懷真你聽聽,哥哥這是怎麼了?景深哥哥遇了事兒,我關心關心又如何,他不肯告訴我也罷了,竟還拿這話來噎我……」

  敏麗說到這裡,更覺著傷心,便又帕子掩著口,流下淚來。

  應懷真聽到這裡,心裡卻不安起來。

  原來她上次曾跟小唐提起過敏麗的親事……本來也是想讓小唐上心,替敏麗另擇好的夫婿人選,別叫她沉溺于跟淩景深的無望之望中,也不知小唐到底聽進去了不曾。

  如今聽敏麗如此說,應懷真心中便想:「莫非是小唐叔叔聽明白了我的話……所以才這樣對姐姐的?」可是眼看著敏麗如此傷心,卻又十分不忍。

  應懷真只好勸慰,道:「可能唐叔叔也是為了這件事心煩……所以才不似往日一樣耐心,或許他正為淩大人的事奔波忙碌呢?只是這些自然不會告訴姐姐知道……他多半是叫姐姐安心的意思,只是說錯了話……」一邊身不由己說著,一邊心中叫苦。

  敏麗聽了這話,倒是受用,便停了淚,握住應懷真的手,說道:「這幾日我心裡只覺得憋悶委屈,卻無人能說……虧得有你……」

  因方才哭了,自覺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想到方才在此坐著的諸人,便對應懷真道:「方才在這裡的一位,是不是就是郭家的那位小姐?」

  唐敏麗來過幾次府中,自然認得應玉,此刻說的必是郭白露。應懷真道:「正是呢,姐姐不認得她?」

  敏麗垂了眼皮不言語,隔了會兒,才說道:「我雖不認得她,但是卻也知道是個冷心的人。」

  唐敏麗素來不肯輕易褒貶人,如今竟這樣說郭白露,隱約面露不屑……應懷真聽了這話,很是詫異,忙問端倪。

  敏麗並不回答,只先看了看室內並沒別的人,半晌,才對應懷真低聲說道:「我就知道,你必然是不知道的……這位郭姑娘,跟小淩公子是有過婚約的。」

  應懷真聽了「婚約」,還沒反應過來,只是尋常,頃刻才如五雷轟頂,呆呆怔怔地問:「哪個小淩公子?姐姐說的難道是……淩絕?」

  敏麗歎了聲,道:「除了他,還有誰?兩家本是小時候就定過口頭之約的,後來因為各種事情分開了,後來郭家又回京……兩家雖見了面兒,可都不曾把此事對外說過……只是景深哥哥有一次對我提起來,說是小淩公子……對那位郭姑娘是極中意的,只是這位郭姑娘……倒是有些……怎麼說呢,我近來倒還聽說有些人還向他們家提親來著……」

  應懷真心中大亂,滿腦子只是「淩絕同郭白露有婚約」這一句話,然而她卻絲毫也不知此事,別說今生,就連前世竟也是一絲兒也沒聽聞過的!這怎麼可能?

  忽然應懷真又亂亂地想起來:上回郭白露來見老太君,說起鴻臚寺少卿向他們家提親的事,郭白露只是略有羞色,並不曾說及其他。

  再後來……她們在暖閣裡說話,春暉帶著淩絕經過,應蕊應玉等都忙著跑去看,獨郭白露端然坐著,八風不動,像是不曾聽過淩絕這個人。

  當時應懷真還贊她嫻雅端莊,很是正經大家小姐的風範。

  可話說回來,若真的淩絕同郭白露有婚約,上一世她跟淩絕結親之時,為什麼竟毫無風聲,連誰的隻言片語都不曾有過?淩絕竟也不曾提過。

  然而既然是淩景深親口跟敏麗說的,那自然是並無差錯了。

  應懷真越想,心中就越像是有一個莫名的疑團,正在鼓漲躍動,嗡然發聲,鬧得她十分難受,竟連敏麗在叫她都未聽見。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5 12:45 AM

  ☆、第 72 章

  馬車停在興澤樓前面兒,小夥計一眼瞧見,忙迎上去,垂手恭候兩人下車,一邊兒笑說:「唐大人淩大人,有日子沒來了,小人可盼著兩位呢!」

  小唐笑看他一眼,道:「不必這樣殷勤,準備了好東西給我們就是了。」

  小夥計躬身迎著入內,邊問道:「大人們今兒還是吃羊肉鍋?」

  小唐轉頭看淩景深,見他低著頭不做聲,就對小夥計道:「成天吃那個未免犯燥,今兒不吃了,就切二斤熟牛肉,弄點清淡的菜色就行,酒倒是要好……」

  淩景深聽了才抬頭,道:「你不是不吃牛肉的?」

  小唐道:「我不吃你可以吃。你既然不肯說要吃什麼,自然是我給你做主了。」

  淩景深仍是雙眉鬱鬱,小唐笑著,探臂將他一攬,道:「走吧,你自跟了恩師當差本就瘦了些,再加上這件事鬧心,到底要補補才好。」

  淩景深腳下還有些遲疑,早被小唐摟著上樓去了。

  小夥計請兩人入了座,又問:「酒有上好的寒潭香跟秋露白……還有新進了一種羅浮春,味道是最好的,許多大人們也都喜歡。」

  小唐見淩景深仍是不言語,便笑道:「三山咫尺不歸去,一杯付與羅浮春……好!那就喝這個了。」

  小夥計應了,果然極快地送了幾樣兒好菜來,大冬天的,除了小唐要的牛肉,其他無非是些肴肉,熏鴨,白玉豆腐,水晶蝦仁,清炒時蔬,並一道松鼠桂魚之類。

  小唐端詳著,總覺著淩景深不甚喜歡,小夥計見他有猶豫之色,便又陪笑道:「咱們剛來了新鮮的海參,蔥燒了是最入味的。」

  小唐笑說:「既有這好東西,那還藏著不成?快去做來。」

  那小夥計高高興興地忙去了,淩景深便看小唐:「你是哪裡發了大財?這些已經夠吃了,誰又吃那貴價東西做什麼?」

  小唐道:「少囉嗦……先喝一口你要的冷酒,嘗嘗順不順口。——你不吃我不吃,就拿來看總成罷了?」

  淩景深出了口氣,肩膀微垂,舉手端了酒杯一飲而盡。

  小唐便夾了塊白切牛肉放在他跟前兒,道:「快壓一壓,別空心著喝立刻就醉了,跟我上回似的。」

  淩景深才忍不住笑了,道:「你上回哪裡是空心喝酒的緣故……」一搖頭,果然就吃了那塊肉。

  小唐見他露出笑容,才也吃了口時蔬,道:「你也好意思說,我聽說是永慕送我回去的,你倒是跑的快,哪裡有這樣的人。」

  淩景深道:「讓堂堂王爺殿下親自送你,難道不比我強?不要得了便宜又賣乖。」

  小唐道:「誰送不是送,多少是個情誼罷了。」

  淩景深一笑,自顧默默地吃了起來,小唐見他意興不高,有心逗他開懷,便故意說些逸聞趣事,片刻蔥燒海參便上了,小唐吃了口,點頭道:「難為他們了,你嘗嘗這口味如何?」

  淩景深便也吃了一道,又喝了兩壺酒,漸漸地便有些醉意了。

  小唐見他喝酒喝得又快又凶,怕他醉了,就把酒壺拿到自己跟前兒。

  淩景深斜睨他,道:「你既請客,怎不叫人喝酒?」

  小唐便笑說:「我是怕你喝醉了,把人家桌子掀了,豈不是又要賠一份兒錢?」

  淩景深聽到這裡,便笑起來,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自然是我打了那賤胚一家,實在太冒失衝動了,何必只是忍著不說出來?」

  小唐見他說起這個,便道:「我說你做什麼?你又不是孩子,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何況我知道你極疼小絕,試想……若有人膽敢傷了敏麗……我也必然不會善罷甘休的。」

  淩景深瞅著他,默然。

  小唐又笑說:「我是將心比心之語,然而我卻不會像是你這樣冒失,只慢慢地擺佈罷了,自有一千種法子叫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何苦這樣大鬧一場,反而連累了你自己呢?」

  淩景深才又笑道:「看看,這不是開始訓我了麼?」

  小唐抬手過去,在他肩頭一按,道:「我也難忍心就訓你,小絕是那樣出色的孩子,從小連被人大聲說話也不曾有過,我瞧著都心疼,何況是你?」

  淩景深聽了,複又喝了一杯酒,還要,小唐卻已經不給了。

  淩景深便不再動作,只呆呆地看著滿桌菜色,半晌,才喃喃道:「小絕從小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又那樣懂事,生得又好,我真是疼他如疼自己的眼珠一般,你也知道,我母親素來並不待見我,小絕每每替我說話,我是絕不容許有人動他一根手指頭,若他有事,就如要了我的性命一般……前兒我見他那樣,竟還吐了血,我一想到他的樣子,只恨不得把那些人都殺了!」

  小唐點點頭,聽淩景深聲音有異,又見他垂著頭僵著肩的模樣,仿佛仍是處在剛見到淩絕受傷時候的那種無端恐懼中。

  小唐歎了聲,起身走到淩景深身邊兒,將他肩頭一攬,道:「我明白你的心,你對小絕,竟不像是對待弟弟,而是像對待兒子一般……」

  淩景深聽到這裡,鼻子越發泛酸,淚便墜了下來,只壓著嗓子道:「你說要悄悄地擺佈他們,但我若想暗中動手,林大人明察秋毫,未必肯允許,難道此事就這麼過了不成?故而我索性就正大光明地大鬧一場……我為他所做的也只有這個了。」說著,想到不管如何出氣,淩絕卻仍是受了那樣一場苦楚,淩景深心中難過之極,渾身微微戰慄,卻仍是強忍。

  小唐看得明白,輕歎一聲,把他往自己胸前一摟,輕拍他的肩頭道:「沒事了景深,小絕如今已經平安了不是?以後再多加留意就是了……何苦總害自己難過?小絕也知道你近來不快,他心裡難道不擔憂你的?你倒是也為他想想。」

  淩景深聽了這話,多日來的憤怒難過恐懼,等等等等,盡數在此刻掩不住了,靠在小唐胸前,瞬間淚如雨下。

  卻說在應公府,應懷真正自亂亂地想著淩絕跟郭白露曾有婚約之事,耳畔聽敏麗連喚數聲,她才回過神來,呆呆看向敏麗。

  卻聽敏麗問道:「你方才在發什麼呆?」

  應懷真道:「我……我只是有些詫異,怎麼我絲毫也沒聽說這件事兒呢?誰也不曾說過。」

  敏麗道:「這是淩家做人厚道,你當小淩公子是怎麼說的?他知道郭家姑娘心氣兒高,便只說‘此刻且不忙著下聘,等我高中了有功名在身再定不遲,務必給人家一個交代’……你瞧,小淩公子年紀雖小,卻是個有志向的,只可惜……郭家的姑娘……」

  應懷真聽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也不再噤口,便道:「我也聽說了,白露姐姐家裡頭……有好些人去提親的?前兒還有個鴻臚寺少卿家的公子……只是他們家好像不中意……」

  敏麗點頭道:「可不是呢?所以景深哥哥很有些不高興,唉,只是他弟弟那傻孩子……一心一意喜歡上了,就被人戲弄了也不明白。殊不知人家真個兒暗中在比著看呢,倘若真的有個權勢地位比他們家都強的,叫我私下裡看,郭家一定是會轉而選之的。」

  應懷真聽了這一番話,如傻如呆,還怕不實,就又問:「這些可都是淩大人告訴姐姐的?」

  敏麗點點頭,悄聲道:「景深哥哥也是不喜的,才偷偷跟我說了這些,只是捱不過小淩公子自己喜歡呀……」

  應懷真複又出神,卻聽敏麗又唉聲歎氣說道:「小淩公子傷的那樣,她連去看一眼也不曾,故而我說她是冷心的呢……」

  敏麗說到這裡,忽地看著應懷真,握住她的手道:「懷真,既然小淩公子同府內是相識,又是為了救你們傷著了,好不好今日咱們一塊兒去淩府探望探望呢?」

  應懷真猛然聽見這句,立刻脫口說道:「我不去!」

  敏麗一愣,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又低下頭去了。

  應懷真自忖話說的太快,忙平復了一下心緒,才說:「我並不是不想去……只是如今老太君叫我禁足,姐姐是知道的。」

  敏麗聽了這句,才點了點頭。應懷真瞧著她的模樣,依稀猜到她的心事,便問:「姐姐去淩府……」話說一半,忙又停住。

  原來應懷真猜敏麗是因想念淩景深,所以想藉口去探望淩絕,順便見見那人罷了……然而這話怎麼說得出口?只怕敏麗必然羞臊無地。

  兩人對坐了片刻,應懷真心中思潮如湧,恨不得抓住每一個人到跟前兒,親口問一問才好,問郭建儀為何疏遠了他們,問淩絕前世為什麼不說他跟郭白露有親,問他究竟為什麼曾那麼恨她跟應家……

  本來想把這件事徹底撇下的,畢竟今生已經兩不相干,然而一步一步到此,應懷真只覺得此刻雖然瞧著比前世安逸,但周遭的情形卻仍是如前世一般,並不是因她已經變了而全變了的。

  尤其是那些她所不知道的內情,仍是如前世一般悄然有序而行。

  倘若……真的還是這樣下去,將來會不會仍是會……重蹈覆轍?

  這個想法讓應懷真的心猛然刺痛了一下,頓時就又想起李賢淑之事來,若不是那燕窩她發現的及時,對那味道記得牢靠,今生的母親,豈不是正跟上一世一樣的下場了?

  應懷真一邊兒想,一邊通身發涼,緊握著雙手,才能克制住那種無端襲來的戰慄悚然之感。

  她本來想安分守己,以守為攻,不去招惹任何是非。可如今看來,這冥冥中的因果,竟有些「我不去就山,山卻來就我」、畢竟會來到之勢。

  室內鴉雀無聲,應懷真跟敏麗兩個人各懷心事,忽然外間有個丫頭來到,竟是老太君房裡的。

  應懷真不知何事,忙打起精神來,那丫頭進來,笑說:「老太君說了,姑娘在家裡也悶得夠了,既然是唐府的小姐來了,倒可以出去走走,不用拘束,更別慢待了客人。」

  應懷真聽了這話,心中詫異。

  敏麗便向那丫頭笑道:「替我多謝老太君美意了,先前正也想叫懷真妹妹陪我出去走走,不過……」

  應懷真聽到這裡,便把她的手輕輕一按,沖那小丫頭道:「既然如此,請姐姐回去回稟老太君一聲,唐姐姐正想叫我出去一趟……不會耽擱許久,晌午就回。」

  那小丫頭便道:「姑娘去就是了,不礙事的,老太君特意叫我傳話來呢。」說話間,就自回去稟告了,片刻回來,笑道:「老太君只說:什麼大不了的,特意要回一聲,自管去就是了,只是要好好的就行。」

  敏麗打量應懷真,不明白她為何變了主意,便問道:「你當真願意陪我去?」

  應懷真道:「畢竟小淩公子是因我們傷著的,我倒要跟他說一聲謝才好。」

  敏麗大為歡悅,握住應懷真的手道:「這才是有情有義的好丫頭呢。」

  應懷真心中只是苦笑:殊不知歷經前世之事,此生她以「情」之一字為穿腸毒藥,是打定主意絕不會碰的。

  當下應懷真換了衣裳,帶了個丫鬟,只乘了敏麗的馬車,往淩府而去。

  誰知到了淩府,卻被告知淩景深先前出去了,還是被小唐叫了出去的。

  唐敏麗十分愕然,又隱隱地有些失望,可既然來了,少不得要去探望一番淩絕。

  丫鬟領著進了內室,淩絕本還在床、上靜養,聽聞是她們兩人來了,滿心詫異,早已起身換了衣裳。

  兩下相見了,敏麗自然便噓寒問暖地說了幾句,淩絕道:「謝謝姐姐還牽掛著,我已經好了……」說話間,就掃向旁邊的應懷真,心中仍是訝異她竟也會來。

  正好應懷真也看他,目光相對,應懷真明白淩絕的意思,便道:「敏麗姐姐去我家裡,跟我說起來,大家就一塊兒過來看望了,如今見你沒事就大好了。」

  淩絕心中雖驚訝,面上仍是沒什麼表情,只點頭道:「多謝了,不妨事。」

  敏麗就又問淩絕近來淩景深如何,淩絕歎道:「哥哥雖然不說,我也知道他近來很是不快,唐哥哥是有心人,來硬拉著他出去了,散散心卻是好的……」說到這裡,胸口有些氣不順,便輕輕咳嗽了聲。

  敏麗點點頭,心不在焉,就起身來走到外頭,微微地四處看去,心想著淩景深是否曾在此處做過什麼……一時又有些癡癡發呆。

  應懷真回頭看看,見敏麗出神,卻也明白。又見小丫頭都站在門口,她心中略想了想,便對淩絕道:「我有一件事,大概唐突,卻也很想問一問,希望你不要介意。」

  因為始終心懷芥蒂,當面兒連他的名字也不能叫一聲。

  淩絕挑了挑眉:「何事?你說就是了。」

  應懷真暗中吸了口氣,放低了聲,問道:「我聽說……你跟郭家的白露姐姐是有過婚約的?此事可真?」

  淩絕聽了,微微色變,見左右無人,才道:「你怎麼知道?」

  應懷真見他如此回答,已經認定是真了,心中冰涼,鎮定片刻,才又問:「既然是真的,那麼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們兩家竟都不說,別人都一字不知?」

  淩絕只是盯著她,問道:「你到底從何處聽來的?你……你可對別人說了?」

  應懷真見他隱約緊張,口吻中竟還有幾分提防似的,仿佛擔心她已經洩露了什麼重大機密一樣,便微微皺眉,並不做聲。

  淩絕見她微冷的模樣,略想了想,知道她雖然跟自己不對脾氣,但卻也不是個愛弄舌之人,淩絕暗中松了口氣,便道:「不錯,是有此事,然而我不想現在就叫世人知道……我現在並無功名,何必就急著去把人家束縛住了?等功成名就了再說不遲。何況此刻說出去,讓郭家以為我是個以此為要脅之人了……對了,究竟是誰跟你說的,莫非……是白露姐姐?」

  原來想到她曾跟郭白露相處甚好,不由微微露出幾分急切,心中又隱隱喜悅,竟是想:若是郭白露把此事說給了應懷真,那麼豈不是證明郭白露心裡也記掛此事的?

  應懷真看著他,將淩絕雙眸中的神色看得一覽無餘,於是並不回答,只順水推舟地問道:「話雖如此,可如今郭家有許多求親的,你難道一點兒也不擔心?」

  淩絕微微一笑,道:「我擔心什麼?她……總之,就算一萬個人去提親又如何,且比比看罷了。」面上是一股少年自傲。

  應懷真無言以對,記憶中的種種緩緩湧出,似水流將她包圍其中,暗中用手指甲掐了掐掌心,便又問道:「那麼……假如有人家向你提親,你又如何?」

  淩絕見她今日只說這些,越發詫異,便冷笑道:「能入了我的眼的,也是少的很!」言外之意,自然已經是認定了郭白露了。

  應懷真緩緩地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淩絕卻又不舍問道:「你還未曾告訴我是誰跟你說的……」

  四目相對,應懷真越發看清楚淩絕雙眼中的期盼:原來他對郭白露動了意了,所以才露出這種略帶渴望的凝視神情。

  前生他何曾這樣看過她?到最後還以為他只是一味地無情,不料此刻見了才知道,原來他不是無情,只是對她無情罷了。

  然而這樣倒也是好,畢竟這世間會有一人……能叫他也嘗到患得患失、被人折磨的滋味?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淩絕雙眸隱含情切,急欲得一個令他心安的答案,應懷真的雙眼裡卻是一片煙花綻放後的灰燼,從天徐徐降落在寂寂荒原上。

  半晌,應懷真淡淡地笑了笑,挪開目光,慢慢起身。

  她緩步走到外間,對敏麗道:「姐姐,咱們走罷。」

  淩絕見她竟然不答,心中不免失落,只好相送,敏麗忙對他說:「你且歇著,讓底下人送就是了,不要因我們來了一趟,反讓你再受累。」

  淩絕只好答應,在門口止步,卻看向應懷真,一看之下,卻見她正仰頭看著前方天際,神情無悲無喜,只是一片淡漠清寂。

  因淩府跟唐府較近,敏麗便請應懷真去府裡坐會兒,應懷真只推辭了。

  敏麗知道她禁足中,也不敢苦留,如此順路先到唐府,敏麗先下了車,正要吩咐小廝好生送她回去,便見到有個人騎著馬兒遙遙而來,到了門口,翻身下馬,道:「妹妹去哪裡了?」

  原來正是小唐回來了,敏麗倒是歡喜,便說:「方才跟懷真去了淩府探望小淩公子,哥哥去喝酒了?」

  小唐頷首,又望著馬車道:「懷真也在?怎麼不進府去?」

  馬車裡應懷真聽了動靜,便略掀起簾子,點頭致意道:「唐叔叔,恕我失禮,不能下車相見了。」

  小唐看著她笑道:「怎麼不下來呢?莫非是看我回來了,故意躲著?」

  敏麗便說了應懷真要家去,又說:「哥哥回來的正好兒,我正擔心他們不能送的周全,你便替我送懷真回府豈不妥當?」

  應懷真聽了,正要攔住,小唐已經翻身上馬,回頭笑道:「妹妹縱然不說,我也是要送她的。」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5 12:46 AM

  ☆、第 73 章

  敏麗滿心裡其實想問淩景深之事,見狀只好作罷,目送車馬離去,便轉身進了府。

  且說小唐騎馬隨車而行,走到半路,忽地見車簾子微微一動,小唐低頭看去,卻見應懷真正在看著他,似有話說。

  小唐忙一牽韁繩,將馬兒靠近了些,便問道:「小懷真,是有何事?」

  應懷真看了小唐一會兒,便小聲道:「唐叔叔,我……有件事想要請教你……」

  小唐聞言便笑道:「請教……倒是什麼事兒?你說,我聽著呢。」

  應懷真有些難言,便說:「這樣不好講話,唐叔叔你且上來說話可使得?」

  小唐便笑道:「真真兒是人小鬼大。」

  果然就叫趕車的小廝停了下來,自己過去交代了兩句,才也躍上馬車。

  小唐進了車廂內,一抬頭,便見應懷真端端正正坐在左側的車壁旁,瞧來分外規矩,小唐便到她對面兒坐了,盤膝說道:「到底什麼話呢?」

  應懷真看他一眼,欲言又止,低頭思忖片刻,才說道:「唐叔叔,只因我前兒看了一則話本,裡面有個故事,我瞧著很不明白……我想著你的見識高明,故而想請教請教。」

  小唐聞言挑了挑眉,便笑問:「難得竟又給你誇了一番,高明卻不敢當,只比你癡長幾歲罷了,究竟什麼故事?你說說看。」

  應懷真抬眸看他一眼,才道:「是我偷偷看的一個故事,我如今跟你說,你可萬萬別跟別人說好麼?」

  小唐瞧她說的認真,便笑道:「好,我答應你,在此間說的話,出去我便忘了,如何?」

  應懷真這才一笑,想了會兒,才垂了眼皮兒,道:「這個故事……說的是一個大家子的小姐,她、她喜歡一個少年公子……」

  說到這裡,臉上已經泛了暈紅,便低了頭,目光四處亂看,心想幸虧是他,若換了第二個人,也是無法出口的。

  小唐聽她說了這句,已經忍不住要笑,然而見她滿面羞赧難以掩飾,卻又忍著不笑,反而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道:「然後如何呢?他們最後必定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應懷真見他接了口兒,並不曾取笑自己,才松了口氣,就道:「他們的確是成了親,只不過……這位公子很不喜歡這小姐……甚至憎恨她,最後竟害了這小姐的全家。」

  小唐本以為是個「才子佳人鴛鴦蝴蝶」的尋常故事,聽到這裡,才露出幾分訝異之色,道:「好奇異,竟還有這樣的話本兒?」

  應懷真微微點了點頭,道:「後來這位小姐才知道……原來這位公子早先,曾同另一家的姑娘有過婚約,只不知這小姐並不知情罷了……」

  小唐面露思忖之色,微微頷首,道:「所以?」

  應懷真停了一停,便問道:「唐叔叔,我只是不明白,莫非就是因為此事,所以這公子就恨極了這小姐?所以竟害了她全家來報復不成?」

  小唐聽到這裡,才道:「你所說的這位小姐,家中是否極有權勢的?」

  應懷真吃了一驚,抬頭問道:「你怎麼知道?」

  小唐笑了笑,道:「聽你這故事裡,這位公子卻像是個有點兒氣性的,只是走了邪路。既然害了她全家,像是個不肯屈身的意思,且你又說他早有婚約……所以我推想他當初答應這門親事必然是迫不得已,或許於他看來,是被權勢所迫,故而不甘心呢?」

  應懷真怔怔然地聽著,眼前微微發花,忙定神,又問:「可是他自始至終並不曾提及自己曾有婚約……何況,那小姐也不知他有婚約在身的,因此惹禍,何其無辜?」

  小唐笑道:「你也說著小姐家裡權勢極大,必然是個被嬌養成性的了,縱然她真的一無所知,莫非她家裡人也真的一無所知麼?只怕是明知而瞞著?」

  應懷真聽了這話,細細一想,似醍醐灌頂,往後一靠,生生地咽了口氣,竟不能言語。

  小唐又道:「不過……只因為被棒打鴛鴦就害了人全家,這似乎又有些說不通,以我的想法,——若這公子本性極惡,想借機攀龍附鳳,他害了這位小姐全家必有好處,背後或許又有人指使……」

  小唐說到這裡,忽地啞然失笑:原來他竟開始以朝堂上的權謀之爭去推測此事,而應懷真所問的明明是個小女孩兒愛看的「鴛鴦蝴蝶」故事,真真是風馬牛不相及了。

  因此小唐便停了口,不料應懷真顫聲問道:「若他真的得了好處呢?」

  小唐有些愕然,凝視著她的眼睛,卻見應懷真的雙眼微微泛紅,他便慢慢說道:「若真如此,只能證明此人狼子野心罷了。」

  應懷真聽著「狼子野心」四字,想到今生淩絕挺身護著她跟應玉之態,又想到前世最後的那絕情面孔,微微搖頭,仍是猶豫道:「我、我也說不清了……」

  小唐心中一動,便說道:「若他真個兒本性不壞,那麼必然還有其他更深重的原因叫他如此,只是你跟我說的只有這麼點兒,我也難想到別的,再說也只是瞎猜罷了。唉……究竟你是看的什麼話本呢?竟是這樣離奇古怪的故事?尋常故事不都是……」

  應懷真忙低了頭,小唐笑道:「總不會是敏麗給你的什麼書?回頭我可要訓她的。她先前跟明慧兩個時常偷偷地亂換些稀奇古怪的書看,還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可也別給她們帶壞了?」

  應懷真極快地壓下心中翻騰之意,抬頭一笑,道:「當然不是了,是我自己……閑著亂翻看見的。」

  小唐見她雖然是笑著,但雙眸水光閃爍,這個笑竟是悲喜交加似的,他心中微動,面上仍只做若無其事狀,說道:「那麼,你問了這麼些,莫非書中竟都沒有提的?」

  應懷真小聲道:「並沒有提……所以我不知此中究竟……才問唐叔叔你的。」

  小唐溫聲道:「傻孩子,看看就罷了,何必又想得這樣兒?又不是你親身經歷了的。」

  應懷真聽了這句「親身經歷」,只覺一顆心好像又給人撕開了一樣,忙轉開頭去。

  正此時,外頭一陣呼喝,馬車忽然顛了一顛,應懷真不留意,身子不免微晃。

  小唐舉手將她雙肩握住,卻見她雙眸之中淚光一搖,悄無聲息地兩滴淚就沒入衣袖上了。

  小唐忙扶著她,一手掀開簾子往外看,沉聲問道:「發生何事了?」

  外頭的小廝說道:「爺放心,並沒什麼,只是沒提防地上有塊兒石頭,顛了一下子。」

  小唐點點頭,放下簾子,此刻應懷真往後挪了挪,便又靠在車壁上端然坐好了。

  小唐回頭,便道:「其實人心實在難說,比如……但凡得不到的,總覺得是至好不過的,那最終到了手的,卻可能覺著並不珍貴,每每棄若敝履,喜新厭舊……你這個故事倒也好玩兒,不落俗套,只是這小姐一家子未免太慘了些。」

  應懷真聽了,便笑了笑,悄聲說道:「都是她鬼迷心竅,沒有帶眼識人。」

  小唐歎了聲,道:「其實也不能這樣說,有時候造化弄人罷了,何況你道是‘癡男怨女’這四個字是憑空捏造的麼?自然是有人做得出……又連歐陽公也說‘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連文豪大儒尚且如此……」

  小唐說到這裡,忙停住了,自悔道:「我還說敏麗和你,連我也差點兒給你引的邪魔了,竟跟你說起這些來……你只當沒聽見,即刻忘了,知道麼?」

  應懷真正呆呆聽著,忽然見小唐自悔失言,她反倒破涕為笑了,便道:「我自來也沒聽過唐叔叔說這些話……倒覺著有趣。」

  小唐見她笑得有幾分促狹,忍不住抬手虛虛地點了她兩下,道:「竟給你這小丫頭戲耍了……罷了,你只管聽了去,只不過別像你說的故事裡這小姐一般癡妄就是了。」

  應懷真複又默然不語。

  小唐卻又覷著她,慢慢說道:「然而也不用怕,還有唐叔叔呢……我總會給你仔細看著,不會叫人隨隨便便地就把你騙了去。」說著就又看著她笑。

  應懷真的臉又慢慢地紅了,似薄薄染了一層胭脂,道:「怎麼說不上兩句,就總拿我取笑呢,上次都說了我是不嫁的……也不勞你操心……」

  含羞帶惱地說到這裡,忽然又抬頭問小唐道:「是了,唐叔叔回來這麼些日子了,怎麼還沒聽說你跟林姐姐的好日子呢?」

  小唐見她問,便道:「因才回來事兒多,又是年底這時候,未免雜亂,家裡頭已經在商議了,過幾日大概就先訂親。」

  應懷真便含笑問道:「唐叔叔都這個年紀了,還先訂親?」

  小唐瞧著她狡黠的眸光,又大笑道:「好好,你總算又找著機會,總算拿我取笑回來了?」

  應懷真掩口而笑,便不再說下去,一時也把方才的驚心傷懷給全忘了。

  馬車骨碌碌而行,兩個人便一時都沒有說話,應懷真這才嗅到車廂內有一陣微微地酒氣,就又問道:「唐叔叔,你方才是跟淩大人喝酒來著?」

  小唐忙舉起袖子自己嗅了嗅,道:「可是的呢……是不是熏著你了?若沒別的話,我先出去罷了。」

  應懷真道:「不礙事,這氣息倒是不難聞,你喝的什麼酒?」

  小唐道:「是羅浮春,你可嘗過?」

  「羅浮春?我並沒有嘗過,只是聽說過……」應懷真嫣然一笑,心頭微動,輕聲念道:「我今身世兩相違,西流白日東流水。樓中老人日清新,天上豈有癡仙人,三山咫尺不歸去,一杯付與羅浮春……」

  小唐見她竟知道這詩,又聽她嬌聲嫩語,念了一遍,只覺魂魄動搖,不由愣怔住了。

  應懷真因聽了這個酒名,又因此詩觸動心事,念罷之後,見小唐定睛看她,便有些不好意思,怕小唐以為她故意賣弄,便咳嗽了一聲,道:「只是無意中忽然想起來,唐叔叔別笑話我……」

  小唐見她轉開臉去,就也只是一笑,道:「我也很喜歡這首,也因了這一句,才喝得此酒……」說到這裡,忽然覺著不太妥當,就也不言語了。

  車廂內散發著淡淡地酒氣,合著一股清香,氤氳曖然。

  小唐因多吃了幾杯,進了車內,被暖氣溫香微微一熏,不由地有些困倦,見應懷真不言語,就也往後靠了靠,微微地閉目養神。

  如此走了片刻,馬車慢慢地停了下來,應懷真見他雙眸微閉,長睫動也不動,光影在他面上閃閃爍爍,那眼角一顆淚痣也是似有若無,瞧來萬般安寧。

  應懷真見他似乎睡著了,就不驚動他,只輕輕地掀起簾子往外看了一眼,卻見果然是將到了應公府,只不過並不是在門首,而是在街頭上。

  應懷真正疑惑著,小唐睜開雙眼,望見她的神情,便道:「不妨事,我特意吩咐他們停在這裡的……」

  應懷真仍是不解,小唐伸了伸胳膊,道:「我先下去了……」

  應懷真聽了這句,才明白小唐的用意:他在此處下車換乘了馬兒,免得到了門首給人看見了,又多一些奇異古怪的言語。

  應懷真心中感念,見小唐到了車廂旁,忽地說道:「唐叔叔,我還有一件事……」

  小唐便停了下來,回頭道:「何事?」

  應懷真道:「敏麗姐姐跟我說……她問起淩大人的事兒,唐叔叔不甚喜歡,反噎了姐姐……這卻是為何?」

  小唐凝視著她的眸子,半晌一笑道:「你這丫頭倒來問我?不是你提醒我的麼?」

  應懷真本正猜疑是因為她旁敲側擊了幾句所致,沒想到小唐果然直認了,不由心慌,忙道:「我哪裡提醒你了?快不要亂說。」若給敏麗知道,她恐怕就活不出來了。

  小唐見她慌張,便笑道:「好罷,是我說錯了……只是我自己多心如何?我自也覺著敏麗也漸漸大了,是該給她找個正經的良婿了。」

  這話卻正是下雪那日應懷真隱約說過的。應懷真心中一歎,咬了咬唇,索性問道:「唐叔叔如此,是擔心敏麗姐姐同淩大人……可是你不是同淩大人極好的麼?難道覺著他不好?」

  ——她是因為知道淩景深並不長命,所以才想勸阻敏麗的,小唐卻又如何?

  小唐笑微微地看著她,道:「我的確是同景深極好,只不過……景深那個人,做兄弟自然是不錯,可當人家的夫君麼……」

  說到這裡,就自顧自一笑搖頭,道:「景深性情不羈,只怕並非敏麗的良配。」

  應懷真聽著這話,半是意外,待還要問什麼,卻又適可而止罷了。

  小唐見她懵懵然瞅著自己,便忍不住伸出手來,在她頭上摸了一把,笑道:「鬼丫頭!」這才回身跳下車去了。

  應懷真猝不及防,捂著頭時,小唐已經下車去了,她心中又惱又笑,忽然想起一事,便掀起簾子,輕聲道:「唐叔叔,你吃了酒身上熱,留神被風撲了害病。」

  小唐正要翻身上馬,聞言道:「不妨事。」

  正要趕車往應公府去,忽然聽到旁邊有個聲音嘖嘖地兩聲,有人便道:「你叫他‘叔叔’?不對不對,叫錯了叫錯了!」

  小唐聞言便看過去,應懷真本放下了車簾子,聞聲心中詫異,也又輕輕掀起來,微微側面往外看去。

  且說小唐跟淩景深先前在興澤樓喝了酒,小唐見他有些醉意,便想叫他回家休息,不料淩景深有事需去林府,小唐就把自個兒的馬車叫他乘著,路上也好歇息歇息,自己卻騎馬回了家。

  淩景深到了林府,自進了門,到了書房裡,卻並不見林沉舟,因問了底下的小廝,便說林沉舟才出了門,竟去了監察院了。

  只因淩景深近來鬧了那一件事後,林沉舟迫于一時壓力,便叫他暫時在家歇息,淩景深此刻的身份,卻也去不得監察院,於是別了那小廝,便要先行回家。

  不料才出書房,就見林明慧迎面而來,也並沒有帶丫鬟,見了他,便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淩大人,如今總算是丟官罷職了,可如你的意了?」

  淩景深並不言語,只低頭喚了聲:「大小姐說笑了。」邁步就要走。

  林明慧一怔,望著他淡漠的臉色,微微皺眉,見他將要從自己身邊兒經過了,便喝道:「你站住!」

  淩景深腳步微微一停,仍是垂著眼皮兒,八風不動似的,微微躬身垂首道:「大小姐可還有什麼吩咐?」

  林明慧盯著他,只覺一陣氣往上撞。

  原來自從上回淩景深對她行了那非禮之事,林明慧自不會對別人提半個字,但清醒過來後,便越發對淩景深冷若冰霜,退避三舍的,生怕他又胡作非為。

  不料淩景深竟也一如既往冷冷淡淡,縱然偶遇,對她也是以禮相待,無一刻逾矩之時,就好似那件事從未發生過,林明慧意外之餘,卻暗暗放心。

  又因小唐回來了,林明慧一顆心便又落在小唐身上,只是不知為何,看淩景深時候,雖然表面還冷冷地,心中對他卻並沒有昔日那種厭憎之意了。

  後來因見了敏麗,察覺她言語之間對淩景深的那股欽慕之意,林明慧大驚,才知道敏麗素來是心系淩景深的……怪道昔日她百般地說淩景深如何如何不好,敏麗都只是軟和帶笑地出言替他辯解一二……並不會隨著她大罵或褒貶之類。

  林明慧又想起前些日子她病著之時,敏麗竟隔三岔五就來探望……本來以為敏麗實在是個知心體貼的,然而因為淩景深這一件事,不免就想:敏麗這樣頻繁而來,莫不是也為了常常見著淩景深的?一想到敏麗對淩景深居然用情至此,心中只覺著很是異樣。

  本以為淩景深是那種人見人憎的,沒想到敏麗竟然對他十分青眼,又因為淩景深對自個兒的各種舉止,林明慧一則覺著淩景深不配被敏麗所愛,二則卻又想,被敏麗欽慕的淩景深,卻偏曾對她……無端地竟有一絲惶惑竊喜之意。

  偏偏自小唐回來,淩景深便極少在她面前露面,更因為近來的淩絕之事,淩景深竟不再府內了,林明慧見著他時,每每冷言冷語,如今見不著,反而有些莫名的念想了。

  因聽說駙馬都尉上奏要處罰他,林明慧還忍不住在林沉舟跟前替他說了幾句好話,惹得林沉舟有些詫異,還問林明慧:「你不是向來很仇視景深的?如何竟替他說話?」

  林明慧只得道:「那也不是同一碼事,我只憑道理說話罷了,這件事又並非全然是他的錯兒,做什麼就要對付他呢,我只是抱打不平罷了!」

  今日忽然聽說他來了,林明慧忙出來,本是想看他如何了,不料淩景深仍是這幅拒人千里的模樣,讓林明慧心中一片柔軟溫和頓時化成冰雪水。

  林明慧便指著淩景深道:「什麼吩咐?我有吩咐何必要你?自管看看你這幅模樣……又去哪裡渾吃酒了?……也是,如今丟官罷職了,也沒什麼好做的,只是沒志氣罷了!你只別說你是跟毅哥哥一塊兒去的?你別纏磨好人!」

  淩景深聽了這句,臉色一變,轉頭看向林明慧,便上前一步。

  林明慧嚇了一跳,往後一步,忽然覺著退無可退,原來背後已經是牆壁了。

  淩景深逼得她緊緊地靠牆而立,雙眸狠狠地盯著她,臉也慢慢地靠近了,林明慧只覺心怦怦亂跳,唇舌發幹,顫聲問道:「你、你想做什麼?」

  淩景深眯起眼睛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冷笑一聲,道:「你以為我要做什麼?」

  林明慧驚愕,仔細一看,卻見淩景深一揮袖子,轉身走開,林明慧醒過神兒來,含羞帶氣地便罵說:「淩景深!你這混帳東西!」

  淩景深腳步一頓,林明慧忙捂住嘴不敢言語,淩景深回過頭來,緩緩說道:「你最好不要再來招惹我,不然的話……」後面的話並沒有說完,只深深看了林明慧一眼,便自去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5 12:47 AM

  ☆、第 74 章

  淩景深快步出了林府,因已打發了唐府的馬車回去了,便在門口站了片刻,就信步擇了個方向而行。

  原來先前他承蒙小唐舉薦,到了林府,不料林明慧竟百般針對,淩景深起初並不理會,然而漸漸地被林明慧詆辱,便想戲耍一下這刁蠻小姐,他略施手段,果然引得林明慧心思大亂。

  此後小唐回來,又加淩絕出事,淩景深便想收手罷了,橫豎林明慧也略受了教訓。

  然而畢竟心中不快,此刻也不想回家,就只沿著路亂走,不知不覺中竟過了半個時辰,耳畔忽地聽到一陣絲竹管弦之聲,悠揚傳來。

  淩景深停了步子,轉頭看向聲音來的方向,卻見前方不遠處的箱子裡,一家的門首掛著偌大個紅燈籠,門邊上一旁深竹林立,於冬日茫茫中一抹蒼綠,很見格調。

  淩景深仰頭看了會兒,一陣風吹來,那燈籠在風中搖曳不休,底下的穗子也簌簌發抖,伴隨著依依婉轉的絲竹之聲,竟隱隱透出幾分風情來。

  淩景深不由邁步往那端走去,到了門首,卻見兩扇大門緊閉,他定睛看了會兒,上前一步,卻又停下來,思忖片刻,轉身就要走開。

  正在這當兒,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門內走出一個八九歲的小丫頭子,一看淩景深,便笑道:「咦,是淩爺,多早晚不曾來我們這兒了……一大早那鵲兒就唧唧喳喳個不停,原來是應了這個。」

  淩景深只是一笑,那小丫頭卻跑過來拉住他的袖子,道:「我們胭脂姐姐一向念叨著爺,只當爺是把我們忘了呢,這會子可來了!也是姐姐心靈,早上聽到那喜鵲們叫,就讓我們留心門口,果然是來了貴客……」

  淩景深聽她聒噪不休,便笑道:「你們姐姐莫不是在等別人呢?」

  小丫頭嘻嘻一笑,不由分說地把他拉到門內,便把門又閉上,才道:「除了爺,我們姐姐還念過誰來?我常伺候著難道我不知道的?」

  一邊兒說著,一邊兒沖樓上叫道:「胭脂姐姐!你快看是誰來了?」

  才叫了兩聲兒,就見二樓上有個淡紫色的身影緩緩出現,低頭往下一看,紅唇便微微挑起,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淩爺……只管亂叫做什麼,還不快請進來?」說著,向著淩景深嫣然一笑,腰肢一擺,入內去了。

  淩景深入內,那些小麼兒們都知道他是貴客,一陣亂忙,飛快地就擺了一桌子瓜果菜蔬。

  半天,胭脂姑娘才下樓來,此刻已經又換了一身衣裳,卻是換了白色的綾子襖,下襯著石榴紅的留仙裙,行動處飄飄若仙,走到淩景深身旁,便跪坐了在席上,笑道:「爺這許多日子都在忙些什麼?每日盼著,都不見來。」

  淩景深淡淡地道:「沒錢,不敢來。」

  胭脂聽了,「噗嗤」一笑,便把他的杯子舉起來,把原先小廝們斟的酒倒了,親自又給他斟滿,才笑吟吟地說道:「我不要你的錢,只要你肯來,我反給你錢……你覺著如何呢?」

  淩景深凝視那杯酒,舉手喝了,淡淡道:「你自己買個小倌兒,豈不是更容易。」

  胭脂又給他斟滿了酒,垂眸道:「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可又何必這樣說來故意慪氣呢?」

  淩景深仍是默默地不動,胭脂凝視著他,忽然說道:「你比上次來之時,要瘦了些……是因為近來又出的這許多事?你弟弟可還好……」

  淩景深神色一冷,道:「不許提他。」

  胭脂便笑了笑,凝視他雙眉間皺起的紋,便柔聲道:「好……那不提他,提王爺如何?」

  淩景深垂眸看去,胭脂卻並不說了,只嬌笑道:「且先喝了這杯,我同你說。」說著,纖指捏著杯子,送了過去。

  淩景深終於接了過來,慢慢地也飲盡了。

  胭脂見他揚首喝了,才輕聲說:「你可知道……因你做的這件事兒,王爺很不高興……」

  淩景深雙眉微蹙,胭脂望著他冰雪似的臉色,忍不住舉手,輕輕抹在他眉心的皺痕上,又歎道:「不用擔心,我替你說了幾句話……該不會為難你了,只以後行事務必留心些罷了,不要怪我沒提醒過你。」說到最後,又笑著看淩景深,道:「我對你這樣好……你倒是說說,可拿什麼報答我呢?」

  一陣風吹進來,廳中的紫色紗帳便飛舞而起,如波浪般起伏不定,把後面兩個人影都遮的模糊不清了。

  卻說先前小唐護送應懷真回府,將要到應公府之時,卻聽到有人嘖嘖聲道:「你竟叫他‘叔叔’?叫錯了叫錯了!」

  小唐聞聲,便轉頭去看何人發話。

  應懷真在車內,隱隱地覺著這聲音似乎有些耳熟,卻想不起是哪裡聽過,便也略掀起車簾往外看去。

  卻見在大街的對面兒,站著個身著灰白棉布袍子的身影,頭上戴著黑色的方士巾,下頜三綹長須,袖著手兒,瞧著一派斯文清秀,看來不過四十開外的年紀。

  此刻車周圍的小廝們聽見了,便呵斥道:「什麼人在此胡言亂語?」

  小唐忙止住他們,道:「無妨,不可無禮。」那些小廝們見他發話,便才退下了。

  小唐閱人多矣,見此人形貌風度皆不同凡品,正欲上前相問此話何意,卻見這人身後飛跑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一把拉住此人,叫嚷道:「師父!我一錯眼的功夫您就又來惹是生非了?消停點兒可好?」

  小唐略一挑眉,就停了步子,那少年卻又向著他行了一禮,道:「實在對不住,我師父今兒又犯病了!他一犯病就愛胡言亂語,這位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小唐見狀,只好遙遙地向著少年微笑著一點頭,示意無妨。

  此刻那中年文士還欲說話,少年道:「不要開口!你但凡開口惹了禍,便要我背鍋呢!」橫拉豎拽,撕撕扯扯地終究去了。

  小唐無奈,一笑搖頭,重回到車邊兒上,這會兒應懷真便隔著窗簾,輕聲問道:「唐叔叔,那是些什麼人?」

  小唐情知方才說話那位非俗,卻又怕應懷真多心,便道:「不必在意,大概是哪裡過路之人罷了。」

  當下小唐將應懷真送到府門處,裡頭自有人來接了去。

  小唐也並不入府,只有乘車往回而行,因勞乏了半日,車內又空閒了,便索性伏身欲睡一覺,不料倒身之時,鼻端只嗅到絲絲清香,縈繞不去。

  小唐翻了個身,逐漸地竟沒了睡意,腦中想起方才應懷真同他的一席話,心道:「懷真丫頭說的究竟是何意思,那分明不似是話本上看來的故事……可又從何說起?」

  想到自從同她相遇開始,便始終猜不透她心中想些什麼……可是每每有那等機靈過人之處,又叫人驚歎,譬如那日雪中,她借著說他的親事,有意無意說起敏麗的親事來,小唐其實早覺著敏麗對淩景深有些不同,然而應懷真素來跟敏麗交好,以她的性子本是不該在這上面多口的,如今竟跟他說了,自然也是察覺不妙了……小唐思來想去,末了只微微地歎了聲。

  且說小唐回了家,先拜見母親,不免又談及跟林家的親事,說是已經擇定了日子,小唐也無二話,行禮過了出門,略想了想,就去見敏麗。

  丫頭們都在外間,看小唐來了,便報了聲。

  小唐已往裡頭去,才進門,就看到敏麗把一樣東西壓在書下,起身相迎,道:「哥哥這麼快就回來了?」

  小唐也不說破,笑笑地上前坐在桌邊兒,道:「我並沒進他們府裡去,免得事兒多,前陣子熙王殿下因去了趟,已經引得眾說紛紜了。」

  敏麗也隨著坐了,聞言說道:「哦,原來是那次……」

  小唐早從熙王口中得知了當日的情形,目光只掃著桌上的書,見底下露出的像是一支珠花釵子。

  敏麗見了,隱約有些張惶,小唐沉吟了會兒,便並不理會,只問道:「妹妹,你今兒出去……跟懷真有沒有說什麼?」

  敏麗見他問起這個,松了口氣,便說:「也並沒有什麼……可是懷真跟你說什麼了?」

  小唐便笑道:「懷真的性子你知道,不該說的半句也沒有,故而我來問你,你對我還要瞞著什麼?倒顯得有鬼。」

  敏麗是個不擅說謊的,被小唐一逼,便歎口氣道:「罷了罷了,誰瞞你了,只是女兒家說的話,為何你也要問呢?」

  小唐只是笑看她,敏麗無法,就把今兒同應懷真說起的郭家跟淩家的事兒也交代了一遍。

  小唐聽罷,半晌不言語,心中卻想:「怪道我聽著懷真說的那個故事有些耳熟……竟像是淩家跟郭家的事,只是那個被騙且被害了全家的小姐又是何人?」想到應懷真那含淚卻偏偏帶笑的模樣,瞬間有些恍惚。

  正想事情,鼻端忽然嗅到一陣略有些熟悉的香氣,小唐一怔,不由問道:「妹妹這屋裡是什麼香?方才進來的時候就覺著不同。」

  敏麗聽了,便笑起來,道:「我就說這香氣是不俗的,果然哥哥也覺著好?」說著便起身,走到自己的床邊兒,就把掛在床頭的一個香囊取了下來。

  敏麗把香囊遞給小唐,道:「哥哥且瞧瞧這針線如何?」

  小唐見她給自己看女兒家之物,便只好接了過來,卻見是個雲錦白的香囊,上面繡著一簇幽蘭,雖然針線不算上乘,然而蘭花栩栩如生,葉片似隨風擺舞,自有一股靈秀生動之意。

  小唐不由笑道:「還不錯,你的針線有些長進。」

  舉起來便又嗅了嗅,只覺得清氣沁人,不覺甜膩,反叫人遍體舒泰似的,不由贊道:「這香也好,不似尋常的那些香料,倒是哪裡來的?」

  敏麗看著他一舉一動,只顧抿著嘴笑,聞言才說:「哪裡是我的手工,連那香也不是我找的,都是別人送的……你卻猜猜看是誰給的?」

  小唐一愣,先便想到林明慧,本正要說,心頭一動,竟道:「莫非是小懷真?」

  敏麗詫異道:「怎麼一猜就准呢?還以為你要說明慧姐姐。」

  小唐聽果然是應懷真,微微怔住,片刻才道:「方才我乘車回來,車內便似有這個氣息……」忽地又笑了笑,低頭又仔細端詳那香囊,喃喃道:「沒想到那丫頭竟還有這手藝。」

  敏麗見他打量,忙伸手把那香囊拿了去,道:「我知道你也愛上了,只別跟我搶……你若是想要,改日我再跟懷真要一個給你就是了,這個可是我的……」

  小唐啞然失笑,道:「我要女孩兒家的東西做什麼?何況一個香囊罷了,要多少不得?偏這個你寶貝的什麼似的?」

  敏麗把那香囊重新掛在床帳上去,回身道:「你也說要多少都能得了,可我有過那麼些,獨喜歡懷真送的這個,這股子香可真好,前些日子我總睡不著,自得了它,竟是一夢沉酣極香甜的,故而才不肯舍手給你。」

  小唐挑了挑眉,卻不說話。敏麗複回來坐了,又道:「你真不要?你若要,我就跟懷真討一個罷了。」

  小唐頓了頓,才笑道:「我若帶著這個,給人看見了像什麼。」

  敏麗便笑道:「怕什麼?你畢竟是人家的‘叔叔’,得侄女兒一點兒孝敬心意又何妨?」

  小唐大笑。

  與此同時,且說應懷真進府之時,也便在想馬車內跟小唐的一番話,因想到最後問小唐為何阻了敏麗掛念淩景深之心,小唐竟說是她提醒,倒是讓應懷真有些後悔起來。

  小唐之心既如此的機敏靈透,若是從她說的話裡窺知什麼端倪可如何是好?然而她反反復複把自己所說的想了幾遍,這些畢竟是前世之事,乍然聽來隻覺子虛烏有,小唐再聰明只怕也不能悟的。這才略放了心。

  正進了東院,吉祥接了,伺候她換衣裳,又道:「這位唐小姐的面子可真大呢,老太君本是一心要讓姑娘禁足,誰知聽說唐小姐來了,立刻特特地叫人來說不必禁足了……」說著便笑。

  應懷真道:「小聲兒些,叫人聽見傳了出去……不知又生出什麼事來呢。」

  吉祥答應,把衣裳給了小丫頭放起來,又倒了茶過來給她,便問道:「姑娘今兒去了哪裡?是自個兒回來的?」

  應懷真道:「是唐……」才說了一個字,忽然有些恍神兒,腦中響起一個聲音,道:「你叫他叔叔?不對不對,叫錯了……」

  應懷真手一抖,茶杯竟直墜下去,跌在地上,頓時粉碎。

  吉祥嚇了一跳,忙過來看她傷著了不曾,又問為何失了手。

  應懷真不應聲,只舉手握住頭,閉上眼睛細細地想,那一句話竟反復地在耳畔回轉,與此同時,還有另一句話也無端響起,道:「令千金紅顏薄命,註定活不過雙十,且死的……」

  漸漸地,兩個聲音便合在一起。

  吉祥眼看應懷真靈魂出竅似的站著,已經有些害怕,便牽著她的手道:「姑娘……你怎麼了?是被水燙著了?」細看她的手上身上,除了裙子上有些水漬,其他倒還好。

  正午著落出,應懷真一句話也不說,雙手拎起裙子,轉身便往門外跑去。

  吉祥大驚,忙追上幾步,喚道:「姑娘!」

  應懷真跑出東院,便又流風回雪似的往外奔去,正巧應佩跟應春暉兩個放學歸來,見她臉色不同往日,又趕得急,忙迎上來,應佩便攔住了問:「妹妹怎麼了?是要去哪裡?」

  應懷真定了腳,抬手指了指外面,見兩人是才回來的模樣,便氣喘吁吁地問道:「哥哥們從外面來,可見著有個身穿灰白棉衣仿佛書生打扮的師父?瞧來三四十歲的年紀?」

  應佩跟應春暉面面相覷,都搖頭,應春暉問道:「這是個什麼人?妹妹可是尋他有事?」

  應懷真只是著急問:「真的不曾見?」

  應佩忙說:「真的不曾,我們從外面一條街上過來,並沒見著有這樣一個人……究竟是怎麼了呢?」

  兩個人不明所以,不免好奇,便都看著應懷真。

  應懷真張了張口,末了只說:「並沒什麼,是我……忽然錯想了一件事……」說罷之後,便怔怔地轉回身去,仍往東院的方向回去了。

  應佩同應春暉對視一眼,終究不放心她,兩人商議了會兒,春暉自回房去了,應佩卻趕上來,拉住應懷真道:「妹妹是有什麼心事?可好對我說說?若有我能做的,也儘管跟我說,別這樣悶悶的。」

  應懷真抬頭看他,隔了會兒,才說道:「也沒有別的……只是,哥哥以後若還出去,便替我留心……」說到這裡,忽然又覺著應佩從未見過此人,若是貿然去尋,豈不是大海撈針?萬一又找錯了人,豈不是更加弄出些笑話來?於是還是罷了。

  應懷真便掩了心事,只笑說:「替我留心些那香氣長遠又好聞的香料……只因先前進宮的含煙姐姐給了我一個香袋兒,繡工那樣精細,我愛的什麼似的,起先只自個兒采了些花瓣兒,時常裝著配在身上,只是那些香氣到底是不長久的,冬日裡的花更是難尋,哥哥以後出去,替我看著些,若有那好聞的香料,便買一些回來,我自己調一調也好……只是不要買那些貴價的,便宜些的就夠用了。」

  應佩雖覺著她仿佛有沒說完的話,但卻知道應懷真是個有主意的,便不再催問,只滿口答應,又問她要清淡些的還是濃郁些的,故意逗著她說了會兒話,好叫她不至於太過沉悶憂心,才陪著她回了房。

  應佩又坐了會兒,才起身去了。

  應懷真便叫吉祥來,說道:「你叫他們看著些,若是小表舅來了,即刻告訴我……也同他說,我有事兒尋他呢。」

  不料等了數日,竟不見郭建儀來,叫應佩打聽打聽,卻原來郭建儀外派了出去,要七八天才能回來。

  應懷真聽了,心中只沉甸甸地,卻也毫無辦法,雖然小唐曾跟那人照面過,可又怎麼好用這種事去勞煩他?何況小唐那人,猜不准他究竟是何等的心思,在馬車內跟他說了許多話,事後想想已經很後悔了,何必再去多事呢。

  因此應懷真雖然知道若找那人,小唐竟是個最好的人選,可也不敢去驚動他了。

  如此左等右盼,一直到了第七日上,郭建儀才來了府裡。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5 12:48 AM

  ☆、第 75 章

  這一日,正好李霍也來了府裡找應懷真,兩個就在屋裡坐著說話。

  原來李霍過了年便十三歲了,尚武堂的學業已經修習了七七八八,因為表現出色,近來便給孟飛熊將軍挑選了去,先跟在身邊兒做個小小從衛,也是於軍中歷練的意思。

  這也是尚武堂的學生們出路之一,每當將要結業之時,便有些武官大人們過來巡視挑選,若見著不錯的,便會先挑到自個兒身邊,跟著訓練栽培,因此這個時候,越是那些出類拔萃的越炙手可熱,李霍便就給孟將軍挑了去。

  應懷真聽說了,很為他高興,便道:「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老天有眼,表哥這些年來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

  若說當初李霍進尚武堂或許是靠機緣,然而他能在諸多出色的官宦子弟中嶄露頭角,卻全靠他自己的本事。這許多年應懷真也看在眼裡,李霍不知傷過多少次,身上至今還有若干練習時候留下的傷疤,起初好幾次還是李賢淑給他上的藥。

  李霍嘿嘿笑了兩聲,抬手抓了抓頭,片刻歎了聲,說道:「妹妹,孟將軍挑我去當他的從衛,若跟了他,多半就要在外面跑了,以後咱們見面兒的日子可就更少了。」

  應懷真聽了,說:「見面少有什麼緊要,只要表哥的前途好就是最好不過的,孟將軍既青眼于你,你自要把握這大好機會,以後在孟將軍身邊兒務必打起精神來勤謹行事,萬別出什麼差錯。」

  李霍心中感動,點頭道:「妹妹,我記下了!」

  應懷真看著他的雙眼,不由便想起在泰州時候那個內斂又少言寡語的李霍,外表模樣同現在相比,簡直天壤之別。

  應懷真略有些感慨,便道:「表哥,李家先前是行商的,你若是出息了……便可以一改李家的家門了,真個兒光宗耀祖了。前兒因聽佩哥哥說了你的事,娘高興的什麼似的,姥姥跟舅舅必然也欣慰歡喜。」

  李霍聽到這裡,不由緊緊握住應懷真的手,道:「我若有什麼出息了,頭一個忘不了的便是妹妹!」

  應懷真奇道:「說什麼,又關我什麼事?」

  李霍道:「我都知道了,當時爹被誣坐牢的時候,是唐三公子同孟將軍打了招呼,還說我是個習武的好苗子,如此我才能有今日,若不是妹妹,唐三公子又認得我是何人?又怎麼會相助?」

  應懷真見他竟知道了些內情,又聽到最後一句,便將手抽出來,道:「胡說……跟我什麼相干,是唐叔叔見了你的面兒,因為你是個可造之材才留意了,才不關我的事。」

  李霍道:「妹妹不知道也是有的,只是這話是唐紹同我說的,卻再沒有錯兒的。」

  應懷真一怔,道:「唐紹?就是那日……幫著你打架的?」

  李霍點了點頭,道:「你果然記得他,唐紹比我還得孟將軍的喜歡,他知道的自然比我更多,這事是他親口跟我說的……只是唐紹不在孟將軍麾下,他被選入執金禦了。」

  應懷真聽了,贊道:「這個差事卻比你的更好了……也難怪,他是唐家的子弟,被留在內掖也是意料之中。」

  執金禦是負責宮掖防衛的,俗稱「禁軍」,多半是些世宦權貴們的子弟後代擔任。

  李霍見她如此說,便不言語,隔了會兒,才自言自語地說道:「唐紹人倒是很好,起初我進尚武堂之時,沒有人願接近我,還有些想欺負人的……多虧唐紹跟我相處,後來他才跟我說,原來是唐三公子曾交代過,讓他照看著我些,別叫我吃了虧。」

  應懷真並不曾想到這個,不由吃驚,半晌才道:「竟還有此事?」

  李霍點了點頭,忽然問道:「妹妹,你覺著唐紹怎麼樣呢?」

  應懷真不解其意,便道:「從你說的來看,這人自然是極好的,上回幫著你打架,我瞧著他也是個很有分寸的,還幫著我把佩哥哥叫了出來,我還沒有謝過他呢。」

  李霍聞言低頭,半天不言語,應懷真看出古怪,便問道:「怎麼了?」

  李霍想了會兒,才期期艾艾地說道:「我也覺著唐紹不錯,那件事後,是他跟我說不許鬧大,我才知道若鬧大了未免會把你跟應玉也挑出來……他、比我謹慎也比我心細……長的也比我好。」

  應懷真起初不懂什麼,忽然聽李霍越說越離譜,便笑道:「表哥,你想說什麼呢?」

  李霍的臉微微發紅,結結巴巴繼續說道:「我只是想著……妹妹!我起初想習武其實不為別的,沒想過要出息或光宗耀祖,我只想著若是能打,以後就可以更好地護著妹妹些……」

  應懷真微微一笑,拍拍他的手道:「我知道,不許說這些了。」

  李霍忙搖頭,道:「你且聽我說,起初我想、我曾經想……罷了!總之後來我遇見唐紹,又見他那樣出色……我就……」

  應懷真睜大眼睛:「你就如何?」

  李霍臉漲紅著,道:「總之、總之……唐紹近來也總向我打聽你……妹妹,我是說,你現在也沒定親,唐紹又很不錯,如果你跟唐紹……」

  應懷真聽到這裡,才總算明白了李霍的意思,一驚之下,便想大笑,卻又生生忍住,似笑非笑地說道:「表哥,你才多大,竟對我說這話,你猜我告訴娘去,她會怎麼說呢?」

  李霍慌忙道:「你別告訴大姑姑……我、我也是為了妹妹著想,才私下裡跟你說說的。」

  應懷真笑道:「你竟是別給我想這些,才是真正地為我著想呢。唐紹再不錯,我也……總之以後你不許再對我說這些混話了,不然我定要告訴娘,讓她打你。」

  李霍徐徐出了口氣,心中有點失落,又有點莫名地輕鬆,本以為唐紹比自己出色許多,若配應懷真,在他心中想來竟是再好不過的,恰好唐紹瞧來又有些對應懷真有意,因此李霍便壓下自己的那份心思,反替唐紹來說。

  不料應懷真竟分毫不放在心上。

  兩人正說著,便聽到李賢淑的聲音笑道:「兩個人嘰嘰咕咕說什麼呢?我聽著什麼‘混話’又‘告訴’誰的?」

  應懷真忙向李霍使了個眼色,李霍也明白,當下閉口不語。

  應懷真便道:「沒什麼,是表哥說起他學堂裡一些古怪的事,我不愛聽,故而叫他別說了。」

  李霍就忙點頭說是。

  李賢淑掃了兩個人一眼,道:「兩個小鬼頭,說話倒知道瞞著人了!」卻也不理論,又吩咐李霍留下來吃飯,回頭又叫小丫頭去叫應佩也來吃飯。

  誰知正吃了一半兒,就聽外頭有人招呼:「妹妹可在家?」不等丫鬟通報,便活潑潑地跑了進來,原來正是應玉。

  應懷真忙起身來,接了應玉問道:「姐姐怎麼這會子來了?可吃了中飯?」

  應玉掃了一眼在場諸人,向李賢淑見禮,又見過應佩跟李霍兩人,才道:「本有件事來找你,還沒吃呢,正是趕巧兒了。」

  李賢淑聞言,立即便叫又添了一雙筷子,叫應玉坐在自己左手下方。

  一頓飯吃完了,應懷真拉著應玉入內,應佩就跟李霍在外說話,應玉哪裡有心思說話,只不停地往外探頭,連應懷真跟她說話都心不在焉。

  應懷真瞧出端倪,便不再拉著她說話,只把應佩給她買來的各色香料拿出來撥弄。

  如此過了一刻鐘的功夫,李霍便要去了,就來向應懷真告辭,應懷真自又多囑咐了兩句,應玉卻也說道:「李哥哥,聽說你跟了楊烈將軍,將來必然是前途無量了。」

  李霍因見過她幾次,知道她的性情爽快,便也笑說:「多謝妹妹吉言。」

  應玉沖他一笑,道:「只是以後縱然高升了,可也別忘了……要時常過來看看妹妹們才好,別叫我們幹盼著。」

  李霍憨憨一笑,點頭道:「那是自然的,怎麼也忘不了。」說著,便同應佩出門去了。

  李霍去後半晌,應玉還是望著那門口發呆,邊抿著嘴笑。

  應懷真也不管,自顧自地調弄那香料,又拿出攢了的花瓣盒子出來挑揀,挑揀了半晌,才聽應玉幽幽地歎了口氣,應懷真暗笑,只是不理。

  半晌,應玉才回過神兒來,轉頭看她,懶懶地說道:「你弄得這是些什麼?像是小孩子過家家,又像是開作坊似的……」

  應懷真正掏出一個小小石臼,放了兩片花瓣進去研磨,一邊兒說道:「並沒什麼,只是好玩兒罷了。」

  應玉撿了一片玫瑰花瓣,放在鼻端一嗅,只覺得清香撲鼻,不由微微陶醉,眯起眼睛道:「你可真是有心,竟收集了這許多花瓣,瞧著怪有趣的。」

  應懷真看著她的模樣,終究忍不住,便笑著說道:「我表哥都走了,你還不去?」

  應玉聽到這個,才睜大眼睛,定睛看了應懷真一會兒,道:「這話古怪,我竟是不懂。」

  應懷真磨著花瓣兒,便笑端量她,道:「既然不懂,為何臉紅呢?」

  應玉伸手捂住臉,果然覺得兩頰滾熱,便道:「誰臉紅……是你這屋子裡太熱了,罷了,我不理你了!」說著,便跳下地,匆匆跑到門口,忽然回頭又看應懷真,道:「可不許亂說!」

  應懷真故意便問:「姐姐叫我別亂說什麼呢?」

  應玉跺了跺腳,咬牙說道:「你別叫我揪著你的……」話未說完,便拔腿跑了。

  應懷真在屋裡聽著她跑的極快,便隔著窗戶,揚聲笑道:「又沒有狼追你,可慢著些罷了,這地上滑,摔倒了才叫阿彌陀佛呢!」

  正說笑了聲,便聽門口有人說道:「一個人在同誰說話呢?」

  應懷真一回頭,便見門邊靠著一個人,長身玉立,笑容溫和,竟正是郭建儀。

  應懷真一見是他,便叫了聲「小表舅」,頓時丟開手裡的東西,便跳下炕去。

  郭建儀已走了過來,將她扶住道:「一日大似一日了,怎麼還是這樣冒冒失失的?」

  應懷真忙忙地穿了鞋子,仰頭看郭建儀,道:「我等了你許久……」因盼了他多日,終於才來了,心情自然急切。

  郭建儀心頭一動,聽她話語中似有委屈之意,便笑道:「我才回來,聽聞你找我,便忙來了,怎麼了?」

  應懷真見了他,一時反倒不知從何說起,郭建儀瞧出她有些猶豫,便溫聲道:「不急,想好了再慢慢地說。」

  應懷真聽著他的聲音,如吃了定心丸,垂頭想了片刻,便說道:「小表舅,我有件事,看來像是強人所難了……只是仍要拜託你幫我……」

  郭建儀笑說:「何必先說這些,到底何事,你說就是了,我不管如何也要替你辦到。」

  應懷真聽了這一句,心中一陣暖意,便道:「我……我想找一個人……」

  說著,就把前幾日她見過的那位中年文士的模樣、以及他身邊兒跟著的那小童都仔仔細細地描述了一遍,然而只因她前生今世都不知道此兩人的名字,因此竟連名姓都無。

  應懷真說完,很是擔憂,便定定地看著郭建儀。

  郭建儀微微點頭,面上毫無為難之色,只說:「我心裡已是有數了,自會叫人去找尋此人的……是了,你說當日唐侍郎也在場?」

  應懷真暗中松了口氣,聞言點頭。

  郭建儀凝視著她的神情,緩緩問道:「為何你不叫他幫你去找?畢竟他是親眼見過的,找起來怕是更容易些。」

  應懷真聽他如此問,便下意識地啃了啃手指甲,道:「我也不知道。」其實她縱然心裡知道,卻也是不便就說出來的。

  不料郭建儀輕輕一笑,道:「那不如我來說……你覺著唐侍郎為人太過機變,若交給他做,不知會有何等變數,故而你叫我去……另外,或許,也是因為你覺著我比他更值得……託付?」

  應懷真一怔,抬頭看向郭建儀,郭建儀對上她的目光,複又笑道:「我說錯了,是更值得信任些麼?」

  應懷真忽然覺著郭建儀說這話似乎也另有其意,一時不答。

  郭建儀卻道:「懷真,我只願你把此事交給我做,並不只是把我當作是你的小表舅,而是一個……值得你信任託付之人。」

  應懷真本不覺著什麼,忽然聽了這話,心猛地跳了兩下,睜大雙眸同郭建儀對視片刻,卻又不敢再跟他對視,忙轉開目光,胡亂看向桌上她方才擺弄的東西上去。

  郭建儀見她並不答話,便也隨著她的目光看去,望向桌上諸色東西,便笑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應懷真靜了片刻,才道:「我……是閑著無事,隨便玩的。」

