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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陳燈 -【重生之怨偶】《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1:06 PM     標題: 陳燈 -【重生之怨偶】《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10 01:07 AM 編輯

【書名】:重生之怨偶

【作者】:陳燈

【內容簡介】:

  贅者,多餘之物也。

  贅婿許寧重生了,他決定養成小媳婦兒,剷除政敵,彌補前世的種種遺憾,走向人生的輝煌。

  眼看著水噹噹軟綿綿的小媳婦兒娶到了手……

  前世的冤家居然也重生了!

  竟是要再做一世的怨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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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1:11 PM

第1章 前世冤魂

    唐寶如一輩子沒有做過虧心事,敬老憐弱,卻吃盡苦頭,死時也不得善終,含恨死前,她滿心的不甘心。

    結果死了一閉眼一睜眼,就看到自己咒罵了一輩子的冤家前夫許寧在眼前,她死得頗為痛苦,胸中仍帶著一口從前生帶來的不甘,怨恨而疑惑地問: “許晏之?”

    對面的許寧明顯一怔,他一貫喜怒不形於色,只拿一雙烏沉沉眼睛看著她,過了一會兒眼睛漸漸冷了下來,帶了一絲恍然道:“唐寶如?”晏之這字是後來許寧恩師所賜,唐寶如幼時叫他寧哥哥,嫁了他以後並不改稱呼,直到他入仕後,從別的同僚夫人那邊聽說讀書人夫妻之間好以字相稱表示親近,便改了稱呼,後來兩人漸行漸遠,這稱呼便從“晏之”到“許晏之”再到毫不客氣的“許寧”、“許二”。

    無論是不該這時候出現的稱呼,還是現在面前的妻子不再嬌憨天真的眼神,都讓許寧對現狀有了最快的了解。

    唐寶如卻似大夢方醒,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迷惘地坐了起來,感覺到自己身上有些涼,一低頭,吃了一驚,自己坐在大紅百子絲褥內,身上居然只穿著一件蓮生百子的鮮紅絲肚兜,堪堪遮住了鼓脹的胸脯,光潔雙臂和肩膀都裸露在外,更誇張的是,自己在被下的雙腿,很明顯正和另外一雙熱而有力的腿交纏著。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許寧,他身上也只穿著中衣,頭髮尚未束起,披在肩上,一副清晨初起尚未梳洗的模樣,面如傅粉,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面上一絲皺紋也無,喉結只微微突起,確然正是十五六歲的年紀。

    她猶如五雷轟頂,迅速將雙足收回,拉起絲被遮住自己身體,自己的腰腿都有些酸軟……是一種自己曾經熟悉的酸軟,她駭然舉目四顧,銀紅帳子上繡著櫻桃喜鵲,牆上掛著一幅畫,卻是自己持著扇子在撲蝶的小像,畫下短几上豆青瓷碟供著幾隻嬌黃佛手,屋內冷香浮動,窗上糊了潔白的雪花紙,透著清爽的亮光。

    她不可思議地握緊被角看向許寧:“我們在哪兒?”

    許寧掀了被子下床,拿了床邊架上的衣衫慢條斯理地穿著,唐寶如看著他的身軀肩背單薄,尚未完全長成記憶中那高大結實的樣子,然而少年修長柔韌的腰身依然筆挺,隱隱有著傲氣,他一貫如此傲氣,總愛和人拗著,有什麼不滿也不說,只心裡一個人彆扭。一身淡青色竹布直裰穿上,許寧扯過腰帶繫著,腰帶上繡著的金錢滿地卻是自己的手筆,剛成婚的時候,她促狹地繡了銅錢滿地的花樣,非要一貫清高的他穿上,記得當年他只勉強圍了一天就不穿了……她腦海忽然靈光一閃:“現在是哪一年哪一月?”

    許寧轉過身來,漆黑眼睛裡含著譏誚:“徽熙十五年,十二月五日,快過年了,我們已經成親三個月了。”

    唐寶如雙目圓睜,怔怔看著許寧,彷彿完全不能反應過來。

    許寧看了她一眼,那含譏帶諷的話在舌尖滾了兩滾,卻又吞了回去,深紅百子綢被面並沒有完全遮住她滾圓雪白的肩頭,豐若有餘,柔若無骨,叫人想起夜裡握著時的滑若凝脂,纖細的鎖骨上還有昨夜自己的齒痕,一頭長髮又長又黑,光明可鑑地拖在被面上,猶有些稚氣的臉上滿是茫然,因為剛剛生氣過,面頰猶有紅暈,教人越發想起昨夜纏綿到至美之時的宛轉嬌怯……然而美好的時光這樣短暫,不過是三年而已……那前世的冤魂卻又隨之而來……讓他這一世的打算卻是落了空……一貫的好強爭勝,為何卻沒有照顧好自己,長命百歲,卻又來亂了他好好的新的人生?

    他終究問道:“你也死了?怎麼死的?”

    唐寶如頓了頓,被這怪誕的現狀震驚得幾乎以為自己在夢中,並不說話,許寧審視著她,略一思索道:“才三年,怎麼回事,林謙沒看顧你?”

    不提林謙還好,唐寶如憤氣潮湧:“那做牽頭的老狗,該殺的馬泊六!”

    許寧在那些污言穢語中捕捉到了關鍵詞,隔了一刻緩緩道:“他沒給你錢?”

    唐寶如聽到這個道:“我一輩子清清白白,站得直立得正,稀罕他那腌臢錢!”忽然一頓,奇道:“你怎麼知道他要給我錢?”

    許寧沉默了,睫毛垂下來,在白皙如瓷的臉上留下一片陰影。

    唐寶如心中的念頭越來越離奇:“我們這是在夢裡?”

    許寧嘴角又浮現了那似笑非笑的譏誚神情,過了一會兒才淡淡道:“要過年了鋪子裡忙,我去鋪子裡幫忙,你自己在家歇著,外邊亂,不要往前樓去,明天晚上娘會來看你。”

    唐寶如脫口而出:“誰的娘?”

    許寧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直接推門走了出去。

    唐寶如看他走了,連忙起了身,看到床頭架子上自己的衣裙掛著,趿拉著床前一雙嶄新的蓮花鯉魚軟繡鞋過去,將衣服往身上套,一邊穿卻一邊納罕,衣服料子都是極好的,連打底的都是軟滑的銀紅絲衣,輕鮮的絳紅絲綿袍子,邊緣鑲著珠羔毛,裙子是茜紅的棉裙,倒的確是一副新嫁娘子頭幾個月的穿著,顏色花樣都透著喜氣舒心。

    她握著滿把的長髮怔怔走到了妝台邊,沉甸甸的墜著,每一根都烏黑光滑,曾經她是有這麼一頭漂亮長發,後來卻大把大把的掉落,乾枯黃細,還有握著頭髮的手指,纖細潔白猶如春蔥,肌膚嫩滑軟薄,彷彿不是自己那曾經推過磨、洗過冷水、搓過粗衣,滿是凍瘡和粗繭皺紋的手上能生出來的。

    鏡子裡映照出了一張嫩生生的臉,清水臉上脂粉不施,韶顏稚齒,不過方及笄的年齡,荷粉露垂,杏花煙潤,是她記憶中少女時代的臉,卻又比記憶中稍微胖了些,下巴有些肉肉的,顯得整個人多了一股憨態,她整個人都呆住了,心裡砰砰地跳著,這時房門輕輕敲了下,她揚聲問:“誰呀。”

    門口應答:“是我,小荷。”

    她有些納悶,誰是小荷?她不認識,一個念頭浮現在她心中,她急於驗證,卻不屑去找許寧,便道:“進來吧。”

    一個年約十二歲挽著雙鬟的小丫頭端著熱水走了進來,團團臉,臉頰有個淺渦,未語先笑:“如娘子今天起得倒早,姑爺出來說讓我進來伺候,我還正稀罕呢。”

    唐寶如面上不露聲色,心中卻十分納罕:“姑爺用過飯了?”

    小荷將水放在臉盆架上,熟練地過來替她挽袖子:“只趕著吃了幾個點心,喝了碗豆漿就到前頭去了,正要過年了,前頭忙著呢。”

    唐寶如一邊洗臉一邊打量著小荷:“要過年了,你也要長一歲了吧?過年有什麼打算?”

    小荷笑道:“可不是麼,轉過年我可就十二了,姑爺許了我今年過年可以回家幾天,還賞了我不少年貨,我娘老子非得笑死不可。”

    唐寶如心下明白,這小荷大概是自己家典的小養娘了,只是……自己記得自己家境一直頗為拮據,家裡開個小飯館,出入不過相抵,薄薄得些利潤,又要花錢請先生教自己和許寧,從小不過是飯館裡請個店面,至於家裡頭的雜務,那都是自己動手,何曾典買得起婢僕?

    她微微蹙起眉頭,想到許寧適才的反應,將臉擦乾把毛巾放好,轉回妝台前,不動聲色地緩緩問小荷:“前頭生意很好麼?”

    小荷一邊利落地替她梳頭一邊道:“可不是嘛,一大早門才打開,排隊的客人絡繹不絕,伙計們忙得取香都來不及!特別是那狀元紅的香,轉過年可是鄉試之年了!這原城哪個家裡有讀書郎的,不想著搶到初一的頭香爭個吉利?可不是要趕緊來先買著回家備著,年初一未必能買到呢!另外這會兒哪家薰籠不一直點著,姑爺制的香,咱們府城可是一流的,每天不到晌午,一天的貨就全賣光了!”

    唐寶如嘴角撇了撇,當年在京城,許相爺手製的香的確是千金難求……不過座師和相熟的雅友才得一兩塊,人人皆說他大雅,如今他卻大肆販賣,顯然如今也顧不得雅不雅了。她看小荷替她插上了支珠釵,珠子潔白圓潤,居然有指頭大小,心下暗自揣測,看來許寧靠賣香掙了不少。

    梳洗完畢小荷出去提了食籃進來,一碟一碟的拿出來,一邊笑道:“今兒的粳米粥熬得火候不夠,原沒想到娘子起早了,湯包也不夠火候。”她看到是一碟子她最喜歡吃的水晶湯包,一大碗豆漿,一大碗粳米粥並一碟子青紅絲,正好腹中飢餓,連忙坐下用餐,一會兒工夫便已全吃光,小荷不過出去倒了水,回來看到唐寶如居然將早餐全用光,睜大眼睛道:“今日娘子胃口倒好!”

    唐寶如臉微微紅了下,她自幼受嬌寵,雖然出身市井尋常人家,然而父母親廚藝都是一流,對她這個獨女又是千嬌萬寵,以致於養了根刁舌頭出來,但凡差一些味道的,便不肯吃,之後她歷盡千辛萬苦,人間多少坎坷都遇到了,最貧苦時,連一飽尚是奢求,如何還在吃上矯情?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1:20 PM

第2章 先知便利

    小荷看她吃完,便笑道:“小廚房那邊已備好甲魚和火腿,都是上好的,娘子吃完便過去廚房吧?”

    唐寶如一愣:“去廚房?”

    小荷道:“昨天娘子不是吩咐廚房準備材料,您今兒要做火腿甲魚湯給姑爺進補麼?”

    進補?唐寶如撇了撇嘴:“哦,今兒我身子有些不舒服,你讓廚房看著做吧,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小荷臉上卻也沒有什麼訝異之色,想來自己從前一貫任性,經常改主意已是家常便飯了,小荷徑直進去拿了一領大紅氈氅出來道:“姑爺早上叮囑了,說你若是要出去走走,注意添衣。”

    唐寶如披上披風,感覺到裡頭鬆軟溫暖,竟是提前熏烤過的,又有著淡淡的松香……這是許寧最喜歡用的香,唐寶如微微有些不適,也沒表露出來,徑直走出房門,果然一出門便感覺到外頭生冷,她訝異地轉頭又看了看屋內,奇怪,屋內並沒有炭盆。她一貫畏冷,便是夏日也常常手腳冰冷,適才在屋內卻溫暖如春,以至於她不太信徐寧說的已十二月的話,然而出來便知外頭頗冷,走了兩步她回過味來,原來腳下的地衣下竟是從磚裡絲絲透出暖,這是裝了地熱?

    倒像是許寧的手筆,他當了丞相後,花用上一點都不吝惜,彷彿是要彌補自己受過的苦,特別是他老娘說冬天會咳,不慣燒炭,便大手筆的將丞相府的廂房都裝了地熱,冬日里燒炭無數,後來被彈劾問罪的時候,奢靡無度也是一大罪,不過這也是欲加之罪,她好歹也當了幾年的官夫人,迎來送往,三品往上,哪家當真清如水?便是許寧的座師王歆,一貫被譽清正剛直,就只有一雅好,刻章,家裡收藏的壽山石雞血石等,她曾有幸一賞,一塊便能當平民全家一年花用……正是不怕官清如水只怕官無癖好。

    這次莫非他想通了,改做巨賈了?許寧上一世被判的凌遲,真真正正挨了千刀,這一世定是不肯再入仕了吧,她冷笑了聲,看了看房門前搭的葡萄架子只剩下枯藤,白牆黛瓦邊看著是薔薇和紫藤,海棠芭蕉,樣樣皆有,春日花發葉抽想必熱鬧,只是如今一片蕭條,又有幾缸殘荷,旁邊還有幾個大肚敞口水缸,想是養的錦鯉,許寧看書之餘喜觀魚,一則養眼,二則活思,唐寶如懶得去看那些魚,轉頭看到原來這是兩進的樓房,前院一進兩層的小樓應是對著外街,後樓想是起居之處,前後樓有迴廊相通,月洞門上卻是一把鐵鎖鎖著,她轉頭去看小荷,小荷吐了吐舌頭笑道:“如娘子我知你想出去逛,只是如今外頭臨近過年,多少閑漢到處尋隙,亂得很!姑爺千交代萬交代,莫要到前頭去,小心被人看到多生是非,娘子若是悶得慌,咱們去後樓上頭看看可好?”

    唐寶如心下暗恨,也不去糾纏,只慢慢從小荷嘴裡套話:“姑爺說明天娘過來,你可準備好了?”

    小荷笑道:“自然,乾娘是過來給姑爺家送年貨的咧,後日你們便要去鄉下探姑爺的家了,乾娘一向周到,想是打點好了年禮,娘子不是前些天一直嚷嚷想吃乾娘做的豆腐腦?”

    唐寶如有些納罕,許寧從前對自己那刻薄的娘是懷恨在心,不是不得已絕不肯叫一聲“娘”的,以致於適才她還以為要來的是許寧的生母羅氏。

    當年許寧才八歲,被他父親許林連同一紙入贅文書送了過來,唐家付了五十兩的禮錢,中人拿了入贅文書一行行念:“……一入永入,一贅永贅,永為唐門劉氏之子,生不歸宗,死不歸祖,入籍擔差,聽伊教育,孝養父母,合好妻子……如若不遵,東逃西走,飲酒滋事,賭賻嫖遙,延時誤工……罰銀貳拾兩……”(注:入贅文書有參考借鑒歷代入贅文書),銀錢人交割清楚,許林頭也不回的回去了,留下許寧穿著身補丁打補丁的衣褲,站在門檻那兒一直看著父親走遠。

    寶如那會兒半懂半不懂,只看著那小哥哥嘴唇越咬越緊,一張臉青白得像豆腐一樣,劉氏看了道:“既然入了唐家門,以後便和我們家寶如一樣,叫我們爹娘罷!”

    許寧盯著自己的草鞋,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整個人顯得十分瘦小,站在院子裡一動不動,薄唇緊緊抿著,並不叫人,唐謙見狀有些心軟道:“小孩家家的還不慣,來日方長……”劉氏捅了下唐謙,道:“五十兩禮錢你當是大風刮來的咧,將來吃唐家飯,穿唐家衣,就當自己是唐家的人。”

    許寧小小臉上漠然,一聲不出,劉氏見狀便一手抱了好奇看著許寧的唐寶如,一邊拉了唐謙直入屋內,將小許寧撂在了院子裡,唐謙道:“孩子還小,慢慢教罷……”劉氏冷笑一聲:“你道我愛做這惡人?只是初來之人,切莫慣了脾氣,樹苗子要從頭扶,規矩要從小立,你要是真心為囡囡將來好,那就要好好磨磨他性子!不然將來受苦吃虧的還不是咱們囡囡!你道我們能陪著囡囡一輩子麼?”唐謙是個懼內的,況且到底也是自己親女兒的前途更重要一些,躊躇一番,到底是被劉氏拉入內去了。

    唐寶如一直記得小許寧站在院子里許久,那會兒正是初冬天氣,許家也是被人追債過年,因兒子多,聽說唐家坐產招婿,便生了將兒子給人入贅的法子來,長子要頂門立戶,幼子許母又捨不得,於是上下不靠的次子許寧便被送了來。

    唐寶如穿著簇新的大紅棉襖大紅鞋子,透過窗櫺看他在院子裡一動不動站著,眼看快到了晚飯時間,父母也自忙去了,看著乳母拿了點心給她吃便也到廚房去幫忙去了,唐寶如便悄悄拿了塊白糖糕過去給許寧,許寧抬眼看了她一眼,終究還是小孩子,大概也是餓得狠了,聽說許家住的村子離縣里還是挺遠的,一大早趕過來,又是家貧,想必什麼都沒吃,許寧接了過去那塊糕。

    剛剛出籠的白糖糕,鬆軟清甜,中間有許多蜂窩一樣的孔洞,是寶如最愛吃的點心,因怕她不吃正餐,每天劉氏只許她吃三塊。她只是看到別人家都有哥哥弟弟,自己卻沒有,如今來了個哥哥,她才忍痛割愛,她看著那個小哥哥低著頭小小地咬了一口,然後似乎有水落下,地上的青石板上,小小湮了幾點水滴印子,她差點以為天上下了雨。

    後來最後如何她已不記得了,只記得晚餐的時候許寧上了桌,劉氏讓她叫他寧寧哥,按劉氏的脾氣,想必最後許寧還是低了頭。

    只是從那以後,許寧在她面前私下從來沒有稱呼劉氏為娘,在劉氏面前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和恭順,許久以後位列宰輔,身穿羅綺,食用膏梁,呼奴使婢,這一段曾為了一口糕而低頭的贅婿歲月,想必令他深惡痛絕,成為他諱莫如深的往事,有政敵拿出此事攻擊他,被他施予慘烈報復。

    而她也成為了他人生里,最大的一個污點,以致於他終於下了狠手,拔去這肉中刺眼中沙。

    寶如走上了高樓,往事讓她眼角微微泛了紅,她一生的孽緣,從那一日地向許寧遞出了那塊白糖糕開始,而她竟是在許久以後,才恍然大悟她之一生,早就已註定了是一場一廂情願的悲劇。

    小樓階梯樓板潔無纖塵,朝陽初起,雖是冬日,卻也頗為明亮,倚欄遠望,遠山近水俱在眼前,江煙沙島,一望無際,正西一座高山,巍巍山上可見盤山小道,山頂一座寶塔,往下金碧輝煌宏偉巍峨的山門後是重樓復殿,人煙湊集,香氣霾靄,恍然是一座凌虛高殿,福地真堂。她暗自點頭,怪道許寧發了小財,原來他居然在念恩寺前開了香鋪,借了地勢人和之便,這念恩寺她依稀記得,乃是徽熙十二年時,今上忽然夢見故去的生母先懿德皇后,醒來淚流不止,便命人在生母的出生地選址建了座念恩寺,以為追念生母祈求冥福,報答慈母恩德,更是御筆親題了寺匾,又下旨廣招高僧入寺,一時慈恩寺香火大旺,而這西雁山附近的店鋪則登時成行成市,熱鬧無比,之前的地價貴了數十倍不止。

    想必許寧死後便重生,然後利用先知便利,想法子在這裡弄了個地契,這買地也有講究,近了必要被官府強徵了去劃給寺院,遠了又沒甚麼用,如今看來這位子竟是剛剛好,靠山接水,緊著通往府城和縣里的要道,也不知是他用什麼法子說動自己一貫慳吝謹慎的父母買下這裡的。他一貫是個內斂深沉、城府高深的性子,想來定然是籌謀多時。唐寶如又看往前頭街道,果然依稀可見街道上熙熙攘攘十分熱鬧,四處瀰漫著年關的喜意,再遠些接近寺廟山門兩邊道旁,踢球、跌搏、說書、打拳的一簇簇雲集,燒香的、閒遊的士女們以及過節來採買的村民們往來不絕,孩童們來回奔跑玩耍,那喧鬧即使在樓上也能依稀聽聞。

    寶如是個好熱鬧的,一時也有些心癢起來,然而想到前院的鐵鎖和步步緊跟的小荷,她心下也知許寧現下定是不會放她出去的,心下暗自拿定了主意,待到許寧回來,定要和他談和離之事。

    她也不知許寧之前如何想的,只是算算離許寧的幼弟許平意外去世、許寧回歸本家也不過半年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1:28 PM

第3章 母親來探

    繼許寧的大哥許安早逝後,許平的驟然去世讓許家幾乎完全絕嗣,唯有許安留下的一個幼孫許敬,不過三歲,當不得事,許家父母攜著寡媳幼孫殺往縣城唐家,哭鬧不休,要求贖回許寧歸宗,恢復本姓,唐家當然不許,入贅這些年唐家好吃好穿地待著許寧,又請了先生教養,好不容易調養出一個伶俐俊秀的女婿,人物齊整,又能寫又能算,不過十二歲便已考了秀才出來,如何捨得讓回許家?

    兩家吵了許久,許家甚至日日到家裡的店中哭鬧不休,以至於鄉里圍觀,飯館也開不成,而許寧夾在中間,少不得被遷怒,也不知聽了劉氏多少刻薄難聽話,最後鬧上公堂,縣太爺宋秋崖科舉出身,一看許家一門老弱孀幼,無力耕作,幼兒嗷嗷待哺,卻無成年男丁頂門立戶,又憐惜許寧才華橫溢,寫得一筆好文章,因為贅婿出身,將來即便科舉出頭,到底是個不光彩的出身,前程上終究有限,於是大筆一揮,將許寧判回本家歸宗,恢復本姓,許家歸還唐家當年付給許家的禮錢五十兩,唐氏女歸為許家婦,為許寧嫡妻原配,將來所生長子歸於唐門,以續唐家後世,其餘諸子歸於許門。若只生一子,則兩門具開,兼祧兩姓。 (注:明清都有入贅子因本宗絕嗣於是兼祧兩姓的案例,本文有所借鑒)

    當時那一判詞駢四儷六,文采斐然,流傳甚廣,情禮兼顧,得了讀書人的拍手稱妙,更是讚揚宋秋崖之義舉。宋秋崖當時還慷慨解囊,借銀給許寧贖身,當年許寧就鄉試會試一路捷報,仕途通坦,而對他有再世知遇之恩的宋秋崖,也一直被他奉為恩師,感恩戴德,唯有唐家,卻扮演了誤人前途,目光短淺、貪圖小利、強留贅婿的丑角。

    而她,則漸漸身份尷尬,見識低微,再也配不上他。

    寶如想到這些,只覺得滿眼錦繡街景都失了色彩,剛剛重獲人生的喜悅蕩然無存,她有些意興寡淡地步下樓,一邊想著如何與許寧和離,那些兩看生厭的日子給她太深的記憶,以至於她如今依然滿腹的怨憤。

    耐著性子到了晚間,一邊聽著小荷扯八卦,慢慢猜著如今自己的處境。小荷極為伶俐勤快,即使是閒聊,手上的針線活也不斷,嘴巴又極甜,問一答十,只是她卻是許寧到了這邊才典來的,到的時候他們已成婚,為何他們不似從前一樣和唐父唐母一同住在縣城老宅里,她卻是不知。雖然寶如大概猜到是為了這邊香鋪生意,然而自己母親自己清楚,是個性情爆炭也似,嘴巴刀子也似的人,總懷疑女婿欺負了女兒,無條件偏心自己的,如何放心讓自己脫了她的眼底?

    如今看來只有等自己母親過來才能想辦法知道一二了。

    直到用過晚飯,眼看掌燈了,前店怎麼都該散了,許寧一直都沒有回後院,寶如有些奇怪起來,小荷看出她坐立不安,笑道:“如娘子可是心疼姑爺了?真是姑爺前兒說的什麼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婢子這就去打聽打聽。”

    寶如啐了她一口,卻沒阻止她,她還有一肚子的話要罵那殺才呢,就等著他回來談和離的事,看在小荷眼裡,卻以為事小兩口蜜裡調油,一天都捨不得,緊著出去打聽了,回來回道:“前頭姑爺傳話了,讓娘子先歇了,他有些賬要和掌櫃的盤一盤,恐是要熬夜哩,娘子可要做些夜宵?”

    寶如冷哼了聲,心裡想著那賊殺才只怕是不想見自己,反正兩人兩看相厭,也不去理他,自洗了頭臉,卸了釵環上床歇了,只可惜打疊了滿腹的言語和辱罵,竟是白費了神。

    果然許寧一夜未歸,第二日起來沒多久,寶如的母親劉氏便上了門,一身寶藍裙襖,頭面利落,腳步生風,帶了足足一車的節禮過來,許寧在院子裡接著了,劉氏一樣一樣地指給他和寶如看:“熏肉二十斤,你爹專門點的配料,我親自灌的,又看著他們用松木薰的,香得很,風雞兩隻,正是最好吃的時候,這邊是臘魚,選的大魚做的,活雞活鴨都是選的最好的,另又有上好米麵……因著初二生意最好的時候,你不好回去,節前回去盡盡心便好了……”

    許寧一一應了,劉氏看了眼寶如,顯然有些奇怪她今日一直覷著自己,面上嘴角含笑,眼睛泛紅,不像從前唧唧噥噥地撒嬌,和許寧也沒有從前那一副兒女嬌態,便又有些疑心許寧欺負了寶如,連忙支使許寧去前頭歸置節禮,一邊拉了寶如進房母女倆說體己話:“眼看就要過節了,你這是又和阿寧鬧彆扭了?”

    寶如眼見著已經過世的母親如今精神健旺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口角簡斷,滿面春風,胸中正是心情激蕩之時,只含糊道:“拌了兩句嘴罷了。”

    劉氏連忙道:“大過節的要討個吉利,莫要又逞強了,你這張嘴須得把把門,尤其是明天陪阿寧去許家,見著什麼不順心的地方,且只忍忍,莫要給他面皮上過不去了,等過了節,我再替你教訓他!”

    寶如聽到劉氏這般說,十分納罕:“娘從前不是只管偏著我麼?那一家子哪裡有滿足的時候,你還這般貼補!”上一世,劉氏何曾這麼慷慨,反而嚴防著許寧回許家,許家也很少來看許寧,偶爾來一次,都是開口想借錢,劉氏警惕得很,擋了好幾次不讓他們見許寧。

    劉氏笑了笑:“香鋪和地契都在你的名下,收入毫釐不爽都上交到了我這裡來,你爹這邊也多虧他出面去請了名醫來調養,我也不是那等鐵石心腸的,該給他做做面子的也該給,不可作踐了他,倒冷了他的心。”

    寶如卻是吃了一嚇,連忙道:“父親病如何了?”

    劉氏拍了拍她手道:“這癆病哪裡能這麼快,且得慢慢養呢,如今一副藥就要三兩銀子,難怪別人叫富貴病,大夫也說了,虧得發現得早,底子還在,慢慢吃下去,好好調養幾年,竟是能斷了根的,想起來竟是後怕,當時我們也只以為是風寒咳嗽,還是阿寧堅持去請了名醫來診脈,才知道竟是個大症候,又多虧他當時堅持開的這香鋪子,才有錢醫治……”

    寶如眼圈一熱,一時竟有些哽住了,自己父親可不是當年咳疾越來越嚴重,轉成肺癆,最後又因為許家鬧著歸宗的事氣到了,越發嚴重,開的飯館哪裡還敢有人來吃,登時生計沒了,許家還來的財禮也不夠吃藥的,發現的時候又太遲,最後七尺漢子,瘦成一把骨頭。人不人鬼不鬼的拖了幾年,又因為那所謂的骨氣,不肯受已為丞相的許寧奉養,也不肯進京,最後病逝了,母親悲傷過度,很快也過世,她上一輩子最後和許寧鬧成那樣,何嘗不是因為自己怨恨許寧忘恩負義,害得自己父母不得善終……

    劉氏看她眼圈紅了,連忙擁著她哄道:“寶如莫要著急,如今好許多了,我日日燉著豬肺百合湯給你爹爹呢,同順齋那兒許寧也找了個廚師來頂著,你爹有病的事兒也並沒有傳出去,生意也還好。”

    寶如嗯了一聲,卻帶上了鼻音,劉氏笑著替她擦淚水:“還是眼淚這麼淺,都已成婚了,阿寧把你寵得不像話,香鋪才有一點子收入,他就非要給你典個養娘來伺候,我兒倒是個享福的命。”

    寶如連忙道:“阿爹那邊可有人伺候?要不要把小荷送過去幫阿娘的手。”

    劉氏笑道:“哪裡呢,如今我也不管生意的事,專心伺候你爹,你爹如今也好,兩人哪裡需要什麼人伺候,倒是女婿要忙著香舖的生意,有小荷這邊照應你我們才放心,如今倒是有樁事兒,你們成婚也三月了,這個月月事可來了?”

    寶如臉上一黯,劉氏仍念叨道:“就知道你又不記得日子了,總是這麼萬事不掛心的,罷了我一會兒問小荷去,阿寧細心穩重,是個靠得住的,只你從小嬌氣,阿寧又樣樣都依著你,我就怕你身上有了消息不知禁忌,壞了事……雖然如今你年紀著實輕了些,只是我和你爹一把年紀才得了你,如今年過半百了,你爹如今又得了這病,已是沒了指望,你和阿寧早日開花結果,我們老倆口也算放下心了。”一邊又推心置腹道:“明年鄉試之年,我悄悄問過先生,姑爺中舉竟是十拿九穩,他人才如此,我們不得不防著,雖是已成了親,也怕他出息後有些不要臉面的貼上來,負心多是讀書人,總是有個孩子穩妥些……給你配的四物湯你可要按時吃著,大夫也說了你年紀輕,只要仔細些,生育是不防的……”

    寶如只沉默著不說話,劉氏又叮囑了幾句便站起來道:“年下家裡也忙,年三十那天你再和阿寧回家過年,你爹爹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得盯著他喝藥才行,我先回去了。”

    寶如站起來,劉氏看她臉上有不捨之態,拍了拍她手道:“原是怕你新婚,住在家裡過了病氣,萬一有孕便不好了,如今你爹也好許多,你若想了,便讓阿寧帶你回去看看不礙事的,前些天過來還一副蜜裡調油的樣子,如何今天倒又如此作態?我冷眼看著阿寧一貫都讓著你,不是個忘恩負義的,鬧鬧小彆扭可以,但別恃寵而驕太過了。”

    寶如千言萬語,卻不能說給母親父親擔心,自己終究是懷不上孩子,未來那漫長而可怖的一生,她以為一死便百了,誰知道又從頭來了一次……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1:34 PM

第4章 再談和離

    她滿心苦惱,劉氏卻將手里的小包袱打開道︰“都是看你耷拉著臉,我剛才竟是忘了讓阿寧替我寫幾個禮單,不過你來寫也行,快來。”一邊已是熟門熟路地到她房里的桌子上鋪紙磨墨。

    寶如一怔,她是認識字,但卻寫得不算好,有些字也認不全,然而如今叫她去求許寧,那是萬萬不肯的,她硬著頭皮走過去,心想禮單多半也都是些日常的,她應該都能寫。

    劉氏捏著手指一二三四地將禮單一一數出來,讓寶如記錄,她雖然不認識字,卻是個記性極好極能幹的,一口氣將給親戚的幾個禮單都數出來,讓寶如列了幾張紙,待到寶如寫完,劉氏拿起來一看,卻是詫異了下,看了眼寶如,有些沒好氣地道︰“真是生女外向,這是你親娘的事兒你也不走心,打量我不認識字,就胡亂寫了應付我呢!”竟是嫌棄起她字沒寫好來。

    寶如臉上十分尷尬,背上微微起了一層薄汗,就為這幾張禮單,她已竭盡所能,她前世雖然也是小時候父母用心,專門請了先生來教她和許寧,結果許寧聰明伶俐,一學就會,而寶如是個嬌寵過度的,從小就常纏著許寧幫忙寫課業,那先生喜歡許寧受教,對不太喜歡學的寶如也胡亂過了,寶如與這寫字上頭著實很是生疏。

    劉氏歷來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也就數落了寶如兩句,便風風火火拿了禮單走了,寶如看著小荷來收拾書桌,一個人無聊地翻著桌面的幾本書,詞曲游記笑話、戲本子和繡樣,倒是齊全,翻開里頭居然有蠅頭小楷,一一注釋,看出來是許寧的注釋,卻極為淺顯,倒像是要注釋給新學的人看的,繡樣也是,看下邊的字,居然是許寧親自繪的繡樣……小荷看她翻書,抿著嘴笑道︰“這些天太忙,姑爺都沒空教您寫字了,這還有些墨,要不您寫幾張?”

    心下微微一動,問小荷︰“我平日寫的字呢?拿來我看看。還有姑爺寫的字,一起拿來。”

    小荷笑道︰“娘子寫的字就這屜子里,姑爺樓上的書房並不許我們進去的,娘子不如自己上去看看好了,若是只是看姑爺的字,這不是每張都有姑爺寫的字給娘子當臨摹的樣子麼?”一邊說一邊果真從書桌的屜子拉開,拿了一疊紙出來,果然上頭是她熟悉的許寧的字跡,下頭那一疊紙,卻讓她吃了一驚,居然十分細巧精致,工整又有韻味,她一張一張翻著,這居然是自己寫的字?

    比自己現在寫的字……確實是強多了……是許寧教的麼?

    寶如沉默著一張一張地翻著,想起前一世,自己不喜歡念書,許寧就模仿著自己的筆跡替自己寫完課業,她當時傻,覺得許寧從小就護著自己,後來兩人生隙的時候,她回想從前,才知他自幼就心機深沉,若是自己一直學著沒什麼長進,不喜歡念書,爹娘定然是會辭了那先生的,唯有自己似乎一直有長進,先生誇獎,爹娘才會一直舍得出那束脩——唯有這樣,許寧才能念書。

    她不知道其他書生如何,許寧卻是個極愛書的。他們成婚後,她甚至聽到他夢中都在誦書,再沒人比她更清楚他的苦讀,再冷的天也要寫滿十張大字,再忙,身邊總仍放著一本小冊子,抄著一段他需要背誦的書,即使是後來貴為宰輔,他仍然苦讀不輟,手不釋卷,未有一日懈怠。所以即使最後他們視彼此如寇仇,她也不得不承認,他所取得的成就固然有唐家的恩情,但許寧自己本人的天賦及努力其實佔更多的比重。

    這一世的他,居然有心情教自己讀書寫字了?

    寶如微微冷笑著,想起前一世他將自己從相府中趕走時的決絕,那些臉上的冷漠和厭惡,那些無休止的爭吵和互相折辱傷害,她輕輕放下了那疊紙張,合上了屜子。

    不知道晚上是否許寧還是會避而不見,寶如想了想,對小荷道︰“阿娘適才拿了些暖房韭黃來吧?前兒說的鱉還在麼?我做點菜,晚上你去前頭叫姑爺回來用飯。”

    小荷一臉心領神會的樣子︰“姑爺昨晚沒回來,娘子可心疼壞了吧?我這就去讓前頭大廚房將材料送到小廚房來。”

    寶如有些詫異,想了想許寧這人好潔,想必如今寬裕,是不會和前頭那些伙計們一同吃的,內院設個小廚房也是必然,她看了看身上的絲綢衣,這樣嬌嫩的料子不好進廚房,油煙一燻只怕就穿不了了,她前世吃過苦,愛惜東西,便轉身往房內走去,打算換身粗布衣服下廚。

    臥房內兩明兩暗,外間一間小廳,里間是床和書桌,最里間幾個雙門衣櫥和箱子,放置他們夫妻的衣物,另一小間擺著朱漆描金戲嬰的屏風,後頭擺著浴盆等物,供洗浴所用。

    寶如昨夜已熟門熟路,徑直找了那雕著踏雪尋梅的衣櫥打開找冬日衣物,只看到里頭滿滿的居然都是各類紫羔,珠羔銀鼠,灰鼠等毛料衣物,又有絲棉衣等多件,大多是豆綠茜紅鵝黃等嬌嫩鮮亮的顏色,她呆了呆,翻了好一會兒,手腕酸軟,居然沒找到一件合適的衣服,微微有些納悶,就算許寧如今開了香鋪,手上寬裕了些,也不至于如此大手大腳買這樣多的毛料絲緞,看起來價格都頗為不菲。

    要知道許寧還有一頭無底洞一樣須索無度的窮家,雖然如今自己父母還在,但許寧是個孝子,如何舍得虧了他父母?如今手頭有錢,豈會不救濟他那水深火熱的窮爹窮娘?

    她怔怔站著發呆,外頭小荷卻是吩咐安排了廚房後進了來,看到她站著出神,便笑問︰“娘子這是要做什麼?”