  郭建儀看了會兒,道:「莫非是在調香?我早聽說應佩給你尋了些香料,怎麼竟不叫我給你找?」

  應懷真隱隱地有些不自在,便道:「怎麼好什麼都勞煩小表舅呢。」

  郭建儀聽她如此稱呼,眸色微微暗淡,卻仍笑說:「無妨,我家裡有許多用不著的,白擱著也是壞了。改日我送你一些就是了……只是你要答應我,若是調製出來了,得給我一個你親手做的香袋兒,如何?」

  應懷真聽了,自然便答應了。

  郭建儀略站了會兒,便說:「你急著找這人,又隔著這許多日,只怕他已經離開京畿了,我便不耽擱了,早些去尋才好……」

  應懷真忙起身道:「多謝小表舅。」

  郭建儀定睛看了她片刻,終究只是說:「好罷……是了,你還未跟我說,你為何要尋他,可是有急事?」

  應懷真想了會兒,便道:「的確有事。」

  郭建儀便問道:「是什麼事,可能同我說麼?」

  應懷真抬眸看他,半晌才道:「我只能說……是關乎生死之事。」

  郭建儀雖不知具體,卻知道此人是應懷真心切欲得的,所幸他門路甚廣,認識的人也多,一時之間在京城各處便布下諸色眼線。

  只是找了許多,郭建儀親眼見了,都不似應懷真所尋那人,但此事一時半會兒卻又急不得,只能細細地再找尋便是。

  回頭郭建儀果真也送了些香料去給應懷真,應懷真得了,見其中有許多自己得不著買不起的昂貴香料,譬如沉香,龍腦,麝香等物,又是高興感激,想到郭建儀當日所說的話,又不禁有些惶惑,只是儘量壓下不去思量罷了。

  又十幾日,臘八已過了,那文士仍是不曾尋見。然而唐府跟林府之間卻熱鬧了一場,原來兩家把小唐跟林明慧的親事給訂下了。

  訂親當日,小唐自是十分忙碌,因為唐府在朝中地位顯赫,小唐人品又是如此,是以來賀喜送禮的人眾也是絡繹不絕,幾乎滿朝文武盡至。小唐一直應酬不休,漸漸過了晌午,午後又喝了幾杯酒後,才得了些許歇息時候。

  小唐信步往後院而去,邊走邊忽然記起一件事,進了後宅,遙遙卻見敏麗跟些相識的京內淑媛們在暖閣中坐著說話。

  小唐遠遠看見,也不靠前,只是略微打量了一番……卻並不見裡頭有應懷真,倒是見著了應府的其他兩位姑娘。

  小唐心中猜疑,卻也無法,只等到晚間,才得空兒又見敏麗,說了幾句閒話之後,不免問起敏麗道:「今兒我為何沒見著懷真丫頭?她跟你這樣好,怎麼竟沒來的?」

  敏麗道:「先前也答應了要來的,都說好了,今兒她不來了我也詫異著呢,後來問了應家的那兩個丫頭,才說她這兩日趕巧病了。」

  小唐皺眉道:「病了?」

  敏麗道:「可是的呢,這丫頭起初還不承認……特意叫人送了賀禮過來,來人只說她臨時有事兒就不來了,向我們致歉,——可是個會扯謊的丫頭呢。」

  小唐便問道:「病的可要緊?」

  敏麗說:「她們說是著了涼,已經請大夫看過了,大約過兩日就好了。」

  敏麗說著,就回身到了桌前,把個描紋半舊的小木匣子拿來,捧著遞給小唐,笑著說道:「這便是懷真叫人送來的,且快來看看你侄女兒的心意,我也好奇竟是什麼呢?」

  小唐屈指,在敏麗額上輕輕一彈,笑道:「多嘴。」

  敏麗揉著眉心叫疼,小唐接了那匣子過來,端詳片刻,舉手打開。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5 12:50 AM

  ☆、第 76 章

  敏麗把應懷真送給小唐的訂親之禮轉交了,便眼巴巴地在旁邊等著看是何物,卻見小唐緩緩地打開那小木匣子,忽然見裡頭放著的竟是一枚香囊,上面細細地打著同心結的絩子,香囊卻用褐金色的緞子打底,繡著水靈靈豔生生地一莖並蒂蓮花。

  敏麗一見,即刻驚呼了聲,道:「這個繡的好,竟比我那個更好看……」說著便眼睛發亮,很有占為己有之意。

  小唐正取出來細瞧,聞言便哼道:「你要這個?」

  敏麗忽然醒悟上面繡的乃是雙蓮並蒂圖案,自然是應懷真因為自家哥哥訂親,所以故意繡上去以表喜慶吉祥的,自個兒卻是要不得的,於是便偷偷一笑,不再做聲,只是仍看。

  小唐也打量著,並不言語,敏麗不由贊道:「這丫頭的繡工比先前好了,若不是這個圖樣兒的,我一定要搶過來。」

  小唐笑道:「先前你愛你那個愛的什麼似的,生怕我搶你的,如今倒要搶我的了?可見是個喜新厭舊之人。」

  敏麗說道:「哪裡就喜新厭舊了,我舊的也要,這個也要……何況哥哥也是沾了我的光兒呢!還不是前陣子我同懷真說起來,說你也喜歡我那個香囊,她必定是留了意,所以特意給你做了這個,若不是我說,你哪裡就能得了這個呢?」

  小唐一笑,舉起來嗅了嗅,面上略有些詫異之色,敏麗瞧著,便問道:「怎麼了?」也過來聞了一聞,忽然疑惑道:「怎麼竟不大香的?」

  小唐便把上頭打開來,雙指一拈,就從裡頭拈出一枚灰褐色的小圓餅來,只比拇指大一些,上面模模糊糊地,仿佛有些紋路,通體看來平淡無奇,嗅著也並沒什麼格外奇異的味道,只隱隱地有一絲絲地香氣,卻說不出是何香。

  敏麗睜大眼睛,便說道:「為何這個看來灰突突的,若說是香餅,也並沒什麼香氣的?若說不是,為何又裝在這香袋兒裡頭?看來倒不如我那個好。」

  小唐也看不出是何物,但既然是在香囊裡,多半就是香餅了,於是便道:「到底是那孩子一片心意,只是這份手工也夠她忙一陣兒的了。」

  敏麗點點頭,道:「那手工的確是極好的……我瞧這餅子上也有花樣兒,只是有些模糊看不出,這丫頭可是搞鬼,改日竟要問問她究竟是送的什麼呢?」

  小唐笑道:「快別再去問她了,只因你多嘴了一句,倒要她費心做出這個來……何況我也不喜歡這些熏香之類,這個清清淡淡地,我反倒喜歡。」

  敏麗聽了,也抿嘴笑說:「可見是物有所歸呢,莫非是懷真知道你的意思,明白你不愛那些濃香,所以特意弄了這淡香?」

  小唐道:「那丫頭靈透的緊,未必是不可能的。」

  敏麗笑道:「只不過她病了,卻是哪裡又弄出這個來的,只別是為了這個……卻把自己勞累病了罷?」

  小唐聽了,便也笑笑,兩人都以為是玩笑話罷了,便都沒有放在心上。

  彼此閒話過了,小唐自帶了匣子回了房。

  小唐回了臥房裡,正打開那匣子又拈著香囊端詳,恰巧他母親又使人來叫他。

  小唐便把香囊放下,去母親房裡說了會子話才回來,沐浴更衣之後,時候也已經不早了,便安歇了。

  次日一大早兒,小唐忽然聽到窗外鳥鳴清脆,如歌唱一般,鼻端隱隱嗅到仿佛倒有一股清香之氣,似有若無,他睜開眼睛,那香卻又瞬乎不見,小唐無端只覺心情大好,便起身梳洗。

  回頭之時,忽地看到桌上那香囊仍在,小唐拿起看了看,只因他從小不愛佩戴這些東西,又見那刺繡這樣精緻,怕自己弄壞了亦或者不留意丟了,豈不是白費了應懷真一片心意?於是便仍小心地放回匣子內,擱在櫃子裡去了。

  年底事情畢竟雜亂,小唐本想著找機會去看看應懷真病的如何,然而不管是禮部還是家中,諸事纏身,一時就顧不上了,又想她不過是小孩子偶感風寒,又許多人照料,自然是無礙的,於是就忘了此事。

  又加上唐夫人不知為何也著了涼,咳嗽了數日,敏麗每日伺候,不得出門,小唐自然也是掛念憂心,請醫延治,不得分神。

  如此一直到了年後,事情總算是輕了,唐夫人的病也逐漸好轉,這一日晚間家宴,小唐跟同族的男人們吃了幾杯酒,便出來外間透氣。

  忽然間聽到廊下有說話之聲傳來,小唐信步走去,抬頭一看,見是同族內的兩個子侄,一個喚作唐森,一個喚作唐紹,分別是他大哥跟二哥家的兒子,正在站著說話。

  小唐見狀,便要轉身離開,忽然卻聽唐森道:「……就是上回叫我傳信給太姑奶奶的那個女孩子?」

  唐紹道:「自然就是她,太姑奶奶很喜歡她的,你也見過,敢情忘了?」

  唐森笑說:「那樣貌美的一個女孩兒,哪裡就忘了?當時在座那麼多姐姐妹妹,竟沒有一個比她生得好,只是偏生通身的氣質又安靜的很,怪道太姑奶奶比疼自家的孩子更疼她呢。」

  唐紹道:「我道是的呢,除非你瞎了才不記得她。」

  唐森卻又笑起來,道:「我並不是瞎了,只是我知道我瞧也是白瞧,又哪裡像是你一樣,心心念念總惦記著人家呢?」

  唐紹咳嗽了聲,道:「瞎說什麼!」

  唐森將聲音放低了些,道:「怎麼是瞎說?上回應佩跟我說那話,我本來並不在意的,誰知你偏聽見了,就忙忙地拉著我飛一樣往家裡趕,我問你到底怎麼了,你還只搪塞說是急著給太姑奶奶請安,你素日裡雖然恭敬,卻也不像是那日一樣急切去請安的,還不是為著叫我給她帶話兒?真真是那麼巧,偏偏她那次病的極嚴重,後來我才也知道……他們府裡竟不把她那病放在心上,多虧了太姑奶奶趕去了……退一步再說,豈不是多虧你忙忙地拉著我去跟太姑奶奶稟告的功勞?」

  唐紹聽他說了一通,又說得極明白,便笑道:「過去這麼久的事兒了,虧得你還記得!別的事情上這麼留心可多好呢,伯父就不至於總罵你了。」

  唐森嘿嘿笑道:「我只是替你可惜,你對人家這樣上心,人家卻是半點兒也不知道的……」

  唐紹又喝道:「你要死!又開始胡說八道!」

  唐森道:「若真的是我胡說八道,怎麼近來她病了,你就整天愁眉不展,只恨不得找個藉口跑去他們府裡看她罷了!我可還親眼見……上回在尚武堂裡……」

  說到這裡,忽然戛然而止,原來是唐紹捂住了唐森的嘴。

  小唐起初並不以為意,後來聽他們說起「那個女孩子」,聽了幾句,才知道他們在說應懷真。

  又聽唐森話裡的意思是唐紹惦記著應懷真,心中不由驚訝,驚訝之餘,卻又有些暗笑:孩子們畢竟都大了,連自己的侄兒都也開始「輾轉反側,寤寐求之」了,只是也不怪他們如此,畢竟應懷真也日漸大了,又出落的那樣,竟叫人過目不忘,生出「慕少艾」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唐紹跟唐森言語中卻有些他並不知道的故事兒在內,因此小唐竟不曾離開,只是怔怔地聽著。

  誰知正聽到這裡,忽然間唐森就停了口,緊接著唐紹便從廊後轉了出來,一眼看到小唐在此,先是一驚,然後就忙站住了行禮,畢恭畢敬地拱手道:「三叔。」

  唐森在那邊兀自笑說:「你也太小心了……莫非還有誰聽見不成?」

  誰知一語未罷,就聽見唐紹大聲叫了一句「三叔」,嚇得唐森一個哆嗦,趕緊也跑出來,站在唐紹身邊兒,也向著小唐行禮。

  小唐見兩個小的頗有些惶恐之意,便故意笑道:「我才出來,就聽到那邊好像有人說話……原來是你們兩個,在說些什麼呢?」

  唐森聽了,就偷偷地看唐紹,唐紹卻道:「回三叔,無非是說些學裡之事,並沒有別的……」

  半低著頭說完,便狠狠瞪了唐森一眼,唐森暗中吐了吐舌,笑著低頭不語。

  小唐認真打量了會兒,見唐紹生得一表人才,因近來在執金禦中當差,越發多了幾分英武之氣,神采飛揚,小唐常聽人誇讚他這位侄子,可知所言非虛。

  小唐便只一笑道:「你們自在說話去便是,只是可不要隨意說些別人的閒話,這是在家裡倒也無妨,若在外頭給人聽了去,就算你是好意,也自有人給你說成不知什麼樣兒了,豈不是不好?」

  唐紹是極機敏的,心中噗通亂跳,卻急忙低下頭去,越發恭敬道:「三叔的教誨侄子們都已經知道了,以後必然記在心裡,不會再高聲亂嚷了。」

  小唐見他果然懂事,便一笑點頭,轉身離去。

  剩下兩個少年站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唐森才半信半疑地問道:「你說……三叔可是聽見什麼了?」

  唐紹起初也不知道,後來聽小唐半是隱晦地提醒了那句,就明白小唐已經聽見了。

  此刻聽唐森如此問,便氣得伸手在他肩頭捶了一下,道:「叫你不要亂嚷亂說,以後你若再敢說尚武堂那裡一個字……看我怎麼弄死你呢……」

  唐森便故意笑道:「好好,我不說了就是,我只說尚武堂外的事兒,應……」

  一個「應」字拉著長音兒,還沒說完,唐紹已經虎跳起來,用手肘緊緊夾住唐森的脖子,唐森便說不下去,只「哎吆哎吆」地叫起來,一邊伸舌頭翻白眼地叫道:「紹弟,饒了我罷了!再不敢說了!」

  卻說小唐離開兩人,隱隱聽到身後鬧騰,便只笑笑,暗歎畢竟少年輕狂。

  他自然知道兩人說的「尚武堂」是什麼典故,自然是說應懷真當日女扮男裝去尚武堂、且引了李霍唐紹打架的那一次。

  只因這件事兒事關她們的名節,所以應公府裡眾人除了當事之人,其他人也一概不知,一字不提,至於知道內情的李霍唐紹,自也心照不宣地不肯說。

  只是當日唐森也在場,他也是在平靖夫人那邊見過應懷真的,當然認得,然而唐家的子弟都也知道輕重,又加上唐紹早叮囑過千百次,故哪裡肯把這些事情對外面亂說。

  只因唐森知道唐紹的心思,故意拿出來打趣他,偏偏給小唐又聽見了。

  當夜小唐回了屋子,坐在床邊想了想,起身又把那匣子拿了出來,將香囊拿在手中看了會兒,心道:「先前聽紹兒他們說話,倒像是懷真的病還沒好?怎麼竟這麼長時間還病著?」

  只恨他一來事多繁忙,二來如今懷真也大了起來,倘若直接登門,赤眉白眼地直說要見她卻有些不太像樣兒了,總要找個藉口才成。

  何況因尚武堂那件事,熙王順便去了應公府一趟,竟惹得京城私底下暗潮洶湧,肅王跟太子那邊即刻如臨大敵,以為熙王開始結交公族大臣了……倘若他再去的頻繁了,那兩邊還不知要想些什麼呢。

  小唐思來想去許久,終於壓下滿懷思緒,漸漸睡了。

  又過幾日,小唐從禮部出來,騎馬回家,正過了長安街,忽然見前方街頭一匹馬兒如飛似的奔騰而過。

  小唐即刻認出那馬上之人是郭建儀,本要打個招呼,郭建儀卻停也不停,極快地去了。

  小唐心中詫異,把馬兒打了兩下,出了街頭往右手邊看去,卻見郭建儀的馬兒在前方的一家客棧處停下,他竟旋風似的翻身下馬,一撩袍擺,快步進了樓內。

  小唐越發驚訝,原來這幾天他隱約聽說了,說是郭建儀向工部請了幾日的休假,竟不知是在忙些什麼,他也打聽了一番,卻聽說郭建儀近來忙遍九城,據說是在找什麼人!

  因此事跟他無關,小唐也並沒深究,今日忽然間撞見,心頭一動,駐馬看了會兒,卻不回家,只打馬往那客棧而去。

  小唐到了客棧跟前,還未下馬,就聽見裡頭郭建儀喝道:「不是!」聲音裡竟有幾絲焦慮。

  小唐聽了,更是愕然:想郭建儀行事素來冷靜異常,怎麼此番竟有些暴躁似的?

  小唐還未下馬,就見郭建儀竟去而複返,抬腿從客棧裡匆匆地出來了,兩下裡猛然打了個照面,郭建儀一愣,便站住了腳。

  與此同時小唐微微歪頭,看向郭建儀身後客棧裡的情形:卻見裡頭有兩個人押著個身著棉布衣裳、中年文士打扮之人。

  小唐隱約覺著那被押之人有些兒眼熟,郭建儀卻已經上了前來,已經整肅了神色,行禮道:「想不到竟在此相遇唐侍郎。」

  小唐呵呵一笑,便道:「郭大人在此做什麼呢?可是有公幹?」

  郭建儀的目光往後掃了一掃,才又道:「只是一點兒私事罷了,並非公幹。」

  小唐知道他為人謹慎,又見他有些防備之意,便不欲停留,就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擾郭大人了,改日再見。」

  虛虛行禮,打馬而行,馬兒得得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身後郭建儀叫道:「唐大人請留步!」

  小唐一怔,牽住馬韁繩,從馬上回身看去,卻見郭建儀趕上兩步,道:「下官有件緊急事情想要請教唐大人……」

  小唐見他如此,又見街上人來人往,便道:「此地不是說話之處。」當下翻身下馬,兩人仍是回了那客棧之中,撿了個無人的房間坐了。

  屋內除了兩人,再無旁人,郭建儀心中仍有些許猶豫,但是既然攔住了人,那便再無可退了,當下便道:「唐大人方才也看見我詢問的那人了,不知可覺得有些眼熟麼?」

  小唐見他果然開門見山,便道:「像是在哪裡見過,卻又不是……」

  郭建儀把心一橫,便道:「大人莫非是忘了?年前大人送懷真回府,在府門口曾經遇上的兩個人?」

  小唐茅塞頓開,道:「原來是他們!莫非郭大人這兩日來找尋的人,就是他們?卻不知是為何呢?」能叫郭建儀連工部的假都請了的,恐怕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卻讓小唐好奇起來。

  郭建儀歎了口氣,道:「實不相瞞,這兩人不是下官要去尋的,是……是懷真叫我去尋的。」

  小唐聽了這話,心中一震,眼神才也有些變化,便道:「這是……何意?」

  郭建儀道:「具體如何我也不知情,只是……我也問過懷真為何要尋這兩人,她只說……此事關乎生死。」

  小唐聞言,半晌無言,郭建儀苦笑了聲,道:「只怕唐大人必然不以為然?起初我也是這般想的……只是從年前,懷真就病了,一直到現在仍是臥床不起,我實在是著急起來,才索性在工部請了休假,專心為她尋人,只可惜幾乎尋遍了九城,找了不下百人,卻終究不曾找著那兩個……」

  郭建儀說到這裡,暗恨,手握成拳,在桌上輕輕一頓,又道:「我因聽說當時唐大人也在場,而懷真又病的那樣……所以、所以……」

  小唐聽到這裡,才明白為何郭建儀將自己攔下了,若不是應懷真病的厲害,而郭建儀又實在無計可施,以他的心性,又怎麼會告訴他實情?

  忽然間小唐又想:當日本來是他遇見那兩個人的,應懷真若要尋人,為何不叫他去尋,反而叫郭建儀?……若他記得不錯,那幾日郭建儀正好兒不在京內。是什麼叫應懷真竟寧肯「捨近求遠」?

  瞬間,小唐面上不語,心中已經轉了千萬個念頭。

  頃刻小唐道:「我這些日子來因為忙碌,又……有些忌諱,故而就沒有去府上……小懷真竟是怎麼病了?可請了蘇太醫?」

  郭建儀道:「怎麼沒請呢?然而蘇太醫說著病不是身上得的……雖然每日都來查看調養,可……可終究……」因為憂心如焚,此刻竟然說不下去。

  小唐見郭建儀竟有些失態,心中一緊,便道:「郭大人,可否帶我進府見見懷真?」

  郭建儀沉默片刻,斂了心虛,微微點了點頭。

  兩人出了客棧,雙雙上馬往應公府而來,下馬之後,也並不叫通報,直接便往內宅而去。

  因郭建儀是府內親戚,又常來常往,因此門上也是不理,如此便極快地到了東院。

  李賢淑正也在家裡,跟丫鬟如意說著什麼,如意眼角帶著淚,忽然小丫頭說表舅爺來了,如意忙擦乾眼淚退到一邊兒去。

  因郭建儀近來總是來,李賢淑也是慣了,不料眼見郭建儀進門,身後竟還跟著一個人,十分的豐姿偉儀……李賢淑一驚,郭建儀道:「表嫂不必驚慌,我因路遇了唐侍郎,他惦記著懷真的病,特來看看。」

  李賢淑看清是小唐,心裡反安定下來,只好便道:「怎麼連唐大人也驚動了?」

  話雖如此,卻也知道小唐同懷真之間頗有些不同,且不說懷真當初是他從拐子手裡救出來的,後來上了京後種種,也跟他們唐家有關,因此李賢淑見了小唐,心中卻也有幾分欣慰。

  當下兩個人就進了內室,才進內,就嗅到滿屋的藥氣,隱約還有一抹極淡的香。

  郭建儀上前一步,便見應懷真合著雙眼躺著,面白如紙,仍是不見好轉。

  小唐只是耳聞應懷真先前曾大病了一場,還驚動了平靖夫人前來,卻並不知道實情,也並沒親眼見過應懷真病重之態,如今一看之下,心中一緊,才知道自己這段日子來竟疏忽大意,居然連來看她一眼都不曾,應懷真病的如此,他竟不知道。

  小唐心中大悔,便輕聲喚道:「懷真……唐叔叔來看你了。」

  郭建儀聞言,無聲一歎,便低下頭去,李賢淑拭淚道:「先前醒了一會兒,勉強喝了點藥,就又睡了。」說著便挨著床邊坐了,伸手握住應懷真的手。

  不料小唐喚了幾聲,應懷真眼睫輕輕眨動,郭建儀見了,心頭一動,小唐也看見了,就又叫道:「懷真?你可聽見了,唐叔叔來瞧你了……」

  兩人眼睜睜地看著,就見應懷真皺了皺眉,慢慢地睜開眼睛。

  李賢淑見了,忙也叫了聲,應懷真睜開眼睛,目光卻是看向郭建儀跟小唐兩人,先是看向郭建儀,看了會兒,忽然輕聲說道:「你做什麼要遠離了我們呢……」

  郭建儀一愣,有些意外,又是心疼,還以為她是怪自己不曾守在身邊兒,便忙說:「小表舅在這兒,哪兒也不去,懷真放心。」

  應懷真眨了眨眼,卻又看向小唐,看著他的時候,眼神卻有些茫然,仿佛是才認得了他一樣,嘴唇就動了動。

  李賢淑流著淚問道:「阿真,你要說什麼?好孩子,快點好起來……」

  應懷真喃喃地,忽喚道:「唐毅……」

  小唐正覺著她看著自己仿佛有話說,忽然聽她念出自己的名字,猛然一震。

  應懷真凝視著他,竟而又笑了笑,道:「糖大人、嘿嘿……蜜大人……」笑了兩聲,又慢慢地閉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李賢淑見狀,不免又落淚,又不能大聲哭,只哽咽著說道:「總是這樣兒,醒一陣兒睡一陣兒的……連蘇太醫也沒有法子,可叫我怎麼辦呢?」

  小唐望著應懷真「睡著」的模樣,過了會兒,才一拉郭建儀,郭建儀會意,兩人就出了門來。

  小唐見左右無人,便對郭建儀道:「我看懷真這病,真如蘇太醫所說,不像是身上的病……」

  郭建儀緊鎖眉頭,道:「所以我著急找那位先生,或許癥結就出在他身上。只可恨竟總是找不見,莫非他出城去了?」說到最後,只覺得一陣心涼害怕。

  小唐思忖片刻,忽然問:「我瞧著這人不是個尋常之人,你已經尋的那樣仔細了卻仍是找不見,只怕他所在的地方也不是個尋常地方。」

  郭建儀問道:「您是說?」

  小唐問道:「各家官員家裡你也試著尋過了?」

  郭建儀點頭道:「我都托了人打聽過了,並沒有這樣形貌之人。」

  小唐自然信任郭建儀的能耐,忽地又道:「那麼……各位王爺家裡也打聽過了?」

  郭建儀一聽這話,臉色微變,半晌才問道:「你莫非是覺著……」

  四目相對,小唐點了點頭,抬手在郭建儀肩頭輕輕拍了拍,道:「不必擔心,這件事交給我罷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5 12:50 AM

  ☆、第 77 章

  小唐別了郭建儀,並不曾回家裡去,反而去了大理寺。

  原來昔日跟隨他的梁九如今已經升了寺丞,見了小唐來到,忙迎了進內,兩人略說了會兒話,小唐才自出來,看看天色,騎上馬兒,沿著朱雀大街往前,便到了一所宅邸前。

  眼前的宅子瞧起來半新不舊,倒也尋常,門口守著幾個士兵,其中一個見是他,忙趕上來牽馬,道:「侍郎大人來了,快去通報。」門上的人即刻入內。

  小唐下馬,負手往內而行,從正廳上穿堂而過,才走幾步,就見裡頭有個人也踱步出來,見了他,便笑道:「咦,貴客臨門,今兒怎麼捨得踏足我這賤地了?」

  小唐一笑,上前拱手參拜,口稱:「殿下說笑了。」

  原來他此刻相見之人,赫然正是熙王趙永慕。

  趙永慕把他胳膊一抬,將他上下打量一遍,道:「什麼說笑,過了一頓年,也不見你的人影,敢情如今你是訂了親的人了,一家子又親近熱鬧,就把我拋在腦後了。」

  小唐道:「到年下自然應酬多,莫非你不用進宮?沒見過太子同肅王?」

  熙王笑道:「那見著了又跟不見著有什麼不同?表面上都是親親熱熱,暗地裡恨不得你捅我我捅你……我也是瞧得夠夠兒的,這得虧是兄弟們少,若是多了,還指不定早死了多少個呢。」

  小唐咳嗽了聲,道:「我知道這是在你府裡,可也畢竟要忌諱些,這些話心裡想想也就罷了,做什麼說出來?」

  熙王看著他,道:「還不是被你招惹的?你若不說,我倒也不提。」

  小唐見他略有些惆悵之意,便拍拍他的肩頭道:「罷了罷了,誰叫你生在皇家呢?天潢貴胄,自然跟我等草芥不同。」

  熙王聞言,便又笑出聲來,道:「好個草芥!莫非你身上沒有我皇族的血緣?你倒是給我說說。」

  小唐便笑而不言。

  兩人入內坐了,丫鬟奉了茶,便即刻退了出去,廳中便只他兩人而已。

  小唐看看周遭,見陳設簡陋,並無什麼或新鮮或精緻之物,連一應的桌椅板凳都透著些古舊氣象,於冬日裡看來,越發蕭條,小唐便歎道:「你也好再尋一房親了……這府內也不至於這樣清冷。」

  熙王便道:「是否清冷又跟有沒有妻室何關?你這話,竟是肚子疼怪灶王爺。」

  小唐道:「到底是多一個人,能說些知心知意的話不是?」

  熙王越發冷笑,道:「罷了,只怕越發多個耳目,別說知心著意的話,就連方才那些抱怨我也是說不得了。」

  小唐哭笑不得,便覷著他,道:「我今兒像是來的不巧,偏遇上你滿肚子怨氣,又是哪裡受了氣來著?」

  熙王長長地歎了口氣,才說道:「現在想想,竟還不如我在外頭的好,這一回來,事兒便也多了,因為過年,我自要去各處拜一拜,尤其是我兩個哥哥那裡,然而在宮內當著父皇的面兒,他們一個個愛的我什麼似的,紛紛示好,可等我到了他們府裡相見,一個個卻又冷如冰,瞧著我跟瞧著喪門星似的,恨不得拿掃把把我趕出去。——無非是我自討沒趣,可是不去走動的話,他們又要父皇跟前弄舌,說我跟他們生分,顯得兄弟不和睦……你瞧瞧我可怎麼辦呢?」

  小唐聽他說的如此,倒覺有趣,只是笑罷了,聽到最後就問道:「你幾時去的肅王府?」

  熙王說道:「前天……」才回答了一句,忽然覺著不對,便問道:「你為何這樣問?」

  小唐咳嗽了聲,說道:「去的正好兒,那你在肅王府裡有沒有見著什麼呢?」

  熙王上了心,便問道:「這是何意?我能見著什麼,只勉強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只……略見了見侄子侄女兒。」

  小唐問道:「沒見著別人?」

  熙王想了想,搖了搖頭道:「你也知道是他的府裡,我難道要各處閒逛個遍麼?再說我也並不喜歡在那裡。只走個過場罷了。」

  這廳內並沒炭爐,不免有些冷,小唐把手揣在袖子裡,想了會兒,也不言語。

  熙王不由催問道:「你到底是想說什麼?我見著什麼了呢?」

  小唐一聽,忍著笑說道:「也沒什麼……只是我想跟你通一聲兒,改日倘若肅王殿下問起你來……你就說是你跟我說的就行了。」

  熙王急的把他的手拉扯出來,問道:「什麼沒頭沒腦……我見著什麼呢?若哥哥說我是不是見了他幾個美妾沐浴的光景,我也只說我見著了?你是想害死我呢?」

  小唐哈哈大笑起來,道:「你滿腦子只想著這些?可見你是得快點兒找一房妻室了。」

  熙王悻悻地說:「不是你鬧得?每次明明是你挑事,最後反又怪我。」

  兩人說到這裡,小唐才咳嗽了聲,正色說道:「說正經的,若是肅王殿下問你是否見著一個中年文士打扮之人,跟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童……你只說見著了;若再問你是不是跟我說過,你也只答:說過。——可記住了?」

  熙王聽了,慢慢點了點頭,說道:「這個倒也容易,只不過為何我要如此?你說的這兩個人又是做什麼的?你到底打算幹什麼?」

  熙王歪頭看著小唐,一連串地問著,忽然眉頭一皺,又問:「你是不是又扯我蹚哪趟渾水呢?」

  小唐笑了幾聲,起身說道:「左右你在肅王殿下眼裡也是不討喜的,再多這一件兒也不妨事。」

  熙王不敢置信,走過來道:「合著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為了……讓我蹚渾水?」

  小唐搖了搖頭道:「自然不是。」

  熙王狐疑地看他,問道:「那又是如何?」

  小唐笑道:「不僅是讓你蹚渾水,還要讓你背鍋呢。」

  熙王聞言,表情很是難寫難描,小唐看看天色,道:「我還有事兒,改日得空再找你喝酒。」

  熙王拽住他胳膊,並不肯就放他離開,口中說道:「改日是哪日?卻沒聽說?擇日不如撞日,我覺著今兒就不錯。」

  小唐被他拉的腳下一頓,奮力把胳膊扯出來,整了整,便道:「今兒真不行,我得即刻去肅王府上呢。」

  熙王聞言,心中一動,忽地問道:「你方才跟我說的那兩個人,此刻正在肅王府上,你……這是要去跟肅王討人?」

  小唐笑道:「果然孺子可教。」

  熙王皺眉道:「這究竟是兩個什麼人,需要你如此的費心費力,竟要親自去要?」

  小唐沉吟片刻,道:「以後你便知道了。」

  熙王見他不說,頗為恨恨,才要抱怨,忽然怔住,自言自語道:「哪裡來的香氣?好香……」

  小唐卻是沒聞見什麼香,只抱著雙臂道:「哪裡來得什麼香?我又不帶那些阿物的,多半是你府裡的梅樹……好了,我先去了,說定了改日再喝酒,你且好好地……若我不得空,你好歹先去找景深,他巴不得有人找他喝酒呢。你就不必送了,我自己出去就是。」

  小唐說著,向著熙王擺了擺手,往外邁步出廳,而後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便去了。

  熙王站在廳門邊兒上,一直眼看著小唐越過一重門,又一重門,逐漸地便去了,忽然他抬起手來,在鼻端輕輕一嗅,卻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自指尖傳來。

  熙王怔了怔,只覺那股香氣縈繞不去,自指尖直入肺腑,縈繞而行,如能解渴,如能安神,竟比喝了上好的甜釀還覺熨帖妥當,瞬間竟有微醺迷醉之意。

  卻說小唐出了熙王府,馬不停蹄,便到了肅王府。

  門上向內通報,頃刻有人出來相請,小唐隨著入內,徑直進了花廳,落座之後,丫鬟奉茶。

  又等了一刻鐘的功夫,才報肅王來到。

  小唐忙起身相迎,拱手見禮。

  肅王同太子只差兩歲,樣貌卻大不同,太子面相斯文,肅王卻有些生得幾分武將氣象,據說是有些像是他母妃的娘家付氏,付家曾是武將出身,肅王的兩個舅舅都也是赳赳武夫的樣貌,瞧來跟肅王有些相似。

  肅王踱步上前,舉手示意小唐落座,道:「唐三公子親自登門,真是稀客。不知可是有事?」

  小唐道:「多謝王爺賞臉得見,委實是有一件事想求王爺成全。」

  肅王道:「何事?三公子請講。」

  小唐說道:「聽說年前兒進京的有位先生跟他的弟子……就在王府上,下官便是想求王爺成全,讓下官跟先生一見。」

  肅王聞言,神情微變,眯起眼睛看向小唐,道:「你怎麼知道竹先生就在本王府上?」

  小唐流露恍然大悟之色,道:「原來這位先生是姓竹麼?好生奇特的姓氏……其實竹先生當初進京之時,下官同他偶然相見了一面,如今正有一件棘手的要緊事想請先生協助。」

  肅王冷笑道:「竹先生是本王特意請來在府內做客的,怎麼是你說能請去就請去的?又不知你竟是有何要事?」

  肅王說罷,又冷冷地道:「唐侍郎,我知道你同永慕交好,他前兒來過……多半是見著竹先生了,是不是他多嘴同你說了竹先生在此的?」

  小唐見肅王直接就問了出來,便咳嗽了聲,笑道:「竟瞞不過王爺……這個也不怪熙王,只因我病急亂投醫,無意洩露了要急尋此人,熙王才……」

  肅王哼了聲,道:「果然是他!你且說,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找竹先生?」

  小唐道:「只怕下官不說,王爺日後自然也會知道,只因我的一個小友得了重病,就連蘇太醫也無計可施,聽聞先生有過人只能,所以才大膽貿然前來,求王爺成全,有道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那只是個孩子。」

  肅王半信半疑,又問道:「孩子?是你家中哪個病了?」

  小唐苦笑道:「並不是我家中的……」

  肅王聞言,一拍桌子,喝道:「胡鬧,既然不是你家中的,又是哪個這樣嬌貴,需要你親自上來討人,莫非是公主不成?哼!上回世子病了,請了蘇太醫過來調製,不料人剛進門,就被你那位老姑奶奶硬派人揪了去……如今卻又是哪個了不得的孩子,也要來跟本王搶人?」

  小唐聽肅王竟說起此事,又提到了平靖夫人,一時正中下懷,正要再說。忽然之間聽到外頭有個聲音歎道:「奇哉奇哉!」

  肅王一聽,微微變了臉色,還未做聲,就聽外頭那人又道:「哪裡來的古怪香氣……好香!」

  一邊兒說著,一邊兒便在門口現了身,兀自是一副微微仰頭四處嗅聞的模樣。

  小唐在聽到那個聲音的時候已經驚動,再見此人現了身,依舊一身棉布衣裳,頭戴文士巾,頓時大喜,便站起身來,喚道:「先生!」

  此刻偏肅王也站起身來,面色居然也緩和不少,不似方才的傲冷之態,向門口走出兩步,輕聲喚道:「先生怎地出來了?」

  竹先生正掀動鼻子不停亂聞,忽然聽到叫他之聲,便睜開眼睛,目光掃過肅王,一眼看到小唐,頓時怔了怔,道:「啊……原來是你……」

  一句話還未說完,忽然往前緊走幾步,又聞了一聞,而後邁步進了廳內。

  小唐見竹先生還認得自己,正端端正正舉起手來準備見禮,不妨才低頭的功夫,竹先生居然已經到了他跟前,正靠近他胸前,微低著頭兀自嗅個不停。

  小唐一驚,肅王也吃驚不小。小唐同肅王對視一眼,正想先後退一步,竹先生卻盯著小唐,忽然道:「就是你就是你……好香!你身上藏著什麼?快拿出來我瞧瞧!」

  小唐摸不著頭腦,肅王卻知道竹先生性情古怪,便笑道:「先生說的什麼?本王如何不懂?哪裡有什麼香?」

  小唐見此人如許古怪,哭笑不得,也正欲說話,竹先生卻跟沒聽見肅王的話似的,自顧自擰起眉頭來,手指扯著鬍鬚,喃喃自語道:「怪哉怪哉,這氣息為何像是……可明明已經失傳,是誰又弄了出來?只怕驚動鬼神,於自己不好……」

  小唐聽到這裡,猛然間震動,便想到竹先生指的是什麼了,他抬手按在胸口,忽然間斜入懷中,便掏出一物來,只見褐金底子,上有大紅同心結,竟然正是應懷真送的那個繡花的香囊荷包。

  肅王本好奇,此刻冷眼一看,卻見他手中竟是一枚十分精緻的香囊,又見繡著的是十分水靈的並蒂蓮花,因知道小唐才訂了親,便以為是女方私贈之物罷了,頓時嗤之以鼻。

  不料竹先生見了,卻如獲至寶,想要拿過來,畢竟這是私物,嗅了嗅,面上露出陶醉之色,就又催著小唐道:「就是它就是它!裡頭盛的東西且快拿來給我看。」

  小唐想要打開,心中一轉,卻又不忙,只道:「先生容稟,這就是我那位得了病的小友所贈之物,她……就是當時在應公府外,先生對著說話的那位……如今她病的蹊蹺,還請先生垂憐,隨我過府給她看一看,若是她能好了,在下定有重謝。」

  肅王在旁聽見「應公府」三字,才知道原來這香囊不是林明慧給小唐的,此刻才又露出幾分饒有興趣之意。

  竹先生聽完,便道:「原來是那個女孩子……我倒是果然沒看錯人,這種失傳了的方子都能給她制出來……哈哈,病的好病的好……」

  小唐起初聽他說的那樣契合,自以為真個兒是找對人了,心中大喜!然而此刻又聽這樣說,不免又是懸心,便苦笑道:「她如今昏迷不醒多日……先生何出此言呢?還請務必發大慈悲之心……」

  竹先生哼道:「她靈透過甚,本來就不像是個長命的,如今更是制出這樣的香來,卻像是嫌自己死的不夠快一般,如今還有一口氣在,已經算是極命大的了。」

  睥睨著說完,又忙不迭催小唐:「快給我看看那香!」

  小唐越發心如貓撓,看看肅王,也正聽得入神呢。

  此刻小唐也顧不得了,手中握住香囊,腳下後退一步,竟向著竹先生跪了下去,口中說道:「請先生萬萬垂憐搭救!」

  肅王見狀大驚!以小唐的身份,見了他尚且不必行此大禮,如今竟肯向著竹先生如此……一時竟然不能言語。

  竹先生正雙眼放光地看著那香囊,忽然見小唐如此,頓時抖了抖,飛快地往旁邊挪開數步,側身道:「你做什麼忽然沖我下跪!我受不起你這一拜,是會折壽的!你何必害我,快些起來說話……」

  小唐並不起身,只道:「先生若不答應,我寧肯長跪不起!」

  竹先生挪到另一邊兒去,小唐便轉過身來,重向他跪好,竹先生不捨得他手中握著的香囊,便不肯離開,差點兒在屋裡轉了個遍。

  肅王看得啼笑皆非,卻也不知要說什麼好,正在此刻,卻見門口張燁來到,東張西望找他師父,忽見廳內這情形,正要說話,竹先生卻道:「你快些來!」

  張燁果然跑進廳內來,便抱怨說:「您老又在惹什麼事兒呢?」

  不妨竹先生把他拉到自己跟前,道:「替我擋著些,我受他一跪是會折壽的。」

  張燁聽了,目瞪口呆,怒道:「好個師父,真真兒的天上難找地下難尋,怕自己折壽,反叫徒弟擋災?」

  竹先生滿臉堆笑,示好似的拍拍張燁的肩膀,道:「不怕不怕,你受他一拜卻不打緊。」

  小唐仍是苦求,張燁見狀,便上前扶住小唐,道:「大人這是何意?何必向我師父行此大禮呢?」

  竹先生跟在他身後,立刻糾正道:「不是向我,是向你。」

  張燁回頭狠狠瞪了一眼,小唐才把事情端倪說了。張燁聽了,便道:「原來是那日那個女孩子病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自然是要救的了。」

  竹先生見他如此輕易就答應了,便道:「好好好,去看看也罷,然而能救不能救,還要看過再說罷了,只先把那香給我瞧瞧。」

  小唐聽他師徒答應了,才露出歡顏,便把那香取了出來,恭恭敬敬遞給了竹先生。

  竹先生如獲至寶接了過去,肅王見狀,也探頭過來瞧,卻只見灰撲撲地一小塊兒,看不出什麼端倪,嗅了嗅,也並沒有竹先生說的什麼香氣,不由納悶。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5 12:52 AM

  ☆、第 78 章

  竹先生擎著這一顆香餅,輕聲念道:「花氣蒸濃古鼎煙,水沉春透露華鮮,心清無暇數龍涎;乞與病夫僧帳座,不妨公子醉茵眠,普熏三界掃腥膻。」

  說話間,雙眸盯著這貌不驚人的香餅,眼神脈脈,卻仿佛看著一個久別不見的好友一般。

  客廳內悄然寂靜,眾人均都不敢出言打擾。

  竹先生念罷之後,長笑三聲,又道:「好好好,妙妙妙,果然這一趟京城並未白來。」

  小唐雖不知這究竟何意,但畢竟竹先生已經應承了,當下便欲催先去應公府,不料肅王問道:「先生,這究竟是何香,有什麼了不得之處?」心中想到小唐方才所說,這應該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所制出來的,看著又無驚人之處,怎能如許了得?

  若非不敢質疑竹先生之能,換作別人如此,肅王早就命叉出去也。

  竹先生才欲說,忽然打住,道:「請王爺恕我失禮之處,只是我瞧見這樣的異樣之香,未免輕狂了,這喚作玲瓏香,是極難調製出來的,佩戴者肌膚生香,能保靈台清明,消倦忘憂……故而我才見獵心喜。」

  肅王笑道:「原來如此,受教了,只是本王並不曾聞見有多大的香氣?」

  竹先生呵呵了兩聲,道:「並不稀奇。」說到這裡,便把香餅小心還給小唐,叫好生收起來。

  小唐忙又放好了,仍把香囊塞到懷裡去。

  這邊肅王仍是滿腹疑問,不明白這「並不稀奇」指的是什麼,不料竹先生話鋒一轉,又道:「我需跟這位大人去一趟,看看人能不能救,王爺,稍後再回來罷了?」

  肅王雖然不甚情願,卻不敢攔著,便只好答應了。

  當下竹先生便帶著張燁,隨著小唐出了肅王府,肅王早命人準備了馬車,竹先生跟張燁便上了車,小唐在外騎馬,便往應公府而去。

  一路上,小唐隨行車廂旁側,心中仍是半懸著心,正行走間,忽然聽見車內張燁問竹先生道:「師父方才在王府裡有欲言又止之意,不知有什麼不好說的?」

  原來張燁自小隨侍竹先生身側,他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神情都極明白的,方才在王府見了異樣,此刻才問。

  竹先生哼了聲,道:「肅王為人貪欲甚重,我倒是不好十分誇讚起來,若說的太多,反引起他覬覦之心……」

  張燁便問道:「既如此,這香果然是極厲害?當真喚作玲瓏香麼?究竟有何來歷?為何我見他們反倒不覺著怎麼香的?」

  竹先生歎了聲,道:「這香喚作透骨玲瓏,佩戴的確能使人靈台清明,消倦忘憂,除此之外,又能和氣血辟外邪,若是取而焚之,香氣幽遠可達數裡,鬼神退避。」

  張燁半晌才道:「果然竟有這麼厲害?」

  竹先生道:「只是曾見《香乘譜》上有記載,究竟能否如此誰又知道呢?畢竟配製之法早就失傳了,若好不容易得到一塊兒,誰又捨得焚之試試看?我也只是有幸……十數年前曾聞過一次,這香味獨特,因此記得十分深切。」

  張燁道:「那為什麼他們竟聞不到的?」

  竹先生又「呵呵」了兩聲,張燁笑道:「師父還是不要這般笑了,你這般笑之時,便很有譏諷之意,方才在王府裡肅王問時,你也是這般笑,虧得肅王不明白,不然的話必然惱羞成怒。」

  竹先生這才一哂說道:「俗人罷了,心智靡靡,雙目昏昏,又豈能聞到這香,我同他再說一句也是多餘。」

  張燁忽然放低了些聲音,道:「你說肅王也就罷了,可外頭那位唐大人,他卻不是心智靡靡雙目昏昏之輩,為何他也聞不到?」

  竹先生道:「唉,此人雖然不凡,究竟非我輩中人,我只同你打個比方罷了:若此刻兵荒馬亂,周圍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賊匪,你當如何?」

  張燁道:「自然是速速避禍。」

  竹先生笑道:「說的對。但你可知道,若是那位唐大人的話,他又會如何?」

  張燁一愣,道:「我又怎知道?」

  竹先生笑了一聲,說道:「若是他,就會橫刀立馬,蕩平賊寇,還一個清平世界,安泰盛世。」

  兩人在內說到此,小唐亦從頭聽到此,忽聽竹先生問起張燁會如何之時,他心中便已經開始盤旋著若真遇上亂世,該當從何處著手,如何統兵,如何平賊,如何一步一步……

  還不曾打算完畢,便聽到竹先生判他的那一句話,頓時之間整個人便有些愣了!

  車內一陣平靜,小唐在外凝眸不語。片刻,才聽竹先生又說道:「你眼前所見,是一個欲遁欲避的亂世,而他眼前所見,是待破而立的盛世,你們眼前所見不同,所感受到的自然也是不同,所以同一塊兒透骨玲瓏在你們面前,有人能察覺其心其意,其情其魂,有人卻心另有所屬,並不能見。」

  小唐在外聽著,抬手在胸前輕輕地一按,心中便想著竹先生在肅王府內所念的那一闕詞:「花氣蒸濃古鼎煙,水沉春透露華鮮,心清無暇數龍涎……不妨公子醉茵眠……」忽然想到若是應懷真念出來,又是何等的意境……一瞬竟有些惘然。

  說話間便到了應公府,這一番小唐便往內通報了,應老爺早聽郭建儀說過此事,便忙請了進內,應竹韻作陪。

  自有人領著到了東院,裡頭得了消息,除了李賢淑,其他諸人都退避了,竹先生袖著手入內,張燁便背著藥箱等物跟在後頭。

  徑直到了床前,竹先生低頭看了會子,望著應懷真的病容,不由歎說:「巧者勞而智者憂,卻不知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又是何苦呢……」

  嘴裡這般說著,便緩緩坐了,便輕輕捏住手腕替她把脈,目光所及,卻見皓腕如雪,隱隱透著一股淡淡香氣,不由又點了點頭。

  應懷真仍是動也未動,竹先生聽了左手,又聽右手,過了整整一刻鐘的功夫才把應懷真的手又放了回去。

  李賢淑已忍不住問道:「先生可有法子?」

  竹先生揣著手兒,思忖片刻,便道:「起因是受了寒涼,寒邪進了臟腑,後來又因勞了神,故而寒邪入骨,普通的藥石自然無用。」

  小唐起初擔心竹先生會說出什麼驚人之語,李賢淑不免受驚,此刻聽他如此說,心頭稍安。

  不料李賢淑道:「先生說的正是,起初可不是因為受了寒麼?這孩子不知怎麼了,聽說院子裡那幾棵梅樹開了花兒,便大半夜冒著雪去摘,自那夜之後就開始咳嗽……」

  竹先生聞言笑道:「有趣有趣,原來是用的寒夜雪梅,果然通透……」

  應竹韻卻悄聲問李賢淑道:「懷真做什麼大半夜去摘梅花,這樣淘氣呢?」

  李賢淑也低聲道:「可不是?後來還把我一個天香百合的銀簪子給磕壞了,也不知是淘些什麼。」說到這裡,忽然有些心酸,當時因為應懷真如此頑皮,故而李賢淑曾罵了她一頓,卻不料過了幾日,應懷真便病倒了。

  小唐在旁聽著,面上不言,心中便記起那夜敏麗同他看應懷真送的香餅,上面模模糊糊地那印子……當時不知是何物,如今想來,那豈非正是一朵天香百合的形狀?

  小唐心中微覺酸楚,就看應懷真,心道:「你這孩子,這是在鬧些什麼?若真的為了這個弄得自己不好了,可叫我該如何呢……」

  李賢淑同應竹韻說罷,又催問竹先生能不能救。

  竹先生卻回頭又看應懷真,看了片刻,道:「這孩子天生靈透,悟性絕佳,然而行非常之事,自然驚神動鬼,若壓得住便是不世之功,若壓不住,可就禍及自身了。」

  張燁在旁聽了,張了張口,又沒有做聲。

  李賢淑半懂不懂,求救似的看向小唐,小唐便道:「先生有通天之能,必然能救得了懷真。」

  竹先生聽到「懷真」兩字,眉頭一皺,道:「這孩子的名字,叫做‘懷真’?應懷真?」

  小唐道:「正是。」

  竹先生便又問道:「哪一年,生辰八字如何?」

  小唐不知,李賢淑忙說了。竹先生聽了,也不言語,緊鎖雙眉,攏著手指略動了動,張燁瞧見了,卻知道他竟是在測算應懷真的命數。

  竹先生善能預知禍福吉凶,因此肅王才不遠千里將他請來京城,從來算人是最准的。不料這一回左算右算,只是變了臉色,張燁忍不住喚道:「師父。」

  竹先生才如夢初醒,額頭上見了些許汗,定了定神,才道:「說到哪裡了?」

  張燁道:「要了人家生辰八字,究竟能不能救,到底說一聲兒啊。」

  這正也是李賢淑跟小唐想要問的,應竹韻也眼巴巴地瞧著,道:「先生若需要什麼藥,只管說,我們這裡都有,縱沒有的也儘量給找了來便是了,只要能救得了我侄女兒,什麼都使得。」

  竹先生歎說:「救了這一回,難保下一回如何,何苦留著她受罪呢?」

  李賢淑聽到這句,以她的脾氣即刻就要大怒,應竹韻忙攔住她,輕聲道:「嫂子別急!」

  小唐便又溫和道:「先生好歹來了,能救且救一救,以後懷真好了,大不了不許她再調弄些稀奇古怪之物,只叫她善自保養,未必不能大好的?」

  竹先生看看他,又看看應懷真,半晌道:「這也是因噎廢食,調香於她而言,是天生之能,強不叫她為反而不好。叫我看,若要大好,除非一個法子。」

  三個人忙問,獨張燁有些懸心,因他知道竹先生的脾性,生怕他又說什麼不好聽的。

  果然,卻聽竹先生道:「除非叫她隨了我去……」

  李賢淑聽了,終於忍不住,罵道:「你這糊塗……」還沒罵完,就被應竹韻死死拉住,拽著出去了。

  原來應竹韻也知曉李賢淑的脾氣,一時半晌是壓不住的,然而這人是小唐巴巴地找來的,又是一派高人風範,怎能得罪?

  兩人出外之後,仍隱隱傳來李賢淑的罵聲,只聽不太清罷了。小唐見屋內無人,便道:「先生好歹想個法子,我替懷真向你磕頭了。」

  竹先生嚇了一跳,忙拽住他:「停住!你又要害我?」

  小唐道:「還請先生慈悲才好。」

  竹先生歎了口氣,又看他,四目相對,忽地聽到床上應懷真咳嗽了聲,然後掙扎著,顫聲竟道:「我、我願意跟先生去……」

  小唐聽了這句,忙道:「懷真!」也不顧什麼,便握緊了她的手。

  應懷真瞧了他一會兒,有幾分清醒似的,便說道:「唐叔叔……不礙事,先生是為了我好。」

  小唐哪裡肯舍,便道:「不許又亂說,必有別的法子。」

  應懷真卻又看向竹先生,便道:「先生只告訴我一句話:若我跟著去了,我的爹娘、家人們可會安然無恙?」

  竹先生正要回答,小唐已經回身,直視竹先生,斬釘截鐵地說道:「先生,你要什麼條件盡數使得,只是這一件不能。」

  竹先生目光變幻不定,忽然問小唐道:「唐大人的生辰八字且說一說如何?」

  小唐一愣,雖然不明其意,卻也即刻就報了。

  竹先生算來算去,忽地露出笑容,道:「也罷……」

  張燁從旁看著,總覺著竹先生這笑大有幾分「奇貨可居」之意,不由側目。

  小唐便問到底何意,竹先生道:「我算到……最遲五年之後,唐大人會得到一件異寶,只要大人答應屆時將此物給我,我便保懷真丫頭無事。」

  小唐聽了,毫無猶豫,道:「一諾千金,我答應先生。」

  身後應懷真半昏半醒,聽了此言,只是著急想攔著,便伸出手來,喚道:「唐叔叔……不可……」

  小唐忙回身又握緊了她的手,輕聲道:「不相干,什麼也比不上你的性命要緊。」

  應懷真凝視著他,起初還明白,慢慢地眼前便又恍惚起來。

  卻聽竹先生笑道:「你不該叫他叔叔……」

  應懷真已覺意識模糊,想問卻問不出什麼來,只聽小唐問道:「為何先生一見我們之時就這樣說?竟是何意?」

  應懷真也不知何意,便只聽著,隱隱約約聽竹先生道:「因為你們不該是……你是她的……」

  那聲音卻似隔著幾重山一樣,逐漸地消餌飄渺,竟是什麼也聽不見了。

  一直到了黃昏之際,小唐才回到府內,才進門便給敏麗的丫鬟請了去。

  小唐不知何事,待進了門,敏麗便迎上來,問道:「哥哥你一整天究竟去哪裡了?怎麼今兒竟忘了呢?」

  小唐不解:「忘了什麼?」

  敏麗道:「昨日不是說過了的?今兒是明慧姐姐的壽辰,她還特意盼著你呢?」

  小唐這才想起來,便笑道:「我竟忘了此事了。」

  敏麗道:「你還笑?她很不高興呢,你便自求多福罷了。……你究竟是做什麼去了,怎麼母親使人去找,一會兒說你在大理寺,一會兒說你在熙王府,一會兒又說你去了肅王府……叫人找也沒地兒找去呢?」

  小唐聽到這裡,便道:「懷真病了,下午都在應公府內。」

  敏麗甚是吃驚,忙抓住他問道:「病的可要緊麼?」

  小唐怕驚嚇了她,只說已經好轉了。敏麗轉身,憂心忡忡,敲了敲手心自責道:「只因先前母親病了那許多日子,又加上過年,竟一直都不曾去他們那裡……原來自哥哥訂親那日她就病了,這已經許多日子了呢,唉……這丫頭必然又受苦了。」

  小唐安撫了幾句,敏麗只說明日便去看應懷真,小唐道:「你三天后再去也使得,她才好轉,需要養養精神,你早早兒去了反而不好。」

  敏麗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只得答應了。

  次日一早,小唐便仍去禮部,誰知走到半路,卻有一人攔著,道:「林禦史請唐侍郎過府一敘。」

  小唐一怔,心中便想到一事,當下就隨著那人去往林府。

  原來小唐昨日跟郭建儀見面兒之後,知道他遍尋不著竹先生,便猜竹先生藏身處非凡,為了尋人,小唐便找了梁九,暗中動用了太子府跟肅王府內的眼線情報,果然肅王府內有消息說見過此人。

  小唐怕貿然前往肅王府會打草驚蛇,肅王不免會懷疑府中有細作,因此小唐才先去了熙王府,跟趙永慕串通了口供,若將來肅王問起來,只說是熙王無意中遇見竹先生,又把這消息透給小唐的。

  小唐此事是瞞著林沉舟所做,忽然在這功夫林沉舟派人相請,小唐便猜必然是為了此事,只沒想到林沉舟這般快就知道了,小唐一路上便在心中思忖如何應對。

  到了林府,門人因都認得,小唐便自行往裡而去,正將走到林沉舟書房處,忽然見前方有個人影一閃而過。

  小唐歪頭看了看,見是林明慧的身影。小唐本以為林明慧是見了自己來了,就來找他的,不料林明慧竟並未往這裡看一眼,只匆匆地低著頭去了,竟像是個拭淚的模樣。

  小唐見她似哭了,心中一動,想到昨晚敏麗的話,不免有些愧疚,腳下一轉,便想先去跟明慧賠個不是。

  誰知才走了一步,就見到從明慧走出來的方向,也有走出一個人來,仍是一身黑衣,身形修長瘦削,容色鬱鬱,居然正是淩景深。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5 12:52 AM

  ☆、第 79 章

  原來昨日是林明慧的芳誕,林沉舟疼惜愛女,每年便為她擺幾桌宴席慶賀,請幾個相識,許多密友來同喜祝賀。

  先前之時,小唐若是不在京內便罷了,倘若是在,自然便也來為她賀壽,不料昨兒等了一天,竟不見人。

  林明慧心中雖然不快,可想到畢竟是訂了親之人了,又何必在意這點兒小事,左右以後來日方長罷了。

  加上敏麗又百般地安慰了一番……於是林明慧便不曾流露出半分不快,何況因為她同小唐訂了親,今遭兒來為她賀壽的竟比往年更多幾倍,比去年小唐不在京內之時更熱鬧萬分。

  林明慧吃了幾杯酒,便喝醉了,支撐著送走了賓客,便要回房歇息,走到半路,被風一吹,忽然覺著胸口有些不適之意,便扶著柱子住了腳,當下再不能動一步,就揮手叫小丫頭去拿一杯熱水來喝。

  丫鬟領命去了,林明慧站在欄杆邊上,正是想吐不能吐的當兒,忽然見到淩景深從前方走了過來。

  林明慧見是他,急忙站穩了些,只做沒事人一樣,臉色微冷。本以為淩景深會如往日一樣離開,不料眼睜睜地看著他竟徑直來到了身邊。

  林明慧又是詫異,又有些驚慌,不由便想到他或許會做什麼惡事,當下站在原地,手指也不能動一動,只是冷眼覷著他。

  淩景深走到她身邊,看她僵直地站著,便垂了眸子,道:「姑娘今日大喜,我給姑娘賀喜了。」

  林明慧暗中挑眉,不知他究竟要如何,便冷哼道:「你……又想做什麼?是又要戲弄我?」

  淩景深道:「姑娘誤會了……昔日之事委實是我太輕狂了,近來我也很是懊悔,所以是誠心誠意向姑娘賠不是來著。」

  林明慧皺著眉,不知他究竟是何意圖,淩景深從懷中掏了一掏,摸出一物,道:「我沒什麼好東西,這一股釵子當是給姑娘的賀禮,請姑娘也把景深昔日的冒犯無禮之處盡都忘了。」說著,便微微躬身,雙手恭敬地將那釵子送上。

  林明慧見他言辭懇切,不像是輕薄耍弄之意,又看那枚釵子,忽然冷笑道:「我若是不要又如何,你是不是又要給敏麗了?」

  淩景深一怔,卻仍是不抬頭,只道:「那支……原是我隨身帶著,敏麗偶然看見了,甚是喜愛,我想留著也是無用,便給了她了,請姑娘不必誤會。」

  林明慧聽了這話,仍是不適意,還想再說,胸口卻已經翻騰起來,顧不上說什麼,一扭身,俯身便吐了。

  林明慧雖然刁蠻,卻從不曾在人面前如此,偏偏又給淩景深看見,一時十分羞憤,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淩景深道:「大約是吃多了酒難受。」

  林明慧覺得後背處一片微暖,竟是他伸手輕撫了兩下,替她順氣。

  林明慧頓時動彈不得,忽然間眼前一晃,仔細看去,竟是淩景深遞過來一方手帕,只聽他道:「姑娘若不嫌髒,用這個就是了。」

  林明慧喘了口氣,回頭看了淩景深一眼,見他容色平和,並無絲毫嫌棄或者不悅之意,也無任何輕狂狎戲之態,才略微安心,便接過那帕子,稍微擦了一擦。

  淩景深雖已撤手,然而見她站不住腳似的,便道:「姑娘小心些。」手微微張開,以為護佑。

  夜風陣陣,林明慧嗅到他身上半是熟悉的味道,那味道竟有幾分隱隱清苦似的。

  林明慧心中一陣迷醉,便想到昔日相處時候那極親密的情形,不由抬頭看向他,卻見夜色之中,淩景深的雙眸卻極寒,如寒夜高空的星子,只有一點淡色幽光。

  林明慧定定地看著,忽然道:「你莫非是在憐憫我?你知道今兒毅哥哥沒來,就特意來向我示好麼?」

  淩景深雙眉微蹙,便道:「姑娘明鑒,我絕無此意。」

  林明慧咬了咬唇,眼中就見了淚,道:「你真以為,就這樣……我就能把往日你所做的都忘了?」定定地看了淩景深片刻,便將他用力一推,邁步極快地跑開了。

  當夜林明慧翻來覆去,半夢半醒之間,看到桌上淩景深送她的那塊帕子,看一會兒,想一會兒,流了會兒眼淚,才終究睡了。

  次日早上,林明慧去給父親請安回來,正好見淩景深遙遙經過,她想到昨夜的情形,便索性上前攔住,道:「你昨晚上跟我說的,究竟是真是假?」

  淩景深道:「自然是真。」

  林明慧看著他冰雪似的臉色,點頭歎道:「也罷……昨兒那股釵子呢?」忽地笑笑道:「別立刻又給了敏麗罷了?」

  淩景深也一笑,從懷中將那釵子掏出來,雙手奉上。

  林明慧接了過來,見是一股晶瑩潔白的玉釵,釵子因藏在他懷中,到了她手中,兀自微微溫暖,林明慧不由握緊了,抬頭對淩景深道:「我很喜歡……多謝。」

  淩景深微微低頭道:「不謝。」

  林明慧看了他一會兒,心中滋味無法形容,終於只是一笑,轉身頭也不回地自去了。

  淩景深望著她的背影,見她緊走幾步,忽然間抬手,似是個擦淚之狀……淩景深默默地看了片刻,才也低頭,緩步往林沉舟書房而來。

  淩景深快到書房之時,忽然似聽到書房裡傳出說話之聲,他便問門口侍衛:「是誰在?」

  那人道:「方才唐侍郎來了,正在裡頭跟林大人說話。」

  淩景深「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問道:「剛來?」

  侍衛道:「才進去不久。」

  淩景深想了想,也知道此刻小唐來必然是跟林沉舟有事,不便相擾,便對那人道:「好好守著。」自己轉身往別處去了。

  且說小唐見了林沉舟,行禮畢,林沉舟便道:「可知道我喚你來是為何事?」

  小唐自忖昨日鬧得那樣大陣仗,只怕林沉舟早就明白,便道:「可是為了昨日我去肅王府之事?」

  林沉舟微微一笑,道:「此事我若不問,你是不是就不會說了?」

  小唐道:「恩師容稟,這件事委實是我太莽撞了,然而我已經跟熙王殿下事先打過招呼,對肅王殿下也只說是從熙王處所知。」

  林沉舟道:「你大費周章,不惜冒著將我們在皇子們府內的眼線暴露之險,就只是為了應蘭風的那個小女兒?」

  小唐卻並不強辯,低頭道:「我已知錯了。」

  林沉舟卻笑道:「你雖說著知錯,但若是還叫你再選一次,你未必不還是依舊的。聽聞……你在肅王府還向那先生下跪了?」

  小唐聽林沉舟連這個都聽說了,一時有些不自在,昨兒他委實是沒了法子,只孤注一擲罷了,心想若是能救應懷真,就跪一跪又如何?

  林沉舟見他默然之色,歎了聲,半晌才說道:「看樣子你是真不知情……」

  小唐本以為林沉舟要責怪自己,忽然聽這話有些古怪,便才抬頭問道:「恩師……這話何意?」

  林沉舟道:「據你所知,那位竹先生是什麼來歷?」

  小唐道:「他是隱居在西南的一位隱士,聽聞卦像是最准的,善能算人命數,預言禍福吉凶。」

  林沉舟點了點頭,道:「肅王大費周章把他請來,莫非只是為了請他預言吉凶?」

  小唐思忖道:「這個……我也曾想過,只是除此之外,卻實在不知還有其他什麼了。」

  林沉舟望了他片刻,終於說道:「也難怪你不知情的,當時大皇子被冊立為太子的時候,你還小呢,自然是沒見過的。」

  小唐越發疑惑不解,便道:「請恩師賜教。」

  林沉舟走到窗戶邊兒上,往外看去,卻見遠處屋頂上,仍有白色的雪未曾化開,像是天上的雲落在了屋上,薄薄地一層壓著。

  林沉舟眸光深邃,漾著回憶之色,看了半晌,才道:「你雖不曾見過,可也該是聽說過的,當年大皇子被冊立為太子,有一人功勞最大,你可知是誰?」

  小唐一怔,脫口說道:「是太子謀士:南宮竹玄先生。」

  說到這裡,小唐猛然一震,心中似乎想通,卻又不敢說出來。

  林沉舟聽他說完,便回過身來,道:「你說的沒錯,正是這位南宮先生,暌違二十載,如今他重回京城,卻是物是人非,故舊無幾了。」

  屋中寂靜之極,片刻,小唐才遲疑著說:「莫非……今日這位竹先生,就是恩師口中所說的……那位曾經的太子謀士、南宮先生?」

  林沉舟微微頷首,只道:「我早知道肅王請了一位先生進府,只不得親見其面,所賴幸好有你昨日那場轟動,才叫我親眼見了他,不錯,正是故人無疑。」

  小唐聞言心中略驚,極快地把昨日的種種情形回想了一遍,卻並不記得林沉舟曾有出現……林沉舟又是在哪裡跟竹先生照面過呢?