    寶如回過神來道︰“這身絲綿太過累贅了,想找身布料的衣服,換了好進廚房。”

    小荷抿嘴笑著上來替她熟門熟路地從上頭頂箱找出一套布襖來,淺豆綠的襖裙,看上去仍然簇新,她道︰“顏色太淺,容易髒呢。”

    小荷笑道︰“姑爺給您挑的顏色都是淺的,他一貫說你皮膚白年紀輕,就該要這樣鮮亮的。有大廚房的六娘來給您燒火打下手呢,洗涮這些我們自然會做,您指點好了炒菜的時候上灶炒便是了。”

    寶如頓了頓,沒再說什麼,換了那套布襖裙,去了廚房,她自幼受父母渲染,于廚上頗有些天賦,後來被休離相府,也是靠的這一手廚藝立身,如今要找藉口見許寧,少不得敷衍幾個菜。

    小廚房里極為乾淨,顯然每日有人收拾,即使是灶台都擦得光可鑒人,灶台砌的三層無煙灶,還配了風箱,灶台邊上整整一面牆的調料架上整整齊齊的青色小壇,她捏起來一一看了一下,常用的調料以及自制的酸梅醬等醬料都極為齊全,連蟹醬蝦醬和桂花干、雪花糖之類的都有,另外一側的桌板上,早已收拾好了新鮮的食材,肉片切得薄薄的,晶瑩剔透,韭黃水靈欲滴,看到這樣趁手的廚房,她忍不住技癢了。

    她一貫愛惜食材,雖然對許寧厭惡,在六娘和小荷的幫忙下,仍是像模像樣地做了幾個菜出來,一個韭黃炒蛋,一個火腿鱉魚湯,一個炒板鴨,再一個點心琥珀核桃仁,小荷嘗了口湯,驚呼道︰“娘子您的手藝又長進了!鮮得能把舌頭吞了!”

    剛剛被自己的字打擊到的寶如笑了笑,心下又有了些驕傲,這手藝當年是她存身的根本,下過死力氣,哪里是如今什麼都沒經歷的唐寶如能有的?許寧能教什麼都不懂的唐寶如寫字,卻不會教她做飯。

    果然用餐的時候許寧來了,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桌上的菜,慢條斯理地坐下來嘗了嘗,在寶如的逼視下,毫不在意地吃了一碗飯。落日熔金,照入雕花窗欞,許寧一身藍袍鍍上金色,側臉半明半暗,舉止從容,沉凝穩重,仿佛仍是後世的相爺,養氣功夫一流,絲毫不受寶如灼灼目光的影響。

    寶如看小荷走了,諷刺道︰“被仇人這樣看著,虧你還吃得下。”

    許寧薄唇微彎,笑了笑︰“死前尚且不曾食不下咽,更何況如今?”

    寶如不知想到了什麼,撇了撇嘴,仍是勉強道︰“這一餐是謝你給我父親延醫治病的,不過別以為我會感激,你本來就欠他們的!”

    許寧看了她一眼,微微笑︰“若是為那一樁事,那倒不必了,那一樁,是為了感謝當年你最後的斷頭飯的。”

    寶如臉騰的一下忽然紅了,窘迫不已︰“不知道你說什麼。”

    許寧嘴角含笑︰“澄陽酒,八寶如意鴨,糖醋魚,秋葵羹,桂花水晶糕,一嘗我就知道是你做的。”

    寶如默然了一會兒冷冷道︰“不過是可憐你要上法場挨千刀罷了,送你做個飽死鬼,省得死了還來和我糾纏!”

    許寧臉色變了變,沉默著吃飯,不再說話,窗外落陽沉下,天氣又冷起來,氣氛陡然凝滯,寶如不知為何有些心虛,復又想到許寧當初休離她的無情,按捺下那一點心軟,厲聲道︰“如今我卻是要和你和離的!”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1:40 PM

第5章 夜半共食

    許寧將碗裡最後的飯吃完,嚼儘後放下碗筷,淡淡道:“和離?可以。”

    寶如臉上一鬆,許寧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只要爹娘同意,解契便可,我可退還禮金。”

    寶如臉上又一僵,想起今日母親對許寧的滿口讚揚,生硬道:“且待些時日我和爹娘說。”一邊看了眼平靜的許寧,諷刺道:“可合了你的意吧?能回去好好侍奉你親娘了。”

    許寧喝了口湯,淡淡道:“湯沒放胡椒。”

    寶如一愣:“放了味道就嫌過於厚了。”忽然反應過來,看許寧一副毫不介意的樣子,心頭一陣煩悶,譏諷道:“你是不是以為我離開你就過不下去? ”

    許寧面含譏誚:“不過是拋頭露面去食肆重操舊業罷了,不過這次你可沒一個宰相的前夫來替你收拾爛攤子,別連累你爹娘就是了。”

    寶如氣得滿臉通紅,手一摔跑了出去。

    許寧看了下桌上的菜,也沒什麼心情再吃下去,當那個和他爭吵了數年,被他休離的唐寶如回來,他就知道,提出和離是遲早的事。他們見過彼此最不堪醜陋的一面,一個卑微的被親父母遺忘做被人呼喝指揮的贅婿,一個無子冷漠歇斯底里滿腹怨恨的棄婦,他們相互怨恨,攻擊,是一對面目醜惡的怨偶。

    寒夜特別長,寶如心中有事,一直未能入眠,只反復想著和許寧和離後如何度日,如何說服爹娘,許寧的諷刺並非只為口舌之利……自己當年被休離相府,因為不甘心回鄉,在京城拿著所有銀子開了個食肆,原本靠著自己自幼的廚技,經營得尚可,沒想到名聲漸漸出去,卻招來了惡客流氓地痞不斷,吃白食的、敲詐勒索的,煩不勝煩,她只得四處請託,求人幫忙,漸漸收不抵出,後來那些惡客不來騷擾,她還以為是自己送出去的銀子起了作用,待到許寧問罪下了獄,又有惡客登門,她那時才悟過來,想必是他這個相爺曾經出手庇佑過,這於他也不過是舉手之勞——即便和離,他大概也覺得她如果受辱會丟了他的人。

    所以才有她使了些銀錢做了飯教人送進牢裡去的舉動,她只是不想欠他的。

    那時候她半老徐娘,被生活磨折得失了顏色,在食肆卻仍是引來狂蜂浪蝶,單身女子,在市井中也沒有什麼好名聲,好男人也不敢近身,怕無端被她帶累了名聲,而近身的,又全都是不懷好意的。

    如今她年方及笄,相貌卻中人之上,可以想見若是非要去食肆拋頭露面,必不會好過前世……如今雖有父母庇佑,父親卻有病在身,自己若是提出和離……父母必是不同意的,而離開了許寧,自己也未必就能供應父親治病的花費,只是自己如今再依附於許寧,卻也十分膈應而不甘心,一時之間她心裡紛亂如麻,翻來翻去到了子時尚未能入睡,因傍晚和許寧賭氣,她沒吃晚餐,到這時便覺得腹中飢餓起來。

    橫豎睡不著,寶如索性起了來,挽了挽頭髮,披了棉襖開了門去小廚房。

    外頭漆黑,有細小的雪花飄零下來,小廚房外有一株梅花,披霜戴雪地開著花,她走過去,被探過矮牆的幾枝紅梅掃到了頭,冷香夾著細雪撲下來一頭花瓣,不覺抬頭去看,便看到二樓上一間房還亮著——想必是許寧還在挑燈夜讀,他將來會一鳴驚人,展翅高飛,唐家於他不過是牢籠。

    寶如低了頭進了廚房,灶下冷灰撥了撥,吹了吹,重新燃起火來,開了櫥櫃看,果然有揉好的麵,她是做熟了的,把麵和硬揉勻擀薄切細,又剁了些精肉,配上黃花木耳,鐵鍋燒熱油,豆豉爆香,乾辣椒放進去爆炒,加上陳醋,那一股酸辣的香味便隨著肉香四溢,令人胃口大開。

    臊子炒好盛出,燒湯下面,面煮好起鍋淋上酸湯,倒上臊子,色香驚人,寶如的食慾便就上來了。

    熱騰騰地香味熨帖著空虛的胃,她才盛出兩海碗麵,轉頭便發現許寧不知何時已進了廚房,十分自然地拿了筷子坐下來拉了一碗開吃,動作之熟稔讓她一愣,恍然又回到當年他苦讀科考的那些時光。深夜她守著個小紅泥爐,或者烤點年糕,或者煮一小盅熱湯,而他持書一旁苦讀,歲月靜好安穩。那時候父母接受了許寧恢復原姓的事實,安慰他們自己至少女兒是原配嫡妻,女婿看著對女兒也還尊重,那時他們還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會終身未育,貴為相爺的女婿妾室無數……

    寶如父母都是會做菜珍惜食物的人,一貫教寶如吃飯的時候莫要生氣,老人家言,吃飯的時候生氣,氣不順食不消,就會落下病,更何況寶如傍晚又才和許寧吵過,也懶得和他計較,自己也拉了張椅子,兩人相對各自吃完那臊子麵。

    寒冷的冬夜裡一碗熱辣酸爽的湯麵下肚,令人身子暖洋洋,心情很難不好,吃完以後,寶如收了碗,許寧顯然心情也甚好,說了句:“放著明天讓灶上的洗便是了。”

    寶如揚了揚眉不說話,許寧看她頭髮簡單攏著,髮上還有著幾點落梅,剛吃了辣椒的原因,小巧鼻尖上有著汗珠子,嘴唇鮮豔欲滴,他心頭微微一軟,很難把眼前這個嬌俏鮮嫩,前些日子還對自己百依百順的小妻子,當成前世那個戾氣沖天的怨婦來對待,他溫聲道:“爹的病才剛剛穩下來,又是要過年了,你不必著急著去和爹娘提和離的事,省得又招了他們不自在……”

    寶如看他這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就窩火,尖刻道:“過了年,你那死鬼弟弟死掉,到時候你娘鬧過來,他們不也一樣要不自在?”許寧的弟弟許平的死法十分離奇,在家吃飯被噎死的,這可真是猝不及防,即便許寧如今重生一世,有了先知,也不好和他弟弟說你吃飯慢一些不然會被噎死吧?

    許寧眼睛沉了沉,沒說話,寶如卻知道許寧生氣了,想起適才自己的確有些缺口德,畢竟許安雖然嬌生慣養,卻也沒礙著她什麼,雖然上一世他早死是事實,這一世畢竟還沒死,自己這般說是有咒人的嫌疑,一時有些心虛,住了口。

    許寧看她不說話,壓了壓心頭的火,緩緩道:“我前陣子請了個大夫去給家里人都把過脈,騙我爹娘說許平有些弱症,需要一直吃綿軟的粥食,否則會長不大。”

    寶如一怔,狐疑道:“你那娘倒信?”不是她說,許寧的母親羅氏是她平生僅見的奇葩,多疑而潑辣,當年她不受她待見,不知吃了多少虧,如今一想到還覺得毛骨悚然。

    許寧淡淡道:“我還安排了個遊方的僧人,假裝路過算命,說許平前世是撐死的,所以這一世不可飽食,應多餐少食,少食乾食……”為了取信,他還專門讓那僧人一一將家里人的過去未來都說了一次,還將全村的人都算準了,母親深信不疑,這才改讓許平頓頓食粥,也不知能否改變幼弟的命運。

    寶如笑了下:“你娘倒是會信這些,從前她不管聽到哪裡的寺廟靈就非要拉著我去拜,連累我喝了不少香灰水,那次還撞到了那淫寺裡頭,差點清白不保,你娘還怪我不靈醒……”

    許寧沉了臉不說話,顯然也想起了不好的回憶,那些求子漫長的日子,每一次房事似乎都充滿了陰影,夾在母親和妻子之間灰頭土臉和沒有尊嚴的日子……

    寶如卻是忽然想起一事,訝異道:“如果你弟弟改了命,那你可就是要做唐家的贅婿一輩子了……”許平尚在,許家有何藉口要回許寧?

    許寧沉默了一會兒道:“總不能眼睜睜看他沒了……再說現在這樣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好的……”如果不是前世的寶如又回來的話。

    寶如嗤笑了一聲:“還真是個孝子,可惜你娘不知你為了你弟放棄了多麼好的前程,贅婿當相爺可不容易吧——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了吧?千刀萬剮呢,還敢入仕麼?依我說不如做個富家翁罷了。”

    許寧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緩緩道:“唐寶如,你這張嘴,什麼時候才能改改,不那麼掐尖逞強呢?”

    寶如其實衝口而出後有些後悔,從前父親也說過她,夫妻之間不可揭短,不可專戳人痛處,她卻一直改不了,小時候母親還笑說我們寶如這直爽脾氣,是刀子嘴豆腐心,後來她和許寧之間越來越僵,落入無法收拾的境地的時候,母親曾有些懊悔地和自己說:“是我不好,倒教出你一個爆炭性子……”

    是啊,許寧一開始就是贅婿,唐家兩老只想著讓自己的女兒永遠舒心,卻從來沒想過自己女兒,有朝一日也要和其他婦人一樣服侍丈夫,很久以後有位夫人和她交好,勸過她:“男子秉陽剛之氣而生,女子秉陰柔之氣而生,所以男子宜剛,婦人宜柔,但柔可克剛,你不可過於剛強,逞那口舌之快,只會令男子離心……”

    她當時依稀也知道自己有些不對,但稟性難移,更何況明明是許寧對不起她,因此最後再也沒辦法挽回。

    其實一開始,他們也有柔情蜜意的時候,只是那時候多是許寧讓著她,後來,大概是終於不願再忍了……

    寶如心情複雜,仍是嘴硬道:“我去睡了。”將灶火蓋滅,徑自回屋歇息,雖然仍然有些心情不快,卻到底被許寧說的話給安撫了些,只要許平不死,許家也不會瘋狗一樣的來鬧著要回許寧,而自己父母也不會為之生氣。

    至於和離的事……且再慢慢謀之,畢竟自己才回來,後宅婦人,到底不如男子行走方便,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1:47 PM

第6章 探親許家

    第二日一大早許寧租了個馬車,帶著寶如回許家探親。

    許家所在的青溪村離府城有些遠,寶如坐在車廂內,對面坐著許寧,他手裡拿了卷書,正襟危坐地看著,車廂下方堆著各色節禮,更顯得逼仄,甚至能聞到許寧身上淡淡的柏香味。寶如有些懨懨的,心裡暗罵許寧一貫不是都追求生活自在的,連多僱一輛車都不肯,如今這樣膝蓋幾乎相抵的共乘一車,真是萬般不自在。

    前世對許寧的怨恨,在得知許寧被問罪凌遲後已了了前塵,雖然如今又重生相對,卻也沒什麼心思再和前世一樣針鋒相對。

    她閉上了眼睛,強迫自己安靜下來,沒想到大概是晚上有心事沒睡好,早晨起來太早,又或者是車內放了炭盆比較溫暖,車輪滾滾的聲音過於單調,很快她便昏昏欲睡搖搖欲墜。

    掙扎了幾次後,她終於不顧儀態臥倒在橫椅上,陷入了黑甜夢中。

    快午時的時候,終於到了青溪村,寶如是被許寧搖醒的,她睡眼惺忪地坐起來,還有些懵懵懂懂,許寧拿了件帶著兜帽的披風替她穿上,攬著她下了車。

    一些小孩子圍上來好奇地看著,許寧拿了一把糖炒栗子打發他們,便都拿了一哄而散,有人還跑到許家門口大叫:“許家大嫂子,你們家那入贅的二郎回來了!”

    寶如被寒風吹了吹才清醒了些,聽到孩子們這天真的帶著惡意的叫聲,不由看了眼許寧,他果然面上一派平靜,不擾於心。

    許家屋裡有人迎了出來,卻是許寧的寡嫂段月容,段月容一身藍布衣裙,雖然補丁疊補丁,卻洗得分外乾淨,她背上背著個襁褓,裡頭的孩子含著手指在睡覺,捲著的袖子有些濕漉漉,想必是正在洗衣服,看到車子進來便趕緊迎了出來,笑道:“原來是二弟和弟妹來了。阿爹阿娘帶著三弟去隔壁藍山村舅舅家走走,應該用過晌食就回來了,你們且先坐坐喝口水,我給你們做幾個菜。”

    許寧一貫尊重這位寡嫂,端端正正地行了禮道:“有勞嫂嫂費心了。”寶如對這位妯娌一向是有好感的,她脾氣溫和,勤快樸素,歲數比寶如大不上幾歲,是許家唯一一個還能說上幾句貼心話的人。而且,在許寧和自己感情還算好的時候,段月容其實才是許家最悲慘的人,她娘家落魄窮困,毫無依仗,羅氏覺得是段月容克死了自己的大兒子,對這個長媳是分外刻薄,在家裡幾乎包攬了所有家務,還要帶孩子,卻仍是時常受到辱罵。後來寶如肚子遲遲沒有消息,和許寧之間越來越惡化,又和許母頂了幾次嘴後,便一躍成為了許母心中最恨的媳婦,從此便時常自怨自艾自己兩個媳婦沒一個好東西,享不到媳婦的福。

    此時的段月容尚未被辛苦的勞作折磨得失了顏色,頭髮烏黑,肌膚瓷白,細眉細眼的,猶如寶如後來看過的工筆仕女圖,寶如不由有些憐惜地上去挽了她的手道:“你抱著敬哥兒吧,午飯我來做好了,你知道我的,別的雖然不能,這灶台上的功夫還是可以見人的。”

    這時段月容背上的許敬也醒了過來,笑嘻嘻地喊了聲:“二叔!”

    許寧臉上柔和起來,微笑道:“敬哥兒還記得二叔啊。”

    寶如知道許寧定是又想起了前世的事,前世她一直無子,在許母的要求下,許寧後來納了不少妾室美婢,也盡皆無子。為著這些,她和許羅氏針鋒相對,許寧夾在中間勸和不成乾脆時常夜不歸宿,後來他似乎對孩子的心也淡了​​,反倒是一心教養起許敬,許敬這孩子脾性也像段月容,溫和靦腆,對許寧又十分孺慕,許寧更是喜歡他起來,專程薦他進了太學,又親自督他功課,儼然視為傳人,許母雖然生氣他不掛心在子嗣上,到底也是侄子,也沒說什麼。

    寶如當時對這孩子也談不上特別喜歡,畢竟自己一直無出,開始覺得自己好歹比段月容強,結果到了後來才發現,段月容雖然沒了丈夫,至少有個聽話出息的兒子,自己呢,丈夫有和沒有一樣,又始終沒有孩子,到最後連這個之前同情過的寡婦都不如,總歸有些不是滋味,但是這孩子溫和安靜,見了她也總是非常有禮,倒讓她也不好表露出心中的抵觸來,只是不遠不近地處著。

    如今重活一世,那些雞飛狗跳的過往,那些為了孩子毫無意義的掙扎,那些妯娌之間一廂情願的攀比,那些婆媳之間的鬥法,如今看來,都是那麼的可笑。

    她看許寧指揮著車夫幫忙卸下了節禮在堂屋,有心趁著許家的人都不在,做幾個菜給段月容和許敬補補,要知道許母如果回來,那段月容是別想上桌了,許敬雖然能吃一些,卻到底不如許平受寵,許母對許平這個幼子那才是寵愛備至,為人又極是慳吝,而許寧帶回來的節禮,想也知道段月容是吃不上的,肯定一些拿去送人,剩下一些藏起來,做給許平吃。

    她淘米將飯煮上,然後和段月容合作殺了隻雞,淋了熱水拔毛剁開燉上雞湯,加了幾根柴,讓段月容看著火了,便提了那桶鮮魚到了廚房,拎了只魚去水缸宰殺。

    剝麟去腸,寶如將魚去頭尾,刀貼著脊梁剖出兩片魚肉,然後熟練地斜刀將魚片成半透明的薄片,正專心致志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孩子嘖嘖誇獎的聲音,她抬了頭,看到許寧抱著許敬正好路過,許敬看到她抬頭,笑著拍掌道:“嬸嬸好厲害!”許寧臉色卻有些發青,抱著許敬轉頭便走了。

    寶如和他夫妻多年,知道他這是又不高興了,有些莫名其妙,許寧上世好魚膾,從前也特別喜歡看自己片魚,總說寶如施刀如神,美不勝收,而寶如當年為了他這愛好,苦練刀技,片出的魚片薄如蟬翼,輕可吹起,潔白如雪,入口即化,算得上是她拿得出手的絕技了。如今他這是怎麼了?她將片好的魚片都擺入碟子內,看著一片片潔白的魚片,忽然想起許寧上一世可是被凌遲而死……

    原來許寧是觸景生情了,寶如看著那些魚片,登時也覺得有些吃不下口,想了一會兒索性將那魚片又全剁成了細茸,加了澱粉調料直接做成魚丸。眼看著雞湯也已熬好,寶如想了想,用雞湯煮了一砂鍋的飯,水煮魚煮好後,粳米也已將雞湯吃進,放出了飽和的油脂亮光,粒粒飽滿晶瑩金黃,鬆而不乾,潤而不油,寶如將之前殺雞時剝出來的雞油煎了一煎,榨出了金黃色的油,便將那滾熱的金黃雞油沿著砂鍋的邊沿兒慢慢傾倒進去,耐心把鍋底飯燒成金黃的鍋巴,這時,一股銷魂的香味傳出來了,這是她從前摸索出來的絕活,雞油飯,這飯最難得的便是那香味,她從前喜歡傍晚的時候在食肆做,光靠那香味便能招攬不少飢腸轆轆的食客進來,而下頭做的雞油鍋巴,切一切便能再成一碟子菜。

    許家家貧,一年沒幾次能吃著雞肉的,許敬聞香而來,垂涎欲滴,問段月容:“阿娘,什麼這麼香啊,我想吃……我肚子餓了……”

    段月容有些尷尬地看了眼許寧和寶如道:“待你阿爺阿奶回來才行。”

    寶如道:“孩子哪裡抵得餓,再說了孩子的阿爺阿奶只怕要吃過才回呢。”一邊說一邊熟練地開了鍋蓋,拿了對筷子揀了幾塊熟爛的雞肉出來,盛了碗雞油飯,遞給許敬道:“小心還燙,吹涼了再吃。 ”

    許敬睜大了眼睛,狠狠地吞了下口水,寶如看他這情狀,不覺又憐惜了幾分,抬眼看了下許寧,卻看到許寧也盯著那雞湯魚丸發呆,寶如有些窘迫,叉開話題低聲道:“這雞油飯是我摸索出來的拿手菜式,你也沒吃過吧?”許寧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嘴角翹了翹,卻一句話沒說,拿了許敬的小碗,抱他出去堂屋餵他吃去了。

    雞湯魚丸、白切雞、雞油鍋巴燒蝦仁,再加個素炒豆芽,雖然有段月容幫忙,幾個菜捯飭起來也還是花了不少功夫,等菜全燒好放到堂屋的時候,將將也到了傍晚,許寧的父親和母親羅氏帶著許平回到了家裡,寶如還在裡頭拾掇那些雞毛什麼的東西,便聽到羅氏在前頭問:“怎麼殺雞了?不是說了要養到過年的?”

    寶如嘴角冷笑,看許寧和段月容都迎了出去,她也不著急,慢條斯理地洗了手,才走出去,便看到羅氏皺著眉在念叨:“回來便回來,做這麼多菜做什麼?這魚這樣新鮮,如何用來做魚丸?糟蹋了,你舅舅今天起新屋,我們過去幫忙,吃席後帶了好些剩菜回來,這不是浪費了?”許寧和段月容立在一旁一聲不出,只有許平道:“舅舅家哪裡還剩甚麼!都是些酸菜疙瘩大骨頭的,看著都寒磣,還是這菜好,真香!定是二嫂做的菜!”

    羅氏抬了頭看到唐寶如,臉色沉了沉,到底為了面子沒再繼續數落,許林笑道:“兒子和兒媳婦來看咱們,又巴巴地做好飯,是他們的孝順。”

    寶如敷衍地行了個禮:“公公、婆婆。”

    羅氏好強一輩子,獨因為家貧將二子入贅這件事一直讓她引以為恥,在這個媳婦面前有些硬氣不起來,而為此對這個恥辱的象徵許寧就不太待見,只是念叨道:“月容進去把我們帶回來的剩菜熱一熱在廚房開一桌,阿寧難得回來,讓他們爺們兒吃,我們在後頭帶著孩子吃。”

    寶如心中冷笑,果然!就知道這死老婆子吝嗇成性,又慣愛苛待媳婦兒,羅氏娘家也是一樣窮得要死,他們蓋房吃的席面,想都知道是什麼,更何況還是剩菜!她也懶得和這老太婆吵,自轉到後頭廚房裡,幸好還有一鍋雞湯在,燙點豆芽,將就吃一餐便是了。

    她與羅氏吵了半輩子,早已練出了對面視如不見,辱罵猶如過耳清風的本領,羅氏看她也不拜,直接便轉頭,心下更是憋屈,橫了眼許寧,見許寧低垂著眼皮並不說話,到底礙著自己兒子是贅婿,人家來看還帶了禮物已是給面子了,便冷哼了聲跟進去了。

    寶如給許敬打了份魚丸雞湯,便看到許寧進了廚房,手裡端了碟菜,對羅氏和段月容道:“母親今日勞累了,大嫂做飯也辛苦,這是外頭的菜,我撥了些進來。”

    羅氏眉頭高高挑起,到底沒說什麼,想是不肯在媳婦面前落了自己兒子的面子,只說了句:“去和你爹和弟弟吃去吧,明兒還要趕回去呢。”

    唐寶如撇了撇嘴,就知道許寧對他娘那是心疼著呢,可惜羅氏疼長子疼幼子,偏偏對他這個贅出去的次子最不在意,總是淡淡的,要不是許平意外過世,羅氏哪裡會去豁出命一樣的將許寧弄回許家,偏偏許寧為之感動不已。

    他其實對他被贅入唐家一直耿耿於懷,贅者,多餘之物也。

    所以他後來才那麼努力地滿足許家的種種要求,似乎只為了證明,他其實是許家最有用最有出息的孩子,而不是多餘的那個。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1:53 PM

第7章 偏心爹娘

    晚飯在羅氏對段月容的數落中結束,這時候的羅氏還有自知之明,對寶如雖然很是看不慣,卻不會擺在明面上。寶如倒是因為同情段月容還要帶孩子,幫忙著將廚房的事也一起收拾了,才想起,許家鄉戶人家門戶淺窄,自己不得不和許寧住同一間房了。

    房子許久沒人住了,堆放了許多亂七八糟的雜物,又小又亂,段月容匆忙抱了個鋪蓋來收拾了一會兒便聽到外頭許敬困了在找阿娘,寶如見狀便讓她先去照顧孩子,自己就著燈光一邊拾掇一邊發愁,這屋裡沒炭盆又不燒炕,鋪蓋又如此薄,棉被都是結了塊的,晚上只怕要受凍了,不由的怨念叢生,對許寧又多了分嫌棄。

    木門一響,她抬頭便看到許寧進了門,看到她捲著袖子在鋪床,皺了眉頭道:“別弄了,我去車上拿鋪蓋過來,我們不用他們的鋪蓋。”

    寶如愣了愣,愕然道:“你還帶了鋪蓋過來?”

    許寧淡淡道:“我回來得少,這邊沒有鋪蓋的。”重生後和岳母關係改善,自從和寶如成親後,逢年節的時候,劉氏也不再像從前防著他不許他回許家,反而會主動提出讓許寧提前回許家探親,回家過幾次,都是和許平睡的。

    寶如有些好奇:“你開那什麼香鋪,掙的錢也不給你爹娘一些?”想起羅氏那奇葩個性,又點頭:“也對,你娘肯定捨不得花錢在你身上……”

    許寧沉了臉轉頭出去了,寶如也不理他,去廚房打了熱水來自己洗臉洗腳,許寧抱了鋪蓋進來,便看到寶如正垂頭凝視木盆中泡在熱水里的雙足,五趾纖細,腳掌雪白,許寧心中一動,轉過頭不再看,將鋪蓋放到了床上,熟練地舖開。

    寶如微微抬了頭看他的背影,既熟悉又陌生,許寧有一雙長腿,長得也很俊俏,後來他科舉出了頭,風度翩翩,不知多少豪門小姐嫉恨她這個佔了嫡妻名分的市井女子,她作為他的夫人出席宴席的時候,時常被貴族女子們背後偷偷嘲笑,嘲笑她的禮節生疏、嘲笑她的眼光淺陋……

    她抿了嘴不再想那些過去的事情,許寧鋪好床便走了出去,寶如找了張布巾來擦乾腳,便端了木盆出去到院子裡倒,回來的時候路過許父許母的房間,卻聽到了羅氏稍微提高些的嗓門:“換活契?”

    她放輕了腳,聽到許寧道:“我打聽過,這贅婿的契,也有活契的,就是只入贅或十年或十五年,期限到了回歸本宗的,如今家裡也緩過來了,兒子也略有點積蓄,可作為禮金返還唐家,只需阿爹阿娘出面去唐家交涉……”

    寶如輕輕咬緊了下唇,羅氏語聲急促:“誰說家裡緩過來了?你爹的腳有風症,那次刮風下雨不疼得狠,為著家裡緊張,大夫開得膏藥都捨不得貼,家裡每天一睜眼就是幾張嘴等著吃,你弟弟討媳婦的錢還不知在哪裡!你既有積蓄,如何坐視家裡如今這般?連過個年都要精打細算!再說了,當初辦的死契,你道唐家那麼容易放你?再說了,你現在有什麼不好?你看你吃的穿的,哪一樣不比咱們家強?咱們已經是盡了做父母的心,把你們都安排好……”

    許寧沉默了一會兒道:“兒子吃住都在婦人家,總歸沒什麼出息,再說三弟還年幼,我回來也能當門立戶……”

    羅氏怒道:“你爹還沒死呢!要你來當門立戶?所以說唐家給你念的書都念傻了!咱們平頭老百姓,吃飽穿暖就好,你別恨爹娘,難道眼睜睜看著一家子餓死不成?如今你吃穿盡有,還有個媳婦,如果當時我們要講那勞什子的骨氣,哪裡還有你的存身處!你看你這一副木呆呆的樣子,也不會好好攏住你那媳婦的心,讓她爹將店裡的活計都交給你,到時候家私不都是你掌著?然後幫襯著你弟弟把媳婦娶了,再照顧下你侄兒,豈不是兩下趁便?你若是回來,家裡再添上你和你媳婦兩口子,你弟弟什麼時候才能娶上媳婦?”

    許寧沉默許久,寶如心知許寧一定是沒想到,在許寧的心目中,他父母當時一直是不得已才賣了他入贅,其實心裡是心疼他的,至於不去看他,那是因為唐家從中作梗,父母要避嫌,總之從前羅氏哄得他對父母是感恩戴德,後來許寧歸宗後,許父許母對他的萬般疼愛倚重也是真心實意的,如今他開口,必是有七八分把握,沒想到被一口拒絕了。

    大概許寧臉色不好,許林終於開口:“二郎,我們也是為了你好,你如今讀了幾本書,聽了別人幾句議論笑話,便有了想法,大約還怨我們給你丟了人……但凡咱們當時還有一口飯吃,也決不肯送你入贅。”

    許寧低低道:“孩兒並不曾怨怪爹娘……”聲音卻有些苦澀。

    許林道:“如今唐家供你衣食,給你請先生,又將女兒與你做了媳婦,你們小兩口看著也和美,日子已是比我們好過許多,如今不提你回來的事,我們何嘗不希望你回來?就是吃糠咽菜,也是一家人在一起,但是我們當初簽的是死契,唐家對你也無不妥之處,如今反悔,豈不是讓別人戳我們許家脊背被人恥笑?再說了,你那媳婦兒嬌養在家的,你回來,難道教她隨你過來住這村戶,吃穿與我們一樣?”

    羅氏也說道:“不錯,你那媳婦一看就是個手裡散漫使錢,又是個吃不得苦的……”

    許寧道:“她已同意與我和離……我也不怕吃苦……孩兒身上已有功名,先生也說我他應有科甲之分,將來若是聯科極第,也能光耀祖宗,貼補家用……”

    羅氏忽然聲音高起來:“和離?你瘋了?這天下多少讀書人讀到白頭,每次也不過那幾百個人中舉,正如篩籮密眼裡頭篩了又篩的,如何說得恁般容易?那先生不過是湊趣哄多幾個束脩,如何便信以為實?”

    許寧不說話,許林卻接著說道:“莫不是小倆口鬧彆扭了?我看那唐氏雖然嬌養,灶上倒是一把好手,想是家傳的功夫,你也算是有口福,你媳婦年紀還小,你慢慢煨她,自來婦人耳根軟,不怕哄不住她,你莫要亂耍脾氣,惹惱了唐家,倒要問我們的不是,和離這二字是萬不可提的……我也知道你年輕氣盛,你媳婦一臉孩氣,想必不會知冷著熱,又不會做小伏低,但是她這不是年紀還小麼?女人家都這樣,待到她為你生了孩兒,一顆心都在你身上了,自然日子就好過了……”

    寶如抿了嘴,簡直可以想像許寧那一張死人臉上的心情,他大概本來覺得十拿九穩可以勸說他父母出面解契的吧?她雖然心裡幸災樂禍,卻也有些遺憾此事不成,這時外頭吹來陣穿堂風,她感覺到身上一陣冷,才泡暖的腳又冰涼了,連忙拎著木盆回了房內,連忙鑽入了被窩內,這時她才發現,被窩內居然還臥著個熏爐,暖洋洋的,她將整個身子都陷入了軟被內,感覺冰冷的身子暖起來,閉著眼睛想了想,知道許寧沒處可去,今晚定是要和自己同床的,雖然已是陌路,前世也是做了夫妻許多年,如今就算立時和離,也立不起貞節牌坊,倒也不必矯情,便往床內側挪了挪,將外側床沿留出來給許寧,翻身向內睡了。

    過了許久,寶如都有些迷迷糊糊了,才感覺到許寧進了來,解了外袍掀被上了床,吹了燈,然後躺下。

    她稍微清醒了些,感覺到許寧睡在外側,一動不動,許寧的睡相是極拘束規矩的,常常睡下去到早晨醒來都會是一個姿勢,她從前還笑過他,然而到底是夫妻多年,許寧心里當是有事,她躺平過來,側頭看過去,果然看到許寧正睜著眼睛望著帳頂發呆,寶如忍不住嘲他:“睡不著了吧?你那親爹親娘的心早偏到胳肢窩去了,我娘從前說過,你爹娘從前到城裡,都是來借錢的,我阿爹阿娘怕你傷心,才都擋了去的,只有你信他們為你好每天都心疼你的那些傻話,有什麼都巴巴地送去給兩老,真正憨子一個。”

    許寧閉了眼不說話,寶如嘲諷完通體舒暢,閉了眼睛也要睡覺,卻聽道許寧忽然道:“那樣想心裡會好受些。”

    寶如一愣,不解其意:“啊?”

    許寧仍然閉著眼,淡淡道:“為人在世,總要有點子東西撐著,那會兒還小,也不過是想著,家里人希望我出人頭地,所以才能立定腳跟,一心往前衝罷了。 ”

    寶如沉默了一會兒,興許是黑暗讓她想起了許久許久以前他們夫妻還並未視彼此如寇仇的時候,便道:“我們也都不是小兒了。”

    許寧不說話,夜靜如水,黑暗濃稠似漆。

    雖然什麼都看不見,寶如還是感覺到了許寧情緒很低沉,忍不住又習慣性地嘲諷他:“要不是我過來,你現在還哄著騙著十四歲的唐寶如呢。”她一想起來就覺得心里扎著刺,自顧自地說道:“很好哄吧?只要買幾件漂亮衣服,教教寫字,說幾句軟話,她就傻乎乎地把一顆心都給了你,根本不知道你在這兒費盡心思地想著如何解契離開唐家。”黑暗讓她沉浸在了過去的情緒中難以自拔,越說越清醒。

    “是有點遺憾。”一直沒開口的許寧忽然說話。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1:58 PM

第8章 推心置腹

    寶如一愣,黑暗中撇了撇嘴:“才只是有點遺憾?只怕恨不得立刻就離開唐家吧。”

    許寧淡淡道:“都經過一世了,你又何必總是耿耿於懷?我和父母說和離的事,也是為了你前兒說的和離才提的,你也看到了,兩邊長輩都不會答應的,若是我提,只怕立時兩邊長輩都能上公堂告我個忤逆,若是你提,你爹娘如何會許?便是上一世,我也是不得以,總不能讓我看著爹娘無依無靠老弱婦孺一門潦倒,若你換成我,又該如何?”

    寶如冷哼,許寧卻繼續說話:“你也說了,我們畢竟不是小兒了,都是活過一世的人,世人謗我辱我、親戚輕我賤我、師友欺我叛我… …都已經過了……再來一次,那些曾令人不堪之事之人,似乎也沒那麼不可容忍。”他一改白天說話的口氣,說話滄桑裡又夾帶了一絲文縐縐的書呆氣,讓寶如感覺到有些怪異,上一輩子到了最後,他們兩人很少再這般說話了,同住一府,卻可以數月不見。

    她沒有恥笑他的酸腐,上一世,她又何嘗不是這樣糾結失敗的一世……許寧語氣平靜:“原以為是南柯一夢,你卻也回來了,那一世雖然失敗,卻並非全無可取,有個人和我說說從前的事也挺好。”

    唐寶如嗤了聲,許寧卻問她:“你沒想過我們為什麼會重生一世麼?”

    唐寶如愣了下,許寧繼續道:“回來這麼幾日,你竟沒想過你要如何過好這一世麼?”

    唐寶如道:“自然是要離開你,然後和阿爹阿娘好好過日子了。”

    許寧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下:“重生一次,無非是想要彌補遺憾……看來你認為上輩子不得意的原因都在我身上,所以才想要遠離我。”

    唐寶如冷冷道:“難道不是?”

    許寧冷靜分析道:“其實我們不如合作,你現在離開我能做什麼?岳父的身體需要長期調養,食肆肯定不好開,如今花錢請著廚子,收支不過剛好相抵,不過是撐著罷了,你現在才十四歲,轉過年十五,能做什麼?又是這等相貌,若是沒了丈夫,就是個招禍的根源,就算你覺得你能擔起一家生計,你娘肯定也不會同意的,倒是連累你爹娘為你牽腸掛肚的,何苦來哉。”

    唐寶如沉默了,黑暗中兩人長久地沉默著,久久以後許寧道:“我們兩人都知道未來,好歹也夫妻多年,總能互惠互利。”

    唐寶如忽然道:“許相爺老謀深算,我卻不知身上還有什麼能讓相爺圖謀的。”

    許寧低低笑了聲:“妻賢夫禍少,我需要一個穩定的內宅直到立穩腳跟,你我熟知底細,又兼知前世,若是攜手,凡事應能趨利避害,事事順意。”

    黑暗中唐寶如沉默著,她知道許寧是一個善於勸說的人,然而這理由算不上充分,他老奸巨猾,心氣甚傲,難道真的為了那所謂的賢內助就如此做小伏低,她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麼是許寧需要的,總不會只是為了這具年輕貌美的身體?對了,許寧前世慘死,難道……

    許寧彷彿知道她的內心所想,繼續道:“我可和你相敬如賓,事事相商。”

    唐寶如微微詫道:“莫非你想要報復前世那些害你死的人?”

    許寧沉默。

    是了,許寧這人睚眥必報,極是記仇,雖然適才說得頗為超脫,卻未必能忍了那殺身之大仇,只怕臥薪藏膽也要報仇雪恨。唐寶如斷然道:“不行!朝堂險惡,我實不想再行險,到時候再被你拖累,那可是要全家抄斬的!你自己也說了前世的事情都過去了,何必往後看? ”

    許寧冷嘲了句:“婦人之見!前世我入了詔獄,又何曾牽扯連累到你?”

    唐寶如不滿嗆聲道:“那是你休了我!否則我早被一同問罪了!再說我後來又有什麼好下場了,我一世都是被你誤了!”

    許寧忽然不再說話,唐寶如又過了一會兒似乎漸漸回味過來,卻又不肯置信,想了想前世許寧那絕情冷心,絕不肯信許寧是為了不連累她才休了她,他當時可是炙手可熱勢絕倫,她咬緊了嘴唇不說話。

    許寧很久後才有些疲憊地說了句:“既知前世,這世無論如何我總會保住你,你如不信,我可以先將和離書寫給你,你總有退路便是了。”

    兩人默默無言入睡了,直到最後唐寶如也不置可否,其實她心知肚明,自己因重生遲了一步,倉促一時是很難立刻與早有準備的許寧和離,給父母過上好日子的,便是許寧其實也是想和離的,卻上有父母,身上又有入贅的死契,不得不和自己綁在一起,反過來求自己合作,許寧這人心性甚堅,既是立心要報仇雪恨,一般人是說不動他的,看來離開他的時機,竟也要挑好,京城險惡,宦海深沉,她當年做了幾年的官夫人,覺得至艱難不過,只恨不得遠遠逃開,這人卻仍然還要殺回去,真正和一般人不同。

    迷迷糊糊睡著前,唐寶如想,反正這一世只要父母安泰康健,送走了他們,自己怎麼樣其實也無所謂了,既如此,先依了許寧和他做對貌合神離的夫妻也沒什麼。反正當時被休之辱,被棄之恨,也早在許寧被施以千刀萬剮後,被時間和瑣碎生活給沖淡了。

    農家起得早,唐寶如似乎才剛剛睡著沒多久,就被孩子的哭聲和低低的哄孩子的聲音吵醒,她側耳聽了聽,聽到是段月容的聲音,應該是已經起來做早飯了。

    她皺了皺眉,心想就這麼幾個人,早飯哪裡需要起這樣早,段月容又是帶著這樣小的娃娃,竟是一點也不體恤。許寧的母親就是這般愛磋磨媳婦,因為許寧是贅婿,她如今還不敢在自己面前抖威風,等到許寧歸宗,自己比有兒子的段月容還不如,她嘆了口氣,不由地和段月容有了同仇敵愾的心,便起了來拿衣服要去廚房幫手。

    屋裡還漆黑,手一伸出來就感覺到被窩外頭猶如冰水一般涼津津的,她微微瑟縮了一下,仍是起了床,起床悉悉索索的動靜吵醒了許寧,許寧轉過頭看向裡側道:“昨晚剩菜盡有,嫂子大概也就生個火熱一熱便好了,外頭冷得很,你熱身子出去仔細病了,再睡一會兒吧。”

    唐寶如冷笑了聲,也顧不得許寧的面子,低聲道:“從前開店起來磨豆腐蒸饅頭,早習慣起那麼早了,我就看不得你家這把媳婦當長工用的勁頭,依我說她這樣也不怕影響你弟弟說親。”

    若是從前,她一對許母有什麼指摘,許寧便要沉了臉不說話,所以她也沒指望許寧說什麼,起了來披衣便要從許寧腳邊過去,許寧嘆了口氣伸了隻手隔著被子將她按了回去:“你等著。”一邊起了身披衣推門出去。

    唐寶如一怔,許寧讀了些書,也頗有些書呆子習氣,一貫為了避嫌很少和段月容說話的,這是要出去幫忙?那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過了一會兒聽到許敬的吱唔聲,她有些訝異地抬頭,雖然仍是黑漆漆的,依稀能看到許寧抱著孩子進了來,將孩子遞到她懷里道:“你幫嫂子帶帶孩子再睡一會兒好了,天冷,小孩子還盹不足,這樣嫂子也能騰出手做事。”

    唐寶如接過孩子,感覺活潑熱騰的一團軟綿綿的進了熱被窩中,娃娃顯然還沒睡夠,呢喃著喊了句嬸嬸便立刻熟練妥帖地窩入了唐寶如的懷中,用頭蹭著找最舒適的位子,小手小腳也直往寶如身上紮,唐寶如前世沒有孩子,也沒有照顧過許敬的經驗,被孩子熱乎乎毛茸茸的頭頂得心都化了,用手心貼著那熱而紮手的腦門,感覺到那孩子依偎在身上才一會兒便打起了甜美的小呼嚕,不敢再驚動,而是抱著他也躺了下來,她感覺到許寧低頭穿靴子,輕聲問:“你不睡了?”他昨晚也沒睡多久。

    許寧悶聲道:“我去挑水,吃過早飯就回城了,到時候車上盡夠睡的。”

    唐寶如不再說話,抱著孩子便在孩子小呼嚕聲中又睡著了。

    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亮了,段月容進了房裡,感激地對唐寶如道謝,抱起許敬,唐寶如有些不好意思道:“沒幫上你的忙……”

    段月容有些勉強笑笑:“已是幫了好大忙了,天冷,小孩子起不來,在背籃裡凍得直哭……”眼圈卻已是有些紅了,她匆忙地轉過臉低了頭掩飾,唐寶如嘆了口氣,知她性格綿軟,一貫任勞任怨,想是心疼孩子才落了淚,忍不住也道:“好歹也是大哥留下來的最後一脈,也不知婆婆怎麼忍心的,你也莫要如此好說,便是憊懶些又如何?現如今你是孩子的親娘,許家倒是要怕你改嫁哩,里里外外全靠你一個人支應著。”

    段月容吸了吸鼻子,有些緊張地擺了擺手低聲道:“切莫說這個,不說捨不得孩子,現下四處都難過日子,我又無娘家人做主,若是惹了公婆不喜,叫了牙婆來賣了的都有,我比不得弟妹是個有福的,竟是別再說這個了。”

    唐寶如知道鄉里有些不講究的人家,當真有將寡媳賣入娼家換幾個錢的,她冷笑了聲:“現下頭還有著小叔未娶呢,真賣了誰敢嫁入許家?再說許家族人不少,如何肯坐視他們如此壞了許家的名聲?你別被人幾句話轄制住了。”

    段月容有些不好意思笑道:“知道弟妹是為了我好,只是做人媳婦哪有不受氣的,村頭王二牛還每日朝打暮罵自己娘子,跑回娘家,娘家不還是又送回來——略熬幾年敬哥兒大了便好了。”

    唐寶如不再說話,心想這人秉性如此糯軟的,說也沒用,看如今的勢頭許寧只怕比前世掙的家業還要大,若是依然無子,難免將來過繼敬哥兒,到時候她自然有後福的。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2:03 PM

第9章 回城路上

    早飯果然大部分是剩菜,更誇張的是還不是寶如做的菜的剩菜,而是他們昨日去舅家喝的所謂喜酒帶回來的剩菜,有條魚已全剩下骨頭,只有零星魚肉掛在骨架上,羅氏居然還是拿出來熱了讓人吃,好在段月容自己估計也覺得看不過去,加了些大蔥薑蒜進去,湊成了一碟子。

    羅氏看到唐寶如出來,臉色並不太好看,媳婦起得比自己這個婆婆還遲,她不高興是必然的,可惜她卻沒有那個底氣教訓媳婦,出贅的兒子比出嫁的女兒還不如,多少人家讓贅​​婿回家看一眼都已算是仁至義盡,更何況他們還帶了許多東西回來。只得板著臉道:“早點吃了上路吧,車子已收拾好,回去問親家的好,待轉年了有空我們去府城便去看你們。”

    唐寶如心裡冷笑,面上只是淡淡:“有勞爹娘了,轉年開春地裡也忙,二郎也要忙著準備鄉試了,我爹我娘只說了,讓二郎什麼都別管,專管著這一樁咧。”

    羅氏沒有聽到唐寶如歡迎他們去拜訪的話,臉上更是板得死死的,刻薄的話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依我說咱們普通人家,還是莫要對科舉這事太上心,倒不如守著家裡的本業,踏踏實實過好小兩口的小日子,那書讀多了,沒考出功名,人卻牛心左性,五穀不分木呆呆的,可怎麼得了,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個進士,那城裡多少高才絕學讀到白頭,尚不能夠飛黃騰達,二郎才讀得年把書,就想要中舉人進士,怎麼可能?那些先生為著束脩,自然恭維主家,只說是科考有望,你年紀輕不曉事,你爹娘辛勤半世,掙了這些家私,既然養了二郎,合該好好守著家業,你也幫扶著二郎,傳續香煙,這方是過日子的道理,你正該回去勸勸你爹娘才是。”

    唐寶如聽她這一口氣說的伶俐得很,不由想起從前她到了京城,被那些貴家小姐恭維她能語便言,氣度絲毫不像農家出身來,論起這一份天下永遠是自己對,理直氣壯的氣派,確實和那些貴族夫人小姐異曲同工。這時許寧正好從外頭挑了水進來,聽到這一席話,也不動聲色,只道:“水缸已是都挑滿了,吃過早飯我們便回去吧。”

    羅氏見了許寧,想起昨夜到底是拒絕了二兒子的要求,有些心虛,也不再說什麼,一家子吃過早飯,事先僱好的車也到了,停在了門前,段月容連忙將回禮往車上搬,許平卻只是袖手一旁纏著和許寧說城裡的見聞,許林和羅氏則視若無睹,只由著段月容和車夫忙碌著,唐寶如抱著許敬,也搭不上手,只看著身強力壯的許平心裡冷笑。

    許家送了許寧和唐寶如上車,唐寶如看了下那幾樣回禮,幾條有些發黑的熏肉,一袋子花生,一壺油,一壇菊花酒,一袋子乾菜,一籃子雞蛋,暗暗撇嘴,知道這已是看在昨天那豐盛禮物上的回禮了,羅氏為人慳吝,熏肉那種東西已是猶如割了她的肉了,就怕不知是什麼時候做的,只那乾菜和菊花酒應當是段月容的手筆,她倒有幾分才能,乾菜曬得挺香,那酒也釀得還行。

    她給了敬哥兒一個紅包,在許平有些期盼的眼光中視若無睹地上了車,許平這小叔子長得頗高了,卻仍一片孩子心性,被許林和周氏寵得有些好逸惡勞卻不自知,她著實不喜歡,許寧從包裡拿了個紅包給許平道:“壓歲錢。”許平這才咧了嘴笑了,許寧上車坐在了唐寶如身邊,放下了簾子,前邊趕車的大叔一甩長鞭便離了青溪村。

    車上一直安靜,許寧拿了本書在對面閒翻著,唐寶如因為早上睡過回籠覺,正是精神,便揭了簾子往外看風景,只是正是冬日,到處都是光禿禿的地,遠處的雪看上去也髒髒的,看了一會兒便覺得十分單調枯燥,放了簾子看許寧仍然氣定神閒,想起昨夜他那一些情緒的外露,倒也覺出了些好笑來,這位養氣功夫甚佳年紀輕輕便權傾朝野的許相爺,大概只有自己見過他失態的樣子。

    她忍不住問他:“你將來打算如何?先中舉再說?”

    許寧眼皮都不抬,翻過一頁,淡淡道:“總要先中了舉,再一樣一樣和人清算便是。”

    唐寶如撇了撇嘴,許寧卻忽然道:“既然已決定了合作,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一些我死後的事情?”

    唐寶如道:“誰和你合作?”一邊又恍然大悟,自己比許寧的優勢居然是自己多活了三年!

    許寧嘴角挑了挑,似在笑她的嘴硬,唐寶如有些氣短,知道如今主動權在他,雖然他沒有威脅過她,她卻依然能感覺到面前這人不動聲色的威懾感,她轉過臉,嘀咕道:“我一個婦道人家,知道得也不多,那殺千刀的林謙倒是說過一些,你死後宗慈拜了相,不過好像皇帝也挺忌憚他的,沒你那時候那樣有朝中說一不二的,聽說和你來往密的被問罪了不少,不過也沒怎麼敢狠命清算,畢竟那會兒多少人都趨炎附勢著的,誰又敢說和你完全沒牽扯……哦對了……”

    她抬起了一邊眉毛,揶揄道:“永安長公主聽說出了家,去了護國寺,還有那個誰誰,柳淮娘,撞死在你墓前……可憐那樣一個絕色,多少富家公子嘆息風塵女子中也有這般貞烈殉情的女子,真是好一段風月佳話……”

    許寧終於抬起了眼看向她,眼睛裡有了些迷茫,天頂光漏下,他的眼睛裡化不開的憂鬱曾令多少女子為之心醉迷戀,唐寶如更是連譏帶諷道: “真是想不到吧?可惜你居然是來了這裡,人家本來是想著和你一同投胎的吧,出家也是為了修來世……呵呵。”

    許寧默默無言,過了一會兒才道:“不管你信不信,其實我和她們不過略說得上些話罷了……她們會這樣,我也很吃驚……”

    唐寶如嗤了聲道:“可不是你們讀書人說的什麼白首如新,傾蓋如故了……我就是那如新的白首,她們才是你那知音的傾蓋之交……”,許寧不欲與她繼續糾纏這個話題,只是問道:“那麼你呢?林謙怎麼你了?”

    唐寶如冷笑了聲:“你那道貌岸然的好友,我一直以為他謙謙君子對我多有照拂,誰知道他居然引了我去見給他的上司拉皮條,真真是想不到如此,依我說上一世你的眼睛是瞎了吧?交的都是些什麼齷蹉朋友。”

    許寧唇抿緊了:“哪一個上司?”

    唐寶如想了下:“就是那個祖上是皮匠的那個,姓侯的,我記得他也來過咱們府上給老太太賀壽見過,個子不高,長得有些女氣的……”

    許寧截口:“侯行玉。”

    唐寶如點頭:“他似乎封了個什麼官,挺大的,我也沒記著,當時我一氣之下,拿燭台拔了蠟燭捅了他,後來外頭伺候的人聽著聲響不對在撞門,我想著這次橫豎躲不過去了,省得落在別人手裡零零碎碎受罪,過堂還要受辱,便自己了結了。”

    許寧側臉繃緊了,薄唇緊抿,顯然咬了牙在賭氣,唐寶如不意看他如此生氣,轉念一想許寧這人其實自尊心頗高,大概對自己的女人被人欺辱總覺得分外受辱罷了,提起自己死的事,她也覺得有些心情低落,便轉了口道:“其實我對官場那些事都不了解,連官名都記不住,每次參加宴會都被那些夫人小姐明里暗裡的嘲笑,算不上個合格的官夫人……”

    許寧抬了眼道:“不需要你做那些……”

    唐寶如一怔,正要開口說什麼,卻忽然車輪一陣劇烈顛簸,外頭一陣驢高亢地叫聲,她坐不住身子一歪,被許寧一把拉住,車子忽然天翻地覆地往一側倒了過去,她完全沒反應過來,就已被許寧結結實實地按在了懷裡,兩個人一同摔出了車子外頭,只聽到咣當咣當地響聲,想必是那些裝著節禮的壇子摔了下來。

    等車子終於停了下來的時候,她整個人都被許寧護在了懷裡躺在泥地上,腰部被咯得生疼,她正呆著,聽到了那趕車的趙爺驚恐地道:“客人你們沒事吧?驢驚了!車翻了!”

    她動了動,感覺到許寧壓在自己身上沒說話,嚇了一跳道:“許寧?”

    許寧終於動了動,低頭問她:“你沒事吧?”

    唐寶如只感覺到背上被硬石頭咯著,好在冬天衣服厚,應當沒傷著,想著大概也就一些青紫,搖了搖頭,許寧鬆開唐寶如,慢慢起了身,趙大爺有些驚慌道:“您的手臂!”

    唐寶如站了起來拍著身上的泥,聽到趙大爺說話,看過去,看到許寧背上一片狼藉,全是那些裝著酒啊油啊的壇子碎了潑在上頭,還有幾個被打碎的雞蛋,手肘那兒捲了起來,擦破了一片,正滲著血,許寧並不慌張,拿了帕子擦著傷口上蘸的泥土,一邊道:“小問題,趙爺您別著急,咱們先把車子扶起吧。”說著便與他合力將車子扶了起來。

    唐寶如念及他適才護著自己的舉動,從懷裡拿了張乾淨的帕子過去替他裹了裹傷口,看了下一地狼藉,油啊酒啊撒了一地,雞蛋撿起來好的也沒幾個了,他們二人是見過富貴的,也並不太在意,只是那趕車的趙爺驚得臉煞白,只怕主家要他賠,只結結巴巴地說著不收僱車的費用了。

    許寧如何會與他計較,安慰了他兩句,便扶了唐寶如上了車,緊著回城才好收拾這一身狼藉了。

    一路默默無言,回到了住處許寧便命人備熱水洗換,又叫人拿了跌打的藥酒來擦。小荷來伺候她洗浴的時候道:“姑爺好緊張小娘子,一直教我看好小娘子哪裡有傷的要搽藥哩,我看這背後青了一塊,一會兒我替您熱熱揉開,明兒就好了。”

    唐寶如有些嫌棄那藥酒的味道,說道:“不理它過幾日也會自己好,搽了藥粘膩膩的如何著衣裳。”

    小荷皺眉道:“娘子如何如此不愛惜自己身體。”

    唐寶如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讓她下去,自己上輩子親手操持家事磨豆腐,這些小傷算的了什麼,倒是許寧今日護著她……也不知身上有沒有什麼傷,她雖然厭惡他負心薄倖,今日他護著她才受了傷卻也是真的,她總不能不聞不問。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2:11 PM

第10章 任是無情

    她走出房門,抬頭往樓上看了看,許寧已是命人將他的鋪蓋收拾上了書房,說是要苦讀備考。如今想必也是在那裡收拾傷口,她徑直去了廚房,看了看材料,打算做些補氣血的菜餚給他算還了這份人情。

    既然是合作麼,也總不好日日仇人一般相處,只當是個結伴而行的路伴吧。

    她一邊漫不經心地想,一邊弄了個三七燉雞,這個對跌打損傷、活血化瘀最好,也是補氣的,再簡單做了豆腐拌菜、蒸蛋、炒蹄筋湊了幾個菜,命人送去給他,便自己回了房,一心想著如何置下自己的產業,將來可以利落乾脆的離開許寧。

    雖然許寧這些日子看著似乎對自己依然多有照拂,今天還為著她受了傷,她可不會就以為許寧對自己多麼情深意重。他只不過對女子都是如此尊重愛護罷了,上至公主、下至風塵女子,他都是一般的尊重愛惜,偏偏時下大多男子多輕賤女子,他又位高權重,這一副做派便分外出挑,也不知迷死了多少女子。

    只有她這個髮妻才見過他憤怒、難堪、無情、冷淡的那一面。

    當夜無話,只是天亮了她吃早餐的時候,前頭掌櫃央了小荷進來傳話,她有些訝異:“姑爺沒出來,那你就去叫他呀,來找我作甚。”

    小荷這兩天也感覺到這夫妻和從前似乎有些不妥,從前小倆口黏糊得好像一個人似的,如今似乎冷淡了些,不過這是主家的事情,她也無心探聽,笑著解釋道:“如娘子不知,姑爺規矩嚴著呢,樓上書房決不許人進去的,前頭掌櫃說了昨兒姑爺還交代了這批香料來他必要親自驗看的,如今人都等著了,也沒看他下來,廚房那邊說早餐也見姑爺來用,平日里姑爺最是起早的,今兒這般情況,娘子還是去看看的好。”一邊又覷著她的臉色道:“聽說昨晚姑爺也沒吃多少飯,只多用了些娘子做的湯,該不會生病了吧? ”

    唐寶如呆了呆,想起昨天他也不知道傷得如何,便放了筷子,出門走了上樓,到了書房前敲了敲門,裡頭沒聲音便推了門進去。

    許寧喜軒敞,整間書房十分寬敞,窗明幾淨,靠壁書架上一塵不染,一琴一幾,安放得俱都恰到好處,並沒什麼古董裝飾,窗戶向外支起,正對著遠處寺院,從窗口看出去,只覺山渺林遠,水天相接,令人有心胸一闊,頗有出塵之感。唐寶如也沒有細看,徑直轉過屋中間的多寶閣後,果然後頭放了張軟榻,許寧側臥而睡,身子蜷縮,一隻手埋入軟枕內。

    她過去彎腰推他:“噯,醒醒了,下頭在等你驗貨呢。”

    許寧動了動身子,睜開眼睛,唐寶如看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痕,微微一怔,又看他有些掙扎地起身,她不由伸手去扶,卻感覺到手下有些熱度,她禁不住道:“你這是發燒了?”

    許寧自己伸手摸了摸額頭,有些頹然道:“不高,大抵是低燒,還是大意了,昨晚吃的藥大概不太對症。”

    唐寶如皺了眉:“那就別勉強下去了,我讓人下去讓掌櫃驗貨便好,還是著人去請大夫來吧,若是傷筋動骨,影響了鄉試可怎麼得了。”

    許寧也並沒有勉強,躺了下去,仍是側著身,唐寶如看在眼裡,心下了然他背上必是有了傷了,不由心下有些煩悶,下了樓來命人去傳話請大夫不提。外頭也有人問今日備下的拜訪恩師的車和禮也都備好了,原定今日姑爺要親去給先生送節敬的,如今如何處置。

    唐寶如叫了個伶俐些的伙計進來,交代道:“節前這禮是必是要走的,你帶上我們爺的名帖,帶上禮去,就說官人原是要親自給先生送節敬的,奈何不慎著了風有些發熱,不敢登門怕過了病氣,只好命你送上薄禮,祝先生萬事如意,待節後病好,必要登門致歉,請先生萬萬擔待包涵。”

    那伙計一一學了,又重複了次,唐寶如才打發他下去,自回後堂。卻不知前邊親見的掌櫃暗暗咋舌:平日只覺得這唐家小娘子年紀甚小,長得雖嬌嫩卻一團孩氣,嬌憨粘人,許官人卻是極寵她的,平日里等閒不肯讓人看了一眼去,沒想到今日這吩咐交代事情來,卻是一是一二是二,清楚明白,一身大紅底繡荷包牡丹對襟氅衣襯著眉目凜然,頗具威勢,並不比平日里到店裡來的那些鄉紳夫人差了,想來許官人寵這小娘子也是有道理的,這一對夫妻通身的氣度,竟不像是這小小縣城裡能出來的人。

    過了一會兒大夫來了,唐寶如引著他上去給許寧把脈,果然是許寧自己估摸用的藥和唐寶如做的三七雞卻是沖了,以至於血瘀不散,存下了熱毒,偏偏外邊天冷,兩下一激便發熱了,大夫另外開了發散的藥,又命人去買指定的跌打油,唐寶如命小荷付了診金,道謝後便命廚房將藥給煎上,一時外頭的跌打油也送了來,唐寶如看這後院平日只許小荷進來,小荷一個黃花閨女,自然不好給許寧上藥,前頭請了幾個伙計,派出去送禮、採辦的又都出去了,竟是無人給許寧上藥,想了想自己也失笑:橫豎也不是沒見過他光身子的樣子,不過是上個藥,好歹也算是還他的人情了,何必扭捏成這樣。

    便徑直拿了藥進來,看到許寧趴在床上抱著枕頭,側頭合目而眠,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看上去還算安穩,臉上帶了一分稚氣,他這相貌其實是極引年紀大些的女子心軟憐愛的,只不得生身母親的偏愛,唯有兄弟皆無了,才得了那一分仍然帶了更多企圖的母愛。

    她在床邊坐下徑直去解他的中衣,許寧睫毛抖了抖睜了眼,有些訝異看了她一眼,唐寶如被他一眼看得耳根忽然紅了,也不知心虛什麼,惡狠狠道:“伙計們都打發去給你恩師送禮採辦了,我給你上上藥。”

    許寧閉了眼,卻撐了下身子方便她將他上衣解下,露出了肩膀來,右邊肩膀上果然一片烏紫的觸目驚心,想是雖然衣服厚沒擦破皮,卻到底是傷到了筋骨,唐寶如看許寧只是閉著眼不說話,心下那沒來由的緊張感也散了些,拿了那藥油來想起大夫交代過需得大力揉搓,將藥油搓進去方可,便倒了藥油在手心,忍著那刺鼻的味道搓熱了,便往那烏紫搽上去。

    肌膚相貼時,她感覺到手下的皮膚居然頗為光滑,和女子差不多,一邊心裡嘲笑許寧,一邊使勁摩擦,很快手心便猶如著了火一般,不過一會兒,她便已覺得手臂酸軟無力,卻遠遠還未夠大夫說的時間,只好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揉搓,卻是好使力許多。

    這邊廂她擦了一會兒嬌喘吁吁,伏著的許寧只感覺到那喘息一下一下地噴在腦後,柔軟得驚人的手掌貼著自己肩背,熱而軟,更是讓人想起那雙柔荑的手感……這一世他心存愧疚,並不讓她沾一點勞作,養得一雙手春蔥也似的,若是她沒有重生,沒有記得那些曾經的齟齬不和……他們合該是一對最美滿不過的夫妻。

    許寧迷迷糊糊地想著,一邊睡著了。

    一覺醒來,許寧感覺到自己身上似乎鬆快了些,忽然聽到門聲響,他掀了被子坐起來,果然看到唐寶如提著個食籃進了來,身上披著泥青雪氅,一路走進來帶了股寒氣,令頭有些昏熱的許寧感覺到一陣清醒。

    唐寶如將食籃放在榻前几上,解了雪氅掛在床邊的雀首衣架上,自然而然伸手去探了下許寧的額頭道:“好像沒在發熱了。”

    許寧被她冰冷的手冰了下,雖然覺得舒服,仍是道:“外頭下雪了?你怎也不帶個手爐。”

    唐寶如似笑非笑:“做飯呢,帶那勞什子不方便。”一邊看到自己袖子上帶著的雪粒不小心滑了下去,竟是滑入了許寧的衣領內,看他明顯地抖了下身子,有些尷尬道:“我沒注意……”

    許寧卻鬼神使差念了句:“不辭冰雪為卿熱”。

    唐寶如臉色變了變,這卻是個著名的典了,“荀奉倩婦病,乃出庭中,自取冷還,以身慰之。”當年許寧和她情好時,也曾耐心教她讀書,給她說過一些有意思的典故好讓她更有興趣,她何嘗不是為這生死與共的深情感動,只是如今此情此狀許寧念這句,卻更似是諷刺了,她冷笑了聲,待要嘲兩句,卻看著許寧臉上的病色,到底忍住了,自過去從食籃裡將菜和飯拿了出來,淡淡道:“因你發熱,做了幾樣都是清淡好克化的,只是涼的快,你趕緊吃了,過會兒我讓小荷上來給你收碗。”

    許寧看唐寶如換了身灰青暗繡銀折枝花的衣裙,知她是下廚怕弄髒,難為她在那些淺淡鮮嫩的衣服裡能找到這麼件老成素淡的,十四歲的唐寶如可是嚷嚷著這顏色老成合該給娘做衣服的,卻不知這織法是新織法,價格頗貴,是挑了銀線慢慢織入,稍動動便有波光閃耀,自有一股低調的奢華,當時自己看了覺得喜歡便買了下來給她做了這身,卻到底沒能迎合被他保護得涉世未深、天真爛漫的唐寶如的歡心。

    倒是眼前的這個唐寶如,和自己一樣,受了光陰的摧磨和生活的打磨,棱角崢嶸被磋磨光,即使仍有些脾氣,卻也只能變成了這樣一副不動聲色的隱忍,偏偏任是無情也動人。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2:40 PM

第11章 新仇舊恨

    其實是小傷,第二天許寧便退了燒了,唐寶如後來再也不肯替他擦藥,他只能出去外頭店裡找伙計搽,卻絕不肯讓伙計踏足後院一步。

    唐寶如則在自己房中揀看自己的東西,衣物首飾不消說,雖比不上後世富貴時節,卻也盡力的精巧細緻,便是區區一盒胭脂也和自己年少時用的大不一樣,小荷一邊做針線一邊看她翻檢,一一講解給她聽。

    她卻越聽臉上表情越是古怪,那個知冷知熱,嬌寵娘子的許官人,真的是她記憶裡那個結了婚,卻總說自己年紀太小不圓房,每日手不釋卷,只有吃飯時才給自己一點關注的許寧麼?

    那會兒自己年紀還小,什麼都不懂,結婚前娘親拉了自己悄悄講了洞房夜該怎麼做,自己只嚇得緊張極了,待到洞房夜許寧卻是淡淡的和自己同床睡了,白日里相處仍和從前一樣,自己還慶幸逃過一劫,娘親悄悄問自己圓房沒,自己害羞只會搖頭生氣,娘親有些著急,爹也只是寬慰說自己還太小,兩夫妻先處著,時間長了水到渠成自然就好了。

    結果這靜待水到渠成便一直拖到了許寧歸了宗,爹娘雖然氣了個倒仰,仍然是擔心女兒的地位不保,找了許寧去談了一談,總算圓了房,卻因為兩人都是第一次,又因為那段時間因為歸宗的事情一直冷戰慪氣,雖然勉強圓了房,情況卻十分慘烈,不過當時自己疼得直哭,他似乎是愧疚了,抱著自己安慰了許久,後來很長時間內都做小伏低,溫言軟語,待自己父母也仍是一樣孝順,自己那會兒年紀小,哪裡扛得住他那一套溫柔小意,漸漸便被他哄得軟了心,況且他又中了舉,人人誇讚她嫁了個好夫婿,眼看就要成為官夫人。父母親雖然心裡仍然耿耿於懷,在自己面前卻也都強顏歡笑勸自己好好和許寧過日子……於是自己和許寧最和諧甜蜜的時期就是那幾年了。

    隨著許寧進京會試金榜題名得了官,又接了許家人進京後,他們就再也沒有那樣的好日子了。羅氏一進京便捏著自己無子的事情不放,整天拉著自己看大夫,求神拜佛,自己當時正為官場應酬的事情手忙腳亂,畢竟市井小戶人家出身,再被羅氏一膈應,少不得和許寧發了幾次火,羅氏乾脆忙著要給許寧納妾,總之那些年磕磕巴巴,再沒有一日順心。

    一想起來仍是不堪回首,她有些沒好氣地將手裡的胭脂扔回盒子,心裡想著許寧該不會是對前世的自己愧疚吧?呵呵,怎麼可能,只怕是換了個法子哄年少無知的自己罷了。正腹誹時,院門那兒的鈴鐺卻響了響。

    平日里後院門都是鎖著的,許寧自己有鑰匙進出,外間的伙計和客人是不能進後院的,若是許寧不在,外邊又有事或者送東西進來,便會拉門口的鈴鐺,小荷會出去應門。唐寶如才來幾日,頗有些看不慣許寧這派頭,卻也知道前邊就是店鋪,他若不這般門禁森嚴,若是進來些輕狂客人或是伙計沒安好心,自己一個弱女子的確不妥當,更何況經歷過前世京城大宅生活,這內外院涇渭分明也是應有之義,也就忍了,心想自己若要出去,他也不敢不許。

    小荷出去開了門,過了一會兒引了個兩個女子進來,笑著道:“如娘子,是宋大人家的千金,宋三娘子來了呢。”

    寶如一愣,站起來看出去,正看到一個華衣少女帶著個小丫鬟走了進來,一身妃色暈紅衣裙,繡著玉色纏枝芍藥,既不顯得過分素淡,卻又有別於過年人人一身的花紅柳綠,削尖的臉蛋上雙眉修長,相貌甚美,正嘴角含笑喊自己道:“寶如妹妹,是我。”

    原來是她,唐寶如心裡一陣膩歪,此人正是許寧的再生恩人本縣縣令宋秋崖的嫡女宋曉菡,寶如臉上堆了個假笑,一邊心裡想著按說此時許寧不該就認識她了,這又是提前了?她心念數轉,忍著那點子膩歪順著她的稱呼笑道:“原來是宋姐姐貴腳踏賤地,有失遠迎了。”

    宋曉菡已是進了門,有些詫異地看了看她笑道:“幾日不見,怎麼寶如妹妹居然嘴上伶俐許多,居然也會揶揄人了?從前總是羞答答的樣子。”

    唐寶如只是笑而不語,心裡暗惱許寧也不提前通個氣,宋曉菡已是上來親熱地攬住她道:“馬上就要過年了,昨兒許大哥遣人來送禮,卻是說著了涼發了熱怕過了病氣不敢登門,我爹十分掛念,正好今兒我大哥二哥從學裡放假回來,正想過來買些香回去,父親便讓我們幾個小輩過來探探病了,現下大哥二哥正在前邊和許大哥說話呢,大哥嫌外頭人雜,讓我進來找你玩。”

    唐寶如暗暗納罕,這位宋大小姐,前世從認識自己開始,就一直是冷若冰霜和自己多說一句話似乎都會污了空氣的樣子,視自己如阻礙“許大哥”前程的罪魁禍首,而自己更是托她的福,進了京就被她四處散播了無禮、粗陋的名聲,這些都算了,誰叫當年自己卻是是諸多禮節不通,後來宋曉菡訂了親,卻運氣不好,沒過門便守瞭望門寡,也還罷了,她心氣甚高,她父親又挑了幾年才又又給她訂了親,結果偏偏一次出門宋秋崖遇了山匪,一命嗚呼,她不得不守了三年父喪,原該她父親襲的爵位轉了別人,家境漸漸衰微,那和她定親的人家便悔了婚,尋個理由退了婚,這下她年紀老大,竟是看著有些不好了,兄嫂又漸漸有些容不下她,那時候她依稀聽說過她嫂子有私底下抱怨這個小姑子太難伺候,卻是被人流傳了出來,結果她數次議婚不成,竟是把主意打到了剛剛拜了相的許寧身上,許是看著自己多年無子,她又是許寧恩人之女,逼著她哥哥來說親。

    那會兒正是自己和羅氏水火不容的時候,羅氏一連給許寧買了幾個美妾,自己作為丞相夫人,上有公公婆婆大人壓著,一點都做不得主,和許寧嘔了幾次氣,許寧雖然和自己惱了,卻也到底頭腦清醒著,並沒有讓那幾個婢妾什麼正經名分,更不敢讓那些妾越過了自己,也只有羅氏命下人含糊地叫著二夫人三夫人的,這時候殺出來了個宋曉菡,羅氏巴不得來個人能壓住自己的氣焰,竟是喜得不行,許寧尚還隨駕巡獵在外,羅氏便已攛掇著許林應了,換了名帖辦了六禮,許寧一回京,便大張旗鼓地納了二房。

    自己當時也趁著許寧不在京里,回了娘家看父親,等回了京城,米已經成炊,那宋曉菡又是和許寧有著一層恩師之女的情分在,許寧待她不比那些買來的婢妾,輕易不拂她的面子,羅氏暗自稱心,甚至以自己不熟管家為由,讓宋曉菡管了家……一時間新仇舊恨都湧上心頭,唐寶如從牙縫裡緩緩吐出字來:“勞姐姐費心了。”勞你這麼多年都惦記著別人家的相公,甚至不惜做小,“姐姐對我的好,我一向都記著。”奪夫之恨,簡直刻骨銘心。 “將來總有一日,妹妹定會報答姐姐。”總要你求而不得,竹籃打水一場空才好。

    宋曉菡不知唐寶如正咬牙切齒,仍是親暱地拉著她的手道:“報答不必,只上一回在你這兒吃的那水晶乳糕,又清淡,又有一股奶香,卻一點都不膩人,卻不知你什麼時候再做一回給我嚐嚐呢,連大哥二哥都讚不絕口呢。”

    唐寶如心裡冷笑,許寧這是打著妻妾和美的主意呢?若是十四歲的唐寶如,也許就真被他哄過去了,可惜現下是她在,許寧他想得美!