  林沉舟卻又問道:「如今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了,不如且想一想,肅王對他的身份是不是毫不知情,又為何特意把他請了來呢?」

  與此同時,在應公府中,有個聲音說道:「師父說,呆在那山上十多年,也是悶得夠了,便帶我下山來遊遊逛逛,長長見識,又聽聞京城乃是天下第一的繁華地方,於是一路便也來此了。」

  說話之人,正是竹先生身邊兒跟著的小童張燁。

  張燁說罷,卻聽另一個嬌嫩又略有些虛弱的聲音道:「你們師徒倒是自在有趣兒,只是怎麼竟去了肅王府呢?」這出聲的,正是「大病」了一場,正在恢復的應懷真,此刻斜靠在床榻上,邊兒上站著個小丫鬟伺候。

  身前不遠處的一張桌邊兒上,張燁坐著,低頭擺弄著桌上的藥,一邊說道:「正是肅王派了人去請的,本來師父不願來,但肅王給了我們好些銀子,師父一高興,就一路花著錢一邊兒來了。」

  應懷真聽了,便抿著嘴笑起來,又道:「倒是勞煩張哥哥了,不如你把這些放下,我叫小丫頭收拾就是了。」

  張燁道:「這個不成,他們分不出究竟,萬一再弄渾了分量,豈不是更害了你,何況師父叮囑了叫我親手給你熬藥的。」

  應懷真聽了,便微微地點了點頭,不再言語了。

  張燁把一瓣藥片掰開,忽然想到一事,便回頭看向應懷真,道:「是了,先前你送給唐大人的那透骨玲瓏……咳,我是說那藥,竟是怎麼做出來的?可有藥方?」

  應懷真怔道:「什麼透骨玲瓏……好稀奇古怪的名字。」說著一笑,回說:「哪裡又有什麼藥方呢?我不過是隨便弄著玩兒的罷了。」

  張燁聽了,把手中的藥一推,轉身睜大眼睛瞪著她,道:「隨便弄著玩兒便能把失傳了的香制出來?可知道我師父見了那香,垂涎的什麼似的?你倒是也教教我呢?改日我也弄了饞他去!」

  應懷真才聽見這些話,便想著說道:「有什麼可教的?我真個兒是弄著玩兒的,起初也略看了幾本書,無非是《制香記》《香譜》之類,然後起了意,便隨心亂弄,只覺著什麼好,就把什麼放在一塊兒罷了……後來敏麗姐姐跟我說唐叔叔喜歡那香袋兒,又趕上他訂親,我便想索性送他這個做賀禮罷了,既然是賀禮,自然要弄得像樣點兒,於是便用了點心,最後竟有些瘋魔了似的,滿心裡什麼也不想,就只想著那香該怎麼弄,大半夜去摘雪梅,現在想想我也覺著好笑呢,怎麼竟作出那些事兒來……後來竟又病了,現在也還不知道他們喜不喜歡呢。」

  張燁聽了,十分歎息,又念叨說:「你這果然是天生之能,只怕別人學也學不來的,不過,這也算是明珠暗投了……」原來張燁覺著這樣絕世的香,給了小唐,小唐又並不十分識得珍貴,便有此感慨,忽然又想到這般說人很是不好,於是便噤聲了。

  應懷真見他歎氣,便道:「竹先生對我有救命之恩,你們師徒若是喜歡,以後我再調一些給你們……不過是隨手的事兒,又值得什麼?」

  張燁起初大喜,旋即亂擺手說道:「萬萬使不得!」

  應懷真問道:「怎麼使不得,莫非你們嫌棄的?」

  張燁道:「哪裡會嫌棄什麼?只不過……我師父曾經說過:——‘行非常之事,自然驚神動鬼,若壓得住便是不世之功,若壓不住,可就禍及自身了’……」

  後面這句,自是那日竹先生在應懷真病榻前曾說過的,張燁學著說,一邊兒板起臉,作出竹先生素日的模樣跟口氣來,說完了才又笑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應懷真似懂非懂,小丫鬟見張燁裝出竹先生的樣子聲氣兒來說話,卻忍不住捂嘴笑了。

  張燁已經顧不得去擺弄藥了,只眉飛色舞地說道:「師父曾也跟我說過,昔日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龍為之潛藏,可知道為何?就是因倉頡這不世之功績非常之舉動,連天地神鬼也驚動了。當初我跟師父在南邊遇到一個人,他建橋修堤,又挖河開渠的,做得很是了不得……師父就也這麼說他來著。說他……神憎鬼厭,哈哈。」

  應懷真聽到這裡,若有所覺,正要問,張燁已自醒悟,擺手道:「不說了不說了,弄不完這些藥,師父回頭又念叨了,你也不許說話了,快些自在養神。」

  應懷真聽了,只得作罷,便閉了眼睛,心中卻仍是想著事兒。

  又過了兩日,應懷真的身子便又好了許多,敏麗也來探望,說起先前年下忙碌、忘了來探望她之事,不免內疚。

  應懷真又安撫了幾句,兩個親親熱熱說了會兒話,敏麗才回家去了。

  到第三日上,張燁又來弄藥,因天色見了好,小丫頭就把那軟藤的躺椅搬了出來,讓應懷真在院子裡曬曬日頭。

  應懷真便躺在那長椅上,身上蓋著薄薄地一床蠶絲被,隔了會兒便覺著熱,就叫掀了去。

  張燁把罐子搬在旁邊,就熬起藥來,又拿了個小蒲扇蹲在地上給爐子扇風。

  應懷真覺著自己在這裡養尊處優地,反讓張燁十分忙碌,便笑道:「張燁哥哥,你讓丫頭們弄就是了。」又呼小丫頭秀兒給他沏新茶來喝。

  張燁道:「我先前在山上伺候先生,都是做慣了的,這點兒算什麼?」又道:「你也知道我那師父,一天裡不惹事就渾身不自在,因此我在這裡反倒是好,沒人惹我生氣呢。」

  應懷真又笑。正在此刻,便聽到院子外有人道:「誰惹誰生氣了呢?」

  說話間,就見有人從門口走了出來,打頭的是應佩,然後便是春暉,應懷真見了兩人,知道是來探病的,心中高興,便露出笑顏來,不料正笑吟吟地看著,卻見春暉身後又走出一人來,雖是在日頭底下,卻像是一團清雪似的,略帶著幾分冷冷地寒意,正是淩絕。

  應懷真來不及收斂了笑,便只好不動聲色地轉開目光,只看向應佩跟春暉,一邊兒想起身來,不料因躺了會子,這籐椅又軟又是傾斜的,竟很難起身,只好喚小丫頭道:「秀兒,快來。」

  這會子應佩跟春暉卻已經走了過來,應佩道:「你又忙什麼?別急著起來,留神頭疼。」親自扶著應懷真的肩,叫她緩緩地起來。

  春暉就把籐椅往上稍微提了提,讓她坐得正了些,也叮囑說:「才好了些,萬別再驚擾了,好妹妹,你別起來,咱們都坐著說話。」

  丫鬟秀兒見狀,忙進內搬了幾個錦墩出來,給他們坐了,又奉了茶。

  應懷真見他兩個關懷備至,便道:「我已經大好了,不用再把我當病人看待……這會子又來做什麼,特意看我的麼?」說話間,只是時而看向應佩,時而看向應春暉。

  春暉道:「正因為小絕前些日子也大好了,他聽說你病了,便也惦念著,今兒大家都有空,便一起來看看。」說著就看淩絕。

  應懷真聽了,只得也看向淩絕,目光相對,終究微微一笑,道:「多謝淩公子。」說著,就垂了眼皮兒。

  淩絕見狀,便也道:「不必客氣,懷真妹妹無事就大好了。」

  應懷真聽到一聲「懷真妹妹」,雖是在日頭底下曬了半天,卻幾乎打了個寒噤,面上便越發淡淡地,說了一句,就轉頭去看應佩,只問他近來學業如何等等。

  春暉見狀,怕冷落了淩絕,便胡亂跟他說些有的沒的。

  不料淩絕在旁看著,雖覺著應懷真不再如昔日一般彼此見著就烏眼雞似的,可方才那一聲招呼、禮數周全的模樣,卻比昔日更透出幾分冷意來,雖然如今面對面坐著,卻如相隔千里一般。

  四個人圍著說話,旁邊張燁一邊扇火,一邊兒冷眼兒看著,見應懷真對淩絕始終是疏離冷淡之狀,他看看淩絕那冷若冰霜的面容,一塵不染的雪色衣衫,便不動聲色地轉了扇子,猛然扇了幾下,正好一陣風來,頓時風卷著煙,便直奔淩絕身邊而去。

  淩絕猝不及防,猛地吸了口煙,當即大聲咳嗽起來,抬起袖子遮住臉,皺眉看來。

  應懷真見狀,先是詫異,而後對上張燁有些促狹的眼神,知道他是故意作弄淩絕,便也笑著一掩口。

  正在這時侯,忽然間見吉祥從外一陣亂跑進來,道:「姑娘,快看看是誰來了!」

  應懷真見狀,不免詫異,吉祥如今已經升了二等丫鬟,現在他們東院裡,除了如意之外,還有四個新來的小丫頭,四人都歸吉祥調用,吉祥自忖有了「身份」,須擺出大丫頭的樣子來,自然也不似昔日一樣亂跑亂鬧了,如今這情形,倒是少見。

  吉祥沒想到院子裡竟坐著這許多人,且都是些少爺們,才叫嚷完了,頓時剎住腳步,便重裝出二等丫鬟的莊重模樣,小步上前來,分別見了禮,又走到應懷真身邊。

  應懷真正要問她究竟忙個什麼,卻見那院子門口,探頭探腦地出現一個人來,一別經年,仍是一張略圓的臉,只不進門。

  應懷真一眼看到,幾乎以為看錯了,隔了會兒,竟叫了聲,便從籐椅上站起來,往門口便跑了過去,歡呼叫道:「大元寶……」

  門口的張珍原先探頭一瞧,猛然見滿院子的人,不由膽怯,又不捨得,再看一眼,卻見中間坐著個雪團似的美人,穿著錦白色的衣裙,遙遙看來,竟似一朵雲落在院子裡似的,眉眼裡卻由昔日熟悉之意,自然正是應懷真了。

  如今他畢竟已經大了,越發不敢再如昔日一樣冒失,正在思忖該不該進去相見,應懷真已經奔了過來,臉上的笑竟比那陽光更加耀眼。

  張珍見狀,便也才笑起來,忙挪步出來,喚道:「妹妹!」趕上幾步,兩人手握著手,彼此相看,誰也不捨得鬆手。

  身後應春暉跟應佩等都站起身來,因上回張珍曾來過府裡,春暉也是認識的,便跟淩絕說道:「這是妹妹在泰州時候認得的張珍兄弟,妹妹同他竟是好的了不得。」

  淩絕卻也早起身來,此刻也忘了用袖子擋住那煙,只怔怔地看著應懷真同張珍兩個,望著張珍貌不驚人,渾身上下甚至有幾分土氣,然而應懷真竟如此的青眼相待。

  淩絕看著應懷真明澈爛漫的笑,他雖同她認得多年,卻從不曾見她曾這般真心真意似的對他笑過。淩絕意外之極,心中不由地竟想:「原來她並不是天生冷淡,只對我格外冷淡罷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5 12:53 AM

  ☆、第 80 章

  應懷真拉著張珍,轉身來見春暉應佩,幾個人彼此行禮。

  應佩見了張珍,格外喜歡,便也一拍他的胳膊,親親熱熱地說:「好兄弟,上回苦留你不住,終究還是家去了,以後我跟懷真時常想念,如今總算又來京裡了,這一次可長住了罷?彼此也能常常見著,免得只是念叨。」

  張珍道:「我這次來是準備科考的,應該能多住兩年。」說著就偷瞟應懷真,又擔心她不高興。

  應懷真在旁聽了,便道:「真的想科考嗎?」

  張珍忙點頭,道:「我並沒騙妹妹,這次還是爹親自送我來的呢。」

  應懷真看著他的模樣,想了會兒,便忍了笑,只輕聲道:「倒也罷了。」如此一笑,卻叫張珍放了心。

  不妨春暉聽了,忙問:「你可來的正是時候,我們幾個也準備參加下次的科考呢,大家正好一塊兒學習,彼此磋磨,也有個進益,不知道你在京裡是在哪兒讀書呢?」

  張珍的家裡本也是京內大族,只是近些年來逐漸淡出官場,只做些個富貴閒人罷了,家中子弟雖也讀書,卻也只是學些斯文氣象,並沒有一心要科考出頭的。

  張珍自己也更不是個愛讀書的料子,只不過自打上回離京之後,同應懷真分開了,心裡難免總惦記著,最終才喬借了這科考的法子罷了。

  應佩上回曾去過張珍的叔伯家裡,知道他家裡也有私塾,便道:「雖說張家也有子弟們讀書的地方,可到底大元寶你才上京來,若還去那裡,一概的人都不認得,還須慢慢地相處。倒不如你來跟我們一塊兒讀書,你瞧,我,春暉哥哥,還有淩公子都在那裡,大家都認得,也互相有個照應,豈不是好?」

  張珍看一眼淩絕,見他生得那樣出色,心裡也十分羨慕,聽應佩如此說,便更喜歡,只不知道使不使得。

  春暉見他猶豫,就道:「什麼要緊?這樣果然是好,回頭我跟老太君和爺爺說一聲兒就是了,他們巴不得咱們一塊兒學習進益呢……對了,何必就等回頭,不如趁著今兒咱們都在,就一塊兒去說,老太君見了咱們這許多人,必然高興,再無差錯兒的!」

  春暉是個熱絡的急性子,說去就要走,張珍就看應懷真,道:「妹妹……」

  應懷真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張珍忙走過來,應懷真見他衣裳有些皺了,就伸手給他扯了扯,又掃平了些,打量一下臉上,只額頭上微微有些汗,就又掏出帕子來,給他輕擦了擦,才叮囑說說:「跟著春暉哥哥跟佩哥哥,我倒也是放心的,你不用膽怯,老太君最寵愛春暉哥哥,見是他領著的人,也一定喜歡呢。去吧。」

  張珍聽了她吩咐,又見她如此厚待之態,早便心花怒放,就道:「懷真妹妹,我便去了……我、我回頭再……」

  應懷真笑道:「回頭有空再來說話,反正如今你不著急離京了不是?」說著又對春暉道:「春暉哥哥,大元寶初來乍到,有些應對不當的地方,你可要多罩管著弟弟呢。」

  應春暉沖她一笑,道:「只管放心!我當他是我親弟弟可使得?」說著,一把拉住張珍,又招呼應佩跟淩絕,道:「咱們快些去了!」

  幾個人於是又說說笑笑,往外走去,應懷真在後看著,只覺得意氣少年,實在是賞心悅目,除了一人夾雜其中,略有不太如意罷了。

  正腹誹中,卻見淩絕到了門口,慢慢地回過頭來,竟看了她一眼。

  猝不及防中,兩人目光相對,應懷真心中一怔,面上卻仍是笑微微地,神情絲毫不改,幸好淩絕只看了一眼,便即刻回頭出門去了。

  這四個人來去如風,剩下張燁自己挪了個錦墩過來,坐了說道:「那個白衣的公子哥是什麼人呢?」

  應懷真見他問的是淩絕,便道:「他是淩府的二公子,喚作淩絕。」

  張燁聽了,微微皺眉,就歎了口氣。

  應懷真道:「怎麼了?」忽然想到他方才扇火煙熏淩絕之舉,便又笑了起來。

  張燁卻道:「這個人……不太好說,總覺著……不是極好……罷了,不能亂說,等改日給師父看一看才知道端倪。」

  應懷真聽他說「不是極好」,便以為是說淩絕的人不好,當下便道:「反正我是不喜歡他。」

  張燁卻皺著眉,一臉苦思之狀,想了一會兒也沒著落處,只好罷了。

  此時隱約有了點風,有些冷,應懷真便仍回了房中,片刻終究熬好了藥,張燁又親自拿碗盛了,給應懷真喝下。

  應懷真喝了幾回,只覺得藥中有一股奇異的香氣,只一直沒問罷了,此刻便問張燁道:「這裡面是不是放了什麼花呢?」然而若是尋常的香花之類的,又怎能蓋過草藥的凜冽之氣?就算是香氣濃烈的玫瑰木樨等,若加在草藥裡,也一概變作無香的。

  張燁笑道:「你喝出來了?這裡頭是有一樣難得的,原本是我們在山上住的時候,采得一種叫做‘四色鳳蘿’的花,這種花兒開花需要六年的時間,花開卻只有兩天時間,花瓣只有四片,卻分四種色彩,花開兩日之後,便會凋謝,整株花兒都會隨之枯死。我跟師父找了十幾年,才只找了三棵,師父用秘法煉成丸藥,如今都給了你。」

  應懷真聽了,又是咋舌,又則感激,不由歎道:「這樣珍稀難得的花,竟給我白糟蹋了。」

  張燁道:「又胡說了?怎麼是白糟蹋了呢,除了你,別人也不配用。再者除了你……師父也不會再捨得給別人的。」

  應懷真便也笑,張燁又趕緊說道:「你既然有調香的天分,趕明兒師父來了,你多求求他,他有幾本孤本的典籍,你若得了看,豈不是大有裨益?如今你並沒有人教,只看了幾本尋常的書,全靠自己琢磨就能如此出息,若再有師父的不傳孤本,那……」

  正說到這裡,忽然聽門外有人哼道:「小張燁,我留你在這裡熬藥,不是叫你在這裡賣我的家當的!」

  張燁聽了,便一吐舌頭,轉身笑道:「誰賣家當了,我是在向懷真說師父的厲害,叫她也敬仰師父你呢。」

  竹先生進了門來,聽張燁口燦蓮花,便橫了他一眼,看看應懷真的氣色,道:「比昨兒又好了些。」張燁趁機便跑了出去。

  應懷真正要起身相迎,竹先生擺手示意她不須動,小丫頭搬了凳子來,竹先生坐在床邊兒給她又把了脈,點頭道:「很好,沒白辜負我的好藥。」

  應懷真打量竹先生,卻見他清秀的長臉,看起來只比應蘭風大不了多少似的,便道:「勞煩先生了……」想到上輩子竹先生說的那一句話,不知該如何問出口才好。

  竹先生自顧自叮囑道:「以後記著,不要再搜神枯腸地做那些驚人之舉了?不然,就算再過二十年,我也說不準是不是能再收集三棵四色鳳蘿了。」

  應懷真笑著答應:「張燁哥哥說過我了,我原本也不知道會弄成這樣,以後再不敢了。」

  竹先生見她十分乖巧,心中不免憐惜,又因早起了愛才之心,想了會兒,便道:「我那裡的確有兩本書,因小張燁毛手毛腳地,怕給他扯壞了,就不曾拿出來。趕明兒找出來給你看看也是好的……只有一件,不許……」

  應懷真早笑著說道:「不許搜神枯腸的再害病了,只是我怎麼能奪先生之美呢?」

  竹先生見她伶俐且懂事,便道:「不妨事,留著也白讓蟲子蠹了,給你看看,若對你有些裨益……倒也算是好事。」

  應懷真聽到這裡,便猶豫著說道:「先生,我有一件事想請教……」

  說到這裡,忽然見小丫頭秀兒跑進來,有些慌張地對應懷真道:「姑娘,大事不好了……二奶奶帶人往後院去,瞧著像是要打起來呢!」

  應懷真一聽,驚問道:「說什麼,好端端地跟誰打起來?」

  秀兒著急說道:「還不是為了如意姐姐的親事?可還記得上回死了的小笛姐姐?太太要把如意姐姐許配給那個該死的黃四,二奶奶不肯!鬧起來了呢!」

  應懷真這些日子病著,只依稀聽聞有此事,李賢淑因怕她胡思亂想,便沒跟她細說,此刻聽聞跟應夫人有關,應懷真生怕母親吃虧,便忙要下地前去看究竟。

  不料竹先生將她一攔,道:「幹什麼去?」

  應懷真道:「我娘的性子急,我怕她會……」

  竹先生道:「會如何?你放心只管躺著,這件事跟你沒關係……何況你娘那個人,如今她的運勢正旺呢,她不去欺負人也就罷了,沒有人敢欺負她!」

  應懷真一愣:「先生……」

  竹先生揮手示意秀兒出去,便才對應懷真笑道:「我算過了,你娘最險難的一劫已經過了,還是被人頂了去的……以後很快……不管是在這府裡還是府外頭,她只管橫著走就是了。」

  應懷真聽得愣愣的,半信半疑,看竹先生一眼,心中猜想竹先生所說的「最險難的一劫」,多半就是先前那毒燕窩的事兒了,那一次應懷真把自己毒的死去活來,應該算是替李賢淑頂了這一劫罷了……

  只是以後……「運勢正旺」?「府裡府外橫著走」?

  莫非是因為……應懷真想到前世的情形,若是換做前世,此刻應蘭風已經扶搖直上,應懷真心中一動:難道……是父親將要回來了?

  且說李賢淑因何在府裡鬧出來呢?正是要從丫鬟如意說起。

  如意原本是應夫人的丫鬟,後來應蘭風要去泰州,如意就跟另一個丫鬟一塊兒,被應夫人送給了應蘭風,吉祥卻是李賢淑自己家裡帶的陪嫁丫頭。

  到了泰州之後,另一個丫頭因水土不服,不出幾個月病死了,如意漸漸地明白了李賢淑的性情,知道是個不好惹的,自然就小心伺候,再無二心。

  不料回來之後,過了這六年,如意的年紀漸漸就大了,自然要配人,正應懷真病的這幾日裡,應夫人便給她許了府內的黃四。

  那日小唐領著竹先生進門之時,如意正同李賢淑說這件事,因見了人來,便壓下了。

  李賢淑正也因為應懷真的病而無心理會其他的事,只聽說是黃四,自然很不樂意,要知道上回許源身邊兒的那丫鬟小笛,可就是因為不願嫁給黃四而自盡了的,因為沒有救得了小笛,一直是李賢淑心中一根刺。

  如今多虧竹先生高明,應懷真無恙了,李賢淑才騰開手來,就去應夫人面前替如意說情,只說黃四如何不堪,不能叫如意過去受委屈。

  應夫人聽她說完,只慢慢地說道:「眼見她的年紀也不小了,又有什麼可挑剔的?難道就當自己是小姐了不成?還要可勁兒地東挑西揀呢?」

  李賢淑聽這話不像,少不得又陪笑說:「太太訓的是,只不過倒不是怪丫頭挑揀,委實的這人不太像話,是個人兒都不願意嫁給他的,太太可還記得上次的小笛?不就是因為他而自盡了的?何必又白白地葬送了一個好丫頭的前程呢。」

  應夫人聞言,越發不悅,就冷冷說道:「說些什麼話!我們是讓她們嫁人,又哪裡讓她們去死了?怎麼說的是我們逼她們死一樣?她們自己想不開,又怪誰去呢?何況個個兒丫頭的心氣兒都這樣高,動輒不如她們的意就要以死相逼,那我們以後說話可還有誰聽呢?叫我看,竟不用慣著!」

  應夫人斬釘截鐵地,竟不肯聽李賢淑所說,李賢淑白費半天唇舌,心裡卻也知道:必然是因為上回燕窩的事兒曾跟應夫人當面兒頂嘴,如今被夫人記恨著了,自然趁機給她顏色看呢。

  因此李賢淑便不再說了,只出了夫人房內,就往外去,如意正等在外頭聽消息,見她低著頭出來,心裡就明白了。

  兩個人就不言語,只往家裡回來,走到半路,如意說道:「二奶奶不用煩惱,其實我也早料到我沒有什麼好歸宿的。」

  李賢淑一怔,轉頭看她,如意輕聲道:「其實當初,夫人把我們送給二爺……是想讓我們到了泰州後,趁機好歹爬上二爺的床……成了二爺的枕邊人,總比叫二奶奶一個人占著二爺好,且我們都算是太太的人,若真的成了妾得了寵,二爺身邊兒自也有了太太的耳目了。」

  李賢淑雖也早就知道應夫人是這個意思,如今聽如意說出來,卻自是不同滋味。

  如意又道:「然而我看二奶奶是這樣的人,又哪裡有那些非分之想呢。回來了之後,太太見我仍只是個丫頭,自然覺著無用,又因為我每每聽二奶奶的話,故而在太太眼裡看來,我的心是野了,已經不算是她的人了。」

  李賢淑聽到這裡,便重重一歎,道:「也不全是因為你,也因為我,上回還曾當眾頂撞了她。她這一次,是想給我們兩個顏色看呢。」

  如意道:「二奶奶不必再給我說情了,自己上火不說,也並沒有用……我早想好了,大不了,就跟小笛一樣……」

  李賢淑喝道:「住口,瞎說什麼呢?不許說這些沒志氣的話!橫豎我還再想法子呢!」又安撫了如意一番。

  又過了兩日,李賢淑正在跟許源看賬,忽然許源一個丫鬟跑來,道:「外頭來人,鬧哄哄地,說是要把如意姐姐拉出去成親呢!」

  兩人一聽,許源便問:「什麼人這麼大膽子,就要拉著成親?」

  那丫鬟道:「還不是那黃四?口口聲聲說有太太允許了的,如意姐姐哭的什麼似的……奶奶們快看看去吧,遲些就給拉出去了……」

  許源就瞥李賢淑,卻見李賢淑咬著牙,猛地一拍桌子,一聲不吭地起身下地,掀開簾子怒火沖天地去了。

  許源倒是嚇了一跳,半晌也下了地,那報信的丫鬟說道:「三奶奶,如今可怎麼辦?」

  許源笑道:「什麼怎麼辦,關咱們什麼事兒,自是看熱鬧去呢。」又哼道:「當初因為小笛的事兒,她心裡怪著我呢,如今我且瞧瞧她竟怎麼辦呢?胳膊可擰不過大腿!」

  許源這話,卻說的早了些。

  且說李賢淑氣得出了門,先對自己的小丫頭說道:「立刻把進寶叫來,帶幾個小廝!即刻去後院見我!」

  又叫丫頭領著而去,將到後門,果然見到幾個小廝拉著如意,正往門口去,如意披頭散髮,哭得不似人形,周圍還有許多丫鬟婆子看熱鬧。

  李賢淑一見,橫眉怒眼,先喝罵了一句:「我的人,誰敢給我動?都給我撒手!」

  小廝們聽了,又認得是她,見如此陣仗,忙都撤手退到一邊兒去。

  李賢淑掃了一圈,道:「好哇你們,一個個都吃了熊心豹子膽,青天白日的就進來搶人了,你們是土匪呢,還是家奴!」

  小廝們都不敢出聲,獨那黃四涎皮賴臉地道:「二奶奶怎麼說這話呢,是夫人大發慈悲,賞了我的,不料她賴著不肯出去,我就叫人把她帶出去成親罷了。」

  李賢淑一看這人,生得尖嘴猴腮,雙眼陰險,果然不是好面相,便「呸」地先啐了一口,指著說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的模樣!你也配要我房裡的人?就連我那房裡的耗子都嫌你噁心!你也不用拿太太出來壓我,如今如意是我身邊兒的人,她要配什麼人,也得我說了算!你敢再來拉扯一把試試!」

  黃四聽了這話,又羞又臊,無地自容,幾個小廝聽了,都是暗笑。

  黃四惱羞成怒,又見如意生得溫柔標緻,哪裡肯舍手,便梗著脖子說道:「太太賞我做老婆的,二奶奶何必攔著呢?她年紀都這樣大了,我肯要她已經是她的福分了!」

  李賢淑聽了,便道:「如意,你肯跟著這個人去?」

  如意跪在地上,越發哭得不成樣子,聽了李賢淑問,就哭著大聲道:「我寧肯死了,或者剪了頭髮做尼姑,一輩子也不要男人,也比跟了他好。」

  李賢淑聽了,道:「好!有志氣!這才是我的丫頭呢!」

  說著又冷笑一聲,對黃四說道:「你可聽清楚了?她寧肯死也不肯跟你這種東西,你竟舔著臉說你肯要她就是她的福分……」

  說到這裡,忽然間想到上次小笛的事,想到小笛最後走投無路,跪在自己跟前的淒慘模樣,就跟如意此刻一般,李賢淑更加憤怒,便咬著牙說道:「就為了你這種貨色,已經害死了一個好端端地小笛,如今你又來禍害人……你還當我是好欺負的,白日裡就來搶我的人了,我豈能放過你?」

  李賢淑說著,便厲聲又道:「進寶!給我把他捆起來,狠狠地打上三十板子,然後趕出門去,永遠不要再叫他進府!」

  因應蘭風去了南邊,招財就跟在應蘭風身邊,進寶卻留在府內聽李賢淑的使喚,平日就在二門上轉悠。又因李賢淑跟許源一塊兒管家,進寶自也是有些頭臉的小廝了,身邊兒也有幾個兄弟,如今聽了李賢淑一聲令下,便應了聲,上前來把黃四掀翻在地,幾個小廝一塊兒幫手,飛快地就把黃四捆了起來。

  黃四見狀不妙,不由殺豬似的叫了起來,道:「二奶奶饒命!是太太親口許的,關我什麼事兒?我娘還是三奶奶的陪房……你這樣對我,太太跟三奶奶面前怎麼說?」

  李賢淑雙手抱臂,睥睨看著,冷笑道:「這個且不用你操心,我先弄死了你,橫豎出了我一口氣!我自會再去跟太太請罪,向三奶奶賠禮!該怎麼的就怎麼的,我都能受!進寶!拉出去狠狠地打!」

  兩個小廝當下把黃四拖起來,橫拉豎拽地拖了出去,又嫌他叫喚,就拿了塊破布堵住了嘴。

  看熱鬧的人瞧到這裡,都是面面相覷,不敢出聲兒,有人咋舌,有人驚歎,有為昔日小笛的事兒不平的,見黃四這個下場,則都拍手稱快。

  李賢淑見他們去了,才徐徐出了口氣。跟著的小丫頭們忙把如意扶起來,給她整理衣裳頭髮,如意見白撿了一命,越發大哭,立意要跪地向李賢淑磕頭。

  李賢淑把她拉起來,含淚道:「你好歹跟了我一頓,難道我眼睜睜看你被那樣的人糟蹋了不管?恨只恨……當初……」

  李賢淑本來要說恨只恨當初小笛出事之時,她還不似現在這般有能為,不然的話,又怎能眼睜睜看著那花兒一樣的女孩子白白就死了呢?想了一想,就沒有說出來。

  當下李賢淑叫丫鬟扶著如意回房去了,自己也擦擦眼淚,隨著回去了。

  等她們都走了之後,花叢後面,許源才走出來一步,凝視著李賢淑離開的方向,半晌,便微微點了點頭,似是冷笑,似又有讚歎之意。

  當天晚上,許源就把今日之事跟應竹韻說了,又道:「原來賢淑嫂子這樣厲害的……只怕將來要蓋過我的風頭了!只不過如今她已經得罪太太兩次了,以後……倒不好說。」

  應竹韻聽了,便微微一笑,道:「嫂子吃虧吃在從小不在我們這樣人家裡長大,如今也算是歷練幾年了,有些事兒豈能看不透的?她今兒做的這件事,雖說不免得罪太太,可是你瞧瞧上上下下的那些丫頭奴才們,哪個不贊她?一個如意,卻換來滿府人心呢。」

  許源更是歎了口氣。

  應竹韻卻又冷笑了聲,見屋內並無丫鬟,便放低了聲音,道:「說起來,你可還記得那燕窩之事?」

  許源神色一動:「怎麼又提起來?」

  應竹韻盯著她的眼睛,說道:「這件事,你我都清楚,不是你做的……也不是那個替死鬼做的,那麼……究竟她是替誰死了呢?你覺著嫂子能不明白的?縱然她不是十分的明白,可難道一點兒也不懷疑的?」

  許源聽了,遍體生寒,道:「你是說……」

  應竹韻卻又出了口氣,重新枕著胳膊躺倒,看著帳頂說道:「聽說再幾個月,哥哥就回來了……唉,那南邊的事兒苦著呢,我倒是有些想念哥哥了。」

  許源還想再問,看著應竹韻的臉色,心中轉了幾個念頭,終於還是不敢再說下去。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5 01:05 AM

  ☆、第 81 章

  此事過後,應老太君特意把李賢淑叫了去,訓斥了一頓,無非是說她自以為是,獨斷專行,不聽應夫人的話,鬧得渾然不像個樣子等等。

  李賢淑聽了許久,卻不似昔日一樣沉默無言,聽老太君說完了,便笑著道:「老太君說的是,只是我也不是有心的,只怕夫人也是被那起子小人蒙蔽了,誤會了我的心。」

  應老太君道:「你這又是何意?又被誰蒙蔽了什麼?」

  李賢淑歎了口氣,道:「老太君只管叫個丫頭上來問問,且打聽一下那黃四是個什麼人品就知道了,前年已經害死了一個丫頭,如今又來禍害人,我思忖著老太太是慈悲良善的心腸,夫人也時常念佛,怎麼會再把一個好好地孩子往火坑裡推呢?必然是夫人不知道那黃四的底細,那是個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的貨色!他先前的老婆就是受不了才跑了的,老太太若不信……安品姐姐大概也有些耳聞的?」

  李賢淑說著,就看向老太君身邊的安品,安品是老太君身邊第一個得力的人,此刻見問了她,微微有些詫異。

  老太君聞言,就也問:「安品,你又知道?」

  安品不免笑著應說:「我也是略有些耳聞的,那個人的確不是個好的,丫頭們都嫌棄著呢……老太太也知道,咱們家的丫頭們,都是跟別家不同的,就比那些小門小戶家的小姐都尊貴幾分呢,再叫她們跟那樣一個齷齪不堪的人,她們心裡自然是過不去的。」

  李賢淑聽了,正中下懷,便又道:「只因為他家裡最會說話糊弄主子,因此太太們竟也不知道呢。底下的人都有些怕,自然也就不敢跟主子們弄舌。」

  應老太君聽了兩人所說,才略點了點頭,道:「大概太太跟我一樣,都是被蒙蔽了,早知道有這樣不好的人,何必白送丫頭去糟蹋呢,打一頓攆出去倒也罷了,留在府中,給人知道是咱們府裡的人,也是面上無光。」

  說到這裡,便對李賢淑揮揮手道:「此事便罷了,你回去吧……只記得去跟你婆婆說一聲兒,別叫她惱火了,不然,她還以為你是故意不聽她話的呢。」

  李賢淑笑吟吟地行了禮,說道:「是,老太太縱然不說,我也是要向夫人請罪的呢。」說完,就笑著向安品一點頭,退後幾步,轉身去了。

  李賢淑出了門,就去應夫人房中,裡頭丫鬟一報二奶奶來了,只聽隔著窗扇,應夫人的聲音哼道:「叫她回去,不見她的面兒,我尚且能多活兩年呢。」

  李賢淑聽了,也不惱,微微一笑,仍和顏悅色對丫鬟說道:「太太仍惱著我呢,我也不敢再惹著生氣了,就改日再來請罪。」

  那丫鬟便道:「二奶奶慢走。」李賢淑便順勢就離開了,連應夫人的房也沒進一步。

  應懷真聽了後,便吧自己先前做了一半兒的一個香袋兒繡好,又調了些香料放置妥當,便叫李賢淑送給安品。

  李賢淑也正有此意,就也加了些女孩兒們素來喜歡的東西,找了個機會,就給安品送去,相謝她那日說話的情分。

  安品見她如此,不免笑道:「二奶奶何必呢?你也知道我素日在老太君跟前,也不是愛多嘴說話的,只是這件事兒實在瞧不過眼了,我雖然跟著老太太,有些體面,但也畢竟是個丫頭……一個兩個都往火坑裡推,我看著也是物傷其類,未免心驚的……」

  說著,看了眼李賢淑送來的幾樣東西,便拿了那個香袋兒起來,聞了聞,便笑說:「只是還得多謝二奶奶一片心意,然而這些東西我都有,用不著,索性拿回去……這個香袋兒味兒卻極好,我便留下了。」

  李賢淑笑道:「你縱然不要,就分給你底下的小丫頭們便是了!哪裡有拿回去的道理……這個香袋兒原本是懷真自個兒做的,難得你不嫌粗陋。」

  安品聽了,又驚又喜,道:「竟是姑娘自己做的?不是病才好的?竟還惦記著我,又是這樣的手工,真真難得……我倒是不敢要了。」

  李賢淑笑說:「她還怕你嫌不好不要呢,若知道你喜歡,她自然也高興,只管留著!」安品聞言,才含笑也收下了。

  又過了十幾天,應懷真已經大好,這半個月來,只有張燁還每日過來,督促應懷真吃藥,又同她探討些制香的法兒之類。

  先前竹先生因答應了給她那些制香的孤本書籍來看,此後果然也叫張燁帶了兩本過來,只叫應懷真慢慢地看,不必勞神。

  應懷真閒暇時候便翻看,見了許多稀奇古怪的配方跟名稱,竟是她想也沒想到的,心中又覺有趣,又覺得意,很有些茅塞頓開之感。

  張燁因時常在側,見應懷真看著那書,不時莞爾而笑,他便好奇,只問:「怎麼看著這些平板無趣的東西也能笑呢?我也偷看過幾眼,竟只覺得滿眼艱澀,只是發困。」

  應懷真聽他說話,便笑道:「你不知道,我是看了這書才明白,原來先前天差地遠根本不搭界的兩種花兒、香料等,竟然也可以配在一塊兒的,所以我覺得有趣,看著這個倒是叫我有些著急,趕明一定要試一試,看看究竟是會制出個什麼來呢。」

  張燁道:「就算要制,也等全好了再說。」

  應懷真道:「這些日子來倒是多虧了你,該怎麼謝你才好呢?」

  張燁笑道:「不妨事,師父說了,這些都是我應該的。」

  應懷真便又笑起來,道:「哪裡是應該的,你又不是天生欠我。」

  如此便到了四月,應老太君因有些心神不寧,便想著要去打醮還願,李賢淑同許源兩個自然又有一番忙碌,就定在了城外的天成觀,從初一到初三的三天時間。

  滿府上下聽聞,一概雀躍,眾人都想趁機去城外放放風,遊玩遊玩,然而應懷真卻另懷心事,一來她並不願意動,二來,也是想留在家裡,做一點兒針線活罷了。

  只因她記得先前自己答應過郭建儀要送他一個香袋兒,然而病了這許多日子,不免耽擱,又想到郭建儀為了她,不顧公務盡心竭力走前忙後,心裡自是感激。雖然病了無法,到底也是一件心事,每每想起,便不得安穩。

  然而先前她病著的時候,雖然不能動針線,心裡卻暗暗盤算:該繡什麼花樣子,又用什麼香……大體都是想好了,只消動手便是。

  不料李賢淑聽她說不想出門,卻是不依起來,便道:「好孩子,你近來又是三災八難的,不如趁機也去求求神佛,許個願,求各色菩薩天尊們保佑保佑,何況病了這許多日子,總在家裡豈不是悶壞了?」聒噪了一番,不由分說,到底是扯了她去了。

  這日十分熱鬧,上到太太姑娘們,下到丫鬟婆子們,幾十輛車馬,哄哄鬧鬧地便往城外而去。

  應懷真同應玉應翠,連帶應蕊四個坐在一輛馬車裡,因有應玉,車內就十分熱鬧,只見她時而趴在車窗邊兒上偷偷往外看,一邊兒就唧唧喳喳地報說又看到了誰誰。

  原來今日,連春暉應佩也是來了的,他兩個又跟淩絕張珍相好,於是一併將他們也拉來湊趣,應玉眼尖見著他們在騎馬,便十分羨慕,回頭又說:「我若是也能跟春暉哥哥他們一樣騎馬就好了,唉,怎麼不把我生成個男孩兒呢!」

  應翠道:「你快夠了,再說這些瘋話,我又跟娘說去。」

  應玉便叫嚷道:「我做是做不得,竟連說說都不成了?」

  應翠哼道:「誰知道你日後會不會又做出來呢……別指望人家不知道你幹出的事兒!」

  應玉不服,便道:「我幹什麼了?你倒是說來聽聽?」

  應翠欲言又止,只憤憤哼了聲,道:「別亂叫亂嚷的,沒個小姐架子,你瞧瞧懷真妹妹,你跟她那樣好,怎麼半點兒的斯文風範都沒學著?虧得人家說什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應懷真聽著這話,仿佛有些刺耳,卻只是不理論。也不想參與她們姐妹間的鬥嘴裡去,便只做也往車窗外看風景的樣子。

  不料應玉說道:「這是個人的脾氣罷了,豈是沒聽說過‘江山易改稟性難移’的?哪裡是學能學來的,何況懷真只是因為才病好,才缺精少神的呢,不然她也跟我一樣淘氣。」

  應翠見她嘴上不肯讓人,便伸出手來,就在她胳膊上擰了一下。

  應玉捂著叫道:「你掐我,我要告訴娘去!」

  應蕊聽到這裡,便笑說:「玩鬧罷了,一人少說一句就好了。」

  應玉便拉住她,叫道:「蕊兒姐姐你也看見了,須得給我作證。」

  應蕊滿面無奈,只是笑道:「罷了罷了,我可是什麼也沒瞧見……」

  應翠便得意起來,笑向應玉道:「你聽見了?快消停點兒,不然我還打你!」

  應玉嘟囔道:「早知道你們是一夥兒的……」待要叫應懷真給她作證評理,卻見她瞧著窗外,應玉便也湊過來,道:「你在看什麼?唉,可惜今兒李霍哥哥沒有來,不然人就齊全了。」

  應懷真道:「聽說他跟著孟將軍在練兵呢,已經多日沒見著了。」

  應玉點了點頭,有些惆悵,忽然聽應蕊也說道:「小表舅也有日沒見了,聽說也是被外派了,白露姐姐甚是憂心呢。」

  原來今日郭白露也是來了,只不過不曾同她們姊妹們一車,只在應夫人的車上。

  應懷真聽說到郭白露,心頭不免一動,問道:「上回聽說鴻臚寺少卿家裡跟白露姐姐家求親,不知如何了?」

  應翠道:「沒有信兒,大概是不成的。」

  應玉問道:「沒再定別的人家?」

  應翠搖了搖頭,只道:「不曾聽說過。」

  如此浩浩蕩蕩地到了天成觀,下車入內,那觀主便親領著應老太君一干人從外到裡,將各神像瞻仰了一遍,無非是些三清天尊,五方五帝,北極四聖,看來倒也十分地輝煌莊嚴,十分氣派。

  一行人簇擁著老太君,隨著看了一番,又候應老太君上了香,眾人也各自許願,應玉跟著走了會兒,百般無聊,便把應懷真一拉,從眾人中鑽了出來。

  當著人,應懷真不好叫嚷,出來後,便拽住應玉,問道:「你又拉我做什麼?」

  應玉道:「跟著她們擠擠挨挨地有什麼趣?不如我們自己去看,又看的仔細又覺自在。」

  應懷真笑道:「這又是什麼遊覽的勝境了,你還要看的仔細自在?只隨著老太太走一遭,然後大家坐了看戲就是了。」

  應玉道:「不要不知變通,等我們看完了這些,再去看好玩兒的。」

  應懷真見她一臉促狹,又聽「好玩兒」的三字,忙求饒道:「好姐姐,還是罷了,上回你說好玩兒,竟鬧得一場混亂鬥,好不容易才脫了身,又被罰了半個月,如今好了傷疤忘了痛了?還是乖乖地回去……」

  應玉只捏著她的手腕不放,便拉著她走出門去,道:「怕什麼?又不是上那男人們紮堆的地方了,我聽我娘說了,因為老太君前來,所以這觀裡的一應閒人都趕了出去,連那伺候的道童們都給拘束起來,不許四處亂走……又怕什麼?除非有老虎出來吃了你。」

  說話間,就把應懷真拉著,往後院而去。

  她們兩個走過一條回廊,應懷真不免憂慮,不料走了一會兒,果然不見一個人影,這才略放了心。

  拐過彎,只見又是一座大殿,殿外有許多樹木林立,應玉走到殿門口看了一眼,道:「快來看,原來是東嶽大帝。」

  應懷真便走過來,看了一眼,果然見是好一尊威武的神像,正氣凜然。

  應懷真知道是岱宗,主生死,統帥眾神五千九百人,為百鬼之主。她仰頭細細地看了會兒,感念自己重生之功德,便上前特意拜了一拜。

  應玉卻早耐不住,又跑到院子裡去看那些參天古木,等應懷真拜完了出來之時,竟不見她的人影。

  應懷真有些慌張,試著叫了兩聲,卻聽應玉的聲音從旁邊院子裡傳來,驚叫道:「懷真快來!」

  此地十分清幽,只有應玉的聲音,倍顯突兀,應懷真只以為有何事,才要拔腳過去,就見應玉一溜煙地從院子裡跑出來,站在門口急急切切地招呼道:「快快來看!等你見了這個,還不感激我帶你出來?」

  應懷真心中好奇,才要過去,猛然有個丫鬟從她們來的路上轉出來,見了兩人,跺腳道:「好小姐們,叫我一頓好找!多虧聽著似是玉兒小姐的聲音才來看一眼的……快點隨我回去,老太太著急找你們呢!」

  應玉此刻已經跑了過來,便問道:「做什麼這麼快就找我們了?」說著向著應懷真使了個眼色,小聲道:「不用怕,若有責備,我就擔著是了,說兩句好話,老太太不會如何的。」

  應懷真只得白了她一眼,應玉便吐吐舌頭,訕訕地笑了。

  不料那丫鬟道:「可不是因為出了大事?方才肅王妃來了……跟老太君說了幾句話,點名兒要見懷真小姐呢!」

  應懷真跟應玉聽了這話,才各自震驚起來。應玉瞪圓了眼睛便問道:「這怎麼說的,肅王妃見懷真妹妹做什麼?」

  那丫鬟已經拉住了應懷真,道:「還只管問做什麼?那可是王妃娘娘,不是好玩兒的……姑娘們快些跟我回去是正經。」

  兩人聽了,不敢再多說,只得隨著那丫鬟忙忙而去。

  三人離去之後,從應玉方才去過的那院子裡有一人踱步出來,望著她們離開的方向,半晌,挑了挑眉笑道:「有趣。」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5 01:06 AM

  ☆、第 82 章

  應懷真跟應玉兩個心懷鬼胎,便隨丫鬟轉到前面,遠遠地就見許多人肅然站著,除了應夫人許源等內宅之人,連陪著來的應竹韻跟春暉等也恭敬地立在門口上伺候,從裡到外,一片鴉雀無聲。

  見兩人來了,眾人都抬眼看來,春暉便向著她們吐舌,應玉便一努嘴,對著扮了個鬼臉。

  應懷真匆匆看了一眼,見應佩眼中帶著憂色,張珍卻滿眼喜悅,張珍旁邊卻站著淩絕,仍然冷冷靜靜的模樣,只是雙眸中依稀有些訝異罷了。

  應懷真掃了過去,只沖著應佩跟張珍微微一笑,悄無聲息點了點頭,而後便略垂了頭,繼續往前去了。

  門口伺候的眾人見了應懷真兩人來了,大喜,紛紛傳報。

  跟隨肅王妃而來的一干宮人內監也分列兩邊兒,卻都是低頭垂眼,十分規矩。

  此刻因找不到應懷真,肅王府跟老太君寒暄幾句後,老太君就叫李賢淑上前回話,道:「這是懷真的母親……才上京不幾年的。」

  肅王妃看了幾眼,只微微點了點頭,道:「好。」

  老太君便問李賢淑道:「一錯眼的功夫,竟是到哪裡去了?該不會是她才病好,車馬勞頓的又覺著不舒服了罷?」

  李賢淑心中正也著急,聽老太君如此說,情知是提點自己,便道:「回老太君,我本來念著她才病好,想讓她在家裡多歇息休養,但是這孩子說老太君都來了,她定也要跟著來祈福沾光呢,我即刻叫人去香房裡看一看,許是因累了,又不好驚動了老太太惹人憂心,故而就自己偷偷地去歇息呢?」

  老太君聽了,連連點頭,道:「我原本就說這個孩子太懂事了,果然懂事又孝順。」

  正說到這裡,外頭喜氣洋洋地說道:「懷真小姐到了。」

  應老太君忙叫趕緊進來,應玉也想進來看個熱鬧,被許源一把拽住,拉到旁邊去,低聲訓說:「方才就不見了你的身影,知道你又拉著你妹妹去亂竄了!你真是不氣死我不甘休呢!」

  應玉道:「天大冤枉,我只是想拉她去逛逛,誰能想到肅王妃怎麼來了,竟還要見懷真妹妹呢?這又是什麼道理!」

  許源伸手便想擰她的嘴,又怕她叫嚷出來反而不好,就恨恨地忍住了,說道:「小祖宗!今兒肅王妃本是往香積寺請佛燒香的……順路回來聽聞咱們家在這兒,就來看看了……」

  應玉點頭道:「原來如此,可又跟懷真有何關係?」

  許源氣得無話,道:「我沒福氣進去聽著,你倒是進去問問就知道了?」

  應玉嘿嘿一笑,道:「罷了,等會兒我自己再問懷真自然就知道了,何必又費事呢。」

  許源被她氣得發昏,抬手扶了扶額頭,覺著自己竟生了個冤家對頭出來,歎了兩聲,只好暫時壓下。

  且說應懷真入內,早有侍女放了錦墊,應懷真徐徐跪地見禮。

  肅王妃見了她,才露出一點兒溫和氣象,道:「起來說話罷了。」侍女便上前,將應懷真扶了起來。

  肅王妃又道:「不必拘束,你抬起頭來我且看看。」

  應懷真緩緩抬頭,目光同肅王妃對了一對,卻見肅王妃生得十分富態威嚴,打扮的且華貴非常,自有一番皇家氣象,看了一眼,就又垂下眼皮兒去了。

  肅王妃將應懷真打量了一遍,點頭贊道:「果然是個靈透孩子。」

  應老太君笑道:「先前還好,只是病了這段日子,又瘦了許多,以後少不得好生補養補養。」

  肅王妃又道:「你且過來我仔細看看。」

  應懷真見肅王妃如此親近,心中只覺不妙,卻也無法,應了聲後,便挪步上前。

  肅王妃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只覺得小手柔若無骨,滑嫩溫軟,十指纖纖,如玉造就。又仔細打量她的臉容,見她眉若遠山,目如秋水,唇似櫻桃,長睫輕垂,渾身嬌嫋依依,又有幽香淡淡,格外惹人憐愛。

  肅王妃邊看邊微微頷首,看了半晌,才將應懷真的手放開。

  肅王妃便又問應懷真今年幾歲,什麼時候上京的,住的可還好,應懷真一一回答。頃刻,肅王妃又同老太君略微寒暄了幾句,便道了相擾,終於起駕去了。

  一直恭送了王妃離開,滿府的人才又松了口氣,應玉已經迫不及待拉住應懷真,就問她肅王妃找她是為了什麼,應懷真也自莫名其妙,就搖頭說不知。

  許源在旁看了,生怕應玉又拉著應懷真去胡鬧,便來揪了她去。

  應玉卻忽然記起一件事來,忙求許源再說一句話,許源啼笑皆非,便鬆開她,應玉跑過來,湊在應懷真耳畔說了幾句話,末了又說:「我打包票,你見了必然喜歡的什麼似的……一定要看,切記切記!」

  許源笑駡道:「小兔崽子,你反了天了,又在你娘跟前弄鬼!」果然扯了去了,把應玉扔給應翠,就叫應翠好生看著妹妹,不許她再亂跑。

  此刻老太君拜過了神,便上樓歇息去了,特意把應懷真叫去,又問了幾句話,才放她出來。

  而應玉被應翠拘著,如上了緊箍咒的孫猴子,抓耳撓腮,卻不得動彈,只沖著應懷真使眼色,想叫她救自己出去。

  應懷真因想著應翠仿佛對她有些成見,若此刻再去叫應玉,在應翠看來,豈不是把她妹妹帶壞了?因此應懷真只含笑不理。

  應玉見狀,無可奈何,只抽空催著說道:「你倒是去呀!若是不看,後悔死你罷了!」

  應翠氣得道:「你再鬧我告訴娘,把你綁回家去!」

  應玉便扁著嘴,只是眼睛仍瞪應懷真。

  應懷真見她如此聒噪頑皮,無法,就起身出外,才在那臺階上站住了,就見有人在旁邊的牆角處,探頭探腦地,見了她,便悄聲叫道:「懷真!」

  應懷真見是張珍,心中喜悅,忙叫小丫鬟不許跟著,自己跑了過去,問道:「大元寶,你怎麼進來了呢?」

  張珍道:「我方才聽說肅王妃找你,可是有事?我心裡惦念,就求了進寶哥哥,春暉哥哥又趕著說情,才放我進來了。」

  應懷真聽了,又是感激,又是笑說:「並沒什麼事兒,只不知道怎麼忽然想見我……也沒說什麼話,就走了。」

  張珍道:「沒事兒我就放心了,佩大哥也擔心著呢!我回去跟他們說一聲兒去……」

  張珍說完,轉身要走,應懷真因見他來了,又想起應玉的話,便道:「大元寶,你且別走。」

  張珍不知所以,應懷真見左右無人,便拉著他順著那牆角慢慢地往後溜去,張珍雖不知她要做什麼,但見她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樣,心中反而高興起來,隱約覺著兩人此刻竟有些小時候在泰州玩鬧的光景,因此就也咧著嘴兒笑著,卻又怕自己太高興了會冒出聲響,於是又捂著嘴,躡手躡腳跟著應懷真往前。

  繞過這重院落,就到了東嶽大帝的院子,只見滿園的古木參天,張珍歎了幾聲,道:「該叫佩大哥淩大哥他們一塊兒進來看看。」

  應懷真聽他忽然提起淩絕,不免道:「什麼淩大哥,你跟他很好麼?」

  不料張珍聽說,即刻眉飛色舞道:「自然是極好的!淩大哥待我也很好呢……」

  應懷真聽了這些,一時皺眉咂嘴,暗做鬼臉,又道:「你這人只是心實又傻,哪裡知道人對你好不好呢?萬一被人賣了,只怕也是給人乖乖數錢的。」

  張珍卻笑道:「別人或許如此,淩大哥卻不會。」

  應懷真不由地又翻了個白眼兒,冷冷一哼,不理會張珍,拔腿往應玉先前在的院子跑去,張珍見她跑了,忙跟著追上,道:「妹妹等等我!」

  應懷真一口氣兒跑到那院子裡,才進院門,猛然間就震住了,整個人站在原地,呆呆地幾乎無法言語。

  這一刻才明白應玉所說的「若是不見必然後悔死」竟是什麼意思。

  原來在她跟前的,竟是一棵似有數百年樹齡的紅花檵木,偌大的一叢樹,張開來如一朵巨大的傘,此刻正是花期,紅色的花兒密密匝匝,美的叫人無法呼吸。

  整個院子之中除了這一株紅花檵木,再無別的樹木,但只是一棵樹,偏勝過那千萬的閑花野草,也幾乎占了大半個院子。

  應懷真滿心震撼敬仰,抬頭癡癡看著,竟挪不開眼睛。

  張珍正從身後趕上來,見她呆站,不知如何,猛然也看見這一棵古樹,頓時「哇」了一聲,歎道:「這、這是什麼!」

  應懷真咽了口唾沫,才想起來,便喃喃道:「這是紅花檵木……我頭一次見到這樣大的……」

  紅花檵木原本並不難得,難得的是這棵樹至少也有三百年的樹齡,才能長得如此威武光耀。

  張珍已經迫不及待跑上跟前去,圍著那樹轉了幾圈,只見那樹身極粗,若是他這樣的孩子,也得三四個才能抱得過來,瞬間更是驚歎,又回頭叫應懷真道:「妹妹快來,你摸摸看……這棵樹一定很大年紀了。」

  應懷真也走了過來,站在樹底下仰頭看去,所見的只有頭頂上的紅花閃爍,風微微吹來,滿樹紅花輕輕搖曳,曼妙絕倫,一瞬之間,如置身仙境。

  張珍仰著頭只是亂轉,邊看邊贊道:「我也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樹,妹妹你就是來看這個的?」

  應懷真見他轉的有趣,就也仰著頭亂瞧,一邊說道:「是應玉提醒我叫我來看,我起初只是不信,以為她胡鬧誑我呢,沒想到這次她竟是做了好事。」

  張珍轉了會兒,便不再看樹,反看向應懷真,卻見她滿面帶笑,微微仰著頭看花兒,然而那花兒雖美,在她面前,卻是顏色全無似的,一時之間,張珍便只看著應懷真,竟把那花兒反而忘了。

  應懷真轉了幾圈兒,不免略覺頭暈,便站住腳晃了晃,張珍忙過來扶住她道:「可是頭暈了麼,雖然好看,也不能總盯著呢。」

  應懷真嘻嘻笑了笑,道:「這會子自然要多看看,等待會兒回了府裡,要看的話還不知是什麼時候兒呢,何況又正趕上她開花兒,何其有緣呢?」

  說著,只覺心花亦是怒放,便張開手臂,原地轉了兩圈兒,笑道:「我今兒真真兒高興,能看見這樣開花的紅花檵木,就什麼都足了。」說著便長長地籲了口氣,也笑出聲兒來。

  張珍見她開懷,又聽到笑如銀鈴,自也歡喜不已,便也張開手臂,歎說:「今兒我也是足了,能看到……」說到這裡,就回頭看了應懷真一眼,道:「能看到妹妹這樣高興,我也沒什麼別的想兒了。」

  應懷真聽了,抬手打了他一下道:「又瞎說呢!」

  張珍哈哈笑道:「並不是瞎說,我說的是真心話……自妹妹入京,也沒有人跟我玩兒了,心裡難過的很,有時候我便去縣衙,東走西看,看來看去,就好像妹妹仍在那裡一樣……」

  應懷真望著他毫無心機地笑,忽然感動至極,眼睛微微濕潤,只覺得如在泰州兩小無猜時候的情形一般。

  張珍又問:「我們分開這樣久,妹妹可也想著我?」

  應懷真自然也是時常掛念,便咬了咬唇,道:「大元寶,你來京我自然高興,我只是怕……」

  張珍道:「你怕什麼,只要跟你在一塊兒,我便什麼都不怕。」

  應懷真聽了這一句話,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忙抹去心底那憂慮之意,只笑道:「你再說這話,我就哭了,總招惹我……看我不掐你呢!」說著便伸出手來,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張珍只覺得手臂上被她捏了一把,卻並不疼,只道:「你掐的卻似撓癢癢,讓我來撓你試試。」說著便張開雙手,作勢欲追。

  應懷真尖叫一聲,轉身便跑開。

  張珍哈哈笑道:「是嚇唬你的,怎麼膽子這樣小了?先前你若聽了這話,反凶的要抓撓我呢!」

  應懷真跑到樹的另一邊兒去,心裡喜憂參半,見地上落了許多紅花,便怔怔地蹲下身去要撿,才一低頭,忽然之間又有一朵花兒飄然落下,擦過她的流海兒墜在地上。

  應懷真定定地看著那花兒從眼前悠悠然飄下,若有所覺,慢慢地抬起頭來往上看去,一看之下,忽然站起身來,愣住當場。

  紅花檵木的樹枝如傘骨一樣四處縱橫撐開,中間一根樹枝上,有一道影子斜斜躺著,枕著手臂似乎在睡,此刻微微轉頭,目光相對,他微微一笑,道:「不妙,竟被發現了……」

  漫天的紅花之中,這人身形一動,已經從樹上躍了下來。

  應懷真踉蹌後退一步,正好張珍趕了過來,忙把她抱住,才喚了聲「妹妹」,猛然見那人就在眼前。

  張珍一驚之下,急忙上前一步,把應懷真擋在身後,道:「你是誰?怎麼在這兒……想、想幹什麼呢?」

  那人笑了笑,道:「咦,年紀不大,就想當護花使者了?唉,只可恨……這樣好的兩小無猜,本王偏來棒打鴛鴦了……」

  苦惱似得搖搖頭,偏仍是笑,歪頭看向張珍身後道:「小懷真,你可別惱恨我呢?」

  原來這忽然從樹上飛身而下之人,竟然正是熙王趙永慕。應懷真站在張珍身後,飛快地定了定神,聞言便從後面拉拉張珍的衣襟,示意他不要做聲。

  應懷真深吸一口氣,便從張珍身後走了出來,對張珍道:「哥哥快別冒失,這位是熙王殿下。」說著斂手屈膝,便行禮道:「見過熙王殿下。」

  張珍聽了,目瞪口呆,他雖來京有段日子了,可是卻從沒見過什麼王爺,自然是不認得熙王了,見應懷真提醒,才忙也跪地行禮,道:「拜、拜見王爺……」

  熙王笑道:「不知者不怪,快些起來罷了,若是叫你跪著,懷真丫頭才是真正要惱恨我了。」

  應懷真低著頭道:「王爺說笑了。」又見張珍仍是遲疑著不敢起身,便輕聲道:「哥哥,王爺說了不怪罪了,王爺一言九鼎,你快起來吧。」

  張珍聽了她的話,也才站起來,熙王挑了挑眉,凝視著應懷真,便道:「小懷真,你對這傻小子可是好得很呢。」

  應懷真咳嗽了聲,不知該怎麼應答,只好又道:「王爺說笑了。」

  熙王哼了聲,道:「怪哉,怎麼方才你那樣無拘無束的,什麼也能說,什麼也能笑,一見了本王,就只一句‘王爺說笑了’?」

  說到最後那句,便故意裝著應懷真說話的聲音來學。

  張珍從未見過熙王,自不知這位王爺的性情,如今聽他學應懷真的聲調,愕然之餘,忍不住「噗」地笑了聲。

  應懷真滿臉發紅,還想再說一聲「王爺說笑了」,便又忍住,只低著頭說道:「我們先前不知王爺在此,多有打擾……承蒙王爺不怪罪,我們便告退了……」說著拉住張珍的手,便要走。

  熙王見她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倒是一副牢牢護著張珍的模樣,便道:「等會兒,本王沒說讓你們走,怎麼擅自就要走?」

  應懷真心中一震,只得住腳,心中猜不透熙王心中到底打什麼主意。

  熙王走到她身旁,微微歪頭看了她一會兒,便說道:「方才可見過肅王妃了?」

  應懷真更是驚詫,不由抬頭看向熙王,卻正對上他極亮的雙眼,只好又垂下眼皮兒,道:「王爺怎麼知道?」

  熙王笑道:「可知道我這位嫂子無端端要見你,是為了什麼?」

  應懷真正也不知為何,便看向熙王,問道:「王爺可知道?」

  熙王見她果然好奇,便笑道:「本王自然是知道的,不過,倘若想要我告訴你,須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應懷真因知道熙王不是好相與的,又哪裡敢跟他談什麼條件,立即便說:「那還是不勞煩王爺了……王爺若沒別的事兒,我們就退下了。」

  熙王見她想也不想就果斷拒絕,便咳嗽了聲,道:「你這丫頭,怎麼竟一點兒也不好玩兒呢?你好歹問問我是什麼條件?橫豎我要告訴你的……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呢?你若就這麼走了,一定會後悔。」

  應懷真聽了這兩句,心裡倒是有些七上八下。看看熙王,卻見對方是一臉地笑,笑裡透著引誘之意,只差在額上寫滿「快些求我」四個字了。

  張珍不知如何,偷偷地拉拉應懷真的手,應懷真怕他擔憂,就也捏了一下他,熙王眼角餘光一掃,便哼道:「既然你們不想知道,本王自去睡了。」

  應懷真見他欲走,忙叫道:「王爺想要我答應什麼條件?」

  熙王正作勢走開一步,聞言便才笑微微地回過身來,道:「很簡單,我要香。」

  應懷真跟張珍都是一怔,應懷真疑惑問道:「香?我並不懂……」

  熙王饒有興趣地望著她,道:「先前你不是給了唐侍郎一個香囊荷包的?我便也要一個,跟他一模一樣的。」

  應懷真一聽,不知熙王從何處知道了她曾送給小唐香囊,然而以小唐的性情,仿佛也不會是特意拿出來向人炫耀的,於是便一臉疑惑。

  熙王道:「怎麼樣?可以麼?」

  應懷真想了會兒,慢慢地搖了搖頭。

  熙王大為意外,問道:「為何不成?」

  應懷真道:「並不是故意推脫,只因救我的先生說過,我不適合做那香,先前給唐叔叔做的那個,差點兒就因此死了,所以以後不會再做那香了。」

  熙王聽了,滿臉遺憾,道:「竟然是這樣?果然不能做了?」

  應懷真點了點頭,道:「若是尋常的香袋兒,倒是使得的。」

  熙王歎了口氣,說道:「尋常的?可我想要的是他那個一樣兒的……」

  應懷真忍不住說道:「殿下,給唐叔叔的那個香餅,別人都說了並沒有香氣的,只是尋常,你為何非要那個呢?」

  熙王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好啊,若是別的香,也能叫珍禽園中的仙鶴圍著我起舞,那麼也使得。」

  應懷真聽了這話,越發不解。熙王卻也知道她不明白,便負著手,道:「我大方同你們說了,然而你們聽了,可不要隨意告訴別人去呢?更不能提是我說的。」應懷真跟張珍便齊齊點頭。

  原來前日,皇帝領著太子、肅王熙王,以及幾位大臣往皇宮的珍禽園中閒遊,不料將走到鶴館之時,就見幾隻原本正呆站原地的仙鶴叫了幾聲,有的竟往這裡跑了過來。

  眾人不明所以,忙護著皇帝後退,小唐自也擋在皇帝身前,然而那些仙鶴見了他,便拍著翅膀,一邊發出清嘯,一邊如歡悅般輕輕起舞。

  皇帝便命眾人退下,只剩小唐跟熙王兩人站在原地,卻見那七八隻的仙鶴並不理會熙王,只是圍繞在小唐周圍,時而跳躍,時而飛翔,有的便湊上前來,用嘴或者長頸蹭著小唐的衣裳,竟是仙禽翩然起舞之態!