    她忍住胸中熊熊怒火道:“這些天天冷,正懶怠動呢,待天暖和些再說吧。”

    宋曉菡搖頭嗔道:“才說要報答我呢,就做個糕都不行。”

    那一刻唐寶如幾乎難以控制心下的戾氣,門外鈴聲一響,被人推了進來,卻是許寧引了兩個青年男子進了院子,許寧臉上帶著微笑,一路說著什麼,一抬眼已是撞到了唐寶如帶著怒火的眸子中,神色微微一怔,卻仍宋家的兩個兄弟說著話,宋曉菡已揚聲笑道:“許大哥,寶如妹妹都不肯做上回那水晶奶糕給我們嚐嚐了,還得您出面才行。”一邊拉著唐寶如迎了出去。

    唐寶如聽著那軟了兩個調的聲音,汗毛豎起,胸中怒氣更盛,卻是沖著許寧去了,雖是勉強保持著儀態向宋家兩兄弟行了禮,一雙眼睛卻幾乎和著了火似的看向許寧,許寧笑道:“那水晶奶糕是涼糕,這大冷天有什麼好吃的,寒舍淺陋,難以招待貴客,我已命人在念恩寺訂了素齋,正好賞梅吃齋,過兩日便是過年了,先給你們清清腸胃。”

    宋曉菡已是笑逐顏開,拍掌道:“還是許大哥想得周到,我也愛那幾樹綠梅,聽說是從別處移來,花了好大功夫。”

    許寧對唐寶如使了個眼色,一邊笑道:“三娘子滿意最好,如今你和令兄可先移駕過去,我和寶如換了衣服便上去。”

    宋曉菡一邊嗔道:“許大哥總是如此見外。”一邊喜滋滋地問她兄長選了什麼香,一邊和許寧告辭出了去,小荷便也送了出去。

    客人才出門剩下寶如和許寧兩人,唐寶如就爆發了,惡狠狠指著許寧:“要去你自己去!我告訴你許寧,少做什麼妻妾和諧的美夢!我和宋曉菡是不死不休!”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3:24 PM

第12章 歸心似箭

    許寧伸手按了按太陽穴,失笑道:“你別多想,只是應酬。”

    唐寶如冷冰冰的眼風在許寧臉上刮過,轉身就往屋裡走,這些男人只怕還覺得女子為了他們爭風吃醋是個享受,她忽然覺得和許寧合作是個壞點子,他那一身的風流債,到哪裡都有女人為他傾心,連死了都有人為他出嫁殉情,她是瘋了才在他身邊成為眾矢之的!

    許寧看她臉色都變了,知她動了真氣,跟上解釋道:“宋秋崖是本縣縣令,前世對我不薄,重生後我為了買這裡的地,也藉了他一些力,少不得要還了他這人情,你莫要放在心上,我對宋曉菡並無別的想法。”

    唐寶如急氣攻心,哪裡聽他解釋,冷冷道:“管你什麼想法,我改了主意了,要和那樣的人虛以委蛇,我的性子一日都受不了,過了年我找個法子緩緩和爹娘說和離的事兒,反正你這立時就有候補娘子了,你那娘親若是知道你和我和離便能娶縣令千金,只怕登時就使出前世那些招數來逼我家解契,你還想什麼呢?她們婆媳相處甚好,比之我更合適做你的賢內助。”

    許寧看她語聲決絕,他一貫傲氣,又是前世做過宰輔說一不二的人,不免也動了些氣:“你待要如何解釋才信?若一定要解契,我又何必迂迴如此?我有的是法子和唐家解了契。”

    唐寶如將門砰的關上,心下更惱。

    許寧立在門前沉默了一會兒,深呼吸了幾口,到底夫妻多年,知道唐寶如這人剛強性兒,吃軟不吃硬,自己從前年少氣盛,過於介意自己贅婿的不堪出身,不肯服軟,才和她一路沒個好下場,一時又念起她前世最後也是為了守貞而死,心中一軟,撿起了從前那能撐船的心胸肚量來,在門外耐著性子解釋了幾句,連前世納了宋曉菡也是母親所逼無奈都說了出來,她冷笑隔著門道:“被逼無奈?那當年她有孕怎麼說,你也是被逼無奈和她圓了房?你個孬種敢做不敢說?”

    許寧沉默了一瞬道:“我真不知,一開始我想著還是替她另外找門妥當親事嫁到外地,只說是自己義妹,總能遮掩過去,畢竟宋大人待我不薄,我如何能納他女兒為妾,那天我喝醉了,醒過來她睡在我邊上……後來有了孕又莫名其妙沒了,我其實有些疑心,因為那天我著實醉得利害,不該…… ”

    唐寶如冷聲道:“就為了那孩子,你娘一口咬定是我不能生!那麼多美妾,為何獨獨就她懷孕了?後來又莫名其妙地沒了,​​我怎麼想都覺得古怪……”

    許寧苦笑:“那些美妾我一個都沒沾身!我娘不知底里,被人哄騙,買的都不是什麼乾淨地方來的人兒,又都服過藥傷了身子的,哪裡是能生的,我怕她心疼花了的錢,也就沒揭破,每隔一段時間便去裝個樣子,命那些女子不許和我娘說出實情,她們畏懼我,自然都瞞著,便是宋曉菡,除了那一次醉的不清楚,其餘也並不曾近過身。我與你從幼夫妻,便是不諧,也仍抱著白首之心,當時還是想著讓你生下嫡子的……”

    唐寶如嗤笑:“信你說的鬼話?當年怎不和我說過這些?現下那些人又都不在了,還不是你說什麼便是什麼?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你且去哄你的曉菡妹妹去吧!那才是個真正心疼你的,何必和我這悍婦廝混!我告訴你,我們和離定了!”

    許寧默然,過了一會外頭小荷進了院子,也不知他們夫妻隔著門作甚,只稟道:“姑爺,念恩寺那兒來人催著了,道宋家兩位少爺和小姐們都等著您和娘子呢。”

    許寧無奈,知道唐寶如決不肯去的,然而宋秋崖是一縣父母官,於他有恩,他怠慢不得,便自己一個人出了來上去赴宴不提,少不得替唐寶如編了個身上不舒服的藉口。

    唐寶如也不理他,他的大業,與她何干?那些不相干的人,又與她何干!原本就不算堅定的她如今卻覺得和離更好,她只盤算著自己今後的日子如何謀劃,卻是殫精竭慮,好不容易到了後半夜才睡著,到了天亮醒過來,理妝梳頭時發現桌上壓著兩角紙,便拿了起來看,有些訝異起來。

    一張是和離放妻書,落款空著,只簽了許寧的大名,她咬了咬唇,又看下一張,卻是張契書,上邊墨意淋漓,寫著立契人許寧在與妻唐寶如合婚期間,絕不納妾的文字,她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了想放了下來,命小荷去叫許寧進來。

    隔了一會許寧果然進來,看到她拿著紙眼神閃了閃:“氣可消了?”

    唐寶如撇了撇嘴抖了那兩張紙道:“這是何意?”

    許寧道:“一是依著前約給你的和離書,你隨時能拿著離去,並且帶走我一半家財,另外一張就是我不納妾的契,這樣你總能放心了?”

    唐寶如冷笑:“放心什麼?”

    許寧有些無奈道:“我說話你不信,現下白紙黑字寫下來,你一日是我的妻子,我便一日不納妾,如有違反,你可拿走我全部家財,這般你可信了我對那宋曉菡沒別的想頭?我這一世本為復仇,橫豎無子,何必牽扯別人,你我知根知底,不若助我一臂之力,我既能保你平順一生,又能贍養岳父岳母還了恩情,總歸把上一世欠了你的都還你,你究竟還有何不滿意的。”

    唐寶如冷笑一聲,卻沒有和許寧掰扯,只拿著那張和離書反復看了眼,恍然道:“卻是被你騙了,你如今還是我唐家的贅婿,你寫的和離書是沒用的,若要和離,還得原中人兩方父母來解契才行,這張和離書,卻是要等到你位高權重的時候,官府買你的帳,才有用了。”

    許寧笑了笑,臉上帶了些傲氣:“你知道我總有那一天的。”

    唐寶如嘲道:“我卻不想和你走那抄家砍頭的道兒,過完年,我就想辦法和我爹娘說了,和你和離,你走你的陽關大道去,高官厚祿我不稀罕。”

    許寧嘆了口氣,沒說什麼,只道:“明兒就二十九了,我們也該回家了,我命人採辦了些東西,一會兒拿禮單進來你看看。”竟是不再糾纏這話題。

    唐寶如看他居然沒有再勸說,有些奇怪,斜睨了許寧一眼,許寧覺察,對她微微一笑,一雙眸子不閃不避,目光深切,她轉過臉,心下那種怪異之感更強烈了,這和她認識的許寧太不相似了,那個目光總是陰冷沉鬱的許寧,當對她說的話不屑一顧的時候,最常用的便是冷戰,他不和你吵,他只有用無窮無盡的冷漠來對你,就像細微的刺,刺得人心裡疼得慌,卻無從宣洩。

    她從未見過許寧對她服過軟,只有在夫妻之事上,許寧才體現出些相讓包容之意。

    看他似乎胸有成竹,倒有些似有信心拿捏住自己,不得不防。

    唐寶如心下紛亂,奈何許寧也不和她掰扯,只命小荷拿了禮單來給她看便又出去打點諸事了。那禮單十分齊整,連爹娘養身的人參燕窩也列了,她竟一點毛病沒挑出,將禮單放了,看著那上頭金鉤銀挑的字,想起前世多少人誇他字好,便連宋秋崖也是當堂審案時被他這一筆字驚艷,再看文字做得好,便動了憐才的心。

    別的不說,只從才學上看,許寧其實是個人物,原也的確不是這小地方困得住他的。

    唐寶如不由又想起前幾天替娘親寫禮單被嫌棄的事來,忍不住翻了之前唐寶如寫的字來,顯然是下過一番功夫的,自己的字卻是一直諸事煩擾,從未有一日靜下心來好好練過字,一念及此,她居然對那十四歲千嬌萬寵的唐寶如起了一點爭強好勝的心,忍不住讓小荷磨了墨來,端端正正拿了筆練起字來。

    轉天果然許寧陪著唐寶如回了唐家,唐寶如歸心似箭,一見到父親又是紅了眼眶,好在唐謙和前世那枯槁消瘦的模樣不同,和正常人無異,臉色紅潤,只是偶爾咳嗽個一聲兩聲,看著他們一對小兩口回來,笑得十分舒心。

    唐劉氏笑著嗔寶如道:“你爹知道你們要回來,今兒一大早便起來做羊湯,再過一會便好喝了。”

    唐寶如眼睛都亮了,羊湯是唐家一絕,殺了羊後剔了骨架扔進去熬湯,然後再將羊肉和好些料一同扔進去熬煮,最後放羊油大火熬到湯油交融,熬出來的湯色白似奶,鮮而不羶,香而不膩,是唐家飯館的招牌之一,只是熬煮十分辛苦,需要一直盯著火候,不斷撇去浮沫,方能熬得好,自前世父親生病後,她就再也沒喝過父親熬好的羊湯了,自己雖然也琢磨著做過,卻到底不是阿爹做出來的味。

    那邊唐謙已拉了許寧去前頭說話,劉氏和寶如便去了廚房一邊整治些菜餚一邊說些體己話,寶如只忙著問父親的身體如何,看劉氏笑意盈腮,阿爹又和許寧十分親切的樣子,竟是和前世完全不同,她雖想著和離,這大過年的也不敢掃興,只得慢慢地敲著邊鼓,問劉氏唐家是否有族親在周圍的。

    劉氏有些意外道:“族親?唐家那窩子沒幾個成器的,年前過來打秋風的不少,你爹心軟,多少都給了些禮,我也不耐煩應酬他們。”

    寶如猶豫了一會問道:“娘有沒有打算在唐家族裡,找個年紀小聰明伶俐的孩子過繼過來,也算替我承歡膝下。”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3:39 PM

第13章 忽見故人

    劉氏抬高了聲音:“什麼?我們又不是沒有親生的孩兒,如今你和許寧好好的,做什麼過繼個討債鬼來分家財?你不知道唐家那些人都是些什麼人!我和你爹吃了多少苦,辛勤半世,掙了這些少家私,難道白白把與別人的兒子!”

    寶如頓了頓,她從前何嘗不是和阿娘這般想法,然而經歷過前世,她想法已是變了,許寧此人,唐家留不住,遲早要走,自己如今也打著和他不一起過的念頭,遲早是要回娘家,自己如今年紀尚小,便是回了娘家,只怕仍然免不了要招贅,自己又是個二婚,又能招到個什麼好人,倘一時沒眼色,配著個酒囊飯袋的蠢材,豈不反累了家人又走了前世的道?而家裡沒個兒子頂門立戶,父母老去,自己又是個婦人當不得門立不得戶,不過是一隻肥羊白白讓地方上的人欺負了去,倒不如趁如今父母身體尚健,自己也還有時間籌謀,挑個人品性情好的孩子養著,慢慢地教著,長成了便是不成,自己橫豎是生不出孩子,大不了終身不嫁,在家幫扶著唐家,總能讓父母到老有靠,香煙有續,外人看家裡並非無男子,也不會狠欺負了上來……

    念及此,她緩緩勸道:“許寧眼看便要鄉試,若是鄉試得中,便要進京會試,這進京趕考,若是得中,加上路途,也要離家一年的時間,若是不得中,怕不要再京里直接等下一科,這又是三年,得中的話多半要授官,無論是京官還是外放,都不可能放回原籍,到時候女兒無論是和他赴任也罷,留在家裡也罷,家裡都沒了個頂門立戶的,若是我和他赴任,離鄉背井的,爹娘這裡又有產業又有族親,定是不肯和我們過去,然而留爹娘自己在這兒無依無靠,我又如何放得下心,倒不如趁如今還有些時間,物色個知根知底,聰明伶俐的孩兒放在膝下慢慢煨著,性情總是人教出來的麼,若是成器最好,若是不成器,大不了費些米糧,娶房媳婦,遠遠打發了去了,橫豎總有我在,必不讓你們吃苦。”

    劉氏冷笑:“你道那麼好打發麼……你年紀輕不知道那些親戚都如蒼蠅,哪裡那樣容易撇的脫……”

    寶如嘆了口氣知道劉氏這觀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還得暗自物色好才是,其實她人也是心善,只是嘴上硬,一邊又道:“也就是一說,只是娘親和爹爹也要想想後頭日子怎麼過,有個謀劃才好,許寧若是鄉試不中都還罷了,若是鄉試得中,只怕這些打算都要打算在前頭了。”

    劉氏心裡嘀咕了下,居然真的隱隱有些懊悔教女婿讀書了,然而女婿是個出類拔萃的,這些日子又一直對自己和老伴、女兒都很好,竟是挑不出一絲錯兒來,這會兒讓她再老著臉說出不許許寧科考的話來,她也做不出這等事,少不得嗟嘆了兩句,居然也覺得女兒的擔憂有些道理。

    兩母女說了些體己話,兩人又都是手上麻利的,不多時便已整治出一桌菜餚來,便叫了唐父和許寧到了飯廳一家人一同吃飯。

    市井人家並沒有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唐父這些日子養病無聊,好不容易看到女兒女婿來了,自然是開始狠灌女婿酒,打開話匣子痛說了一通,許寧含笑而聽,來酒不拒,很快眉眼間便帶了點餳澀,眼角漾了紅暈,奇怪的是明明謙和得緊,她卻偏偏從這裡頭看出了那些隱藏得極好的矜持驕傲來。

    她垂睫默默聽,心裡只想著這人,不是唐家留得住的。爹娘這般的歡喜,只怕是最後一年了,待自己和他和離後,那生活的諸色磨折,百般籌謀,這唐家的千斤重擔,便都要自己去扛了——不是不惶恐的,因為前世她已經歷過一遭。

    然而她沒有辦法。

    晚飯過後唐父心滿意足拉著許寧出去逛去了,看起來竟真如親父子一般,寶如在家里和劉氏收拾殘羹冷炙,正想接著今日的話題再多說兩句,門口卻來了個婦人,劉氏一看這婦人,臉立刻就沉了下去:“前兒才來過,這是又被把錢拿走了?”

    那婦人一張容長消瘦的臉,身上穿著灰撲撲的大襖,肚子高高隆起,背上背著個小娃娃趴著睡覺,半邊臉上髒兮兮的凍得通紅,手邊還牽著個男娃娃大概六七歲的樣子,穿著草鞋,衣衫勉強能禦寒,只一雙腳上滿是凍瘡,身形瘦小,一雙眼睛卻漆黑銳利彷如飢餓的小獸,寶如一眼看過去就和那孩子的眼光撞在一起,被那眼光裡帶著的憎意嚇了一跳。

    那婦人唯唯諾諾畏縮著開了口,眼圈卻已是紅了:“他嬸,明兒就過年了,家裡委實連隔夜的米糧都沒了,孩兒他爸把錢都拿去打了酒… …前些日子那銀子,有人討債上門,拉了他打,我如何能眼看著他被打死孩子沒了爹呢……只能替他還了債……但凡有些廉恥心,我也不敢厚著臉皮再來,只是兩個孩兒捱不住,今兒過來只是借點米糧……好歹把年給過了”

    劉氏已是氣得連聲嗆道:“前些天你過來,怎麼答應我的?我當時怎麼教你的?叫你拿了錢便帶了孩子回你娘家去,就在娘家先把年過了,開春把地贖回來,僱人種上,你怎麼偏又將錢把與那個爛酒鬼?他死了又怎地?你如今比寡婦還不如咧!他又想過老婆孩子麼?肚子裡頭還有一個,他有沒有替你考慮過一分?依我看沒準又是和別人串連了來合夥哄你的錢,也不是沒有做過,他騙了你多少次,你如何還要上當?你這般一次又一次地上當,誰肯把錢去填這個無底洞!我與你說得明明白白!你總是不聽人勸……真正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吹來的……”劉氏越罵越氣,她前些日子剛剛同情這馮氏,拿了十兩銀子給她,教她先帶著孩子回娘家,結果這才幾天,又來了!

    唐寶如卻是看著那孩子的小臉越來越緊繃,一雙眼睛瞪著劉氏,她暗自心驚,連忙扯了扯劉氏的衣袖,笑道:“阿娘,這位娘子是哪家的?我竟不認識,門口有風,冷著呢,孩子哪裡挨得住,先進來火邊坐吧。”

    劉氏勉強按捺住了脾氣,勉強道:“這是你族兄唐元洛的娘子姓羅的,你要叫她一聲羅嫂嫂。”一邊到底拉了兩張椅子在火盆邊讓她們坐下,一邊將火上還煨著的羊湯倒了兩碗給她們,唐寶如看著那孩子坐不太肯坐,被他母親強按著坐下去了,那羊湯熱乎乎香得緊,他卻咬著牙不吃。

    唐寶如心知這孩子心性倔強敏感,當著孩子罵人父母,確實是劉氏不太講究了,她心下暗嘆了口氣,知道娘親豆腐心刀子嘴,明明是副慈悲心腸義氣脾氣,卻偏偏因為這刀子嘴不知白白得罪了多少人,連忙笑著坐下來問那孩子道:“大侄兒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羅氏連忙賠笑道:“叫唐遠,這孩子脾氣孤拐,不怎麼會叫人。”

    唐遠……她皺了眉頭有些奇怪似乎什麼地方聽過這名字,過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唐遠!這人可不是曾經在自己淪落市井開店的時候來照拂過自己的遠親麼?他當時在京營禁軍裡似乎擔任個什麼小頭目的,自己店家被流氓騷擾的時候,他曾來替自己鎮過一段時間,後來還時常帶了士兵來鎮場,似乎當時是說過算得上和自己有些遠親關係,後來他調防派到別的營去了,就再也沒見過了,後來有熟識的士兵來,問起他,居然是剿匪的時候被砍斷了一臂,沒法當差了,不得不回了鄉,她一直念著沒有還他恩情的。

    原來竟是這孩子麼?卻不知為何前世自己完全沒印象……也是,那時候來打抽風的族親不少,自己那會兒混混噩噩的過日子,哪裡留心這些。想來當時他對自己不冷不熱的,卻仍是幫了自己,想必承了自己母親的情,卻仍記恨著這些辱人之語,不肯更親近一些。

    她一邊笑著道:“咱們這羊湯熬了一天,算得上一絕,遠兒不妨嘗上一嚐。”一邊用調羹舀了一勺子湯遞到那孩子嘴邊,孩子畢竟是孩子,雖然臉兒繃得緊緊的,卻到底沒好意思拒絕,張了嘴巴,喝了一口,鮮美熱呼的羊湯一入嘴,那小臉就再也繃不住了,唐寶如將調羹塞在唐遠手裡,看他終於低頭喝湯,一邊笑著問那羅氏一些家常話如娘家在哪裡,一向做什麼營生之類的話,火盆邊人漸漸暖過來,又有羊肉湯下肚,大人孩子臉上終於多了些人色,只是說著說著難免掉淚,只說著自己和孩子命苦,待要勸她和離,她卻又道:“其實他不喝酒的時候,對我和孩子都還不錯,有什麼也都先給我們吃,只是酒癮上來,就什麼都不顧了,喝醉了以後,神誌不清,就開始罵罵咧咧,醒過來其實也後悔的……”

    臨走時,劉氏到底還是又拿了幾串錢並一包粽子葉包好的沒動過的肉菜和點心地給她,到底看在女兒連連使眼色的份上,沒再說什麼。唐寶如也拿了個泥金杏花荷包,裡頭放了幾個銀瓜子塞給唐遠道:“拿著壓歲,快長快大。”

    那孩子捏著荷包,臉上微微漲紅了,眼睛裡那點戾氣卻已消失無蹤,多了一份孩子的稚氣和無措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3:44 PM

第14章 母女懇談

    送走了不速之客,劉氏仍然在恨鐵不成鋼地念叨著:“真正是氣煞人了,怎麼扶都扶不起來,偏偏這樣窮的還越是不要命的生,一個接一個就沒歇過,她才多大,眼看著臉就乾黃下去了,老得飛快……哪裡是在生孩子,竟是在掙命呢。”

    寶如截斷她的話道:“阿娘,下次這樣的人,你若是要幫她,就莫要再罵了,你恨她不爭氣,然而這世上這樣的人多著呢,他們好像總受累,總被欺負,總是特別倒霉,你想替他們打抱不平,卻會發現你他們只會說什麼命該如此,就是這麼倒霉,有些人不需要你救,因為他們會自救。有些人不值得去救,因為他們像灘爛泥一樣賴在深淵裡……你是罵不醒的,俗話說利刀割肉瘡猶合,惡語傷人恨不銷,您想想,族裡您幫過的人有多少,念你情的又有幾個,如今這世道,你要施恩於人,就莫要言語辱罵,否則一不小心反結了仇,別人倒記得你罵過的每一句話……”

    劉氏被她數落得倒是笑了:“說這話,你還不是和我一樣不忍心?適才你怎麼又幫她了?”

    寶如道:“卻是看在孩子份上,至於她這樣的人,罵也沒用,我看那孩子是個能出息有主意的……”

    劉氏卻是個心思敏捷的,早反應過來:“你別想打過繼那孩子的主意,不成的,那孩子的父親就是個爛酒鬼,整日里醉醺醺的,根本沒個清醒的時候,過繼他的兒子,只怕要被他這無底洞賴上,再說了,誰知道他那兒子會不會有樣學樣,將來也是個酒囊飯袋……”

    寶如心下暗嘆,道:“我昨兒只是想了想,覺得如今阿爹養著病,家裡的飯館靠請外頭的廚子,賺得少,如今家裡的進項大頭竟是靠著許寧那香鋪子,然而如今花銷也大,許寧眼看就要去考試了,若是得中,不好再讓他操這商賈賤業一面落下不好的名聲,如今他不過一個秀才的功名,開的香鋪也算是個高雅行當,無人嚼舌,若是要中了舉,卻是不好再出頭露面談生意了,依我想著,還是要想辦法開源節流,找些別的進項才行。”

    劉氏眼睛一亮道:“這倒是,我連僱人都不敢多僱,減了幾個,如今家裡的店我也在操持著,只是我們婦道人家,所做有限,你又花枝一樣的年齡,斷不能讓你出去拋頭露面的。”

    寶如點頭道:“這進項也不能投入太大,因不知能不能回本,我們家原是吃食起家,竟是做些小本錢的吃食生意合適,如今念恩寺那邊如今漸漸紅火起來了,我想著不若我們做些好帶又好吃的吃食,譬如炒香瓜子、陳皮梅、山楂糖、蜜餞棗、米花之類的小吃食,找個半大孩子提個竹籃,每日去念恩寺遊人那兒來回兜售,我算過這利應是不少,投入也不多,橫豎我們閒著在家,做些吃食也簡單。”

    劉氏喜得一拍掌:“我的兒,想不到這幾日你竟像是脫胎換骨了一般,我明白你意了,你是想讓適才那孩子去替我們兜售小吃?”

    寶如點頭道:“正有此意,只是沒有合適人選,今兒看這孩子有股子狠勁,又是個吃得苦的,且知根知底……”

    劉氏道:“只怕他那酒鬼父親又來歪纏……不若再另外尋人。”

    寶如笑道:“這利太薄,活兒也辛苦,這般大的孩子一般人家父母不捨得放出來做的,倉促間去哪裡找合適的人呢,再說孩子哪有不貪吃的,這門生意利潤這樣薄,哪裡禁得起孩子偷吃,只今兒這個唐遠,明明餓得很,羊肉湯在跟前,卻不伸手動嘴,是個懂規矩忍得住的,又吃過苦,應當更珍惜些。不若先做起來再說。待我來和那孩子說,錢只給他拿著做個零花,每日除去成本,賺的五五分,我看那孩子比他娘要心裡明白多了,這事做起容易,且先試著年後做上一個月,正好是上香人最多的時候,若是能做呢我們便做下去,積少成多,將來也算多個進項。”

    其實劉氏說得有道理,那孩子的父親始終是個隱患,然而寶如一心想著要還了唐遠當年的人情,再一個也憐惜他當年大概真走投無路了才去入了伍,最後卻是那般收場,那孩子有著一股狠勁和匪氣,只怕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家業來。

    劉氏被她說得動心,一時和她盤算起做什麼吃食合適,賣多少價錢合適來,竟是越說越高興,恨不得一時三刻立刻做起來,當下立刻便又盤算著去買瓜子來炒,現有館子裡的一些乾果蜜餞也可直接拿去賣。

    寶如看說動了劉氏,也放下了一些心,畢竟如今家裡進項全靠著許寧,如今說要和離,許寧若是翻臉不認人,吃虧的還是自己爹娘,需得找個穩妥的後路才行。

    許寧和唐父回來的時候,劉氏正和寶如說得開心,許寧聽到一兩個話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寶如一眼,寶如避開了他的眼神,她當然要自謀出路,百年喜樂由他人,這樣的日子,她已過夠了,不願再將自己一人喜樂寄託在一個人身上。

    劉氏卻看了許寧幾眼,她畢竟是女子心細如髮,吃飯的時候就已看出寶如和往日歪纏著許寧不同,面上雖然和氣,夫妻雙方目光幾乎不接觸,開始還覺得是小兩口鬧了彆扭,不以為意,再連著寶如晚上和她說的過繼、做小生意添進項的事,不由想得更深了些……這是許寧有什麼讓女兒不放心的地方了?

    她眼睛變得銳利起來,固然許寧這些年盡孝又寵妻,行事無可指摘,女兒嬌憨任性,她卻不得不偏著自己的女兒,她不由敲打道:“前兒聽一同去惠風書堂唸書的林家三郎說,你如今與縣令家的兩位公子走得頗近,和他們家小姐也一同出行過?”

    寶如正為那惠風書堂吸引了注意力,這學堂卻是在府城裡,任教的大儒頗為有名,前世許寧卻只是在家裡請先生攻讀,這一世居然能去了那裡。正思忖著,許寧卻已不慌不忙笑道:“小婿不過幾首詩為先生所薦,入了宋大人的眼,得了他些許青眼,令公子與我多來往互相學習,宋小姐則是一次遊園和她兄長一同偶遇的,不過是說過幾句客氣話,並無逾禮之處,且那日寶如也和我一同在的。”

    劉氏看了眼寶如,卻看到她正神遊天外的樣子,頓了頓,反正已是扮了惡人,索性多說兩句:“你知道要守禮是好的,眼看就要鄉試了,還得收收心,少參加些什麼詩會文會的。”

    一旁唐父看劉氏說得嚴厲,咳了兩聲道:“許寧這孩子還是知道分寸的,你娘也是擔心影響了你考試。”

    許寧恭敬應道:“爹娘教訓得是,小婿謹遵教導。”

    劉氏看他態度良好,寶如一旁也並沒有說什麼,想著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寶如那性子,若是許寧真有什麼對不住她的,早就嚷嚷鬧出來了,心裡哪裡是個存得住事兒的?便打發了他們回房歇息去。

    房間仍是寶如記憶中的閨房,卻重新收拾過,改得更闊大了些,隔了幾進,最外一間也擺著書桌紙硯,放著幾本書,收拾得很是乾淨,里間一張闊大的黃花梨拔步床還掛著大紅喜帳,正是記憶中家里特意給自己早早打好成親用的,想來他們還是在家裡成的親後才去了西雁山住。

    寶如進去坐在梳妝台前解了頭髮,看到許寧彎腰鋪床燃暖爐,便問道:“你何時就找了機會去惠風書院了?那兒的束脩可不便宜,你也不過比我先回來三年而已,倒是做了不少事。”

    許寧正拿著長鐵夾子從炭爐裡夾木炭進暖爐,聽到她問話頓了頓,過了一會兒才道:“心裡有恨,就如這火炭,日日焚燒煎灼,反覺得這日子還太長,自己能做到的還太少,等不及。”

    寶如梳頭的手頓了下,從鏡子裡看到許寧垂著睫毛捏著鐵筷,火紅的木炭映著他的側臉,眉濃睫長,薄唇挺鼻,雙眸波瀾不興,似乎剛才根本沒有說出那樣戾氣十足的話。

    她想到那千刀萬剮的凌遲之刑,她膽子小,他受刑那日她並沒有去看,雖然恨他,卻沒有恨到那樣的地步,重生以來這人一直氣定神閒,不見慌亂,卻原來那復仇的心是這般的熾熱……她難得地沒有諷刺他,而是寬慰了句:“都過去了。”

    許寧冷笑了聲,將暖爐旋緊,套上厚套,放入被內,淡淡道:“於我來說,種種猶如昨日才發生,不將仇人手刃跟前,我就一日不得安寧。 ”

    寶如被那語聲裡的凜然殺氣震了下,居然一時說不出話來,竟是想自己應該沒有什麼事讓他恨之欲死吧?雖然恨他薄倖,卻也仍是不敢招惹他這個殺神的。

    許寧已是轉身去廚房提熱水到了最里間的淨房裡添滿了水,出來道:“你先洗吧。”

    寶如也不推辭,寬了大衣服進去簡單洗過頭臉,便回來自上了床進了裡側裹了張絲綿被子合目睡了,許寧自己也擦洗過後進來看到寶如已沉沉睡了,一把光明可鑑的長髮窩在枕邊,臉埋在薔薇緞面軟枕裡一動不動——她倒是睡得放心,白天那些桀驁的眼光都已斂入了安穩服帖的睫毛下,彷彿仍是個十四歲就嫁人受盡寵愛不知人間疾苦的女孩兒。

    許寧上了床,忍不住挑了縷枕邊人的長髮在指尖把玩了一會兒,他何嘗不知寶如一刻都不想再留在他身邊,可惜,他卻不甘心就這般放了她。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3:52 PM

第15章 所求為何

    第二日便是大年三十,唐寶如是被鞭炮聲吵醒的,身側許寧早已起了,屋裡盆架上卻是放著熱水。

    許寧一大早便被唐謙拉去寫春聯,店裡自然要寫一副,家里大門內門都要寫上,又寫了許多的福字四處貼上。

    唐寶如出來看到父親喜氣盈腮的,精神十分健旺,看上去絲毫不像久病之人,也不由地添了些喜悅,湊趣去請教了父親幾個難做的菜。唐父大喜,自然又拉了女兒去廚房親手指點。

    唐謙外貌平平,唐寶如的好相貌其實全是託了娘親的福,他唯一有個好處便是有根和別人不一樣的舌頭,分外靈敏,什麼菜他略嘗嘗,就能猜出用了什麼配料,火候如何。他少年家貧,早早就出來去酒樓幫工補貼家裡,卻靠著這一根靈敏之極的舌頭和極好的記心,偷學了大師傅們的絕招,又因為他特別肯吃苦,伶俐肯幹,年紀漸長,也自己摸索出了幾樣拿手菜,漸漸成了些氣候,卻被別人嫉恨,排擠了出來,又因那幾個大廚都是同鄉,有些勢力,排擠得一條街上有些名的飯館都不敢請他,便自出來從夜市賣餛飩,因著勤勞肯幹,得了旁邊賣水果的老劉的青眼,將女兒嫁給了他,劉氏陪著唐謙從夜市賣餛飩開始一步一步攢下身家,終於開了自己的小飯館,漸漸身家漲起來,偏偏子女上緣分薄,膝下只得一女,老唐念著劉氏少年陪他吃過苦的情分,雖然家境算得上寬裕,卻也從未提過一納妾的話,只是依著劉氏,說招婿便招婿,從無違逆。

    沒想到臨到老了自己這個女兒卻不爭氣,若是將來和許寧和離……唐寶如心裡又虛了幾分,少不得極力討老父的歡心。

    好不容易到了年初二,雖然捨不得女兒,兩老還是以看顧店裡生意趕著小倆口回西雁山那兒,其實唐寶如知道父親是害怕自己被過了病氣,含著淚和許寧上了車回去了,還帶了一車子的才做好的血腸板鴨等食物。

    從初一起,慈恩寺就香火不絕,香客絡繹不絕,唐寶如和許寧下了車,便看到自家香鋪子前買香的人絡繹不絕,掌櫃的看到東家終於回來都要淚流滿面了,畢竟這些香都是他手製的,有敬佛用的,有念書用的,有供琴用的,有燻衣用的,種種香用途不一,夥計們雖然強記了些,卻到底不如許寧自己說得更詳細周到,雅妙橫生,過年是香鋪子生意最好的時候,鋪子裡遠一些的伙計主家體卹讓他們回去了,剩下的伙計一個人當幾個人用,忙得團團轉,雖說這時候的工錢也分外豐厚,到底也是壓力巨大。

    好不容易處理完前頭的事,寶如看著外頭上香的人,卻也動了興頭,讓小荷備下香明晨也去唸恩寺拜拜佛,匪夷所思的重生回來後,她忽然對這神佛也起了敬畏之心,小荷卻不敢擅專,去稟報了許寧,許寧心下明白,只讓她備好,第二日寶如上車才發現原來許寧也跟著一同去。

    她也沒說什麼,只進了山門拜過神佛燒了香後,看著簽筒猶豫了一下,轉過臉問許寧︰“你不求個簽問問?”

    許寧一路都十分淡然︰“問什麼?”

    唐寶如輕聲問他︰“咱們這麼一遭兒……也不知是造化還是……問問前程也好……”

    許寧笑一笑︰“世人心中有事不明,不能自決,才求神問佛以示前途,我知我所求為何,何必要問?”

    唐寶如知他一貫心志甚堅,自己又躊躇了一會兒,本想問個姻緣,自己和許寧這一世遲早要分,也不知自己命中是否還有姻緣之分,然而許寧在一旁,她又不好問,也罷,重生一回,她也不能太貪心,只求個父母安泰便好。

    上完香出來少不得寺院後山逛逛,只看到香客們來往如織,香煙繚繞,有人挑著吃食在賣,卻無非是些乾巴巴的炊餅、粽子之類,不由又觸動了她與母親說的那事,下了山果然又找了個夥計給母親遞了口信,讓她趁著現下過節人多,早日將那事辦了。

    劉氏本就是個雷厲風行的爽利性子,二話不說很快便說動了唐遠,每日唐遠先去母親那兒拿了貨便過來這邊兜售,而一日內的午飯晚飯,則在這邊店面和夥計們一塊兒吃,每日清點貨錢都由寶如這邊清點,然後給唐遠結算工錢,就是說只要做一日便有一日的錢。

    唐遠不是個呆子,自然知道這是他們家特意照拂他,母親快要臨盤,家裡弟弟妹妹也都嗷嗷待哺,他絲毫不推脫,全都應了。寶如上下打量了下,看他一張臉洗乾淨了還是挺俊的,就是長得瘦小了些,她拿了身自己臨時改出來的小襖給他穿上,又給他換了雙鞋子,道︰“山上風冷,這衣服以後慢慢從你工錢扣,只別凍病了倒要貼錢請大夫。”一邊又和他當面點過了貨,今兒是頭一遭,劉氏那邊顯然也花了大力氣,剛炒出來的南瓜子,粒粒大而飽滿,還帶著一層鹽粒,香得很,用乾荷葉包成了一個一個小包,每包兩個大錢,又有些蜜餞乾果之類的小吃食,寶如想他一早過來,想必連早餐都沒吃,便從廚房裡拿了兩個烤山薯過來,一個剝了給他吃,另外一個掰開放在籃子上,透出了香味來,專為招徠客人,又教他如何吆喝,看他吃了山薯,才打發他出去了。

    踫巧遇上過年燒香的香客多,這一日才過了午時,唐遠便已回來,寶如清點了下,發現居然得了幾百錢,唐遠吸著凍出來的鼻涕道︰“香客們大方得緊,都不夠賣,回頭客多,都說嬸婆炒的瓜子香又好吃,明兒要再多一些才好。”

    寶如算了算,給了唐遠五十錢,道︰“不必貪多,籃子太大貨太多招人眼會被人嫉恨,也莫要進廟裡討和尚的嫌,不然別人看了眼紅,這門生意做不長久。”

    唐遠點頭道︰“都按你交代的做了,只在山外頭遊玩的人裡頭兜售,並沒有去和別人搶生意的,且都在人多的地方,怕被地痞給盯上。”

    寶如點頭,又教他︰“每個時辰回來交一次錢補貨,寧可勤跑些,不要帶太多的貨和錢在身上,若是遇上潑皮無賴,便給他看錢,都給他,莫要一文不拔捨不得,機靈些,只莫要惹得別人連貨都拿了。”

    唐遠點頭,他在市井中混,自然是見識過潑皮無賴們的本事,不過這個嬸嬸看著面嫩成這樣,如何對這些道道如此熟悉,竟像是也在市井中打過滾吃過虧一般,他看了眼寶如那猶如剛剝殼雞蛋的臉蛋,又打消了這些揣測,想著定是許相公教的,都說三叔公家的這個贅婿能幹之極,果然有些不尋常。

    唐遠走後,寶如想了想,還是去找了許寧。

    許寧卻不在前頭店鋪,說是在後院裡製香,她穿過小樓,果然看到後頭有一進青石小院,才走進便已聞到了撲鼻的香味,正是許寧製香用的院子,裡頭幾間房間,看著一間上頭匾額題著“靜中成友”,寶如猜應當是賞香用的靜室,另外一側兩間房,一間門上匾額上題著“塵裡偷閑”,看門窗緊閉,想是和香用的暗室,又一間則門上題著“久藏不朽”,想必當是藏香儲料用的香庫,前世在相府許寧也有這麼一間製香用的院子,比這大多了,製香玩香算是許寧難得的雅癖了,畢竟他這人清心寡欲,琴棋書畫都不過是為了前程,唯有製香,算是他真心喜好。不過他製香的院子一貫不喜人進出,便是伺候的奴僕,也必要沐浴後身上一絲異味都無才可進入,她當時對他這種文人的狷介有些不滿,所以也極少踏足。

    她走進靜室,屋裡不過一幾一席,陳設極簡,僅牆上懸著許寧親書的“何須楚客紉秋佩,坐臥經行向此中”。屋裡沒有點炭爐,冷颼颼的,她卻彷彿步入了春天的花園中,因為她聞到了撲面襲人而來的彌漫花香,正如溫暖春陽下百花盛開,似有月季薔薇,又彷佛是丁香紫藤,氤氳滿室,她吃了一驚,脫口而出︰“這是什麼香?”

    許寧一身青袍,正襟跪坐在蒲團上,手裡還捏著香刀,面前的幾上有一香爐,上頭裊裊升起青煙,凝而不散,他凝視著那香煙,似有款款深情︰“花氣無邊燻欲醉,這香名'沐花'”

    寶如抽了抽嘴角,乾脆利落地掀了裙子坐到了許寧對面道︰“不錯,這香冬天應該好賣——你在這邊開鋪子,應該認識這邊的地頭蛇吧?”

    許寧放了片香刀去看寶如,看她姿態隨意,全無禮儀,一張粉臉上隱隱有挑釁之色,心知她就是故意說些大俗話來殺風景,前世他卻對她這些俗不可耐的舉止十分介意,如今心裡卻生不起氣來,他心裡暗自想著,從前看朝中那些暮年宿儒,明明已力不從心,偏喜歡納十五六的年輕美婢放在身邊,他從前還嘲笑過他們梨花壓海棠,他們卻笑稱︰“未厭青春好,已睹朱明移,老了你就知道了,看著年輕鮮嫩的女孩兒在跟前,哪怕是一顰一笑,嗔怒嬉笑,都美得不可逼視——正是青春之美。”

    自己不過才轉世重生三年,恍如隔世,難道經歷過一次生死,心態已老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3:58 PM

第16章 不復從前

    許寧心裡揣摩著這高深的生死之思,面上卻不動聲色:“這邊一片兒大部分都劃給念恩寺的供奉了,因才建起,為著朝廷的體面,官府曾經狠申飭過一番地保鄉紳們,小偷小摸是有的,明面兒上的搶劫什麼的,卻是沒有的。”

    唐寶如一顆心落了下來:“那就好。”本來還想央許寧出面請人去說個情,如今這樣唐遠每日兜售應該是沒什麼危險的,頂多損失點小財……那正好不用求他了,沒想到當時自己只是看著這邊香火盛遊人多,卻歪打正著選了個最合適的地方,她沒繼續說什麼,問了兩句許寧晚上吃什麼假裝這才是自己來的目的,便又走了回去……當然不會自己動手,吩咐一聲前頭廚房而已。

    許寧嘴角含笑看她又急匆匆地走了,卻不去揭穿她那點小心思,他如今對自己的心思倒是越發好奇起來……他本以為他回來對尚垂髫之齡的唐寶如著意調教,教她讀書寫字,憐之寵之,是為了彌補前世的遺憾,享受將唐寶如按自己的想法慢慢養成的美好,那個嬌嫩美好,會紅袖添香夜讀,能和他對上一兩句詩句,品評字畫的佳人也確實唾手可得了……沒想到事與願違,未來那個性情剛強不討喜又早已長成難以糾正的唐寶如回來了,他之前也的確感覺到了計劃被強行中斷的不悅和遺憾。

    可是這些天,這個活潑生動心計百出的唐寶如,雖然仍和從前一樣與他勢同水火,情趣愛好猶如天淵之別,他卻沒有和從前一樣和她兩看相厭,是他沒有參與的那三年改變了她,還是生死之間改變了自己,又或者是兩者都有?

    這真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情,許寧盯著緩緩散開的青煙,嘀咕:“心腸非故時,更覺日月駛。”

    製香後許寧出來到了前邊店裡想要交代店家一些事,一眼卻看到唐寶如在櫃檯後頭和劉掌櫃指著一個本子,一邊撥算盤一邊在說著什麼,唐寶如身上一點妝飾都無,僅用張青帕包著烏油油的頭髮,眉目如畫,耳邊一點銀丁香,那天然的粉頰玉頸在夕陽中分外動人,引得進店的人都忍不住偷眼看她。

    許寧的臉登時就沉了下來,走過去問道:“什麼事?”

    劉掌櫃抬了頭連忙賠笑道:“東家娘子說有些賬算不太平,正請教老夫。”

    唐寶如抿了抿嘴,有些被許寧撞破的窘迫,她今日回來算賣小吃的本錢,卻發現除掉了給唐遠的工錢,本錢,似乎算得不太對,她原並不長於算賬,前世她拿著和離後得的錢堵著一口氣在京城盤了個食肆開,以為靠著自己做飯的本事,怎麼也能活出個樣子,結果自己盤帳不行,只能後廚掌勺,請了個掌櫃的先生在前頭招呼客人,卻怎麼都不太賺,明明每日客人不少,食材為了節約成本已是自己親身去買的,連豆腐都是自己起早貪黑的做,仍是不賺。時間長了也覺得不對,她不過是靠著父親教的那一點算賬的功夫,賬本哪裡看得出問題,明知道是被掌櫃的糊弄了,卻拿不出證據,一個婦人家也不敢隨意得罪人。如今重來,她想著能多學一些便一些,從前做相府夫人,學的那些什麼插花沏茶附庸風雅的東西,有什麼用?別人看不起你還是看不起你,倒不如學些實實在在安身立命的技能。

    許寧臉上淡淡的:“前頭忙著呢,不要勞煩掌櫃,這點子帳給我看看便好了。”

    劉掌櫃平日里看東家對這新娘子那叫一個如珍似寶,絕不肯讓人看了一眼去,哪裡不知道東家如今這一臉陰沉是為了啥,心裡暗暗叫苦,連忙道:“那是,許相公賬上那是一把好手,連算盤都不用打,帳一看就懂的,正該如此。”

    許寧捏了那本賬本,抬了抬下巴道:“到後院去吧,我替你看看。”

    寶如咬了咬唇心想著誰怕誰——和離前,能學多少是多少……她是知道許寧算學極好的,不需要算盤只憑心算便能算出大部分的帳,先生並沒有教,他大部分靠的是自學和天分。之前不肯問他也是怕他覺察自己的小心思,況且心中也有些羞恥,前世每次自己管家算不清楚帳,硬著頭皮問他,他總是先譏諷幾句,然後一邊教她一邊滿臉不耐煩,後來她越來越不願意求他,乾脆直接買了個會算帳的丫頭來伺候,後來出去一個人過日子的時候,不是不後悔當初應該怎麼也要學會這算賬的本事的。

    如今反正撞破,也無所謂了,她跟著許寧到了後院,許寧放了那本子在桌子上頭,看了下前頭她記著的帳:“生南瓜子三十錢,熟南瓜子五十錢……”挑了挑眉毛:“是給唐遠那營生做的帳?”

    她厚著臉皮道:“嗯。”心裡想著就算拼著給許寧笑幾句,也要學會這到底怎麼算。

    許寧卻沒有笑,難得的沒譏諷,拿了毛筆蘸了墨水點著給她看:“你原料應該單記一本,賣出去的小吃再另外記一本,不要合在一起,零零碎碎的不好算盈利,鹽、糖、柴火這些也不該漏了,每個月你合計一次,用賣出去的錢減去買食材的錢、給唐遠的工錢,便是你淨賺的了,然後你再看賣出去的什麼賣得最好,利最厚,便知道你應當進多少食材,什麼好賣就調整什麼,你這利少,十天一計也可,不過日子要記上,如今過年你賺得多,過幾日便不一定了,你記好日子,明年到這個時候,你便知道該進多少食材了。”

    唐寶如點頭道:“可是那樣多天那樣多的食材,我算起來有些吃力,你能教我打算盤麼?”

    許寧抬眼看了下她,唐寶如坦然回視,一雙眼珠子明亮之極,不再像前世一樣因為自己不懂便覺得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這算什麼羞恥,將來出去討生活,被人欺瞞了還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羞恥。

    許寧心裡一軟,張口道:“你一個婦人,拿著算盤不雅,我教你個袖裡吞金的法子。”

    唐寶如眼睛一亮,急切道:“可是那晉商才會的心算的法門?我聽說並不外傳的!傳男不傳女,傳媳不傳婿!”

    許寧傲然一笑:“有什麼難的,萬變不離其宗,我專門找過《算法統籌》學過,後來又看過他們算過幾次,便明白了,其實和算盤還是一個理兒。 ”

    唐寶如喜不自勝:“果真不難?我也能學會麼?”

    許寧笑了笑,將左手伸出來來道:“這袖裡吞金又叫一掌金,你看看我們的手指。”一邊指著自己的指節:“左手每指以三節分定九數,一二三位於左,自下而上,四五六位於中,自上而下,七八九位於右,自下而上……”唐寶如見狀也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攤開,全神貫注,聽許寧一邊示範一邊學著:“哪個手指點按數,哪個手指就伸開,手指不點按數時彎屈,表示零……”

    她皺起眉頭點著手指,許寧看到她纖細的手指淡粉如玉,夕陽下笨拙地屈伸著,手指上的螺紋清晰可見,手指末端近乎半透明,想起不過半月前她還百依百順,在床上這纖細靈巧的手指緊緊握著自己的手臂……他喉嚨緊了緊,幾乎要走神,卻被聽不太懂的唐寶如一再追問拉回了精神。

    唐寶如學會了最簡單的方法,整整一個晚上都在反復伸著手指算數,幾乎像著了魔一般,連吃飯都在時不時的伸手看一下。

    晚上吃過飯甚至直接去了許寧的書房,一再追問不解的地方,許寧連每日必溫的書都溫不成,幾乎是手把手地教她,卻莫名的沒有覺得厭煩,反而為能握住她的柔荑而心裡生了一絲竊喜的甜蜜。而唐寶如為著他一直十分耐心,少不得也花了點心思給他做了幾道別緻的點心……自然不是那敷衍的蒸糕什麼的,而是他最愛吃的豌豆黃、紅豆糕,連臉色都好了許多,不再衝口便是那些尖酸刻薄了。

    這讓他想起前世的不耐煩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個時候,自己到底在忙什麼?為什麼連這點耐心都沒有?當時似乎是嫌她笨,怎麼教都只是睜著一雙迷茫的眼睛,又說不得,說兩句便要惱羞成怒對口頂嘴,自己如何能和婦人對口猶如潑婦罵街一般?於是乾脆置之不理,替她算好丟開……如今看起來似乎也並不太笨,至少態度上是可圈可點,十分刻苦……

    看上去倒像是吃過虧的樣子,他終於忍不住在教過她後隨口問了句:“是不是從前自己去開食肆的時候不會算賬吃了虧?”

    唐寶如臉上登時便沉了下來,許寧正有些後悔不該揭短,卻看到唐寶如自己悶著頭掰了一會兒手指,又若無其事地再來追問……

    真的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也不知到底吃了多大的虧,受了多少氣,才把那一肚子爆炭也似的脾氣變得這般忍辱含垢。許寧忽然有些後悔當初知道她和離後沒有拿錢回鄉而是硬是留在京城開食肆的時候,賭著一口惡氣沒讓人多照拂一下……當時也是想著避嫌,那會兒朝堂上風雨欲來,他雖然面上仍硬挺著,其實心裡也沒有底。後來還是聽林謙說她那店裡被惡客滋擾得不像話了,才使人去京兆尹那兒交代了幾句免她被欺辱了去。

    現在看來,大概不僅僅是被惡客滋擾了……也是,一個婦人,便是心氣再高,無依無靠的,在京里怎麼可能不受人欺負。

    許寧忽然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五味雜陳,他從前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她,但是她也有不對,總是和自己強著倔著,別人的妻子總是穩重大方體貼溫柔……

    他如今卻覺得,想要更補償她更多一些。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4:04 PM

第17章 公婆到訪

    轉眼已快到元宵,唐遠這邊算是上了正軌,每日倒都能賣出幾百錢,聽說他那爛酒鬼的爹先是威逼唐遠拿錢不成,去唐家鬧了下說要把孩子掙得錢給他拿著省得孩子亂花錢,被唐謙乾脆利落地拒絕後立刻便鬧著說唐家欺負小孩子,給錢少云云,在門首大鬧,不過他整日爛醉早就臭名遠揚,反觀唐家這邊一貫幫扶族人,名聲還算好,小飯館開著,手下好幾個使喚的伙計,輕易欺不得,別人也不知道唐謙生的癆病,只以為他出來少是要享福,又有個秀才女婿就讀有名的書院,和縣官的公子交好,鬧了幾日反被族人地保給說得抬不起頭回去了。

    唐寶如鬆了口氣,想起前一世她孤身在京城淪落成那樣,她做的菜比許多大師傅做得更好吃,她比許多人更能吃苦,卻仍然敗在了孤立無援這一條上,其實族人、父母、丈夫這些東西還真的算是這年頭女子立足的仰仗,她雖不服,卻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給父母過繼個兒子這一條看來還是要加快進行,唐寶如思量著,沒有丈夫,哪怕是個明面上的兄弟,別人也不敢隨意欺凌。只是要說服爹娘,要找到合適的人選,都太難了,她先前的確是動過把唐遠過繼的念頭,但是這些天她觀察了下,唐遠這人沉默寡言,倔強能吃苦,卻早熟得很,認定了家裡是自己的責任,必是不願意過繼的,強扭的瓜不甜,更何況是別人的長男,他的弟弟年紀也還小不知人品資質如何……自己爹身上有病,娘還要忙著店裡的事情,沒空照顧那麼小的孩子,最好就是五歲、六歲這般,資質又能看出了,又還能養得貼心,這想起來比招贅婿還難,畢竟過繼是要在唐家族人裡頭找。

    一時還找不到,還要想些別的進項才行,她想起今日到店舖前邊去找許寧,看到那麼小一錠香標了那樣昂貴的價格,就深深覺得許寧這門生意真是暴利……雖然沉香、龍涎香這樣的製香原料貴,但是她其實前世和許寧夫妻,還是知道的,那些什麼聞雪、沐風、聽月,和露,名頭聽著好,其實大部分用的都是便宜的香料如丁香、香茅、柏葉、松香、薄荷、甘草這些尋常原料製的,頂多加那麼點沉香、冰片等貴重香料,因為今年便是秋闈之年,那什麼“狀元伴讀香”簡直是大賣,其實材料裡頭也就降真香最昂貴,因其五十年以上方能結香,因此一味裡頭只用了少許,大部分還是雞舌香、檀香等較為便宜的香料,只那一點噱頭加上名頭,賣到三兩銀子一盒,真正是賺死了,也難怪他短短幾年便發了家。

    她卻別無所長,困在內宅——意識到自己居然隱隱有了跟許寧比較的爭勝之心,她有些煩躁起來,其實無論是給父母過繼,還是再找些新的進項,她覺得若是和許寧請教,那人腦筋靈活,不論什麼難事到他手裡都是迎刃而解,必是能解決好的,但是她如今卻是要和他和離的,自然是不好去求他。她皺著眉正發愁,小荷已是進來道:“外頭有伙計來傳話,說姑爺的爹娘在店面那兒了,問當如何處置。”

    一事未成,又來一事,唐寶如更是煩躁起來,揮手道:“你自去後頭香室那兒找姑爺便好了。”

    小荷有些為難道:“姑爺不許人進香室的,娘子您忘了?”

    唐寶如皺了眉頭嘀咕著許寧這還沒考上舉人呢,規矩就擺起來了,一邊往後頭去找許寧,換了衣衫兩人一同出去迎接公爹。

    到了前邊店鋪側專門僻出來請人品香的靜室內,許寧的父親許留、羅氏和許平三人已被伙計安置在那兒,身上都是農家衣裝,許平正好奇地看著牆上多寶閣裡陳設的各色香筒、熏球、香鬥、香函等香具,羅氏則拿著几上擺著的青白玉三足蓮花香爐正敲擊著聽聲音,許留則正大口大口地喝著茶水,想是趕路口渴了……一家子在那古樸的靜室裡竟是格格不入。

    唐寶如忍住心裡暗笑,想著許寧這一輩子自命風雅,可惜不也是從這一家子裡頭出身的,許寧面色不改上前行禮道:“爹娘怎麼來了不遣人先說一聲?”

    羅氏見他們進來,手裡仍拿著那香爐道:“還說呢,前些天你們回去,怎麼竟不說你開了家香鋪子?還是來燒香求子的村長家媳婦來看到了回去說的,說是生意旺得不得了,你爹說了這是好事啊,如何不說出來咱們也高興高興。”一邊意有所指地看了唐寶如一眼。

    唐寶如心下暗自納罕,許寧這孝子居然沒有告訴家里人開了香鋪子?這的確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然而她一句話不說,只當自己是個擺設,許寧卻不動聲色道:“只是岳父岳母信得過,知道我會制幾樣香,學裡的先生和同學們都喜歡用,便出了資開了個鋪子……只讓我有空做幾樣香放著賣罷了,鋪子還是在岳父岳母名下的。”

    許留和羅氏聽了臉上也並無失望之色,想來也認為許寧一個少年是沒什麼本錢開舖子的,多半還是唐家出的錢,他們那日聽了村長媳婦形容得這鋪子如何人如流水,香如何昂貴,自然是心動盤算了一番,今日帶著許平來,卻是有別的打算的。

    許留開了口道:“親家愛重你們,這是你們的福分,自是要惜福,不過年前你們回家也說了,親家還是想著你好好科考,將來聯科及第,光宗耀祖的。”說到這里許留也覺得有些尷尬起來,畢竟這兒子已是出贅,若是考中,光的是別人的宗耀的也是唐家的祖了,他頓了頓,羅氏已是急不可耐道:“我們盤算著秋闈就是今年,你不專心溫書,若是考不好,豈不是辜負了親家的一片苦心,如此你卻不該老在鋪子里花太多辰光,這樣大的鋪子,沒個可靠的人看著怎麼行,我們想著不如讓你弟弟替你看著鋪子,也省得掌櫃和伙計們欺上瞞下,畢竟你親弟弟在這兒呢,你看你弟弟如今也這般大了,人又聰明伶俐得緊,做個管事的不成問題。 ”

    唐寶如肚子早已笑破了,臉上卻不動聲色,以她多年和這位婆婆相處的經驗,她和兒子說話的時候,切莫插嘴,一插嘴便是沒個完了,什麼都是你這媳婦挑唆的兒子不孝。許寧已是緩緩開了口道:“爹娘請託,原不當辭,只是弟弟不認字,我這香鋪子上百種香,每樣香不下十種香料,店裡上下人等,都要對這些香料熟記於心,一問即知,客人若是問這香是什麼香料合成的,有什麼功效,都要一一說得出來……”一邊指著身旁站著烹茶的香童道:“你看這孩子,能背下店裡所有香名和所製用的香料,每種香有什麼功效,也都能背出來,就做到這一點,我調教了三個月才堪做得到。”

    羅氏掛了臉道:“誰讓他做伙計呢?可以做個替你盤賬看貨的管事麼。”

    許寧也不急,吩咐旁邊倒茶的香童道:“紉秋,你出去喚劉管事進來。”

    過了一會兒一個金黃面皮留著兩縷鬍鬚的精瘦中年男子進了來,笑道:“許相公喚我何事?”

    許寧道:“你且將今日驗貨的情況說一下。”

    那劉管事連忙道:“今兒進了藏紅花五十斤、白旃檀一百斤、白茅香、香茅、馬蹄香、荳蔻、高良葁、箋香、冰片、芸香、蘇合香等各兩百斤… …都從老王家進的,天山雪蓮我看了成色不行,沒有收,又有特迦香、沉香、降合香,說是新收的,我看了下年份不夠,但是如今店裡狀元香賣得快,不補貨也不行,便壓了下價格,按原價的八成各收了十斤……”

    那劉管事一報賬起來如數家珍,點起來好幾十種香名,猶如開了話匣子一般滔滔不絕,羅氏和許平的臉卻是越來越青,待到劉管事終於說完走出去後,許平早就嚷嚷:“這樣麻煩!我不做了!”

    羅氏怒道:“瞎嚷嚷什麼!聽你爹安排!”許留磕了磕煙斗,也不管那煙斗在那黃花梨木上留下了印記,對許寧道:“我們也知道你弟弟不認字,也不會算賬,來了一開始肯定是幫不上你什麼忙的,不過誰不是從不懂到懂,不懂可以學麼!一天學不會,學一年還學不會?認香也好、製香也好,便是算賬寫字,也是可以教的麼!你是主家,一句話下去讓他們盡心教你弟弟,誰敢藏私?你這樣大的店面,沒個自己人看著如何放心,便是他什麼都不懂,站在那兒,掌櫃和伙計們知他身份,也不敢欺你,你也好安心去進學考試,是不是?”

    唐寶如一旁冷眼看著,心裡笑得歡,瞧瞧這一家子的聰明人,可見得許寧這九曲十八彎的聰明肚腸是從哪裡得的了,除了許平這根直腦筋外,竟是沒一個省油的燈,看看許留說的這什麼話,就差沒直接說說你該白養著你弟弟,好好教他怎麼經營怎麼製香,有了油水怎麼能流到外人田裡肥了別人呢。

    可惜這製香,還真需要天分……除了需要一個靈敏的鼻子外,熟知詩書、佛學也是必須的,否則如何能搔到那些附庸風雅的貴族們的心上。若是隨便找個人來學都能學會,當年許寧制的香就不會千金難求了,京城製香名店香師多的是,別人可不會因為許寧是丞相便硬說他制的香好。

    就許平這連香童都不如的資質,難。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4:09 PM

第18章 借梯搭橋

    許寧一直在沉默,羅氏還在苦口婆心:“你弟弟這兩年也要到找媳婦的歲數了,能在你店裡幫幫忙,見見世面,將來也好說媳婦不是?你大哥已是不在了,咱們許家就只指望你弟弟了……”

    唐寶如眼觀鼻鼻觀心,卻看到這一刻許寧的袖子動了動,看起來是手攥了下袖子,許寧終於開口:“這店是岳父岳母的,請的人也需要經過岳父母……”

    羅氏臉沉了下來,連許留臉上都帶了不悅,又敲了敲几案道:“親家一向是通情達理的,我們不過是學些東西,你為唐家操持這樣大的鋪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何況這香還都是你做的不是?兒媳也在這裡,你倒是說說,我們這要求過分了?”直接問道了唐寶如臉上,唐寶如含笑道:“生意的事兒我們婦道人家不懂,一切都聽相公和爹娘的。”

    許留臉上緩和了些,看著唐寶如一團孩氣的,也知道她不懂什麼,只循循善誘道:“你相公又要讀書又要操持店面,哪有這樣多精力?更何況你們小倆口才成家,更是要多些時間陪陪你是不是?平兒是你嫡親的小叔,不是別人,和你們是一條心的,多個人幫扶著,關鍵的地方都要掌握在自己人手裡,這般產業才能穩妥,你年紀小不知道,爹今日說與你聽。”

    唐寶如連忙站起來笑道:“爹說的是。”態度別提多恭順,偏偏就是一個字不表態,許留本來想著能讓她應了,便是不應也給個回去勸說爹娘的許諾,沒想到她竟是這般滑不留手,但態度無可指摘,一時只覺得鬱悶,卻不好說什麼,羅氏卻又刺著了她內心那顆敏感的心,尖聲道:“也罷,我們還是回去吧,看來十月懷胎生個兒子不如不生,竟是一點主都做不了,倒不如生個女兒,便是嫁出去了,偶爾幫扶下娘家,誰又能說些什麼閒話?”

    前世今生,這是唐寶如第一次聽到羅氏這樣直白說出這樣的話來,吃了一驚,不由看向許寧,許寧卻仍然低垂著睫毛,似乎不為所動,羅氏已是氣鼓鼓地起來拉了許平,一邊指桑罵槐地教訓許平道:“以後娶了媳婦兒生孩子,再窮也不能將兒子送去入贅,吃的住的用的再好也沒用,親爹親娘嫡親弟弟上門連客人都不如咧!”

    這話越說越重,唐寶如看著許寧的臉有些蒼白,知道他其實一直都特別在意這份求之不得的親情,上一世許家兒輩只剩下他一個,羅氏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他身上,這一世反差實在太大,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何到現在都不鬆口……只一條她卻深為了解,許寧這人吃軟不吃硬,若是好好說,他多半是要同意,若是硬逼,他那倔脾氣一上來,和你冷戰上半年也絕不會先開口,這一世的羅氏還沒有摸到他這脈門,以為說這些話能激他,卻不知適得其反。

    其實她卻知道許寧對他的親人是極在意的,但凡有求,很少不答應……為何一開始要推脫,難道他是在等自己表態?結果沒等到自己搭上這個橋,自己親娘卻忽然嘴不饒人,把他的脾氣也罵出來了……只是若是真鬧崩了,許寧後頭少不得又要自己生氣半晌,俗話說疏不間親,他親爹親娘再犯渾,那也是他親娘,她對這一點可知道得清楚不過了。

    羅氏越說越出格,唐寶如這幾天得了許寧傾囊相授那袖中吞金的算法,苦練後居然能算得頗為像話了,正是承情的時候,不免有些聽不下去,終於開口道:“娘這話說重了,其實過年的時候許寧也說過平弟眼看就要到說親的年紀了,如果能給平弟找個清閒又有些進項、又有前程的差使最好不過,我爹我娘也都讚同呢。”她這句話說得極有技巧,只為緩和氣氛,卻並不做出任何許諾,畢竟她不清楚許寧究竟想不想留下弟弟,雖然她不喜他的家人,這香鋪子卻實打實是許寧掙下來的,她絕不會越俎代庖,更不會認為這鋪子放在自己名下就是自己的東西,開口只是有些不落忍,被親娘這樣損,她都覺得有些替他難過起來。

    羅氏臉上緩和了下,看向許寧,許寧挑了眼皮看了眼唐寶如,目光裡帶了一絲讚許,唐寶如心下明了,這是覺得她插嘴對了,讓她繼續說,便繼續笑道:“只是平弟雖然長得高,卻到底年紀還小,我爹說了好幾個差使,什麼飯館廚下幫工的,什麼書館抄書的都有,相公只嫌棄要麼辛苦了、要麼進項少、要麼沒什麼前程,當時我也說了,現放著一個香鋪子在這兒,怎麼不讓自己家弟弟來幫忙呢,嫡親親的兄弟,不信他還信誰呢!”

    羅氏已是完全聽得入了巷,拍掌道:“可不是這個理兒!”

    唐寶如笑道:“結果你也知道相公這讀書人的脾氣,一則是覺得怕和爹娘提了,爹娘要怪他使喚親弟弟,不親香,二則這香鋪子也才開起來,竟是出的多進的少,您看看這些擺著做樣子的擺件,外頭的香料,竟是大半的本錢都壓在香料上呢,爹娘你們不知道,讓我來說與你們聽,那什麼沉香、降合香,都是價比黃金的,相公一開始也不是自己做的,都是先生們、同窗們富貴些的,家裡有現成香料的,直接送來給相公做,做起來一不小心就要廢了料的,真正是小心又小心才做得出。後來我爹娘見著好,想著也不想埋沒了相公這才華,不若試一試,相公這些日子日夜難安,都是怕賠了錢,和我爹娘不好交代,所以每請一個人,都是再三掂量,這是他謹慎知禮處,爹娘也應當理解的。 ”

    許留點頭道:“寧兒是謹慎些,也是應當的,香料貴我們是知道的,要不怎麼都是貴人才用得起那些香呢,咱們平頭百姓也不過是點幾把艾草熏熏蚊子便罷了。”

    唐寶如笑道:“還是公爹明白,便是我們也都是用艾草熏著呢,自己家做的香,哪裡捨得使,再一個公爹也看到了,這店裡忙得緊,來的都是貴人,一個伺候不上就要惹禍,東西又貴重,晚上都要值夜,少了的也都要描賠,平弟年紀還輕,正是要多睡的年紀,才領差使便領這樣伺候人的差使,莫說相公,便是我看了也是心疼的。”

    羅氏臉上終於好看多了,想到適才進來的確是幾個伙計都是腳不點地的,連香童也是燒茶倒水的伺候著,前前後後地介紹著,想到自己的寶貝疙瘩來做這份活,確實是有些心疼的,待要老著臉說就是讓自己兒子來白吃的,臉皮畢竟又沒有厚到這樣程度,更何況適才也才說了要學的,這學東西哪有不吃苦的。

    許寧終於開口道:“先是擔心爹娘捨不得,如今既是爹娘開了口,就讓三弟跟在我身邊,也不必擔什麼正經差使,什麼都先學一些,待到三弟自己心裡覺得能做什麼了,再領差使也不遲,橫豎到書院開學還有一個月時間,盡夠了。岳父岳母那邊我會去稟明,絕無不肯的。”

    唐寶如心裡一哂,果然,許寧還是捨不得自己的親弟弟,怎麼說也是花了那麼多心思保下了小命不是?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唯一的弟弟被家人養廢了。

    她臉上保持笑容,似乎真心支持夫君的一切決定,讓許留和羅氏心裡都舒服多了,他們來這一遭,何嘗不知道自己家其實言不正名不順,贅婿畢竟和嫁女不一樣,幾乎和賣兒子差不多了,若是要比,比童養媳倒是有些比的,因此一直以來他們在這個兒媳婦面前都有些擺不出架子,轉而將這份怨氣遷怒到了出贅的兒子身上,卻沒想過,明明是他們將自己兒子當成多餘之物,為了那幾十兩禮金給贅出去的。

    唐寶如心中一邊腹誹,卻也知道許寧今非昔比,不會脆弱到被這幾句話打擊到,頂多就是心裡不舒服一會兒,如今他們是合作關係,許寧不會再讓他父母再來膈應她,因為他早就知道那將會是一個什麼局面,自己絕不會忍,只要不出格,涉及底線,她是不介意扮演一個什麼都不管的乖兒媳的。

    果然兩邊在和睦一家好的氣氛談起細節來,那些如刀的言語彷彿從未說出口,唐寶如便站了起來道要下去整治下菜餚招待公公婆婆,許留和羅氏得了足夠臉面,自然是愛惜道:“不必太麻煩,家常菜便好。”

    唐寶如笑吟吟起了身回到後頭,讓小荷去吩咐前頭給伙計們做飯的大廚房多做幾個實在的菜給公婆,便一個人回屋去了。

    吃飯的時候她也沒出去,她知道這時候那老兩口如今得了便宜,絕不會在明面上挑自己的不是,她前世就是太傻了,顧及著許寧的心情,百般討好兩老,卻動輒得咎,永遠都做不對,她那會兒還不知道,當一個人看不順眼一個人的時候,你連喘氣都是錯的。

    就該如此,現如今她完全不介意許寧怎麼想,許寧也自己會編好藉口,他的親人也好,他的朋友也好,她再也不會勉強自己去迎合他們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4:26 PM

第19章 投桃報李

    晚上唐寶如一個人在燈前練字,許寧進了來,身上帶了些酒氣。

    唐寶如並不理他,許寧卻笑道:“練字呢?

    唐寶如冷笑了聲:“做完你的孝子了?這樣晚才進來,想是住下了吧?沒準還要多留幾日,不然怎麼放心寶貝兒子呢。”

    許寧沉默了一下道:“你倒是了解他們。”

    唐寶如嘲道:“有個孝子相公,我怎能不殫精竭慮摸清楚公婆的喜好呢?想來你大嫂一個人留在村子裡,又要帶孩子又要做農活,也是辛苦,不過不必伺候你家人,興許她倒是輕鬆了。”

    許寧道:“三弟其實不是製香和做生意的料,如今人也大了,教不會什麼東西,我想著帶在身邊讓他學些人情世故迎來送往……其實人愚魯有愚魯的好處,平平安安便是福了。”

    唐寶如嘲道:“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稀里糊塗過日子有稀里糊塗過日子的樂子,像你這樣聰明伶俐的,倒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許寧看了她一眼,有些詫異,無子曾是他們夫妻倆長久以來的忌諱,沒想到唐寶如居然也毫不忌諱地說這首詩……想來,前世的那些傷痛,她真的能平淡地看待了,他點了點頭道:“然而我仍願為玉碎,不為瓦全。”

    唐寶如呵呵了一聲,她這只燕雀著實理解不了許寧那鴻鵠之志,許寧轉了話題道:“我安排的前頭的兩間房給他們住下了,大概還會在這兒住幾天才回去,他們無事不會往後頭來,我娘大概會進來看看,不過她知道自己身份,不會給你難堪的。”

    唐寶如道:“放心吧,我如今哪裡還介意她,又不是從前什麼都要礙著你怕你不高興……”

    許寧忽然沉默了許久,唐寶如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些不講究了,不由描補道:“其實吧,她算得上是個很不錯的娘,凡事都能為兒子打點,並沒什麼大錯,只是心忒偏了些……”

    許寧終於覺得不能指望這媳婦兒能說出什麼好聽話來,今兒那百靈百巧的伶俐話兒簡直像是過路神附體,便岔開話題:“今兒多勞你解圍,這些天還要勞煩你多擔待,少不得要投桃報李,你有什麼要求也可以和我提,我能幫忙的一定幫。”

    唐寶如心一動,想著也犯不著和他客氣,便難得地和他有商有量道:“我覺得吧,你今科必是要中的,到時候會試也是一路捷報,這香鋪子離了你,只怕也開不長久,我爹那病你也知道的,得靜靜養著,不能勞神動氣的,又要長期補養吃藥的,我如今想著還是得給家裡想個長久些的進項。”

    許寧笑了下,其實知道唐寶如的意思是老娘跟你和離後,不能指望你的錢,得給家裡想個生財的法子。其實這些天她又是弄族裡的兄弟來賣小食,又是下了死命的學算數,自是有想頭的,他也不揭穿,只笑道:“這你擔憂什麼,這裡就在念恩寺下,就算不賣我做的香,賣別的香,生意也不會差到哪裡,不過你若是想要長久些的進項,我記得你從前也會做些紙箋的,當然不是那些普通的紙張,我說的是金鳳箋、玉葉箋、岩苔箋、蓮花綠箋、桃花箋這幾樣,又好做,又別緻,做的時候再調些香粉進去,更是精緻,仕女們都好用這些,論張賣的,合起來算,其實利也不少……”

    唐寶如眼睛已是亮了起來,這做紙還是從前她剛到京里,什麼都不懂,同僚夫人來往應對接待,一竅不通,然而京里官多,分外講究,不知高低不知禮節,一不小心便要得罪了人,兩夫妻都有些著急,當時宋曉菡隨兄來訪,知道許寧發愁,便給了個主意,請個熟悉世家禮儀的女子來教唐寶如。許寧也初來乍到,不知人,宋曉菡便薦了個教坊裡的秦娘子,說原是這京里的國公府出身的大家小姐,可惜父兄獲罪沒入了教坊,一應禮儀都是嫻知的,因是教坊籍,年紀也大了,身價低,不拿架子,價錢也相宜。

    當時許寧和唐寶如才進京,手裡拮據,自然是感激不盡,待那秦娘子來,果然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禮儀來往胸有成竹,又對這京里的眾多世家都十分了解,更詳知那些背景,一一說與他們聽,果然讓他們很快就上了手,然而沒多久,許夫人請教坊女子教導禮儀這事卻傳了出去,被傳為笑談。

    她也是許久以後才知道自己成為貴族夫人圈裡的笑柄,才恍然大悟為何每次自己行禮也好,倒茶也好,都有夫人們心神領會地傳遞眼神,掩口微笑。

    她和宋曉菡結仇,便是從這一事起,她從未知道人之惡意可以如此直白而惡毒,明明向來無仇無怨,卻可以毫不留情。

    不過對那秦娘子,她卻生不出一絲恨來,那秦娘子年近四旬,徐娘半老,卻優雅從容,才華橫溢,有些人出身高貴卻行事下流,有些人雖深陷污泥卻仍清標秀骨,這製紙便是那秦娘子教與她的,說是個風雅之道,原意也是讓她能有個一技之長打入貴族夫人的圈子。她從秦娘子那兒學得甚多,受用一輩子,從未輕賤過她,便是許寧也對她的才華頗為讚許,即便後來因此事受到譏笑,也並沒有就此辭退,反而在做了丞相後,使了錢,動了些關係替她除了籍,還送她盤纏助她往蜀地投靠外家去了。

    也不知如今秦娘子如何了,她微微有些出神,許寧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麼,說道:“明年去京里會試,我們便可早些請秦娘子了,不過要除籍,還是要等我高中得官了。”

    寶如有些悵惘道:“等到你做到丞相,還要好多年呢……男兒老富貴,女子晚婚姻。頭白始得志,色衰方事人。”

    許寧終於忍不住笑道:“這位娘子,你相公我年方十七,已即將中舉,如今的家財,也堪堪能算是個鄉間富翁了,如何作此之嘆?再說除籍這樣小事,也不必非要等到做了丞相才能辦,找准路子給夠錢,一切好說。”

    唐寶如白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道:“這還是秦娘子教我念的,想必當時是自傷身世——這一次你倒不怕你妻子被人說請教坊女子教導禮儀了?”