  眾人見了這情形,都是呆了,這些仙鶴養在珍禽園多年,從不曾如此歡悅,此刻靈鶴美人,交相輝映,這場景似天人合一一般,又是絕美,又是撼人,但卻無人能知道究竟為何。

  那些臣子們便只用「鳥獸翔舞,簫韶九成」,乃是天下祥瑞來解釋,倒是讓皇帝龍顏大悅。

  後來肅王回了王府,無意說起這件奇事,竹先生聽了,失口說了一句:「有何難解,身佩奇香,縱然瑞獸也能招來,何況仙鶴靈禽呢。」

  肅王聞言驚動,忙又請教。

  竹先生卻三緘其口,竟起身離開,負手而去,只念了一首詩,道:「長鳴似與高人語,屢舞誰於醉客求。試將衣袖閑招引,轉盡花陰意未休。」

  後來肅王府有位長隨無意中說了出去,眾人均都聽說,卻自不明白其中意思,但熙王同小唐交好,便百般地纏磨,終究給他探聽出小唐那日身上曾帶著一個香袋兒,乃是應懷真所贈。

  應懷真聽完熙王所說,心中也是驚訝,便說道:「那香只是我誤打誤撞製成的,並沒有那樣的效用,想必仙鶴起舞也只是巧合罷了。」

  熙王聞言,笑說:「你這話跟他說的一樣。」

  應懷真問道:「‘他’是誰?」

  熙王道:「自然是你唐叔叔……只不過我倒是覺著他口是心非,只怕是擔心我來跟你要罷了!」

  應懷真才又低頭道:「怕要讓王爺失望了,要也是沒有了。」

  熙王哼了聲,道:「一個樣兒的吝嗇。那你不想知道肅王妃找你是為何了?」

  應懷真輕聲道:「王爺若願說,我自然多謝……王爺不想說,也罷了,我們也逼迫不得。」

  熙王瞅了她一會兒,歎道:「連這氣死人的模樣都也是如出一轍,怪不得你們兩個性情相投。」

  應懷真側目看他,熙王卻又笑起來,道:「既然這樣,我不必非得要跟他一樣的,你只答應我,須得也給我一個好的,也要極難得的,這個不是難為你了罷?」

  應懷真淡淡地說道:「這個自然使得,然而讓仙鶴起舞是不能夠的。」

  熙王指了她一會兒,終於道:「罷了罷了……你們都看我好欺負而已,我的命真真兒是苦。」

  應懷真聽他聲音裡頗有些自怨自艾,才忍不住抿嘴笑了起來。

  張珍在旁邊聽得懵懵懂懂,滿心緊張,此刻見應懷真笑了,才也跟著笑了起來。

  熙王卻咳嗽了聲,對張珍道:「傻小子,你且去那邊站站,我要說的話你不能聽。」

  張珍雖害怕他,聽了這話,卻仍是看應懷真的意思,見應懷真一點頭,他才退後了幾步,卻並不走遠,仍是看著兩人。

  熙王見狀,才壓低了聲音,對應懷真道:「懷真丫頭,你可聽好了,肅王妃來見你,是因為她想給世子選妃了。」

  應懷真聽了這句,心中一沉。先前因見了肅王妃那般做派,她心中隱隱就有個不妙的想法,只不敢深思,就只當不知道的,如今聽熙王說了出來,便一言不發地緊皺了眉。

  熙王仔細看著她的表情,見狀便道:「如何?你瞧起來不高興呢?」

  應懷真不言語,然而她何止是不高興而已,——前世肅王是以謀反論處,比應家還倒的早幾年,如果她真的入了肅王府,那豈不是跟自個兒進了鬼門關一樣?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5 10:08 PM

  ☆、第 83 章

  應懷真聽了熙王的話,正自出神,一陣風吹來,樹上的紅花便隨之飄落,紛紛揚揚,如花瓣雨一般,有一朵不偏不倚,便落在應懷真頭上。

  熙王正打量著她的神情,見她毫無所覺,他便伸手輕輕地替她拈了下來,在鼻端輕輕一嗅,卻並不是此刻那縈繞鼻端的淡淡幽香之氣,熙王便道:「此刻你身上的香便不錯,給我看看是什麼樣兒的?」

  應懷真回了神兒,便隨口答道:「不過是尋常之物罷了,入不得王爺的眼。」

  熙王微微一笑,拈著花兒便道:「怎麼,真的不想當世子妃麼?」

  應懷真心中飛快地想了一遭兒,便道:「王妃也只是來看看罷了,我多半是入不了王妃的眼的,何況我年紀還小,家裡還並不想談婚論嫁。」

  熙王笑眼看她,道:「不必太過自謙,你雖年紀尚小,然而人品相貌,京中又有幾個能及的?若我是肅王妃,早就二話不說定下了。」

  應懷真聽了這話,便覺有些逾矩,於是微微皺眉,咳嗽了聲。

  熙王卻仿佛不懂她的意思一般,又道:「何況你這個年紀,定親的自也多著呢,倘若真看中了你,你覺著你們府裡難道不答應的?」

  這卻正是應懷真最擔心的,說句不好聽的,假如此刻肅王府開了口,只怕應公府無有不從,即刻就會答應。

  熙王見她雙眸含愁,雙眉微蹙,知道說中了她的心事,便道:「不過你也不用怕……王妃是個愛挑剔之人,不止是你呢,別的世家公族裡的姑娘小姐,也看過不下五六個了……」

  應懷真也不知他是否是寬慰自己,還是真有其事,就仍是不言語。

  不料熙王又笑道:「倘若你實在是怕,倒也不是沒有法子……只要你此刻跟別人定了親,肅王府自然就也無計可施了?」

  應懷真聽了這句,便啼笑皆非,且不說她根本就不打算嫁人,退一萬步說,縱然真的嫁人,急切裡又哪裡抓來一個人去定親?又不是玩笑。

  熙王複又問道:「小懷真,你有沒有什麼意中人呢?」

  應懷真有些警覺地看他,果然熙王道:「假如沒有別的人選,不如本王來助你一臂之力,先定了你罷了?」

  此刻趙永慕仍是舉著那朵花兒,紅花花瓣極長,迷迷離離地遮在熙王唇角,這話看來也有幾分撲朔迷離,難辨真假。

  應懷真聽了這句,心中只是意外同駭然,竟掩過本該有的害羞之意,便正色道:「王爺怎可同我開這樣的玩笑?請恕我失陪了。」

  應懷真說完,屈膝行禮罷了,轉身欲走,熙王見她真惱了,便笑著攔道:「怎麼說是玩笑呢?當我的王妃不好麼?」

  應懷真忍無可忍,回過身來皺眉道:「王爺請自重。」

  熙王聽了她這一句「自重」,便緩緩地斂了笑意,只是微微眯起雙眼,眸光靜靜地便看她。

  應懷真對上熙王的眼睛,他手上那朵紅花雖妖豔如火,半掩在他微挑的嘴角,卻依稀有些凜冽寒氣。

  應懷真忽覺心底便也透出一股涼意來,有一種極奇異的感覺,令她心頭忐忑難安,恍惚間竟無法直視熙王的眼神。

  正在此刻,忽然腳步聲響,竟是張珍跑了過來,張手擋在應懷真跟前,竟然大聲沖著熙王叫道:「不許輕薄我妹妹!是王爺也不成!」

  原來張珍雖站在遠處,卻也時刻留意此處情形,起初雖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可熙王後面這一句卻是聽清楚了,他又看應懷真面上有些惱色,便顧不上「王爺」不「王爺」的了,便飛快地跑了過來,奮不顧身竟擋在應懷真身前。

  應懷真被張珍一聲,如夢初醒,忙又定睛看熙王,卻見熙王不言不動,目光從她的面上轉向張珍面上。

  一瞬間,應懷真心跳如擂鼓,忙拉住張珍,想叫他跪地請罪,又想自己跪地請罪。

  不料正在此刻,熙王複又笑了起來,抬手在張珍額上敲了一記,道:「傻小子,你又來英雄救美了?你莫不是瞧上人家了罷?」

  應懷真見熙王忽然又笑起來,卻仍是毫無鬆懈之感,只是揪心又警覺地看著他。

  張珍聞言,卻已經紅了臉,竟說不出什麼來,熙王看著他的窘態,抬手拍拍張珍的肩頭,點頭笑歎道:「只怕你惦記也是白惦記呢,傻小子!」

  張珍不知所措,回頭看看應懷真,應懷真便拉住他,示意他放下手來,張珍果然會意照做。

  應懷真才又向熙王行了禮,依舊垂著眼皮兒,規規矩矩說道:「是我們一時冒犯,請殿下恕罪罷了,若王爺不怪,我們便告退了。」

  熙王見她重恢復了先前那種冷訥謹慎的模樣,便只一笑,道:「也罷,你們自去就是了……只是記著,今兒我跟你們說的,別跟其他人說……更別說在此遇見過我,只因這棵紅花檵木這數日正開得好,我才特意過來賞花的……若是傳出去,一來攪了我的雅興,二來……就不說了。」

  應懷真聽罷,便又屈膝行了禮,才拉住張珍,兩人便往外而去。

  將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張珍小聲問道:「妹妹,他當真是熙王殿下?」原來張珍見熙王如此不羈的舉止,渾然不像個皇族中人,便心生懷疑。

  應懷真雖然背對著熙王而行,但卻隱隱地覺著他的目光如劍,抵著自己的背,簡直如鋒芒在側,聽了張珍這話,哭笑不得,只說道:「別做聲!」

  好歹拉著張珍,兩個人出了院子,應懷真身後那股不安之感才算消失了,正想松一口氣,忽地聽張珍笑著叫道:「淩兄弟!」

  應懷真才方有幾分放鬆,猛然聽了這聲兒,只覺得魂兒都要給他嚇飛了,剛要伸手打張珍,忽地轉頭一看,更是不妙:原來站在院門處左手邊的,竟然正是淩絕。

  應懷真手按著胸口,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給這一連串的驚嚇嚇得跳出來了,皺緊眉頭看了淩絕片刻,又心有餘悸地回頭看看院子裡,終究還是一言也沒發。

  淩絕反而對張珍說道:「別做聲,快些隨我出去。」說著,果然轉身快步而行。

  應懷真同張珍兩個隨在後面,好歹離開了那紅花檵木的院落範圍,將到了前方,張珍便問道:「淩大哥,你怎麼也進來了?可是找我的?」

  淩絕道:「你既然見過了人,就該早些出去才是,白叫人牽心……」

  張珍道:「果然是來找我的!有何可擔心的呢,我跟妹妹在一塊兒。」說著就看著應懷真笑,不料應懷真卻白了他一眼,張珍見狀,就訕訕地不笑了。

  此刻淩絕說著便站住腳,回頭又對應懷真道:「我便帶張珍出去了,姑娘自回老太君那邊罷,方才我依稀看見二奶奶在找人,多半是尋你。」

  應懷真只得低頭說道:「多謝。」

  張珍頗為不舍,看著她,小聲說道:「妹妹,那我出去了……」

  當著淩絕的面兒,應懷真只好把他往身旁拉了拉,低聲叮囑說:「大元寶你記著,今兒的事誰也不能說……尤其……他也不行。」說著,就向淩絕那邊使了個眼色,卻見淩絕正負手看向別處,並未留意他們似的。

  張珍十分聽話,就點了點頭,握拳道:「我保證一個字兒也不提的!」

  應懷真這才又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去罷。」

  當下淩絕便領著張珍出門而去,應懷真自回了女眷們歇息的樓內,果然李賢淑正尋她呢,一見她回來,忙道:「又跑到哪裡去了?你身子剛好,別四處亂竄……怎麼丫頭子也不帶一個的?」

  應懷真就扯謊道:「我只是又去拜了拜,心想著清靜許個願才靈驗,因此就沒叫人跟著。」

  李賢淑聽了,卻贊說:「這樣倒是好,菩薩們見你有心,自然庇佑著呢。」於是並不理論,只把她又領進去了。

  應懷真心中自忖:老太君等對肅王妃的忽然來到必然是心中有數,只是此事非同一般,未確實之前,自然是不能說罷了。

  然而肅王妃來了這一遭兒,倒是趁機促成了另一樁姻緣。

  只因先前李賢淑把黃四打了出去,如意自然仍是留在二房裡了,然而如意的年紀畢竟大了,李賢淑極想給她尋一個好的嫁了,也有個著落。

  不料因為她才得罪了應夫人,一時之間倒也不好下手。然而自打肅王妃來看過了應懷真,李賢淑細細地度量老太君跟應夫人的種種反應,便察覺了眾人比先前對她們母女更是不同了。

  李賢淑雖仍不甚明白肅王妃因何而來,但卻即刻領悟這是一個大好機會,因此打醮過後回了府內不久,李賢淑便同老太君提出來,要把如意許配給進寶兒。

  李賢淑就說:「進寶原本也是府內的,跟著我們去了泰州幾年,人是極可靠能幹的,如意配了他也不委屈,何況如意再磋磨下去,就成了老姑娘了,倒是耽擱了一個好丫頭的姻緣,因此我便想著把他們兩個湊成一對兒,老太太您看呢?」

  老太君聽了,竟微微點頭,道:「既然是你看中的人,又覺著他們合適,就成全他們就是了,何必再來跟我說呢?我年紀大了,下面的事兒管不過來,也不想理會……大可不必再來說,你只回頭再跟你婆婆說一聲兒,她若答應,那就沒事兒了。」

  李賢淑便應承了,又去見應夫人,說了一遍,應夫人不咸不淡便道:「你是個最會打算的,既如此,那就隨你的意思便是了。橫豎都是你身邊兒的人,畢竟知根知底,不似別的。」

  話中雖有些刺兒,可畢竟事情順利,李賢淑心中喜歡,就也向著應夫人道謝,想到先前曾得罪不小,便想趁機再說幾句,彼此緩和緩和,然而見應夫人臉色淡淡地……於是到口的話又咽回去,只後退轉身便出來了。

  因此如意的親事便如此定了,如意知道了,心中感激且又歡喜,連吉祥及素來跟她相好兒的都喜歡不已,都知道進寶兒是一向跟著二爺二奶奶的,人品踏實可靠,生得又體面,雖然算不上英俊,但素來一派精神兒的,辦事且俐落,已經是小廝裡拔尖兒的了,最主要是人好,並沒那些吃喝嫖賭的惡習。

  立刻擇了個日子,給兩人成了親,進寶進來給李賢淑磕了個頭,把如意領了出去,自此兩人算是成了家,然而因如意能幹又是心腹,因此縱然嫁了,也仍留在二房裡當差,做個輔佐李賢淑的管家娘子。

  這邊兒裡喜喜歡歡,那邊兒卻又有人並不高興,原來自李賢淑定了如意的事兒不久,應夫人就把房內的一個丫鬟賞給了應竹韻為妾。

  應竹韻得了美妾,心中歡悅,先前應竹韻屋裡除了許源,原還有個妾,只因許源厲害,應竹韻又有些「喜新厭舊」的毛病,故而竟然不能盡興……然而他素來在外頭應酬走動,自然也在外頭胡天胡地罷了,如今見應夫人開恩,許源縱然有嫉妒不忿之心,礙于應夫人面上卻仍是不敢如何,那丫鬟偏也是美貌標緻的,因此他竟十分喜愛,幾日裡便只跟那妾胡攪。

  許源看在眼裡,又是氣苦,又是暗惱。卻也知道這是應夫人給的下馬威。

  自從應懷真被燕窩毒倒那一件事後,許源見識了李賢淑的厲害,也知道她們母女是不好欺負的,更加上應竹韻也訓斥了她一頓,因此她竟不敢再明白著拿捏小覷,就算是知道應夫人不待見她們,也不敢十分跟著作祟。

  更加上近來這些日子,李賢淑越發變本加厲似的跟應夫人對著幹,只差把應夫人氣死,可偏偏應懷真背靠平靖夫人,連老太君都開始心肝肉兒地疼愛,應夫人也著實不敢對李賢淑如何。

  這也罷了,偏偏天成觀中連肅王妃也來探望,真真兒是無上的恩寵了,應夫人越發無計可施,不敢造次,甚至也答應了李賢淑給如意定下的親事。

  但應夫人拿捏不了李賢淑,又知道應竹韻向來照顧李賢淑母女,上次李家官司的事兒就是應竹韻出面擺平的……應夫人又見許源素來跟李賢淑仿佛和睦,不免就遷怒了許源,懷著個「我有眼中釘,你須也不好過」的心思。

  偏應竹韻喜這妾是新得的,興頭之上,怎麼也愛不夠,一時竟把許源拋在腦後,每日只跟小妾胡調。

  許源面上自然是不敢說什麼,然而那小妾留芳因跟應竹韻幾日情熱,卻未免得了意,時常擺出二房奶奶的架子來,許源有心整治,不料留芳也是個有些口齒的,又是府裡長的,明白許源口蜜腹劍的為人,因此兩三次交鋒,留芳處處留心,每每機鋒應對,許源竟全沒討得了好。

  數日下來,許源只覺得胸口發悶,竟是被氣病了,因此暫時不管事,家中事務,只叫李賢淑打理。

  李賢淑早也知道此事,心中也略明白,便來探望了兩次,勸許源想開保重而已。

  屋內無人,許源便歎了口氣,道:「你也見著我的情形了,我如今的情形,就是你的以後……其實哥哥去了南邊兒,未嘗也不是一件好事,倘若此刻在家裡頭,你當你那邊兒會安靜無事的?」

  李賢淑聽了這句,也自心驚。

  許源又是一聲冷笑,道:「我說這話,你別不愛聽,你只想想看就是了,我生了應翠應玉兩個丫頭,你只有懷真一個……應佩雖跟你好,到底並不是親生的……倘若將來哥哥真的也像是我們這位一樣,再另添上個一子半女的……將來如何,還未可知呢。」

  李賢淑未嘗沒想過這些的,便道:「二郎為人不是那些貪愛風流的……」

  許源說道:「你也不用總一味地信著男人……該要為自己打算打算才好,這些日子來,那邊兒……」說著指了指小妾留芳的旁屋方向,道:「那娼婦,暗中說要給三爺生個兒子呢……」

  說到這裡,只覺得胸口一陣鬱痛,道:「三爺雖然素來不言語,可我也知道他心裡也是嫌我太剛硬了,故而跟她好的如蜜裡調油,若真的又得了個兒子,哪裡還能有我容身的地方……」

  李賢淑聽到這裡,不免啐道:「呸!你也知道你素來剛強,怎麼這會子竟說這些喪氣的話?縱然真的老天不長眼給她個兒子,她也沒有那個當正房奶奶的夢!這會兒你倒是自苦起來,豈不是滅自己志氣長他人威風?只把自個兒好生養起來,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撕一雙!」

  許源聽了,心中才有幾分感激,便紅了眼圈兒,道:「好嫂子,難為你還為我說句話……想當初哥哥在家的時候,我隱約聽老太君跟太太說過……說你為人有些霸道,不許哥哥去那死鬼楊姨娘的房中……沒想到這會子楊姨娘沒了,可以後難保沒有張姨娘王姨娘的,唉,總之……你可防著些罷了。」

  許源說到最後,便放低了聲音,生怕人聽見似的。

  李賢淑心中一沉,便點頭道:「你放心罷了,你說的話我都記著……且好好地將養身子,再做打算。」

  許源點了點頭,忽然倒豎柳眉,握緊了拳,咬牙切齒道:「我必不叫她好過!」

  李賢淑又勸了許源一會兒,又同她把家裡的各色事務略說了會兒,許源只說叫她放手去料理就是了,李賢淑見她累了,便叫她歇息,自己出了房來。

  李賢淑才出了門,就見留芳自側房出來,見了她,便行了個禮,笑吟吟道:「二奶奶有禮了。」

  李賢淑點了點頭,道:「你也大好呢。」

  留芳走上前來,道:「二奶奶有心了,來探望我們奶奶,這些日子我卻也憂心著,總想找個人來開解開解奶奶才是,若自己去說……又怕我們奶奶多心,罵我假惺惺的呢。天知道我心裡委屈的什麼似的,只因我一來,我們奶奶就病了,三爺也怪著我呢,我倒是有心端盆打水的伺候,只怕又做的不好……」

  李賢淑見她果然會說話,真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心中想許源素來厲害,沒想到竟遇上對頭了,只以許源的為人,只怕不會這樣就甘休……這兩人之間必然還有好戲呢。

  李賢淑便笑笑道:「三奶奶只是前陣子管家太操勞了,才累的病了,如今且讓她歇息會子,不幾日自然就好了,她又是個最伶俐的人,你的心意她必然都已經知道了,你也不用想別的,好好地伺候三爺就是了。」說著,抬手在留芳手上輕輕一按,點頭一笑,道:「我還有事兒,先走了。」

  李賢淑又去上房問了會兒賬,看看晌午,便帶著丫鬟回了東院,才進門就見小丫頭秀兒在門口打盹兒,李賢淑便看著笑道:「好丫頭,你娘在外頭忙東忙西,腿兒都跑細了,你卻在這兒偷懶曬日頭兒呢。」

  本想踢醒秀兒,見她懶洋洋閉著眼的模樣,倒也可憐,李賢淑便只一笑,且饒了她,自己進屋去了。

  李賢淑進了屋內,外間靜悄悄地並沒有人,心中便想道:「丫頭們都跑到哪裡去了?」卻也不理,只想著去看看應懷真,不料才走到門口,隱隱就聽到屋裡有男人的說話聲音。

  李賢淑聽了,心中一驚,本以為是應佩或者張珍等相識的小子,不料住腳仔細聽了聽,卻都不是!

  李賢淑暗中心驚,只聽裡頭的人說道:「你不用總是跟我客套,豈不知我心裡並不想要你這樣待我的?」

  李賢淑猛然聽了這句,只覺得這口吻裡依稀有些纏綿溫柔之意,正在怔忪,卻聽應懷真的聲音道:「不然又怎麼樣?好歹我先做好了這個香袋兒,也算是我一片心意……」

  那人複輕聲又道:「懷真,你竟覺著我……」

  李賢淑呆立門口,一時之間驚心動魄,忙先看看周圍並沒有人,才抬手捂著胸口,生生地咽了口氣。

  此刻李賢淑也聽出來了,裡頭這說話的人,竟然正是郭建儀,李賢淑口乾舌燥,一顆心亂跳,伸手抓向簾子,便要一掀進門。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5 10:13 PM

  ☆、第 84 章

  自從肅王妃忽然去了天成觀,受熙王趙永慕點撥之後,應懷真雖百般自我安慰,卻終究擔心肅王妃一個不留神真的瞧上了她……倘若忽然來府內提親又該如何是好?

  因此自從打醮回來,應懷真心裡一直繃著根弦,每每聽說外間有誰來府裡,都覺一陣惡寒,簡直風聲鶴唳,提心吊膽了許久,又暗中想了若干應對法子,五花八門,不能盡數。

  幸好她最近調香的愛好漸趨正經,到底有點兒事磋磨著,胡思亂想的時候倒也少些。

  這一日,正在擺弄香料,忽然聽外間小丫頭說「表舅爺來了」,應懷真心知是郭建儀回京來了,心中一陣歡喜。

  剛放下手中的東西,就見郭建儀掀起簾子走了進來,應懷真忙讓了座,又叫快些上茶。

  頃刻,秀兒端了個定窯的白瓷點梅花茶盞,奉了茶上來,便退下去了。

  應懷真笑道:「小表舅幾時回來的?先嘗嘗這茶。」

  郭建儀本無心吃茶,聽了她說,才端起杯子,忽然嗅到一陣沁然清香,不由一怔,將杯蓋拿起,卻見泡得是青茶,上浮著幾點兒雪色梅花。

  郭建儀端量那梅花漾在水面之態,便笑道:「好巧的心思,又是你想出來的法兒?」

  應懷真便道:「哪裡敢說是我想出來的?古人早有所為。只嘗嘗好不好,潤潤喉也罷了。」

  郭建儀果真吃了一口,只覺那香仿佛也繞入心頭,瞬間神清氣爽,似能解憂般,便道:「果然是好。」

  應懷真打量他臉色,卻見似有些憔悴,便知他外頭的活不輕快,就道:「在外頭這些日子,必然吃苦了呢?」

  郭建儀將茶杯緩緩放下,便道:「這差事自是如此,說派出去就半點不能馬虎,本還想等著你的病大好呢……可喜好歹是好了。」

  應懷真道:「我病的稀裡糊塗,等好些了,才聽說你就出京了,一向也沒多謝。」

  郭建儀見她又提一個「謝」,便說道:「其實也不與我相干,這件事多虧了唐侍郎……」說到這裡,就略停了停,又垂眸喝了口茶。

  應懷真嫣然一笑,道:「唐叔叔自有唐叔叔的情,小表舅也有小表舅的情,難道還厚此薄彼不成,我心裡都是感激著的。」

  郭建儀便也微微一笑,忽然看到桌上堆著種種香料,各色物件,便道:「才好了,又在擺弄什麼?這個陣勢倒像是打仗一般,可累不累呢?」

  應懷真正是給他調香,然而未曾做成之前,卻並不想就洩露,若是做的不好可怎麼樣呢?於是只道:「胡亂弄著玩兒罷了,整天悶在家裡,閑著只是發慌。」

  郭建儀便不再看,只問道:「聽說先前跟著老太君去了天成觀……那肅王妃也是見了你的?」

  應懷真聽提到這件刺心之事,便沒了笑,低頭道:「我也不知是怎麼了,忽然要見我。」

  郭建儀沉默片刻,複問道:「果然不知她的用意麼?」

  應懷真聽了這句,便抬起頭來,目光相對,就明白郭建儀是知情了,當下複又低了頭,默默地只說道:「你是不是哪裡聽說了什麼?我隱約知道她的用意,這些日子心裡正煩著呢……」

  郭建儀聽見了,就笑了笑,道:「這樣說來,你是不想當世子妃的?」

  應懷真聽了這話,不免想到熙王所說,便有些惱道:「怎麼你也這樣說?當世子妃又什麼好的,誰愛當誰當去,只別找我。」

  郭建儀見她滿面煩惱,便探手將她的手兒一握,道:「不必如此,不過,看你這般,我倒是放心了……」

  應懷真詫異,便抬頭看他,郭建儀忍著笑,便說道:「你不用擔心,世子妃你是做不成的,我剛得知的消息,說是你跟世子的八字兒不合……」說到最後,便終究挑唇笑了。

  應懷真聽了這話,雙眸陡然明亮了幾分,反握住郭建儀的手,急切問道:「小表舅,你這話當真?可別哄我?」

  郭建儀掃一眼她的手,卻見手腕上戴著個白玉鐲子,鐲子有些圓大,她的手腕又瘦,一管玉腕便顯得孤零零地。

  郭建儀點頭說道:「這種事怎會哄你呢?若然有假,我自有法子讓他們再饒了你,只定別人去,這樣說你可放心了?」

  應懷真聽了這話,喜的無法言語,拍手笑道:「大好大好!小表舅……先前我說什麼來著,你就是我的福星!」眉開眼笑地,便自炕上跪坐起來,隔著桌子張開手將他抱了一抱。

  郭建儀一怔,心中卻是有喜有憂,只覺著她身上淡淡甜香氣息襲來,一陣恍然之極,應懷真已經鬆開他,笑道:「本來想做好了再給你的,今兒我高興,就先給你瞧瞧……」

  她說話間,便轉過身去,從身旁放著的針線盒子裡翻了翻,便翻出一個天青色的錦囊來,雙手遞過來,笑道:「你瞧瞧這個花樣子可喜歡?若是不喜歡……我再給你做個別的!誰叫你是我的福星呢,別人要換樣子也是不能夠的。」

  郭建儀看著她爛漫盛笑的眉眼,此刻她對著他,全無心機,一片開懷,卻不知越是如此,他心中越是患得患失,惘惘然然。

  郭建儀便低頭看去,見正是先前自己跟應懷真要的香囊,天青色的緞子上,繡著的竟是妖嬈盛放的芍藥花,且不說針線之細膩,只瞧著這一叢花,眼前竟像是百花盡數綻放似的,錦繡華美。

  郭建儀一時怔怔然看著,移不開目光。

  應懷真見他不語,歪頭問道:「怎麼了?莫不是不喜歡的?」眼巴巴看著,便有些擔心。

  郭建儀忙道:「不……這竟是極好的,再不用第二個了。」

  應懷真仍有些不放心,道:「若是不好的話你不用只是哄我,我再做別的也使得呢。」

  郭建儀握住香袋兒,抬頭看向應懷真,道:「真真兒是極好的,我只要這個,也不要其他的了。」

  應懷真這才展顏一笑,忽然聳了聳鼻頭,對郭建儀笑著說道:「或許是你覺著是我做的,不忍辜負我的心意,所以縱然是不大好的,也只說是十分好罷了。我明白……」

  郭建儀望著她頑皮而笑,喉頭動了動,手竟有些發抖,忽地站起身來,轉身要走似的,應懷真正有些詫異,郭建儀卻又停住腳。

  應懷真才覺有異,便輕喚了聲「小表舅」,郭建儀聽了,便回過身來,望著她微微笑了笑。

  應懷真道:「你是怎麼了?莫非……哪裡不舒服?」

  郭建儀沉默片刻,便說道:「懷真,你可還記得……上回你去尚武堂傷著了,回來後我跟你說過的話?」

  應懷真看著他,只覺他的眼睛微微發紅,她心中一動,已經想到了郭建儀欲說什麼,手握在裙子上,微微用力抓了一把,才笑道:「你不說我倒是差些兒忘了,那一次也是小表舅幫我的……怎麼每次我有事兒,都有你來相助呢,我真不知該如何謝你……」

  郭建儀見她只是說這些,便道:「懷真,你不用總是跟我客套,你……你豈不知我心裡並不想要你這樣待我的?」

  應懷真心中發慌,慢慢低下頭去,想了半晌,便隨手拿起一片香料,死死攥在掌心裡,只道:「不然、不然又怎麼樣?好歹我先做好了這個香袋兒,也算是我一片心意……」

  說完之後,便倉促一笑。

  郭建儀只是盯著她,過了片刻,才道:「懷真,你竟覺著我……」

  正說到這裡,忽然間聽到外頭李賢淑的聲音,遙遙地說道:「你們都作死呢,我一會兒不在家,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偷懶去了?連個跟前兒的人都沒有?」

  一邊兒說著,一邊又叫:「懷真?怎麼鴉雀不聞的,也跟著睡了不成?」還在笑問著,就掀起簾子走了進來。

  李賢淑進門,一抬頭,便見郭建儀站在炕沿兒上,即刻便笑道:「表弟竟也在呢?瞧瞧瞧瞧,家裡來了貴客我竟也不知道,都怪那些丫頭放縱慣了,也不知道通報我一聲兒的!表弟莫怪!」

  秀兒此刻便跑進來,心虛地垂手道:「二奶奶……」

  李賢淑轉頭覷著她,便問道:「怎麼就你在呢,其他人都跑到哪裡去了?竟沒有個看家的,表舅爺來了,也不知道好好伺候,冷落了貴客!是不是我素日好性兒沒打你們,你們就輕狂起來了?」

  郭建儀何等機警的人,一看李賢淑如此,便知道她有些知機了,便垂眸道:「表嫂見諒,原本是我的過錯,跟丫頭們不相干,只因我素日常來,就不必他們在跟前兒伺候了,表嫂若是見責,以後我若再來,只更留神些就是了。」

  李賢淑見他應答的這樣快,便回過頭來,笑道:「說哪裡話?我訓她們罷了,原本這些丫頭也是懶懶的,實在該打一頓……倒是你常來探望懷真,這丫頭還能高興些,我感激還來不及呢!上回因為她的病,我也聽說你在外頭奔前走後的忙碌……著實過意不去,懷真,怎麼不叫你小表舅坐著說話,反叫他站著?你這孩子竟也壞了,這樣不知禮數!」

  應懷真低著頭,到了這個光景,她又怎會不明白李賢淑的意思,只悶悶地喚了聲兒道:「娘……」

  李賢淑到底拉著郭建儀坐了,又問起近來他官場上的事兒如何,又問起他家裡人如何,郭建儀一一作答,李賢淑細看他的談吐應對,委實地無可挑剔,更兼這樣的人物,凡是見著的人無不誇讚,然而……

  眼見到了晌午,李賢淑便又留郭建儀吃中飯,郭建儀哪裡肯留,只說家裡還有事,就告辭而去了。

  郭建儀去了之後,李賢淑才又回到屋裡,見應懷真低著頭,抱著個小石臼,一下一下地在搗那些香料,聽她進來,也不抬頭,也不做聲。

  李賢淑望著她,見女兒半垂著頭,隨著動作,那細碎的流海兒一晃一晃地,隱約可見出落的極好的容顏,以及含慍緊抿的嘴角。

  李賢淑看了半晌,便幽幽地歎了口氣,坐在了炕邊兒上。

  應懷真也不做聲,屋內便只有她搗香的聲音,篤篤篤,一聲聲兒悶悶地。

  半天,李賢淑才笑說:「罷了,快歇歇,你也不怕那手疼,娘看著都心疼了。」

  應懷真只仍垂頭低眉地說道:「不疼。」

  李賢淑見她也不笑,便往前又坐了坐,道:「是生氣了?為了什麼?是為了我方才……」

  應懷真聽到這裡,才把小石臼一放,道:「娘既然知道,何必當著小表舅的面兒說那些話呢?他是什麼樣兒的人,哪裡會聽不出娘話裡指桑駡槐之意?」

  李賢淑不言語,應懷真從未對李賢淑發脾氣,說了幾句,又有些後悔,就仍是低下頭去,想了會兒,便道:「小表舅對我委實是極好的,幾次三番相助……我只是……不想讓他難堪罷了……」說到這裡,便忍不住,就掉下淚來。

  李賢淑看到這裡,才又歎了口氣,走到應懷真身邊兒,把她慢慢地摟在懷裡,又掏出自己的帕子,給她輕輕地擦淚。

  應懷真靠在李賢淑身上,慢慢地止住淚。

  李賢淑才說道:「傻孩子,娘豈是不知道的?你的心軟……架不住別人對你好……可是、可是縱然他對你再好……莫非你就能嫁給他麼?」

  應懷真聽到這裡,簡直如直點了她的痛處,便緊閉雙唇。

  李賢淑看看她的面色,道:「我原本看著他,也覺著是極好的……通身上下竟然沒有可挑揀的,外頭想嫁他的大家閨秀們不知有多少呢!可是我瞧著他的心,竟像是只在你身上……可是你這傻孩子,除非是你也對他有心,不然這樣拖下去,難道對他是好的?」

  應懷真聽到這裡,倍覺刺心,不免就想到曾經幾年之前,應含煙因為單戀郭建儀不得,她還曾經對郭建儀說過「若是心裡沒有,就同她說個明白,不要白白地誤了一個人」,那時候她本是將心比心之意……只因前世她就是錯以為淩絕對她之心,如她對淩絕之心是一般無二的,才犯下滔天大錯,誰曾想到到如今……竟然又換成她來誤人了呢?

  可是縱然隱約瞧出了郭建儀的心意,若真的要她開口拒人,卻又是千難萬難,李賢淑說的對:是她心軟,架不住別人對她好。

  偏偏郭建儀是個她絕不想去「耽誤」之人。

  應懷真聽了李賢淑說罷,收住了淚,便道:「娘……我該怎麼做呢?」

  李賢淑道:「傻孩子,不是有那麼一句話麼?長痛不如短痛。你小表舅是那樣聰慧的一個人,怎會不明白的?他比你懂得。」

  這一句「長痛不如短痛」,卻也是應懷真曾經對郭建儀說過的。只是前世她一顆心撲在淩絕身上,更不知什麼叫「拒人」,此番才知道,這滋味兒竟是如此難受。

  殊不知李賢淑抱著應懷真,心中也是自有打算的:試想郭建儀的確是沒什麼挑兒的,除了兩個人年紀相差有些兒大,且有輩分上還有一重阻隔。但再想一想,本來李賢淑就跟應夫人之間很不對頭,若是應懷真真的去了郭家,難道就能過得和美安樂?郭建儀雖然可靠,卻也捱不過頭上還有一個跟應夫人極好的母親呢,應夫人又素來不喜她們母女,郭夫人對應懷真好才是怪了。

  因此見應懷真並未對郭建儀動十分的心,李賢淑反倒松一口氣,卻也看出應懷真心軟,所以索性挑明出來,趁機讓她自己也做個了斷,免得糾糾纏纏,最後若也動了心,那豈不是無法挽回了?

  不料,又過了幾日,應懷真的香包兒已經做好了,郭建儀卻並不曾來,她每日拿出來看幾眼,心裡又想他永遠也不要來最好,那麼她永遠也不用說那些傷人的話了……可是長久不見他,心裡卻又惦記著。

  應懷真便只在跟應翠應玉相處的時候,旁敲側擊地問幾句,或者從應佩口中打聽一些郭建儀的消息。

  轉瞬間進了五月,天便開始綿綿密密地下雨,陰雨一連數日,平添無限愁緒。這一日,張珍便同應佩過來,三個人正在屋裡說話,一邊兒聽窗外雨聲嘩啦啦響,應懷真看著兩個人說的投契,倒也覺著開懷。

  忽然張珍道:「妹妹的臉色比先前好看多了,臉也圓了些。」

  應佩道:「先前病著,自然不能比。這樣兒的氣色多好呢?以後可再平平安安的罷了。」

  張珍便道:「只要別病著遭罪,不管妹妹是什麼樣兒都是最好的。」

  應懷真聽著,就掃了一眼張珍,心中卻想:「既然不能攔著大元寶來京裡,卻不能任由他總是如此……倒也要想個法兒才好。」

  應懷真心中暗暗合計,記得張珍前世所娶的小姐著實不錯,只是不記得究竟是哪家的姑娘……若是知道的話那便是再好不過了,橫豎給他們先牽一牽線,張珍心眼兒踏實為人良善,若那姑娘真真兒對他好,自然又是一樁好姻緣。

  張珍見她雙眼發懵地出神,渾然不知應懷真心中替他盤算著親事呢,兀自笑著擺手說道:「竟是在想什麼呢?呆成這樣?」

  應懷真又掃他一眼,道:「大元寶,你是不是最聽我的話呢?我說什麼可都也聽從?」

  張珍見她忽然這樣問,便認真說道:「這個還用問?你是不是想叫我做什麼呢?」

  應懷真點了點頭,心道:「這樣兒就最好了,以後我叫你娶哪個姑娘,你也一定得依。」又看著張珍圓溜溜的眼睛,便又忍不住笑,心中又想:「不管如何你放心就是了,我一定給你找一個頂頂合適的。」

  不料張珍說到這裡,見應懷真只是微笑著不答話,他便忽然又神秘兮兮地小聲說道:「上回你叮囑不許我把天成觀的事兒告訴一個人……我果然就沒有告訴的,就連淩哥哥問我,我都不曾說呢!」

  應懷真一驚,便問道:「什麼……他問你什麼了?怎麼問的?」

  張珍道:「淩哥哥……就問我那個王爺、咳,那個人他對你說了什麼……之類,我自然是不肯說的。」

  應懷真看了張珍半晌,才略點了點頭。

  此刻應佩就笑說道:「大元寶,你在跟妹妹說什麼呢?竟還避著我?」

  張珍是個實心人,見應佩說避著他,便有些不好意思。應懷真才要替他開脫過去,忽然聽外頭有個聲音道:「你們可聽說了?肅王府的世子妃定了人了!」

  應懷真聽了這句,猛然一掃先前的慵懶之意,便跑到窗口邊兒往外看,張珍跟應佩見了,忙也隨著撒腿跑過去。

  三個人一塊兒擠在視窗上往外瞧,就見外間廊上,隔著雨幕,看不清是哪兩個丫鬟,另一個說道:「先前肅王妃還看過咱們姑娘呢……如今到底定了,究竟是誰呢?」

  然後先前那個便說:「說起來咱們也都認得……不就是唐府上的敏麗小姐?」

  應佩跟張珍聽了,反應倒是尋常,獨應懷真聽了,只覺得一剎那眼前的雨水交織,竟織成一張極大的水汽氤氳的網,兜頭便將她網在其中,竟是滿心濕澀空冷。

  應懷真抬手掩住口,心中只是想著:「怎麼會這樣?!」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9 07:49 PM

  ☆、第 85 章

  雨聲潺潺,兩個丫鬟在外說肅王府的世子妃已然定了,在應懷真聽來,卻如石破天驚一般。

  只因知道肅王前世是因謀反論處,故先前郭建儀告知了她同世子八字不合的消息後,著實是寬慰放心。

  又怎能想到,她倒是脫了身,然而肅王府竟然又看中了敏麗呢。

  卻聽得急雨嘩啦啦地響成一片,下的似更急了。窗戶邊兒上,應佩點點頭,若有所思道:「原來肅王府定的竟是唐侍郎的妹妹……」

  張珍趴在窗臺上,轉頭問道:「佩大哥認得的?」

  應佩道:「何止是認得?懷真跟唐侍郎相熟你該知道的,她同敏麗姐姐也是最好……」說到這裡,便去看應懷真,一看之下,卻見她臉色不甚好似的。

  應佩便忙問道:「妹妹,你怎麼了?可是因為開著窗覺著涼?」

  張珍聽見,趕緊起身,伸手就把窗戶關了,兩扇窗一關,室內更暗了幾分。

  應懷真正也覺著有些兒身上冷,便勉強說道:「好些了,只是、只是她們方才說的,我……竟不知道……」

  應佩見她的是這件事,說道:「只怕是才定了,不然的話,多半敏麗姐姐也就跟你說了。」

  應懷真微微點了點頭,忽然說道:「既然是這樣……我倒要去跟她道一聲……才是。」口中喃喃說著,那一聲「喜」卻是極難說不出口的。

  應佩笑道:「是該給敏麗姐姐道聲喜的……」誰知一句還未說完,就見應懷真回身叫小丫頭。

  屋外秀兒聞聲進門,應懷真便道:「二奶奶去哪裡了?叫人去告訴她一聲兒,我要出門,去唐府探望敏麗姐姐。」

  秀兒忙出去探聽,應佩聽了愕然,抬頭見外頭雨下的越發大了,地上水流四溢,仿佛整個乾坤世界都浸泡在水中似的,便忙攔著說道:「妹妹好急的性子,怎麼現下就要去?」

  張珍也是跟他一樣想法,便道:「懷真,雨下的這樣大,若不留神跌一跤可不是好玩兒的,改天去也使得呢。」

  應懷真哪裡還能等到改天,已經是坐不住了,便只搖頭。

  過了會兒,秀兒回來,道:「二奶奶在上房,聽說姑娘要出門,只叫我回來說:姑娘身子弱,今兒雨又大,若是著了那濕氣或又受了寒便不好了,不如等雨停了再去。」

  應懷真只是著急,並不肯聽,這會兒竟像是急病遇上了慢郎中一樣,便催著秀兒再去說。

  應佩跟張珍見狀,不免解勸。不多時候,李賢淑竟自己回來了,進門就笑道:「真是我的小祖宗,竟叫我一刻安生也沒有?你還想出門,你看看!」原來她從上房來,雖然一路上有丫鬟跟著打傘,也不從那些積水遍地的地方走,可仍是濕了裙擺鞋襪。

  李賢淑說著,又掏出帕子擦臉上的雨點兒,道:「你聽娘一句話罷,就改日去又能如何?那唐家小姐莫非能飛了不成?自然還是等著你的,你才好了多久?又要這樣胡鬧,是不是想再叫娘替你揪心呢?」好歹說了一頓,只是攔著。

  應懷真見李賢淑親自回來,情知這會兒不能強拗,便道:「那我這會兒不去,若是雨小了些娘就許我去。」

  李賢淑見她這樣倔強,只好說道:「好好,小姑奶奶……都依你如何?」

  李賢淑去後不多時候,應佩張珍自也去了,應懷真索性就叫丫鬟幫著換了衣裳,梳理了頭臉,一副萬事俱備只等雨停就出門之態。

  然而那雨急一陣兒緩一陣兒,總沒個安心停歇的時候。應懷真心焦亂急,卻並無可奈何,只眼巴巴地看著,一直盯到下午偏黃昏時候,那雨才終究下的稀疏起來了。

  應懷真便忙又催秀兒,不料李賢淑自己回來了,進門見她已經梳妝停當,等候許久的模樣,便歎道:「可叫人怎麼放心呢!也不知道竟有什麼要緊的話說。好了,你不用跟我瞪眼,我方才已經叫人準備了車子,你只記得快去,也不要磋磨時候,早些回來才是正經。」

  應懷真聽了,才綻放笑顏,沖上去將李賢淑一抱,道:「多謝娘!」鬆手便出門去。

  急得李賢淑厲聲喝道:「地上滑!敢亂跑就給我回來!」見應懷真放慢了步子,李賢淑忙才又吩咐秀兒好生跟著,若有閃失,便打斷腿。

  馬車沿街而行,應懷真心急如焚,卻仍是不知見了敏麗該怎麼說好。

  一來,應懷真知道敏麗心中有個淩景深,便猜被肅王府定了這件事……敏麗必然也高興不起來,只不知究竟難過成什麼樣子。

  更有一件是應懷真心中忐忑,生怕是因為她上回跟小唐旁敲側擊之故,小唐曾說給敏麗挑個良婿……可萬萬別是因此也挑中了肅王府世子罷了?倘若如此,豈非天大罪過。

  二來,應懷真著實也不知道唐家眾人對這門親事是何態度,按理說唐家在朝中屬於地位超然的大家世族,家中勢力更是盤根錯節,別的不說,只說唐家最新的這一代……如小唐的兩位哥哥,大哥所娶的是文太師家的嫡長女,二哥娶的是工部尚書家的嫡次女,而唐家的幾個姑娘,但凡是出了閣的,不論嫡庶,所嫁之人,同樣也是公侯大族的出身,或書香門第的清貴人家,並沒有一個是尋常之輩。

  而在林沉舟給小唐訂林明慧之前,坊間曾有傳聞,說是皇帝很有意給唐家尚一位公主……未知真假。

  故而從表面上看來,唐敏麗嫁到肅王府為世子妃,倒的確是沒什麼可說的。

  應懷真心中亂想,毫無頭緒,慢慢地掀開車簾,卻見因為陰雨天的緣故,路上行人車輛俱少,只是屋宇林立,水流遍地,地上有那被急雨打落了的樹葉子,隨水流飄轉,卻不知要向何處去,這一會兒的光景,真是:梧桐更兼細雨,點點滴滴到黃昏,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唐府門人見車輛到,忙入內相報,一邊請了應懷真入內,裡頭的婆子們先迎出來接了,送到二門,又有丫鬟接著往內,應懷真便問:「你們姑娘可在家?」

  丫鬟們答是,又笑道:「正是在呢。二小姐怎麼冒雨就來了?可見待我們姑娘的情深意重,正也巧呢,晌午時候林姑娘也來了……這下雨天的,姑娘們正好說笑解悶兒。」

  應懷真心想「悶」必然是「悶極了」,只怕卻是「說笑」不起來的。

  說話間就到了敏麗的閨房,裡頭早就報知了,門口敏麗的貼身丫鬟見應懷真來了,便皺著眉小聲道:「姑娘來了就好了……快快看看我們姑娘罷了,從中午頭開始,淚就沒停過!又不許我們告訴別人去,真真兒的急死人。」

  應懷真點了點頭,才進門,就見敏麗從桌前起身,側身站著,手中還捏著帕子。

  應懷真喚了聲:「姐姐……」

  敏麗拭淚過了,才緩緩抬起頭來,只見兩隻眼睛哭得紅腫起來,淒淒慘慘,渾然不像昔日溫柔愛笑的模樣。

  應懷真雖知道她會傷心,卻想不到竟會如此,不由心疼,便上前道:「姐姐,快別哭了,眼睛都腫的不像樣子,何況憂悲過甚必然傷身,還要好好地保重才是。」

  敏麗見她不問自己為何而哭,只是勸自己不要哭,心中就明白應懷真也聽說了,既然她這樣說,必然也有幾分懂得。

  敏麗聞言,心中傷感無法,張開手把應懷真抱住,嗚嗚咽咽地又哭起來。

  丫鬟們見狀,上了茶後便都悄悄地退下了,應懷真只得又勸了幾句,敏麗才緩緩地止了。

  應懷真拉著她坐下,便道:「我聽說了肅王府的事兒,果然是真了?」

  敏麗含淚微微點了點頭,應懷真咬了咬唇,看敏麗這個形狀,索性也不問敏麗是否願意了,只問道:「為什麼偏定了你呢?唐叔叔又是怎麼說的?」

  敏麗聽了,不由又是想哭:只因但凡是聽說此事的人,多是向她賀喜的,連唐夫人也是如此,只覺得是件好事兒。

  當著那些人的面兒,敏麗自然不好如何,只是強忍苦楚,勉強作出些許笑模樣應付罷了,背地裡才敢偷偷地痛哭一回。

  不料應懷真並不說那些叫她刺心的話,敏麗心裡又是熨帖,又是難過,忍住淚,低聲說道:「這件事……我跟哥哥說了,哥哥只說……這是族內大伯他們定下的。」

  原來唐家這邊兒,小唐的兩個哥哥,是唐家嫡長子所生,小唐的父親算是嫡次子,盛年早逝,因此唐族內的大家長,竟算是小唐的大伯父。

  而世家大族,要想保住祖宗基業,且在朝中屹立不倒的話,自然要全面兒的準備。

  小唐的大哥所娶的是太子太師家的小姐,便同太子有了一重牽連,而小唐這數年來師從林沉舟,自然跟肅王不對付,又且定了林明慧……自然就跟肅王更加不睦了,肅王身為皇族,權勢聲威僅次於太子,公然得罪自然是十分不智之舉。

  而肅王府看來看去,別人都不選,只選中了唐府的小姐,恐怕心中未嘗不也是存著一重意思的,肅王想要的,實則是唐家的表態罷了。

  如果這個時候不肯跟肅王府結親,那樣就真的得罪肅王至無可複加的地步了,於整個局面的平衡等大為不利。

  小唐雖然心有不甘,但他只是一人之力,而敏麗跟肅王府的親事,卻是族內家長們反復權衡了之後才定下的,是為了整個唐族的前途地位著想,小唐心裡也明白,何況,連他自己的親事都得由唐家跟林沉舟做主呢。

  因此小唐雖知道敏麗不願意,也只是假做無事之狀,只稍微安撫幾句而已。

  敏麗哪裡知道這門親事後面竟會有這麼些鉤心鬥角的謀算在內?只是憂愁痛哭,無法罷了。

  應懷真這會兒自然也想不到,區區一樁親事背後竟盤根錯節,只陪著敏麗說了會兒話,見天色不早,應懷真便道:「早先不是說明慧姐姐也在呢?我還以為會遇見呢。」

  敏麗道:「先前陪著我說了半晌話,你來之前才走,大概是去見母親,或者又去找哥哥了……」

  應懷真便問道:「唐叔叔可回來了麼?」

  敏麗瞧了瞧窗外,便道:「這會子也該回來了……只是我才不要理他,橫豎沒有一個真心替我著想的。」說到這裡,又拿了帕子擦淚,從應懷真進門到現在,都已經換了幾條帕子了。

  應懷真握住她的手,苦口婆心道:「姐姐,你聽我的,快不許哭了?眼睛紅腫成這樣,回頭又擦壞了可怎麼好呢?你心裡已經是不好過了,何必又折騰身子?」

  敏麗深深明白她對自己卻是一片真切關心,便點頭歎道:「我就知道,說來說去,竟只有你最懂我的心。」

  應懷真把她的手握了一握,說道:「姐姐,我去看看唐叔叔……改天再來看你,你若覺著悶,也可以去尋我,萬萬別把自己的身子弄壞了。」

  敏麗道:「現在我又怕什麼呢?倒不如現在哭死了還自在些。」

  敏麗含恨帶怨地說了一句,又怕應懷真擔心,忙對她笑笑,道:「罷了,時候不早了,你且快去就是了,多謝你同我說了這半天,我心裡已經好過了許多,你放心,自然不會再哭了……」

  應懷真看著她含淚帶笑的模樣,心頭不免難過,終於依依不捨地出了門,便叫丫鬟帶路,去書房找小唐。

  不料到了書房外,就見跟隨林明慧的一個丫鬟站在門邊兒上,忽然見了她們來到,便道:「是應姑娘,姑娘幾時來的?」

  應懷真看一眼屋裡,見房門是開著的,便悄聲問道:「我才從敏麗姐姐那裡來,你們姑娘也在?」

  丫鬟笑道:「可不是呢?正好兒唐公子也回來了,我且說一聲兒……」

  應懷真遲疑著,心想著林明慧在,自己來豈不是打擾了?然而心中卻又有許多話想跟小唐說,正猶豫中,不料裡面已經聽見了,聽到小唐的聲音道:「是懷真來了?快些進來就是了。」

  應懷真聽了,便垂了垂肩頭,出了口氣,低頭邁步進了門。

  應懷真到了書房,才走幾步,便見眼前裙擺搖曳,她微微抬頭,卻見林明慧正從書案後面走了出來,面上微微有些紅意。

  應懷真定睛再看一眼,就見小唐坐在書案後面,面上倒沒什麼表情。應懷真見狀,心頭微微一跳,暗暗地更是覺著:「莫非我來的果然不湊巧了?」

  然而到底騎虎難下,忙上前行禮,分別見過小唐跟林明慧。

  小唐還未開口,林明慧已經笑道:「懷真妹妹怎麼這會兒來了?天都要黑了呢,妹妹跟敏麗那樣好……今晚上莫非留在府裡住著呢?」

  應懷真便道:「並不是,才去探望了敏麗姐姐,因有一句話要跟唐叔叔說……所以才順便過來看看。即刻就要走了。」

  林明慧雖從桌子後繞出來,卻仍不離開,只站在桌子旁小唐的對面兒,回頭看應懷真,道:「人家都說‘下雨天,留客天’……妹妹特意挑這下雨天過來,人家不留客,倒顯得不知禮數呢。」

  應懷真聽到這裡,才隱約覺著林明慧這兩句話似有些意有所指似的,她心頭詫異,微微皺眉,卻並不做聲。

  此刻小唐起身道:「明慧你來了半日,也該去太太那邊坐坐了,怎麼只說懷真,你不也是下雨天來的?」

  林明慧聽了,便沖他哼了聲,道:「怎麼懷真一來,你便趕我走呢?可見厚彼薄此。」

  應懷真仍是一聲兒也不言語,小唐斂了幾分笑意,望著林明慧,只輕聲道:「怎麼這麼說話呢?」

  林明慧見他如此,卻一笑,道:「罷了,跟你們打趣兒呢,我也正想去看看太太呢……就不擾你們說正經事兒了。」說罷,便掃了一眼應懷真,自顧自走到門口。

  林明慧到了門邊兒,忽然回過頭來,仿佛要說什麼,停了一停,又終究只是笑笑,轉身帶了丫鬟去了。

  小唐見她去了,才歎了口氣,便又看著應懷真,笑問:「其實我也正要問你,做什麼大雨天的跑來?也不怕著涼?」

  因林明慧方才那兩句話,倒是讓應懷真無端多心起來,便不靠前,反而後退了一步,道:「唐叔叔,我來……只是因為剛聽了消息,說是敏麗姐姐跟肅王府世子定親了?」

  小唐知道她若非急事,不會這會子上門來,聞言便道:「正是,你就是為了此事來的?你既然見過敏麗了……那她可還在哭?」

  應懷真聽了,便才抬頭看他,道:「唐叔叔既然明白,那也該知道……敏麗姐姐不喜歡這門親事,為什麼卻還……」

  小唐微微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輪得到她喜不喜歡呢?你好好地女孩兒家,若給人聽見這些話,必然笑話你呢。」

  應懷真聽到這裡,一瞬語塞,心中竟隱隱作痛:想她前世,只愛著淩絕一個人,不管如何都要嫁他,然而應蘭風也沒說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云云,只因她喜歡,便二話不說地答應了促成。

  曾幾何時,她還單純地以為普天下的女孩兒都如她一般能順心遂意的呢。

  應懷真定了定神,便道:「那麼……便不提敏麗姐姐,唐叔叔,你覺著肅王……肅王府可好麼?」

  小唐見問,卻沉默了片刻,才看向她問道:「這個……怎麼說呢?」

  應懷真心中著急,但是那些話自然是萬萬不能透露的,倘若這會子說出「肅王會謀反」這種話、甚至依稀透露半點兒這種意思的話……那麼只怕死的就不是肅王了。

  偏偏小唐可恨,自己並不表態,只是看她。

  應懷真想到敏麗哭腫了的雙眼,又想到前世的情形,雙手絞了又絞,才道:「總之……總之我、我……」

  說到這裡,應懷真委實被逼的退無可退,正是無法可想的時候,忽地靈光一動,想到一個人來。

  當下應懷真便看向小唐,道:「是、是有個人跟我說……肅王……肅王府不能嫁的。」

  小唐忽然聽她這樣說,很是意外,嘴角便又有三分笑意,饒有興趣般問道:「哦?誰跟你說的?」

  應懷真咬了咬唇,把嫣紅的唇瓣咬出了一抹白痕,小唐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見狀,忽地有些想叫她不要這樣心狠用力,他看著都有些替她疼呢……

  正在恍神,卻見應懷真左右打量了一番,見丫鬟在門口上,身邊兒並無他人,才又低聲道:「這話我只跟唐叔叔你說……你卻不能告訴別人……是、是竹先生跟我說的!」

  小唐聽到「竹先生」三個字,才又警醒起來,重複問道:「是竹先生?上回我請來給你治病的那位?」

  應懷真心中暗暗叫苦,只想:「我不想進拔舌地獄呢,可是又不能見死不救……神天菩薩,原諒我罷了。」

  應懷真見小唐正色相待起來,心中便略踏實了幾分,便點點頭道:「是竹先生說的,所以唐叔叔……你想想法子罷了,萬萬別讓敏麗姐姐嫁到肅王府去!」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9 07:50 PM

  ☆、第 86 章

  且說在唐府裡,應懷真為救敏麗,萬般無奈下靈機一動,便把謊扯到竹先生身上,只求小唐速想法子罷了。

  小唐聽了,便細看應懷真,應懷真最怕被他盯著瞧,本就心虛,哪裡禁得住被他那樣似能洞察所有的眼神打量?可又怕露出馬腳,於是少不得竭力作出若無其事的模樣。

  小唐看了應懷真片刻,便不再問下去,只是輕輕笑了笑。

  應懷真見他笑得莫測高深,也看不出到底如何,心中七上八下,便問道:「唐叔叔,你不信?」

  小唐正低頭打量桌上各位物事,聞言回頭,含笑看她,若有所思地說道:「信……我自然是信的,小懷真做什麼要騙我呢?」

  應懷真聽到後面一句,情不自禁就咽了口唾沫,不知該是何種表情才好。

  小唐卻又轉開目光,忽然道:「對了,先前你送我那樣的大禮,我還沒好好謝過你呢。」

  應懷真想不到他忽然轉開話題,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道:「你是說那個……香囊呢,那個不算什麼……」喃喃說了一句,又有些不好意思,說:「原本想繡鴛鴦的,只是我的繡工不好,怕反而會繡壞了……唐叔叔不嫌棄就好了。」

  小唐道:「怎麼會嫌棄?竹先生也曾同我說了,這種香很是難得……」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

  應懷真道:「是了,我還沒當面兒謝謝唐叔叔幫我找到先生……」

  小唐笑道:「就不必我多謝你,你再謝我的……只是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你覺著竹先生是關乎生死,非要找他呢?」

  應懷真聽郭建儀說過幾句,只因委實無法可想,又遇上小唐,才找他幫手。見小唐問,不免又搜腸刮肚想了想,便回答:「我……只是聽說他是個有名的……能掐會算之人,所以我、我本想叫他幫我算算我爹在南邊兒的事兒……」

  一邊思忖著,一邊竭力支吾,眼神就有些閃爍不定,小唐瞧在眼裡,仍只是笑了笑,道:「真個兒竟讓你蒙對了,他真的是個無所不能的,如今是肅王府的座上賓呢。」

  應懷真松了口氣,道:「我只是想找他,卻並不知道原來他在王府裡。」說到這裡,忽然納悶起來,本來是要跟小唐說敏麗之事的,不料他竟轉而不談了。

  應懷真忙又說道:「小唐叔叔,敏麗姐姐的事……你可要上心些,我、我也知道這件事是極難的,可是……」

  小唐見她滿眼地祈望,又看看外頭越發陰沉的天色,道:「你冒雨而來,不是為見敏麗,是為見我?為了見我說這些話對麼?」

  應懷真無法答腔,小唐卻慢慢走到她的身邊兒,看著她微微有些濕潤的繡花鞋跟被雨水打濕的裙擺,眼神也逐漸柔和了些,輕輕地歎了聲道:「你那場大病才好了多久,就又為了人操心奔走的……」

  又見她一縷頭髮似也被雨水濕了,斜斜地抿在腮邊,往下垂落頸間,小唐目光所至,便伸出手來,手指微垂,便想給她抿到耳後去……

  誰知正在此刻,就聽到門外有人咳嗽了聲,道:「有什麼正經事,竟還說不完呢?」

  應懷真乍然聽了這句,知道是林明慧在說話,忽然見小唐已經在身前了,便下意識後退一步,心想著既然林明慧去而複返,自己該說的話也都說盡了,是好是歹,究竟如何,畢竟小唐自己心裡有數。

  因此應懷真忙又盈盈下拜,低頭垂眉道:「唐叔叔既然知道我的來意,我說的話,也請放在心上……時候不早,我便告辭了。」

  小唐早在聽到林明慧出聲之時就斂了笑,手也又緩緩握回去了,見狀便道:「也好,我送你出去。」

  應懷真執意不肯,道:「不必送了。」說著,低頭轉身便出了門。

  才一轉身,果然就見林明慧站在門口邊兒上,見了她,便道:「懷真妹妹倒是有什麼事兒呢,連我也不能告訴?」

  應懷真微微一笑,道:「也沒什麼……我便要走了。姐姐告辭。」竟不再多看一眼,同丫鬟徑直往前而去。

  原來林明慧方才自書房出來,便去見了唐夫人,說了會兒閒話,便說起應懷真來了,她就同唐夫人道:「也不知有什麼正經的大事兒,還要避著人呢。」

  唐夫人自然笑道:「懷真那孩子是懂事的,既然這樣,一定有話跟你哥哥說。」

  林明慧嘟了嘟嘴,又道:「伯母大概不知道呢?上回我做壽那日,毅哥哥不是全天不在的?派人去找也沒找見,你道是如何呢,原來就是因為懷真病了,他整日裡為了她奔走呢。」

  唐夫人微微點頭,道:「這件事兒我隱約聽敏麗說起了……委實是因為懷真這孩子惹人疼,你哥哥也待她不同。」

  林明慧低下頭去,小聲道:「什麼孩子呢……先前肅王府沒訂下敏麗之前,不也是見了她的?好歹也將要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唐夫人聽了這話,知道她是拈酸吃醋了,便笑起來,道:「你著實是想多了,都快要成親的人了,做什麼還跟懷真鬥這八竿子打不著的氣呢?罷了罷了,何況你還不知道你哥哥的,他哪裡是那種三心兩意的人?」

  林明慧聽到這裡,才又笑起來,如此便不再提此事,然而坐了一刻鐘,見天越發黑了,就仍是不放心,遂告辭了出來看看,誰知一看,兩個人仍是在說話呢,林明慧才又按捺不住,便在外頭說了一聲兒。

  小唐見應懷真頭也不回地去了,知道她是個細緻又多心的,聽了林明慧的話,回頭指不定如何呢……便有些不悅,就看著明慧,只道:「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林明慧抬頭看他,道:「我哪裡有什麼意思了?不過是見天太晚了,怕她回去路上不便,若真的捨不得她走,留下來住在府裡也是好的呢?」

  小唐聽了這話,越發不像,便正色說道:「你有話且想想再說出來,你細想想你這話可像樣麼?懷真年紀還小,又是好意才來尋我……你何必這樣信口開河,若傳了出去,是毀了她的名兒,還是毀了你的名兒呢?」

  林明慧道:「你若是在意她的名兒,就不用孤男寡女地跟她在一個屋裡說這麼久了!」

  小唐原本是極好的涵養,聽了這句,隱隱動怒,道:「你說什麼?」

  林明慧自悔失言,便低了頭,小唐深吸了一口氣,壓住胸口怒火,半晌才說道:「天色不早了,姑娘且早些回去罷了。」

  林明慧聽了這樣冷冷淡淡的語氣,知道小唐是動了真怒,她不由地有些後悔,又有些委屈,卻站著不動。

  小唐索性便叫了自己的丫鬟來讓送客,林明慧見狀,忍不住說道:「我早知道你對她留了心了,我就說了這一句,也沒直著說什麼,你就怕她受委屈了,反對我這樣!」

  小唐聞言住腳,氣得指著她,卻見丫鬟們已經來了,便不再理論,只是拔腿進了屋裡。

  不料林明慧見狀,自以為說中了小唐的心事,竟跟著進來,說道:「你不用瞞著我,那天你為了她的病,在肅王府跟一個江湖郎中下跪,是不是有這事兒的?你曾為了誰這樣過來著,只怕就算我或者敏麗病的快死了,你也不至於向人下跪的!」

  小唐見她連這個也知道了,不由淡淡冷笑道:「我何必瞞著你?只不過這種事也不必到處嚷嚷罷了。」

  林明慧見他這樣反應,越發氣道:「你、你這是承認了對她不同了?先前熙王爺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不信……你……你……」

  小唐聽到這裡,微微挑眉道:「熙王爺對你說什麼了?」

  林明慧情急說了這句,忙回手捂住嘴。

  小唐凝視著她的眼睛,冷冷說道:「怎麼不說了?你幾時又跟永慕見過面兒了,還說些這樣親密的話?是了……你跟永慕兩個私下見面兒是正經的,我跟懷真說上兩句話就孤男寡女了?」

  林明慧被小唐一激,便道:「我何嘗跟他私下見面兒又親密了?只是前些日子他去我家裡,無意中見著了才說起來的,他只是說你很疼愛懷真,跟對別人不同,說懷真生得可人心之類……又哪裡是什麼親密的話?」

  小唐聽了,恨不得把熙王捏死,便道:「你聽了他的話,於是就來疑心我跟懷真了?你如何不去好生想想,趙永慕無端端跟你說這些做什麼?他不過是個頑劣無聊的性情,又見你我已經訂了親,所以想挑撥你多心罷了,最好讓你跟我吵起來,他才笑著拍手看熱鬧呢,不料你竟果然中計。」

  林明慧聽了這幾句,目瞪口呆,小唐又道:「這樣罷了,懷真我的確是疼惜的,也的確跟對別的孩子不同,現下是如此,以後多半也是如此。倘若你仍是這樣不放心,總疑神疑鬼著,橫豎此刻咱們還只是定親,不如且同恩師說一聲兒,叫你另尋可靠可信之人如何?」

  林明慧聽小唐說的這樣明明白白,心中已經是後悔自己方才冒失了,便不言語。小唐道:「你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林明慧才跺腳說道:「你明知不是,何必總是嘔我?我……我已經知道錯了。」

  後面一句,卻是悄悄地一聲,似有若無。

  小唐望著她,想到應懷真方才離去之態,有心再說幾句,轉念間只是止住,便道:「你且回家去罷了,以後若是無事,就不必往我這裡再跑,雖說已經訂了親,到底仍是孤男寡女,未成親之前如此親密,知道底細的人明白咱們是從小兒長大,不知道底細的還不知說些什麼呢,且回罷。」

  林明慧見他一氣兒說了這許多,她素來不饒人,心裡雖然認錯,面兒上卻也有些過不去,便道:「你不用趕我,我自己走就是了,你當我願意來麼?若不是瞧敏麗,誰理會你……哼。」一甩袖子,果然賭氣出門而去。

  小唐見她走了,叫了小廝進來掌燈,燭光幽幽,點燃一室暗寂,窗外卻仍是雨聲細細。

  小唐走到窗戶邊兒上,抬頭往外看去,心知此刻應懷真仍在路上,忽然抬手在胸前輕輕一撫,隔著衣裳,能摸到裡頭放著的物件兒,此刻也不知怎地,竟能聞到一絲奇異的香了……在這無邊的雨氣之中竄動氤氳,令人心魄起伏蕩動。

  小唐將應懷真方才所說的話,思來想去過了一遍,不由地微微蹙眉。

  半晌,忽然又想到她方才說「本來想繡鴛鴦,又怕繡壞了」時候,那略見羞怯小心的小女兒神情,不由莞爾,可一旦又想到她受了林明慧那幾句,恐怕因此而生悶氣……不免又歎了聲。

  且說應懷真匆匆辭別,上了車,果然鞋子便被雨水濕了,雖有些濕噠噠地難受,倒也能忍受得。只是想到林明慧方才那幾句,心裡有些不自在。

  暗中想了半天,便喃喃念說:「這是怎麼說的呢,竟惹來這種疑心……竟然也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了。」

  嘴裡這樣念了一句,小丫頭秀兒就問道:「姑娘說什麼呢?」

  應懷真搖了搖頭,心中卻也暗暗地打定主意,只想:以後無事儘量少去唐府罷了,縱然要去,除了見敏麗跟唐夫人外,絕不能再單獨地去見小唐,要知道他已經是跟林明慧婚約在身了,自個兒也漸漸長大,不能再像是以前一樣無拘無束,何況如今林明慧更有疑她之心了呢?還是趁早兒好生避嫌是正經。

  秀兒見應懷真不言語,便趴在車窗邊兒往外看,只因她素日極少出門,只偶爾才能跟著主子出來一次,仗著此刻天黑又下雨,路上人少,便樂得一飽眼福。

  正亂看之間,忽然笑了起來,應懷真便問她突然笑個什麼,秀兒回頭道:「姑娘你快來看,那邊有兩個人,敢情是喝醉了呢?滿地亂滾,那地上都是水,瞧著都濕透了,豈不可笑?」

  應懷真聽了,便略歪頭看了一眼,果然依稀看見兩個人在一塊兒糾纏,其中一個仿佛要把地上那個扶起來一樣,暮色裡看不出什麼來,便也罷了,耳聞著車子骨碌碌經過,忽然聽到外間那人叫說:「淩景深,你必然是故意的!本王要制你的罪!」

  應懷真聽了這句,很是意外,卻聽外頭有人似乎笑語了一句,而後果然又是熙王趙永慕的聲音,笑道:「怕什麼?這會子哪裡有個人在,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且我便是如此,誰愛說便叫他們說去……」

  應懷真聽到這裡,便叫停車。

  這路邊上的兩個人,果然正是熙王跟淩景深兩個,因沒有帶小廝,也未乘車而來,吃了酒要往回走,熙王一不留神跌了一跤,把個傘也跌破了,淩景深便來扶他。

  兩人正在拉扯說笑,忽然見一輛馬車停在前方,車上徐徐下來一個人影,一手拎著裙擺,裙裾下先落地的那只腳,著嫩黃色的繡花鞋,如菡萏一般可愛秀巧。

  熙王停了說笑,跟淩景深兩個便看,只見那人撐傘來到跟前,微微地將傘往後,露出底下熟悉的臉,明眸在薄薄暮色中如秋水瑩然。

  應懷真先向著熙王屈膝,道:「殿下有禮了。」

  熙王一怔之下,便笑道:「懷真?你怎麼在這兒呢?」

  應懷真看一眼淩景深,才要說話,淩景深自顧自往旁邊走開了幾步,就站在身後一座樓的屋簷底下,竟然是主動有意避開了。

  應懷真本正想要不要避開他說話,然而此事又跟他有些關係……沒想到淩景深竟這樣知機,應懷真便重看向熙王,道:「上回肅王妃去瞧我,王爺必然是早就知道她想選世子妃麼?」

  熙王渾身水淋淋地,雨又不時落在臉上,他索性走上前來,把傘拿了去,便將兩人都罩在其中,才垂眸看著她,道:「不錯,又如何?」

  應懷真道:「既然如此,那你必然也是早就知道了敏麗姐姐也在人選之列?」

  熙王聽了這句,就明白應懷真想說什麼了,仰頭又笑了聲,道:「小懷真,你要跟我說什麼?早知道你請我們去你的車上便是了……瞧你穿的單薄,親自出來也不怕著涼?快直說罷了,不必拐彎抹角。」

  應懷真心中一橫,道:「王爺當初說……有法子叫我避開被選中,既然王爺有這個心,那為何沒有對敏麗姐姐……」

  熙王聽了這話,望著她便嗤嗤地笑了起來,應懷真被他笑的臉上微微發熱,道:「王爺只顧笑什麼,可是我說錯了話……」

  熙王收了笑,就長歎了聲,道:「懷真丫頭,你倒是說的沒有說錯,是只竟要坑死我呢。本王索性跟你說句實話,縱然我有心娶敏麗,也是娶不了的。」

  應懷真果然並不明白這話,熙王點點頭,說道:「你這小丫頭……罷了,你且想想看,唐家如今,大體上跟誰都是過得去,別的不提,只說在皇族裡頭,皇上面前自也不必說。底下……他們跟太子關係很好,你唐叔叔跟我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獨獨跟肅王府隔閡著……倘若我再娶了敏麗,你且讓肅王怎麼想呢?又倘若肅王一朝得勢,你叫唐家如何自處呢?他們家裡百年鼎盛,連這點兒權衡都打算不到,還叫什麼‘東海王’家裡呢?」

  應懷真聽了熙王一席話,竟似如夢初醒一樣,此刻才知道這一門親事背後,居然不僅只還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還有這許多糾葛利害在裡頭。

  應懷真呆呆聽著,著實想笑,或是為了自己先前的單純而笑,或是為了敏麗似無可更改的命運而笑……原來此前她以為結親這回事,無非是男女兩人之間兩情相悅罷了,可現在想想,又哪裡是男女之間的什麼事兒,竟是家族之間的事兒,是朝堂之上的事兒了!