    許寧一愣:“便是前一世,我又何嘗介意過?這也是位卑才有人敢說,後來你看還有人與你計較這些不?不說我,難道你會因為知道這事便要從此不顧秦娘子?”

    唐寶如點頭嘆道:“許相爺倒是深得官場三味。”

    許寧終於忍不住笑道:“還是相爺夫人深明大義,知情知趣。”

    兩人氣氛良好,許久未曾如此心平氣和有來有往地商討事情——想來沒有感情摻雜,只就事論事,他們倒也還能說到一起,畢竟曾經一同跌跌撞撞經歷過一世,一同摔進同一個坑,一同吃過虧,也曾夫貴妻榮,也曾嘩啦啦大廈傾鳥分飛,居然恍然彷彿一對患難夫妻來。

    果然許平就這般留在了店裡,許寧每日帶在身邊樣樣事情關節都說與他聽,也不管他懂不懂,又專程回城和唐謙、劉氏說了,那香鋪子從一開始便放在寶如名下,也都是靠著許寧撐起來的,唐家畢竟不是那等小氣人家,自然不會說什麼。

    唐寶如則等到請匠人打的造紙的家甚都弄好了,便一個人在後院摸索著做紙箋,如今天寒,一時也找不到什麼水藻桃花之類的做苔箋和桃花箋,便在許寧的指點下,弄了些青色染料染出竹青色的紙,裡頭調上竹香的香料,做出來紙張厚韌輕香,那青色又頗為古雅,便命名為竹君箋,又一氣兒做了灑金、銀霜、粉桃、丁香幾種箋,分別加了桂花,玉蘭、桃花、丁香花香,裁成狹長紙箋放入盒子內,按許寧的建議,先作為買香的添頭送出去,待到別人見好了,自會來問價。

    因著這是個水磨事,她便一直泡在後院,期間羅氏進來找她說話過,看她一直和小荷在鼓搗紙張,又聽許寧說是要放店裡賣的,也說不出什麼嘴,雖然心中不喜媳婦的怠慢,卻也知道這二媳婦和大兒媳婦不是一樣的,磋磨不得。為著不兩見相厭,索性後院也少來了,只和許留逛過了念恩寺,看過這邊一片店鋪皆是十分紅火,少不得眼熱起來,與許留念叨著如何也能置下產業在這邊便好,豈不是個長長久久的家業,於是一家一家的店鋪去看,只想著自己家能做甚麼營生,卻是全然忘了家裡還有個寡媳支撐著。

    一轉眼便到了元宵,羅氏貪看熱鬧,便說了要過了元宵再回鄉下。唐寶如卻不耐煩應酬他們,元宵一大早便自顧自雇了車帶著小荷先回唐家去看自己爹娘去了,一路上看沿街店鋪招子鮮亮,許多地方已擺上了花燈,人流也越來越稠,均是衣著鮮亮,心中一動,唐寶如前世直到最後都未回過故鄉,如今看到這般熱鬧景象,豈有不心癢的,只是她一個年輕媳婦,夜市無人陪伴肯定不行,不由有些躊躇起來,想著晚上怎麼想法子出來耍一耍。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04:30 PM

第20章 如夢似幻

    唐謙見到唐寶如過來很是高興,但當他知道許寧雙親還在所以許寧過不來的時候,又有些埋怨寶如貿然過來扔下公婆丈夫有些不妥當。唐寶如只是憨笑,劉氏到底心疼女兒,加上對許家那一家子本來就沒什麼好印象,只道:“女兒心裡想著我們,這有什麼不好?大過節的教訓女兒做什麼?要說咱們唐家夠厚道了……誰家對贅婿這般好……肯定是那兩個老厭物又給了我們女兒不自在,依我說女婿是好的,可惜這根子不好,一窩子倚老賣老最會佔便宜的,女婿年輕,女兒臉嫩,倒要防著那兩口子把女婿的心給掰歪了,如何一住就那麼多天?雖說那香鋪子都是女婿掙的,那也是我們唐家的,許他們來看看再讓女婿的弟弟跟著學些東西已是厚道,如何不知禮一住那樣多天?難道不知道自己兒子是贅婿麼?倒好意思貼上來……”

    唐寶如這些天因在接待許家父母上合了許寧的意,許寧一直投桃報李極為溫柔小意,事事有商有量,如今不太想再聽母親拉拉雜雜說這些埋怨的話頭,只是笑問老爹有沒有做什麼好吃的,一時將話題岔開了。

    唐謙自是竭盡全力做了好吃的哄女兒吃多些,一家子喜氣洋洋闔家團圓的吃過晚餐,許寧卻來了,一身青衣直裰,少見的繫了荷包玉佩等物,看著一副要出外的打扮,溫文爾雅地給唐家兩老道了歉,說了幾句客套話,吃了一碗岳父煮的粒粒精緻皮糯餡香的湯圓,才道:“今晚街上燈甚好,外頭熱鬧得緊,小婿專程過來帶寶如去街上逛逛。”

    兩老自是喜不自勝,打發著女兒和女婿出去逛,自去飯館支應,今夜元宵,正是生意最好的辰光,唐謙也並不下廚,只在一側指點。

    唐寶如今天穿的是妃色襖衣牙紅棉褶裙,襯得臉嫩得緊,才走出門,許寧早已有備,拿了件帶著風帽的銀紅鑲兔毛邊的大氅給她穿上,拉上風帽,護得她嚴嚴實實,唐寶如心情好,也懶得計較他這不喜被人看到她的脾性,笑問他:“明兒你爹娘就要回鄉下了,你怎的也不陪他們逛逛?”

    許寧道:“有三弟跟著逛呢,你一個人夜遊如何使得,這元宵晚上也不知多少潑皮無賴在街上專找著年輕面嫩的媳婦子生事,多少拐子暗處尋機,我若不跟著,你必也是要逛的,才回來那會兒我也稀罕得緊,多少年沒回來了。”少年時咬著牙吃了多少苦都想離開這給他帶來深深恥辱的地方,衣紫腰銀高頭大馬過京師大街時,聽到鄉音卻忍不住回首看看,臨死前,也會想不知魂魄能否飛越三千里歸了故鄉。

    唐家在的蓮花巷子轉出去便是最熱鬧的縣城東大街,夜色已暗下,四處影影綽綽都照起了燈來,唐寶如邊走邊道:“這裡雖不如京師的燈好,在京師的那些年卻是每一年都在想著這少小時看過的燈,怪道別人說故土難離。”和離的時候她何嘗不想回鄉,當時許寧也是讓她回鄉,她卻因為父母已經不在,被休離後回鄉恥辱之極,不肯歸鄉,堵著一口氣非要在京城留著,後來過不下去的時候,竟是分外想著這故土鄉音。

    許寧道:“我給在西山自己買了塊墓地,若是將來事不成,你想辦法替我葬回桑梓之地吧。”

    唐寶如一怔,轉頭看許寧,燈光照著那少年的芝蘭玉樹一般挺直的身形,眼睛卻全是歷盡世事的滄桑,她抿了嘴:“大好的日子說這些掃興的做什麼?再說你不是狂得很,前兒菩薩跟前,你連問都不問,再經過這一世你都不能成事,連我都要看不起你了。”

    許寧忽然笑了,屬於少年的英氣順著眉毛揚起透了出來:“你說得也是。”許寧平日很少笑,更多的是禮貌性的微笑致意,很少這樣連嘴角到眼睛都真心實意地笑起來,漂亮幽深的黑色瞳孔在滿城燈火映照下格外璀璨,唐寶如幾乎難以直視,不由轉過頭,心裡暗恨又被他外表迷惑了。

    兩人一行說著已步入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四處都是嘈雜聲沸反盈天,尤其是城河夾岸一帶。河裡飄飄蕩盪閃閃爍爍的都是河燈,唱歌的女子高亢嘹亮的聲音直上雲霄,又有說書的、雜耍的、叫賣的,目不暇給,處處銀燭高燒,燈火璀璨,玉樹銀花,又有成群結隊錦緞堆疊的麗人提著燈逛著,唐寶如喜得將風帽揭了四處看著,滿心歡喜,連一些從前不屑吃的小吃食都買了,嚐了兩口便捏在手裡去看下一個,許寧只不離左右,虛虛伸手護著她。

    許多年前,他們剛成婚的第一個上元夜,唐寶如也是纏著許寧一吃完飯便出來逛,那一夜的燈、那一夜的人,也是這樣的麼?唐寶如看著看著,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是在夢裡,又或者是被什麼狐媚精怪迷了心一般並非在人間的恍惚,她有些迷茫地轉眼過去看許寧,少年穿著樸素得很,薄唇挺鼻,劍眉星眸,唇上微微有著一層絨毛,正是最青澀的年紀,意識到她的目光,轉過臉看她,眼光帶著詢問之色,體貼溫柔得不像是真的……

    後來唐寶如許多天以後,都仍然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地覺得那天的確是一個光怪陸離的夢,而她當時,的確是從心底猶如開了花一般的竊喜,一種彷彿仍是夫妻恩愛的錯覺……連夢裡都暗暗想著千萬不要醒。

    可惜還是醒了。

    嘈雜的街道上忽然人圍如堵,人群的最中心卻詭異地留著一個大圓,有著一個熟悉而尖利地哭嚎聲從中突兀的拔高而起,許寧看了她一眼,汗濕的手拉著她的手,擠著穿過了人牆,在橫七豎八倒下來的夜宵攤子桌椅裡,一個老婦人撲在一個年輕少年的身上聲嘶力竭地大哭著,旁邊一個老者老淚縱橫,那少年稚嫩的臉已變成青灰色,瞪著眼睛躺在地上,雙手卡著自己的喉嚨,卻已毫無聲息。

    前一天她明明還聽見他叫她:“二嫂,好久沒吃您做的菜了,做個紙包雞給我嚐嚐呀?天天喝粥口裡淡得要死掉了。”

    明明他老謀深算的二哥已經絞盡腦汁使出手段,哄得一家人只許他喝粥,帶他在身邊悉心教導,全心全意為他考慮和鋪墊未來,這個並不討喜憨直的少年,卻仍然還是沒有逃過勾魂的鬼差,元宵夜市上的一個湯圓便在他父母跟前,活生生奪走了他十五歲的年輕生命,而這猝然來臨的一幕,甚至比前世,還要來得更快。

    唐寶如已經不記得那一天她是怎麼回去的了,只記得許寧鬆開她的手,上前去扶他的老母親的時候,有些迷茫而不可置信地轉頭看了她一眼,她深信她看到了那雙眼裡頭的惶恐和迷茫,而自己當時的雙眼,必定也是如此。

    一種對命定的未來的惶恐。

    重生以來,他們一直以為這是上天給他們的一次機會。

    但許平的猝死,把一個恐怖的可能拉到了他們的面前:命運似乎無法扭轉,他們的干涉甚至只會加速宿命的來臨。

    最後是唐父唐母過來接了她回去,即便處於那樣兵荒馬亂的場面,許寧仍然一派冷靜,一邊請了大夫來看,一邊命人回去通知了唐謙兩老來接寶如,大夫看過確實不行後,官府也派了官差仵作來看,驗過屍首確認意外無誤,使人另外雇了車,連夜要將許平的屍身和兩老送回鄉下。

    唐謙和劉氏是震驚的,卻沒有想太多,還記得命人包了銀子給許寧拿著用,卻心疼女兒嚇到了,沒有讓寶如上車跟著回去,許寧也並不堅持,上車前卻是忽然給唐家三人行了大禮拜了拜,沉聲道:“辦完事我便回來,請岳父母好好照顧寶如,保重身子。”

    唐謙看了眼一直在車裡哭得天昏地暗的許家兩老,都是有兒女的,不免同悲起來,連忙道:“寶如年紀小嚇到了,天寒地凍的,車裡也坐不下,你先回去,好好安慰兩老,明日我們便派人下去,有甚麼幫得上的只管說。”

    許寧看了一直木然的唐寶如一眼,眼裡掠過了一絲沉痛,低聲道:“有勞岳父岳母了,我們先趕回去了。”

    車子轔轔,伴著哀慟的哭聲遠去了,唐寶如兩眼茫然地看著這一切,什麼反應都沒有,唐謙招呼著伙計幫忙送走了許家的大車,轉頭過來看女兒交代道:“白髮人送黑髮人,你公公婆婆定是傷心壞了,只是到底是晚輩,我們也只能送些喪儀,不好出面。這些天你也體貼些許寧,那邊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且幫一幫,店裡那邊停一停也使得,只別叫他太傷了神,誤了秋闈可不得了。”

    唐寶如怔怔了一會兒回過神來道:“阿爹,許家只剩下許寧一個,怕是會是要解契。”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11:10 PM

第21章 勸說父母

    與其和前世一樣等許家鬧上門來猝不及防,兩家反目成仇,不若一開始就和兩老說清楚,接受最壞的打算。

    唐謙一愣道:“不能吧?當時出贅簽的可是死契!再說了,許家不是還有個男孫麼?”

    唐寶如滿口苦澀:“那才幾歲的奶娃娃,如何撐得起門戶,如今許寧這般能幹,許家定是想要他歸宗頂門立戶的,爹娘還是早做打算吧,怕是過幾日許家便會鬧上門來。”

    劉氏心思靈便,已是想到了前些天唐寶如說的讓他們過繼的話,臉色一沉道:“可是許寧也有歸宗之意,所以你前些天才勸我們過繼?”

    唐寶如短促地笑了下,也不知道是笑母親還是笑從前的自己:“娘親,但凡是有些出息的男兒,誰願吃婦人家飯穿婦人家衣?”

    劉氏怒道:“若非唐家栽培,他許寧能有今日?”唐謙按住了劉氏,心內卻只想著女兒怕是被丈夫哄住了,怕老妻說出刻薄的話冷了女兒心腸,只冷靜道:“女婿一向以來對咱們如何,你是知道的,今晚看他們小夫妻也頗是恩愛,看看如今女兒怎麼說。”一邊又看向唐寶如道:“女婿雖然一向寵你,你卻是我唐家的獨女,當初招贅,便是為著延續香火,雖然女婿一貫對我們也十分孝順,但是一是一二是二,我們這些年的養育之恩也不是他一句話可以抹殺的,你莫要被他哄得偏了許家那邊,倒把娘家撇在腦後。”

    唐寶如道:“阿爹,許家如今一門老的老小的小,雖則與我們家訂有死契,然而人們定是都覺得他們家可憐,我們家是開門做生意的,被人傳出刻薄的名聲出去,有甚麼好處?再一個,他爹娘若是日日來鬧,許寧夾在中間,左右不是人,又怎能還和從前一般做唐家的孝順兒子?日子拖長了,女兒又待如何?難道還能做甚麼恩愛夫婦?與其來日鬧得反目成仇,不若如今好聚好散。”

    劉氏惱怒道:“他吃了唐家這麼多年飯!敢做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便是上公堂官老爺也不敢判唐家不對!”

    唐謙卻是聽女兒話頭不對,似是有決絕之意,想了一會兒道:“女婿是個有出息的,也難怪他心氣高,難道他平日私下有為難你?”

    唐寶如搖頭道:“不曾,只是阿爹,心不在這兒的人,留他作甚,不若解了契,我與他和離,唐家與許家再無瓜葛,今後管他富貴通達還是抄家殺頭,都與我們唐家無關,女兒在家裡侍奉爹娘,或是過繼或是再招贅個老實的,豈不更好,好過許家一門子整日鬧個不可開交。”

    唐謙詫異道:“我兒如何心灰意冷至如此?哪裡就到和離的地步了!現下也不過是女婿的幼弟死了,未必就到你說的那一步,便是真要上門說歸宗,大不了讓女婿照應下他們家,給些錢財便是了,雖然許家人不太好說話,但我們有出贅的文書在手,唐家闔族也都在此,他們也不能硬要歸宗不講道理。不過你說的有道理,只怕到時女婿夾在中間,不好做人,反生怨言,倒是壞了這樣多年來的情分,到時和許家再好好商量便是了,不叫女婿為難便是。”

    唐寶如淒然道:“阿爹你沒見過許家耍無賴的手段,再者本縣老爺對許寧青目有加,他家公子小姐都與許寧認識,若真鬧上公堂,阿爹以為果真十拿九穩?衙門本就不是講道理的地方,當真惹了官非,你道唐家族人又有多少會幫咱們家?到時兩家都撕破了臉皮,教女兒又如何立足許家?”

    劉氏道:“不是說宋老爺十分清廉愛民麼,我不信他便能葫蘆提判了這案!大不了我們進京告御狀!”

    唐謙皺眉,他畢竟市井中打滾多年,見識多些,對劉氏道:“都說滅門的知府,破家的知縣,你婦人不知,多少人因得罪了地方上的老爺,隨意找幾個江洋大盜攀扯你窩贓,過上幾次堂,多少銀錢都不夠打點,家破人亡的都有,莫要隨意說這些話,惹上口舌不得了——如此看來,女婿動這歸宗的心思,怕是不止一日了,否則如何巴巴地去結交縣太爺的公子。”

    劉氏越發惱怒:“那又如何?難道竟要白白替他許家養大這樣一個兒子?”她身為女子,想法卻與丈夫不同,敏銳道:“他與那縣令老爺的小姐該不會又甚麼不對吧?不然女兒怎麼好好的說要和離?”

    唐寶如過了一會才道:“並不曾有甚麼苟且之事,但女兒冷眼旁觀,那宋小姐對許寧,似是頗有好感。”她如今為著說服爹娘答應她和離,雖然明知宋曉菡如今未必就對許寧生了心思,卻仍是昧著良心誤導父母。

    劉氏大怒道:“果然如此?”

    唐寶如有些心虛,解釋道:“如今許寧不過是個贅婿,並無甚麼好出身,那宋小姐多半只是有些慕其才華,然而若是許寧秋闈得中,會試告捷,身份有變,那就未必了。”

    唐謙一直皺著眉頭,終於開口道:“這些也是你們女人家自己瞎想,我看女婿一直對女兒十分體貼,你莫要一時逞強,倒要誤了終身,我們普通人家,不說甚麼從一而終,但許寧是個難得的,正好比一畝地好不容易伺候好了,如何倒去把與外人?”

    唐寶如道:“阿爹只管想,這鄉里也多有'兼祧'一說的,若是倒時鬧上公堂,縣太爺憐許家無成年男子頂門立戶,判許寧一子頂兩門,唐家又該當如何?”

    唐謙眉毛一跳,顯然是未想到這一層,劉氏問道:“何為兼祧?”

    唐謙解釋道:“有些男子已過繼或出贅到另一家去,但本家卻眼看又要中絕,這時多半讓那男子“兼祧”,一子頂兩門,一人承嗣兩家的香火,聽說有些地方讓兼祧的男子娶兩位正妻,叫'兩頭大',兩妻各管一家的子嗣。”

    劉氏已是大怒道:“豈有此理!他一贅婿,怎能叫我女兒受此委屈!”

    唐寶如有些意外,前世那宋秋崖卻是直接判的她為許寧的嫡妻,並未讓他再娶妻子,後來許寧位高時,許母也有動心過想再給許寧娶另外一房妻室,卻被許寧以那判詞拒絕了,只道如今在官場,若是公然違了當初的判詞,是要被彈劾的,許母才熄了這心,轉而給許寧納妾,想來當初那知縣是為了安撫唐家,又或者……是許寧的意思?

    唐寶如沉思著,劉氏已斬釘截鐵道:“若是許寧別娶一門妻子,我們兩家又因為歸宗的事鬧上公堂,只怕女兒要被冷落,一顆心掰不回來,與其受那些閒氣,倒不如和離另外招贅的好。”

    唐謙道:“哪裡就到這樣地步了,我看許寧也不是那樣沒良心的薄倖人,且再看看再說。”

    唐寶如見父母已有些動搖,知道如今是還沒見到那一步,見識過許羅氏的胡攪蠻纏的本事,對許寧歸宗的事只是將信將疑而已,急著讓他們就下決斷是不可能的,只有之後見一步走一步……如今有自己提前說了,不像前世那樣許家直接上門鬧開互罵,阿爹身體看著也還好​​,應該不會氣到根本……

    想到如今父親身體還是受了許寧的照應才沒有變重,她心裡五味雜陳,想著如今自己勸說父母放他歸宗,自己和離,也算是仁至義盡,還了他這份人情了。

    另外一邊唐家老兩口卻在房裡私話,唐謙問劉氏:“我看女兒今日神情不對,你平日見她,可說過許寧待她有什麼不妥麼?如何好好的就說要和離?”

    劉氏也摸不著頭緒:“我如何知?女兒自幼一顆心都撲在許寧身上,我看許寧待她也一直甚為體貼,只年前我去看她,似是和許寧有些彆扭,我想著大概只是小口角,年輕夫婦也是常事,過年回來她便提了說想要過繼,我當時也疑心女婿是不是有甚麼不對,問她卻說沒有,只是擔心女婿上京趕考,留我們在家擔心,不過女兒這些時日,說話頭頭是道,還給家裡找新進項,讓唐遠那小子去唸恩寺賣小吃,你也知道的,行事竟是大有出息,我原想著是不是女婿教她的。”

    唐遠替唐家賣小吃的事,唐謙也是知道的,當時也只是以為女兒長大了會為家裡考慮了,如今想來果然從小一味嬌憨的女兒忽然如此,果然有異,唐謙道:“想是許寧有要歸宗的意思讓女兒知道了。”

    劉氏揚眉道:“她該不會故意說要和離,把我們嚇壞了,便同意讓許寧歸宗吧?她從小被許寧哄得說東絕不往西的,會不會今晚這些話,也是女婿教的?”

    唐謙有些猶豫道:“女婿看上去不像這般的人……若當真如此,那心思也太深了,女兒若是當真以後跟著他,只怕要吃虧……”

    劉氏也有些懊惱道:“早知不請先生教他們了,女婿若是呆傻些,我們如今如何這般煩惱。”

    唐謙忍不住笑道:“當時幾個孩兒,你偏就取中他,說長得好又聰明伶俐,這般才守得住家業,如今又後悔甚麼,你看看我們女兒這般相貌,若是配個傻的笨的,你甘心?你比比這街坊,哪一家不說我們老唐家這女婿選得對。”

    劉氏恨恨道:“負心多是讀書人,果然這般。”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11:15 PM

第22章 羅氏大鬧

    兩夫妻合計半日,發現若是真如女兒所言,事情頗為嚴重。唐謙嘆氣道:“他秋闈若是得中,來日會試又或是一路高捷,得官勢大的時候,我們唐家又如何,縣太爺的公子和他交好,便是去告他忤逆也難,畢竟他對我們平日里甚為恭敬……只怕女兒所慮也有道理,如今女婿自己把著香鋪子,手裡盡有銀錢,又結識了貴人,翅膀已是硬了,看在他對我們也是孝順,對寶如還好的份上,若是真的鬧著要歸宗,不若還是讓他答應絕不別娶,只有寶如一妻,待生下兒子,長子姓唐,次子姓許,倒是使得。”

    劉氏惱怒道:“怎能如此白白便宜了許家!我們供他衣食,給他請先生,他開舖子的本錢,不是我們給的?如今還要讓步?竟是白給許家養孩子?便是皇帝面前我們唐家也佔理!”

    唐謙安慰老妻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如今女兒在別人手裡,受制於人,少不得要做些讓步,除非你只把女兒當個物件兒,婚姻嫁娶當成生意來談,那才不會虧本,如今我們還要指望女婿對女兒好,總要給許家些甜頭才好。”

    劉氏抱著一絲希望道:“不致於到這樣地步吧?”

    唐謙道:“不管女兒這話是自己說的還是女婿教她說的,恐怕女婿本人確實是想歸宗的,強扭的瓜不甜,女兒還小,一不小心便要誤了一輩子,我們也要早作打算才好。”

    老兩口憂心忡忡歇去不提,第二日仍是打發了伙計去厚厚送了份喪儀道惱,畢竟是小輩故去,這邊的風俗,未婚的小輩去世,是不宜大操大辦的,除去至親,長輩一般也不出席,許寧又是贅婿,唐家老倆口是可以不必親去的,論理寶如該去幫忙操持下,但是畢竟許寧是贅婿,唐寶如並非許家正經媳婦兒,唐家兩老看寶如看著情緒低落,也不敢教她去怕那邊要把氣撒在女兒身上,只教伙計道歉說女兒受驚著了風,力不支,待身體好些再來探兩老。

    伙計回來也回報也說許家兩老並無不滿,姑爺還捎了句話說過兩日事了了便回,請小娘子保重身體。

    唐家兩老頓時放了一半的心,覺得莫非是女兒多想了,唐寶如卻只是冷笑,一個人暗自得算著日子。

    待到第七日上,許平頭七要過了,許家人果然來了。

    羅氏穿著素服直接抱著許安、許平的牌位帶了段月容以及幾個族人到了唐家,跪在大門哭求唐家放許寧歸宗。段月容手裡更是抱著敬哥兒,孩子小受不得驚嚇,聽到長輩哭也哭起來,登時哭聲一片,好不哀慟。

    唐家兩老料不到許家人一來便是直接如此,手足無措,慌忙出了門迎接,唐寶如站在了門後觀望。這巷子本就是臨著縣城最熱鬧的大街,羅氏又是一路哭嚎著進來,早吸引了一幫子閑漢街坊圍堵在唐家門前,好奇的指指點點,唐謙有些尷尬,上前對羅氏道:“親家,有什麼話好好進屋裡說,我們知道你年高喪子心中哀痛,有什麼話進屋說。”

    羅氏卻是直接撲在唐謙腳邊痛哭道:“今兒不得句準話,我便在這跪死,還能趕上我那小兒子好好照顧他……我們許家慘啊!上有老下有小一身病,一個頂門立戶的都沒有了,親家你行行好你家境寬裕,求您把我兒子還回來,養他用了多少錢,我們傾家蕩產也要還給你!求求你們開開恩,我給您磕頭了!”一邊直接砰砰地磕頭,唐謙後退不迭,看她一個女流並不敢去扶,只會一疊聲地道:“親家母快起來,凡事好商量……”

    唐謙身後的劉氏卻按捺不住了,上前道:“親家母難過我們都知道,只是我們供許寧吃穿十年,又請先生又送書院的,還把花枝也是的女兒嫁了他,如今你許家也不是絕了根苗的,尚有嫡親孫子在,說歸宗便歸宗,這如何使得?現有入贅文書在——許寧呢?他在我唐家這許多年,這般大事,也不親自來說麼?”

    當下圍觀的人都竊竊私語起來,有不明白連忙打聽,少不得有知道前因後果的人說與,原本同情羅氏的人推心置腹,不免有些人也覺得唐家頗為可憐了。

    羅氏按著眼睛只管哭嚎,卻也不進門,滿頭白髮在寒風中瑟瑟抖著,乾瘦的身子上穿著素衣,後頭段月容抱著孩子木著臉跪在後頭,孩子的哭聲撕心裂肺,引得旁觀的人一顆心都不由自主的縮起來。看起來竟是打算就在門口逼著唐家立刻給出許諾,想來也是心知有入贅文書在,從道理上難以說通,只有用這哀兵之計了。

    連地保都趕了來,卻拿羅氏沒辦法,畢竟老的老小的小,又有幾個族人護持,只能好聲勸說,偏偏羅氏就是一口咬定只要許家答應了,她們便起身,否則便不能活下去了。

    唐家老兩口真是氣破了肚皮,卻沒辦法和這老人和寡婦論理,只能暗自生氣許家男人都躲在後頭,待要不理她們,又怕出了什麼事將來說不清楚,正纏夾不清的時候,許寧卻是跟著許留趕到了,他一身素袍,面有疲憊之色,一趕到先喊了聲岳父岳母。

    劉氏一見許寧便怒不打一處來,怒指著他鼻子罵道:“自從你到了我唐家,我們哪一點虧待過你?如今你弟弟不在,又和我唐家有甚麼關係?當年簽的入贅文書,是死契,我們依著禮,又有哪一點做得不對了?你要歸宗,好好來商量,為何這般無禮?”

    許寧雙膝跪下道:“母親年事已高,白頭喪子,悲傷過度,未和家人說就直接來了,行事有些差池,說話也多有冒犯,都怪小婿看顧不周,還請岳父母多多包涵,有甚麼衝撞之處,小婿在這裡賠罪了。”

    後頭羅氏痛哭淋漓道:“我的兒啊!何不把你娘帶走啊!年紀輕輕便走了,剩下老父老母如何過活!命苦啊!生了三個兒,兩個都命短,剩下一個好好的嫌家貧不肯回啊!”一邊直接便拿頭往地上撞,許寧臉色蒼白去扶羅氏,羅氏卻只管拉著他的手老淚縱橫道:“你不認爹娘沒關係,你哥哥留下的兒子,我們只要你照顧好你侄子就行了。”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不少人道:“家貧才出贅的,如何捨得不要這家私回去過那窮日子,這老母親也是沒法了,可憐啊……”

    許寧低聲道:“娘,我們進去說話,莫要在這裡。”

    羅氏仍是放聲大哭道:“你娘我也不想阻了你的錦繡前程,只是我們老兩口死了就死了,許家的香火不能斷啊!你侄子這般年幼,一家子如何過活?”哭聲哀哀,許寧去拉羅氏,羅氏卻只管賴在地上道:“我知道你嫌窮家老娘丟了你的人,阻了你前程,只是如今也都顧不得了!大不了讓你弟弟把我們一家子都帶走算了……”

    正哭聲一片,門口卻忽然飛跑來了一群青衣直身的管家,一路將人趕開,口裡呼喝道:“縣老爺到了!速速迴避!”一頂青呢轎子被人抬著進了來,停了下來,連羅氏都止住了哭聲,看轎簾一掀,轎子裡頭下來了個中年男子,三縷長須,面容清矍,並未穿官服,只是儒巾儒服的打扮,舉止風雅,正是本縣父母官宋秋崖。

    地保連忙上前帶著鄉里街坊拜見,許寧也起了身對宋秋崖施禮,宋秋崖微笑著扶他道:“不必多禮,文熙文甫回去說你這裡有些麻煩,老夫想著秋闈將至,若是為著家務事誤了前程倒是不好,你這事涉及兩姓,你上有長輩,自己做不得主,老夫少不得過來問問,居中調停才好。”

    羅氏已是跪地哀哀痛哭道:“求青天大老爺為我許家做主。”

    一旁唐謙帶著劉氏也叩頭施禮道:“許寧入贅文書俱在,我等依禮行事,是許家無禮在先,求青天大老爺還唐家一個公道。”

    宋秋崖笑道:“既如此,且先尋個地方坐下,老夫少不得倚老賣老,做個中人調停一二。”一邊問地保道:“可有地方讓兩家人都坐下談談?”

    地保連忙道:“巷子東頭有一家私塾,如今過節無人,可請大人寬坐。”

    宋秋崖點點頭便對身邊從人道:“先請唐家、許家兩邊的族長及兩邊家人都到哪裡,坐下一敘,女眷另設坐席旁聽,其餘閒雜人等,不得入內。”

    一時宋秋崖帶來的從人便清路趕人不提,許寧扶起羅氏,轉頭看了下唐家虛掩的門後,果然看到一角嫩黃裙閃了閃,唐寶如果然一直在門後看著,一如當年。

    不過當年唐寶如中心惶惶,不知何去何從,如今她卻滿心平靜,猶如觀賞一場早知結局的鬧劇,看著許寧攙著羅氏一路走去,自己迴轉施施然換了一身見客的衣服。果然大概半個時辰後,便有人來請,道縣太爺傳許家小娘子過去問話。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5 11:20 PM

第23章 所謂不棄

    前世許家人來得沒這麼急,是許平下葬以後大概半個月,許家族裡按各家男丁分派耕地想要收回許家一些耕地,官差又通告需要各家各戶出徭役趁開春前修江堤,許家只剩下許留一個男丁能出徭役。雖然從前也是許留去,許平始終是寵在家裡的,但終究是個指望,當時許留因喪子傷心身體不好,風濕加重腿腳不便,許家終於反應過來家裡沒成年男丁,眼看就要一敗塗地,於是也不顧臉皮了,闔家上門日日哀告苦求,到店裡哭喪,鬧了個沸反盈天。

    這些也是後來許寧告訴她的,大概但是也是覺得家裡鬧得不像話,可是畢竟有苦衷,希望唐家諒解。

    這一世為何提前,唐寶如不知,不過看許寧今日的樣子,像是確實不知道,按說他早知前世,手裡也算有些銀兩,出錢保下耕地,花錢讓人代役,應當能安撫好許家才對,不致讓老母親如此丟人現眼。她了解他,他為人好面子,是不能忍受女子撒潑詈罵的,前世她第一次和羅氏撕破臉對罵的時候,他氣得去翰林院住了幾日才回家,她當時也笨,羅氏卻早早摸清楚了自己兒子的脈門,從此在兒子面前再也沒撒潑,頂多只會哭,她卻忍不住。

    事實證明許家即便沒有山窮水盡,也依然會鬧上門來,她原也不指望許寧重生一世就能降服住他那親媽了,如今讓他們許家自己一家子相親相愛去,這次沒她這個惡媳婦,讓許寧好好消受他最慈愛不過為了他臉面都不要了的親娘吧,她才不攪合。

    唐寶如不慌不忙地走進了私塾的講堂內,看到宋秋崖端坐在上,許家和唐家二老分別坐在下首兩側,許寧垂手跪在下首,看她到了微微抬頭,雙目神色複雜看向她,唐寶如卻轉過了眼神,向上拜見宋秋崖。

    宋秋崖溫聲道:“不必多禮,我與二郎有師生之誼,看你也同子侄輩一般兒的,如今只為調停,並非斷案,不必拘謹。”

    唐寶如不卑不亢,垂眸視著足尖的花紋,朱粉未施,一身月白襖裙,顯見也是為許平穿了素,雖然才及笄,卻秀靨長眉,容色驚人,見官絲毫不畏縮,知禮大方,舉止閒雅,宋秋崖本就對許寧頗為欣賞,如今一見他這新婦的氣度品貌,好感頓生,看堂下二人,倒是天造地設郎才女貌的一對兒,心下暗自滿意,笑道:

    “唐氏,適才已和你父母及許家兩老調停過,許寧人材出眾,也無怪乎兩家爭奪,雖然他空手贅入你家,虧得唐家資財,讀書知禮,才得今日,然而許家一門老弱孀幼,無力耕作,幼兒嗷嗷待哺,無成年男丁頂門立戶,雖則已入贅唐家,總還有血脈親情在,聖人曰君子立身有義,而孝為本,我等斷案,仍脫不了天理國法人情六字,適才本官已問過許寧,他本人道唐家再造深恩絕不敢負,生父生母生身之恩也不敢忘,情願兼祧兩姓,奉養兩邊父母,養老送終責無旁貸,又念和你結髮之情,情願只以你為嫡妻原配,絕不再娶,將來所生子女,兩姓各佔一半,這是你丈夫仁孝之處,如今許家長輩已是同意,只你父母言此事為你終身大事,需問過你的意見,本官問你,可願意與許寧夫唱婦隨,共同奉養許家、唐家長輩,承嗣兩家香火?”