  熙王打量著她惘然的神色,深深地吸了口氣,道:「好了,不要多想了,快些回家去罷了,你不比我們,著了涼害了病便不好了。」說著,便道:「來,我送你上車。」

  應懷真不再做聲,熙王果然陪著她回到車邊兒上,此刻路上行人絕少,熙王把傘放下,將應懷真輕輕一抱,直接送到車上。

  應懷真到了車內,才想起探身出來,道:「王爺,拿著傘罷了。」

  熙王果然把傘又撐了,向著她一揮手。

  馬車複又往前而行,熙王目送車消失在暮色跟雨幕之中,還在有所思,背後淩景深走到跟前,鑽到傘底下,道:「看方向……應小姐這是才去過唐府?」

  熙王點了點頭,忽然說道:「是為了敏麗之事。」

  淩景深聽了,半晌,便「哦」了聲,熙王轉頭看他,見他面色淡淡地,暮色中微見冷意。

  忽然一陣風吹過,熙王通身濕透了,不由便打了個哆嗦,熙王叫了一聲冷,淩景深便要脫自己衣裳給他,熙王笑著打了淩景深一拳,兩人你推我擋,嘻嘻哈哈間才要再走,便見一輛馬車急急而來,徑直停在兩人跟前,原來是熙王府派來接人的,兩個人忙上了車,馬車調頭而去,街上才複又安靜下來,只有黃昏雨仍是綿綿密密地下個不停。

  且說應懷真回了公府,才進門,即刻又叫人喚進寶兒,叫趕緊去肅王府找竹先生。

  進寶兒道:「這時侯又去找先生做什麼呢?」

  應懷真道:「是要緊事情……你只說……只說我又病了。」

  進寶笑道:「這個萬萬不成,做什麼白咒自己?我且只說要緊事情試試。」

  果然進寶兒就去了,應懷真等在府內,只因先前跟小唐扯了謊,她怕小唐回頭找竹先生對質,倘若說穿了可怎麼辦呢,因此想同竹先生先串好了謊。

  進寶去了半天,回來說道:「先生說下雨天不宜奔走,明日是晴天,他一早兒便會來。」

  應懷真急問:「你沒說是我又病了?」

  進寶兒笑道:「我才試著說了一句,先生就說我扯謊呢,還要打我的嘴……我哪裡還敢再說,就飛跑回來了。」

  應懷真聽了這話,便沒有了法子,只好等明日再說罷了,好歹想了想,小唐縱然想對質,大概也不會趁夜到肅王府把竹先生叫了去……於是才稍微安心。

  當夜,應懷真便做了個夢,夢境模糊,到底如何是記不清了,只隱隱約約聽到有女子的哭聲,依稀仿佛是敏麗……應懷真以為是敏麗不願嫁到肅王府,就想勸敏麗止住哭泣,不料只見敏麗在極遠的地方,被若干人圍著,她無論如何都到不了身邊兒,急得用力掙扎,終於醒了……睜開眼睛,才見滿目天光,竟然已經是天亮了。

  於是趕緊收拾妥當,坐等竹先生來,又叫小廝盯著去催。

  倒果然如竹先生所說,今兒天果然放了晴,且日色大好,只不過一直到日上三竿,竹先生才搖搖擺擺地來到了。

  因竹先生曾救過應懷真,故而對外只說是個大夫,加上那幾日門上眾人都也認得他了……因此一路被帶著來到內院。

  應懷真等不及他進門,就已經迎了出來,道:「先生怎麼才來,不是說一大早兒就來麼?」

  竹先生氣定神閑地笑道:「急什麼?這便是我的一大早兒呢。」

  進了屋,丫鬟奉茶。竹先生就問何事。應懷真忙把敏麗的事兒說了,又把自己扯謊的事兒也說了,央求竹先生跟自己串謊。

  不料竹先生聽了,便略歎了聲,並不說話。

  應懷真問道:「先生怎麼不做聲的?」心裡只以為竹先生或許不肯的,正打算再求一求,不料竹先生看她一眼,道:「若我跟你串謊,那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

  應懷真不解,就問原因。

  竹先生慢悠悠地說道:「唐家小姐的八字是我合的,她跟世子……是命中註定的姻緣。」

  應懷真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更是做夢也想不到,呆問:「什麼?」

  竹先生卻又看了她幾眼,打量了片刻,竟道:「我瞧著……近來你自個兒也有件事兒,其他的就不必先擔心了……」

  應懷真聽了,越發怔忪,竟不知要先問哪頭兒。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9 08:11 PM

  ☆、第 87 章

  竹先生揣著袖子,東張西望片刻,又使鼻子嗅了嗅,末了問道:「丫頭,近來你沒制什麼香?」

  應懷真下意識搖了搖頭,忽然想起給郭建儀那個,便道:「原本給小表舅做了一個,只是……大概不好,近來他也都沒來,就一直擱著了。」

  竹先生滿臉喜色,已忙不迭催著說:「快拿來我看看。」

  應懷真心中正想事情,便回身去了房中,把放在枕邊的那芍藥香袋兒取了過來,竹先生一看先笑道:「這個花兒好,上回那並蒂蓮花我卻嫌太情意兒了。」

  應懷真便小咳嗽了聲,道:「那原本是賀唐叔叔訂親的,自然要討個彩頭呢。」

  竹先生拿在手中看了一會子,又嗅其香,半晌說道:「這是掬香瓊,本是以芍藥為本香……為什麼裡面還有一絲……似又是果木的甜香?」說著又嗅了會兒,遲疑著說道:「像是柑橘,又像是桃李……」

  應懷真笑道:「瞞不過先生,裡面著實有桃兒香跟橘香,我試了幾遭兒,好歹不負。」

  竹先生歎道:「稀奇稀奇!芍藥之香本來妖烈濃豔,你偏用果木香來調他,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暗香浮動,甜意氤氳,沁人無聲……好好!」

  應懷真聽他滿口誇讚,微微臉紅,道:「不算什麼,哪裡有先生說的這樣好呢。」

  竹先生大搖其頭,道:「能叫我說一聲好,你可知不易?唉……難為你了,這個雖比不上透骨玲瓏,卻也是極難得的了,可見你這位小表舅對你而言……是個非同一般之人,不然你也難肯又花這心思。」

  應懷真想到已多日不見郭建儀,便垂下頭去,默默只道:「他對我多方照料,只怕我已經得罪了他了。」

  竹先生聽了這話,不以為憂,反而喜說:「既然已經得罪了,這香袋兒白放著豈不可惜?不如且給了我。」

  應懷真見他見獵心喜,不由啼笑皆非,喚道:「先生!」

  竹先生見她終究不捨得,歎息幾聲,依依不捨便交了出來。

  應懷真接了過來,重又放好了,才又回來道:「先生若喜歡,改日我再給你做一個就是了,不知偏愛何香?只怕做不好。」

  竹先生嘻嘻笑道:「但凡是你做的都使得。只不過近來且不要做了,不然的話總有傷戚之意,反而不美。」

  應懷真正有不解,便問道:「先生說我近來有事,不知是何事?又說‘傷戚’,這是何故?」

  竹先生搖搖頭道:「不礙事,最遲明兒就知曉了。也不必問,問了反徒增一日的煩憂。」

  應懷真見狀,只得把自己的按下,便試著說道:「既然如此,我倒也罷了,怎麼敏麗姐姐那裡……先生別是算錯了罷?」

  原來應懷真知道肅王謀反,若敏麗嫁了,將來豈不是會跟著一塊兒人頭落地?因此先前聽竹先生說敏麗跟世子爺姻緣天定,才大為愕然,不能置信。

  竹先生笑著虛點了應懷真兩下,道:「你竟疑心我會算錯?你這丫頭,好大膽子……」

  自從竹先生出現,但凡他說的每一件事幾乎都得應驗,肅王對他且深信不疑,應懷真聞言,面上微紅,吶吶說道:「我、我也並沒別的意思,只是……有些替敏麗姐姐擔心。」

  竹先生又揣起手兒來,微微地歎息說道:「不必擔心,橫豎個人自有緣法,以後自然印證罷了……」

  說到這個份兒上,應懷真也不便再議什麼,只猛然中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來,忙拉住竹先生的袖子,問道:「先生給敏麗姐姐合八字這件事……唐叔叔可知道?」

  竹先生眼中笑意隱隱,道:「我雖則不曾親口跟他說過,然而他那個人……要知道自然是早知道了。」

  應懷真聽了這句,那臉騰地就紅起來,滿面羞愧,無地自容。

  竹先生端詳著她,越發笑得不懷好意,道:「自作聰明的小丫頭,怎麼樣呢,露馬腳了罷!」

  應懷真伸手抓住臉,極想有個地縫鑽進去:想她昨日還信誓旦旦一本正經地跟小唐扯謊,說是竹先生告訴自己肅王府不好嫁,卻沒想到這門親事是竹先生算中了的。

  當時小唐的反應只是尋常,但是他心中怕不早就知道了的?應懷真想到他側身輕輕點頭說「信,如何不信?」時候那種表情,從此之後,在他心中,只怕應懷真三個字大概就等同「扯謊精」亦或者「小騙子」了罷。

  虧得她當時覺著自己能想到竹先生來當擋箭牌,委實是一大妙策,誰知竟是一步大大地錯棋,真真兒是何苦來著。

  幸好因為林明慧之事,故而早打算要避嫌了,橫豎以後少見他,那也不至於太過窘然。

  果然到了次日,應懷真才明白竹先生所說的「傷戚」之意究竟是為何。

  幽縣有人送了信兒過來,說是李家的老爺子過世了。

  正這幾日許源病好,跟李賢淑在合計事兒,李賢淑忽然聽說李老爹過世,不免淚灑當場。

  許源安慰了幾句,又叮囑道:「不必忙著太過傷感,快快收拾東西是要緊。」

  李賢淑掙扎著,一邊兒叫人回去收拾,一邊兒自去回了老太君跟太太,便回到屋裡,見應懷真也已經知道了,娘兒兩個抱頭先哭了一頓,外頭車馬已經準備妥當,李賢淑便帶了應懷真上車往幽縣去。

  在車上,應懷真怔怔出神。原來她對自己這位外公的印象頗有些希微,只知道他脾氣極不好,原本家中人人驚懼,前世更鬧得李興攜家帶口遠走他鄉。只因起初應懷真一家三口遠在泰州,回來後又長居應公府,因此相處的時日竟然極少……

  只是偶然記得,李老爹對別人雖動輒橫眉豎眼,可對她卻是極好的,趕著心情好之時,還會抱著她滿院子溜達,又用胡渣蹭她的臉,惹得還是孩子的應懷真哈哈大笑。

  後來不知哪一日,李老爹便去世了。對他的驟然離世,應懷真有些松了口氣,他畢竟不會再打罵吵嚷徐姥姥等了,又有些傷感,再也見不到那個抱著她亂蹭鬍子的人了。

  而這一生,因應懷真從中行事的緣故,李家眾人的命運跟上一世大有不同,先是李興李霍父子不曾背井離鄉,李興經商漸入佳境,李霍卻更爭氣,跟著大名鼎鼎的揚烈將軍縱橫軍中,前途無量,幽縣地界人人皆知,人人稱讚。

  幾個女孩兒都嫁了,李賢淑且常回家來,若不能回,就叫人隔三岔五送些東西回來,人人都知李家大女兒是應公府的掌事二奶奶,但凡提起,三分嫉妒,七分豔羨。

  其他諸人且不必提,總而言之,李老爹若是外出街頭,已經不像是先前的光景,也沒有人敢再罵他「醉貓」等言語,反而上趕著親熱,頗有恭敬的意思。

  李老爹見狀,也漸漸轉了心性,不再動輒亂打亂罵,每日裡喝上幾杯酒兒,日子逍遙自在,因此徐姥姥也十分襯意。

  應懷真也跟李老爹相處過兩次,見他笑得眼睛彎彎,十分好脾氣的模樣,心裡也是欣慰,雖隱隱想到李老爹前世驟然而逝之事,可既然他轉了性情,那麼大抵會活的長久一些,卻想不到,該來的終究會來。

  李賢淑帶著她回到李家,見幾個姊妹也都早回來了。因徐姥姥是個能幹的人,又有兒子女兒們相助,早把事情整理的妥妥當當,當下隆隆重重風風光光地大辦了一場。

  連幽縣的縣令也親臨祭奠,其他小吏更不必提。街上眾人見了這般齊整排場,也有感念李老爹素日風趣和善,便也紛紛前來拜祭,一時門前人來人往竟是不休。

  一連過了七日,家中諸事都停當了,徐姥姥又是個剛強之人,便叫李賢淑早些家去,也不用再來回跑了,李賢淑先前來了三天,後來這四天裡,便隔兩日就回來一次,好歹把她的老父相送了才安心。

  李賢淑聽了徐姥姥吩咐,便點頭答應了,說話間,幾個妹妹也便進來了。

  巧玲因知道李賢淑明兒要走,便道:「姐姐不比我們,府裡幾千幾百號人呢,倒是聽娘的話早些回去的好。」

  美淑跟美玲也齊聲說是,美玲前年便也嫁了,對方卻是個落魄寒門,雖然祖上也是世代讀書,近來卻十分沒落了,不過美玲卻不在意,一心相當秀才娘子,到底是嫁了。

  姊妹們說了幾句話,巧玲便說:「趕明兒得閒,我們也能去那府裡逛逛就停當了,姐姐竟也不請我們去見識見識的。」

  李賢淑想到府內那個情形,又見巧玲是這個情形,便不言語。

  不料巧玲見了,便道:「姐姐敢情是嫌姊妹們了?連應一聲都不敢的?你放心,不過是嚇唬你……哪裡就去給你丟人了呢?」

  李賢淑才道:「各家門當家戶,有什麼冷熱自己知道罷了,只是我還沒說話,你就補上這一句,你既自說自話了,我也無法。」

  巧玲便「嗤」了聲,略翻白眼,只因前兩年陸波升了職,不再只管大牢,竟提到了縣令身邊當個主簿的職位,因此巧玲更多了幾分得意,因不敢十分招惹李賢淑,便只轉頭看著美淑跟愛玲,道:「你們倒是不言語的,心裡只是跟我一樣想法,卻裝好人,只叫我出頭。」

  美淑便含笑說道:「哪裡有,他們府裡勢大規矩且多,縱然大姐叫我去我也是不去的。」

  愛玲也說:「這些大戶人家,哪裡是好相處的?只怕大姐在府裡也是盡力周旋罷了,我們不能相幫,卻也不去討這個沒趣兒,他們那些人都是心眼極亮的,口裡雖說得好聽,心裡指不定怎麼笑話鄙薄呢……所以娘也只去過一兩次罷了。」

  愛玲說的本有道理,不料巧玲聽了,卻大為不快,瞪著愛玲道:「你快些閉嘴就是!先前看你讀書識字的還以為會了不得呢,不料好好地不去撿高枝兒,卻選了那麼一個潦倒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抗,只會念兩句酸詩有什麼屁用?如今還指著娘接濟你們呢?你竟在我面前還說這硬話!」

  愛玲聽了,紫漲了臉,拔腿就跑了出去。李賢淑便喝道:「三丫兒,你輕狂什麼!都是姊妹,說這些有什麼意思?」

  美淑便道:「就是呢!難道忘了先前三妹夫吃了官司,巴巴地叫人請大姐相救的事兒了?都是姊妹,何苦拜高踩低的呢。」

  巧玲聽了,又羞又氣,也紅了臉,半晌道:「好好,都是你們友愛,只是二姐你也太友愛了些,才叫你們家的在外兒招惹那麼多風流賬!」

  正吵著,徐姥姥進門來,喝道:「又鬧什麼?外頭還有客人,叫人聽見了像什麼話?再鬧都給我走!」說著,只看巧玲跟美淑。

  巧玲便冷笑道:「娘不必又護著……反正事兒都完了,我也正想走呢!」說著,叫了小丫頭,又去通知陸波,立刻就要回家。

  徐姥姥氣的歎息,李賢淑不免勸慰道:「她就是這個脾氣,娘何必生氣?」

  徐姥姥卻道:「我哪裡會不知道?只是……我怕你聽了這些混話不免又上火罷了,你們姊妹們,現在都出嫁了,相處卻比先前還艱難,好不容易有坐在一塊兒的時候,卻又每每吵翻了天。」

  美淑哼道:「何曾吵,就是三妹妹不肯讓人,一開口恨不得把我們都咬死才甘休。」

  李賢淑聽了,不由笑了聲,於是只又跟徐姥姥說了會兒話,等客人也都散的差不多了,才出門上車回家。

  李賢淑忙碌了這幾日,身心俱疲,本來頭三天后,便不想應懷真再跟著,不料應懷真因念著應蘭風不在家裡,若只李賢淑一個人來回奔波操持,豈不是顯得孤苦悽惶,更添悲楚?於是執意要陪伴著。

  兩人回到府內,丫頭們燒了水,各自沐浴了,才又去各處請安,鬧了半宿才罷。

  是夜,應懷真已經倦極,卻仍是模模糊糊地想:「外公這件事,竟又給竹先生說中了,既然如此,那麼敏麗姐姐的事兒只怕也是真的?她果然跟世子有姻緣的?」

  想到這裡,忽然一愣:既然是這樣,那敏麗上一世所嫁的,應該就也是世子了?可……

  她依稀記得後來肅王出事後,並沒聽說唐家如何,想來依舊是紋絲兒不動的……自然是唐家並沒受到肅王之事的牽連。

  應懷真思來想去,只是不明白,恍惚裡就睡了過去。

  是夜睡夢之中,仿佛又聽到那有些熟悉的敏麗的哭聲,應懷真在夢境裡頭,就想跟敏麗說說竹先生所講的「註定姻緣」之事,好讓她寬慰些,誰知逐漸地哭聲便小了,最後就一片靜寂無聲。

  應懷真恍惚裡只想敏麗既然不哭了,大概就是好了,於是她也便笑了,誰知忽然林明慧不知從何處走出來,指著她一頓亂罵,什麼不堪的話都有。

  應懷真心中又氣又急,又自忖必然是做錯了事情,才惹得林明慧如此大怒,只不過又不知哪裡錯了,正著急的無處可想,就聽到耳畔有人呼喚……睜開眼睛,才知道又做了幾個亂七八糟的夢罷了。

  吃了早飯,應懷真因念著這幾日來總不在家,也不知道敏麗究竟如何了,更加又做了夢,便想著去看看她……然而又怕不期然遇見小唐或林明慧,因此遲疑。

  她自顧自在屋裡出神了半晌,便想:「我本無愧於心,各行己事罷了,他們愛如何想也由得他們,我又何必因噎廢食,就連去探望敏麗姐姐都要看人臉色不成?」

  於是即刻派人告訴李賢淑要去唐府,頃刻間備好了車馬,應懷真便出了門而去。

  進了唐府,丫鬟們接了,一路往裡而去,走了半晌,應懷真便對帶路的丫鬟道:「你們不用勞煩了,我自己過去就是。」丫鬟便退了。

  應懷真本想問問小唐是否在家,然而一問,未免叫人想著她竟惦記著小唐呢,因此也並沒有問。

  如此又拐過兩個回廊,從夾道口路過,將要穿過月門到正前方院子之時,忽然聽到輕微的腳步聲傳來,應懷真怕有人過來,免得忽然撞見兩下受驚,便微微放慢步子防備。

  不料且走且看,卻見前方跑過去的竟是敏麗,雙手提著裙擺,飛也似的……很快掠過門口,往右手邊而去,看方向似是回屋去了。

  應懷真本來一喜,就想叫住敏麗,不料敏麗停也不停,微微低著頭,也竟絲毫沒見著她,很快飛奔得沒了蹤影了。

  此刻庭院寂寂,隱約有鳥聲清脆,應懷真不明白敏麗為什麼跑的如此倉促,當下緩步走出來,才要右轉去找敏麗,忽然聽見有人怒喝著說:「你做什麼要這樣待她?」

  應懷真聽了這個聲音,邁出去的腳頓時便止住了,原來這個聲音,竟然是林明慧在說話。

  此刻應懷真心中不免想:「是明慧姐姐……這一定是在跟小唐叔叔說話了,是了,只怕方才唐叔叔又說敏麗姐姐,她才跑了的……唉,我本有心避開這些人,才在家裡思慮了半晌才來,沒想到偏偏是這個時候又遇見了,真真兒是怕什麼就來什麼,可見老天就是故意為難人,卻也沒有法子。」

  應懷真想到這裡,心裡反覺好笑,正想著是不是要這會子走出去,耳畔卻隱約聽見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似乎說了些什麼,卻有些聽不真切。

  應懷真一愣,心裡想:「怎麼……這聽著不像是唐叔叔在說話?」

  她心中懷疑,不免微微往前一步,轉頭看向左邊去,只見在左邊的長廊拐角處,一叢的綠枝子底下,面對面站著兩個人,一個自然是林明慧,另一個,卻是一身黑衣,伶仃孤絕似的,居然是淩景深。

  應懷真見不是小唐而是他,正意外之時,那邊兒淩景深上前一步,便擁住了林明慧。

  周圍忽然極靜,鳥鳴聲都不聞了,應懷真莫名其妙,只覺得這幅場景似有些詭異,正愣神兒的功夫,忽然又見淩景深一低頭,光影浮動間,竟是向著林明慧唇上親了下去。

  應懷真來不及細想,乍然看見這幕,整個人靈魂出竅似的,竟直直地站在原處,無法動彈,這一瞬間,竟又像是在夢境中一般!

  正在無法可想之際,卻又見淩景深吻著林明慧,忽然間眼睛微微睜開,目光一轉,竟瞥向她!

  應懷真對上那幽深的眸色,猝不及防,才如夢初醒,猛然後退一步,卻正好撞在身後秀兒身上。

  秀兒正疑惑她為什麼呆呆地站住了,見狀忙扶住她:「姑娘,你怎……」

  一句話還沒問完,應懷真已經低低喝道:「住口!」

  秀兒不知所措,應懷真心慌意亂,無法言語,拼命用力掐了一把她的手腕,此刻已經沒了去探望敏麗的心思了,心跳如鼓,匆匆忙忙轉身,往外疾走!因走的太快,那裙裾一擺隨風竟微微往後曳出去。

  秀兒張了張口,本想問她為什麼不去見敏麗小姐了,見狀只得跟上,又不敢多問。

  如此主僕兩個飛也似的,將出了二門,那些婆子們不免詫異,便笑著問:「姑娘怎麼才來就要走呢?」

  應懷真一聲不能說,低著頭只是快走!正巧一個人從外頭進來,應懷真心神不屬,也不留意,竟一頭撞在對方的身上,正微微有些發暈,那人已經抬手將她抱住,卻又緩緩放開,只握著肩頭道:「懷真?」

  應懷真茫茫然抬頭,正好對上小唐注視的雙眸,只見他半驚半喜地笑著說道:「我才回來,就聽說你也剛來……怎麼又像是要走呢?」

  應懷真同他看了一眼,腦中紛亂飛揚,嘴唇微微動了動,卻又緊閉雙唇,只輕輕推開他的手,後退一步站好。

  小唐眸中的驚喜之色轉做疑惑,凝視應懷真半晌,試著問:「怎麼了?是……跟敏麗爭執了不成?還是……出什麼事兒了?」

  應懷真搖了搖頭,強令自己鎮定下來,便向著小唐微微一笑,屈膝行了禮,道:「只因家中忽有急事,我便要回去了……改日再來……還請唐叔叔代為轉達給敏麗姐姐。」說罷之後,便低了頭,複又匆匆地去了!

  小唐聽了這話,知道她竟然連敏麗也沒見!不由微蹙雙眉,心中疑惑。

  目送她離去的身影,半晌,小唐才回過身來,不料一回頭的功夫,就見前方不遠處的小門邊上,淩景深站在一叢紫藤之下,正靜靜地看著他。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29 08:11 PM

  ☆、第 88 章

  自打上回林明慧負氣離開唐府後,不過兩日,林沉舟不知怎地竟知道了她在唐府之事,便特意把她叫了去,訓斥了一頓,只說她任性胡鬧,不知禮數。

  林明慧素來被嬌慣壞了,便趁機委屈道:「又是誰多嘴跟爹說了這件事兒?我不過只說一句罷了……你們竟都對我不依不饒的,只是護著她。」

  林沉舟見她兀自不肯幡然悔悟,便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且瞧瞧自己再說別人!懷真那個丫頭我自小就見過,卻是知道些的,她年紀雖比你小,行事不知比你沉穩多少!她既然冒雨前去找小唐,必然是有要事,你何必做這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舉止?又叫小唐覺著你度量不夠寬大。」

  林沉舟其實還未用十分重的口吻來訓斥,只期望愛女能明白自己話中之意罷了。

  不料林明慧聽他也贊應懷真,便道:「一個小丫頭罷了,能有什麼正經事需要冒雨過去找人?哼……她竟果然是個香餑餑兒了?毅哥哥喜歡的什麼似的,如今爹偏也這麼說?我竟是什麼也比不上她了?」

  林沉舟見她一味胡攪蠻纏,一時啼笑皆非,道:「誰又說你比不上她?你只細想想,你自小跟小唐一塊兒長大,跟他們家的交情且又好,如今更是訂了親,小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只要你自個兒好端端地,順順當當成了親,以後自然還是你們兩個人的好日子,跟別人有什麼相干的。你卻又是哪裡來的邪火疑神疑鬼,何況你疑心誰不成呢?竟沖著懷真那樣的小丫頭,簡直無事生非……你自忖做的可得體?」

  林沉舟說到這裡,不由連連搖頭。

  林明慧聽了這話,卻只低頭不語,林沉舟才又語重心長地說道:「明慧,你當爹是為什麼要把你許配給小唐?爹這些年來,在朝中樹敵不少,咱們家又並不是什麼大族,沒有其他可以倚靠的親戚,倘若有朝一日爹不在了,你可又怎麼好呢?」

  林明慧聽林沉舟這樣說,便愕然抬頭,輕輕喚了聲「爹」,欲言又止。

  林沉舟看她一眼,繼續又道:「只因我念你自幼喪母,故而對你多有嬌縱,你的性子是這樣……所以我看來看去,論人品脾性,小唐自然是個最好的,他喚我一聲‘恩師’,也深知你的性情如何,自會多方擔待好生照料你。再論家世,唐家又是世代大族,就算將來真的有人因為記恨爹而想要對你如何……面對唐家,他們自然也會知難而退的,你可明白爹的苦心?」

  林明慧呆呆愣愣地聽著,果然這會子才徹底明瞭,一時眼中見了淚,才有些真正懊悔起來。

  林沉舟走到她身邊兒,看了她片刻,才將她緩緩抱入懷中,道:「我統共就你一個寶貝女兒,所以想給你安排的至為妥當,讓你得到最好的相待……你可……萬萬別辜負爹一片心。」

  林明慧聞言,便掉下淚來,用力點了點頭,道:「先前是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會了,爹只管放心罷了。」

  林沉舟看著她,半晌才微微一笑道:「我且記著你的話呢?趕明若真遇上懷真丫頭,可要好好地跟她相處?」

  林明慧停了停,果然乖乖應道:「我聽爹的就是了。」

  如此之後,林明慧果然自省,這一日,便又來探望敏麗,實則也是想瞧瞧小唐。

  兩個人在房內說了會兒話,敏麗忽然說道:「姐姐,這些日子怎麼只見你一個人過來,景深哥哥卻是沒跟著的?」

  林明慧正略有些心不在焉,便隨口道:「要他跟著做什麼?」忽然一怔,仔細看著敏麗的臉色,低聲問道:「你怎麼又提起他來?」

  敏麗卻垂了眼皮並不言語,林明慧見丫鬟們不在身邊兒,想了想,少不得便說道:「妹妹,你也是訂了親的人了,將來自然要嫁到王府裡去,你可萬萬別再胡思亂想別的……以前的事兒,便由他去罷了?」

  敏麗聽她如此說,便看她一眼,而後默默地便轉開頭去。

  林明慧拉住她的手,敏麗慢慢回過頭來,竟是又落了淚。

  林明慧便不忍心,又勸說了兩句,敏麗忽然說道:「我也知道事難挽回,只是……畢竟心裡還有個結,只是這些日子來景深哥哥竟都不來府裡了……要見他一面兒竟也不能夠。」

  敏麗說著,拿著帕子擦乾了淚,忽然說道:「姐姐,我能不能求你件事兒?」

  林明慧便問何事,卻聽敏麗說道:「你下回來,能不能叫景深哥哥一併陪著你來……我……橫豎跟他說上兩句話,便心滿意足,從此再也不惦記了。」

  林明慧聽了這話,又是意外又且驚怕。她原本不知道敏麗對淩景深有意之時,淩景深的確陪她來過兩回,如今既然知道了敏麗的心意,哪裡敢再刻意做這種事?豈不是私底下相會了麼?不管是做出來還是傳出去,都是大不好的。

  何況倘若叫小唐知道了,她豈非更加無法可說了。

  因此林明慧雖然覺著敏麗可憐,卻仍是拒絕,敏麗反復求了幾次,明慧總是不答應。

  敏麗無法,便哭道:「好狠心的姐姐,自己尋了個好歸宿,卻眼睜睜看我受苦……虧得咱們還是從小兒一塊兒淘氣玩鬧的,如今竟看出來了……」

  林明慧只是為難,便道:「敏麗,你該知道我的苦楚,我雖然有心幫你,但若是給你哥哥知道了,又怎麼說呢?」

  敏麗道:「只說景深哥哥是陪著你來的,就跟先前一樣罷了……至於我跟他相見,則是我的事兒,跟姐姐沒什麼相干,難道我就會不識好歹地把姐姐供出來了?」

  林明慧聽了這句,又見敏麗哭的可憐,心裡已經有了三分鬆動,然而仍是不肯就此答應。

  敏麗便又哭道:「我這心事,除了姐姐,連懷真也是不知情的……如今我又不是想叫你當個牽線成事的紅娘,只是想讓你幫我一把,別叫我做了那離魂郁亡的杜麗娘罷了,你竟是如此……眼睜睜見死不救不成?」說著,更是淚落如雨。

  林明慧聽了,幾度思量,便只好歎氣說道:「罷了,你不必再哭了,若叫伯母或者毅哥哥看見,還以為我也欺負了你呢……」

  敏麗含淚看她,一派楚楚可憐。林明慧無奈道:「我只是試試罷了,至於能不能叫他來……那也看緣法罷了。」

  敏麗握住她的手道:「姐姐肯幫我,我便是死了也忘不了你的好處!」

  林明慧聽了個「死」字,不免又笑又氣,罵了敏麗幾句,且叫她擦了淚去,更不許再胡思胡說罷了。

  因此這一日,林明慧見淩景深正在府裡,她便咳嗽了聲,走上前去,道:「我要去唐府……你陪我去一遭兒罷。」

  自從上回淩景深送了她那玉釵,兩個人之間便一直「相安無事」。

  林明慧也不再如先前一樣動輒喝罵,若見了面兒,多半一點頭便離開而已,偶然有事才略說一兩句話,卻也僅止於此。

  不料今日她竟主動來說話,淩景深覺著訝異,便道:「近來並無事,大人也未有吩咐,我不敢擅去,姑娘若是害怕,我派個人跟著就是了。」

  林明慧跺跺腳道:「叫你就是你了,說什麼別人?我也用不著別人,只覺得你最妥當,你若不應,我先去請示爹,看他許不許?」

  淩景深卻知道若林明慧提出來,她軟磨硬施的,那林沉舟必然是會答應愛女的,無法,便只道:「如此我陪姑娘去一趟就是了。」

  如此便來到了唐府,林明慧半騙半哄,領著淩景深到了這一重院子。

  淩景深何許人也,早已經看出不妥,卻不知林明慧究竟如何,正暗中思忖,見林明慧道:「你就在這兒稍等……我去見敏麗妹妹了。」說著,頭也不回地去了。

  淩景深怔了怔,片刻的功夫,就見有人姍姍而來,仔細一看,不是明慧,而是敏麗了。

  淩景深一見敏麗來到,心中已經明白了,只仍無事人似的行禮,道:「敏麗妹妹好,向來事忙,知道你大喜了,還未曾恭賀呢。」

  敏麗聽他開口如此,望著他平靜如水的模樣,還未開口,已經先紅了眼眶,本是含羞,然而心想著這機會是好不容易求來的,有些話此刻不說,更待何時呢?

  當下敏麗也顧不得羞怯了,便道:「這門親事我並不喜歡。」

  淩景深見她開口如此,微微皺眉,道:「肅王府世子妃……是何等顯赫,正也配妹妹的身份,怎說不喜?」

  敏麗咬了咬唇,含羞帶盼地望著淩景深,道:「景深哥哥,莫非你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的心?我……一直以來,我心中喜歡之人,只是你、是你罷了……」說了這一句話,倒好似用了渾身的力氣,如虛脫了般,偏心跳更急。

  誰知淩景深聽了,皺眉轉開頭去,道:「敏麗,不可亂說。」

  敏麗著急,踏前一步,望著他的雙眼,急切說道:「我並未亂說,景深哥哥,我心中之人一直都是你,我不想當什麼世子妃,這麼長時間來……好些人來府裡求親,起先我只說是哥哥還沒定,我自然不能搶著先定了,實則……實則我一直都是等著你!」

  敏麗說了這幾句,胸口起伏不定,眼中的淚便轉來轉去,只是又急又渴盼地看著淩景深。

  淩景深看她一眼,終於淡淡地說道:「我一直都當你是親妹子罷了,今日這些話,我只當是沒聽過……敏麗,你嫁入王府,得了好歸宿,我心中也替你高興,其他的種種……不必多想了!」

  淩景深說完,轉身便要走。

  敏麗見狀,心痛如絞,猛地上前幾步,張手緊緊地將淩景深抱住,哭道:「我心中只有景深哥哥,你為何不理我?我為你日夜難安,幾乎哭死,你又可知道?」

  淩景深呆了呆,回頭看敏麗一眼,眼睛竟也微微地發紅,他緩緩地抬起手來,似乎想安慰她不要叫她哭了,忽然眼神一變,複又握緊拳,硬生生把手放下。

  略停了一停,淩景深微微揚首,冷冷說道:「敏麗,你是大家閨秀,不可說這些沒品行沒廉恥的話!更別做什麼破格的事兒給唐家丟臉,快些放手。」

  敏麗伏在淩景深的背上,乍然聽了這句,瞬間似被千萬支冰箭穿了心一般,淚如泉湧,無法停息,只是又痛又愧,渾身陣陣發顫。

  淩景深閉了閉雙眼,又道:「還不放手?莫非想叫人看見?」

  敏麗哭得發昏,雙手仍是扣在他的腰間,竟不能動了。

  淩景深抬手,把她的雙手硬生生地掰開,仍是不看她,只道:「好好地回去,去做你的肅王府世子妃,我看著……也必然為你高興。」

  敏麗望著他冷漠的面色,半晌,抬手捂住嘴,才勉強能忍住那脫口而出的嚎啕大哭,她看著淩景深,邊哭邊後退,最終轉過身,將裙子拎起,踉踉蹌蹌,逃也似地離開了。

  敏麗去後,淩景深站在廊下,木然冰冷,動也不動,忽然聽到身後有人憤憤地道:「淩景深!你實在是太過了!你對她無心也就罷了,為什麼說那些羞辱她的話!」

  說話的自然正是林明慧。原來明慧雖答應了敏麗,卻又擔心,她害怕敏麗因喜歡淩景深,若是不顧一切作出什麼來……又或者淩景深膽大包天,也不顧一切做出什麼來,豈不是大不好了?因此她送敏麗出來相見了,自己卻也躲在對面廊下偷聽,不想所見竟是這樣的情形。

  林明慧雖然覺著敏麗跟淩景深是該決斷的,然而卻不忿淩景深竟這樣對待敏麗,對一個一心想著他的女孩兒來說,竟是何等殘忍,不啻於把她的心放在地上踩了幾腳,因此林明慧著實忍不住,便索性走了出來,替敏麗不值。

  淩景深仍是不語,林明慧冷笑道:「你何德何能,值得敏麗錯愛,你不知感激倒也罷了,還那樣羞辱她……她本是一片真心,你究竟為何這樣對她!」

  淩景深聽到這裡,才輕聲說道:「我若不如此對她,她又怎麼會死心?」

  林明慧聽了這簡簡單單的一句,驀地愣住了。原先她只以為淩景深是不識好歹,故意折辱敏麗,但是聽了這句,震驚之餘細細一想,才明白幾分。

  林明慧呆了呆,便道:「你、你……莫非是為了敏麗著想才如此?可……」忽然一顆心亂跳起來,七上八下。她怔怔地盯著淩景深,遲疑著問道:「莫非……你真心喜歡敏麗?」

  淩景深淡淡地掃她一眼,漠然不語。

  林明慧氣得揮拳打過去,道:「你倒是說話啊……你這小人,懦夫!你怎麼不敢說了?」

  淩景深握住她的手腕,雙唇緊閉只是盯著她,林明慧一怔,才發現他看似淡漠無情的雙眼之中似隱隱含著極盛的怒意,除此之外,仿佛……林明慧還來不及細細琢磨,淩景深便吻了下去。

  回程的路上,應懷真微微合起雙眸,腦中方才所見的那一幕卻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淩景深如玉石雕琢似的冷峻面孔,林明慧微垂的長睫……他驀地抬眼看向自己……

  怎麼能想到,這兩個人……竟然……

  隱隱仍是有些驚魂未定,車輪的聲響中,應懷真忽然想到前世:明明在她十三歲的那年,小唐才方成親。

  而這一生,淩景深跟林明慧之間,應懷真並沒有插手的餘地,思來想去,只能說此刻他們之間發生的所有,前世必然也曾如此發生過。

  然而最後小唐卻仍是跟她成親了?

  忽然又想到方才跟小唐不期而遇時候的情形……對於那兩個人之間,他竟是知不知道呢?

  而前世跟唐毅不期而遇的那日,他神色微冷,容顏肅然,竟無法叫人窺知端倪。

  自這次從唐府去而複返,應懷真便一直呆在府內,話也少說,人也少見,只是看書,擺弄香料,最常去的無非是花園兒罷了,因要收集些花瓣等物。

  李賢淑只覺得有些反常,問過她幾次,她只回說無事,李賢淑自無可奈何,只好叮囑應佩,得空兒就跟張珍來家裡罷了,好歹陪著她說說笑笑一會兒。

  如此又過數日,平靖夫人忽然派了人來請應懷真過去。

  李賢淑因見應懷真近來古怪,怕悶出病來,巴不得她出去轉轉,不料還未去跟應老太君請示,那邊兒已經派了丫鬟來告訴,說是叫快去就是了,只是要注意形容舉止,萬萬不可失禮等話。

  應懷真倒是有些懶懶地,李賢淑催著叫給她換了衣裳,重梳理了頭髮,便趕羊兒一樣把她趕了出門,上車而去。

  平靖夫人住在小唐大伯父這邊兒的府上,因她老人家愛清靜,便自家裡另又辟了幾重院子給她老人家住,伺候的都各有專人。

  下人們都知道應懷真很得平靖夫人的喜歡,見她來了,都也歡天喜地地迎了進去。

  應懷真進內行了禮,還未起身,平靖夫人就喚她快快到跟前兒去,應懷真只得過去,仍是挨著坐了,平靖夫人便摸著頭髮道:「好懷真丫頭,這些日子又跑哪裡撒歡兒去了,也不知過來看我了?」

  應懷真不便說李家有事等話,只說道:「並沒有去哪裡,只是在家閑著看書,順便胡亂做點兒東西。」

  平靖夫人笑問:「做什麼?又繡花兒呢?」

  應懷真嫣然一笑,回身把一個荷包拿了下來,道:「給您老人家說中了,可不是繡花兒呢?您且瞧瞧我的手藝,好多了不曾?」

  平靖夫人拿到眼前,舉高了細看一會兒,見繡著一叢桔黃色的萬壽菊,瞧著倒是喜慶好看,便點頭道:「好好……只是你小姑娘家兒的,怎麼繡這個花兒呢?」

  應懷真便抱著平靖夫人的手臂,撒嬌笑道:「自然是我孝敬太姑奶奶的,您若是不喜歡,我便再送給別人去。」

  平靖夫人聞言,又愛又喜歡,便也笑了起來,轉頭看著她,道:「真真兒是個鬼精靈……我就疑惑呢,怎麼繡的是這個花樣兒?我自然一見就喜歡,你敢給別人去試試?」忽然又聞了聞,便點頭說:「這個香也好……我竟從沒聞過這個香味的,是哪裡買的香料?回頭也叫人去買些回來。」

  應懷真捂著嘴,又笑道:「沒處買去,您老人家若想要,只能管我要。」

  平靖夫人詫異道:「這是何意?莫非……莫非是你做的?」

  應懷真抿著嘴兒笑,微微歪頭看著平靖夫人,下頜處漾出小小地兩個梨渦,十分可愛,便道:「可不像麼?」

  平靖夫人看著她俏皮的模樣,輕輕拍著她的手笑道:「像像像!也只有懷真丫頭這樣的蕙質蘭心的靈透孩子,才有這份兒巧勁兒,能制出這樣的香來。」

  一老一少說笑了會兒,丫鬟們便早拿了些點心果子之類的放了上來,平靖夫人又逼著應懷真吃了些,道:「你瞧瞧你的臉兒,該多吃些東西才好,我不喜歡那樣瘦歪歪風一吹就沒了的,先前你爹領你來的時候,那樣圓乎乎地小臉兒,可精神著呢,我一看就愛上了。」

  應懷真聽到說應蘭風,心中一動,平靖夫人早留意到她的神情,便問道:「你父親還沒回京?已經多少年了呢?」

  應懷真怕自個兒傷懷起來,自然也惹老人家傷心呢,何必如此?便笑道:「不怕呢,我只告訴太姑奶奶一個人……」說著,就湊在平靖夫人耳畔,悄悄地說道:「聽人說,我爹今年就能回京來啦!」

  果然平靖夫人聽了,又驚又喜,道:「這個果然是好!」又問道:「這莫非是毅兒告訴你的?」

  應懷真一聽,又是觸動心事,便笑著搖搖頭道:「不是唐叔叔說的。」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我近來也沒大見他……一來我不出府,二來唐叔叔也事多繁忙。」

  平靖夫人聽了,若有所思,便不再問了。

  如此到了中午時候,平靖夫人便留應懷真吃了飯,又叫她陪著睡了會兒午覺,醒來後,兩個又出來在府裡閒逛。

  因為平靖夫人這邊兒的院子裡更有許多種類的奇異花草,有些不僅是應公府裡少見,其他地方也難尋的,應懷真倒是如魚得水,只怕平靖夫人累了,便叫她老人家在亭子裡坐著歇息,她自個兒便跑到花叢中間,東瞅西看,撿著那些可心的花兒朵兒,肆意採摘了一些。

  平靖夫人在亭子裡,遠遠地看著她如穿花蝴蝶似的亂跑,便笑著點頭道:「這個孩子,竟不怕累呢?」卻只是看著她玩鬧,一舉一動都覺有趣,竟移不開眼睛。

  如此又看了會兒,見應懷真鑽進花叢裡,老半天不出來,平靖夫人看不見她在何處,不由有些擔心,便喃喃念道:「這個孩子不知分寸,日頭低下玩這許久,不是曬暈了呢?又怕草裡有什麼蛇蟲的傷著了……」老人家擔心起來,急忙便叫丫鬟去叫她回來。

  丫鬟領命去尋應懷真,平靖夫人手撐著額角,心中想道:「怎麼跟懷真丫頭這樣投緣的……總覺著她像是什麼人……」揉著額想了會兒,並沒頭緒,抬頭就見丫鬟正東張西望,想是也沒找著應懷真在哪裡,丫鬟便伸著脖子叫了一聲。

  平靖夫人定神兒看著,卻見丫鬟一呼之後,有個人便從百花之中跳起身來,原本雪色的臉兒有些微微地紅,正是被日頭曬的,又或者是忙了半天勞累所致,雙眸卻極閃亮的。

  她埋首忙碌半天,渾然忘了東西南北,此刻手搭在眉端遮著日光,眯起眼睛四處看了片刻,終於找到了平靖夫人這邊兒,目光相對之時,她便擎起右手來,邊笑邊向著平靖夫人用力揮了一揮。

  日色正好,花開正好,這樣爛漫開懷的笑也正正好,平靖夫人凝視著這樣一張叫百花也失色的笑臉,自極開懷,只是看著看著,猛然間微微一震。

  就在瞬間,年邁的平靖夫人忽然記起來……自己曾是在何處也見過這般光明燦爛的笑顏,也豁然明白,為什麼竟覺著應懷真眼熟了。

  平靖夫人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於花叢中流轉翩然的人影,扶著石桌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30 11:38 PM

  ☆、第 89 章

  那丫鬟叫了幾聲,應懷真才鑽出花叢,丫鬟便忙迎上前去,同她說平靖夫人怕她被日頭曬得頭暈,叫立刻回去等話。

  應懷真果然便乖乖地跟著丫鬟回到了亭子裡,平靖夫人已經站起來,雙眸定定地正瞧著她,隱隱地帶著擔憂似的。

  應懷真喜笑顏開,便跑上前去,將老人家抱住,又撒嬌說道:「我並沒有事,倒叫太姑奶奶煩心了。」說著便仰頭看平靖夫人,仍是笑的天真一片。

  平靖夫人垂眸望著,手仍有些微微發抖,抬起來在她額角上輕輕地撫了一把,半晌才說道:「不礙事,不礙事……只要你高興……什麼都使得。」

  應懷真見她老人家眼中似乎隱隱地有些淚似的,可偏笑得很是慈祥和藹,她自以為是叫平靖夫人焦心了,便道:「是我太貪玩兒了,竟撇了您老人家在此……以後再不了。」

  平靖夫人點了點頭,也不說話,只握住她的手,拉她回來坐著,見她手上提著個頗有些大的錦雲袋,鼓鼓囊囊地,便笑道:「這些就是你剛採摘的花兒了?」

  應懷真獻寶似的捧了起來,道:「可不是呢,您老人家聞聞香不香?」

  平靖夫人果然聞了一聞,道:「果然是香。你愛玩這個倒是好……只別太勞神傷身呢?」

  應懷真便笑著答應,兩個人逛了這半晌,應懷真心想平靖夫人年老體虛,需要歇息,平靖夫人卻又想她鑽了半天院子,自然是累了,便雙雙要回屋去,才要起身,忽然有丫鬟說道:「紹公子來了!」

  說話間,果然見一個身著雲白色錦袍的少年行過花叢,大步流星地往這邊來了。

  唐紹走進亭內,便向著平靖夫人行禮,平靖夫人道:「紹兒你從哪裡來?今兒不當值?」

  唐紹道:「回太姑奶奶,今兒原本當值,有個同僚因有事,非要跟我換了,我因想著連日來不曾給您老人家請安,好不容易得了這個空子,便忙忙地過來了。」

  平靖夫人點點頭,道:「倒是好……你見過你懷真妹妹了?」

  唐紹才又看向應懷真,仍一本正經地行禮,道:「方才也聽說妹妹在此,心中著實歡喜。妹妹若有空,以後可多來府裡陪陪太姑奶奶呢,也算是替我們都盡盡孝心。」

  應懷真不免起身還禮,口稱「哥哥」,平靖夫人看著兩人,便笑道:「紹兒,你又弄鬼,懷真是應府的人,如何替你們盡孝心呢?」

  唐紹含笑答道:「因我知道懷真妹妹聰慧伶俐,又格外跟太姑奶奶投緣,她一個人在跟前兒,比我們十個在跟前兒更叫您老人家高興,所以才這樣說的。」

  平靖夫人聞言大笑,道:「在大內當了差,嘴倒是越發地油滑會說了。」

  唐紹見老人家高興,也含笑微微垂頭,便又看了應懷真一眼。

  應懷真見他年少英武,通身一派精神,雖穿著雲白緞服,難得地竟不如何礙眼,只因他生得光明,那雲白便不覺著冷,反透出幾分暖意來。

  當下兩人便陪著平靖夫人回到了廳內,又略坐說笑了一回,唐紹時不時地就同應懷真說話,應懷真也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說,平靖夫人看著兩個,只是含笑。

  正說著,外頭忽然有人來報,道:「宮內派了人來了!」

  平靖夫人一怔,問道:「是誰來了?」

  丫鬟進門道:「是楊公公呢。」

  正問著,便聽到有個聲音笑哈哈地響起,道:「可不正是我呢?我來給老壽星請安了。」說話間,就見一個身著太監服色的內侍快步轉了進來,滿臉地笑,手中拂塵一掃,上前躬身行禮。

  平靖夫人笑道:「楊九公,你這會兒來做什麼?」

  原來這楊九公正是皇帝身邊的首領大太監,自小就跟隨伺候,在宮內也算是身份超然,人人見了便要叫一聲「九爺」,卻沒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姓。

  然而平靖夫人早些年輕時候,出入皇宮如無物,在她叱吒東海的時候,楊九公還只是個少年罷了。

  楊九公笑哈哈說道:「奴才自然是來請您進宮的,皇上說了,好些日子沒見著您了,心裡格外想念,才命奴才過來請您進宮說話呢,好歹也多住兩日。」

  平靖夫人道:「我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宮裡悶,我不喜歡,今兒也不能去……我有客人在呢。」

  楊九公早看到她身邊兒一左一右,坐著金童玉女兩個似的,唐紹他自然是認得的,另一位卻只覺得面生,便道:「這是……」

  此刻唐紹已經站起身來,走到楊九公跟前拱手作揖,道:「九公公,給您見禮了。」

  楊九公忙抬手虛扶,把唐紹上下打量一眼,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近來聽說紹哥兒進了執金禦當差?真是越發出色了!」

  唐紹便笑道:「九公公過獎了。」

  平靖夫人也對楊九公道:「你眼裡什麼人物沒見過的,不要誇壞了他。」

  楊九公才哈哈了聲兒,道:「縱然見過萬千人物,又哪裡比得上唐家人才輩出呢?」

  平靖夫人便道:「不用亂吹大氣,你且看看我這丫頭如何?」

  楊九公這才正色看向應懷真,卻見她生得靈姿秀態,容顏非俗,便詫異說道:「京內各家的孩子我也差不多盡都見過,獨沒見過這一位姑娘的?」

  平靖夫人便道:「你只說好不好?」

  楊九公搖了搖頭,歎道:「老壽星問這個我竟不知怎麼回答了……一個‘好’字竟不足以形容,在老壽星跟前,就像是觀音菩薩跟前兒的玉女似的。」逗得平靖夫人大笑。

  應懷真正起了身,聞言欲行禮,平靖夫人卻已經笑著把她又摟了回去,對楊九公笑道:「還算你有些兒眼光。」

  此刻唐紹便道:「公公不知道,這位妹妹是應公府應二爺的小姐,名喚懷真。」

  楊九公這才道:「我也早有些聽聞,老壽星跟有一家的小姐頗為投緣的,莫非就是這一位了?」

  唐紹道:「可不正是呢!」

  楊九公點頭笑道:「奴才也知道的,那位應二爺,是前幾年上京的,近來兩年又外派了,因此奴才竟然沒怎麼相處過,想不到又有這樣出色的小姐,真真難得,怪不得老壽星疼得什麼似的呢……」

  平靖夫人才道:「什麼兩年,總也有四五年了,難為她小小地年紀,竟很是懂事,半分兒也不抱怨的……罷了,我今兒是不進宮了,你回去吧,就跟皇帝說,我改日再去罷了。」

  楊九公面露苦笑之色,道:「皇上的脾氣老壽星是知道的,只怕別的人請不去您,才巴巴地派了我來,若我也請不了,回頭必然要挨一頓打呢……不然……老壽星只管進宮去,就也帶著應小姐就是了,難道皇上見了會不喜的?自然是隨您意願的呢?」

  平靖夫人聽了,又笑了兩聲,道:「虧你想得出來……竟說這話!」

  應懷真在旁聽著,心裡不免驚愕,正有些發怔,就見平靖夫人低頭看她,似是琢磨了片刻,才又笑道:「她是來做客的,我貿然給帶進宮裡去算怎麼回事兒呢?且她年紀小,我倒是怕驚嚇著她,還是罷了……你自管回去,只說是我的話:明兒她家去了再說。——若是皇帝敢為難你……回頭我替你找回來。」

  楊九公見狀,沒有法子,也不敢為難平靖夫人,只好仍舊笑著答應了,又說了兩句好話,才退後幾步,轉身去了。

  直到此刻,應懷真才知道原來平靖夫人在朝中的地位竟是如此殊然,連皇帝親自派了首領太監來請,她都能當面兒駁了,楊九公竟然還一聲也不敢吭。

  應懷真自也知道楊九公,因前世皇帝很寵愛她,她對皇宮自不是十分陌生,宮內諸人因皇帝的緣故,都也對她另眼相看,可是眾人面對楊九公,卻還是要恭敬地叫一聲「九爺爺」的,連許多大臣都只以「九公公」相稱,那時候除了皇帝,並沒有人敢對楊九公頤指氣使。

  而在前世,應懷真非但並沒如今生這般跟平靖夫人親近,甚至連她的面兒都沒見著……只隱隱地聽說過她的名頭罷了。

  而關於平靖夫人,應懷真記得最真切的一件事,卻又偏偏絕非好事。

  楊九公離開之後,唐紹複又回來坐了,便對應懷真道:「先前我說太姑奶奶最疼你,如今可相信了罷?」

  應懷真問道:「紹哥哥是什麼意思?」

  唐紹道:「太姑奶奶從未為了什麼人駁皇上的面子……這還是頭一遭兒呢,可見妹妹跟別人不同。」說著,就含笑望著應懷真,目不轉睛地。

  應懷真便笑著垂眸,平靖夫人打量兩人,便對唐紹說道:「紹兒,我不帶著懷真進宮,你是不是心裡高興著呢?」

  唐紹一怔,平靖夫人笑道:「若我帶她進宮去了,你這滿肚子的好話要說給誰聽去呢?」

  唐紹聽了,略咳嗽了聲,臉上微紅。

  應懷真聽了,忍不住去看唐紹,不料正巧唐紹也在偷眼看她,目光相對瞬間,即刻又各自避開,應懷真心中便略有些不太自在。

  平靖夫人看著兩小如此,心中歎了數聲,便忍笑道:「我方才在外頭走了許久,也有些乏了,也不能叫懷真總在這裡跟著我,沒得悶著了她。紹兒,不如你且帶你妹妹在府裡各處走走?她愛那些花兒草兒的,你留意些,只別叫刺兒紮著她,蟲兒嚇著她,好生看著才是。」

  唐紹聽了,滿心歡喜,忙站起身來,道:「太姑奶奶放心,我會好生看著妹妹的。」

  應懷真有些為難,待要不去,又未免拂逆了平靖夫人的心意,於是只好答應,便也起身。

  唐紹引著應懷真往外,一時心花怒放似的,幸虧他年紀雖小,人卻向來沉穩自持,便忍著那股歡喜,一路小心翼翼陪伴應懷真,時不時地又給她指點些假山樓閣之類,又因平靖夫人說應懷真愛花兒草兒,又特意領她各處見了些百年的紫藤,玉蘭,梧桐,臘梅等……

  兩個人差不多的年紀,唐紹且又健談,雖對應懷真有無限好感,卻仍表現的彬彬有禮,因此應懷真漸漸地便也褪去了方才那一絲不自在,又因見識了許多好花樹,也覺著心曠神怡,逐漸歡喜起來。

  兩個人從花園邊兒上,漸漸到了一處門前,唐紹便指著說道:「從這裡出去,就是我家裡了……妹妹要不要過去轉轉?」

  應懷真心中便想著說不用了,唐紹滿眼期待地瞧著她,他又為人機靈,即刻看出應懷真有些不願之意,然而他好不容易才等了這個機會,一心想同她多多相處些時候,便即刻又道:「我家裡也有好些大樹大花兒,比太姑奶奶這裡的還多……有些花兒聽說是域外傳來的,是皇上賞賜,只有御花園裡才有。」

  這也算是「投其所好」了,應懷真聽了,不免心動,於是便答應了。

  當下唐紹便又陪著到了他府裡的院子,這門相接的正是花園的側門,走不一會兒,應懷真便嗅到鬱鬱馥馥的香氣,一路走來,又見許多異樣少見的花株,譬如紫絳,南燭,夕霧,香葉紫蘇,到手香,豆蔻天竺葵等,唐紹竟大半不認得,連應懷真也有叫不出名字來的,不由欣喜非常,才覺此行非虛。

  兩人走到一處荼蘼花架下,此刻已是五月底了,荼蘼正是花末,這一處的荼蘼卻正開得好,花如雪色,紛紛揚揚,兩人走了出來,劈面又見一大叢比人高的月季,朵朵都有碗口大小,應懷真最喜這種清芬香氣,便走了過去,唐紹左顧右盼,見有一朵豔粉色的最大最好,他便伸手彎了下來,給應懷真看。

  應懷真湊上前嗅了嗅,果然清氣沁人,才要伸手握住,唐紹忙道:「妹妹留神,小心刺兒紮了手。」

  應懷真便莞爾一笑,道:「我看見了,多謝紹哥哥。」當下便掐著那朵花,低頭只是輕嗅。

  唐紹便站在她身旁,並不看花,卻只是看人,只見花面相交融,其美竟是無法以言語形容,只是一個「傾心著意」而已。

  兩人在月季面前流連許久,一個看花,一個看人,一個陶醉於花香,一個傾倒於秀色,正都癡癡地,忽然間有個丫鬟匆匆而來,便向著唐紹行了個禮,道:「少爺,老爺叫您快去。」

  唐紹聞言吃了一驚,問道:「老爺怎麼知道我……」看一眼應懷真,欲言又止。

  那丫鬟道:「老爺只是著急讓我來叫您,像是有急事,且快去罷了。」

  唐紹聞言無法,只得對應懷真道:「懷真妹妹,你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來……你萬萬別動。」

  應懷真道:「紹哥哥有事自管去,我自己回太姑奶奶處就是了。」

  唐紹忙道:「不不,沒事兒,你等我片刻,可務必等我回來呢?」任憑丫鬟催促,竟只等她回答。

  應懷真無法,只得答應,唐紹才放心似的跟著丫鬟匆匆地去了,應懷真因心愛這叢大月季,便繞著走了一遭兒,只覺百看不厭。

  正在呆看的光景,忽然有個人自身後走來,道:「懷真妹妹在看什麼?」

  應懷真回頭,不由一怔,見來人正是林明慧。

  原來明慧因跟唐府的幾個姑娘都有交情,這一日,便也在他們家裡閒談玩耍,午後幾個女孩兒都有些懶散,便不再聚著說話,有的在亭子裡發呆,有的去湖邊喂魚,有的就在花園裡閒逛。

  本有個姑娘跟明慧一塊兒,走了會兒便各自叉開了。只因先前閒話的時候,明慧早也聽她們說起今兒平靖夫人叫了應懷真過去說話,她心中便有些留意,本想找個機會見一見她,只是苦無藉口。

  正在此處徘徊,卻竟見唐紹跟應懷真在一塊兒,明慧正想著該不該露面,就見唐紹被他父親叫了去。

  林明慧見狀,才即刻現了身來。

  應懷真回頭見是她,微微意外之餘,便行禮道:「原來是明慧姐姐,沒想到竟能在此遇見。」一低頭的光景,眼前不由自主地又出現在唐府那一幕情形,應懷真心中便猜測,林明慧這會子找上她,是不是……

  當時她雖然及時抽身而退,但是秀兒不慎叫嚷了一聲,更加上被淩景深看見……只怕林明慧也是知道了。

  林明慧踱步上前,抬頭看了看那月季,才轉身向著應懷真,道:「上回雨天之時……因我亂說了幾句話,回家後爹把我訓了好一頓,叫我以後見著妹妹向你賠不是……妹妹你大人大量,可萬萬別記恨我呢?」

  應懷真聽了,便道:「那又有什麼?姐姐多心,我早就忘了。」

  林明慧凝視著她,見她面色如水,看不出喜怒好惡,便一笑道:「怪道我爹沒口子的誇你年紀雖小,可自有見識,比我不知沉穩多少……我今兒才是信服了。」

  應懷真微微一笑,垂眸道:「姐姐說笑了,我畢竟年紀小,自然有許多想的做的不周到的地方,我也自知。」

  兩人說到這裡,林明慧頓了頓,便說道:「不用自謙,若只我爹一個誇你,倒也罷了,偏毅哥哥也百般疼惜……所以我也知道你是個極好的……是了,怎麼上回,我聽說你去了唐府,卻連敏麗也沒有見,匆匆地就走了呢?」

  應懷真見她果然問了起來,便只道:「只因家中突有急事,才不辭而別。」

  林明慧便思忖著道:「那日我也在唐府……是因為有件事兒,還是敏麗求著我做的……我本來不該答應她,可捱不住她苦求……誰知竟像是做錯了,早知道就不該一時心軟應了她的。」

  應懷真微微低頭不語,林明慧道:「你可不問問是何事?」

  應懷真輕聲道:「姐姐該知道我不是個多事的人,有些事兒,知道的少一些,反而少一些煩惱。」

  林明慧愣了愣,才笑起來,道:「好好,懷真你果然是個極通透的,可不是麼……若是知道的少些,少費些力氣去做那出力不討好的事兒,煩惱自然少些呢。」

  應懷真點了點頭道:「姐姐說的很是。」

  林明慧本是要探聽那日之事,不料應懷真竟滴水不漏,說的這幾句話裡,卻依稀透出她不會多口的意思,然而林明慧因有那件事在心裡,自是有些心虛的,畢竟想討一句讓她徹底心安的話。

  於是沉吟了會兒,林明慧便又道:「妹妹,此處沒有別人,我能否問你一件事呢?」

  應懷真道:「姐姐請說。」

  林明慧便道:「倘若……有個人因為好心,答應了別人幫著辦了一件事兒,不料在這件事兒裡,卻身不由己地犯了個錯兒,當真不是她有心的,是別人、逼迫她如此……以妹妹看來,她竟是不是十惡不赦呢?若是有人察覺了此事,倒要不要告訴人去呢?」

  應懷真聽了這話,自然知道她是在問那日的事了,應懷真看一眼林明慧,見她也正死死地盯著她,急著等她回話。

  應懷真想了想,便垂眸說道:「我一則年紀小些,二來見識且少,只怕強要說也說不好……只是……私下裡想,倘若那人真是被人逼迫……或許並不是什麼十惡不赦。」

  林明慧聽了,心中稍微松了口氣,應懷真又道:「至於是不是要告訴人去……別人我卻不知道,倘若是換了我……」

  林明慧忙問:「若是你又如何呢?」

  應懷真抬眸看她,道:「若換了我,自然要先好生地想一想,這件事究竟事關何人,是不是會牽連到什麼好人?又是否會傷到這好人?……倘若真的對這好人有礙,或者傷及他的體面,我自然不能眼睜睜地袖手緘默。」

  林明慧聽了這句,臉色陡然發白,道:「你!你莫非是想……」

  應懷真看向別處,淡笑著又道:「不過,倘若真如姐姐所說,這件事裡犯錯的這個人只是被人強迫,且此事以後也不會再發生,對這位好人沒什麼影響的話,那麼別人又何必胡言亂語地揭破什麼呢?難道心裡竟不想讓他們好好相處的?」

  林明慧聽到這裡,眼圈兒便紅了起來,看著應懷真,道:「懷真……」

  應懷真歎了聲,低頭說道:「說到這裡,我倒是忽然想起來一句題外話……唐叔叔曾跟我說過,有時候……若是一樣東西到了手,便可能棄如敝履,不再珍惜,但倘若總是得不到,卻反而會心心念念……唐叔叔曾救過我的性命,是除了我爹之外我最敬重之人,以唐叔叔的為人,或許輪不到我替他擔心什麼,只是我私心裡希望……若真的得到了,便須好好珍惜,不要辜負才是,不然傷人傷己,又怎麼了局呢。」

  林明慧聽到這裡,又愧又羞,無地自容,待要說話,又不能直說,忽然聽到腳步聲響,竟是唐紹去而複返。

  林明慧忙停了口,唐紹見林明慧在場,忙見了禮,林明慧強作歡容,略寒暄兩句,便藉口離開,臨去只深深看了應懷真一眼。

  林明慧去後,唐紹問道:「林姐姐怎麼來了這兒,跟你說什麼了?看她的樣子不太好似的?」

  應懷真道:「並沒說什麼。」便又問唐紹怎麼如此快回來了,他父親找他可有事等。

  唐紹只是笑道:「並沒什麼事,且不用管,我自送你回太姑奶奶那邊就是了。」

  應懷真正也想回去呢,便笑道:「也好,勞煩紹哥哥了。」

  唐紹道:「別說什麼勞煩,若有這種勞煩,送一百遭兒也無妨的。」兩個你一言我一語,便往回而去了。

  花園之中漸漸地又歸於沉寂,那邊唐紹送著應懷真出了角門兒,就在此刻,自花叢深處悄無聲息地走出一個人來,凝視空無一人的角門處,面沉似水,眸色沉沉。

  這人卻正是小唐。

  原來先前小唐的二哥唐勇得了幾副好字畫,便叫小唐過來一塊兒鑒賞,兩人屋內品評了半天,小唐吃了口茶,便信步出來。

  因是在閣樓上,放眼便能看到花園的情形,小唐正閑看風景,忽然瞧見唐紹陪著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從平靖夫人那邊走進來。

  小唐定睛細看,卻見那人竟是應懷真,心中啞然:怪道唐紹是那樣細心體貼之態。

  小唐看了半晌,見自己的侄子對人家小心著意,百般殷勤的,他便微微笑著搖頭,心中不由想起春節時候那夜,曾聽見的唐森唐紹間所說的……當時還以為是少年一時躁動罷了,此刻親眼見了這情形,才知道唐紹果然是對應懷真動了心了。

  又見唐紹彎了一朵月季給應懷真來嗅,她只顧喜歡著看花兒,唐紹卻只盯著人瞧。

  小唐遙遙望著,看的明白,見這一對少年少女,金相玉質的,真真是羨煞旁人……看了良久,卻不知為何唇邊的笑有些掛不下去了。

  小唐便重又回到屋裡,見他哥哥仍在細細觀摩那一卷書法,他便咳嗽了聲,隨口似的說道:「紹兒今日不當值麼?」

  唐勇低頭看字兒,頭也不抬地便道:「今兒是他當值,此刻在宮內呢。」

  小唐便道:「不是吧……方才我看到他在院子裡呢,哦,興許是看錯了也是有的。」

  唐勇聽了,十分詫異,便不忙看字兒,放下來走到外間,從窗戶裡一看,頓時大怒,道:「該死該死!好好地不去當值,跑回家裡閒逛遊蕩是怎麼樣?」即刻就叫人來,命到花園裡把唐紹叫來。

  小唐便道:「想必他是有事,哥哥何必先生氣呢……」略略勸了幾句,唐勇只滿懷怒火。

  小唐抽空便又退了出來,在對面閣子上瞧了一眼,果然見丫鬟把唐紹領了回去,他正笑著,忽然目光一動,見有個人到了應懷真身邊兒,小唐端詳了會兒,便下了樓。

  此刻黃昏將至,院子裡靜了下來,小唐站在花叢之中,靜默良久,終於伸手將應懷真方才嗅過的那一支月季勾住,眼前想起她低頭輕嗅的模樣,他便不由也微微垂首,輕輕一嗅,只覺一股清芬氣息沁入心脾,除了月季之香,似乎隱隱地還有另一種幽香。

  草叢中有蟲兒開始喓喓輕鳴,小唐微微閉上雙眸,目不能視物,通身仿佛都沐浴於這股花香之中,靜寂中,卻是應懷真說:「倘若總是得不到,反而會心心念念……若得到了,便須好好珍惜,不要辜負才是……」

  只聽輕微地「哢嚓」一聲,原來是小唐手上微微用力,將那一支月季花莖給掐斷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30 11:39 PM

  ☆、第 90 章

  當夜,應懷真便留宿在平靖夫人府上。

  平靖夫人晚上要歇息之時,竟也不捨得她離開,便帶她一床睡了。

  伺候的丫鬟們見狀,都是嘖嘖稱奇,只因平靖夫人素來好靜,雖然喜歡小孩子,卻每每只愛一陣兒就罷了,因小孩兒雖則單純有趣,但若相處的熟絡了,往往便吵鬧頑劣起來,叫平靖夫人很是頭疼。

  然而對應懷真卻格外不同,如今更是叫她一道兒跟著睡,其疼惜喜歡,竟是非比尋常,絕無僅有。

  次日早上,天邊有些陰沉沉地,似要下雨,將近中午,果然便落下雨來,很快地上就濕了一層。

  應懷真本打算今日回家的,平靖夫人見落了雨,就勸她索性再留一日,應懷真因想到昨日皇帝曾派楊九公來請平靖夫人,生怕自己在此又耽擱了事情,便執意要去。

  一直到了午後,細雨淅淅瀝瀝之中,應公府裡也派了人來接,平靖夫人雖然不舍,卻也無法。

  丫鬟們早就包了若干應懷真愛吃的點心果子之類,平靖夫人又百般叮囑她改日再來,才放她出門去了。

  如此到了二門上,秀兒撐著傘替她遮雨,正要出門而去,就聽到有人喚道:「懷真妹妹!」

  應懷真轉頭一看,卻見是唐府的小少爺唐森,撐著一把傘,跟一個人正往這邊走來,略灰暗的天色之中,那人仍是千年不改的一身白衣,格外打眼,害得她每次看到有人穿白,眼皮兒都會跳一跳,幸而如今這症狀已然減輕了許多。

  唐森同淩絕快步走了過來,應懷真不免低頭行禮,唐森笑道:「懷真妹妹別多禮,這是要家去了麼?」

  應懷真道:「正是呢,森哥哥卻是要去哪裡?」

  唐森笑道:「先前淩兄弟新做了一首詩,二叔父十分讚賞,今兒特意叫我請他來說話呢,這會兒也正要相送他出去……」

  應懷真看了淩絕一眼,卻見他依舊的面無表情,應懷真便道:「既然這樣,我便不打擾了。」說著又向著淩絕一點頭,轉身欲走。

  不料唐森攔住她,笑道:「妹妹別急,只因先前我請淩兄弟來之時,他正要去你們府上……因為我才耽擱了,如今天下雨,你又正好家去,何不順便載他過去?」

  應懷真一聽,便垂著眼皮兒說道:「這個怕是不妥呢,豈不聞……」想了想,就沒說出那一句來。

  不料唐森聞言笑道:「何必又怕什麼呢?橫豎大家又不是一間屋子裡吃睡,只是同車罷了,何況妹妹還有丫鬟跟著,更不用怕了。」

  應懷真抬眼看向淩絕,本以為他會出言拒絕,不料他竟也看著她道:「若實在不便,就也罷了,不敢為難懷真妹妹,我自行去就是了。」

  唐森聽了,略覺失望,便道:「不急,下著雨呢,淋濕了豈不害病?待我去安排馬車。」

  應懷真見狀,想了一想,便說道:「就不必另外麻煩了,既然淩公子不嫌棄,那就請罷了。」說著轉身,便出門,先上了車,秀兒也跟著上去。

  唐森笑哈哈在旁邊看著,拉了淩絕一把,出門之後,淩絕便也上了車,揮手離去。

  唐森見三人都乘車去了,便才返回府中,邊走邊想:「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哈,趕明兒跟紹兒說一說,不知他可嫉妒的什麼樣子呢?」

  且說馬車往應公府而去,應懷真始終垂著眼皮兒,一絲也不肯亂看,倒是秀兒,眼睛頻頻去看淩絕,且看且羞,且羞且喜。

  原來應公府內的丫鬟們盡都知道小淩公子的才貌雙絕,加上淩絕又常常跟春暉應佩等來往,她們目睹淩絕容色,無不暗暗傾心,但是淩絕這人卻偏如高山冷雪,只可叫人遠觀,尋常連近身一些都似冒犯。

  如今秀兒得了這舉世無雙的大好機會,自然是喜的一顆心亂跳不已,起初還有些害羞,然後越看越是喜歡,又見應懷真只顧低頭垂眸地一聲不言語,淩絕也只是靜靜坐著面無表情,她便索性趁機看了個夠:只覺得小淩公子遠看極好,近看卻竟比遠看更好,除了神色略冷了些,其他一絲兒可挑揀的地方都沒有。

  車行半路,淩絕才忽地開口,說道:「我近來聽聞……應大人似乎將要回京了?不知是否真有其事?」眼睛一抬,卻是看著應懷真。

  應懷真一怔,她本來打定主意不理不睬,不言不語,不看也不聽……不料淩絕開口說的竟是應蘭風……

  這下由不得應懷真裝聽不見的,當下抬眸看向淩絕,問道:「你是從哪裡聽聞的?」

  淩絕見她果然看向自己,嘴角微微一動,繼而說道:「是聽我哥哥說的,他在林禦史身邊兒,故而得到的消息大概是准的,你也知道了?」

  應懷真心中一陣喜悅,既然連林沉舟都收到消息了,那麼應蘭風今年多半是要真的回來了……一想到一年將過一半兒,那麼應蘭風回來之期只怕也是不遠。

  應懷真難掩心中歡喜,便微微地笑了,道:「我只是隱約聽人說了一句,只是不敢就信,既然林禦史也這樣說,多半是真了。」

  淩絕點頭說道:「這些年來應大人在外奔波,必然是吃盡了苦頭,故而才有‘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之妙句,且喜這詩又是絕好的意境,實在叫人讚賞不已。」

  應懷真見淩絕更是稱讚起自己的父親來,不免意外,便道:「你也喜歡父親寫得這一首詩呢?」印象中淩絕一直都自負才氣,絕少稱讚別人的詩詞如何,這還是她前生今世第一次聽他贊一個人,那人卻是父親。

  淩絕一笑,似冰消雪融,說道:「這是自然了,我對應大人的欽佩無以言表,其實從那一首‘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之時,我便已經十分傾倒,只恨當時大人並不在京,因此竟無法得見。」

  應懷真忽然聽他說起這句來,心中卻是一動:這首詩明明是前世淩絕所做,被她拿來給了應蘭風的……如今……

  應懷真心中滋味難明,便又低下頭去,不再言語。

  淩絕見她本來喜氣洋洋,忽然之間神情轉作暗淡,他心中納悶,自省了一番,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句話又說錯了,才叫應懷真不高興了。

  於是車內複又沉默下來,片刻,倒是秀兒開口,含羞說道:「淩、淩公子……你的詩卻也是極好的,我們府裡人人讚歎呢。」

  淩絕本不想理會這丫頭,然而見應懷真不言語,不免也說道:「那算不得什麼,寫一百首又如何,只恨比不上‘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這般的根骨凝重,意境深遠。」

  應懷真聽到他又贊這句,心中倒不由有些感慨,便並不抬頭,只輕聲說道:「淩公子雖推崇我爹,何必太妄自菲薄呢,你寫得詩自然也是極好的。」

  秀兒素來雖都聽說大家贊淩絕才氣橫溢,然而她只約略認識幾個字罷了,又怎麼懂淩絕方才那句話的意思呢?聽了應懷真說,才也跟著亂點頭,道:「必然是極好的呢,我雖不懂,卻也知道。」

  應懷真聽了這一句話,倒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便看了秀兒一眼,笑道:「你既然不懂,卻又知道什麼?」

  秀兒歪頭說道:「我雖不懂,可是入耳就覺得好聽,自然就是極好的呢?」

  應懷真聞言,只覺得這一句話聽來可笑,但是細細一想,卻竟然自有其道理,於是便微微點了點頭。

  淩絕見她終於又開口說話了,心中竟暗暗松了口氣,隱約聽著雨點打在車頂上,砰砰有聲,淩絕便道:「這雨仿佛有些大了。」

  應懷真聽了,就也歪頭看向車簾處,秀兒見狀,上前撩起半邊兒簾子,便往外打量,一眼看去,便道:「可不是的呢?又下大起來……小姐快看,那些人都在亂跑呢?」

  應懷真聽了,就也看了一眼,果然見天色陰沉的越發厲害了,風從簾子外吹進來,依稀帶著些細雨,濕淋淋地幾分難受。

  應懷真微微皺眉,正要叫秀兒放下簾子,忽然淩絕說道:「這條路是往應公府的麼?」

  應懷真見他如此說,不由一怔,秀兒卻道:「不是往府裡的又是往哪裡呢?」應懷真還未反應,淩絕回頭,自己掀起簾子看了會兒,忽然變了臉色。

  應懷真一邊問:「怎麼了?」一邊也看,果然隱約覺著不是往府裡去的路,便喃喃道:「莫非是車夫繞路了麼?」

  淩絕盯著她看了會兒,便起身到了車門口,把車門打開,道:「怎麼路走的不對?」

  車轅上只一個趕車的,頭戴著斗笠,也不言語,淩絕探身往前看了一眼,忽然看見城門在望,頓時就知道不好,忙喝道:「你是要去哪裡?還不停車!」

  那趕車的聽了這句,便嘿嘿笑了兩聲,仍是不停車,此刻身後應懷真也急著問道:「怎麼了呢?」

  淩絕顧不上回答,便要出來去攔住那人,不料才一動,那趕車的手肘一甩,一記捶心肘便狠狠地撞在淩絕胸口,淩絕猝不及防,頓時整個人猛地跌回了車廂裡頭,便撞在應懷真跟秀兒身上。

  秀兒見狀,已經尖叫了一聲,應懷真睜大雙眼,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只先喚淩絕,卻見他閉著雙眼,竟是已經暈厥過去。

  風馳電掣之間,那馬車已經出了城,下雨天守城門的士兵也查的不嚴,又見車是應公府的,便連叫停都沒停,就放了行。

  此刻那雨下的越發急了,那馬車飛速駛出去,極快地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且說是夜,小唐回到府中,給唐夫人請安之後,就去見了敏麗,卻見敏麗正拿著一卷詩詞來看,見他來了,便起來讓座。

  小唐見她神情倒也安和,便道:「雨夜讀書,倒是好意境,只是別只顧盯著看,留神眼睛才好。」

  敏麗笑了一笑,道:「又有什麼呢,左右瞎不了的。」

  小唐聽了這句,略覺刺心,便道:「你心裡可還是不如意的?」

  敏麗垂了眼皮,道:「人生不如意,倒是十有八九,哪裡就處處那麼如意,何況我也只是聽母親跟哥哥們的罷了。」

  小唐一聽,就知道敏麗心結難釋,便思忖著說道:「哥哥知道,你……心裡多半也是怨著我的,只是……以後你便也明白,哥哥是為了你好,才……」

  敏麗眼中便緩緩見了淚光,轉開頭去許久,便道:「何必又說這些呢,我只明白的是,哥哥總不會有心害我。」

  小唐聞言,微微一笑,道:「別的你想不開倒也罷了,只記得這一句,我就心滿意足了。」

  敏麗回頭看著他,小唐伸手便握住敏麗的手,兄妹兩個對視許久,敏麗終於也點了點頭。

  自敏麗房中出來,小唐便回到自己房中,一進門,便嗅到一股淡淡清香,他低頭一看,才見到桌上白釉玉壺春瓶裡,放著的那一支獨自盛放的月季,正是昨兒他拿了回來的,因已經放了一天了,桌子上便落了幾片花瓣。

  小唐見狀便走了過去,見燭光下這花兒幽幽發著暗香,自有一股將開已開,將謝未謝的悠然孤寂之美。

  小唐怔怔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舉手,要拿出來湊近了看,不料手指才拈住花莖,忽然指腹上一陣刺痛,他急忙撤手,指甲輕輕在那刺痛處一掐,就見一顆血珠很快冒了出來,燭光下那一滴血紅,暗如墨色。

  小唐皺著眉頭,將那手指放進口中,雨夜乍見血光,不知為何,一瞬間小唐的心竟驚跳起來。

  正在此刻,忽然聽到門外腳步聲響,小唐聽出這腳步聲並不是府內丫鬟,心念一動間,便想起一個人來,頓時三兩步走到門口,猛然將門打開。

  門口處,梁九舉起手來正欲敲門,不防小唐正開了門,便問道:「何事?」

  梁九見狀,便壓低嗓子道:「出事了……應家小姐下午從平靖夫人處離開,卻不曾回到應公府,公府派人尋找,竟是各處不見。」

  小唐聽了這話,從腳底升起一股冷氣來,極快襲上心頭,他雖知道從平靖夫人府裡出來的應家小姐除了應懷真別無他人,還是懷著一絲僥倖問道:「是懷真?」

  梁九點頭:「正是懷真小姐,另外……」

  小唐心涼如水,道:「快說。」

  梁九眉頭一皺,稍微歎了口氣,這個表情小唐卻是並不陌生的,這預示著梁九接下來要說的,必然比方才說過的情形還要糟,小唐一時竟微微窒息。

  卻聽梁九說道:「應公府本來派去接人的馬夫,被發現死在他住所的床下,方才我已經叫木師父查驗過了……這殺人的手法,像極了兩個月前從刑部大牢逃走的金飛鼠。」

  梁九隻說是「金飛鼠」,小唐卻深知道這三個字其實是何意,五年前,刑部以斷送了兩名好手為代價,將臭名昭著的採花賊金飛鼠緝拿歸案,他在刑部吃了五年牢飯,卻在兩個月前突然越獄了,因為這兩個月來毫無動靜,故而要捉拿他無異於大海撈針,卻沒想到,他再次動手,卻竟是向著應懷真。

  小唐一時頭暈目眩,手指上被花刺紮破的傷處更是鑽心的疼,梁九見他臉色不對,忙扶了一把,道:「大人……現在該如何是好?」

  小唐閉起雙眸,深吸一口氣,再睜開雙眼,已經恢復昔日的冷靜,他立刻邁步出門,同梁九往外快步而行,一邊飛快地說道:「即刻通知京兆尹,九城巡防司,叫他們各自派人,連夜搜尋,我要搜遍九城!再叫刑部巡捕們帶兵準備,我即刻去請旨開城門,城郊三十裡都要搜遍。另外,大理寺裡善追緝的那幾個,手頭的案子都放了,都給我調來……」語氣森然吩咐完畢,一張原本溫和俊美的臉,暗影之中冷絕似修羅。

  梁九應命,又說道:「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告訴大人……」

  小唐揚聲命小廝備馬,道:「快說。」

  梁九說道:「馬車上除了一名丫鬟外,還有淩大人的弟弟……小淩公子。跟懷真小姐一塊兒失蹤了。」

  小唐一怔,腳步略頓了頓,才一點頭道:「知道了。」轉身欲上馬之時,忽然又叫梁九,梁九忙上前來,小唐低聲說道:「切記,‘應家小姐’半個字兒也不能提及,只說是搜捕要犯!」

  梁九一聽,心中即刻明白小唐是何意:若是給人知道了應懷真被採花賊劫走……縱然人能救回來了,只怕這名聲也是毀定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30 11:41 PM

  ☆、第 91 章

  大理寺那邊負責偵緝的十幾人,原本是小唐在的時候一手帶起來的,也算都是心腹,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便整肅妥當,只等下命。

  梁九明白告訴他們要找的乃是採花大盜金飛鼠,有可能已經逃出了城去,如今只等小唐那邊請旨開城門。

  其中一人聽了,便道:「總算要拿這賊了麼?還以為刑部的大爺們都把他拋之腦後了。」

  另一人介面笑道:「當初緝拿歸案之後,就該立刻殺了,好吃好喝供了五年,又給他逃走,如今果然生事。不知這次遭殃的是哪家小姐?」

  梁九微微皺眉,正要喝止,卻聽又有人說道:「正是費死勁兒拿到手的,所以才不捨得殺了,還指望著他往外吐東西呢,若是死了,他先前偷走的那些稀世奇珍之類,豈不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梁九聽到這裡,才將他們喝住,正色道:「這件事是唐大人親自吩咐的,你們都醒覺著些,不該說的話切記萬萬不可亂說,若是找到了人,唐大人自有恩賞。」

  眾人才屏息靜氣,肅然躬身,齊聲道:「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且說小唐匆匆地便要入宮請旨,誰知才到半路,便被人攔下,道:「毅少爺,平靖夫人叫你即刻到府裡一趟。」

  小唐聞言就知道平靖夫人必然也聽說了……驚問:「怎麼姑奶奶也知道了?」

  那人道:「原本都怕驚擾了平靖夫人,所以不敢告訴,是丫頭們私底下議論,不知怎麼就給夫人聽見了。」

  小唐無法,只好暫時改道,匆匆到了府上,入內相見,見平靖夫人坐在榻上,滿面憂怒之色。

  小唐忙跪地行禮,平靖夫人不待他開口,便道:「懷真出事了?」

  小唐聽了「出事」二字,心裡難過,便道:「姑奶奶且不必過於著急,我正想法兒搜救。」

  平靖夫人問道:「可知道是誰做的?」

  小唐哪裡敢說「採花大盜」,只說道:「目前已經有了眉目,是個一貫綁了人勒索錢財的強賊。」

  平靖夫人聽了,點頭道:「倘若只是為了錢,那就好說,只別是為了……」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略微出神。

  小唐心中著急想去請旨,又不敢催促平靖夫人,卻見她思忖片刻,微微搖頭,喃喃說道:「不可能會這麼快……」

  小唐心中一動,便喚了道:「姑奶奶……莫非有話跟毅兒說?」

  平靖夫人回過神來,定睛看了他一會兒,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凜然,半晌,才緩緩說道:「沒有別的。我只是想跟你說,畢竟懷真是從我這裡回家才出的事,你務必、一定要把她好好地找回來……這一次若是安然無恙,以後……你也要替我多留心……要時刻保全她的安危。」

  小唐聞言,只覺得這話雖則是情理之中,可……又仿佛另有一層意思在內,此刻也顧不得深究了,便正色道:「毅兒明白!」

  平靖夫人才道:「既然如此,不必耽擱,你且快去罷!」抬手輕輕一揮,緩緩地低了頭。

  小唐又磕了頭,才退了出來,轉身出府。

  小唐才出了府,還未上馬,門邊兒又有一個人忙迎上來,道:「唐大人!小人在此等候多時了!林禦史大人請您過府!」

  小唐聞言,心中轉念,他知道林沉舟此刻必然也已經知道了,也隱隱猜到林沉舟叫人請他過去是為了何事,然而此刻,他卻並不想從命。

  小唐便道:「我知道了,此刻我要急著進宮,待會便去!」說著,也不等那人開口,便翻身上馬,打馬急奔,頭也不回而去,那隨從叫了幾聲,眼見追不上,只得作罷。

  夜雨飄飛,只有馬蹄聲陣陣急促,眼看宮牆在望,小唐一抖韁繩,正要快馬加鞭再追一步,忽然卻見前方宮道路口上,停著兩匹馬,不偏不倚攔在路上。

  兩邊有隨從挑著燈籠侍立,在細細雨幕之中,燈籠的光也顯得朦朦朧朧。

  小唐一怔,緩緩放慢了馬速,兩邊兒的距離越來越近,很快他已經看清來人是誰,——其中一匹馬上之人正是林沉舟,他旁邊的那位,一身黑衣隱在暗夜之中,卻是淩景深。

  小唐見狀心中長歎,只得翻身下馬,向林沉舟見禮。

  林沉舟哼道:「我早就料到你絕不會去見我,故而我特意來此等候了,唐侍郎!」

  小唐聽他如此稱呼自己,自然也知道林沉舟動怒了,便單膝跪地,道:「恩師容稟,我並不是故意違背恩師的意思,只是如今性命關天……片刻也耽擱不得,才……」

  林沉舟喝道:「才令你什麼也不顧的,居然連九城畿防都動用了?」

  小唐倒吸一口冷氣,森森雨氣幾乎沁入五臟六腑,他知道此刻不能跟林沉舟爭鋒,便微微低了頭。

  果然林沉舟道:「九城畿防,非亂時不得任意調動,你明知後果如何,卻仍是任意妄為,我素來只當你是個最沉穩可靠的,沒想到如今,竟只為了區區一個……」

  說到這裡,林沉舟便長長地歎了口氣,只道:「為了她,便甘願自毀前程麼……」

  小唐默然立在雨中,雨水自額角彙集,順著鬢邊流下來,因為微微低頭,那雨水便斜斜滑落,最後從嘴角到了下頜,一搖墜落,瞧起來就像是一滴淚墜下一般。

  林沉舟說的小唐又何嘗不知道,但是雖然明知,卻並無選擇,此刻他心中也並不為什麼前程擔憂,卻反而惦記著那個總是或笑或顰,或嬌嗔或平靜如水,聲聲叫著他「唐叔叔」的女孩子。

  靜寂之中,淩景深翻身下馬,來到小唐身前,雙手一拱,同樣屈膝跪倒,道:「求大人網開一面,我弟弟也在車上,同樣不知所蹤,若要降罪,我願意領受所有責罰,只求時機緊迫,望仍是放唐大人去尋人。」

  小唐轉頭看向淩景深,卻見他也已經是濕透了,雨水從發端無聲流下,濃黑的雙眉皺著,臉色卻更透出幾許慘白來。

  林沉舟冷道:「如今你們都不聽我的話了?」

  小唐才低頭道:「恩師恕罪,只是,我又何嘗不明白恩師乃是一片愛護之意,但、但……」

  林沉舟冷笑了幾聲,說道:「但是你關心情切,便自亂陣腳,縱然叫你調動九城,把整個京城翻了個遍又能如何?你當我是因你任性妄為動怒,卻不知我更惱你就算鬧得如此大陣仗,畢竟也是白鬧一場,竟全沒有什麼用!」

  小唐愕然,跟淩景深對視一眼,便抬頭看向林沉舟,卻見林沉舟微微仰頭,慢慢地吐了口氣,才說道:「罷了,以後再說就是了……你且聽好,方才我已經細審問了九門守城,從中午到黃昏之時,從西城門有一輛應公府的馬車出城,當時下雨,守衛又見是公府的車馬,便不曾攔阻。」

  小唐見林沉舟放他一馬,略松了口氣,他心思轉動甚快,聞言便道:「那倘若是賊人故布疑陣,馬車出城只是為了誘敵之計,實則他藏身城中呢?」

  林沉舟肩頭狠狠一垂,無奈說道:「我知道你已經調動了大理寺的偵緝好手,只須讓他們到西城門處查探一番,便知道我說的對不對。另外……城內只須叫京畿司跟刑部巡捕們出動就是,九城巡防那邊,我已經派人止住,不然的話,明日早朝,那些言官們一個人一句,你便死無葬身之地了!」

  小唐聞言,心中感激,低頭道:「多謝恩師保全!」

  林沉舟又道:「你不必入宮了,自去辦事罷了,橫豎已經都鬧起來,我便去替你請旨。」

  小唐知道林沉舟是一片好意:若是言官彈劾之類,便是林沉舟在他身前擋住了。這也是林沉舟息事寧人保他前途的苦心,小唐越發感激,便點頭稱是。

  林沉舟又道:「對了,讓景深也跟著去吧,你們齊心協力,好生把人找回來。」

  淩景深正要求此事,聞言也忙拱手領命,林沉舟才看了兩人一眼,調轉馬頭自去了。

  背後,小唐同淩景深雙雙起身,彼此對視一眼,小唐道:「小絕怎麼會在車上?」

  淩景深道:「我已經問過了,下午時候他在唐府那邊做客,大概是隨著懷真一併乘車回來的。」

  小唐又問道:「你可知道是何人動手了?」

  淩景深聽了這句,牙關咬緊,嘴角的肌肉也隨之抽了抽,臉色微微有些猙獰,道:「我怎會不知,這才是叫我最擔心的。」

  小唐疑惑看他,淩景深道:「你也知道先前我是管刑部大牢的,那金飛鼠被關了五年,因為上頭有令,須叫他吐出藏寶的地點,因此隔三岔五便會用刑催逼……他自然跟我是極相識的,也……恨我入骨。」

  小唐聽他如此說,心中才即刻明白:若是金飛鼠恨淩景深入骨,那麼……倘若給他知道淩絕是淩景深的弟弟,那麼……

  淩景深仰頭看天,億萬雨絲從天而降,暗夜沉沉,一絲兒星光自然也是沒有的。

  淩景深喃喃道:「若真因我而害了小絕……我可……怎麼辦好呢?」

  小唐抬手在他肩頭一按,道:「那賊人殺了應公府的車夫,可見是早有預謀,他並想不到小絕會也跟著上車,他的目標想來只是懷真,不會格外針對小絕。」

  淩景深知道他是安慰之意,便點點頭,道:「走吧!」

  小唐同淩景深兩個翻身上馬,頃刻到了西城門處,見昔日手下的一個偵巡上前,道:「大人請看!」雙手高高舉起。

  小唐定睛一看,卻見他的手心裡捧著三兩片花瓣,有兩片大概是被踩過,已經揉爛破損,還有一片倒是完好,花瓣微微翹起,中間點綴著些許晶亮雨點兒。

  此處是城門要地,又哪裡會有花瓣出現?那偵巡說道:「屬下方才審問過下午看守城門之人,說是馬車經過的時候從側車窗灑落的,只是發現的時候車已經出城了。」

  說著,湊近一步又道:「這種花兒喚作‘琉璃繁縷’,有些罕見,京城內有栽種的不過是三四家。」

  小唐拈著那一片花瓣,隱約記得平靖夫人府的花園裡也有這種花兒。

  卻聽淩景深在旁邊低聲道:「那丫頭喜歡花草兒,這大概……是她撒落的?」

  小唐心中一陣微慟,忽然之間耳畔聽到狗叫的聲音,小唐忙回頭,卻見梁九帶著幾個人飛快而來,有兩個人手中各自牽著一條細腿長頸的犬兒,兩條犬兒昂首闊步,很是精神。

  梁九上前見禮,說道:「大人,方才這兩位公公前來,說是平靖夫人跟皇上借了這兩條靈緹,它們最能尋物,望能幫得上忙。」

  小唐自也去過皇宮的珍禽園,知道這兩條靈緹也是從域外進貢而來的,血統珍貴,平常是皇帝打獵的時候才會動用,當下點了點頭,道:「好極。」

  頃刻間,林沉舟也請下旨意來,本來入夜的話京城城門嚴禁打開,但今夜卻是破了例,大理寺的眾偵巡們翻身上馬,嚴陣以待,其他隨行士兵也蓄勢待發。

  火光閃爍,諸人無聲,只是屏息看著眼前,巨大的西城門在面前緩緩打開,而城門外暗夜無邊,冷風無聲無息推入,令人渾身微寒,兩條靈緹也像是察覺了異樣,沖著暗影紛紛叫了起來。

  小唐道:「出發!」於馬上一揮手,頓時之間馬蹄得得,鎧甲鏗然,眾人一湧而出!

  幾乎與此同時,在城郊的一處廢棄破廟之中,應懷真昏昏沉沉之中,鼻端嗅到一陣枯焦氣息,熏得她無法呼吸,咳嗽了兩聲,慢慢睜開雙眸。

  映入眼中的卻是隨風飄動的塵幔,上面還結著蛛網,她微微轉頭,猛然又見到一個青面獠牙的人正盯著自己,應懷真忍不住低呼了聲,再仔細一看,卻見竟是個陳舊掉漆的塑像罷了。

  這一刻,應懷真才想起來下午之時發生了什麼。

  當時在車內淩絕發現不對,卻被那車夫一肘打昏,應懷真才要呼救,那人袖底一抖,扔進一物,嘶嘶發聲,冒出濃煙,嗆得人無法出聲。

  秀兒驚慌失措,仍在尖叫,應懷真舉起衣袖遮住口鼻,忽然腦中一陣暈眩。她本正欲想法子,然而渾身的力氣卻像是被抽沒了似的,極快之間聯手都似抬不起來。

  頃刻間,秀兒的尖叫聲也極快地消失了,風吹起車簾,吹進一絲冷風夾裹著細雨,應懷真忽然有一刻清醒,她來不及多想,察覺手搭在一物上,模糊記得是什麼,便拼命地從那錦雲袋兒裡摸索出一把花瓣,本來輕飄飄的花瓣此刻卻竟有千鈞重一般,壓得她不堪重負。

  應懷真咬著牙,在意識徹底消退之前,舉手靠近車視窗,此刻已經沒有力氣再撒手,風已經迫不及待地把她手中捏著的幾片花瓣卷走了……

  守門的士兵只瞧見車窗處似有只玉手輕輕一閃,旋即不見,那馬車如風似的出城,只有數片花瓣,零零落落從空中飄墜地上。

  火卷著枯樹枝,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音,焦枯的味道便也是從這一堆火上傳出的。

  應懷真掙扎著動了動,轉頭卻見淩絕正在旁邊,雙眸閉著,也似暈厥未醒,秀兒卻不知所蹤。

  應懷真心頭一動,試著叫道:「淩絕,淩絕……」才叫了兩聲,就聽到外間有數聲呼叫聲音傳來,依稀聽來似是秀兒。

  應懷真大驚,急忙要起身,卻見手被繩子捆著,雙腿也是毫無力氣,正震驚無法之時,腳步聲響氣,那哭叫的聲響也越發近了。

  應懷真情急之下,忙裝作昏迷不醒的模樣,微微低頭,實則眯起眼睛,便看外頭的情形。

  頃刻間,就見有人走了進來,手中拉扯著一人,把那人往地上一推,那人便倒在地上,衣衫均是破損不堪,頭髮散亂,滿面淚痕,竟正是秀兒。

  應懷真眼見這情形,雙眼忍不住便睜大,正驚心動魄之時,那一雙著厚底麂皮靴的腳卻直直地向著她走來,應懷真渾身忍不住微微地發抖,不敢再看,忙緊緊地閉上眼睛。

  那人走到跟前,應懷真忽然覺著一支粗糙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她不敢睜眼,卻知道對方正在仔細打量自己,這一刻,渾身毛骨悚然,簡直將要崩潰。

  卻聽那人嘖嘖了兩聲,道:「真是個難得的美人兒……可惜只能看不能碰!」聲音裡又是垂涎,又像是無比惋惜。

  應懷真幾乎忍不住尖叫起來,卻忽然聽到身邊有人道:「你究竟是什麼人,想做什麼?」居然是淩絕醒來了!

  那人聞言,便放開應懷真,應懷真的心驚跳不已,竟是前所未有的感激淩絕在這時候出聲,耳畔聽那人道:「你又是什麼人?」

  淩絕冷冷說道:「我是她的哥哥,你若是有什麼怨仇,不要為難小女孩兒,只沖著我來便是了。」

  應懷真渾身戰慄,聽了這個聲音,卻只是無端地想哭。

  那人桀桀笑了兩聲兒,道:「小子,你不用著急,橫豎一個都逃不脫的。」

  此刻,地上秀兒便嗚咽兩聲,爬起身來,似是想逃,那人猛然回身,舉手抓住秀兒的頭髮,便將她揪了過來,抱在懷中。

  應懷真因低著頭,只見秀兒雙腳幾乎淩空,雖看不見那人在做什麼,耳畔卻聽到極為噁心的聲響,以及秀兒哭泣求饒的聲音。

  應懷真雖然怕極,卻再也無法忍受,便竭力大叫了聲,道:「住手!」

  那人聞聲,便停了動作,轉頭看來,望見應懷真之時,雙眼又亮了幾分,如餓極了的人看見無上美味。

  淩絕見狀,忙向著她身邊靠了過來,低聲喝道:「妹妹別做聲。」

  原來方才應懷真叫淩絕的時候,他隱約已經醒了,只是還未來得及答應,那賊就已經進來了,於是淩絕也便不動聲色,只是看賊人竟欺辱應懷真,他自知道應懷真是怕極了,才出聲相擾。

  那人即刻便把秀兒鬆開,秀兒跌在地上,慌忙蜷縮身子,退到一個角落去,瑟瑟發抖。

  應懷真這才看清楚此人的面孔,見他生得頗瘦削,顴骨高聳,眼窩深陷,滿臉的淫邪惡相,她心中只是驚懼,竟無法出聲。

  一直到被淩絕輕輕一撞,才又有幾分清醒,便顫聲說道:「你、你是什麼人?我哪裡得罪過你?你究竟要如何?她、她只是我的丫頭,你別為難她!」

  那賊人一直湊近過來,道:「我是什麼人?我倒是想當你的夫君,只是……」死死地盯著應懷真,口中噴出的氣息令她幾欲作嘔。

  冷不防淩絕喝道:「你若是要財,多少我們也能給,只別造次!」

  那人被淩絕打斷,便又看他,忽然仔細打量了淩絕幾眼,道:「你這討嫌的模樣跟這說話的口氣……倒是像一個人……你說你是什麼人?」

  淩絕哼道:「我是她的兄長,你若是不為求財,而為報仇,那找我也使得!」

  那人聞言,一揮手,「啪」地一掌摑在淩絕臉上,淩絕猝不及防,身子跌在應懷真身上。那人冷笑道:「你當我金大爺是傻子不成?應公府的幾個小子我見過,沒見過有你!再敢說一句謊話,大爺擰斷了你的脖子!」

  應懷真轉頭看去,見淩絕身不由己地斜倚在她的肩頭,嘴角已經見了血跡,神情卻依舊冷峻如初。

  應懷真渾身戰慄,那賊卻不再理會淩絕,又看向應懷真,望著她膽怯的模樣,便笑道:「好美的小丫頭,我金飛鼠閱女無數,雖也見過幾個絕色,跟你一比,竟都算不了什麼了……偏偏不能動……」

  說到最後,這人咬了咬牙,忽然道:「雖說不能就吃了,好歹嘗一嘗也是好的……」說著,便捏住應懷真的下巴,竟似要親她一樣。

  應懷真又怕又是嘔心之極,拼命搖頭,又哪裡能掙脫?正無法可想,淩絕喝道:「你住手!我哥哥是跟隨林禦史身邊兒的淩大人,你若敢動我這妹妹,將來必然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這人一聽,驀地撒手將應懷真一松,轉頭看著淩絕,似笑非笑道:「你說什麼?哪個淩大人,可是……昔日裡管刑部大牢的淩景深?」

  淩絕見他知情,便道:「不錯。我哥哥且跟唐家三公子交好,我妹妹也是唐三公子甚是疼惜的人,東海王家裡你也該知道,你膽敢動她一根指頭,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們也絕不會放你甘休。」

  這人聽了淩絕的話,眼中卻透出幾分思量之意,想了片刻,便又笑起來,道:「先前我被關在刑部大牢五年,生不如死,難道還怕什麼不成?想來真真是老天有眼,竟送了個仇人到我手上……」

  淩絕不明白這話,這人便道:「你當大爺是誰?正是赫赫有名的玉面金飛鼠,當初一不留神被刑部的人捉拿,關押刑部大牢,正是你哥哥叫人百般折磨我,害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過了五年……如今你倒是落在我手上,你說我該怎麼報答淩景深對我的厚待呢?」

  淩絕聽了,心中暗驚,也知道不好,但他素來是一張冷臉,面上便絲毫驚慌之色也沒有,只冷冷道:「既然落在你手裡,便任憑你處置罷了,只是你又跟她們有什麼仇?」

  金飛鼠才要回答,忽然眼珠一轉,舉手又是一個耳光下去,便笑道:「臭小子,果然跟淩景深那廝一個德性,都是這樣狡詐會欺瞞人!差點兒中了你的計!」

  淩絕雪一樣的臉已經被打的紅腫一片,偏偏雙眼還是冷冷清清,道:「只會沖著女孩兒下手的賊人,也說別人狡詐會欺瞞?」

  金飛鼠怔了怔,本來盛怒,忽然心中一轉,便看看淩絕,又看看應懷真,笑道:「我知道了,原來你這小子喜歡這小丫頭,所以總是想著護著她呢?」

  淩絕嗤之以鼻,道:「你不僅無能,而且愚蠢,我豈會喜歡她……早已經說過,只當她是我妹子罷了。」

  金飛鼠目光變化不定,望著他清秀絕倫的容貌,忽然道:「可惜金大爺不喜兔兒,倒是可惜了……」

  淩絕即刻明白他的話中之意,一時慍怒,臉上便紅了,金飛鼠見了,倒覺得有趣,便伸手摸向他臉上,道:「你小子生得這樣,真真是白瞎了這張臉,若是個女孩兒……」

  淩絕本是好潔之人,最厭別人碰他,何況是被這低賤齷齪之人碰觸,頓時渾身繃緊,臉色微變。

  偏偏金飛鼠覺著他的肌膚細膩,不輸女孩兒,又見他神情見緊張之色,便越發放肆,淩絕忍無可忍,道:「滾開!」

  金飛鼠笑道:「我忽然想到一個法子……淩景深知道了必然也覺著有趣……」說著,手搭在淩絕肩頭,微微用力,只聽「嗤啦」一聲,淩絕的衣裳已經被扯破了。

  淩絕心中駭然,任憑他再冷靜,此刻也忍不住微微戰慄,不願再看面前這張嘔心的臉,便閉了閉眼,就在這時,聽到應懷真尖聲叫嚷道:「你又算是什麼東西!我用不著你來護著!」說著便掙扎起來,奮力向著淩絕撞了一撞。

  淩絕被撞得歪倒地上,金飛鼠手上落空,一時怔然,不知為何原本嬌滴滴被嚇得一聲都不敢出的女孩兒為何忽然暴怒起來。

  應懷真大罵了幾句,竟從地上跳起來,伸腳往地上的淩絕身上亂踢亂踹,一邊兒罵道:「可知我心中最恨的就是你?我是生是死要怎麼樣,都跟你不相干!你這混帳東西!用不著你對我假惺惺的!你再裝一裝試試看!沒得只叫我噁心!」

  她發瘋似的踢了一陣兒,到底是體弱,便踉蹌跌坐地上,仍是看著他,咬牙切齒地叫道:「你縱然要死,也到別處去死,死的遠遠兒地最好!只萬萬別為了我死,我受不起,也不想要!我只恨不得前生今世從來都不曾認得你過!」

  淩絕歪倒在地上,被她踢了幾下,並不覺得如何重,還不如被金飛鼠打了兩巴掌更疼,但是聽著她一聲一聲罵著,此刻又看過去,卻見應懷真跌坐地上,頭髮微微散亂,眼中含淚帶傷似的,狠狠地說了這幾聲,他一時心中震動,又且一陣迷惘,心中只是想:為什麼她竟會說這些……又不像是偽裝的,可是這些話,字字千鈞一般……無端端又是從何而來?

  淩絕可並不記得自己曾做了什麼跟她不共戴天之事。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30 11:50 PM

  ☆、第 92 章

  應懷真一番亂踢亂打,又大罵了一頓,渾身力氣已是耗盡,更加上觸動昔日心情,望著淩絕說完之後,眼中的淚再也忍不住,便滾滾地落了下來。

  兩個人一個跌倒塵埃,一個坐在地上,一個震驚相看,一個模糊了淚眼,這郊野破廟之中頓時又是一片詭異的寂靜。

  秀兒縮在角落,一聲兒也不敢出,金飛鼠看看淩絕,又看看應懷真,忽然嘖了聲,道:「我原本以為是你這小子喜歡上了這丫頭,倒沒想到是丫頭喜歡上你這小子……」

  淩絕聞言,心中震動,一時竟然無言。

  應懷真卻怒駡道:「你這賊在瞎說什麼?誰喜歡他?我像是瞎了眼的人麼?你這該死的賊活該天打雷劈!」

  金飛鼠被劈頭一頓罵,一怔之下,又怒又笑,道:「小丫頭,別不識好歹,若不是你金大爺還有些憐香惜玉的心思,如今你早已經是個死人了,還敢罵我?」說著,眼神冷颼颼地看著應懷真。

  淩絕暗暗憂心焦急,生怕應懷真惹怒了這金飛鼠,這種喪心病狂之人,一氣之下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來。

  淩絕正想開口,卻見應懷真微微低頭,思忖片刻,便歎了口氣,說道:「我雖然不知哪裡得罪了人,卻也自知如今的情形,竟是活不了的……」

  金飛鼠見她不再亂罵,這般垂首哀婉的模樣卻更叫人心動,他便邪笑道:「那也說不定,倘若你這小丫頭識趣兒……大爺倒可以考慮考慮……」說著,便摸著下巴,覷著應懷真,滿臉不懷好意。

  應懷真淡淡一笑,道:「我是公府之女,此番被劫,縱然不被你所害,名聲受損,以後也自然再無活命之理……你且熄了那邪心野望,只快快殺了我便是。」說著,便冷然看向金飛鼠。

  金飛鼠見她一身素服,火光映動之下,更見冰肌玉顏,朱唇鳳眸,秀婉多姿,雖然是肅然求死,但越發多幾分聖潔之美,令人心動不已。

  金飛鼠雖有心殺她,但見其容其色,一時卻又有些下不了手,只覺得這樣美人兒,雖不能動,多看片刻都是好的,心念幾轉,卻終究並沒出手,只笑說:「橫豎你們都是要死,什麼時候死,卻看我高興罷了。」

  此刻火氣氤氳,更有香氣慢慢繚繞,金飛鼠嗅得這股香氣,更是神魂顛倒,便道:「方才抱你進來之時,便覺著有一股香氣……莫非小丫頭是身上自有奇香?」一邊兒說著,口水幾乎都流下來,恨不得便撲上去聞一聞罷了。

  應懷真聽了這句,忽然說道:「我在車上曾有個袋子的,你可給我扔了不曾?」

  金飛鼠一怔,道:「什麼袋子,要那個做什麼?」

  應懷真心中焦急,面上卻還是淡淡地,只道:「裡頭是我采的一些好花兒,我是最喜歡花香氣的,如今眼見快要死了,還求您大發慈悲,把那個袋子還給我,縱然是死,也要讓我抱著花兒一塊兒死罷了。」

  金飛鼠聽了這句,雖然詫異,卻更笑道:「想不到你跟我倒是一個癖好,金大爺愛採花,你卻也是一個樣……我們豈不是志同道合呢?」說到這裡,看著應懷真,更是心動。

  應懷真也並不斥責,只微微低頭,道:「勞煩您成全,讓我死也死的安心,多謝了。」

  金飛鼠聽她溫聲軟語,十分受用,便道:「小丫頭就是事多,也罷……誰讓你生得這樣美呢?」說著起身,果然往外而去,走到門口,忽然停住腳,回頭看向三人,又森冷說道:「不要跟大爺弄鬼,不然的話……便是自己找死!」

  說話間金飛鼠便出去了,應懷真看一眼地上的淩絕,便道:「你無恙麼?」

  淩絕掙扎著坐了起來,轉頭看向應懷真,望著她的眼睛,低聲問道:「方才你罵我,是因想要救我對麼?」

  應懷真聽了,只是轉頭不答。

  淩絕見她不回答,只好默默地又道:「如今是怎麼樣,我們趁機逃走可好?」

  應懷真道:「這個地方必然人跡罕至,他又有武功,只怕跑不出兩步,仍是給捉回來,反而不好。」

  淩絕點了點頭,道:「那你叫他拿那個袋子是為了什麼?」

  應懷真不回答,只是看著秀兒,輕聲喚道:「秀兒……」

  秀兒本嚇得動彈不得,聽了應懷真喚她,便「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連滾帶爬地過來,抓住應懷真的胳膊道:「姑娘、姑娘救我……」

  應懷真道:「別出聲,也別怕……」目光落在那一堆燃燒的火上,便問淩絕道:「這燒得可是桐木?」

  淩絕見她忽然問起這個,便也看過去,見那用來燒火的像是些廢棄了的圍欄等物,被折斷了扔在火堆中,上面依稀可見曾雕琢過的花紋。

  淩絕看不出來究竟是什麼木頭,倒是秀兒抽泣著說:「是……我在廚房裡幫過一陣兒,有時候便用這木頭燒火,便是這個味兒的。」

  淩絕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應懷真卻不回答,只是閉起眼睛來細想,秀兒見她不做聲了,又哭道:「姑娘,他把我……我該怎麼辦?」仍是驚怕不已,便嗚咽著哭起來。

  應懷真睜開眼睛,卻不知該怎麼安慰秀兒好……只是叫她不要哭罷了。

  還未說兩句話,卻聽腳步聲響起,原來是金飛鼠去而複返。

  金飛鼠走進門來,見三人靠在一塊兒,並不曾動,便嘻嘻笑道:「算你們識相!」說著就走到應懷真跟前,把那袋子放在她的膝上,道:「小丫頭,大爺對你可好?」

  應懷真望著那袋子,不由道:「能不能煩請鬆開我的手呢?」

  金飛鼠聞言,故作驚愕之色,道:「我竟忘了,你為何不早些同我說?白受了苦。」說著,就惺惺作態地繞到應懷真身邊,抬手去給她解那繩子,靠近之時,複又嗅到淡淡幽香,一時更是起了無限惡念。

  應懷真鬆開手,她的肌膚嬌嫩,手腕上已經被磨破數處,輕輕抖了抖,才得放鬆,金飛鼠看得口水橫流,無法,就仍抓住秀兒,道:「少不得拿你一用。」

  秀兒厲聲尖叫,抓住應懷真的手,只叫:「小姐救我!」

  應懷真忙也拉住秀兒,叫道:「別為難她!」

  金飛鼠已經迫不及待,眼睛且都紅了起來,便嘶聲道:「好罷,不是她,便是你!小丫頭,你自己說就是了!」

  應懷真一震,不知該如何回答,正在此刻,淩絕忽然冷然說道:「你真真是天下第一卑鄙無恥!倘若再給刑部擒住,我哥哥必然有百般的法子,讓你再也不能出來為禍!」

  金飛鼠先前因為知道他是淩景深的弟弟,還想折辱他來著,只是被應懷真一撞打亂,才忘了這件事,忽然見淩絕又如此說起,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便把秀兒扔到一邊兒,走到淩絕跟前道:「你不提老子倒也忘了……老子可聽說,你那狡獪無恥的哥哥待你如珠似寶,可如今在老子手中,可知你連一條狗也不如!」

  金飛鼠說著,便將淩絕踢倒地上,複一腳踩到他的腰間,獰笑道:「該怎麼收拾你呢?用什麼法子報答淩景深才最好?是了,你這小子生得招人厭,不如,就先弄花你的臉?」他說著,左右瞧了會兒,便信手把一根燒著的木棍拿起來,在淩絕臉前晃了兩晃。

  熾熱的火炭靠近,淩絕幾乎睜不開眼,直到如今,卻仍是不見張惶之色,只是微微冷笑地看著金飛鼠。

  金飛鼠大怒,腳下微微用力,淩絕悶哼一聲,身子微微蜷起,額頭差點碰到那火棍上去,一縷髮絲卻直晃上去,頓時發出「嗤啦」一聲,室內散發一股燒焦的味道。

  淩絕的臉被火烤的通紅,又或者是疼得,汗從額頭滲出,卻又飛快被烤幹。

  金飛鼠哈哈大笑,道:「看你小子以後還怎麼見人呢?」才要把炭火往前一送,忽然應懷真叫道:「你住手!」

  金飛鼠回過頭來,眯起眼睛看她,道:「方才我說什麼來著,你這丫頭是喜歡這小子,心疼了?」話音十分陰森。

  應懷真冷冷道:「你別會錯了意,你是沖我來的,他本來不必捲入此事,所以是因我連累了他,我很不喜歡這個人,所以一點兒也不想欠他的情。」

  金飛鼠皺了皺眉,道:「小丫頭花花腸子就是多,若是我恨一個人,就恨不得用天下最狠的法子折磨他。」

  應懷真淡聲道:「可對我來說,兩不相欠,兩不相干,才是最最好的。」

  金飛鼠歪頭看了她片刻,卻見她一邊兒說話,一邊兒把不知什麼花兒扔到那火堆裡去,金飛鼠便道:「你是在做什麼?」

  應懷真屏住呼吸,又怕他生疑,便道:「我想把這些花兒燒了,讓它們跟我同去。」說完後,便暗中狠狠一咬舌尖兒,一股痛意散開,才覺清醒了幾分。

  金飛鼠嘻嘻一笑,道:「你這丫頭真是越來越合我的口味了……」便故意又嗅了一會兒,道:「果然是香……」才說了一句,忽然眼前微微發暈,手中的火棍便晃了一晃,有些握不住。

  就在這時,應懷真忽地叫道:「淩絕!」

  淩絕聽了她喊了聲,幾乎想也不想,雙手從背後猛地抽出來,便握住那火棍,往金飛鼠的臉上用力一砸!

  金飛鼠渾然想不到他的雙手竟掙脫開了,更沒想他竟會有此著,只聽「嗤啦」一聲,室內散發著肉皮兒燒焦的味道,金飛鼠遭受重創,慘叫連連,一時竟睜不開眼。

  淩絕把火棍抽出來,將雙腳上的繩子飛快地燒開,與此同時,應懷真把剩下的所有花瓣往火堆上一扔,花瓣兒遇著烈火,飛快地被捲入,燒灼,那些一時半會燒不透的,便悶出一股子濃濃地煙氣。

  應懷真飛快沖過來拉住淩絕,又回身拉起有些昏昏沉沉地秀兒,三個人便往外跑去。

  外頭仍是夜雨連綿,眼睛一時半會兒適應不了夜色,應懷真一個踉蹌,差點兒被什麼絆倒,淩絕用力將她拉住,緊緊地便抱入懷中。

  乍然如此,應懷真倉促中抬頭看向淩絕,隱隱看到他的眼色,卻忙將他一把推開。

  又往外摸索了會兒,才從這破廟中跑了出來,站在門口,猛然見四野空曠,竟不知道身在何處?三個人都是倒吸了一口涼氣,身後廟內,卻傳來金飛鼠慘烈的嘶吼聲,隱隱叫道:「我要你們死的苦不堪言!」

  應懷真打了個哆嗦,此刻才覺出後怕來,一咬牙,正要往前再跑,淩絕忽然說道:「他方才拿你的袋子,回來的很快,且此地在郊外,他殺了我們不可能徒步離開,馬車定也在此處!」

  秀兒被雨水一澆,才清醒過來,轉頭看了會兒,忽然指著左手幾棵大樹後面,道:「在哪兒!」

  三人忙跑到樹下,果然見馬兒被栓在此處,忙解開繩子,此刻應懷真跟秀兒已經爬上車,淩絕也才上車,就見一道人影,踉蹌著從廟內出來了。

  三個都知道這是金飛鼠追了出來,秀兒已經又驚叫一聲,忙又捂住嘴,應懷真也是心有餘悸,顫聲道:「快……快走!」

  淩絕從未趕過馬車,此刻卻也別無選擇了,便把馬兒一打,道:「駕!」

  那馬兒倒也乖覺,聽了人揮鞭,便邁動四蹄,往前而去。

  那馬兒沿著來路,撒開四蹄一陣亂跑,漸漸地便看不到身後金飛鼠的身影了,應懷真跟秀兒擠在一塊兒,此刻才稍微心安了些。

  車行過山路之時,忽然間聽到一聲冷笑,然後只聽「砰」地一聲,有什麼從天而降砸落在車頂上。

  秀兒跟應懷真頓時驚叫起來,淩絕忙回頭,卻也嚇得魂不附體,卻見車頂上趴著一個人,正對他獰笑著說:「說罷,你們究竟要怎麼死呢?」

  幸虧是暗沉雨夜中,對方的面容便也不能十分看清,可是那種驚懼之意卻有增無減。

  淩絕舉手,揮動鞭子甩了過去,金飛鼠一把拽住,稍微用力,淩絕不肯撤手,頓時被拽了出去,從馬車上跌了下去,竟被摔在山路旁邊。

  金飛鼠嘶啞笑了幾聲,從馬車頂上鑽進車廂,秀兒尖叫數聲,卻又無聲無息,竟是已經被嚇暈了過去。

  金飛鼠大笑,一把把應懷真先扯了過去,道:「我真真是小看了你這丫頭……本來想讓你死的好看些……如今、可就怪不得我了!」

  應懷真嗅到他的傷口散發出的血腥氣,又聽得這樣惡毒的聲音,幾乎也快暈過去,便尖叫一聲,舉手亂打亂踢。

  金飛鼠不費吹灰之力將她壓住,卻聽身後傳來淩絕的聲音,叫道:「應懷真,懷真!」聲聲淒厲,如絕望一般。

  應懷真正驚恐無措之時,聽到淩絕的聲音,微微轉頭,卻什麼也看不到,一時之間心痛如絞,便忍住淚,只是道:「你最好快些殺了我!不管是誰人指使你如此,你若還不動手,待會兒即刻有人來救我,便是遲了!」

  金飛鼠道:「我難道還會中你的計不成?這荒山野嶺,除非有天兵天將來救……」

  身後淩絕兀自撕心裂肺地大叫「懷真」,應懷真忍無可忍,哭著沖著車後方向大叫道:「淩絕你住口!不許你叫我的名兒!我不要在死之前還聽到你叫我!你住口住口!」

  聲嘶力竭叫了數聲,猛然間用力向著金飛鼠撞去,金飛鼠猝不及防,頸間到臉上的燙傷頓時一陣劇痛,一時又厲聲嚎叫起來。

  應懷真趁著他鬆手的機會,猛地推開車門,也不看路,直接往旁邊縱身跳下。

  幸虧此刻馬兒因無人驅趕,已經放慢了許多,應懷真滾在草叢裡,吸足了雨水的冰涼草葉圍著她,涼意提醒著她此刻尚還活著。

  應懷真呆了呆,便慢慢地爬起身來,才搖搖晃晃地站穩,就見馬車之後,有個人一步一趔趄地趕來,叫道:「懷真……應懷真……」喊了兩聲,聲音裡就帶著哭腔。

  應懷真呆呆地看著黑暗中的那個人,不能相信那就是淩絕。前世她百千期望他會如此真情流露地喚她,卻沒想到,今生,竟是在這種情形下……他莫非……是在為她的死而難過?可是此刻的她,早已經不需如此了!

  正愣愣間,淩絕忽然又大叫了聲:「應懷真!」

  夜色中,應懷真看不清淩絕眼中的恐懼之意,卻能察覺身後襲來的那種冷然的致命氣息……然而此刻她卻再也不想逃,也不想再躲,甚至想要徹底一了百了,倒也是好。

  從馬車上隨著躍下的金飛鼠,對應懷真自是恨之入骨,此刻也沒了邪念,只是一心一意地先殺了她再說,正伸手探向應懷真的脖子……以他的手勁兒,只要輕輕一用力,那極美的玉頸就會如雪白的藕段一樣,清清脆脆容容易易地斷開。

  不料,在他的手還沒碰到應懷真的肌膚之時,耳畔便聽到隱隱地吼叫,如犬吠,又如虎嘯,緊接著而來的,是如雷一樣的馬蹄聲。

  金飛鼠吃了一驚,不能置信地回頭,卻見黑暗的山路上,打頭的是兩條似虎似豹的野獸,一邊奔跑一邊發出狺狺低吼之聲。

  金飛鼠不由地後退一步,忽然間想到應懷真在側,剛想抬手把她拉過來擋在身前,一剎那,耳旁卻聽到有物事尖銳破空的聲響,金飛鼠來不及躲避,已然勁風撲面,「朵」地一聲,那才抬起的右手無力地垂下,肩胛骨上插著一支長箭,箭尾兀自顫巍巍地微微抖動。

  金飛鼠膽戰心驚,情知真的來了救兵,而且絕非等閒,當下便顧不上應懷真了,拔腿往回就逃。

  「懷真!」沉沉夜色之中,有人大叫了一聲。

  應懷真怔怔站著,恨不得即刻死了,一直到聽了這個聲音,心神才有些驚動。

  她無法置信,緩緩地轉過身來,卻見在正前方,有一匹馬正飛奔而至,她明明看不清馬上的人是誰,可卻已經知道了那是誰,而一想到那是誰,本來悽惶無邊的心居然便安穩下來。

  眼淚驀地就湧了出來,只不過這一次卻並非是因為恐懼或者傷心,應懷真沙啞著嗓子,喃喃叫道:「唐叔叔……」

  她極想快些跑到來人身邊而去,但是身體卻似已經不是自己的,才走了兩步,身子一晃,便往前栽倒過去。

  與此同時,電光火石之間,那一匹高頭駿馬已經到了身前兒,馬上的人腳勾著馬鐙,俯身下去,手腕一抄,及時地將她攔腰一抱。

  應懷真只覺身子忽悠悠地騰空而起,下一刻,便被他極溫柔地擁入懷中。

  應懷真昏頭昏腦,睜開眼睛,便嗅到自己親手所制的那「透骨玲瓏」的味道,從未有一刻曾覺著這味道如此叫人心安,她微微抬起頭來,卻正對上小唐的目光,雖是暗夜,卻如見星光。

  小唐一手持韁繩,一手抱住她,道:「懷真……」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血腥氣,一瞬五臟六腑都疼了起來,忙鎮定心神,道:「懷真不怕,唐叔叔在這裡。」

  應懷真聽了這句,猛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牢牢地便抱住了,臉靠在小唐懷中便無聲地哭了起來。

  這一刻,就仿佛時光倒轉,又回到了在齊州街頭,她從拐子懷中猛然掙向他時候那時候的情形,而這一次不同的是,是小唐主動找到了她。

  小唐此刻已經勒住了馬兒,只是穩穩地抱著懷中之人,察覺她的身子因為哭泣而輕輕抖動,正要再安撫兩句,卻見一匹馬越過身邊,直沖前方而去。

  小唐一怔,定睛看去,卻見金飛鼠在前逃竄,兩隻靈緹已經給訓犬師給喚住了,卻另有一人飛馬趕上。

  小唐心中察覺不妙,才叫了聲:「刀下留人……」

  才剛出聲,就見暗夜之中刀光一閃,小唐眼見黑暗中一大團烏沉血色飛濺蕩開,金飛鼠往前兩踉蹌一步,撲倒在地。

  而那動手之人翻身下馬,往前急奔而去,把地上的淩絕緊緊抱住,依稀仿佛,不知是哽咽聲還是安撫之聲。

  應懷真聽了動靜,忽然想到淩絕跟秀兒,才要抬頭,小唐已經伸出手掌輕輕捂住了她的眼睛,道:「不怕,已沒事了,懷真不必看……唐叔叔會料理妥當,帶你回去。」

  應懷真聽了這個聲音,一顆心才安定下來,便重又埋首在他懷中,嗅著他身上透骨玲瓏的氣息,又累又倦,又受驚過甚,不知不覺竟昏昏沉沉睡著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8-30 11:51 PM

  ☆、第 93 章

  長夜寂寂,風雨如晦。

  小唐把披風從身後拽過來,將應懷真仔細裹住,小心妥帖地護在懷中。趕路之餘不時低頭查看她的境況,見她靠在自己胸前,依稀只能看到半面容顏,若明若晦,頭髮亦有些散亂地搭在臉頰上,看來格外可憐。

  小唐看了頃刻,不由便伸出手去,將雜亂的髮絲輕輕替她撩開。

  梁九先率人先行一步進了城,等小唐一行人入城之後,城門口已經有兩輛馬車等候,小唐抱住應懷真,翻身下馬,本來動作已經極小,應懷真卻猛地醒了來,手握住他胸前的衣裳,微微抓緊了些,雙眼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小唐見她受驚,忙道:「別怕別怕,已經進了城了,如今換乘馬車……」

  應懷真怔了怔,忽然問道:「你可跟我一塊兒麼?」

  小唐一愣,心中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溫聲安撫道:「唐叔叔哪兒也不去,就隨車護著懷真……」

  應懷真定定看了他片刻,眼中之色,分明是想叫他陪著自己不要離開,可卻終究沒說什麼出來,只微微垂了眼皮,輕聲道:「我知道了……」她便掙了掙,想讓小唐放自己下來。

  小唐見她懂事,心中一歎,便道:「你不要動。」說著,便解開自己的披風,仍是把她裹住,頭臉也遮住大半,才抱著她走到馬車邊兒上。

  此刻車廂打開,有個侍女探身出來,從小唐手中把懷真扶住,半扶半抱地接了進去,車廂門才又關上了。

  小唐見馬車調頭而行,卻並不急著上馬,只是回頭去,見身後淩景深才也把淩絕送到另一輛車上。

  一抬頭看見小唐看著自己,淩景深便向他一點頭,道:「改日說話。」

  夜雨瀟瀟,有萬千雨絲於兩人之間雜亂紛飛,燈籠之光透出迷離之色。目光相對頃刻,小唐便也微微點頭,兩人各自上馬,分道而去。

  應懷真上了馬車,見車廂內已經有兩個侍女在,她此刻並不願說話,加上身上又疲倦疼痛,便只悶低著頭而已。

  只聽其中一個侍女說道:「外頭冷,又遭了雨,姑娘且先抱著這個手爐暖暖。」

  另一個也說道:「還是讓姑娘躺著最好,這鵝毛枕頭軟和又妥當,給姑娘枕著。」

  兩個人和顏悅色地說著,竟無微不至地扶著應懷真,讓她慢慢歪倒在柔軟的褥子上,又把那事先準備好的手爐放在她的懷裡抱著。

  應懷真見狀,心裡那股不安才又緩和了幾分,此刻她身上裹著的還是小唐的披風,上面沾染著透骨玲瓏的香氣,仿佛還有他身上略熟悉卻又陌生的氣息,應懷真出了會兒神,懷中緊緊地抱著手爐,不知不覺又朦朧睡了。

  不知多久,馬車便停了,應懷真聽到耳畔有人說了兩句什麼,接著,身子又落入那個叫她安心的懷抱,應懷真懵懵懂懂睜開眼睛,燈籠的光芒下,才把眼前的容顏看的明白。

  應懷真不由喚道:「唐叔叔……」

  小唐垂眸看她一眼,微笑道:「說了會陪著你的呢。」

  應懷真心中微微惶惑,且又歡喜,只顧看他去了,竟沒留意此刻馬車停歇的所在,此地竟並非應公府,而是平靖夫人府上。

  等她察覺異樣的時候,小唐已經抱著她進了門,那兩個侍女也悄悄地跟在身後,另外自另有人把後面一輛馬車上的秀兒也接了進內。

  小唐走進二門內,應懷真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人在平靖府上,不由意外且又覺緊張,便道:「唐叔叔,為何不送我家去?」

  小唐向著她笑了一笑,才又安慰說道:「你現在這樣兒,若是此刻回去,豈不是驚著一片?你的母親見了必然更也憂心,若問你出了何事,又該怎麼回答呢?這也是姑奶奶的心意體貼,她早派了人去通知我……」

  原來自從小唐離開平靖府上之後,平靖夫人此夜不寐,只坐等消息,時刻又派人出去探聽可有回信。

  而小唐在找到應懷真之後,便也立即派人回來送信,平靖夫人得知之後,就也立刻叫人去應公府上,只說是應懷真貪玩兒,在平靖府裡的一處屋子裡累得睡著了,派人細尋才終於找到。

  又說應懷真因如此之故,竟著了涼,若是冒雨再顛簸返回,只怕對身子不好,平靖夫人就再多留她住幾日就是了。

  平靖夫人派去的人,是她身邊兒最頂用的侍女阿慶,是個最能說話辦事、善察人意的,平日裡就連小唐兄弟們見了她,都要畢恭畢敬叫阿慶姑姑,但凡知道平靖夫人的人,便知道阿慶,十分體面。

  阿慶把上述說罷,就笑道:「我們老夫人說了,雖然是女孩兒家頑皮才鬧出這件事兒來,不過且瞧在老夫人的面兒上,不要生真姐兒的氣才好,真姐兒在府上,倒是個妥妥當當的好孩子,都是我們老夫人照顧不當,竟叫她生了病,若就這麼回來,又哪裡過意得去呢?還請老太君跟各位太太奶奶們見諒,且留真姐兒在我們府裡住上兩日,改天我們老夫人親自來府上賠禮呢。」說著,便含笑微微躬身行禮。

  應老太君聽了這一席話,哪裡還有分毫不悅?忙說:「使不得!快別如此!」安品不等吩咐,就過去扶住了阿慶。

  應老太君便笑了起來,便環顧周遭,道:「其實下午說人不見了,我心裡就也不信的,好端端地人怎能不見了,必然是小孩子貪玩兒,指不定鑽在哪個角落裡睡著了也是有的……你們這些人只是不信,竟沒頭蒼蠅般亂嚷亂吵,瞎著急起來,如今可不是知道了呢?倒是又叫平靖夫人操心了……竟該是我們去賠禮才是,哪裡有讓她來跟我們賠不是的呢?真真是羞臊我們呢!」說著就又呵呵地笑了起來。

  應夫人陳少奶奶等都點頭稱是,也便跟著笑。

  此刻許源便也笑道:「叫我說都怪懷真,等她回來,別的倒也罷了,老太君跟夫人必也是捨不得責怪……只是且得讓二嫂子打她一頓才是呢,自打下午聽說人不見了,二嫂子急得什麼似的,瞧那嘴上,即刻就長了個火瘡。」

  應老太君笑著點頭,道:「說的很是,我們雖都不捨得打她,可她娘老子打她一頓倒是使得的。」

  說著又看向李賢淑,果然見嘴唇邊兒一顆紅腫,便歎道:「這下子雨過天晴了,你可也放了心了罷?又上什麼火呢,懷真那丫頭整日悶在家裡,籠子裡小雀兒似的,我瞧著也怪可憐見兒的,難得平靖夫人跟她投緣,索性讓她在那府裡多住兩日,也高興高興。」

  李賢淑原本焦心的跳腳,聽了阿慶這一番話,那一顆心才又回到肚子裡,心裡已經念了千百次的佛祖菩薩,聽了應老太君這般說,忍不住就掉下淚來,便拭淚笑著說道:「老太君說的很是……只是改日等她回來了,我倒是要好好地打一頓才好,年紀也不小了,總是惹事,鬧得兩府的人雞飛狗跳,都掛心了這許多時候,她倒是好,自個兒睡得又著了涼。」

  阿慶便笑道:「少奶奶管教管教就罷了,只是可萬萬別打狠了,不然我們平靖夫人也不依的呢?」

  應老太君又是一陣兒笑,也道:「我也是頭一個不依呢!」眾人其樂融融,轟然大笑。

  如此應公府那邊兒便偃旗息鼓,瞧著是一片風平浪靜了。

  且說應懷真聽了小唐所說,心中著實感激,才明白平靖夫人暗中竟為自己做了這許多:試想今夜為了尋他們,弄得幾乎地覆天翻,倘若消息傳了出去,必然更是滿城風雨……平靖夫人特意派阿慶過去說了這番話,讓大家都以為應懷真只在平靖府上,自不會往別處去想了。

  小唐抱了應懷真入內,見了平靖夫人才將她好生放下。

  應懷真雙足落地,雙腿已是酸軟,難以住腳,小唐在旁忙扶住她。

  此刻裹在身上的披風也摘了去,燈光之下,平靖夫人見她素服之上血跡點點,頭髮微微散亂,臉色如雪,眼淚便已經流了出來,竟只顫巍巍上前,將應懷真一把抱入懷中。

  應懷真見平靖夫人如此,亦是鼻頭發酸,便喚了聲「太姑奶奶」,頓時也哭了起來。

  小唐在旁邊看著,一顆心也似沉入水底,原本是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又加上事情倉促並沒有時間細看,一路回來之時,也只用披風裹著遮蓋……此刻才見應懷真身上竟這般狼狽。

  只因她因為李老爹去世的緣故,近來不穿豔色衣裳,這會兒穿著的,便也是一件米白色的衫子,下襯著玉色的裙子,如今身上各處,或星星點點地沾著血跡,或沾泥帶水,甚至有幾處還殷著綠色的草汁子,委實觸目驚心。

  平靖夫人落了淚,小唐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正要出聲,平靖夫人忽然止了淚,抬頭看向小唐道:「你今夜做的很好,不管如何,是把懷真給帶回來了……如今我要領她進內整理梳洗,時候不早了,你若有事,自先去做便是,改日再說話。」

  小唐只好拱手道:「是。」答應一聲後,又看向應懷真。

  此刻平靖夫人便握住應懷真的手腕,要拉她到內室去,應懷真隨著走了兩步,便回過頭來看小唐,雙目依依,似有話訴。

  小唐本正滿面憂愁,見她回眸相看,便忙露出笑容,含笑向著她悄悄地一擺手,應懷真才一步三回頭地跟著去了。

  兩人去後,小唐卻並不離開,左右踱了幾步,終究忍不住,便也跟著往內而去,還未到平靖夫人臥房處,就聽到旁邊的一間房內傳出人聲,竟道:「快些把這碗湯喝了。」

  小唐一怔,微微駐足,聽到裡頭有人哭道:「這又是什麼湯?好姐姐們,是不是毒藥,你們要把我毒死呢?求求你們饒了我。」

  小唐聽出這是應懷真丫鬟秀兒的聲音,不由皺眉。

  忽然聽裡頭笑了兩聲,起先那個丫鬟便道:「你這蠢丫頭,哪裡就要毒死你了?快些乖乖喝了,是為了你好呢!」

  秀兒又是哭道:「若不是有毒,你們為何不跟我說是什麼呢?我死倒也不怕的,好歹叫我見我們家姑娘一面兒……」

  那丫鬟便歎了聲,道:「你這丫頭果然是呆極了,這哪裡是毒藥呢?你聽著,這是避……」

  說到這裡,那丫鬟的聲音便放低了許多,小唐耳目極佳,卻明明白白地聽清楚了,心頭不由一震。

  只聽裡頭秀兒又抽噎了兩聲,道:「真的?謝謝姐姐們好心,我喝,我喝……再多喝一碗也是好的。」

  裡頭的丫鬟聽了,又是笑又是歎息,道:「這呆丫頭。」

  小唐聽到這裡,便忙邁步走開了,順著走廊而行間,卻更是憂心忡忡,難以開解。

  如此將走到平靖夫人臥房之外,見門口站著兩個丫鬟,房門緊閉,裡頭燈火輝煌。

  小唐左右看了會兒,不敢靠前,只顧仔細聽去,卻偏偏聽不到一絲聲響,他心焦如焚,忽然又懊悔自己為何沒有早一些找到應懷真,正在徘徊之時,便見有個丫鬟端著個木盆走了出來。

  小唐便不做聲,只等那丫鬟走了過來,才喚了聲,道:「小環姐姐!」

  小環聞言停腳,見是他,便笑說:「毅少爺還沒去呢?在這裡是做什麼?可還有事?我去告訴老夫人一聲兒……」

  說著正要走,小唐將她攔住,道:「不必告訴姑奶奶去,我沒有別的事,只是……小環姐姐,懷真……她傷的如何?」

  小環見問,才明白過來,便抿嘴一笑,道:「原來是問這個……」看小唐雙眸之中滿是憂慮,便忙止了笑,道:「少爺放心罷了,我們都看過了,雖然瞧著可怕,但畢竟都是些皮外傷,手腕磨破兩處,腳踝也像是崴著了,頸子上大概是被什麼枝子劃了一下,傷口不深……不要緊的……就是小姐的皮肉兒太嬌嫩了,一看倒像是極厲害似的。」

  小唐略松了口氣,心中卻仍還有一絲遲疑,只是卻不好開口問出來。

  小環卻心裡明白,見左右無人,便又低聲悄悄兒地說道:「除了這些傷外,就沒別的了……放心罷了,老天保佑,並沒有給禍害了。」

  小唐聽了這句,雙眼中竟一陣微微發熱,有些難受,一時說不出話來,想笑一笑,卻也笑不出來,便抬手在額上一按,忙先回轉身子去,此刻眼睛都已經濕了。

  半晌小唐才又回過頭來,面色已經平靜,眼睛仍是微微發紅,道:「多謝小環姐姐。」

  小環見他這樣,自有些明瞭他的心情,便微微點了點頭,道:「若真出了事兒,又怎麼做人呢?雖然如今好端端地,可若真傳出去,又有誰信什麼呢,必然會有許多是非口舌冒出來……少爺放心就是了,老夫人也都有吩咐,我們又都是跟著老夫人多年的心腹人,今晚上的事兒,我們死也不會對外面兒透露一個字兒的。」