    原來唐家兩老雖然對此解決之道有些意動了,畢竟縣太爺明顯偏向許寧,態度卻十分謙和,所說的方法也同時考慮了兩家人的利益,頗為妥帖,雖然他們養著許寧這麼多年,許寧這幾年卻也掙了不少進項,靠女婿才幹,兩邊都兼顧著,只要財產分清,倒也沒什麼。然而他們一貫最寵愛女兒,近期自己女兒最近性情大異,只怕在看不到的地方吃了許寧的暗虧,因此有些抉擇不下,便推說要聽女兒意見,便是想著若是女兒有苦衷,有縣官大人在,當能解決了。

    唐寶如心下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微笑道:“稟父母官大人,小女子願與許寧和離,另行招贅。”

    當下眾人一片吸氣聲,連跪在她身側的許寧衣袖都動了動,上頭宋秋崖也吃了一驚,十分訝異道:“唐家小娘子莫非是在賭氣?這事關終身,許寧一片孝心,你還當體諒才是,他才華橫溢,必能聯科及第,加官進爵,絕非池中物也,你身為他嫡妻原配,將來自有誥命之分,夫榮妻貴,如何輕易說出和離?又或是另有別情,可徐徐道來,本官自會為你做主。”

    唐寶如淡淡道:“夫君前程遠大,小女子資質駑鈍,拙笨不堪配,恐誤了夫君前程,倒不如一別兩寬,各尋合適的良人的好。”

    宋秋崖捋著鬍鬚,一雙眼只打量著許寧和唐寶如,沉吟不語。

    這時一旁坐著的唐謙忍不住了,惶恐地站起來道:“老爺,小女從小嬌寵過甚,有些任性,還請老爺寬限我們些時間,我們一家再好好商議。”

    宋秋崖看了看抬眼看他的許寧,點頭笑道:“既如此,你們且下去再商議商議,以一月為限,以免耽誤了秋闈,許寧仁孝忠厚,才華橫溢,唐家小娘子還是莫要負氣誤了終身的好。”

    許寧上前拜道:“學生拜謝大人居中調停大恩,內子想是還有些負氣,學生願負荊請罪,小心勸解,不負大人期望。”

    宋秋崖微笑道:“你知恩圖報,仁孝雙全,這是好的,只不要誤了小娘子的終身才好,少年人偶然一時糊塗,能勸開自是最好。不過若是一心求去,強扭的瓜不甜,也莫要勉強,免得倒成了怨侶。若是想通了仍做夫妻,許家也不得為此便為難看輕了她。”

    兩家人起來道:“大人英明,定當依從。”一邊恭送了宋秋崖出去。

    許寧看了眼唐寶如,對唐家兩老躬身拜道:“小婿先將爹娘送回鄉下,還請岳父母在家寬寬娘子的心,小婿不得已冒犯之處,乞諒解之,待安置好父母,便回來向岳父母和娘子請罪。”

    唐謙嘆了口氣,看了眼自從縣老爺調停後就一直沉默裝傻的許家兩老,心裡不由也有些生氣,若是當真有讓許寧兼祧兩家的打算,現在他們就該好好和唐家說些和緩話,先是不派人打聲招呼直接便讓婦孺來鬧事,之後佔盡優勢仍是裝傻不說話,顯然是巴不得寶如和離,這樣的親家,將來女兒豈不是要受氣,就算女婿再好,哪一個能拗過父母親日久天長的在中間作梗呢?

    這麼一想,唐謙不由就覺得和許家繼續做親家也不是件什麼好事。他神色也冷淡了下來,對許寧道:“寶如年紀小,一時轉不過來也是有的,我們從小將她當成掌上珠一般的嬌養,本也不是要送給別人家磋磨的。”

    許寧垂首臉上帶了羞愧的神色道:“岳父大人教訓的是。”

    唐謙看他態度始終無可指摘,又念及他身為子女,子不言父母之過,想來也有種種不得已,微微嘆氣,終於緩和了神色道:“你且先顧你爹娘吧,鬧了半日,想也疲憊了。”

    許寧躬身行禮後回身送著自家爹娘上了車回去,車子動起來的時候,許寧掀起車簾,看到唐寶如轉身毫不留戀地進了唐家門內,心裡想著,若是這一世命運終究無法扭轉,他們注定是無法白頭到老了。

    才上了車羅氏便鬆了一口氣道:“這下可好了,還是宋大人出面親斷的,這次阿寧歸宗的事妥妥的十拿九穩了!我早說要來,老頭子不許我來,你看看如今還是我對吧?我那日看到縣太爺的公子、小姐都親自來送喪儀,就知道我們阿寧結識了這般貴人,入了貴人的眼,將來必是前程無限的,我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聰明兒子,如何能讓唐家揀了這便宜?可憐我的平兒,沒福氣……”說起來又傷心起來,她一直溺愛幼子,這一次豁出去,其實也是稟著一股自暴自棄的瘋狂去鬧的,她當時的確是有了去死的心,兩個兒子都死了,唯一的一個兒子雖然有前程卻出贅了,叫她如何不崩潰。

    許留有些厭煩道:“莫要哭了,若是早知道宋大人如此器重我們阿寧,直接讓阿寧去求宋大人派個人去和唐家說,無有不應的,豈不是更妥帖?如今你鬧這麼一場,我們許家的臉都丟光了!你看我剛才哪裡還好意思和親家搭話,只怕別人已是惱了我們許家,以後還當如何往來?”

    羅氏擦了眼淚尖聲道:“不是我先去哭一場,不是趁著如今還沒出阿平的頭七,宋大人哪裡知道我們家的苦處?日子久了,誰還記得我們家連死了兩個兒子!街坊鄰居哪個知道我們的慘?那唐家也不會如此容易鬆口!便是我們先鬧上一場,讓他們也須得知道我們許家的兒子,不是那麼容易占著不放的!死了也要搶回來!你今天也聽到了,連宋大人都親口說我們阿寧將來必能加官進爵的,我那天聽宋小姐說了,她祖父尚在,卻是在京內一個甚麼侯來的!宋大人可和別人家那些十年寒窗才掙出來的寒門縣令不同,真正出身簪纓世家,外放出來那是熬資歷的,眼界自是不同,他說阿寧才學高,將來必是能中的,那必是十拿九穩的!唐家一個開飯館的小戶人家,能將女兒嫁給阿寧,是他祖上積了福了!還敢嫌棄我們許家?阿寧好好複習,待到秋闈一舉中舉,你看他們還不慌忙過來捧著我們?”

    許留不滿道:“唐家對阿寧是有撫養之恩的,莫要如此說,倒教別人覺得我們忘恩負義,將來兒媳婦過來,你也要對別人好一些,沒聽到今天宋大人都特特交代了?”

    羅氏冷哼了聲:“二媳婦一貫眼睛長在頭頂上,家裡有幾個臭錢,便整日里使喚阿寧,如今知道阿寧得了縣太爺青眼,知道以後不好再使喚我們阿寧了,定是心裡不願意,她今日說和離那樣堅決,依我說強扭的瓜不甜,這樣的媳婦不要也罷,依我說待到阿寧中舉,這媳婦還能再往上挑,你沒看戲文裡頭都唱的榜下捉婿,丞相小姐拋繡球的戲文?阿寧你好好準備考試,秋闈中舉後,怕沒有好媳婦?”她看向一直沉默著看著車外的許寧,又叫了聲:“阿寧?你聽到娘說的話沒?”

    許寧沉默許久道:“她不離,我絕不棄她。”

    但是只怕她心已定了,決不肯再陪自己走一次那通往末路的人生。

    羅氏哼了聲又要再說話,許留拉了下羅氏的袖子,對許寧道:“知道你們少年夫妻,情分好,你娘是擔心你捨不得你家媳婦,今兒你娘是給了你沒臉,害得你在你岳父岳母前抬不起頭來,但是你娘也是為了你,為了我們許家的長遠想,那日宋家兩位公子說的話,你贅婿出身,日後便是進了朝堂,前程也是有限,宋大人也是一直嘆你出身不佳,如今你爹娘豁著沒臉皮,背上這齣爾反爾忘恩負義的名聲,還不都是為了你將來好……平兒不在了,我們兩老真正什麼指望都沒了,要不是宋大人開恩,我們老兩口真正是活不下去了……”

    許寧久久不言,面無表情,一雙眼睛卻如深淵浩海般的深沉悲哀。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0:59 AM

第24章 信口開河

    是夜,唐家人人疲憊,也無心做飯,只將些臘肉乾魚的隨意蒸了以後打發了肚子,唐寶如看到父親面有疲態,連咳嗽都重了幾分,不由心中內疚,寬慰唐謙道:“阿爹莫要憂心,和離後咱們再過繼個遠點的男孩,現有家私在,怕找不到人麼?”

    唐謙正色道:“我的兒你卻是要和我們說實話,到底為何要與許寧和離?莫非他果真做了甚麼對不住你的事?若是有甚麼難以啟齒處,只管說給父母聽,我看今日那宋大人雖然偏著許寧,卻也不是個不講理的,總為你討個公道。”

    唐寶如搖頭道:“阿爹阿娘,你們今日也見到了,許家上下,哪一個是好相與的?現下許寧是贅婿,他們不敢為難女兒,來日許寧若是當真聯科及第,加官進爵,他家又是個嫌貧愛富的,如今我已是他們眼中沙,到那日只怕便是心上的刺咧,就怕我不配做許寧的妻子,每日只想著如何拔掉,何苦來哉?何不趁著如今還沒子女,乾手淨腳分了,留在家中服侍爹娘,照拂生意,再細心選個聰明忠厚的過繼給爹娘,用心扶助,怕沒有好日子過?何必要到他家去受閒氣?”

    劉氏聽著仍是搖頭道:“我的兒,你不知道沒有丈夫一個人過日子的苦,你如今若是和離了,再招贅就難了,當日我們為何要從你年幼便要入贅,便是打著年紀小好調教的主意,待到年紀大了,性情定了,願意入贅的好人是少之又少,都是些不成器的懶漢,過繼也是,你道我們沒想過?若是許寧待你沒甚麼,不若便依著今日宋大人說的法子辦了,我們唐家對許寧有恩,料他不敢忘恩負義,待你不好。”唐謙又勸了兩句,唐寶如看他們囉嗦,忍不住道:“你們看他如今好似錦繡前程,若是有朝一日他入朝為官,嫌棄女兒,為官不慎,一朝連累得全家抄斬怎麼辦!”

    唐謙笑起來:“我兒如何這般小心翼翼?咱們平民老百姓,難道不做官,就能保證一輩子平安無事?至少做了官兒旁人不敢來欺負你,至於後頭的事,哪裡想這樣遠?你若是怕許寧納妾,昨兒許寧都在縣太爺面前說了只尊你為妻,你再好好攏他的心,不怕他對你不好。

    唐寶如只是搖頭道:“阿爹阿娘,我心意已定,你們莫要再勸了,待到一月之期到,你們只管稟報上去,說我不願嫁入許家,一心和離,若是不判和離,女兒一日都不能再和他呆下去,橫豎也不會再去和他一同住了,必是要在家裡的。”

    唐謙和劉氏面面相覷,著實不知唐寶如為何如此堅定,這個女兒之前明明嬌憨單純,十分乖巧聽話,尤其對自幼一同長大的許寧那更是一個死心塌地,如今卻一心要和離,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唐許家這一事傳開後,唐氏一族中不斷有族長、族老來勸說唐謙莫要將事做絕,由著女兒任性,得罪了縣太爺,唐謙被人勸說得多了,倒是起了絲真火,他年青時就不是個循規蹈矩之人,否則也不能一人出去偷偷學會一門手藝,又娶得劉氏,如今心疼女兒,越是旁人勸,他越是更在意女兒的想法,總想著女兒是否有難以啟齒的苦衷,然而便要依著女兒的話和離,女兒如今才十五呢!和離後,剩下這樣長的時間,若是不能再招到好人,如何是好?

    劉氏去探了幾次唐寶如,卻都無功而返,逼急了唐寶如甚至說是夢裡見到的許寧負心休妻,被朝廷問罪全家抄斬的話來,兩夫妻哪里肯信,私下合計,卻覺得女兒像是被油蒙了心一般,該不會被什麼東西迷了心胡言亂語起來,第二日一大早劉氏便去了寺廟求了符紙來悄悄兒的做給寶如吃,卻也不敢聲張,怕被人知道,寶如看到房間裡貼了辟邪的符紙,又好氣又好笑,卻也知道自己再用經歷過前世一遭兒的話來說給爹娘聽,只怕爹娘當真會認為自己中了邪了。

    唐寶如知道爹娘難受,然而她早已知道這以後的日子,就算許寧重生一世,待她不算差,然而時日還長著呢,她為何要再去走那一次?她只想著在家裡,守著爹娘,有空的時候燒喜歡吃的菜,過繼個孩子來帶著,一輩子也就過去了。她不願意重蹈覆轍,卻也沒辦法和爹娘說清楚她與許寧是注定了不可能和和美美的。

    等待的日子中許寧一直沒有見到回來,唐遠來了幾次,雖然唐家遇到這等大事,唐遠仍然堅持著每日去唸恩寺賣小食,這日他卻特特地找了唐寶如有些結巴道:“即使你和許相公和離,我也會奉養你的!”

    唐寶如噗嗤笑了出來,摸了摸他的頭道:“那你過繼來我家好不好?”

    唐遠漲紅了臉:“我要照顧我娘和弟弟,不過我也會當你親姐一樣的敬重的!”

    唐寶如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吧,這才像個男人,如今我們家的進項也要靠你了,去忙著吧。”

    唐遠畢竟年紀小,沒什麼辦法,雖然鼓起勇氣來表示支持,卻到底羞恥得很,紅著臉跑了。

    唐寶如嘆了口氣,心想其實唐遠是真的不錯,可惜人家有自己的父母,若是強扭,又是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許寧,沒什麼意思。

    正沉思著,門口劉氏卻帶了個人進來道:“寶如,宋大人家的千金宋小姐來了,說來看看你。”

    寶如抬頭果然看到宋曉菡一身天青色挑銀線梅花襖裙,披著銀色貂皮大氅,笑吟吟對著她道:“好妹妹,我來看你了。”一邊打發自己的丫鬟和小荷出去:“我與你們娘子說些體己話,你們且先出去逛逛。”

    寶如心中膩歪無比,勉強站起來道:“宋小姐請坐。”

    劉氏忙著讓人送上茶點後便去廚房整治茶飯去了,雖然她心裡忌憚這位宋小姐的來意,她可還記著女兒說過這小姐對自己女婿有些想頭,因此也只是面上殷勤,卻一雙利眼早偷偷打量了一番,和自己女兒比較了一番,暗自驕傲這長相比自己女兒可差遠了,許寧若是看上她撇了女兒,怕不是眼睛瞎了?只是若是女婿看上的是別人的家境,那也沒法子,這樣人品的女婿也要不得,和離也好。

    宋曉菡亭亭坐下後笑道:“前兒的事我已聽說了,聽我爹說你要和離,想著和你姐妹一場,怎麼也合該過來勸勸你,莫要因為一時負氣便隨意做決定,誤了終身。我爹與我分剖過,待我與你細細說來,這事論理有死契在,合該判回你們唐家,但本朝仁孝至上,他若不顧家中,將來別人必要他不孝,貪圖前程富貴不顧生父母一門潦倒,他若回去不顧你,難免又負了你們唐家,因此我爹周詳考慮過,竟是兼祧最為兩全其美,卻不料你年紀輕不知利害倒要和離。”

    “許大哥一貫待你如珠似玉的,你也當體貼他的難處,他是胸有丘壑之人,並非池中之物,有著這贅婿出身,將來走不長遠,你既嫁與他,也當為了他著想,將來他若是能位列朝班,你也有夫貴妻榮、得封誥命的福分,豈不比窩在這小縣城裡,做個庸俗的鋪子老闆娘,每日對著的都是爐灶強?如今你在這節骨眼上非要和離,外頭一些糊塗人不知就裡,只說許大哥忘恩負義……你須知他的難處,他難道能坐視父母年老無依寡嫂弱侄滿門無靠?他待你這般好,名分也許了你,也並不肯負了你們唐家,你何苦要壞了他的名聲,又有甚麼好處了?”

    唐寶如冷冷道:“可惜妹妹偏偏喜歡對著爐灶做個大俗人,姐姐如此知情曉意的賢惠,對許寧如此有信心,何不趕緊和令尊說說,趁我與許寧和離後,連忙趕個熱灶頭,嫁過去做繼室,給今天那老潑婦趕著當兒媳婦去?可得趕緊,不然小心這樣好的許大哥又被別人看上了。”

    宋曉菡兩眼圓睜,一時沒反應過來,怔住了。

    唐寶如卻仍嫌多年的仇怨都未發出來,繼續道:“姐姐這一心念著別人的丈夫,卻不知宋大人若是知道,是不是會被你氣死?”當年宋秋崖死後,她連許寧的妾都要做,簡直敗壞門風,後來連她兄弟都不願和她來往以她為恥,雖然這一次畢竟宋曉菡多半還未生了這心,但未必就完全無意,她這句話也絕不算是冤枉了她,上一世她不知吃了她多少虧,這一世反正都要和離了,她絕不再想看到這女人假惺惺的嘴臉。至於宋秋崖會不會因此記恨唐家,她卻是有十足把握宋曉菡回去絕不會吐露此事,另外,到今年年底,宋秋崖這一任就算完了,他將會帶著家眷回京任職。

    宋曉菡已是蹭地站了起來,一張臉氣得發白,嘴唇發抖著:“你!你怎麼能如此信口開河,污人清白!我這都是為你和許大哥好……”她自幼教養嚴謹,從未口出惡言,第一次遇到這般直白惡毒的攻擊,一下子居然找不到話來回擊。

    唐寶如冷冷道:“多謝姐姐關心,可惜妹妹這樣的市井俗人就不勞姐姐關心了。”

    宋曉菡直到氣沖沖出了門上了轎子,腦子都還是懵的,唐寶如安敢如此!她一片冰心在玉壺,坦坦蕩盪清清白白,如何能被人這般污衊侮辱!

    然而她滿肚子地怒火,卻發現根本無人可說,她在京城長大,也知道女子的清白名聲是多麼重要,她若是將這事去和父兄說,父兄就算對唐寶如有了惡感,也會懷疑是不是她確實對許寧有甚麼逾規的舉動惹人誤會,按父親那一貫嚴於律己的要求,他定是會勒令自己在家裡禁足,不許自己再見許寧,若是一不小心被外人聽到了,這瓜田李下的流言蜚語就能毀了待字閨中的她,而自己的兩個哥哥雖然一貫寵愛自己,卻也對許寧讚譽有加,若是知道許寧妻子如此斥責自己,卻是會今後再也不許自己跟著他們出去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1:09 AM

第25章 銀樣槍頭

    一想到這個悶虧她只能打碎牙齒血往肚子裡吞下去,宋曉菡氣得整個人都在發抖,卻想不出能如何整治唐寶如,只能氣得想,她明明對許寧只是個欣賞,贅婿出身,安安靜靜地,卻寫得一筆好字,她第一次在大哥那裡看到許寧寫的字就覺得好,又聽大哥說這人還會製香,給了大哥二哥一人一盒香,大哥是竹香,二哥是蘭香,她聞了覺得好,和外頭賣的香不同,竟是和京里那宮裡的貴人用的香有些像,熏在衣服上絲絲縷縷,若隱若現,幾乎沒有煙火氣,雅緻得緊。她纏著大哥和他要了一盒香,送來的卻是荷香,大哥二哥絕對不會隨意對外人透露她的閨名,只說是替自己小妹要的,這麼巧,就是荷香,猶如清晨起來水邊的那一瓣清香,清芬悠遠,從那時候起她就留心上了這個叫許寧的贅婿。

    後來爹爹見了他也十分讚賞,說他見識淵博,出身這般小門小戶,本應沒什麼機會讀什麼書,卻強記博聞,可見刻苦用功,將來必非池中物,她好奇纏著哥哥專門去遊園,果然見著了他,帶著剛剛成親沒多久的新娘子遊園,雖然長相好,卻是個小門小戶常有的樣子,什麼都不懂,一心只知道寧哥哥寧哥哥的喊,見著外人羞赧得話都不會說了,壓根出不了大場面。許寧卻護她護得緊,一絲委屈都不肯給她受,他們坐在涼亭上,連自己大哥都沒有注意,他卻怕那石頭涼,自己先拿帕子墊了,用手摀了捂,才讓妻子坐下,不過交談一會,她提議聯詩,他卻害怕冷落了妻子,直言還要帶著妻子逛一逛,不肯久坐,一會兒就將妻子帶走了。聽哥哥們說,許寧對自己妻子那是一個千嬌百寵,從無不依,在學裡被人譏諷為靠妻子吃飯,懼內也並不為之惱怒。

    她的確十分羨慕唐寶如得嫁良人,卻對許寧沒有別的心思,不過是覺得和父兄一樣,覺得這樣的人才埋沒在市井裡可惜了,她在京里見過不少公侯府的貴公子,華衣錦服都遮不住那酒囊飯袋的混沌之氣,寒門出身的也有,卻要麼是莽撞的愣頭青,要麼是畏畏縮縮雙目昏暗的男子,缺那一種雍容大方,而清流世家的公子她也見過,繁瑣的禮節講究的程序,滿口的清談,卻缺了那一份林下的瀟灑隨性。她自幼受父兄影響,心氣甚高,等閒人入不了眼,難得見到個清標出眾的,便多注意了下,卻從未往終身之思上想過,畢竟別人已是有婦之夫,她父親出身侯府,她自有自己的驕傲,唐寶如這一村婦,如何敢以此辱她!

    她滿心怨毒,唐寶如可以想像,卻並不懼怕,前世她什麼都沒惹到她,仍是莫名其妙地招來敵意,然而即使是如此,她做得最多也就是那樣了,連個小人都談不上,這一世她又不稀罕許寧了,任誰來搶,她有什麼好在意的。

    劉氏卻是知道了宋家三娘子盛怒而去的事後惶恐地來問她,她只是淡淡道:“沒甚麼,不過是口角。”

    劉氏急得汗都出來,跺腳道:“我的兒!那是縣太爺府裡的千金,也是我們得罪得起的?你想要爹娘為你出頭,如何一句實話也不說?到底為何好端端地要和許寧和離?你爹娘哪一處不是為你打算,你卻這般冷爹娘的心兒!”說完卻是忍不住落了淚,她一輩子要強,這些日子心內似焚,眼看女兒油鹽不進卻什麼都不說,終於急得落了淚。

    唐寶如見母親如此,心裡又是內疚又是不安,一邊自責一邊勸說母親道:“我與那宋小姐不過是點頭之交,她卻要來勸我莫要和離,我不從她,她聽不得人違逆,自然生氣,但宋大人也不致於為女兒口角小事便要遷怒家人的。”

    劉氏一邊拭淚一邊道:“你這又是為何非要與許寧和離?眼見著這前程似錦,你為何偏要撿著這更難走的路?”

    唐寶如遲疑了一會兒,道:“我與許寧,不會有孩子。”她知道父母如今是無法理解自己為何要放棄那眼見著的錦繡前程,只得斟酌著說法,不然爹爹本就已病著,再把阿娘氣著了,如何是好。

    劉氏一下子驚得收了淚:“什麼?”

    唐寶如解釋:“許寧若是兼祧,子嗣是大事,我若一直無子,許家定要給他納妾,天長日久下去,他再如何高官厚祿,這日子也是過不下去的。”

    劉氏已是驚呆了,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可是你每月葵水都有,不可能生不出啊!難道是許寧生不了?”

    唐寶如頓了頓,她和許寧,到底誰生不出她不知道,當年宋曉菡是含糊過有孕又葫蘆提的掉了,到底是不是真的誰也不知道,而羅氏也曾帶著她求醫問藥,求神拜佛,她和許寧也不知吃了多少藥下去,也不見起色,但是如今若要給爹娘一點念想,只能把這黑鍋往許寧頭上推了,反正若是和離了,唐家和許家也不會再有交集。

    劉氏看她不說話,以為她害羞,早已信了是許寧不成,一下子心念數轉,脫口而出:“我的兒!你怎地不早說!你花枝一樣的歲數,怎能糟蹋在那銀樣鑞槍頭上!”一邊已是起了身,急匆匆出去找唐謙商議去了,心中甚至想著,找個時機驗驗女兒,該不會女兒還是女兒身吧!

    唐寶如聽到銀樣鑞槍頭的話都呆住了,看著劉氏也不和她再說,急匆匆出去,竟是不知從何解釋,一時忽然對許寧覺得十分歉疚……要說許寧,可真不是不行……所以他們前世始終要不上孩子,她一直懷疑問題出在自己身上的,但葵水並無異樣,大夫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卻說劉氏已和唐謙說了這話頭,一邊道:“我說女兒怎麼鐵了心地要和離呢!之前定是年輕面嫩不好說,但是這確是大事!他既不能有子嗣,女兒還要嫁給他,豈不是誤了一輩子麼?到時候管你掙了多少家業什麼官爵,白白便宜了許家那邊的侄子了,我們唐家的香煙卻又怎麼辦?竟是要和離才是!”

    唐謙匪夷所思,然而這夫妻房中之事,便是長輩也難明了,如今女兒言之鑿鑿,難道許寧竟真的是不行,也難怪女婿一直寵著女兒,對他們老兩口又分外孝順……他從前總想著女婿這般年紀便有這般涵養,實在難得,難道竟是因為床笫之事無法,才對女兒心存愧疚……

    兩夫妻合計了半日,竟是恨不得立時命人去回了宋大人要和離。

    但是唐謙一貫穩妥,仍是道:“還是問問女婿吧……會不會是……女兒,她不懂……”

    劉氏皺了眉道:“他們成婚前,我就和她細細說過了這男女之事,你是知道的,女兒一貫和我無話不說,這事上想必未必信口瞎說,倒是許寧他只怕未必肯承認,到時候倒賴我們寶如生不了壞了名聲怎麼辦。”

    唐謙皺眉道:“還是等女婿來了再說,這樣大的事,不可輕忽了。”

    翌日果然許寧從鄉下趕了回來。他在鄉下這些天將許平安葬後處理了一些喪事,安頓好了老父母,馬不停蹄便又趕了回來,怕唐家父母看著不喜,脫了麻衣,換了身素袍進來,一進門便向唐謙和劉氏請罪。

    唐謙看許寧眼睛下有青黑,神情疲憊,便知他定是累到了,​​偏偏還態度恭謹一如既往,念及這些年來他們幾乎如父子一般的情分,不由有些心軟,擺不出臉色來,問了幾句家裡那邊安置得如何,親家兩老身體可好之後,嘆了口氣道:“如今寶如是拿定了主意要和你和離,你可有什麼話說。”

    許寧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並不驚奇,他自重生以來,一心想著彌補前世遺憾,成就大業,報仇雪恨。無論是刻苦讀書,進書院結交士子、買地開舖子、投宋秋崖之好與之交好,盡皆為著大業,而唐寶如,原想著給她妻子應有的榮華富貴便算是彌補了前世的虧欠,依著他從前的脾氣,若是唐寶如執意不肯跟著他,他也無所謂,反正他這一世只為複仇而來,發現寶如重生後,他雖然一直挽留著她,給自己的理由是她也知前世,於他復仇大有便利。

    然而到瞭如今這關節,他發現他卻說不出一切由寶如的話來。舌尖似有苦澀席捲,喉嚨有些澀辣,他想著莫不是自己累了,三弟的死的確給了他沉重的打擊,因為這是他重生以來做的第一件改變命運的事,卻沒有成功……

    彷彿那一天早上天還不亮,爹娘就把自己拉了起來,替自己洗了臉,給自己換了一套最好的衣服,爹就拉著自己走了出去,出門的時候回頭,看到娘站在門口拉著弟弟看著自己,眼睛紅得像桃子一樣,他和爹爹說:“爹,不要讓我入贅,我會給家里幹活的。”爹一句話都沒答,只低聲道:“是送你去享福的,你莫要和岳父岳母強嘴,乖乖的少說話,不要給爹娘惹事,若是被退回來,咱家也拿不出錢來賠,只好拿命賠了。”他當時被嚇住了,之後彷佛是麻木而茫然的到了唐家。隔了很久以後才明白,那種感覺,叫認命。

    他雙膝跪下道:“此前原是小婿父母不是,小婿身為子女,原當負荊請罪,請岳父母給小婿個機會,見見寶如。”

    他不願認命。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1:15 AM

第26章 開誠佈公

    劉氏冷哼了聲,唐謙卻示意劉氏出去,掩上了房門,對許寧道:“寶如說和你不會有子嗣,所以執意要和離……”一邊緊緊盯著許寧臉上的神色,許寧腦門上的青筋跳了跳,咬了咬牙,低頭拱手道:“還請岳父讓小婿見見寶如。”

    唐謙看他神色有些難看,畢竟涉及男子尊嚴,不由有些擔心女婿要遷怒女兒,緩和道:“我想著你們兩人年紀都還小……莫不是在這男女之事上不太……了解,因此私下問問你,你也莫要怪責寶如,是我們看她太過反常,從前那樣膩你,再愛你不過的,如何便要立定決心要和離?這般終身大事不能輕率了事,若是這其中有甚麼誤會,你也莫要生氣……若是真的,我們唐家也必會守口如瓶,絕不會漏出一言半語……不過是好聚好散罷了,你前程盡好的,不必介意寶如。”

    許寧深呼吸了一下,垂睫對唐謙道:“岳父放心,我會和寶如好好說話,不會遷怒於她,若是她執意要和離……我總是……會順著她的。”

    唐謙看女婿一貫的溫順恭讓,想了想道:“你們小倆口好好談談,若是誤會,你便好好開解她……我們總是盼著你們好的,你要照拂你本家那邊,我們也不是那等小氣之人,實在是你娘上門得太突然,若是好好來談,我們也不會蠻不講理……”

    許寧躬身道:“岳父母一貫對許寧厚愛有加,小婿無時無刻不銘記唐家待我的恩德。”

    唐謙嘆了口氣道:“寶如就在房裡,你自去裡頭找她吧。”

    許寧進去的時候,唐寶如正在桌前描著花樣,抬頭看了眼許寧,又低頭繼續描。

    許寧看她毫不在意的樣子,心裡一股氣漸漸漲滿胸​​脯:“你這是鐵了心要離了我了?”

    唐寶如抿了抿唇:“我又不是傻子,為什麼要自己往坑里走。”

    許寧這些天心力交瘁,忽然覺得再也無法保持那謙謙君子的涵養:“你是拿定了我定是成不了事,所以早早離了我,要過自己的安樂日子?你別忘了,若都是命定,你離了我,也不見得能和前世不同。”許寧不知為何說出這樣刻薄話,前世他的確是只在唐寶如面前失態過,這一世他卻一直做得很好,然而這些時日,事情忽然脫離了控制,彷彿冥冥中一隻大手在撥弄著他的人生,一股壓抑不住的焦慮一直困擾著他,他彷彿又回到了那什麼都不能自主決定的過去,任人擺佈,無依無靠。

    唐寶如皺起眉頭,丟了那筆到硯上道:“你不要信口咒人,我離開你不是為了你成不成事,你加官進爵位極人臣也好,墮落塵埃窮困潦倒也好,我只不想再和你許寧有一點瓜葛了,日子過成什麼樣,都是我自己的事兒。”

    許寧冷笑:“唐家對我有恩,你唐寶如對我有情有義,所以我沒有對你低三下四,做小伏低,為你唐家赴湯蹈火,便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是不是?我再如何做,也永遠都是對不住你,對不住唐家,入贅不是我自己要入的,歸宗兼祧也不是我自己要的,出身際遇從來都不是我能選的!父母生恩我不能忘,你爹娘的養恩我又何嘗不想還?我拼了命出人頭地,要奉養唐家二老,他們堅決不肯收,難道要我與親生父母斷絕關係才算對得起唐家!你長年無出,我從未有過二心,仍尊你為嫡妻,為你請誥命,你卻仍是冷漠抱怨,大廈將傾大難臨頭之前,我將你休離也是為保你,你卻只知怨恨,唐寶如,你究竟還要我如何做才算得上不忘恩負義!”

    他的胸脯劇烈起伏,前世今生,唐家的恩情猶如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身上,他卑微而恥辱,夾在許家唐家之前左右為難,掙扎向前,總覺得自己再強大些,再強大些,便能兩邊都不負,然而無論如何,他都沒有辦法取得諒解,即便也洗不乾淨身上的罪孽,唐家兩老倔強的一兩銀子都不收他的,將送回去的東西統統又命人送回,牢牢地將忘恩負義四個字烙印在他身上,永遠無法洗脫,他位極人臣,一呼百應,朝堂風刀霜劍他都無所畏懼,夜深人靜時,幼時的那些卑弱無能、羞辱徬徨,卻仍是會啃嚙著他的心,滲透在他的血液中,叫他晦暗抑鬱,感覺到自己永遠無法掙脫命運強壓給他的罪行——而毫無疑問這一刻他再次感覺到了命運的惡意,前世就像一個永遠醒不來的夢魘一般纏著他。

    唐寶如與許寧糾纏一世,卻從未見過許寧如此激動憤慨的樣子,他只會冷漠地離開,唐寶如心裡冰涼一片,喝道:“你終於承認了,你恨我們家挾恩以報是不是?你從來就不喜歡我,你不過是為著恩情,把我供在那兒……什麼嫡妻,什麼誥命夫人……我稀罕麼!我稀罕麼?”她的聲音也因為激動而開始尖利。

    許寧低吼:“你若不和前世一樣的固執尖刻,咱們好好的凡事有商有量,又怎麼會過到前世那樣的日子?”至少他當時是覺得可以做到相敬如賓夫貴妻榮。

    唐寶如將桌子一拍霍然站了起來,怒道:“許二!誰稀罕那些榮華富貴相敬如賓的日子!我是不想和你過下去了!我受不了你身邊總是一個接一個的愛慕者!我受不了你那當你面一套背後另一套的娘!我受不了你這永遠捂不暖的冷心冷肺!你摸摸你的良心,我何嘗要將唐家的恩情壓著你?你要我學什麼我都去學,我全心全意對著你,換來了什麼?一紙休書!我憑什麼要再去過這一望就知道底的日子!你對我公平麼!”

    她眼眶發紅,胸脯起伏,想到上一世的種種,竟是怒到極點,重生以來,她還以為她已經可以放下前世的事,她也沒有想到,這麼幾年過去了,她竟然還在深深怨恨著他,她要的從來都不是榮華富貴夫貴妻榮……她要的……她要的是……她的胸膛裡一顆心酸澀到極點,卻忽然眼前一黑,最後只看到許寧嚇了一跳的面容。

    再醒過來的時候她已躺在屋裡,屋裡已點上了燈,劉氏正在她床邊,看到她醒來喜道:“你可醒了?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她想起身,只覺得身上有些酸軟,有些納悶道:“我這是怎麼了?”

    劉氏臉上帶了絲喜色,埋怨她道:“你和許寧拌嘴結果居然氣暈了,大夫才來看過,你這孩子太不注意了,大夫說你已有孕一月有餘了! ”

    唐寶如腦袋嗡的一聲:“什麼?”

    劉氏喜氣洋洋:“我就說你年紀太小不懂事,小日子多久沒來了?大夫適才開了安胎的藥,說你若是沒什麼不舒服的也可以不吃,只一條不許再動氣,還有大概你們有用香,引發胎兒不穩,那些香啊粉啊的不許用了,你阿爹已是罵過許寧了,才送走了大夫,正趕了他在廚下煎藥呢,一會兒就來給你賠罪。”

    唐寶如不可思議道:“怎麼可能有孕!我們根本不可能有子嗣的!”

    劉氏啐了一下合掌念了句神佛勿怪,點了下她的頭:“你這孩子,男女之事想是什麼都不懂,許寧也是由著你亂猜亂想,我不知道你們夫妻之間有什麼彆扭,這樣不吉利的話以後不許說!還有前兒那和離的話頭,也莫要再提,許寧若是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只管說,我們替你教訓他,只是不是大事,就不要輕易讓孩子沒了親爹……”一邊拿了水給她喝,唐寶如仍是難以置信地拉著劉氏的手問:“阿娘你果真不是騙我?”

    劉氏笑容滿面:“阿娘騙你做甚麼?要說我的兒福氣就是大,這節骨眼上得了孩子,雖然年紀小了些,但好好養著,總能順順當當的,我看你到現在都一點反應都沒有,定是個乖孩子,近段日子你是愛吃酸的還是愛吃辣的?你莫要怕,爹娘定讓你妥妥當當的生下這個娃娃!按之前宋大人說的,這孩子姓唐,許寧定不敢有二話。”

    唐寶如呆呆地摸著自己仍然平坦的小腹,面容迷茫,劉氏以為她年紀小不懂事,一邊安慰她道:“你且歇著,我去看看給你煮個鯽魚湯,最是安胎的,你爹怕把病氣傳給你,交代了,等你身體好些就和許寧一塊回西山那兒去,這是第一胎,萬萬輕忽不得。”一邊嘮叨一邊喜滋滋地走了出去。

    唐寶如滿腦子煩亂理不順,怎麼可能?前世這個時候根本還沒有孕……她皺起了眉頭,卻是想起了一件關鍵的事情,前世這個時候,他們根本還沒有圓房,自然不可能會有孕,那麼到底為何這一世圓了房便有孕?若是許寧和自己都沒有問題,後來到底又是為什麼一直都沒辦法有孕?