  小唐見她果然明白,便才笑了笑,又看向那木盆道:「這裡是什麼?」

  小環道:「是小姐換下來的衣裳,夫人叫我拿去燒了。」

  小唐聽了,微微揭開那木盆上蓋著的一塊兒布幔,低頭看一眼,竟不敢細看,便忙又蓋好了,道:「燒了也好,燒了罷了。」

  小環也笑道:「少爺若沒別的事兒,那我先去了呢?」

  小唐便讓開一步,請那丫鬟先行。小環離開之後,小唐又看一眼前方那緊閉的房門,徐徐地出了口氣,才回頭往外也自去了。

  應懷真沐浴過後,平靖夫人所派的侍女給她的傷處小心上了藥,又換了乾淨的衣裳。

  那侍女便笑道:「姑娘穿上這身兒,跟先前氣質有些不同,卻像是換了個人兒,想必我們老夫人年輕時候也就是這個模樣了。」

  應懷真聽了這話,又看著衣裳的料子做工,心中一動,便道:「這個……莫非是太姑奶奶曾穿過的?」

  侍女道:「可不正是呢,雖然有了點年歲,這料子卻著實是極好,也難怪,老夫人的衣料都是上用內造的,有些是各地進貢的……都是極難得的呢。」

  應懷真道:「我也見這針織跟花樣跟別的不同,只是我怎麼好穿她老人家的衣裳呢?」

  侍女笑道:「難不成又如何,莫非穿我們的?那要折煞我們了……半夜三更,也不好去跟幾位小姐討罷了。」

  應懷真走到穿衣鏡前看了看,鏡子裡的人隱隱約約,似不像自己了,她想到平靖夫人年輕時候是如何的英姿颯爽,自己卻是這樣……便抿嘴笑道:「我哪裡配穿太姑奶奶的衣裳呢……好好地衣裳,倒給我穿壞了。」

  正說著,便見平靖夫人進來,聞言笑道:「你若不配,誰又配呢?又說什麼穿壞了?白放著才是擱壞了,只要你不嫌是我穿過的便罷。」

  應懷真便欲行禮,平靖夫人拉住她,道:「怎麼還改不了這多禮的毛病?」當下扶著她的手到了榻邊坐了,頃刻,丫鬟送了一碗人參定神湯上來,平靖夫人親督促看著應懷真喝了。

  半晌,應懷真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此刻才微微地神魂歸位了,便問道:「太姑奶奶,唐叔叔出府去了?」

  平靖夫人道:「已經去了,怎麼,你可有事尋他?」

  應懷真微微搖頭,道:「並沒別的事,只是想著……因為我又勞動這許多人……還未曾謝過呢。」

  平靖夫人笑道:「這是他應該的,又謝什麼?」

  應懷真低下頭去,略歎了口氣,才道:「這世上又哪裡有什麼應該的呢,非親非故,已經救了我兩次性命了……若加上那回太姑奶奶去我們府上的事,我欠了唐家三次了,只怕欠的太多,還不了。」

  平靖夫人握住她的手,道:「那就不用還,誰還敢跟你討不成?偏偏你身子這樣,又愛想這許多事!快些老老實實地給我早些安歇便是了。」

  應懷真才也笑了笑,當夜,便又同平靖夫人一塊兒安歇了。

  如此,應懷真在平靖府上又住了三日,才返回了應公府,此一回,隨行的卻有兩名侍衛,應懷真本想問他們是不是小唐所派,轉念間卻又罷了。

  回到公府之中,不免四處先請安,應老太君也並沒說什麼,只簡單問了幾句而已。

  李賢淑便領著應懷真回了東院,到了家裡,李賢淑就把丫頭們都打發出去,把房門關上,應懷真見狀,心中一跳,便笑道:「大白天地,娘幹嗎關了門呢?」

  李賢淑回過身來,望著應懷真道:「這會兒沒有人,你快跟娘說實話,你不見了那天晚上,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呢?」

  應懷真心中已猜到如此,便道:「又有什麼事兒?不過是因為貪玩兒睡著了,也沒跟人說……半夜才知道鬧出事來。」

  李賢淑冷哼了聲,上前一步,把她的手拉出來,道:「那這手上是怎麼回事兒?」

  應懷真一驚,不料李賢淑竟看出來了,才要扯謊瞞過去,李賢淑目光一動,眼神便直了,將她的領口微微一歪,果然看見脖子上一道半寸長的傷痕,雖已經癒合,卻仍是清清楚楚。

  李賢淑直著眼睛,便道:「這又是怎麼了?也是睡著了弄的?」

  應懷真忙把她的手推開去,便道:「這是……我因為摘花兒,給花枝劃了一下……手上不過是跌倒的時候磕破了,昔日我在泰州的時候不也經常爬樹鬧事,也常不免傷著這裡傷著那裡的,娘怎麼大驚小怪的呢?」

  李賢淑瞪著應懷真,半信半疑,當初平靖夫人派了阿慶來說了那一番話,雖然李賢淑似吃了定心丸,可心中卻仍不免懷疑。

  起初找不到應懷真之時,她本就急的半死,又偏偏聽進寶來稟告,說是滿城裡搜什麼江洋大盜,弄得陣仗非常,李賢淑雖不忍就往壞處想,可終究母女連心,那一夜她心驚肉跳,眼皮也亂跳不已,總覺得會出事,幾乎自己沖出府去找人罷了……忽然說是在平靖府裡睡著了,知道人到底無事,雖然安心,卻不能全信。

  此刻好不容易盼著應懷真回來了,李賢淑便想問個究竟,不料應懷真一口咬定是貪玩所致,其他的任憑她怎麼審問催逼,只是紋絲不吐。

  李賢淑不免又問秀兒,秀兒也一口咬定是在平靖王府,除了這個,卻像是個悶嘴葫蘆似的,讓李賢淑毫無辦法。

  李賢淑雖然狐疑,卻也拿她們沒有法子,三番兩次,把應懷真問的急了,她就拿平靖夫人出來做擋箭牌,李賢淑倒也無計可施,轉念一想,橫豎女兒是好好地回來了,何必非要多心生事呢?只得作罷。

  不料兩天后,因日色好,李賢淑正在院子裡閒逛,忽然吉祥派了個小丫頭來叫她,道:「二奶奶快去!秀兒姐姐跟伺候留芳姨娘的兩個丫鬟打起來了!」

  李賢淑正拉著一朵繡球花打量,聞言便不以為意,只淡淡道:「做什麼又打起來了?丫頭們打架也要叫我不成?讓吉祥把她們拉開就是了,若還不聽話,每個人打上十板子。」

  不料那小丫頭急得叫道:「不成的,吉祥姐姐說了,只叫二奶奶快去要緊!遲了是要命的!」

  李賢淑聽說的如此嚴重,微微一怔,忽然又想到秀兒正是先前跟著應懷真去平靖夫人府的……李賢淑心中轉念,一瞬間,雖是日頭底下,渾身卻有些微微發冷,當下李賢淑撒開那繡球花,便叫那小丫頭趕緊帶路!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9-1 12:00 AM

  ☆、第 94 章

  原來秀兒因為被金飛鼠所害,本來滿心惶恐,無法自處,不料平靖夫人接了應懷真去,她自然也一塊兒去了。平靖夫人府中的丫鬟們待她竟也甚好,秀兒被她們一番照料,才又像是活了過來,因又得知此事被隱瞞的十分妥當,外頭眾人都不知情,秀兒本以為是必死無疑的,如今竟然似柳暗花明,絕處逢生一樣。

  那些丫鬟們又百般地叮囑她,囑咐她一絲兒也不許透露那夜的情形,任憑是誰問,都只說在平靖夫人府上罷了,秀兒緊緊牢記。

  因此自從回了應公府,秀兒也是處處小心,李賢淑縱然問了她許多次,她雖然害怕,也只咬著牙只說在平靖府罷了。

  眼見過了幾日,瞧著並不曾有什麼異樣,秀兒那提著的心才算放下,這一日,她被吉祥派了去許源這裡拿一樣東西,誰知才走到門口,就見兩個丫鬟湊在一起,正說什麼「何曾有假?外頭已經傳了開去……都說那晚上是被個採花賊擄去了的……」

  秀兒聽了這話,頓時刺中心頭,渾身又冷又疼,急抽身想要走開,不料那兩個丫鬟眼尖,早已經看到她,便急忙叫道:「秀兒姐姐!」

  秀兒只當沒聽見的,低頭疾走,有一個便跳起來,跑上幾步將她攔住,道:「秀兒姐姐跑什麼呢?我們正想找你說話兒呢。」

  秀兒臉色發白,低著頭道:「誰又跑了?我只是有事罷了,沒空說話。」說著只是著急要走。

  那兩個丫鬟偏攔著她,見左右沒人經過,便把秀兒拉到那一叢的薔薇旁邊,道:「什麼事兒這麼急?我們有話問你呢。」

  秀兒道:「我沒空兒!」

  甩手只是要走,其中一個丫鬟就道:「你忙什麼呢,我們問的是一件要緊事兒……秀兒姐姐,你們姑娘不見的那晚上可不是你陪著的?你可告訴我們一句實話,究竟是怎麼樣呢?」

  秀兒聽了,未免勾起那噩夢似的記憶來,臉上又白又紅,只仍道:「什麼怎麼樣?我不懂這話。不過是在平靖夫人府上呢。」

  另一個丫鬟微微一笑,低聲說道:「可外頭有人說……姑娘是被個採花賊擄了去,故而那晚上外面才有好些人搜捕那賊,嘖嘖,聽說那賊糟蹋過好些名門大族裡的小姐……」

  秀兒靈魂出竅,顫聲道:「哪裡的話?你們、你們別瞎說!」

  兩個丫鬟因知道秀兒素來膽小怕事,又諒她不敢告狀的,便不懼她,就笑道:「我們只問個虛實罷了,這是外頭的說話,我們原也是不信的……試想倘若你們姑娘真個兒給那採花賊糟蹋了……又哪裡有臉回來呢?也沒臉活著了!」

  秀兒聽到這裡,臉上紫漲起來,豎起眼睛道:「你們、你們再敢亂說,我只告訴二奶奶去!瞧二奶奶怎麼制你們。」

  兩個丫鬟聽她如此說,倒是有些膽怯之意,其中一個便哼了聲,只說:「這不是我們說的,是外頭穿的,我們說的還算好聽的,外頭的那些話更不堪呢……你可別就這樣不知高低的告訴二奶奶去,若二奶奶知道了,頭一個要先把你打死呢。」

  秀兒聽了,果然是這個道理,便含著淚要走,兩個丫鬟見狀,倒有些得意了,便說:「好歹你告訴我們一聲兒呢?怎麼只顧要走,倒像是有什麼心虛似的。」

  秀兒難受之極,只是啞忍罷了。

  偏偏又聽她們陰陽怪氣地說道:「咱們還是別亂說了,這必然是他們外頭亂傳的,若真遇上這種事,哪裡就風風光光地回來了呢,還整日裡裝的無事人一般,豈不是個無恥娼婦似的人了?」

  秀兒聽到這裡,再也忍受不住,便道:「你們住嘴!」

  兩人一驚,秀兒羞怕極了,反而更有一股火沖上頭,便睜圓了眼睛罵道:「別跟我瞎說八道的,再說我撕爛你們的臭嘴!」

  兩個丫鬟聽了,都有些發怔,本以為是個任憑捏圓搓扁的軟柿子,倒沒想到發起火來,她們對視一眼,便道:「喲,我們好心好意提醒,你倒是發起火來,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呢。」

  另一個說道:「瞧秀兒這臉紅著急的模樣,這要是不知道的,還以為被糟踐了的是秀兒姐姐呢……」

  話未說完,秀兒舉起手來,啪地一個耳光打下去,順勢便又揪住那丫鬟的頭髮,叫道:「我跟你拼了!」

  另一個丫鬟見狀,急忙上來拉偏架,秀兒被兩人打了幾下,滿心憋悶委屈,便發了瘋似的亂踢亂打。

  三個人混做一團,不可開交。正好有幾個經過的丫鬟見了,見狀不知如何,有認得她們的,便上來拉架,有看熱鬧的,便遠遠站著,有人就急忙回去跟吉祥說了。

  吉祥聽說打得不像樣兒,一邊也忙趕去,一邊又派人去叫李賢淑。

  兩個丫鬟打秀兒一個,自是不曾吃虧,其中一個丫鬟見人多了,便越發惺惺作態道:「真是何必!不過說了句玩笑話罷了,竟然動起手來。」

  秀兒哭得跌倒地上,披頭散髮說道:「你們兩個亂嚼舌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丫鬟便道:「天打雷劈輪得到我們?自先劈那沒廉恥的……」

  正說到這裡,便聽到有人慢慢地說道:「到底是哪些沒廉恥的,你倒是先給我說說呢?」

  兩個丫鬟聽了這個聲音,頓時如避貓鼠似的,雙雙發抖,便回過身來,向著來人行禮。

  這自然正是李賢淑及時趕來了,身後跟著如意和兩個婆子。

  見在場這許多人,李賢淑便先不忙著擺佈她們,只似笑非笑地說道:「原來咱們府裡有這許多閒人呢?平日裡安排點兒重活累活,竟不見一個人影在跟前兒!等看起熱鬧來就都來了?是不是都欠板子打呢?」

  說話間,眼睛微微地往周圍一掃,眾人見狀,哪裡敢逗留,忙都鷂鷹趕雀兒似的飛快四散逃走了。

  李賢淑見狀,才又往前走了一步,望著秀兒哭得如此模樣,便喝道:「住口!」

  秀兒一哆嗦,果然便不敢出聲了,李賢淑又看那兩個丫鬟,道:「你們方才說什麼沒廉恥呢?我聽著怪有趣兒的,給我也說說?」

  兩個丫鬟齊齊咽了口唾沫,其中一個還想著含混過去便是了,便笑著說道:「並沒什麼,只是跟秀兒姐姐開個玩笑,不料她誤會了我們的意思……」

  李賢淑聽了,又是一笑,道:「秀兒這丫頭實在是笨極了,跟了我屋裡這麼許久,竟也不知個高低,別人開個玩笑也聽不出來呢?」

  這丫鬟聽了,還當李賢淑信以為真,便也笑道:「可不正是的呢。」

  李賢淑又看秀兒,道:「秀兒你且跟我說,開什麼玩笑了,讓我也笑笑。」

  秀兒咬著牙,渾身只是哆嗦,哪裡敢說那些不堪的言語呢?

  那丫鬟也生怕秀兒會說出實情來,就又遮抹著笑道:「真個兒沒什麼,都是我們素來私底下的閒話罷了……」

  不料才說了一句,就見李賢淑轉頭看了旁邊的如意一眼。

  如意瞧見了她的眼色,即刻會了意,當下上前一步,揮起手來,「啪」地一個巴掌摑了下去,打得那丫鬟歪倒地上。

  如意便指著罵道:「二奶奶問秀兒話,輪得到你來亂放屁?再敢亂說一個字,就戳爛了你的嘴!」

  兩個丫鬟見這情形,才知道竟大不好了,頓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是不敢做聲。

  此刻吉祥也早到了,見狀便忙也過來侍候。

  李賢淑見露天地下,人多眼雜,又怕隔牆有耳,不是說話的地方,便對如意道:「把她們三個綁了,扔到柴房裡,我要細細地再問!」

  如意應了聲,身後兩個婆子上前來,先把那兩個丫鬟拖住,推搡著就走,秀兒也呆呆地站起來,跟著要走,如意見她果然是傻傻的,便拉住她,小聲說道:「你還不站住?跟著瞎跑什麼!」

  那兩個丫鬟自被拖到柴房裡關了起來,李賢淑帶了吉祥如意,拉著秀兒到了空閒的一間上房,把門一關,叫吉祥守在外頭。

  秀兒慌裡慌張跪在地上,李賢淑坐在榻上,斜睨著她哭紅的眼睛,冷笑說道:「你可也給我聽好了,你把她們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給我說明白,再把你先前沒跟我說明白的那些個事兒,也一句一句地說的清楚妥當了,你但凡再給我扯一個謊,我就先戳爛了你的嘴,也好給她們兩個紮個筏子!」

  秀兒聽了這話,魂不附體,可牢記平靖府囑咐的話,仍是不敢就說的。

  如意勸了會子,秀兒哭道:「不能說,說了會害死人,二奶奶只打死我罷了……」

  李賢淑氣得不成,很想把她亂棍打死!如意安撫片刻,歎了口氣,道:「你竟是個傻子不成?二奶奶難道能害你?何況縱然你咬牙瞞著不說,難道回頭二奶奶不審問她們的?」

  秀兒抽抽搭搭,知道瞞不過去了,一時發呆。

  如意又溫聲軟語地道:「縱然是有天大的事兒,你難道就能自個兒扛了?你比得上二奶奶一根指頭?你說出來,二奶奶自有謀略應對呢!快點招了,大家安寧罷了。」

  秀兒聞言,心神崩潰,便大哭起來,終於便才說了。

  李賢淑在上聽了,臉色漸漸地白的像紙一般,三魂走了七魄,半晌無法出聲。

  且說秀兒跟兩個丫鬟打架,竟又引得李賢淑出面兒之事,片刻之間傳遍了院子,自然也傳到了三房的耳朵中去。

  許源耳目靈光,也是立刻就聽聞了此事,又打聽說是留芳的兩個丫鬟參與其中,又隱約知道她們嚼舌的是什麼,一時非但不惱,反而長笑起來。

  許源的貼身丫鬟喜鶯便道:「奶奶怎麼反笑了呢?她們鬧得這樣不像話,惹得二奶奶大怒,現如今把人綁在柴房裡,好歹是我們這房裡的人,不免臉上無光……又該怎麼辦好呢。」

  許源聞言,冷笑道:「臉上無光?這樣無光倒是巴不得,我還想要索性把這臉都抹黑了呢!再說她們又算什麼我們房裡的,只是那娼婦狐狸精房裡的!真真是天助我也,也是那個狐狸精太倡狂了,才容許手下有這麼愚不可及的小蹄子出去惹事……竟偏惹到賢淑嫂子頭上去,果然是壽星公上吊,活該嫌命長……」說著,竟又喜不自禁,笑得前仰後合。

  喜鶯不解,許源卻又斂了笑,仔仔細細飛快地想了一遭兒,便道:「快去,打聽一下二爺在哪裡,立刻請他回來!說有要事!」喜鶯聞言,不敢怠慢,忙出來叫個小廝去尋應竹韻。

  一個時辰之後,應竹韻才匆匆地從外進門,道:「又有什麼事兒呢?我才好生打發了宮裡來的于公公,你就催的什麼似的,給人一刻兒喘息的功夫都沒有。」

  許源聽說宮裡來人,不免問道:「于公公做什麼來我們這邊兒,不是該在那府裡去的?」

  應竹韻道:「這不是樹大招風?自然是因為聽說咱們近來跟平靖夫人府裡交往甚密,所以這位於公公特意過來熟絡熟絡,之前哪裡肯來我們府裡坐坐兒呢。」

  許源聽了,便道:「倒也不知道含煙在宮裡怎麼樣呢?」

  應竹韻歎道:「還只是個美人罷了,一直都還沒侍寢呢……日子長著,且慢慢熬罷了……不過瞧于公公的態度倒是熱絡許多,大概好事將近也說不定。」

  許源便道:「這必然是看在平靖夫人的面兒上,所以高看我們一眼了……細細想來,竟是因為懷真才有這份兒臉面的呢?」

  應竹韻聽了,才也一笑道:「可不是呢?我哥哥那樣出色,這女孩子也是比別人出色,先前我說她比應翠應玉強,你竟還不忿呢。」

  許源便也陪笑道:「我只是婦人淺見,又哪裡比得上爺呢?」

  正說到這裡,忽然外頭有小丫頭來說:「姨娘請三爺過去呢……」

  應竹韻聽了,知道是留芳相請,才要過去,許源拉住他,對外頭道:「你先回去,就說三爺片刻就去。」

  應竹韻見狀,知道有事,便不忙著走,回頭問道:「怎麼了?」

  許源望著他,冷冷笑了笑,道:「只怕我跟爺說了,倒要壞了你的興致了呢。」

  應竹韻便問如何,許源立刻就把留芳兩個丫鬟跟秀兒吵嘴打架之事說了,又把吵嘴的內容也說了,又說李賢淑如何如何大怒,如今捆住兩個丫鬟要再審。

  應竹韻聽了,瞠目結舌,許源便道:「你方才還贊懷真,如今你且瞧瞧,咱們房裡的人竟公然不把人當人看呢!下午喜鶯還抱怨說連累我們三房臉上無光,可是這哪裡是我能管得了的?只因她是太太給的,你又喜歡的心頭肉一樣,我哪裡敢有半個字兒說她?平日裡加倍小心怕得罪了還來不及呢!就連她那兩個丫鬟,也是看著她自個兒喜歡,從別的地方挑上來的,倘若是我帶出來的丫鬟,又哪裡敢說這些該撕爛嘴挨千刀兒似的鬼話?」

  應竹韻已經恨得牙癢,臉上色變。

  許源說了一番,瞧著臉色,不免火上澆油,又道:「如今我可是不知該怎麼辦好了,因我先前曾得罪過賢淑嫂子,好不容易費盡心思地才又緩和些,偏又出了這件事兒,賢淑嫂子那邊若是以為是我挑唆的人說這些沒天理的話……又該怎麼說?只怕這一得罪,就再是好不了的了!爺那姨娘我自然也管不了,但凡一伸手,太太那邊自然就怪我吃醋拈酸,豈不是又得罪太太了?所以我就趕緊找三爺回來,只求爺做主,要怎麼樣就快些想法兒罷了!」

  應竹韻聽到這裡,心火高熾,跺了跺腳,冷道:「這件事兒你不用管!真真是反了天的蹄子們!」說著,便轉身一甩簾子出門去了。

  許源見他走了,才一笑,忙也到了簾子邊兒上,只是細聽那屋裡的動靜。

  應竹韻含怒來到姨娘留芳屋裡,留芳忙迎了,見他臉色不好,微微一怔,才要出聲,應竹韻已經舉起手來,一掌摑了過去。

  留芳猝不及防,竟被打得歪在桌子上,她自從給了應竹韻,從來千依百順,十分恩寵,又哪裡會動她半個手指,頓時又怕又氣,哭道:「爺做什麼打我?」

  應竹韻指著她,含恨帶怒地說道:「只因你是太太給的,我格外疼惜,不料竟慣的你什麼規矩都不知道了,還縱容你的丫鬟出去嚼蛆!竟是誰給你那麼大的膽子,又是從哪裡聽來的那些混帳狗屁話?」

  留芳這才知道是為了什麼挨了這一巴掌,起初她叫人請應竹韻,本也正是想給自己的丫頭說個情,好叫應竹韻跟李賢淑說情,放了她們罷了,不料還來不及開口,應竹韻已經盛怒。

  留芳便不敢再說,只委屈道:「我何嘗縱容她們了,也不知道她們說了什麼,只以為她們做了什麼得罪了二奶奶呢……關我什麼事呢?」

  應竹韻冷笑道:「你打量我是傻子呢!竟敢說你不知?若不是你指使的,她們竟敢私自胡說?你只給我聽好了,從今往後,好生管好你的嘴,倘若再給我聽到你一絲兒不好,別說你是太太給的,就算是老太君給的,我拼著得罪了太太老太君,便把你或打或賣,你不要怪我無情!」

  留芳本還想要狡辯,聽了這話,便有些害怕,竟哭了起來,還要喊冤,應竹韻卻已經看也不看她,轉身一腳踢開門走了出來。

  應竹韻因為盛怒,聲音自然極大,那邊房裡許源聽得明明白白,一時極為稱願,冷笑著想道:「好淫婦,今兒才見你的下場!」

  喜鶯在旁聽著,這才明白許源的意思,一時也笑道:「奶奶果然了得,這才叫人痛快呢。」

  許源望著她,忽然心頭一動,見應竹韻還未回來,便拉住了道:「前些日子我跟你說的那件事兒,你可想通了沒有?」

  喜鶯一怔,便紅了臉,猶猶豫豫道:「這……」

  許源道:「你不用怕,如今我也是想通了,咱們爺這個性子,今兒愛紅,明兒喜綠……總要新鮮的陪著才好,如今正好那狐狸精失了寵,咱們還不趁她病,要她命呢?正好扶了你上來……不管如何,你好歹算是我心腹的人,比那些髒三五六的強不知多少!」

  喜鶯聽了,含羞不語,許源見狀,知道她已經是肯了,便點了點頭。

  此後,那兩個丫鬟便給打了一頓,賣了了事。留芳自此便失了寵,不幾日,喜鶯便由許源做主,又回了老太君跟夫人,成了應竹韻的三房妾室。

  只不料自此之後,便又有些流言蜚語地四處傳揚,應公府內因為被李賢淑壓著,倒是不敢傳的太甚,可畢竟也有一半兒的人知道了。

  李賢淑因為從秀兒口中得知了實情,大驚之餘,差點厥過去,多虧如意跟吉祥兩個,撫胸捶背,又叫拿安神湯上來。

  李賢淑好歹緩過勁兒來,雖嚴密叮囑丫鬟們不許透露半個字兒,也並不再質問應懷真什麼,只仍似沒事發生、全然不知一樣……私底下,卻委實地大哭了幾場。

  李賢淑並不怪應懷真故意隱瞞著不說,委實是此事太過駭人聽聞,若當時她知道實情如此,只怕即刻就要死過去……只是聽著秀兒一句一句地說,那顆心就也像是被刀子淩遲一樣,一片一片地疼。

  何況應懷真出了事受了苦,她當娘的有心無力,如今好歹經過了此事,何必又再追問著,讓孩子難過呢?因此李賢淑只是強忍。

  因為流言傳開,李賢淑自也知道,但因開始便拿了那兩個丫鬟紮筏子,其他的人看在眼裡,自然懼怕。

  又因李賢淑素來帶人恩威兼施,便都不敢也不肯大肆非議,李賢淑面上雖則無事人一樣,其實心中是難受萬分,雖然看著應懷真如今是好好地,心中欣慰,然而想到女孩兒的名聲被毀了,以後只怕……

  李賢淑想一陣兒,便哭一陣兒,又不敢給人瞧見,只是躲起來傷心罷了。

  此時此刻,李賢淑便更想念應蘭風,想他若是在身邊兒,倒也可以出個主意,她自也有主心骨,如今這樣緊要的時候他偏偏不在,李賢淑越想越是傷心,又有幾分恨應蘭風,又後悔自己當初怎麼就放他出去了,怨天怨地,悲苦淒涼,回頭還要抹了臉只做平常。

  幸而雖然有些傳言四散,然而應老太君卻並不理論此事,李賢淑每日提心吊膽,又想著倘若應老太君說起此事,她該怎麼應對,想來想去,終於把心一橫,打定了主意,心中只是想:假如應公府容不下應懷真,那她就帶著懷真離開罷了!一輩子嫁不出去那就不嫁便是了。想應蘭風最疼應懷真,若他在家裡,必然也是一個想法兒。

  因為想通了這一則,李賢淑心裡反倒是舒坦了一些。

  這一日,李賢淑跟許源兩個在上房說事兒,李賢淑因心裡壓著應懷真的事,沉甸甸地,未免有些神不守舍,許源明白她的心思,就也不引她說話。

  如此過了一會兒,外頭忽然有小丫鬟來到,說道:「二奶奶,老太君那邊傳,叫二奶奶立刻過去。」

  李賢淑聽到說「傳」,一個激靈,便清醒過來,心底想該來的終究要來了,此刻倒也不怕了,反而立刻從炕上跳下地來,一時之間渾身戒備,就宛如要去打仗一般。

  李賢淑攥著雙手,深深地吸了口氣,一揚頭,往外便去。

  許源在後看著,此刻倒也略有些為她擔憂,就也放下手頭的事兒,跟在後頭一塊兒去了。

  且說李賢淑氣昂昂地進了應老太君房中,已經做足了撕破臉離開應公府的準備,因此面上反而淡淡地。

  行禮過後,忽然見屋內除了應老太君外,在座的還有應夫人,除了應夫人,卻還有另一個她意想不到的人,正是多日不見的郭建儀。

  自從那日無意中窺破郭建儀對應懷真的心思,李賢淑夾槍帶棒地說了一番後,郭建儀便告辭離去,他涵養極好,城府且深,形色裡自然看不出分毫不妥,只不過就那日起,再也沒見著他罷了。

  李賢淑偶爾自忖,雖覺著自己有些許冒失,必然是得罪了郭建儀了,但是在那種情形下,除了那樣又該如何?不過是為了應懷真好罷了,因此便不再惦記此事。

  此刻忽然見他來到,李賢淑不明所以,就看了郭建儀一眼,不料郭建儀舉起手來,鄭重其事地向她行了個禮,口稱:「二奶奶。」

  郭建儀素來見了她,只稱呼「表嫂」,李賢淑乍聽他這樣相喚,更不明所以,卻也顧不上理他,只看向應老太君……此刻李賢淑更看得明白了幾分,卻見應老太君面色倒還平常,只有應夫人,滿面陰雲,竟是掩不住的怒意似的。

  李賢淑見狀,更確信是自己心中所想,便不慌不忙,微微一笑,問道:「不知老太君喚我來是為了何事呢?」

  應老太君微微歎了口氣,抬眼看向李賢淑,卻又笑了笑,道:「倒是一件好事的。」

  李賢淑一怔,便皺起眉來,疑惑地問道:「好事?」

  應老太君點了點頭,看了郭建儀一眼,才緩緩說道:「建儀這番來……是來求親的。」

  李賢淑越發大惑不解,皺著眉問道:「求親?」

  李賢淑心中一瞬恍惚,不明白郭建儀這會子求的哪門子親,又是跟誰求親,又為何特特地把她叫了來……又想:應老太君叫她來,莫非不是為了應懷真那件事興師問罪的?

  李賢淑腦中想的太多,紛繁雜亂,一時竟反應不過來,應老太君在上見狀,便笑道:「建儀,你說就是了。」

  郭建儀始終面色平靜,雙眸更是清明如水,聞言便轉身面向李賢淑,正色說道:「我的心思,只怕二奶奶早也知道,我如今登門,是為了求親而來,建儀……想請二奶奶答應,將懷真妹妹許配給我。」

  郭建儀說完之後,向著李賢淑端端正正,躬身長揖下去。

  李賢淑做夢也想不到竟有此事,一時以為自己真個兒是在夢中?又或者思慮太盛,聽錯了,越發呆愣在當場。而許源正要進門,忽然聽了這話,頓時也是目瞪口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6-9-1 12:01 AM

  ☆、第 95 章

  這日,唐紹正跟人交了班,回到了侍衛房門口的時候,便聽見裡頭有人吵嚷,說得像是極熱鬧的。

  唐紹不以為意,因這些執金禦都是勳貴子弟出身,聚在一塊兒閑來無事的話,玩鬧的法子是最多的,唐紹只以為他們又不知在鬧什麼罷了。

  誰知耳朵一瞬,便聽有個人道:「那晚上應公府是死了個車夫的,隨後就有人說他們家小姐不見了,再然後……就滿城地找了起來,更是特意開了城門跑出去……就算是搜捕江洋大盜,怎麼竟趕得這麼巧兒呢?」

  唐紹聽到這裡,心裡已經有了數,因這幾日他也聽說了些流言蜚語,雖然暗暗替應懷真擔憂,可也並不相信罷了。此刻聽到自個兒的同僚在大肆張揚,便微微一哼,徑直推開門便走了進去。

  那些少年子弟正在興頭上,紛紛起哄著,一見是他回來了,頓時鴉雀無聲,原來都知道那夜是小唐主事的,便有些忌諱,不敢再肆意胡說。

  唐紹卻笑嘻嘻地,道:「你們在說什麼,也說給我聽聽呢?」

  那原先正眉飛色舞說話的那個,因見唐紹向來都是一副笑面,人人都喜他好相處,還以為他並不在意的,便道:「紹哥兒來的正好,我們說的正是應家小姐失蹤那一夜的離奇故事。」

  唐紹慢慢走了過來,道:「失蹤?果然是好生離奇,我竟不知道的……哦,是了,你莫非指的是應公府我那位妹妹?」

  眾子弟見狀,都察覺有些不對,便不敢如先前一樣嬉笑,有那些機警的,便後退了出去。

  這說話之人卻偏是個沒眼色的,竟沒看出來,便仍是笑道:「可不正是麼?你猜怎麼著,那晚上搜捕的那名大盜,正好兒是……」

  這一句話還沒說完,唐紹一抬腳,猛然一記窩心腳直踹了過去,那人一句話還未說完,就見眼前影子一動,整個人騰雲駕霧似的倒飛出去,狠狠地砸在一張桌子上,把那桌子也撞得飛了出去。

  唐紹才踹了一腳後,便縱身又跳過來,不等那人起身,便抬腳輕輕地踩在他的雙腿之間,只一用力,嚇得那人一動也不敢亂動。

  唐紹不緊不慢地將雙手抱在胸前,挑眉道:「是什麼呢?繼續說,我聽著呢。」說話間,那腳上微微用了五六分力道。

  那侍衛正緊張地垂眼看著,被他一踩,頓時疼得慘叫數聲,道:「紹哥兒饒命,有話好好說就是了!何必如此!」

  此刻有那些跟著侍衛相好的人,眼見如此,不免便想出頭,唐紹冷哼道:「誰上來一步試試?我先把他閹了,再跟你們做一場,看看是誰生誰死!」

  那些人投鼠忌器,不免也說好話,只說是玩笑而已,不必當真。

  唐紹掃了在場眾人一眼,才又緩緩道:「什麼玩笑話?我奉勸各位也積點口德,倘若是你們家的姐姐妹妹被人說的這樣不堪,你們難道會無動於衷?何況平白無故污蔑一個女孩子的清白,跟逼人家去死有何區別?你們竟說是玩笑?」

  那些人面面相覷,無言以對,有那家中有姐姐妹妹之人,不免就低了頭。

  地上那人便求說:「好紹哥哥,原本是我錯了,是我一時胡唚罷了,你且饒了我,我再不敢了。」

  唐紹便笑道:「如今我逼著你,你自然是說軟和話,回頭我又怎麼知道你亂嚼些什麼呢?我只明白跟你說:你若是不知實情,且不用憑著那些沒根沒據的話亂猜亂傳,你大可過來問我罷了,那夜我那妹妹好端端地安歇在平靖夫人府上,你若再不信,咱們便一塊兒去問我太姑奶奶罷了,然而我那妹妹是平靖夫人的心頭肉,老人家疼得眼珠子一般,見不得她受一點兒委屈……定然會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你覺著如何?」

  那人見他雖仍是笑眯眯地,話中卻字字帶刀,額頭便見了汗,京中誰又不知道平靖夫人?不說別的,且說去年因平靖夫人做壽,前去拜夀的文武百官比上早朝還要齊整,工部有個侍郎大概是喝醉了酒,便失言說了一句「一介女流罷了,何必興師動眾」云云,不料這話不知如何竟傳到了皇上耳中,竟然龍顏大怒,立刻下旨把那侍郎革職查辦,這也算是本朝史上絕無僅有的一位倒楣侍郎了。

  因此這人只顧求道:「紹哥兒,我果然是信服了,原本是我一時鬼迷心竅……我再不敢犯了,若還敢,便立刻天打雷劈!」

  唐紹又才將腳撤開,笑道:「這樣也罷了,只以後倘若我再聽到有人亂嚼什麼,我也管不過來,就只唯你是問。」

  那人才松了口氣,聞言冷汗便又冒了出來,卻只能滿口稱是。

  唐紹看時候差不多了,便出宮往家裡去,走到半路,便看到小唐也騎著馬兒在前,眼見是剛從禮部回來,唐紹忙打馬追上去,口稱:「三叔!」

  小唐回頭見他,便笑問:「下午不當值?」

  唐紹道:「因明兒要出城操練,數日才回,統領大人才特給了這半日時間。」

  小唐點點頭,忽地想到上回之事,便笑而不語。不料唐紹打馬往前幾步,轉頭打量小唐,一副欲言又止之態。

  小唐便問道:「怎麼了?可有話說?」

  唐紹便先笑一笑,才道:「三叔……我有件事兒想要問你呢……你可聽說近來,有些人胡說八道,有關懷真妹妹的?」

  小唐聞言,便淡淡道:「既然知道是胡說八道,又何必在意。」

  唐紹琢磨了會兒,終於鼓足勇氣又問道:「三叔……怎麼他們說那晚上應公府死了一名車夫呢?」

  小唐哼道:「傳的可真快,京城裡哪天不死幾個人的?應公府那名車夫酗酒猝死,不曾去接人,那府裡偏還只以為他去了……姑奶奶那邊因沒見著懷真,又看公府的人來找,便也以為接了去,因為都慌張極了不曾細問,兩下裡便鬧了誤會。最後才發現那車夫原來是死了沒去接,而懷真也好好地在姑奶奶處,你可明白了?」

  「我道是呢!」唐紹連連點頭,又問道:「那麼……那夜三叔搜查什麼江洋大盜的事兒,又是如何的?」

  小唐淡淡掃他一眼,道:「怎麼又問這個?索性跟你說也無妨,那賊人是刑部追查數月的一名重犯,前幾日終於尋到他的蹤跡,刑部的人怕人手不夠,所以特意向我求助,從大理寺請調了幾名好手,原本早就定下那夜拿人,誰知竟湊了巧,鬧出這許多流言來,畢竟不知怎麼樣……這件案子還有的查呢,過些日子就都知道了。」

  唐紹聽了,一面兒釋疑,一邊兒犯惱,便對小唐道:「三叔,叫我看,這裡頭指不定是誰弄鬼呢?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兒也捏做一塊兒,好端端地就往懷真妹妹身上潑髒水,真真是居心險惡,可別被我知道是誰,不然的話一頓打死!」

  小唐聽了,便望著他笑起來,唐紹又道:「三叔,你近來也沒去看望懷真妹妹麼?也不知她好不好呢?」

  小唐道:「懷真看似柔弱,實則是很有主見的孩子,不必擔心她。」

  唐紹實則是想攛掇小唐此刻去應公府,他正好兒也可以趁機一塊兒跟著了……等明日出城操練,又要許多日子才回來,還不知何時能見著人呢。

  不料小唐聽他試探著問,也早明白他的意思,偏假裝不知道的,竟不肯鬆口。

  兩人一廂走著,唐紹心懷鬼胎,總想找個法兒去跑一遭兒才好,一時並沒有出聲。

  正走過朱雀大街,眼見左拐不遠就是應公府了,唐紹心急如焚,正要再提此事,小唐忽然喚道:「盧大人,季大人,兩位這是……」

  小唐一邊兒說,一邊兒便翻身下了馬,往前幾步,向著兩個人行禮。

  唐紹定睛一看,才見著前方不遠處,站著兩名朝臣,唐紹依稀認得,左邊那個高瘦長須的是吏部的盧侍郎,右邊那位圓胖短須的,則是工部的季郎中。

  唐紹忙便也翻身下馬,只不知是否要上前拜見,卻見兩位大人也拱手向著小唐行禮,口稱「唐侍郎客氣」等話兒,唐紹見狀,也上前見禮,兩人打量著唐紹,又咱他「年少英武,前途無量」。

  寒暄片刻,忽然小唐問道:「兩位大人這是要去往何處?」

  此刻唐紹也瞧出來了,今兒這兩位大人不曾穿朝服,然而打扮穿戴的卻跟素日不同,盧侍郎身著吉服,而季郎中所穿的看似也是一件新衣。

  聽小唐問,盧侍郎便笑道:「不瞞唐侍郎,我跟季大人今兒是受人所托……到應公府去提親的。」

  小唐微微一怔,便道:「哦?不知是何人所托,向哪位小姐提親呢?」

  季郎中笑呵呵地說道:「那人唐侍郎多半也認得,正是我們部裡的郭郎中。」

  盧侍郎見左右無人留意,也低聲道:「是向應公府應蘭風大人的二小姐提親。」

  小唐聞言心中震動,一時竟不言語,唐紹卻忍不住,問道:「你們說的二小姐,難不成竟是懷真妹妹?」

  季郎中笑道:「對對對,正是這位懷真小姐,沒想到郭大人耽擱如今……心儀的竟是這位。」

  盧侍郎略略點了點頭,揣手看天歎道:「唉,到底還是有些年少輕狂啊。」季郎中聞言,便輕輕咳嗽了聲。

  兩人說了幾句,不敢耽擱,便向著小唐辭別,雙雙往應公府去了。

  小唐回過頭來,忽然間唐紹呆呆地站在身後,一臉的如喪考妣,小唐倒是明白他的心意,便在他肩頭一拍,道:「還不走?」

  唐紹似要哭出來,忽然問道:「三叔!那個郭郎中,他不是懷真妹妹的表舅嗎?他……怎麼好去求親呢?」

  小唐笑道:「只是名頭上的罷了,若他真的有意於懷真……倒也不是不能的。」

  唐紹聽了,恨得無法言語,拼命跺了跺腳,倒不知該怎麼發洩。

  小唐笑著推他一把道:「做什麼呢?給人看了像是什麼,走了。」

  唐紹無法,低頭耷腦地跟著,才翻身上馬,又忙問小唐道:「三叔,你說應家能答應這門親事嗎?」

  小唐回頭,正對上少年期盼的眼神,小唐想了想,便道:「這個我又如何知曉呢?」

  唐紹竟又問道:「那麼……懷真妹妹可喜歡郭郎中?」

  小唐怔了怔,轉頭看向前方,半晌才又笑道:「你今兒怎麼這許多問題的?趕緊走了。」說著便不理唐紹,打馬便先行一步。

  唐紹唉聲歎氣,回頭看一眼應公府的方向,萬般牽掛,仍是隨著去了。

  小唐回到府中,正趕上丫鬟來傳他,便先去見唐夫人。

  行了禮,唐夫人道:「你同明慧親也訂了,今兒我又找人算了日子,八月二十三是黃道吉日,所以跟你商議商議,你覺著八月成親如何呢?」

  小唐聽了,隔了會兒,才說道:「一切都由母親做主就是了。」

  唐夫人聽了,十分高興,便又說:「你既然沒有異議,我也就放心了……先給你把親事辦妥當了,你妹妹也好出嫁了。」

  小唐微微低頭,道:「是。」

  唐夫人見此事妥當,便又問道:「是了,你從外頭來,沒聽說什麼話?」

  小唐便道:「並沒什麼,母親說的是?」

  唐夫人道:「沒什麼就罷了,只是這幾日我不見懷真那孩子過來……有些想念,她近來可好?我前兒怎麼隱約聽著又病了呢?」

  小唐道:「只是偶感風寒,如今已經好了,娘不必擔心。」

  唐夫人便點了點頭,又笑道:「說起來我倒是想到一件好笑的事兒,先前肅王府向你妹妹求親後,懷真冒雨來的那趟,明慧竟有些不大高興似的,在我這裡說了幾句……後來懷真來的就少了,偏偏那一次她來了,明慧也在府裡,只不知道怎麼著,她才來就又走了,我一直都想問問,這莫不是明慧又欺負她了呢?不然怎麼好不容易來了一趟,誰也不見就去了?以後也再不曾來過的?」

  小唐聽了,便只好一笑,勸道:「多半是他們府裡有事兒,加上先前她外公去世,多半是因為這些心情不快,所以不愛動罷了。母親不必掛心。」

  唐夫人才歎了口氣,道:「懷真倒是懂事的,明慧……有時候嘴上不饒人,以後只不知道你能不能管得住她呢?」說到這裡,自個兒又笑起來,道:「我是老糊塗了,說這些做什麼?沒得讓你以為我在抱怨你媳婦兒呢,以後自是你們一塊兒好。」

  小唐笑道:「母親又說哪裡話,您說的我自也明白……以後,且再說罷了。」

  唐夫人便也道:「正是呢,憂心太多也是無用,罷了。」

  小唐便告辭母親,自回到房中,走到桌邊上坐了,卻見那白釉玉壺春瓶裡的那支月季已然凋謝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個淡黃色的花芯子,孤零零地銜著一片花瓣在上頭。

  而桌上也落了許多花瓣,堆在一塊兒。小唐舉手拈起一片花瓣,放在眼底看了會兒,心中忽然無端煩躁,慢慢地把那花瓣捏在掌心,輕輕揉了揉,忽然舉拳在桌上一捶,暗力震得桌上的花瓣紛紛跳飛起來,花芯上唯一的那片花瓣便也墜了下來。

  幾乎與此同時,在應公府上,郭建儀進門之時,應玉正在東院裡跟應懷真說話兒。

  應玉因隱約聽了幾句閒話,心裡又驚,又是替應懷真不平,偏偏她要來之時,應翠且又攔著她,兩人還鬥了幾句嘴,應玉不免滿肚子氣。

  應懷真正采了許多玫瑰花瓣,正在擺弄,應玉一進門便嗅到滿屋子花香,頓時愜意起來,便爬到炕上,道:「你又在做什麼?滿世界一團亂,你這裡倒是好極,真真是個甯馨兒!」

  應懷真聽了「甯馨兒」之說,也不由一笑,便道:「又亂個什麼呢,‘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罷了。」

  應玉「噗嗤」便笑了出來,道:「我的好妹妹,這句話說的,又超逸又見修養,真真讓我對你五體投地。」

  應懷真笑看她一眼,也不言語,低頭用一塊兒薄薄地絹布,把搗碎了的玫瑰裹住,往小白瓷盅子裡擠汁子。

  應玉便探頭過來,打量著問:「你這又是在做什麼?」

  應懷真道:「我近來收集了好些玫瑰花瓣,用不了,聽說做胭脂膏子是最好的,我試著搗弄搗弄。」

  應玉頓時喜道:「你弄出來的必然是好的,若真做出來了,可得先給我一份兒?」

  應懷真也笑道:「你若不嫌,先給你如何?」

  應玉滿懷欣喜,一時抓耳撓腮,便恨恨道:「最好是只單給我,別的人一概不給!眼饞死她們……哼,一幫子沒心肝兒的……」

  應玉說到這裡,忽然打住,便看應懷真,生怕她多心。

  不料應懷真道:「人家是知道避嫌,倒也無可厚非,誰都像是你一樣呢。」

  應玉聽了這話,就明白她已經是知道的了,便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妹妹,你說什麼,你真的都已經知道了?」

  應懷真道:「別搗亂呢,快把手拿開。」

  應玉哭笑不得,道:「究竟是哪頭兒的事兒大呢,你竟這樣……真真是……看著你這樣讓我心裡欣慰,但卻又有些替你憂心。」

  應懷真聽了,就才停了口,便道:「你又憂心什麼呢?有我娘一個憂心就夠了,你就別跟著添亂了。」

  原來這些日子,李賢淑雖不曾質問應懷真什麼,但是應懷真又怎能看不出來的?常常出去半日,回來後眼睛還是紅的,看她的眼神也不似先前似的明亮,反而每每是含愁帶憂。

  那天秀兒跟兩個丫鬟打成那樣,應懷真自也聽說了……雖然此後李賢淑不許別人對她透露一個字,但自從那日後,秀兒便給撥到了如意手下,應懷真問起來,李賢淑只道:「我見著她伶俐,就叫她跟如意學些管家的本事,抬舉她呢。」

  應懷真心裡就猜必然有事,她雖想把秀兒調回來,可看著李賢淑發紅的雙眼,卻一時說不出口了。

  此後她抽空便偷偷叫人傳秀兒過來說話,秀兒果然來了,卻並不說其他的如何,只說跟著如意,見的人反比在她身邊兒要多,因此也很長了些見識,應懷真見她不似悲戚之狀,才又放她去了。

  且說應玉聽了應懷真感慨,見屋內又無人,便道:「咱們兩個素來很好,誰也不瞞著誰,索性就說句實話……我跟那些沒見識的小人不同,他們暗地裡說的那些,我是一個字兒都不信,我猜:必然不知是誰在亂嚼舌要毀你呢……」

  應懷真笑道:「又何必巴巴地提起來呢,一提反倒像是上心了。」

  應玉急道:「我自然有要提的道理,雖說不該理會那些子虛烏有的,可是倒也該好好地為自己將來打算打算……像是你這樣好的,總要也尋個舉世無雙的人來配才好……」

  應懷真便笑道:「阿彌陀佛,你快住嘴罷了,我都替你羞,無端端說什麼這些了,既然你同我說實話,那我也同你說一句交心的,外頭有這個惡名,我倒是不怕,若真的有人信了遠了我,我反倒感激……橫豎我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一輩子不嫁人的,如此一來,省了多少麻煩。」

  應玉聽了這樣的話,一時聞所未聞,竟似聽了「歪理邪說」一樣,瞠目結舌了半天,道:「神天菩薩,今兒我才對妹妹你真真地另眼相看了,你……你……」她結結巴巴說到這裡,忽然靈機一動,忽然喜道:「若真不嫁人……這樣兒倒也是好!豈不是跟平靖夫人一個樣兒了?怪道你們兩個投緣!」

  應懷真見她乍驚乍喜,心裡只覺著好笑,才要叫她住嘴,只聽外間有個小丫鬟跑進來叫嚷道:「吉祥姐姐,出了大事兒了!」

  應懷真跟應玉雙雙停口,便聽是什麼大事,果然吉祥問道:「慌裡慌張的,什麼了不得的呢?」

  那丫鬟道:「可不正是了不得的?是郭小舅爺上門求親來了!」

  吉祥聽了,果然大驚,忙問道:「說什麼?是小舅爺?又是向哪位姑娘求親呢?」

  此刻在里間,應玉也是大惑不解,一邊兒聽著,一邊兒握住應懷真的手,呆呆說道:「天呢,難不成是跟我姐姐?我聽說……」

  才說到這裡,忽然聽那丫鬟道:「哪裡是哪位姑娘,豈不正是我們姑娘?不然我又怎麼說是大事呢!」

  吉祥尖叫一聲,不知所措,裡頭的應玉也張大了嘴,就怔怔地看向應懷真,問道:「妹妹,你可聽見了?我沒聽錯罷?」

  應懷真低頭不語,心中卻如驚濤駭浪一般,此刻吉祥便跑進來,道:「姑娘你可聽見了?是小舅爺他……」

  應懷真聽到這裡,便挪下炕來,穿了鞋子,往外就走,走到門口忽然又折身回來,到裡屋床邊兒取了一樣東西,才又回來。

  此刻應玉也已經跟著下來,匆匆便問道:「你莫非要過去看看?」

  應懷真點點頭,應玉已經迫不及待,便催著一塊兒,兩人於是出了屋子,一路上走得極快,頃刻便到了老太君的房門外,卻見許多丫頭們聚攏在那裡,一見她們兩個來了,忙都退後,有一個才要通報,應玉便制止了,只叫不許出聲。

  應懷真走到門口,隱隱約約聽到裡頭李賢淑問道:「你……是說我們家的懷真……?」聲音裡十分遲疑。

  卻聽郭建儀的聲音,道:「正是懷真妹妹。只因我娘這幾日身上不好,無法親自前來,少不得便由我前來了……只是我也相請了吏部的盧侍郎跟工部的季郎中,此刻他們應該是在跟老爺說話。」

  應懷真聽了,便握緊了手中的香包,兩顆朱紅色的琉小圓璃墜子隨著動作微微搖晃。

  李賢淑沉默片刻,才說道:「可是、這樣事出突然……何況,何況懷真年紀還小著呢?」

  郭建儀道:「娶妻當娶賢,懷真妹妹的人品我是素來敬重的,但我也明白她年紀尚小,二奶奶怕不捨得,現如今我只是想求把這門親事訂下,等妹妹及笄了之後,再議婚嫁不遲。」

  李賢淑聽了這話,微微動容。滿心滋味難以描述,本以為得罪了郭建儀,他再不上門的了,不料此刻回來,竟是為了此事。

  想此刻外頭正是風言風語之時,郭建儀不可能絲毫也不知,他卻不避嫌疑,竟敢在這個時候上門求親……李賢淑心中感慨之餘,不由是也有些感激的。

  李賢淑定了定神,飛快地想了一想,便委婉地說道:「然而……然而二爺如今不在家,何況懷真那個孩子,被我慣壞了,此事究竟如何,我倒還要問過她的意思才是……」

  裡頭眾人是什麼反應且不知道,只說門口上,應懷真雖一字未發,應玉卻已經忍不住了,握住應懷真的手,急著說道:「這還用問個什麼又想個什麼?小表舅的為人咱們都是知道的,難得他看上的是你……還不趕緊答應呢?」

  應懷真聽了這句,微微皺眉,應玉道:「你怕羞不肯說,我進去給你說!」

  應玉說著,便要掀開簾子進內,應懷真忙拉住她,道:「不許去!」

  應玉呆了呆,問道:「這是為什麼呢?」

  誰知此刻,里間聽見了動靜,便問是誰在外頭,應懷真跺了跺腳,轉身飛快地跑開了。

  應懷真也不理應玉,一口氣跑開,卻又猜李賢淑會回家去找她,便不想回屋。

  她心中慌亂,信步亂走,等回過神來,卻見自己這會兒所在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昔日應含煙求她去跟郭建儀通信兒、讓他來相見的牡丹亭裡。

  此刻牡丹花期已過,滿園只是一片蒼翠蔥蘢,應懷真走到欄杆邊兒上,俯身看去,想到昔日兩人相處的情形,心中越是左右為難。

  正在發呆,忽然聽到身後有人道:「到處都不見你,我就猜你在這裡。」

  應懷真一驚,忙回過身來,就見郭建儀正拾級而上,說話間便進了亭子裡。

  先前因為知道他心冷,便屢屢防備;後來因知道他不同,便以長輩看待,心無邪念;如今明白了他對自己有意,如此見面,卻百般地不自在起來。

  應懷真竟後退了一步,手扶著欄杆,才問道:「小表舅……你、你怎麼猜到我在這裡……」說著,就轉開頭去,居然無法直視郭建儀的眼睛。

  郭建儀便走到石桌旁邊,緩緩坐了,笑道:「或許是心有靈犀罷了……只是隨意一猜就猜中了,是了,你手中拿的是什麼?」

  應懷真正緊張之際,聽他如此一問,才反應過來,忙道:「是我給你做的香袋兒……一直你也沒來,就沒有給你……」說著,才走前兩步,就伸出雙手,向著他遞過去。

  郭建儀道:「我以為你已是忘了,不料竟悄悄地做好了……」

  說笑間便接了過去,捧在手中看了會兒,微微閉眸細嗅,隱隱地嗅到一股似甜非甜,極為誘人的幽香之氣……不由便問:「是什麼香呢?竟好像在哪裡聞到過,卻又想不起來……」

  應懷真見他舉止神情一如既往,且又問的是香料,原本繃緊的身子才慢慢放鬆下來,便也笑說:「你只管猜一猜,不是什麼難得的香,是尋常見的……最常見不過呢。」

  郭建儀本就知道她緊張,便有意要引她放鬆下來,便笑著問道:「這上面繡的是芍藥,必然也有芍藥了?」

  應懷真掩口一笑,點了點頭,郭建儀想了會兒,又故意連連亂猜錯了幾個,惹得應懷真又覺好笑,又覺得意,便拍手笑道:「你果然猜不到的,我跟你說了就是:這有幾味其實不是花兒,是桃兒香跟橘香呢,你再聞一聞就知道了。」

  郭建儀望著她的笑容,只覺滿目滿心地明媚燦爛,自己三言兩語就能叫她放下心防,以真意相待……他只盼日後也能如此,時常看見她這般地沖著他笑罷了,只不知是否會有這個機會。

  應懷真見郭建儀不言不語,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瞧,才驀地有些醒悟,便有些惶然地斂了笑,又想起方才求親的事來。

  郭建儀握著那香囊,上面那簇芍藥花妖妖烈烈,開的極盛,一時心中便想:「去時芍藥才堪贈,看卻殘花已度春。只為情深偏愴別,等閒相見莫相親。唉,這卻不是什麼好句子……」只是她為何偏送自己這個?可既然是她給的,卻一見便喜歡的很,竟難以撒手。

  郭建儀心頭歎息,思量片刻,便道:「我知道方才……我跟你母親的話,你都聽見了。」

  應懷真下意識便咬了咬唇,無言以對。郭建儀忽然又道:「我也知道,你未必肯答應的。」

  應懷真驀然皺眉,抬頭看向郭建儀。

  郭建儀對上她愕然的眼神,微笑說道:「但你又顧及我的顏面,不肯直接拒絕。所以你竟不知如何是好,心裡為難,才避開人跑到這裡來……是麼?」

  郭建儀的聲音十分溫和,不是苛責,也非質問,聽起來反而像是安撫。

  應懷真聽了,心想他果然是個極通透明白、又知道她心意的,一瞬間淚便湧了上來,嘴唇動了動,想叫一聲「小表舅」,卻又叫不出來,想說「不是」,也說不出,只含淚低了頭。

  耳畔聽郭建儀歎了聲,他慢慢地伸出手來,輕輕握住她的手道:「不許哭,惹了你落淚,倒是我的罪過了。」

  應懷真才要掏出帕子拭淚,郭建儀坐著不動,卻把她拉到身邊兒去,又從自己懷中掏出一方錦帕,替她細細地將淚拭去。

  若是在先前,應懷真還當不以為意,可是此刻……應懷真便慢慢地把手抽回來,又退後一步,想了會子,才道:「其實我知道你為何這時侯來求親。」

  郭建儀「哦」了聲,便看她。應懷真道:「只因為你也聽說了外頭傳的那些話,所以故意這會兒來,好教他們看看,我並不是被人嫌棄沒人要的,是不是?」

  郭建儀聽了,笑了笑,道:「我若說不是呢?」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7-1-22 11:40 PM

☆、第 96 章

  應懷真聽說郭建儀上門求親,心底本就有些猜到他是為誰而來,又是為何而來。

  只因這些日子,自有那些殺人不見血的蜚語流言散播開來,郭建儀必也聽聞,以他的為人、素日曾待她的情形,這會兒上門求親的原因昭然若揭。

  應懷真自忖:在泰州時候也就罷了,自從回府之後再見到郭建儀,他對自己便多方回護,全不似她記憶之中那個冷漠疏離之人,因此暗中對郭建儀便多幾分親近之意。偏偏上回他來見她,正欲言又止之時被李賢淑從中打斷,自他去後,再未上門,她的心情同李賢淑幾乎也是一樣,——都以為必然是得罪了。

  先祖曾是名動天下的大司農,出身尊貴,又是年紀輕輕便高中了,自被欽點工部任職之後,短短幾年時間,已經升了從五品的屯田郎中。

  今上本就有意重用這些功臣之後,難得郭建儀更是如此勤勉能幹,為人且又格外的謙虛敬慎,秉節持重,因此眾人皆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

  先前他在工部尚且只是末職之時,便已經有好些朝中權貴看中了他,認定必然是新貴,如今果然是扶搖直上之勢。而這些年來,前去郭府說親之人絡繹不絕,郭建儀卻總是婉拒,此番忽然主動要求娶,只怕他如今人尚在應公府內,外頭的消息便早已經傳開了。

  這樣挑挑揀揀千帆過盡的一個人,忽然只看上她,叫那些暗中或居心叵測、或幸災樂禍鄙薄小覷她的人不由且得好好想一想:若流言是真,向來規言矩步,謹本詳始的郭郎中,又怎肯主動上門求娶呢?

  因此應懷真只以為郭建儀挑在這個時候上門,也是為了維護她之心,再堵住那些流言的嘴罷了。

  應懷真說罷,郭建儀便道:「那些胡話我的確聽了一二,但我並不是因此才來的,事實上……說句大約會惹你生惱的話:我倒是覺著這些流言來的正是時候,才給我如此良機。你心裡也該明白,我早就有此心意,只不知該何時提親罷了,本想先跟你通氣兒,不料上回卻又被二奶奶誤會,若不是此番這個機會,二奶奶必然仍是厭憎著我呢。」

  郭建儀說著,便向著她微微一笑。

  應懷真看著他笑得有幾分狡黠,雖然不至於生惱,倒也有些薄嗔,就哼了聲,低下頭去。

  郭建儀又笑道:「我是拼著惹你不快,也要同你說個明白的,不過,最要緊的是表明我的誠意,懷真可不要當真的惱了我呢?」

  應懷真聽他口吻裡幾分戲謔,幾分真摯,看他一眼,便歎了聲,垂眸道:「你方才也曾說過……明知我不會答應,那又為何還要來碰這釘子呢?」

  郭建儀聽了,也笑著垂了眼皮,口中說道:「我只想著……若萬一你又肯應呢?」

  這一句,雖則是笑著說的,卻也未嘗不是他的真意。

  應懷真心頭跳了一跳,一時又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應懷真後退一步,坐在郭建儀對面,看他一眼,舉手撐在腮邊,微微發愣。

  郭建儀在對面看著,風吹的應懷真的袖口簌簌而動,露出手腕上已經痊癒的傷處,此刻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印子,郭建儀的目光在上頭停留了片刻,眼神略變了幾變,才慢慢移開。

  他看著應懷真凝眸出神之態,一時之間,他也忍不住有些出神:自從她五歲之時一直到如今,每次跟她相對,都仿佛覺著不僅是面對一個孩子而已,到底從何時生出如今這股心思的?一時倒也說不清。

  或者是因為應含煙之事,她極認真地對自己說「若不喜歡……不要白白地耽誤一個人」時候,眼中那種若有若無地隱痛。

  又或者是她作弄了淩絕,見他忽然來到,似乎知道闖了禍,便故意弄鬼大哭引他過去哄著……雖然當時她哭的極假,他卻也覺著心疼。

  更或者……是她蹲在地上,被唐毅逼問似的,動也不敢動,那股小可憐兒的模樣。

  他起初或者只是想護著她……後來便不知從何時就想,若時時刻刻護著才能放心,或許……再若她長大,必然同自己性情相投,必然……

  心念一動,便如烈火燎原,無法止息。

  卻又心明如鏡,知道她年紀越大,出落的如此,性情又是如此,將來桃花必然滾滾。

  何況應蘭風此刻並未回京,留意她的人尚且少些,若是再回來,官職一升,只怕越發叫人矚目了。

  雖然明白應懷真對自己並無那種心思,可郭建儀仍是想著,倒不如孤注一擲地開始就挑明瞭,不論成敗,且先讓她記掛在心上。

  倒也明白應懷真對他有一份感激依賴之情,不至於就面斥或者回絕,所以故意如此。

  郭建儀反復思量之後才做此決定,只覺著……總比袖手旁觀看她不知花落誰家的好。

  就如他此刻回答應懷真的:「若萬一……你又肯應呢?」

  他姑且先只博這個「萬一」罷了。

  郭建儀告辭之後,又相謝了做媒的盧侍郎跟季大人,才回到府內。

  自先去見郭夫人,進了門,就見郭夫人跟郭白露對面坐著,兩個人見他進來,都有些惱色。

  郭建儀便上前見禮,他母親歎了口氣,問道:「如何呢?他們家裡答應了?」

  郭建儀道:「還並未答應,只說要再想一想。」

  郭夫人聞言,氣得指著他說道:「什麼話!這還得由著他們挑揀不成?」

  郭白露卻悄悄地拉拉郭夫人的衣袖,郭夫人才不言語了,郭白露便轉向郭建儀,柔聲道:「既然人家說要想一想再說,那也罷了,只是懷真妹妹年紀雖還小,哥哥的年紀卻是不小了,竟要拖到幾時呢?」

  郭夫人會意,便歎道:「你這孩子素來讓我是極省心的,怎麼偏偏在這上頭跟我擰著幹呢?我這兩日為了這事兒,陣陣地胸口疼……本來想早些讓你成親,郭家也好有後、如今倘若真個兒訂了他們家的……豈不是還要再等三年才能成親?哎吆……」說著,又揉搓著心口。

  郭白露便也過來替她母親搓胸揉背,又勸道:「娘先別著急了,倘若真有個什麼事兒可怎麼使得呢?」

  郭建儀看到這裡,便跪在地上,才開口說道:「娘跟妹妹都不必著急,我的脾氣你們也自清楚,我若要娶,自然要娶個萬中無一的,懷真便是我眼中萬中無一那人,她不肯答應便罷了,我自再等另外一人……至於等不等得到,那則另說。她若肯答應,便是我的福氣。」

  郭夫人跟郭白露聽了,都是駭然無語:聽他的意思,竟像是非卿不可似的。

  郭建儀卻又道:「只怕……我並沒有那個福氣罷了。」說到這裡,忽然心亂,有所觸動,眼中便濕了。

  郭夫人見他跪了,早就心疼,又聽他聲氣兒不對,也忘了裝模作樣,忙下地來把他扶起來,唉聲嘆氣說道:「建儀!你卻是說哪裡話!你這樣的人品……滿京城裡多少人等著你挑呢,怎麼竟這樣……罷了罷了,母親不逼你了就是,只憑著你喜歡就罷了……你且萬萬別如此,萬萬別叫母親替你擔心呢啊?」

  郭建儀眼圈微紅,聽他母親勸說,便微微點頭。

  郭白露在旁見了,也歎了口氣,望著郭建儀點點頭歎道:「我只不知人家說的‘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究竟是什麼意思,如今看哥哥這個模樣,真真兒地倒不去明白最好……好端端地為了別的什麼人要生要死的,自個兒這一輩子又有什麼樂趣呢?」

  郭建儀聽她老氣橫秋地說,不由笑了笑,道:「我又何嘗想到……自個兒倒也不知是好是壞了,不過以妹妹的脾氣,只怕不至於如我一樣墜入流俗?」

  郭白露聽他揶揄自己,便輕輕地啐了口,道:「罷了罷了,虧得哥哥素來行事無可挑剔,這件事索性便由得你,我跟娘都不管了罷了,橫豎也管不了的……」

  郭夫人見他兄妹兩個說笑,情知是好了,心也才放寬下來,歎道:「橫豎一家子都好端端地,就是最好的了……其他的我索性也不管了!只是白露的親事,倒也要好好地端量端量,建儀,你可也要替妹妹多留心些呢?」

  郭白露聞言,便道:「索性別叫哥哥留心了,你瞧他給自個兒選的……」

  郭建儀心知她仍是記恨當初未曾放她進宮之事,便笑道:「我懂妹妹的心思,這一次定然給你挑個好的,必然叫你滿意,如何?」

  郭白露聽了,臉上微紅,便道:「誰理你?」

  郭建儀見狀,心中一動,便正色問道:「如今也沒別人,妹妹跟我說句實話,你心中真的沒有小絕的?若是並沒有他,我趁早兒便去跟他說明白了,不要叫他誤以為……」

  郭白露聽了,略皺了皺眉,便垂眸道:「我聽聞他這兩日又是病了……且病的有些厲害,哥哥縱然要說,也不要撿在這個時候說呢,橫豎過一陣子?」

  郭建儀點了點頭,道:「我領會了……回頭我且先去探望探望。」

  果然又過兩日,郭建儀休沐,便來倒淩府探望淩絕,不料進門入內,將要到淩絕臥室之時,忽然看到一個熟悉之人跟淩景深站在荷花池邊兒說話。

  郭建儀看見那人的時候,他卻也看見了,便向著郭建儀點了點頭,風姿偉儀,卻是小唐。

  郭建儀見狀,便走了過去,雙雙見禮,淩景深便道:「建儀可是來看小絕的麼?」

  郭建儀道:「正是,聽說他病了幾日了,不知可還好?」

  淩景深道:「不礙事,已經養的差不多了,我正擔心他氣悶,你去看看、陪他說說話兒倒是好的。」

  郭建儀聞言,便向著小唐也道:「既然如此,回頭再跟唐侍郎說話。」小唐舉手做了個揖,郭建儀轉身便去了。

  小唐收回目光,見面前滿池荷花灼灼,亭亭出水,微風一吹,荷葉翻飛,如舞衣亂擺。

  忽然聽淩景深道:「前兒我隱約聽說建儀向應府求親了,不知真假呢。」

  小唐便道:「這還能有假,外頭都已經傳遍了不是?」

  淩景深點了點頭,忽然說道:「難得,他竟然看上了那個小丫頭……」說著便輕輕地笑了幾聲。

  小唐笑道:「你又笑什麼?」

  淩景深道:「並沒什麼,只是覺著有趣,建儀瞧來不像是舉止輕狂的……罷了,不說這些,聽說九城巡防那邊撤換了一個校尉,連帶拿了幾個疏忽職守的,太子好像不太高興呢?」

  小唐道:「京畿巡防是太子直屬的,如今出了事太子自然面上無光,然而若因此事以後能再警醒些倒也是好……不過肅王也不好過就是了。」

  淩景深若有所思,道:「三公主跟肅王是一黨的,當年金飛鼠從駙馬家裡偷了好些稀世寶貝,有一件還是皇上御賜……因為這個緣故才未曾當即殺了金飛鼠,反日日刑訊催逼……才惹出這禍事來,只因他們的私心,竟差點害了小絕跟……」

  淩景深說到這裡,雙眸森森,便不再說。

  小唐便道:「那金飛鼠當初因何能越獄我已經叫人在查,只是還未有頭緒,只怕他針對懷真跟小絕,背後也是有人指使的,倒又要怪你當時太過衝動,為何就輕易殺了他呢?」

  淩景深見問,便苦笑道:「我當時看他向著小絕跑過去,以為他又要下毒手,哪裡能忍住?再說我看押他五年,是最熟悉他的性情的,此人陰險狡獪,就算再緝拿了他,只怕也逼不出什麼來,不然的話,哪裡能耗費五年時間呢?」

  小唐聽了,略點了點頭,歎道:「倒是不知是什麼人……竟一心想跟懷真一個丫頭過不去呢?」

  淩景深想了想,也搖了搖頭,兩人便不再言語,只是看那一池荷花隨風翩然,隔了會兒,淩景深忽地輕輕笑了聲,小唐問道:「你又笑什麼?」

  淩景深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兒……前幾日小絕昏迷不醒,我委實擔心,便守在他的床前,不料他屢屢說夢話,卻是叫喊一個人的名字。」

  小唐笑道:「哦?聽你的意思,叫的不是你的名字?那又是什麼人,竟比你還重要了呢?」

  淩景深嗤嗤笑了兩聲,道:「豈不正是你方才感歎的那位姑娘?」

  小唐怔了怔,道:「懷真?」

  淩景深點了點頭,看他一眼,小唐也看他一眼,目光相對片刻,兩個人笑笑,便慢慢地又各自回過頭去,只看荷花。

  自從郭建儀登門求親後,果然流言消停了許多。這一日,應懷真做好了胭脂膏子,正在給應玉試用,卻聽說竹先生來了。

  應懷真心裡歡喜,忙迎出去,竹先生進了門,東看西嗅,一眼看到那一盒胭脂,便嘖了聲,道:「丫頭,你近來竟不務正業了……答應我的香袋兒呢?竟只弄這些?」

  應懷真不免訕笑道:「先生見罪,近來我毫無頭緒,便扔下了,只是既然答應了您,遲早晚是要做出來的,少不了呢。」

  竹先生聽了,才覺滿意,便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微微皺眉。

  此刻應玉正對著鏡子往嘴唇上亂塗,張燁在旁邊看著,不由說道:「你塗了太多,瞧起來像是個鬼。」

  應玉氣得瞪他道:「你懂什麼?你又不是女孩兒!竟敢說這話。」

  張燁道:「女為悅己者容,我又何必是女孩兒才能說這話?」

  應玉素來不饒人,便道:「我為悅己者容又如何,你又不是那個人!再敢多嘴,叫人打你出去!」

  張燁笑道:「原來你心中有人了,羞不羞?」

  應玉自忖失言,又羞又氣,手上一歪,頓時那胭脂印子也塗歪了一大塊兒,果然像是個鬼了,張燁越發大笑,應玉氣得跳起來,便追著打。

  兩個人頓時鬧了起來,竟跑出裡屋去,此刻丫鬟上了茶,便退了出去,竹先生見屋內沒有別人,便對應懷真道:「你前兒那件事是真的了?」

  應懷真倒也沒什麼可瞞他的,便笑道:「真是一場無妄之災,至今也不知道是得罪了什麼人……只是先生連我外公去世都算出來了,怎麼沒叫我提防此事呢?」

  竹先生盯著她,雙眉緊鎖,道:「我若是能算出來,豈會不跟你說的?正是因為我算了一算,你命中原本並不該有此劫的……真真是怪哉怪哉。」

  應懷真似懂非懂,竹先生盯著她,還想再算一算,應懷真卻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便笑道:「其實我該多謝先生……這一次也算是您救了我的命。」

  竹先生手指一停,就看她道:「此話怎講?」

  應懷真笑道:「先生先前送我看的那兩本調香錄,我因覺著好玩,便通看了一遍,有些奇異的方子不免也留心……且還有那些眾香之間有些忌諱或者相克有毒的,我自然也仔細記住,免得不知道亂弄起來,自個兒就把自個兒毒倒了……正好那日我摘了些‘到手香’,那時候燒著梧桐,我隱約記得梧桐木香跟到手香是相克的,兩者混合便成毒煙……正是因為這個,才好歹逃了出來。」

  竹先生聽了,暗暗感歎,又道:「這並不是我的功勞,正是機緣巧合,該當你有驚無險罷了……試想我縱然有贈書之心,你若自己不加留意,無法記住,又有什麼用呢?」

  應懷真仍是謝過了,竹先生忽然笑說:「對了,我倒是又聽說你近來有件喜事。」

  應懷真聞言,知道是說郭建儀,便微微低頭,道:「算什麼喜事呢……我本來……」

  正說到這裡,便見張燁跑了進來,道:「怎麼你們府裡的姑娘,竟這麼兇悍呢?」

  應懷真見他臉上多了幾塊胭脂紅痕,知道是應玉所弄,不由笑說:「你們快別亂鬧,我好生做出來的胭脂膏子,都給你們瞎玩壞了!」

  說著應玉也進來,氣咻咻說道:「我何嘗願意鬧,都是他惹得!」鼓著嘴上前,把那盒胭脂膏子拿了,對應懷真道:「妹妹,這個就送我了?你屋裡有這混世魔星,我便先走了,改日再來。」

  應玉去後,竹先生才橫了張燁一眼,道:「發什麼春呢?瞧一臉的紅。」

  張燁道:「誰發春了,師父你說話能不能好聽些?都是那丫頭亂抹的,我的臉竟也敢抹!若不是看她是個女孩兒,定要打一頓!」

  應懷真忙拿了一塊帕子,讓張燁拿去自己擦臉,張燁哼哼嘰嘰,對著鏡子在臉上一陣亂擦。應懷真這才回來又坐了,想到先前說郭建儀之事,待要對竹先生再說,又不知從何說起,想來想去,便也罷了。

  竹先生又略座了會兒,囑咐了幾句叫她萬萬留心許給自己的香,便才起身要去。

  應懷真因他難得來一趟,便想多留他片刻,不料竹先生瞧著她,笑道:「且看我算得對不對,我算到你立刻就有會龍之緣。」

  應懷真不明所以,還要再問,竹先生便道:「橫豎立即就知端倪,不必問了。」他在說著的當兒,張燁便在背後做鬼臉,又學竹先生說話之狀,倒是惟妙惟肖。

  不料竹先生一聲不吭,也不回頭,手一甩,不偏不倚照頭上就打了一扇子。

  張燁全無防備,手捂著頭叫疼,竹先生已經得意笑著,邁步出門去了。應懷真抿嘴而笑,張燁只好向著應懷真做了個苦臉,也跟著去了。

  竹先生才走到應公府門口的功夫,就見從右手邊的大道上來了幾匹馬兒,當前馬上那位,面白無須,著太監服,其他幾位一看也是宮廷中的服色。

  竹先生一看,便呵呵笑了兩聲。

  此刻正好兒張燁道:「方才說懷真是有什麼勞什子的‘會龍之緣’,到底什麼意思?」

  竹先生舉起扇子又在他頭上敲了一下,道:「蠢材蠢材!龍者,真龍天子也……」

  話音剛落,那幾匹馬已經停在應公府門口,卻見那首領太監翻身下馬,手中高擎一物,尖聲說道:「皇上有旨意到,速速請應爵爺接旨!」門口的小廝們見狀,分毫不敢怠慢,忙入內通報。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7-1-22 11:40 PM

☆、第 97 章

  應府之人急忙進內,報說宮內來人,叫趕緊接旨。

  應爵爺正跟應竹韻在書房跟一幫清客說話,聞言震驚,不知如何,慌忙一起出迎,且走且在心中揣測究竟是為何事,卻都毫無頭緒。

  這會兒那太監已經進了門來,就在堂上站定,應爵爺應竹韻一干人跪地,便聽旨意,只聽那太監道:「皇上有旨,宣:應公府應蘭風之女懷真進宮見駕。」

  應爵爺正忐忑不知所以,乍然聽了這句,竟有些回不過神兒來,那太監把聖旨收起,笑道:「爵爺,接旨罷?」

  應爵爺這才忙雙手接了過來,那太監又扶他起身,應修便問道:「王公公……皇上這道旨意,是想叫懷真進宮面聖?這、這卻又是為何呢?」

  應公府近年來雖則於皇恩上頭略有單薄,但先前自也曾深蒙聖寵,偶有旨意前來,多半都是升遷恩賞等事宜,可卻從不曾有過單獨宣召一個女孩子進宮的前例……且不說是應公府,縱然是整個京城,恐怕這也算是獨一無二的一道旨意了。

  那王太監見他不解,便笑著說道:「這個咱家卻也是不太明白的,然而皇上的意思豈能妄自揣測?爵爺只是且快些叫府上這位小姐趕緊準備準備,隨咱家進宮見駕去呢?好歹別耽擱了,皇上立等著呢。」

  應修見狀,不敢再問,只好叫快應竹韻快些去告訴內宅:快些叫懷真準備妥當,外頭公公們立等著要進宮去呢。

  應竹韻不敢怠慢,忙入內,分別告訴了應老太君應夫人,正好許源跟李賢淑也在跟前兒,原來方才王太監到了門口之時,便早有人通知了裡頭,眾人都不知何事,正在揣測,忽然間應竹韻如此一說,都也呆了。

  應竹韻便催促道:「嫂子別站著了?且快去找懷真,給她好生地梳妝打扮……這是御前見駕,不是玩鬧的呢?」說話間,又對許源道:「你也快幫著嫂子些兒,可不能出絲毫紕漏!」

  應老太君上面聽見了,就也忙催著去,許源這才匆匆地同李賢淑兩人回到東院,見應懷真正坐在窗邊兒看書,看一會兒便閉起眼睛出神一會兒,似乎正苦思冥想什麼事兒。

  李賢淑滿心緊張,方才一路回來雙腿都有些發顫,此刻竟都不知如何說了。

  許源心中也是猜猜疑疑,橫豎是不明白聖意如何,到底是好是歹……見應懷真一副怡然自在,閉目養神的清閒模樣,卻笑道:「看看這懷真丫頭,仍是沒事人兒似的呢,整個府裡的人都提著心呢,她倒是自在。」

  李賢淑也忍不住笑了聲,這會兒應懷真見她們來了,忙起來迎接,道:「三嬸子今兒怎麼跟娘一塊兒過來了?」

  許源見她的臉兒白裡微微泛著一絲粉紅,這些日子不曾仔細打量,如今一見,卻是比先前更出落標緻了許多,便握住她的手道:「好懷真,嬸子沒空兒跟你閒話了,你還不知道呢,外頭宮裡來人,傳你進宮面聖呢!嘖嘖,這可是天大的恩寵呢。」

  應懷真聽到「宮內來人」,又聽「進宮面聖」,猛然就想到方才竹先生說的那句……這才明白那「會龍之緣」究竟是何意,一時怔然,自是也不知道為什麼皇帝竟要宣她入宮呢。

  只是許源跟李賢淑自也一無所知,許源便叫快換衣裳,李賢淑叫丫鬟拿了幾件兒,許源左挑右撿,都看不上,只說不是太素,就是太舊,要不然就是太豔俗了,不夠高貴。

  李賢淑急的苦笑,道:「人家女孩子都愛穿戴打扮,就她脾氣古怪,從來不愛在這些上頭著意,問她喜歡什麼,也不肯說,這些都是我自作主張給她添置的呢,橫豎我備什麼,她就穿什麼,也從不挑揀。」

  許源笑道:「怪道的呢,我就覺著,懷真素日裡有十分的容貌,給嫂子你這樣一打扮,卻便剩下五六分了,不過就算是這樣……也比別的姑娘好看十分不止!」

  李賢淑聽了這話,只是笑,還是應懷真說道:「我外公才去了不久,還不能穿豔色的衣裳,倒不如就穿那件淡鵝黃的衫子罷了,眼下又哪裡另找什麼衣裳去?」

  許源道:「你說的這件倒是好,就是我嫌它有些舊了,若穿著進宮,給人看見還以為咱們家窮了呢……這樣罷了,下個月是你翠姐姐的生日,我已經給她準備了幾件兒衣裳,有一件蜜合色的綢子衣,我估摸著你穿必然是好!你若不嫌,我叫人拿來給你穿……她的身量跟你倒是差不多,只比你略豐腴一些兒。」

  應懷真聽是應翠的,便道:「這個使不得,何必奪人所愛,嬸子不用另外麻煩了。」

  不料許源道:「一家子何必說兩家話,你穿著好看,我們面上自也是有光,何況她的衣裳多,不差這一件兒。」當下,便不由分說地叫小丫頭回去趕緊取來。

  頃刻間果然拿了來,展開一看,果然是極好的,別的地方都無點綴,只胸前頸下繞著繡了一團對稱的兩支牡丹花兒,也並不是豔色,只用粉藍色做葉子,花瓣是是白色同淺橘交織,只有對著的兩個花苞才是粉白色的。

  李賢淑一看便贊好,許源忙逼著應懷真換上,裡頭錦白的中衣領子一襯,果然出色之極,又水靈鮮活,又雅致脫俗。

  許源先拍手叫好,對李賢淑得意道:「我的這眼神可使得?」李賢淑自然也無話說。

  許源又嫌應懷真沒有什麼頭面,便抱怨李賢淑道:「怎麼連個像樣的鳳釵也沒有……素日裡你也太安靜了,唉!這也是我的疏忽……」

  應懷真見她又欲張羅,忙攔住便道:「嬸子不必另外麻煩了,我又不習慣戴那些,若是掉了又不好,還是罷了……」說著,回頭把一枚嵌珍珠的銀釵取了,道:「這個就很好,戴了那些,我反而不自在。」

  正好兒小丫頭又來說道:「三爺在外頭催呢,叫奶奶們快些。」許源見狀,只得作罷。

  應懷真取了帕子,李賢淑道:「且叫吉祥跟著。」

  吉祥聽說是進宮,心裡不免有些畏懼,但他們這屋裡除了如意之外便數她最大,李賢淑命她跟著,也是因她素來妥當之意,當下少不得從命。

  如此才送了出來,應竹韻接了,也著實地贊了幾句,就領著去前面兒。

  廳內,應修正陪著王太監喝茶說話,見應竹韻陪著應懷真出來,頓時便站起身來,將應懷真上下打量了一番,贊道:「好好,果然是世族大家的姑娘,這個模樣氣質,叫我看竟比得上公主們了。」

  應修十分惶恐,應竹韻也笑道:「公公說笑了。」

  當下便恭恭敬敬送著出門,看應懷真上了馬車,王太監騎馬在側,一干宮人簇擁著,浩浩蕩蕩地往皇宮而去了。

  且不說應爵爺跟應竹韻等如何在後猜疑紛紛,只說應懷真一路往宮中而行,心中也略有些納悶,不知為何皇帝竟在此刻召見自己。

  若是在前世,是因為應蘭風升官之後,深得皇帝寵愛,又聽說他有一愛女,就也愛屋及烏,叫應蘭風帶應懷真進宮見駕,誰知一見便格外喜歡了,從此才常常進宮裡去。

  但是此刻應蘭風卻還不曾回京……應懷真想來想去,心中一動,便想道:「莫非是因為平靖夫人的原因麼?」

  上回她做客平靖府,正巧楊九公過來請平靖夫人進宮說話,平靖夫人因她在座,便硬是駁了楊九公,楊九公回去一說,皇帝自然會知情,若說因此而記住她,倒也是有的。

  只是卻做什麼又單獨召見呢?如此一來若傳揚出去,豈不又是會鬧得滿城風雨?近來發生的事兒卻已經夠多了……

  不多時,進了宮門,再行一會兒,便下了車。王公公領著入內,應懷真雖是亦步亦趨地跟著走,實則對皇宮內的路倒也並不陌生,只是重活一世再走,不免有些如夢似幻之感。

  王太監在旁不時看她,卻見她神情如常,並不見什麼緊張惶恐之色,更不似是初入宮闈的女孩兒似的東張西望,只是淡淡地臉色,微微垂著頭走罷了,王太監見了,心中嘖嘖稱奇。

  正沿著宮道往乾元殿而去,拐過彎,忽然迎面來了兩個人,一看見應懷真,前面那個人眼睛便亮了起來,趕緊快走幾步。

  應懷真因並不曾抬頭打量,是以並沒見著,耳旁聽著王太監說道:「原來是應美人……跑到這裡卻是做什麼吶?」

  應懷真聞言才抬頭看去,忽然一驚,原來在跟前兒幾步遠的地方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居然正是應含煙。

  應懷真還未說話,就見應含煙陪著笑,對王太監說道:「公公見諒……我聽說今兒宣我妹妹進宮,念著數年不見了,心裡格外想她……所以才大膽來此,望公公給行個方便,讓我跟妹妹說幾句話就成。」一邊兒說著,一邊兒給王太監手中遞了樣什麼東西。

  王公公一掂量,便攏在袖子裡,只笑道:「今兒接到這差事的時候,我正也想到應家也有人在宮裡的,也是湊了巧了,既如此,且說幾句罷了……只是別耽擱久了,皇上還等著呢?」

  應含煙便笑著謝過了,王太監走開了幾步,便站在旁邊。

  此刻應懷真又驚又喜,往前才走了一步,應含煙已經跑到跟前兒,應懷真忙先行了個禮,才叫了聲:「含煙姐姐……」

  應含煙點點頭,握住她的肩頭看了會子,猛地把她抱在懷中,道:「懷真妹妹……」聲音裡竟略帶幾分哽咽之意。

  應懷真見她如此真情流露地,心中也不由有些感動,應含煙將她抱了一抱,忙又鬆開她,只握著她的手,又仔細打量臉色,應懷真卻也望著自己的這位堂姐,見她比先前也更出挑了,只是稍微有些清減了,神情也略見張惶。

  應含煙見宮女內侍們並未靠前,她便拉著應懷真,往旁邊走開幾步,才輕聲說道:「這一別數年,也無法見面兒,雖有些耳聞好歹,卻不知真切,今日好歹有這個機會讓我見著你,也算是見著親人了……」

  說著,眼圈兒便微微一紅,忙停了口,又把應懷真上下打量了一遍,低聲又問道:「前兒我聽說你有事?到底是怎麼樣呢?我聽說了一二,擔心的了不得,只是沒有辦法跟府裡通信兒,因此倒一直揪著心呢!」

  應懷真便笑著溫聲安撫,道:「我如今好端端地便在姐姐跟前兒,又能有什麼事兒呢。」

  應含煙聽了,便才一笑,抬手把她鬢邊一縷頭髮撩了一撩,眼中透出回憶之色,只是礙于王太監近前兒等著,應含煙不敢耽擱,便忙又問道:「對了,怎麼我聽說……郭……郭郎中他,近來向府裡求親了呢?」

  應懷真正想問她在宮中如何,忽然聽了這話,便微微點了點頭。

  應含煙忙又問道:「既然這樣,莫非是真的……他當真有意於你?」

  應懷真想到她昔日曾鍾情于郭建儀,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沒想到進宮這許多年,竟仍是暗暗惦記著……只怕聽了這消息心中必然不好過。

  應懷真便低了頭,道:「並不是如此……只是因為先前那些傳言不好,小表舅人好,他是為了堵住別人的嘴,所以才……」

  應含煙一聽,歎了口氣,皺眉便說道:「唉!你這孩子向來聰明過人,怎麼偏在這上頭犯傻?他哪裡是那種肯輕易為著別人委屈自己的?當初他若真肯如此,我、我……橫豎他既然上門,可見必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娶你的。」

  應懷真萬沒想到竟聽到這話,一時詫異,看了應含煙半晌,眼睛也便有些發紅,不知該如何說起。

  原來那日郭建儀去了後,應懷真也回了屋中,頃刻李賢淑飛奔回來,進門便拉住應懷真,就問到底是如何對郭建儀說的。

  應懷真低著頭,也並不笑,只默默然。李賢淑見狀,心涼了半截兒,試探著問道:「果然仍是沒有答應?這卻是為何呢?」

  應懷真道:「娘為何說這話……先前你不也說是不能的麼?」

  李賢淑唉聲歎氣,便道:「我的好孩子!這不是此一時,彼一時麼?現在是個什麼情形,難得他有情有義,親自上門來……我竟想不到他竟是個這樣有心的人,他既然一心為了咱們,咱們又何必辜負……」

  應懷真便哼了聲,問道:「娘這麼說,莫非是願意了?」

  李賢淑心中其實已經是有八九分願意,只不過當時當著老太君跟應夫人的面兒,她心裡雖然樂意,卻不好就直接一口應承,那樣豈不是顯得她們太急切,仿佛並沒別的著落、恨不得要嫁似的?再加上當時應夫人的臉色並不好,因此李賢淑只以應蘭風不在家和應懷真不知如何來暫時搪塞,其實心中是八分肯了的。

  不料如今一問應懷真,竟是這個情形,李賢淑心裡懷著一絲希冀,便問道:「你當真拒了他了?你不是說……不好開口的?另外……方才建儀離開之時,還說是你要再細細思量思量呢……我只以為你們商量好了……」

  應懷真聽著李賢淑惶惶惑惑地問話,心裡便想起在牡丹亭那會兒的情形。

  當時應懷真出神,所思所想的,有前生今世,種種的事。

  一來,她想到前世她跟淩絕的那一樁姻緣:當初豈不是也瞧著一片花團錦簇似的?最後卻弄得血流成河,面目全非。

  因此此生她一早便打定主意終身不嫁,免得誤人害己。可誰又料想偏偏遇上郭建儀這樣的人?瞧來溫柔妥當,無可挑剔。

  雖然應懷真覺著郭建儀不至於變成前世淩絕一般……然而這冥冥中的造化誰又能知道?倘若真的又破了自立的誓言,果然又嫁了……又果然生了種種變數,那麼這一世豈非又是犯下天大過錯,竟似白活了一場?

  且因情知他對自己好,心存感激,故而也無法直接開口拒絕,可又無法下定決心要嫁,就算此刻可靠溫和如他……一想到那個「嫁」字,便渾身發冷,恁般慘烈的前車之鑒,又怎能揮卻。

  二來,當初便是在這個地方,面對應含煙一片深情,郭建儀仍是同她說了個明白,果然如應懷真所說的,並不曾「耽誤」了應含煙。渾然想不到如今居然風水輪流,竟換了應懷真跟他之間欲做了斷。

  當初既然說了那話,此時她又何苦為了自己一點優柔寡斷,而白白地耽擱了這樣一個好人呢?或許郭建儀當真是萬中無一的良人,只不過……她委實是傷怕的狠了,竟無法相信自己還能再配上另一個人,無法奢望會再得一段和美長久的好姻緣。

  既然他是如此的良人,何不痛痛快快明明白白跟他說開了,讓他從此斷了對她的念想,自去另外找一位適合他的賢良淑德的妻房呢?

  不料,應懷真思來想去終究打定主意,正要出口說明之時,郭建儀卻忽然攔在她的話前,只道:「懷真,你不必現在回答我就如何……我寧肯、你再多想些時日。」

  應懷真怔了怔,望著郭建儀溫和的眸色,忽然便明白了:郭建儀何等的人,只怕看著她的臉色,就已經猜出她要說什麼。

  果然,聽他又說道:「橫豎……縱然你答應了,也要等你十五歲時候才能議論婚嫁,你只把我的話記在心裡,好好地、長長久久再想一想……我究竟是不是你的良配,你究竟是不是值得嫁我。」

  應懷真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想要回絕他,聽了這兩句,心卻不由地一疼,又大跳起來,恨悔交加。

  試想,倘若前世不曾遇見淩絕,不曾被傷的那樣狠重,若是前世郭建儀也曾如此相待,而她肯睜開眼睛多留心……如今又何至於兩個人都不得快活呢?只能說造化弄人罷了。

  郭建儀說罷,便才又道:「就如此說定了,我便先去稟告老太君跟夫人……也免得她們掛心。」說著,便站起身來,走到亭邊兒,卻又住腳,緩緩說道:「溫馨熟美鮮香起,似笑無言習君子,霜刀剪汝天女勞,何事低頭學桃李……這個芍藥香袋兒,我很喜歡,定會一直都帶在身上。」說著,回頭向著應懷真笑了一笑,才下了亭子自去了。

  李賢淑聽了應懷真的話,才知道郭建儀為何是那麼回老太君跟太太的……一時微微松了口氣,便道:「讓你多想想也是好,可見建儀為人體貼……想來他除了年紀比你大些也沒別的不好,除了他家裡……」

  應懷真便笑道:「娘先別盤算了,也沒有用。」

  李賢淑果然也停了口,想了會兒,也笑了笑,說:「別的不提,建儀這一上門,我這心裡著實輕快了不少……罷了罷了,反正你爹快回來了,等他回來再仔細商議也好。」

  此刻,應懷真跟應含煙才說了幾句話,這會兒王太監便道:「應美人,差不多了呢……怕皇上等急了。」

  應含煙聞言,知道不能再說下去,便忙握緊應懷真的手,小聲兒叮囑說道:「你這個傻丫頭,他能對你動心,這是何等的造化……你且快聽姐姐的,等回了府後,立刻就答應了罷了,別好好地姻緣到了卻不知道珍惜呢?可知道別人想求都求不來的?」

  應懷真聽了,心裡隱隱地也有些難過,便道:「姐姐……」才要說話,王太監又催起來,應含煙無法,只好鬆開她的手,仍殷殷切切地叮囑道:「好妹妹,你千萬別忘了我的話,切記,切記。」

  應懷真不好作答,就只點了點頭,又道:「姐姐在宮裡且也要好生保重……」

  應含煙聞言,也點了點頭,極快之間眼中就見了淚,忙掏出帕子來拭。那邊王太監便過來,又領著應懷真往前而去。

  應懷真心中歎息,如此又走了會兒,忽然聽身後隱隱有人說道:「應美人,你為何在此?」

  只聽應含煙答了一句什麼,那人冷哼著說:「這兒豈是你來的地方?敢情你們應府裡出來的都是這般不知規矩的?前兒才鬧得滿城風雨呢……如今指不定要如何,你倒還有臉來親近……」

  應懷真聽在耳中,便回頭看了一眼,依稀見一個身著紫衣的宮妃,帶著兩個宮女,正在趾高氣揚地訓斥應含煙,應含煙則低著頭,也不言語,只是偶爾仍是偷偷地瞟一眼應懷真的背影,很有眷戀不舍之意。

  應懷真一回頭的功夫,那宮妃也看見了,便滿面鄙夷地盯著她看,應懷真卻淡淡掃了一眼,只沖應含煙微微一笑,看著她也一笑,才重回過頭來。

  王太監自然也聽見了那宮妃的話,卻也看見應懷真回頭一望,又細看她臉上喜怒皆無,心中越發詫異,便笑道:「姑娘不必在意,可知道那位是誰?正是宋婕妤,近來聖眷正隆呢。」

  應懷真點了點頭,只道:「原來如此,多謝公公指教。」

  當下便到了乾元殿,小太監通報了,裡頭即刻叫宣。

  吉祥就只等在外頭,應懷真一個人邁步入內,循規蹈矩地上了前,才欲朝上行禮,忽然見身邊兒似乎也站著個人,應懷真無意瞥了一眼,忽然怔住:卻見那人也正看著她,一雙似狡黠又似玩味的眼睛,居然正是熙王趙永慕。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7-1-22 11:41 PM

☆、第 98 章

  應懷真猜了一路自己因何進宮,不料忽然在殿上跟熙王打了個照面。

  四目相對瞬間,應懷真心中便跳了兩跳,暗想:莫非今日之事跟平靖夫人並沒關係,而是跟這熙王爺有關?不然的話,何至於竟如此湊巧呢?

  不料隨便一猜,居然是猜對了。

  應懷真朝上行了大禮,心中仍是忐忑,原來她自忖前世必然是因應蘭風才入了皇帝的眼,所謂「愛屋及烏」罷了,此番應蘭風還在南邊奔波,自己隻身跟皇帝相見,卻不知究竟是吉是凶呢?

  卻聽成帝命她抬起頭來,將她細看了一番之後,便微笑說道:「近來朕可是聽說了許多有關你的傳言,心中好奇的很,如今好歹是見著真人的面兒了,很好。」

  應懷真聽了這句,不免想到前世成帝種種恩寵,又見老皇帝仍是記憶中的模樣,神情也非格外肅然怕人,她緊張之心頓減不少,便微微一笑,低頭道:「不知皇上聽說了臣女何事?」

  成帝便道:「起先……卻是聽說平靖夫人對你很是另眼相待,然後……聽聞肅王府裡的一位高人親自為你治病,除此之外,朕的一位愛卿,好像也待你十分的不同,朕說的可對麼?」

  應懷真聽到這裡,便猜到皇帝是在說小唐,便一笑道:「是。」

  成帝打量著她的眉眼,笑道:「朕聽了便十分好奇,想不通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竟然能讓平靖夫人跟唐侍郎雙雙青眼呢?」

  應懷真見他果然說出小唐來,便道:「臣女何德何能,勞皇上惦記……只不過承蒙平靖夫人跟唐大人不棄,或許是略跟他們投緣罷了。」

  成帝聽了,便問道:「既然如此,你覺著……朕同你可也投緣麼?」

  應懷真微笑答道:「既然皇上宣我來見……臣女大膽猜測,或許是同皇上投緣的。」

  成帝見她年紀不大,應對卻頭頭是道,又毫無畏縮羞怯之態,十分淡然自若,倍覺有趣,便笑起來,道:「好好好,既如此說,朕一定是跟你投緣了。」

  熙王在旁聽了,便道:「才見面兒便能讓父皇如此開懷大笑,這自然合該是緣分了。」

  熙王說著便又笑看應懷真,應懷真此刻仍吃不准究竟皇帝為何召見自己,見熙王出聲,就也看他一眼。

  卻聽成帝又道:「不錯,這孩子果然是個有趣的人,怪不得平靖夫人獨獨對她不一樣……」說著,又對應懷真道:「你可知今日朕傳你進宮,是為何事?」

  應懷真正等這句呢,便恭謹說道:「臣女不知。」

  成帝便道:「朕聽聞,你送了一塊兒難得的香料給唐侍郎……正是因為這塊稀世之物,才引得珍禽園之中的仙鶴們起舞?」

  應懷真一聽,便知道果然是熙王多嘴,忍不住就轉頭瞥了熙王一眼,卻見熙王沖著她挑了挑眉,一副玩世不恭之態。

  應懷真心中氣惱,卻少不得低了頭,仍是說道:「臣女雖然送了一塊香料給唐大人做他的訂親賀禮,只不過卻不知仙鶴起舞之事是否跟此相關,因此不敢妄說。」

  成帝笑道:「你不必怕,朕只是聽熙王說起來,覺著好奇罷了……又加上聽聞你種種之事,自然便趁機宣你進宮來瞧一瞧……當時在珍禽園中,永慕跟唐侍郎都在鶴群之中,群鶴卻只是圍著唐侍郎起舞,故而朕才覺著有異,改日少不得叫禦調司的人一借唐侍郎的香,總可以再一驗真假。」

  應懷真聽到「熙王跟小唐」都在場,不由又瞪了熙王一眼,心想:「必然是靈鶴覺著他為人可厭,故而才遠離他罷了。」

  不料熙王看到她的眼神,便笑著說道:「稟告父皇,其實未嘗不是因為仙鶴們覺得兒臣可厭,而唐侍郎可敬,故而才只圍著唐侍郎起舞罷了。」

  應懷真聽了這話,愕然之餘,嘴角便抽了抽,眼皮也往上跳了兩下,當下心中警告自己絕對不可再去亂瞅亂看,縱然覺著熙王真正可厭,也只在肚子裡嘰咕罷了。

  成帝便笑起來,忽然突發奇想似的,道:「這個倒也好辦,不如朕把小唐也叫進宮來,你借了他的香囊,去那鶴群裡試一試便知端倪。」

  應懷真聽到這裡,暗叫不妙,她心中想著那香囊是送給小唐的,若是因此再把他叫進宮來,何況又要把香囊拿出來給熙王試……一時就有些不受用,當下不等熙王開口,便道:「臣女委實不知唐大人那塊香是不是能叫靈鶴起舞,只不過……倘若皇上真的想要能叫靈鶴起舞的香,臣女倒是願意一試。」

  成帝聽了,驚喜交加便道:「你說的當真?既如此……快些給朕拿來看看!」

  應懷真道:「臣女現在並未制這香,只須皇上給我幾天時間,便知端倪。」

  成帝大悅,便問道:「好極好極,竟要幾日呢?」

  應懷真思索了會兒,便道:「因為要尋一些稀罕的香料,再加上調製過程……總也要九天才好。」

  成帝點了點頭,道:「你需要什麼香料,且只管開口,朕這裡應有盡有。」

  應懷真聽了這話,心頭一動,且想上回她在平靖府上採摘了好些稀罕的香花,不料都付之一炬了……未免可惜,又知道御花園之中有更多的奇花異草,因此便道:「多謝皇上,只不過除了現成的香料外,還需要一些鮮花調用才好……」

  成帝想了想,道:「這個也使得,如今御花園中百花盛開,種類繁多,你要什麼便叫人去採摘就是了。」

  熙王聽到這裡,便道:「父皇容稟,懷真丫頭的意思大概是……她是想親自動手的,畢竟有些花兒說的不准,別人也難找,又有的她一時想不到,豈不難為?」

  成帝連連點頭,便道:「說的也是,既如此,朕准你去御花園中摘花便是了。」

  應懷真這才大喜,忙跪地謝過,成帝笑道:「只要你好好地替朕把讓靈鶴起舞的香調出來,朕另有重賞。」

  當下又說了會兒話,問起應蘭風在南邊兒的事,應懷真把自己知道的撿著說了幾句,又問起平靖夫人之事,應懷真也一一說了,成帝見她回答妥當,十分喜悅。

  如此半個時辰後,成帝便才叫她退下了,熙王說道:「父皇,兒臣願意陪懷真往御花園走一趟。」成帝便也准了。

  兩人退出了乾元殿,應懷真心裡雖有些惱熙王,又忌憚他的身份,因此只是低著頭不言不語而行,熙王跟上幾步,便道:「小懷真,心裡惱著我呢?」

  應懷真見他每每地猜中自己心中所想,委實苦惱,偏偏又絕不能跟他翻臉,心裡嘔極,就竭力作出一個笑容來,道:「殿下說哪裡的話呢?我哪裡敢惱殿下什麼?」

  熙王看著她的模樣,便笑起來,道:「你這樣子倒像是要咬我一般,還說沒惱?」

  應懷真自覺裝笑又告失敗,狠咬了一下嘴唇,無可奈何地低下頭,鼓著氣隨著太監往前而行。

  熙王腿長,不緊不慢跟上,走了會兒,卻又說道:「這幾日出了許多事兒,瞧著你仍好端端地本王也就放心了。」

  應懷真聽了這句,微微動容,就看熙王一眼,心想:「他無端端做什麼跟皇帝提我調香的事兒?總不會是閒聊了忍不住才說出來的?難道……他也是因為知道了我的事兒,所以故意跟皇帝提起……皇帝宣召我進宮之事傳出去,大家自然都留意這個去了,也不敢再隨意亂說。」

  只是心裡雖然猜著,卻不敢確認,更加不能相信熙王竟能是如此好心。

  如此一個悶聲不響,一個東張西望,不多時便到了御花園,熙王怕裡頭有宮妃在,就叫太監先領了她進去。

  應懷真在金殿上雖則同成帝相談甚歡,但自打一進宮門,心裡自然也是緊張的,若時光只停留在前世她無憂無慮地被皇帝召見的時候倒也罷了,可加上後來的事……知道使天翻地覆的那道旨意就是從此而出,於是這皇宮給她的感覺自然也變了樣兒了。

  一直到了這百花盛開的御花園中,整個心神才又放鬆下來,那太監又吩咐個小內侍,前去找那管理御花園的公公,一邊兒且引著她邊走邊看。

  應懷真嗅著花香之氣,一時心曠神怡,且行且細細留心,果真瞧見了許多得意的香花,此刻那打理御花園的太監還未來到,應懷真不便就摘,便只垂涎看著。

  幸虧不多時候,那蘇太監便來到了,因知道有皇帝的口諭,便笑說道:「姑娘且自看著,歡喜什麼便隨意罷了。」

  應懷真這才掩著喜歡,撿著那些少見又可用的,摘了幾樣,統統都放在隨身的錦雲袋裡,蘇太監怕她盛不下許多,特意又叫小內侍拿了幾個竹子編的精緻花籃,為她準備著。

  這花園且大,品類又多,應懷真只覺得似身入寶山,眼花繚亂,只恨只生了兩隻手,不知不覺,竟也摘了半袋子並一個小竹籃子。

  雖然看著許多繁盛炫美的花兒仍覺眼饞,然而到底累了,便站住腳稍作歇息,那蘇太監委實謹慎細緻,見她額上微微見汗,就又派了小內侍去取茶給她來喝。

  應懷真相謝了,握著杯子在花叢中只是流連忘返,行走中,忽然間看到前方有一株極大的垂笑君子蘭,綠葉如劍,無數小花挨挨擠擠在一塊兒,合瓣吐蕊,垂頭含笑的模樣,應懷真一眼見了,怦然心動,便走過去。

  原來她因惦記著答應竹先生的事,近來一直想給他制一種特別些的香,然而一時之間又找不到合適的本香,因此挑揀耽擱了很久,此刻忽然看見這一棵難得的垂笑君子蘭,頓時豁然開朗似的,心裡便有了想法,不由走近了伸出手去,托起那一串小花兒細看。

  正在細細打量,心中盤算,忽然聽到有人道:「住手!」

  應懷真一怔,轉頭看去,卻見有一名紫衣麗人正氣衝衝地走了過來,正是先前見過一面兒的宋婕妤。

  應懷真不明所以,便只行禮道:「見過婕妤娘娘……」

  宋婕妤眉端挑著一抹怒意,道:「這棵花樹是我最喜愛的,你竟敢來碰?」

  此刻那蘇太監忙趕上前來,急忙躬身稟告道:「回婕妤,應姑娘是有皇上口諭過來摘花兒的。」

  宋婕妤聞言,皺眉便道:「皇上可說叫她摘這一棵了?」

  蘇太監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應懷真見此人跋扈,便道:「我並沒有摘,既然婕妤娘娘……」才說到一句,忽然鼻端嗅到一股奇異的味道,一時腦中竟然恍神,便沒說下去,只是看著宋婕妤,覺著這股氣息是從她身上而來。

  蘇太監見她忽然打住,便陪笑介面說道:「既然娘娘不喜歡,那麼奴才再帶應姑娘別處看去罷了……」

  應懷真這會兒已經看到宋婕妤腰間也配著一個香包,那氣息仿佛就是從香包裡傳來,她試著又嗅一嗅,那股味道竟惡了許多,應懷真變了臉色,忙伸手掩住口鼻。

  宋婕妤見應懷真忽然不說了,只是皺眉看著自己,正在不悅,忽然間見她掩口,面上一股驚惡之意,不由大怒,便道:「你這是何意?」

  應懷真道:「娘娘的香包……」說了一句,猛然收住,認出那香包的手工並非凡品,必然是御用內造的,應懷真便勉強一笑,道:「這香包頗為精美……」

  宋婕妤聽了,便笑道:「這是自然了,這是淑妃娘娘所賜之物!」說話間,面上頗有得意之色。

  應懷真臉色更是不好,胸口已經隱隱有些不適,只強忍著。

  宋婕妤見她不言不語,回過神來,正要再質問她先前為何竟然面露嫌惡之色,忽然聽到有人笑道:「到處都找不到你這丫頭,竟在這裡閑說話兒呢?」

  原來正是熙王駕到,趙永慕上前,給宋婕妤見了個禮,道:「婕妤娘娘如何在此?」

  宋婕妤也回了禮,才道:「王爺怎麼也在這裡?只怕不妥罷了。」

  熙王早見應懷真臉色不對,便把她往自己身後一拉,自己將她擋住了,對著宋婕妤道:「因等了半天,不見人出去,故而才大膽進來尋她,這就帶她出去了……這孩子頭一次進宮來,未免不識規矩,娘娘莫怪。」

  宋婕妤見他笑語晏晏,說的動聽,才微微一笑,道:「王爺既然如此說,倒也罷了,我又不是那小肚雞腸之人,難道會責怪她不成?」

  熙王聽了,就對那蘇太監說道:「婕妤娘娘且不責怪了,還不帶懷真先出去呢?」

  蘇太監聞言,忙答應了聲,也看出應懷真臉色不對,便同吉祥兩人一左一右,扶著她往外而去。

  應懷真握著蘇太監的手臂,好歹走了十幾步,才算遠離了那股惡息,見前方有幾十棵山茶盛開,氣息芬芳,便忙過去,深呼吸了幾次,才緩過勁來。

  蘇太監又叫人去奉茶,便替她輕輕捶背,道:「姑娘這是怎麼了?為何忽然臉色大變呢?」

  應懷真想了想,只說道:「並沒什麼,大概是日頭底下太久,有些發暈了呢。」

  蘇太監道:「說的也是,這也是奴才想的不周到了,本該給姑娘預備傘的呢!該打該打!」

  應懷真因見他為人殷勤,方才又在宋婕妤面前為自己遮掩,心中對他頗為感激,便笑道:「公公切莫如此,多勞公公陪了我這半晌,已經感激不盡了。」

  蘇太監笑道:「姑娘有皇上的口諭,奴才哪裡就敢不識好歹呢?」

  應懷真自覺著好些了,便又起身,同蘇太監往外而行,到了御花園門口,蘇太監便自別過。

  吉祥悶頭跟了半天,這會兒才敢出聲兒,便嘀咕道:「那個宋婕妤真真囂張!」

  應懷真「噓」了聲,道:「不可亂說話。」吉祥倒也明白,忙又牢牢閉嘴。

  此刻她身邊還有兩名小內侍跟著,應懷真正要先行回去,忽然見熙王穿花拂柳而來,手中且舉著一物,花朵玲瓏垂首,宛若含笑,正是一枝子的垂笑君子蘭。

  應懷真大為意外,眼睜睜看著,熙王走到跟前,把那一枝花向著她面前一擎,如握著一面得勝之幟,笑道:「如何,我替你討了來,你可拿什麼謝我?」

  應懷真睜大眼睛,這才明白熙王方才不隨著他們離開,竟是為了這個,心中又是感激,又是……便屈膝道:「多謝王爺。」

  熙王歎道:「僅此而已?」

  應懷真道:「不然王爺又要什麼呢?」

  熙王看了她片刻,舉手把那一支垂笑君子蘭放在小內侍手中的籃子裡,才忽然又說道:「是了……差點忘了,怎麼本王聽說,你那小表舅向你求親了呢?你可答應他了?」

  應懷真見他屢屢提她的親事,委實頭疼,便只道:「我年紀尚小,並不想先理這事。」

  熙王笑道:「又不是叫你現在成親……」說到這裡,兩人便走到廊下,因兩人說話,吉祥便後退了幾步,那兩名小內侍跟在最後而行。

  熙王回頭看了一眼,忽然說道:「懷真,上回你同我說敏麗之事……我雖然娶不了敏麗,只是……要你還是使得的,這並不是頑話。」

  應懷真驀地聽了這句,又看熙王神色正經,不似先前,她不由又想起上回天成觀紅花檵木下,熙王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以及被她含怒甩手之後的種種反應。

  應懷真很知他不能得罪,只低頭溫聲說道:「王爺乃是人中龍鳳,如皎皎日月,我不過是個什麼也不懂的野丫頭罷了,鄙陋無識……更不像是敏麗姐姐等大家閨秀般知書達理,溫婉可人,雖然王爺並不是說玩笑話,可我又怎能承受得起?加上先前又有那許多流言蜚語,名聲也頗為不佳,王爺也要為自己著想著想才是。」

  熙王聽她說完,便盯著她道:「你說了這許多,無非只是一句話:你不願意,是不是?」

  應懷真越發低了頭,輕聲道:「輪不到我不願意,委實是齊大非偶,高攀不起罷了。」

  熙王長久沉默,緩緩地就停了步子,應懷真走開兩步,卻聽身後熙王道:「懷真,你可不要後悔。」

  應懷真心中一沉,微微地停住腳,半晌才回過身來,她並不抬頭,只恭敬向著熙王屈膝行了個禮,才又起身離去了。

  應懷真出了御花園,又去宮內調製司取了一些香料,成帝又賜了她一些御用之物,便出宮而去。

  車行半路,應懷真因看到外頭的路隱約熟悉,忽然想到一個人來,便對吉祥道:「你叫他們改道,我要去一趟淩府。」

  原來自打那一夜驚魂之後,小唐跟淩景深分別把她跟淩絕兩人各自帶回家去,應懷真一直都未曾見過淩絕,然而想想那夜諸多情形,便知道他傷的不輕。

  更加上這些日子來春暉應佩張珍等每每念叨,雖他們也常去府上探望,卻因只被告知是得了風寒……除此之外其他情況竟一概不知,這三人偶然相聚每每怨念,常抱怨為何淩絕的「病」竟還不好。

  應懷真因念著已經這麼長時間了,卻終究不知好歹,今日借著進宮的機會,便想去看一看他。

  馬車停在淩府門口,自有人前去通報,應懷真下車入內,走了一會兒,迎面卻見淩景深緩步而來。

  兩人各懷心病,又各自恍若無事狀,彼此見了,應懷真行禮道:「淩大人。」

  淩景深一點頭道:「不必多禮,來看望小絕麼?」

  應懷真道:「正是呢,不知淩公子如何了?」

  淩景深道:「已經休養的差不多了。」

  應懷真點了點頭,頗有點不知跟他說什麼好,正要離開,淩景深忽然對吉祥道:「我有話跟你們小姐說,你且退後。」

  吉祥只看應懷真,應懷真便一點頭。

  待吉祥退下,淩景深才慢慢地問道:「那天,你都看見了是不是?」

  應懷真腳步一頓,並未做聲,淩景深轉頭看她,道:「你又為何……沒有對他說呢?」

  應懷真自然知道淩景深口中的「他」是誰。想了想,便道:「我要如何跟唐叔叔說呢?」

  淩景深微微挑了挑眉,道:「既然如此,你是打算保密了?」

  應懷真聽了這話,垂眸想了想,問道:「淩大人,你又為何這樣做?」

  淩景深微微一笑,道:「你的意思是……我這樣做是錯極的?」

  應懷真不由也看向他,道:「莫非你覺著你如此行為……竟是沒有錯的?」

  目光相對,淩景深望著應懷真的雙眼,道:「莫非你是在替他不平?」

  應懷真深深地籲了口氣,道:「唐叔叔當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委實覺著,你如此……有失厚道,欠缺倫理。」說到最後八個字,已經隱隱有些怒意。

  淩景深聞言,便輕聲笑了起來,過了會兒,才說道:「你倒是替他不平起來了呢?可知他心裡並不想娶明慧的?何必叫他們彼此相看生厭呢?」

  應懷真幾乎忍無可忍,道:「我並不知唐叔叔是不是想娶明慧姐姐,只是他們已有婚約,又豈能、豈能再……」

  淩景深只是深深地看著她,笑道:「再如何?再跟別的男人親近?他們橫豎又未成親,訂了親罷了,可以再悔婚的。」

  應懷真聽他說的不堪,臉色驀地發紅,聽到最後一句,卻又吃了一驚,問道:「你說什麼?你……你想如何……」

  淩景深淡淡說道:「我只想拿走一些他不肯要而我想得到的東西罷了。」

  應懷真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了這句,氣得說道:「你當明慧姐姐是什麼?唐叔叔……」

  淩景深道:「你唐叔叔不會如你這樣單純,你信不信,縱然我做了,他也不會因此怪我?」

  應懷真的心又涼又有些驚跳,便道:「你不要亂來!」

  淩景深問道:「何謂亂來?我又並未強搶,你明慧姐姐的心也並不在他身上了,你又可知?」

  應懷真一震,脫口便道:「你說什麼!明慧姐姐說她是被逼的……」

  淩景深挑唇看她,眼中異光閃爍,笑笑地問:「她如此說,你就信了?」

  應懷真張口結舌,腦中一團亂,拼命想平息胸中的怒意,卻仍是有些無法遏制,便顫聲道:「你、你不能仗著他……他不會同你們翻臉,便如此欺負人!」說到最後,眼中幾乎湧出淚來。

  淩景深輕笑道:「各取所需罷了……」說到這裡,忽然看到不遠處一道人影,便即刻換了一副神情,依舊冷冷淡淡地,只對應懷真道:「小丫頭,切記,你休要妨礙我。」

  淩景深說完,便快步離開她的身邊兒,往那人的方向迎去,將走到跟前兒的時候,便探手扶住他,含嗔說道:「不是讓你好生在屋裡躺著?怎麼竟出來了!」

  這來人自是淩絕,見他哥哥問,便說道:「我、我覺著悶……出來走走不成麼?」

  淩景深又氣又笑,冷道:「我還以為你是因為聽說有人來探望了,故而等不及,才巴巴地跑出來的。」

  淩絕聞言,雪白的臉驀地有些泛紅,原來他先前正在屋內看書,聽人說應家小姐來探望,忙起身換了一身兒衣裳,不料左等右等,竟不見進屋,才按捺不住出來看的。

  此刻見被淩景深猜中,淩絕惱羞成怒,輕推了淩景深一把,道:「哥哥你說什麼!休要玩笑。」一邊冷著臉,一邊兒卻看向淩景深身後,那道站在前方廊下欄杆邊兒一動不動的身影,雖然竭力做不理不睬的模樣,嘴角還是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卻又怕給淩景深發覺,便又故意哼了聲,道:「哥哥方才在跟她說什麼?」。

  淩景深回頭也看一眼應懷真,便道:「沒什麼,閒聊了兩句……好了,不打擾你們了,只是你且記得不要亂走,一會兒就回房去罷了。」

  淩絕答應了,此刻恨不得他快些離開。淩景深見他總是往那邊看,早知其意,心中一歎,果然便離開了。

  應懷真雖站著不動,耳畔其實已經聽見兄弟兩人說話,只是方才淩景深說的那些太叫她震驚了,一時竟然不願理會周遭。

  正發呆中,聽身邊有人道:「在看什麼,看的這樣入神?」

  應懷真聞言回頭,看著眼前那張熟悉的臉,熟悉的五官,忍不住又轉開目光看向別處,道:「我並非看什麼,只是在想事情罷了。」

  淩絕不懂,便看著她,眼中一抹期盼,問道:「你……懷真妹妹今兒是特意來探望我的?」

  應懷真吸了口氣,才輕聲道:「我方才進宮去了,心想著你還沒好,故而過來看看……你的身體如何了?那夜……傷的……」

  淩絕見問,面上不由多了一絲笑意,道:「都已是好的差不多了,哥哥一直不許我出門,不然我也會去府上……」說到這裡,便猛地停了口。

  應懷真卻明白他的意思,當下無言。淩絕偏也不知要說什麼才好,一時也是無言,兩個人肩並肩呆呆地站了會兒,淩絕才問道:「方才我看你跟哥哥說了有一會子的話,是說些什麼?」

  應懷真聽到這裡,眼睛眨了幾眨,忽然說道:「淩絕,你信不信我說的話呢?」

  淩絕忽然聽她沒頭沒腦如此說,卻道:「我信。」

  應懷真詫異問道:「我還沒說是什麼,你便信?」

  淩絕點頭:「我信。你要說什麼?」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7-1-22 11:42 PM

☆、第 99 章

  兩個人面面相覷,應懷真看著淩絕的眉眼,那即將沖到嘴邊的話卻又猛然剎住。

  淩絕已又是問道:「到底是要同我說什麼呢?」滿心裡好奇跟期待,素來冷靜自若的神情中,也依稀多了一抹淺淺笑意。

  這一縷如破冰之後暖陽的笑,刺得應懷真雙眼生疼。

  心中因淩景深的話而掀起的滔天巨浪逐漸平緩下來,最終又化成一泓平靜的死水。

  眼睫輕輕地動了兩下,應懷真也笑了一笑,才說道:「我……只是想跟你說,我們兩人的八字不合,命中註定相沖相克……你瞧,上回在尚武堂,因為我,你傷至吐血,這一次又是如此,若不是上了我的馬車,又何至於命懸一線呢?」

  淩絕雖然對她要說的話毫無頭緒,但乍然聽了這句,那一顆心卻如同墜入冰湖之底,方才那一抹如春芽般萌生的期待被驀地斬斷似的,臉上的笑便蕩然無存了。

  淩絕有些不可置信,仍是問道:「你……同我說的便是這些?」

  應懷真轉頭看向遠處,熟悉的淩府……亭臺樓閣,一草一木,並身邊此人……處處都有記憶,或好或歹,浮浮沉沉如一杯釀了太久的苦酒,只嗅到其味,便已經苦不堪言。

  應懷真微微笑了笑,輕聲說道:「可不正是的呢?淩公子,以後咱們兩個……能不見便儘量不要再見面兒了,這樣對我,對你應該都是極好的,你說是不是呢?」

  淩絕滿心一片空茫,他從未有這樣期待過見一個人,從未有如此急切地想聽她說話,然而她此刻所說的,卻句句凜冽,明明溫聲含笑的模樣,卻透出一股極無情的味道。

  他自詡已經是極冷的一個人了,不料,竟想不到她骨子裡竟比自己更冷。

  淩絕怔了一會兒,道:「你說得對,或許你我當真八字不合,自從第一次跟你相見,你便朝著我吐了……第二次再見,你狠推了我一把,令我受傷,再加上方才你說的那兩次,果然不是什麼好的。」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雖正當炎夏,彼此之間卻透出了數九寒天的凜凜然寒氣。

  應懷真低頭莞爾,說道:「這話很是……」

  淩絕望著她輕顰淺笑之態,又道:「只不過我這人並不信什麼八字,也不信什麼命中註定。豈不聞有那麼一句話:雖千萬人,吾往矣。」

  應懷真蹙眉看他,卻見他此刻面色恢復昔日的平靜冷淡,看不出是何意思。

  橫豎她人也見過了,話也說過了,應懷真便道:「既然如此,淩公子好生保重身子,我便告辭了。」

  應懷真說著,轉身便走,走出五六步遠,忽然聽身後淩絕道:「那天夜裡,你說的那些話,究竟從何而起?」

  應懷真腳下一停,並不回頭,隔了會兒,便微微地側面,垂頭微笑答道:「難為你還記得……那些都是我胡亂編造的瞎話,騙那個人的罷了,淩公子冰雪聰明,怎麼竟也分不出個真假?」

  應懷真說完之後,便微微地一點頭,仍是看也沒看淩絕一眼,轉身自去了。

  淩絕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從馬車上跳下來傷著的那條腿忽然鑽心地疼,站了這半日,已經是支撐不住,身子一歪,忙伸手死死地扶住欄杆。

  這一晃神之間,腦中便又響起那夜應懷真曾說過的那些話,在破廟裡,她道:可知我心中最恨的便是你,我是生是死要怎麼樣,跟你又有什麼相干?

  她跌坐地上,又道:你縱然要死,也休要為我而死,且死的遠遠地最好,我恨不得前生今世都不曾認得你過。

  在馬車上,她哭叫:淩絕你住口!不許你喚我的名兒,我不想在臨死之前還聽到你叫我!

  ——那些種種,她竟然都說是胡亂編造的瞎話?

  淩絕是冰雪聰明,所以才並不信。

  且說應懷真出了淩府,匆匆上車而去,吉祥打量她的神情不對,半晌,才開口說道:「姑娘,你方才跟小淩公子說什麼了?他的臉色很是不好,咱們臨走之時,我瞧著他站也站不穩似的……之前走出來的時候,瞧著也有些怪,莫不是哪裡傷著了呢?」

  應懷真回想方才淩絕的舉止,果然此刻才覺著有些異樣……原本她被淩景深的話駭到,只覺得淩景深正在做一件極錯之事,前生他英年早逝,莫非會跟此有關?一時衝動之下,本想跟淩絕說及此事……

  然而轉念一想,誰又知道小唐那邊是個什麼情形,誰又能猜到前世究竟是個什麼情形?倘若因為她從中插嘴,誰知又會引出何等的變數呢?

  因又察覺淩絕對自己的態度有些不同,因此才硬生生地阻住了心中那幾句話。

  此刻聽了吉祥的話,應懷真道:「隨他罷了,他們家裡的人自會好好地照料他,跟我們不相干的。」

  吉祥聽了這話,心中微微地有些詫異:只覺得應懷真對淩絕仿佛格外的冷淡不著意,倘若今兒換了是應佩春暉張珍等、任何一人如此,她必然會著急憂心不已,何至於竟這樣冷清呢。

  吉祥卻也不敢再言語,如此便回到了應公府,裡頭忙接了進去,又有許多婆子,把應懷真所帶的香花香料,以及御賜的種種之物小心捧了入內。

  進了廳堂,卻見除了應老太君應夫人之外,在場的另還有那府裡的大太太跟三太太兩人,應公府這一支的應修應爵爺,是應老太君親生的,如今分家住出去的兩位老爺,卻都是庶出,雖然住的僅僅一牆之隔,但平日裡除了請安以及節慶之日外,也是少見。

  應懷真見她們也在場,心中不免詫異。應老太君見她回來了,忙喚到跟前兒去,握著手兒詢問今日面聖的情形。

  應懷真道:「只因先前送了一塊兒香料給唐叔叔做訂親賀禮,不知怎地珍禽園裡的仙鶴竟圍著唐叔叔起舞,皇上以為是那香的緣故,才特意召見,問我詳情……又賞賜了許多東西,除此並沒有別的事。」

  應老太君聽罷之後,眉開眼笑,道:「委實是你這孩子有造化,我們這些人,一年到頭也沒這機緣目睹天顏的……」

  又對眾人說道:「平日裡她只在那東院裡頭,別的地方也少去,我只當她是悶在屋裡睡覺呢,沒想到竟悶聲不響地制出什麼香來,竟連皇上也驚動了!真真是難得的很。」說著,又笑起來。

  底下的幾位夫人聽了,自也陪著笑起來,嘖嘖稱奇之餘,便也你一言我一語地誇獎,又把皇上賞賜的各色物件兒拿來觀賞。

  這邊兒的陳少奶奶,許源同李賢淑自也在場,李賢淑見應懷真得了如此榮耀,自然也面上有光,滿心裡的歡喜將要溢出來,卻只是笑而不語。

  許源便道:「好嫂子,怪不得我們三爺每日裡盛讚懷真,我今兒才算是信服了,應翠應玉那兩個,竟果然是比不上的。」

  李賢淑聽她如此說,忙道:「這是哪裡話!翠兒玉兒兩個,是阿真的姐姐,論起知書達理來哪樣不比阿真強?叫我說,阿真才有三分的好,她們必然就有五分好十分好!你快別只管誇她,她素日惹的事還算少?再誇又惹事可怎麼辦呢?」

  許源便握著她的手笑起來,道:「若再惹事,我也不許你打她,你且只管打我罷了。」

  李賢淑道:「這又奇了,做什麼打你?」

  許源道:「我恨不得懷真是我生的,替她挨兩下打又算什麼?」

  應老太君指著笑道:「這三奶奶的嘴,竟是這樣油滑呢,二奶奶你還不打她兩下,讓她稱稱意兒呢!」於是眾人又大笑起來。

  應老太君笑過之後,便問應懷真道:「好孩子,你既然在皇上跟前兒說了要調製那什麼香,可不能耽擱大意,要仔仔細細的呢?不要辜負了皇恩。」

  應懷真便只應承罷了。

  忽然間那房裡大太太道:「說起來含煙進宮也有四五年了呢?竟沒有什麼消息的。」

  應含煙是三房所出,可卻不是三太太生得,三太太自個兒是繼室,對應含煙的情形素來也並不掛心,聽大太太提起,便道:「前兒還打發了人往裡頭送了些銀子給她用……聽聞倒還好。」

  大太太心知肚明,便只點點頭不言語了。

  應懷真聽了,想到應含煙在宮內的情形,心中不由想到:倘若當初她多勸著郭建儀,若是兩人都有些意思,應含煙必然不用入宮了……又何必蹉跎年華,在宮裡受那些委屈呢?只是轉念一想,就如應含煙自己所說,郭建儀又怎會是個沒主意的人呢,他胸中自有主張,豈會是被人三言兩語能說動了的?因此竟是毫無法子。

  忽然又想到應含煙為見自己,給了那太監銀子打點,以應含煙的性子,竟也會行這個了,可見宮內必然處處都有用銀子的地方……此刻看三太太這個模樣,渾然不上心,若是銀子再不夠用,應含煙在宮內的情形豈不更是難過?

  應懷真想到這裡,便也笑道:「其實我也見了含煙姐姐一面兒,果然比先前更是出挑了,依稀聽公公們說……含煙姐姐很得皇上的意,只怕近來會有什麼好事……隱約聽了兩句,也不明白是什麼呢。」

  在座的幾位聽了,不由都有些驚動,大太太便看三太太,道:「你們竟沒聽到信兒?」

  三太太也不明所以,便說道:「並沒有聽聞什麼呢?」

  應老太君見狀,便開口說道:「含煙那孩子素來是個知書達理極懂事的,進宮了這許多年,必然又長進不少,若說皇上中意了……也是有的,你們也須得留心些,該使銀子的別短了她的,那宮裡頭雖看著安閒,要花費的地方也有的呢?回去見了三老爺,只把我的話跟他說一遍,讓他也留心。」

  三太太自然也起身答應了。應懷真聽到這裡,面上雖仍略見懵懂的模樣,心裡才略有些自在起來。

  在應老太君房裡盤桓許久,才終究得了空出來,應懷真只覺得宮內府中走了這一遭兒,自是有些累了,便往回去。

  不料才出了門,迎面就見應玉風風火火而來,見了面兒,便握著手笑道:「我聽說你回來了,本想立刻來看,知道那房裡大太太三太太都來了,想著就算見了也不能好生說話,才等了這半日,快說說你在宮內的奇聞!」

  兩人便且說且行,應懷真不免又說了一遍,應玉拍手笑道:「原來是因為這個進宮的……果然是妙極了,我竟也是第一次知道,你制的香可真的能叫仙鶴起舞麼?」

  應懷真道:「多半是什麼機緣巧合罷了。」

  正說著,忽然見前方應翠跟應蕊連袂而來,應翠一見應懷真,將她略一打量,臉色立變,扭身自快步去了。

  應懷真看了一眼應玉,應玉反拉住她道:「別理她。她只是覺著你穿這件衣裳比她穿好看,才生氣的,真是氣量狹窄。」

  應懷真啼笑皆非,這會兒應蕊也過來,含笑道:「聽說妹妹今日進宮面聖了?可喜可賀。」略說了會兒話,便也去了。

  應玉便對應懷真低低說道:「肯定又是找我姐姐去了,兩個人最近更加好了,整天湊在一起嘰嘰咕咕的,不知說些什麼。」

  應懷真笑道:「人家彼此投緣相好,你偏這樣說。」

  應玉哼道:「若在一塊兒說些好話,我倒是不理論的。」說著,便陪著應懷真自回東院去了。

  且說應翠氣憤憤地回到三房裡,想到方才應懷真穿著那件兒本是給她的衣裳,竟是那樣明麗雅致,一想到是奪自己所愛,便忍不住怒火中燒,正氣得無法,卻見應蕊跟了進來,道:「不是要一塊兒看看懷真妹妹的麼?怎麼反倒自己先回來了?」

  應翠冷笑道:「你不也趕緊過去討好她,跑到我這裡做什麼呢?」

  應蕊笑著坐下,道:「這是說哪裡話,我做什麼要去討好她呢……好了,又氣個什麼?」

  應翠忍了一忍,到底沒忍住,便道:「怎麼什麼好的都是她的了?先前小表舅是這樣,如今又拿了我的衣裳給她!當我是什麼呢?」

  應蕊見她滿面怒色,便勸道:「不能這樣說,小表舅自看上懷真妹妹,誰又能想到呢?她不是也沒答應的?至於衣裳……誰叫你的好衣裳多呢?分一兩件給妹妹也無妨。」

  不防應翠聽了,更是叫道:「什麼叫她沒答應,可知我最恨的便是這個……她明明就是惺惺作態,心裡指不定多高興呢!你也知道,太太私下曾說過,有意讓小表舅跟我……」說到這裡,應翠便停了口,面上薄紅,只是說道:「這不是故意戳我的眼麼?何況這個不夠,今兒又拿我的衣裳去……我是好衣裳多,卻也要問問我為什麼多,她為什麼少,且看看我娘是什麼出身,她那娘又是什麼出身,兩個人當初的嫁妝又是如何……她輪得到跟我攀比衣裳多少好歹?」

  應蕊歎了口氣,道:「話雖如此,到底是姐妹們,我們又比她大,能忍則忍罷了。」

  應翠只是滿懷不忿:「我們且是能忍的,她倒是好……可替我們想過?前兒鬧出那種事,叫我們臉上都沒光,這一次秦家姐姐做壽,竟沒請我們,何嘗不是因為她那件事帶累了我們的緣故?」

  正一通亂罵,門口有人掀起簾子進來,道:「作死呢!到底在胡說什麼!也不知道避著人!」

  原來是許源回來了,應蕊應翠一見,慌忙站起來,應蕊忙便見禮,許源微笑著說道:「蕊兒,你母親才回房去了,你不去給她請安?」應蕊領會其意,便藉故告退出來。

  剩下許源母女在屋裡,許源便疾言厲色地說道:「翠兒,你方才在胡說些什麼!年紀這麼大了,怎麼也不知個高低!」

  應翠見了許源,倒是有些畏懼之意,便道:「我何嘗是胡說,哪一句說的不是真的?那件衣裳又明明是我的,你好端端地做什麼送給她了?」

  許源擰眉看著應翠,氣的搖頭說道:「好歹你也是公府裡的小姐,一件衣裳又值幾何,竟值得你跟懷真起齟齬?你的眼皮子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淺?」

  應翠賭氣嚷道:「哪裡是一件衣裳的事兒?我就是氣不過什麼都要讓著她罷了。」

  許源道:「你竟還有什麼讓著懷真了?你倒是說說看。」

  應翠見問,便鼓起嘴來,並不說話。許源坐了,冷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因為建儀的事兒又暗恨了她。」

  應翠聽了,不由上前去,抱住胳膊道:「娘既然知道,怎麼問我呢?」

  許源啐道:「呸!我怎麼養出你們這兩個丫頭來,一個太心窄,一個又太心寬……活生生要氣死我。」

  應翠聽說起應玉,便趁機也道:「玉兒委實太不像話,整天跟懷真好的什麼似的,我說什麼她也全不聽,還每每跟我頂嘴,譬如今日我就抱怨了幾句那衣裳,她竟說‘橫豎你穿也不如懷真妹妹穿好看’,簡直吃裡扒外,方才又跟著懷真去了……」

  許源又氣又是好笑,道:「罷了罷了,不要說這些沒用的!先前建儀那件事,原本也是太太自己心裡頭想著的……郭家伯母雖然也有這個意思,只不過誰也耐不過建儀心裡不樂意呢?你何必又算在懷真身上……怪只怪你自己不如人家!」

  應翠聞言,氣急之下,不免委屈,便落下淚來,道:「連娘也這樣說我,我越發不活著了……」

  許源見她哭了,才輕輕抱住,安慰說道:「乖孩子,你細想想:也只有娘敢這麼說你,別的人若說半個不字,娘必會治死他!娘這樣說,自也是為了你好……你原本不是這個自高自大的狹隘性子,怎麼這兩年來越發壞了?懷真那丫頭不是愛算計人的,又不會有意跟你爭什麼,你若好好地跟她相處,好兒多著呢!又何必弄得現在這樣?你若是個懂事的孩子,且記著娘的這兩句話,你若是還不懂,以後有你更吃虧的地方!」

  許源說罷,又歎了口氣,道:「娘只有你跟玉兒兩個女孩兒,在這屋裡還活的戰戰兢兢呢,你若還不機靈點,娘以後可不知該指望誰了。」

  應翠聽到這裡,略略有些自悔,便輕聲喚道:「娘……何必又說的這樣悽惶?」

  許源冷笑了聲,道:「前些日子的事兒你也該知道,你爹疼那個狐狸疼得什麼似的,那狐狸還說要生個小子呢……萬一她真有個一子半女,咱們娘兒倆還有好日子過?你正經心思不去想,單跟懷真慪氣是算什麼?」

  許源訓斥了一頓,應翠才漸漸地去了心結,有些幡然悔悟之意,自此見著應懷真之時,才又有說有笑起來,不再似先前一般模樣了。

  因應懷真進宮這一趟,果然轟動,不出數日,應公府小姐會調製能令仙鶴起舞的異香之事,已傳遍街頭巷尾。

  應佩春暉張珍三個,早在應懷真進宮回來那天就跑來東院,仔仔細細打聽了一番,應懷真少不得又一一說了,三人聽的眉飛色舞,然而應佩知道應懷真又要制香,不由有些擔憂,生怕她弄不到好處,春暉跟張珍卻是一個心思,只說交給懷真,必然無事。

  過了兩日,竹先生也有來探望應懷真,便問起來:「你莫非又要制那透骨玲瓏?可不是好耍的。」

  應懷真親自端了茶給竹先生,才道:「不是那個,我想制另外一種香,只對靈禽有效的,雖然同樣要花心思,但到底不用雪夜摘寒梅了,自然不會再大病一場。」

  竹先生點了點頭,說道:「也罷,只是如今外頭都知道你能制香了……盛名在外,也不知是好是壞。」

  應懷真笑道:「先生能掐會算,何不給我算算是好歹呢?」

  竹先生也看著她,若有所思地笑說:「你是在故意為難我,可知你這丫頭的命格,委實有些古怪……叫我也難下手,比如上回那場生死劫,明明算著沒有,卻憑空生出來,又焉知那明明有的,不會憑空沒了?因此不好算。」

  應懷真聽到這裡,驀地就想起那件懸在心上的事,暗暗思忖片刻,才問道:「先生,我有件事想要請教你……我知道有兩個人,已訂了親,你能不能給算一算,他們兩個有沒有姻緣呢?」

  竹先生便問是何人,應懷真道:「也不是別人,就是……是唐侍郎跟林家的明慧小姐。」

  竹先生聽了,笑道:「林明慧?林沉舟家的那個丫頭啊……我卻是知道的。」卻並不問應懷真因何叫自己算這兩人,微微閉眼謀算了半晌,便道:「他們兩個應該是有夫妻之緣。」

  應懷真聞聽,也不知是松一口氣,還是又懸起了心,便怔怔出神。

  不料竹先生看了她半晌,道:「其實這也有些難說……譬如你跟唐毅關係匪淺,你的運道既然我算不准,他的我又豈能全准?你的‘劫’都能無中生有出來,他的姻緣,或許也能有中還無。」說著自覺有趣兒,便笑起來。

  應懷真聞言,無法可想:原來她認定前世唐毅是娶了林明慧的,這也坐實竹先生所說兩人的「夫妻之緣」,可是看如今這個情形,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小唐被蒙在鼓裡,再娶林明慧?若他們真成了親……淩景深又會如何自處?可會就此罷手?

  真是:御手能調天上香,人間底事費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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