    她滿腦子猶如豆腐腦一般稀里糊塗,想不清楚,聽到珠簾一動,抬頭看到許寧端著藥進了來,看她醒來,將藥放在了床頭。

    唐寶如和他對視,茫然問:“怎麼可能會有孕?”

    許寧鎖緊了眉頭看向了她的腹部,面色凝肅如水,唐寶如喃喃道:“為什麼?”

    許寧忽然一手掀起衣袍下擺,在她床前跪下,唐寶如吃了一驚,抬頭看他,許寧低頭垂眸,一手撫在了唐寶如的腹部,緩緩道:“唐寶如,為我生下這個孩子。”

    唐寶如怔怔看著他,許寧抬眼看她,眼眶微紅,雙眸里居然含了淚。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1:26 AM

第27章 盡力而為

    夫妻這麼多年,唐寶如頭一次看到許寧落淚。他一介寒門,雖然後來登了高位,卻並非一帆風順,他從來不在家裡談論朝事,她作為他的妻子,卻在外聽到一言半語,知道他時常猶如履冰臨淵,多少人為他捏一把汗,他卻從不訴苦。最後生受凌遲的時候,聽食肆裡的食客閒聊也是面不改色慨然就死。

    原來他也有落淚的時候。

    他低著頭,從上邊看下去,他眉毛銳利如刀鋒,睫毛低垂,眼角微微發紅,嘴唇緊緊抿著一線,相書上說這樣的人薄情,他如今卻卑微跪在自己身前彷彿囚徒等待判決。

    唐寶如有些不知所措,許寧低聲道:“今天是我的不是,不該胡言亂語,把你氣暈了……我原也不是那意思,我其實……其實就是賭氣,雖然一把年紀,活了兩世……我不甘心,自重生後我做了許多,這一朝將我打回原型,前程渺茫,我真的不甘心……”

    唐寶如喃喃道:“不甘心……難道我又甘心麼……”

    許寧握住她的手低聲道:“我知道你前世怨我,但我不知道你怨氣這樣大,我都死了,你還不解氣,我更沒想到林謙是那樣的人。那會兒情勢已經不妙,我無兒無女,父母沒法子開脫,你當時卻和我冷戰多時,將你休離也是為了保你,其餘婢妾,若是我出事,最多不過是發賣罷了,我想著若是能平安度過,再想法補償你,若是不成……總是能保住你一命。”

    唐寶如看向他,滿心酸澀,今時今日,這些還重要麼?清點回憶上一世,她同樣想過,若是那些無數的小岔路口,自己選擇另外一條路,若是面對許寧的倔強冷漠,自己再稍微軟和容讓一些,是否他們能有不同的結局,但是她想了一次又一次,還是覺得他們之間根本每一條都是通向末路——她無子,卻不能容忍許寧納妾,父親母親堅決不肯諒解許寧,不受供養……這是一個死結。

    而現在,她卻忽然懷孕了。

    許寧似乎知道了她的意思,放棄了解釋:“就算都是我對不住你,我們不說前世,只說現在,你有了孩子,這是和前世不同的,生下他!我們還有機會!寶如你信我一回,三弟的死我很難過,但未必證明我們沒辦法改變命運,至少你現在有孕了!”

    唐寶如低低道:“你就確定這孩子一定能平安生下?若是我們命中本就注定無子……”

    許寧緊緊握住她的手腕,唐寶如能感覺到他的手心裡全是汗,大冷天的,他的額頭上也密佈著細細的汗珠,他急切道:“我們賭一次!寶如,我們前一世盼了這麼久的孩子,你不忍心的是不是?你也想要他的是不是!給我生一個孩子,寶如! ”

    唐寶如忽然笑了下:“你想要孩子,現在趕緊去納妾,只怕還來得及……”

    許寧搖頭:“不要慪氣,寶如,你明知道的,你如今肚子裡有我的孩子,你爹娘絕不會同意你和離,給我一個機會,我來彌補你,我們好好的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會給他我能得到的所有最好的東西……”他忽然哽咽了,唐寶如再次被他嚇了一跳,她從來沒想過許寧想要孩子的心情這般激烈,前世他明明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對羅氏帶著她到處求神拜佛總是漠然以待。

    她有些難以置信道:“你就真的這麼在意孩子?”她以為只有她才在意孩子。

    許寧低了頭,自己擦了下眼淚,過了一會兒低聲道:“我一直覺得,從來沒有個真正的親人,爹娘將我出贅,兄弟情分也薄,子女上乾脆就無緣,岳父母雖然待我不錯,也終究不是親子,他們待你才是全然無私,我一直很羨慕你……若是有個孩子,我定待他如珠如玉。”他不再說話,有些難為情,他並不是一個情感外露的人,能說這些,已是連日來心力交瘁,數個震撼人心的消息幾乎要碾碎他的脊梁,他終於忍不住對這個從前世陪自己到了這一世的女人吐了心裡話。

    唐寶如忽然理解了他的想法,這是終於有了一個血脈相連的孩子,所以分外看重?她看許寧紅著的眼圈,仍然有些不能相信這個活了兩世位極人臣的人如今居然為了個孩子在自己面前落淚,真是……親人甚麼的,上一世他爹娘不是對他分外倚重麼?難道那般都還不夠?這是重活一世,終於明白他爹娘對他的感情並非無私麼?

    她忽然有些想笑,卻仍然忍住了,許寧仍然低聲下氣道:“你生下他,我這一世絕不納妾,給你應有的名分和尊榮,也決不讓你在我爹娘那兒受委屈,你也別擔心朝堂爭鬥,我盡力而為,總能護住你和孩子……”他頓了一會兒,輕輕撫摸唐寶如的手,低聲道:“你想要的,我會盡量給你。”

    唐寶如心裡有些悲涼,她問自己,你想要什麼?你想要他,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寧哥哥,愛我重我,護我疼我,白首相知,可是前一世歲月已將一切摧殘,即便重來,所有人都已忘記,只有彼此之間仍然記得那一段千瘡百孔的過去,無法挽救彌補,她深深看進許寧的眼睛裡,無聲地問自己也是問對方。

    許寧抬頭和她對視,雙目愴然。

    他知道她想要什麼,卻沒辦法做出許諾和保證,前一世是恩義大於情愛,這一世是彌補多於愛重,但是他會盡力,他手指緊緊纏著唐寶如的手指,讓她幾乎有錯覺自己是稀世珍寶被人深愛——可是她很快記起許寧態度的轉變,是因為她肚子裡頭如今多了一塊肉。

    這一刻她明明應該開口,學著那話本里堅強決絕的女子,說一句“水因有性山難轉,你若無心我便休”,可是她的嘴唇微微顫抖卻說不出話,雖然跪著乞求的人是他,唐寶如卻覺得在感情裡卑微的渴望和乞求的人,卻是自己。

    她滿心酸澀,她本來就沒有打算不要這個孩子,前世盼望了那麼久的孩子啊,許寧同僚孩子的滿月席、抓周席,她每次參加都是滿心的酸楚,走在路上看到別的婦人抱著孩子,都要充滿艷羨地看一眼,就連段月容明明那樣苦命,就因為她有兒子,她都覺得比她強,整整繚繞她前世大半輩子的陰影啊,因為不能生,她總覺得自己比別人低一頭,她在公婆面前始終都抬不起頭……

    她想要這個孩子,但如今情勢,爹爹生病,家裡生計勉強維持,母親要照顧爹爹,她若是帶著孩子和離,只會讓爹娘憂心分心,一家子生活分外艱難不說,更會有小人惡意揣測這孩子是否不是許寧的才與許寧和離,到時候這孩子又當如何面對這個充滿流言蜚語的世界?而那不可知的命運不知是否還會捲土重來,將這個孩子帶走,她不敢賭這樣的風險。她自己一個人不怕辛苦,但是父母、孩子是她的軟肋。她不能矯情地說她能一個人給孩子和父母過好生活,她需要許寧一同面對這場命運的考驗,即使他們之前的情分已不再,哪怕只是合作,許寧也是個強有力的臂助,更何況,他還是孩子的父親,她並不希望孩子一開始便沒有一個完整的家,父母一定也是這樣期望的,她重活一輩子,為的是自己,許寧究竟對不對得起她已經不重要了。

    從發現自己懷孕開始,她就知道自己現如今是和離不成了,自己爹娘絕不會答應她在懷孕的情況下和離,官府也不會判,為今之計,只有在許寧歉疚和在意這個孩子之時,給孩子爭取更多一些保障……和離之事,恐怕要往後推遲,至少不能在這當口至父母和唐家於風口浪尖中,讓孩子受了委屈……她終於開口:“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許寧愣了一下,終於反應過來唐寶如答應了,眼睛裡帶著狂喜,看向她:“你答應了?”

    唐寶如搖了搖頭:“不……許寧,我不能原諒你,縱然你前世有那麼多的不得已,我知道你不甘心、不願意,我也知道我們上一世走到那樣子我自己也有責任… …但是我仍然不能原諒你。但是我願意為了孩子,為了爹娘,將和離的事往後放一放,和你之前說的一樣,我願意和你合作,盡量為你的大業提供幫助,扮演一個合適的妻子角色,但同樣我需要你給我足夠的尊重和體面,我和你一日不和離,你一日不能納妾。”

    許寧面目凝重看向她,低沉道:“我答應。”

    唐寶如繼續道:“我任何時候想要和離,你都不得阻撓——同樣,你若遇上了別的更好的女子需要我讓賢,我也可以讓出這妻子名頭,但不可因此牽連到孩兒的嫡系身份。即使我們和離,你也要對我們的孩子始終如一的好,盡力為他選擇最好的生活和未來。”

    許寧沉默了一會兒,抬眼看唐寶如的雙眼,終於開口:“不會再有別的女人。”他的眼睛裡隱有水光:“他也是我的孩子,我願將我的一切都給他。”

    時間常常讓人自食其言,唐寶如臉上掠過一絲嘲諷,許寧知道她不信,卻也知道此情此景言語的無力,唐寶如繼續道:“你怎麼孝順你爹娘都可以,但不許他們干涉我和我的孩子的事情,任何涉及到我孩子的事情,我必須有決定權。”

    許寧點頭:“我都答應——只要你為我生下這個孩子。”他如今猶如潰敗之軍,讓出自己所有權利。

    唐寶如冷笑一聲:“你要明白這一點,這一世我不會對你爹娘讓哪怕一步,他們若敢犯我,我絕不會忍,為保你爹娘的體面,你自己用你相爺的智謀想一想怎麼讓他們最好別出現在我跟前。”

    許寧從胸口長長嘆了一口氣,感覺到眼前這個女人又開始嘴硬心軟,他忽然彎腰將她擁住,柔軟嬌小帶著馨香的身軀曾經是他熟悉的,如今這身體內卻有他的血肉。在許寧長成銅皮鐵骨刀槍不入之前,他曾怯懦卑微,在黑暗的夜裡懷疑自己,他曾那樣渴望著來自骨肉至親的愛,一遍遍的想自己是不是不夠好,不夠乖,所以被送走入贅,被那麼多人看不起,是不是自己足夠好,就可以回家了。等他慢慢長大,終於知道了很多東西,他努力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絕不是多餘無用的那個,那樣辛苦,若是他有孩子,他絕不會讓孩子有一絲一毫的懷疑自己不被愛,他許寧的孩子,絕不會和他一樣。

    唐寶如有些掙扎,卻感覺到了肩頭有些濡濕,許寧低聲道:“謝謝你,我既許諾,便是自己死,也會保你和孩子一世平安。”

    唐寶如努力將自己那點被愛的錯覺撇開,把那些滿懷求而不得的酸苦吞入懷中,重新拾起自己的自尊以顯得不那麼失落:“能不能不說這些不祥的話……總要試一試,搏一搏,我就不信我唐寶如真就天定了如此的命。”

    許寧鬆了手,在桌上拿了藥碗過來,拈了勺子餵她,情緒彷彿已經平復,表情一如既往地冷靜,只有微微有些發紅的眼眶證明適才他的確曾經那樣丟臉地跪在唐寶如面前乞求。

    唐寶如接過碗自己喝了幾口藥:“我今天把宋曉菡給罵哭了,你自己想著如何應對吧。”

    許寧一愣:“她怎麼招惹你了。”

    唐寶如冷笑:“她直愣愣跑來勸我要以你前程為重,我讓她若是這麼關心你等我和離了趕緊嫁給你,她就氣得淚漣漣地走了。”

    許寧有些無奈道:“她如今哪裡看得上我,你還真是冤枉她了,她上一世那是宋大人死了,安陽侯府那邊老侯爺又已去世,襲爵的是她二叔,一向和宋秋崖不和的,沒了侯府這邊做靠山,她兩個哥哥的仕途也不太順,她喪期誤了年華,又一向心高氣傲,看不上別人,才把主意打在我身上,未必就是有多麼喜歡我,不過是沒別的更好的選擇罷了。”

    唐寶如一哂:“最恨這種寧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的調調,她當年就是搶了我丈夫,我這一頓罵才不冤枉她。”

    許寧解釋:“宋家於我幫助良多,宋大人也是個好人,我明兒備份禮過去給她兄弟,婉轉致歉好了,其實她兩個兄弟人品很不錯的,只是時運不濟,被他們那目光短淺的二叔打壓著……宋大人若是不死,他二叔未必能襲爵,這一世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救回他,只要他能襲爵,宋曉菡是看不上我的。”

    唐寶如又冷笑:“隨便你,不過我料她也不敢和她父兄說這事兒,只以後別在我眼前添堵便好,以後再有這般上門自取其辱的,絕不手軟。”

    許寧從她手裡接過空碗道:“岳父岳母讓你身體好些盡快回西山那邊好養胎,岳父畢竟得的是會過人的病症,今兒知道你懷孕了,喜得不行,卻堅決不肯入你房了,我們還是早日過去吧,香鋪子那邊還需要我照應。”

    唐寶如頓了頓道:“你三弟那邊安頓好了?”

    許寧臉上劃過了一絲陰鬱:“安頓好了……”一邊又解釋:“我娘她是有些昏聵,你莫要放在心上,我以後自有法子讓她不來擾你,這次也是宋家兩位公子那天過去給我送喪儀,她以為我結識了貴人,肆無忌憚,趁著我和爹去看墓地的空子,自帶著大嫂跑了來,我沒防住。”

    唐寶如嗤了一聲:“怪道我說如何這一世頭七沒過就來,原來如此,也沒個千年防賊的理,你娘這回更是倚重你了吧?又是結識貴人,又能掙錢,還科考有望,難怪那天死也要死在我家門前,立時就要我爹娘同意放你歸宗。”

    許寧抿了抿嘴:“他們總是我生身父母,骨肉至親,上一世雖然得享了富貴恩榮,卻也被我連累全家問罪,這一世總還他們一個平安富貴罷了。”他上一世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養大自己的岳父岳母不原諒自己,親身的父母被自己連累滿門抄斬,髮妻怨恨自己不得善終,建功立業的志向付諸流水,他這一世真的能一一補償麼?

    唐寶如呵呵了一聲,卻也知道許寧這樣已算難得,不再嘲他,躺了下去,卻是下意識地摸著腹部,一縷憂思升起,自己真的能保住這個前世沒有的孩子,改變命運麼?她如今,也只剩下孩子這點想頭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1:32 AM

第28章 疑心暗鬼

    隔了兩日許家唐家兩家人在宋秋崖以及族老們的見證下,由原中人擔保,解了入贅的文書,重新簽了兼祧的契書,並去官府重新上了許家的戶籍,並註明兼祧唐家。

    歸宗一事算是塵埃落定,而唐家堅辭宋秋崖代許寧歸還的贅婿禮金,則讓街坊們嘆息唐家仁厚,許家孩子有良心,相較之下,許家兩老的名聲就不太好,連許家族裡都嫌許家兩老丟人。族長專門找了許留去教訓:“平日看你也是個明白人,如何連妻子也管不住?你們白髮送黑髮,我們也同情,許寧是個好的,我們也不會不贊成你們讓他歸宗,但是凡事要講個理兒,唐家看起來也不是那等不講理的人家,你們央了族老和中人一同上門好好勸說,再請宋大人居中調停,豈有不成的?如今倒是如何?你家是只有個小娃娃未曾婚配了,我們闔族還有許多年輕人尚未成婚,眼看許家這忘恩負義不要臉的名聲傳出去,聽說前門許禮家的三姑娘家正議親的,如今黃了,說是族中有如此潑婦,只怕教養不好,現在那三姑娘正哭著尋死呢!”

    許留再三賠罪道歉,族長仍是氣不消,到底是看在他如今有了個有功名的兒子份上,沒有多說什麼,只道:“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闔族多少事都著落在我身上,睜著眼看我如何處置,不然要說我不公道。如今羅氏無德無禮,懲戒是要的,不然別人說我們族沒有教養,所以祠堂還是要開的,念她是才死了幼子,又給你生了三個兒子,就算給你們些體面,罰她自掌嘴十下,誠心在族中父老鄉親們面前認錯,再罰三百錢給族裡修祠堂用,以儆效尤,如此此事才算了了。”

    許留無奈,只得拱手謝了族長,又再三告罪才送走了族長,回家又是唉聲嘆氣,羅氏一貫好強,被這麼罰了一次後,自覺顏面無存,連在段月容面前,都有些氣短,也不敢去見兒子,只好整日關在屋內做些針線,待眾人淡忘此事。

    許寧唐寶如並不知此事,他們只在唐家歇息了兩日便被唐家兩老趕回了西雁山那兒,兩老彷彿撥雲見日,這些日子的糟心事都被拋到了後頭,連對一直低聲下氣賠小心的許寧也和氣了些。

    劉氏其實很想親自照顧女兒,但是丈夫也需要自己照料,看著許寧還算妥帖小心,便將女兒交給了許寧,走之前千叮萬囑,連小荷也叫過來叮囑了一番才放他們回去。

    回去之前許寧特意先回去,將屋裡的香全都給清理了,其實並非所有的香都不利孕婦,但許寧寧枉勿縱全清理乾淨,又收拾過一回後才回來接了唐寶如。

    自那一日談判後他們兩人關係陡然和緩,一切重心都放在了寶如腹中的孩子身上。

    雖然沒有明說,二人心裡都清楚,這個前世並不存在的孩子能不能生下來,決定了他們究竟能不能扭轉命運,畢竟上一世他們都付出了太慘重的代價,誰都不想重蹈覆轍。

    雖然大夫說唐寶如身子調養得挺好的,雖然有些不穩,靜養一下便好了,倆口子還是被劉氏正兒八經說的頭三個月要特別小心給嚇到了,兩人都有些大驚小怪的慎重。

    唐寶如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出入極盡小心,連剪刀都不敢拿了……說是懷胎不吉。

    許寧同樣是沒離開過家,頂多只到前邊香鋪子看一看,其實元宵過後,書院便已開課,許寧先是忙三弟的喪事沒有回去,他去書院本就是為了結交士子,功課有前世二十多年的積累,是不妨事,乾脆向書院告了假。每日製香或是去過香鋪子後,則要先要了水洗過然後換過衣服身上一絲香都沒有了才回後院。他甚至親自操刀下廚,可惜唐寶如只吃過一次便堅決地拒絕他再下廚,許寧便改為每日廚房所有食材都要一一驗看,他買了不少婦科千金方、食療本草之類的書回來,對著書列了長長的禁忌單子,一一照辦。此外他讓同鄉的捎了點銀子和話回去,說媳婦已有孕,近期暫不回許家。

    許留和羅氏當時一聽頗為意外,許留倒是高興的,羅氏卻道:“若是按宋大人說的,這一胎為男的話,合該姓唐,卻是別人的孫兒了。”許留道:“能生就好,他們年青夫妻,恐怕不知輕重,你倒是該找機會去看看他們,兒子這些日子恐怕有些埋怨我們,之前兒子回來說想改成活契,顯見本來心是在我們老許家的,後來我們沒答應,恐怕冷了他的心腸,如今他媳婦兒又有孕,只怕一顆心要偏到唐家去了,也是你當時操之過急了,如今鬧得我們一家在族中都沒臉了。”

    羅氏怒道:“不是我鬧這麼一場兒子怎麼能回來?到底是我們親骨肉,我就不信他能不認親爹親娘。族裡那些勢利眼,待到哪日許寧得中了舉,你怕他們不來奉承?”

    許留嘆道:“如今我們膝下只剩這一子,還有敬哥兒需要他以後多加照應,你須得對他和緩親切些,將他煨暖過來才行。”

    羅氏道:“整天見不著人,倒能如何?依我說趁著如今二媳婦有孕,不若我帶著大媳婦去城裡照應一二,順便帶著敬哥兒過去,這一來二往的,慢慢熟了就好了。”許留原是有些不樂意留下自己一個人,不過想了想如今香鋪還是唐家的,若是自己整家過去住,定是要招人風言風語,但若是留下大媳婦照顧兒媳婦,順便讓敬哥兒和二兒子熟悉親近,這是好事,便點頭同意了,再則今日羅氏剛受罰,也不願意出門,索性去城裡都罷了。

    於是羅氏便選了個晴日帶著段月容、許敬一路風風火火到了西雁鋪子,伙計們還認識她,又看都是女眷,連忙通報了裡頭,許寧便出來接著進了內院,寶如也懶怠梳妝,只隨便換了件過得去的家常衣服出來迎接,羅氏看她一副眉低眼慢的日子忙問道:“果真有孕了?”

    許寧點了點頭道:“已一個月多些了。”

    羅氏連忙做了副替他們高興的樣子道:“你爹爹聽了很是高興,只是如今家裡才辦過喪事沒多久,不好就上門道喜,又怕你們年紀小,趕著讓我和你大嫂過來照顧你媳婦兒,給你們說些禁忌,依我看,過幾日我回去,留你大嫂在這兒照應你媳婦兒可好?”

    寶如眉梢都沒動一下,只是微笑,卻看許寧搖頭道:“娘和大嫂來住幾日教教我們,我們自是歡喜,但卻不宜長住,我這兒門舍淺窄,前邊一進都是鋪子,來來往往每日客人多,嫂子還年輕,住在我這兒瓜田李下的,於名節有礙,對孩兒的前程難免也有影響。”

    羅氏如今對這個兒子是百依百順,最是喜愛不過,又看他得了縣太爺的青眼,更是信服他,聽他說出一番道理來,自然道:“是我沒想周到,那我們便看幾日便回去了。”

    唐寶如在一側聽到卻是看了許寧一眼,有些意外,許寧雖然尊重嫂子,卻不是這等迂腐的人,上有婆母,下有孩子,自己也在內院,鄉戶市井人家,房舍淺窄,哪裡不是這般一家人住的,哪裡就會想到名節這上頭,再則他一貫對羅氏算得上極有耐心了,很少當面不給親娘面子的,即便不想她們住下,也不至於才見面便直接拒絕,先住下再私底下說服更符合他從前一貫的樣子。

    說話著便已到了午時,段月容便要去廚房做飯,許寧又直接拒絕道:“嫂子是客,這前邊大廚房專門請了灶上的,並不需要嫂子辛苦了,陪著寶如說說話給她解解悶便好,只一條,敬哥兒如今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嫂子要多多注意,小孩兒不知輕重,恐怕衝撞了寶如。 ”段月容白淨面皮登時便紅了,結結巴巴道:“知道了……我會看好敬哥兒……”一邊眼眶卻是有些紅了。

    寶如看她尷尬,連忙笑道:“敬哥兒一向乖巧,有他在跟前,也能開懷。”將話題帶過去了。

    陪著羅氏和段月容吃過午餐,小荷帶著她們去客房安置後,寶如問許寧道:“你一向外頭都是個溫和謙讓的性子,今兒怎麼竟轉了性,大嫂一貫處境艱難,你何必當面讓她下不來台,婆婆若是覺得我們也不喜歡她,她日後豈不是更艱難了。”

    許寧遲疑了一會兒道:“你這一胎貴重,你須萬萬小心,嫂子那邊偶然說幾句話便好,不必應酬太多勞神。”

    唐寶如不以為意道:“我夠小心的了,我娘從前懷我的時候,一樣在街上賣夜宵,還說勞動一下才好生的……”許寧卻仍說道:“我和小荷說了,這些天我給她加錢,哪裡都不必去只管跟著你,你自己食水都要注意。”

    他這些天都是這般囉嗦,唐寶如漫不經心應了,一邊解了頭髮,為了迎接婆母,她匆匆忙忙梳了個髻,卻是有些緊了,她一邊解開髮髻一邊想,羅氏和段月容其實不住才好,家裡有她們在總有許多不自在,大概許寧也知道自己如今不想看到她們所以才打發走她們……忽然她的手頓住了,轉過頭去看許寧:“你該不會在想我們前世沒孩子……是大嫂的問題吧?”

    許寧沉默,唐寶如睜大了眼睛:“你怎麼會這樣想?”段月容是個再柔弱善良不過的人,許寧這是復仇心切,把所有人都當成敵人了?

    許寧頓了一下道:“本來沒什麼證據,不該無端揣測,又怕你稀里糊塗的毫無戒心,我們前世無子,只能過繼敬哥兒,若我沒有事敗,她原應是最大的得益者。自你得孕後,我也一直在想這一世究竟和前世有什麼不同之處,如今想起來前世我們這個時候還未圓房,但是過年的時候因才成親,我娘和大嫂也是來看過我們的,而這一世我們是主動回去看的。”

    唐寶如有些懵懂道:“是啊,那一世你娘和大嫂來看還帶了些禮,飯都沒吃說有事就回去了,你那幾天還和我慪氣了,我到現在都沒想清楚,你那時候莫名其妙和我生氣什麼。”

    許寧抿了抿嘴,他那時候剛成婚,年紀還輕,面皮薄,出入都被人指點那是唐家的贅婿,心情本就不好,母親和大嫂來看自己,卻連飯都沒留,比出嫁的媳婦還不如,至少別人是正經親家,自己卻猶如被賣出去的童養媳一般……當時那種恥辱得恨不得去死的心情,如今想起來仍十分鮮明。

    他別開話題道:“區別就在於,哪一次家里送過來的節禮,我們收下了,而這一次家裡的節禮,我們在路上翻了車,摔了,這一世的節禮雖然比上一世厚許多,但是油、花生、酒,這幾樣是一樣的……我曾聽說過北邊鄉間有棉籽油會令人不育……”

    唐寶如悚然而驚,想到了那日翻車時,節禮盡皆打翻打碎,滿地的油污和爛雞蛋淌了一地,他們當時只簡單收了下花生等物,那些油、酒都沒有要了……她轉過頭看許寧,不可思議道:“怎麼可能!過年那會兒,許平還在……便是上一世許平也還在,如果是那些節禮有問題,你嫂嫂怎麼可能這麼早便打算起來!”

    許寧不說話,過了一會才有些疲憊道:“也許是我想多,但是,若是三弟也不能生呢?他在家的飯食,都是大嫂操持……”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1:48 AM

第29章 寧枉縱

    唐寶如感覺到脊樑上生起一陣冰涼的寒氣,身子微微顫抖:“怎麼可能,嫂子一貫軟善怕事,連殺雞都不敢的……再說了你早已出贅,她難道就能未卜先知,知道你能大富大貴?知道來謀算你的家產?許家全都無後,對她又有甚麼好處?”

    許寧搖了搖頭道:“昔年我曾聽京兆尹說過一個案子,一家子愛磋磨媳婦,媳婦一貫逆來順受,有一日卻忽然受不了了,便將藥老鼠的毒藥放在飯裡將一家子全毒死了。寶如,我知道你同情大嫂,但是人心莫測,當年你一直待大嫂很好,和宋曉菡水火不容,偏偏宋曉菡和嫂子也算融洽,她還說大嫂有教她製酒,可見她此人與人交往並無個人好惡,只為別人對她有沒有用……她孀居在家,唯一指望只有兒子,俗話說為母則強,她未必不會為了兒子盡力搏一條出路。若是我和三弟都無子,許家唯一的孫兒就是敬哥兒,那時候整個許家都不敢再委屈她,更是要舉許家之力栽培敬哥兒……甚至也並沒有想那麼遠,僅僅不過是為了氣不過為自己日子好過些罷了,又有可能並不是針對我,我細想若是只是對著三弟,可能我只是池魚之殃,我娘一貫吝嗇,家裡的油糧米麵肉,樣樣都要把持,還經常偷偷給我三弟做吃的……”

    唐寶如連嘴唇都在抖:“我對大嫂一向盡心盡力,連敬哥兒也是,一年四季衣服鞋子哪樣不是親自過問,每天食宿、伺候的丫鬟,也是樣樣考慮,她一貫也是溫和可親,待我從無異樣,時常和我說些體己話……”

    許寧淡淡道:“你若有了親子,待敬哥兒還會那樣好嗎?便是爹娘,定是也更偏向我的兒子一些……哪裡還會重視她和敬哥兒。”

    唐寶如忽然揪住許寧衣襟霍然站起來厲聲道:“你是不是前一世已有懷疑!卻從來沒說,看著我傻乎乎的……”她已是氣得微微發抖,自己上一輩子的所有苦痛,幾乎全因這無子而起,從前只怨命苦,怪許寧忘恩,卻沒想過這苦命居然有可能是被人害的!

    許寧有些愕然,連忙扶住她道:“前世我並沒有疑過她,你想想我們在京里也是站穩腳跟後才接了我爹我娘並大嫂過來,之前我們兩人獨居京城那樣長的時間都無孕,我如何會疑到她身上?只以為是我們命中無子,這一世你有孕後,我仔細回憶,方想起節禮這一節來,只如今那些東西都已不在了,無法查證,雖沒有確鑿證據,我只是想著寧枉勿縱,你小心一些總是好的,過兩日我就把她打發走,待生下孩子再做打算。”

    唐寶如鬆了衣襟,心思煩亂,許寧看她氣成這樣,連忙輕輕撫摸她的背替她順氣道:“你消消氣,上次一生氣都暈過去了,如何生這樣大的氣,興許也是我多想了……畢竟經歷過前世,我如今輕易不信人,大概大嫂也未必就是這樣的人,她也就一村婦,平日也很是軟善的,未必就能如此心思縝密了,再者也有可能是因為前世沒圓房的原因……或許我們命中僅有這一子了……便為這,你也要好好保重身子。”他有些懊悔起來,唐寶如如今有孕,大夫說過切忌思慮過多,自己開始只是怕寶如沒有戒心被人算計了去,如今想來自己興許也是太過疑神疑鬼了——曾經恩重如山的座師將自己推出去成為眾矢之的,曾經相交莫逆的好友出賣自己,曾經信任有加可託付妻子的良朋卻在死後將寶如送給上司……

    他知道他這一世很難再信任誰,即便是生身父母……奇蹟的是和自己共同經歷過一世一樣沒有好下場的唐寶如,卻得了他的信任,至少她和自己一樣,絕不捨得腹中的這個孩子不能出世。

    唐寶如被許寧扶著坐下來倒了杯熱紅糖茶,順了順氣,想了一會兒仍是不得頭緒,發現如今除了敬而遠之段月容,別的也什麼都不能做,總不能為了這無稽之談就毀了一個可能被冤枉的人,更何況段月容還帶著一個敬哥兒。

    她抬頭看許寧喃喃道:“我們真的能生下這個孩子麼?”她的臉色有些發白,一向要強的臉上多了一股脆弱之態,許寧一向見她都是剛強之態,不由微微怔了怔,雖然這一段時間的事情讓他心裡也籠罩著濃重的陰雲,這一刻他卻陡然生了豪情,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堅定道:“當然可以,有我在呢。 ”

    寶如有些不習慣許寧的親近,挪了挪開,許寧覺察到了她的疏遠,收了手若無其事道:“廚房那邊我會讓人盯緊,我娘她們帶進來的菜我全讓人換掉,你需要注意的就是眼前的吃食茶水只要離開視線過了,就不要再用了。”

    寶如應了聲,過了一會兒又有些擔憂道:“若是冤枉了她還好,若是沒有冤枉,她會不會見事不成,一不做二不休害人,你爹娘不會被她謀害了吧?”她雖然十分厭惡許家兩老,但還沒有恨之欲死的地步,而一想到前世自己無子可能是段月容害的,之前種種軟善都有可能是心機深沉,她就感覺到毛骨悚然,彷彿身旁窺伺著一條陰險的毒蛇。

    許寧嘆了口氣道:“她謀害了爹娘對她有甚麼好處,對敬哥兒更是有害無益,媳殺公婆這是死罪,你放心,這些事情我自會考慮,前世她直到最後,也不曾有過什麼不對……我被問罪的時候,敬哥兒被流配,她聽說是充入教坊,也許是我多想了……待我找個時機試她一試。”

    唐寶如問:“怎麼試?都怪我快嘴,今兒大嫂問我上次的酒可好喝,我已是告訴她都摔沒了……不然拿出來試試她就知道了,你怎麼不早和我說?”她有些惱怒看了許寧一眼。

    許寧點了點頭道:“我本就是想騙她你做的那金瓜烙是用她給的油炸的,看她敢給敬哥兒吃不,結果你嘴太快了,我沒來得及描補,我後來想了想她吃飯之前神色也無異樣,給敬哥兒遞點心的時候也並不懼怕,我想著也許我猜錯了也未可知。”

    寶如喃喃道:“希望是猜錯了,我真不願疑她,若是連大嫂都信不過……”屋裡暖和,又剛陪婆母大嫂吃過飯,她說著話開始覺得眼皮有些粘滯起來,許寧看出她神色困倦,便道:“你歇息下,想不應付她們就直說不舒服就行,我交代小荷就好。”

    寶如怏怏地揮了揮手,自己寬了外袍窩上床去,她受的打擊太大,一時還不能接受,只閉了眼睛歇息,卻不一會兒便睡著了,許寧有些失笑,去替她蓋了蓋被子,心裡想著唐寶如倒是自己前生後世見過最簡單的人,心裡想什麼,臉上往往直接都顯露出來,不需要費心思去揣測和應付。經歷過一世的他現在才發現,唐寶如這樣的個性留在他身邊,為他生兒育女,是一件很合適的事,再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人了,倒是曾聽過一句話,上了年紀後,喜歡不喜歡已經不重要了……相處著覺得不累就好。

    因為被許寧提醒過,第二天段月容抱著孩子過來看寶如的時候就小心翼翼的,還是跟著羅氏過來,羅氏來是為了表一表關心,她失去了兩個兒子,如今只剩下許寧一個親子,將來終身都要靠他,如今媳婦又懷了孕,看起來兒子也十分心疼這個媳婦,少不得拉下身段向媳婦示好——畢竟許寧還要靠著唐家讀書院參加秋闈,靠許家是供不起的。

    寶如聽著羅氏說著些懷孕要多走動不然以後不好生,她當年懷了孕一樣幹許多家務,給田頭送飯,結果在路上發動生下了許平等等的舊話,有些厭倦,這些話她從前也聽過,不過當年羅氏都是為了證明寶如是因為太過嬌生慣養所以才不好生養才拉出來舉證的。段月容倒是說了些實在的經驗,吸引了寶如的注意力,她雖然心裡還對她有著戒備,卻仍然忍不住詢問:“果真這樣便可看出男女?”

    月容靦腆道:“也是別人說的,不過我當時懷敬哥兒的時候,確實是左邊更深一些……反而是酸兒辣女不太準,我當時其實就好吃一口鹹辣的,覺得香得很。”

    寶如追問:“若是兩邊顏色一樣呢?”

    月容呆了呆:“這我就不知道了……”

    羅氏接口道:“我生了三個兒子,就沒注意過這些。”一邊已是好奇地拿起窗前桌上擺著的一方色如玫瑰的魚形澄​​泥硯仔細看,一邊問道: “這是硯台?怎麼還有這樣顏色的?值多少銀子?”

    寶如睜著眼睛說瞎話:“不知呢,是二郎用的,聽說是同窗送的,不知值多少。”其實這樣顏色硯台自然是許寧給唐寶如買的,他自己用的都放在書房裡,唐寶如對付羅氏有著豐富戰鬥經驗,自然是堅決不給她念叨女人無才便是德,婦人寫字用這麼好的硯台的機會的。羅氏聽說是兒子用的,連忙小心翼翼地放下,又去摩挲那紫檀筆筒,青瓷鎮紙,有些惋惜道:“讀書居然用這樣貴重的東西,摔到地上怎麼得了。”

    寶如笑道:“聽說學裡別人都用這些,講究個風雅,我也不懂。”

    羅氏登時便覺得這個媳婦看的順眼了些,會疼自己兒子,便道:“二郎在外,結交的都是博學之人和貴人,需這些行頭妝點,你平日里多留心替他打點,莫要讓他丟了面子,惹人恥笑。”

    寶如心下冷笑,表面仍是嬌憨一片:“二郎說什麼便是什麼,我都聽二郎的。”這一世她才懶得和羅氏掰扯什麼道理爭強好勝,一切都只管推許寧身上便罷,羅氏聽寶如說的話心裡熨帖,暗想二郎果然有些本事,把媳婦的心攏得很是不錯,口中仍是教訓寶如:“你也該學著一二,將來應酬往來,你須知些底里才不會給二郎丟人哩。”

    寶如嘴上應著,敷衍了一會兒便看到許寧果然進來道:“大嫂第一次來,娘要不要帶大嫂去唸恩寺拜一拜,給敬哥兒求個平安?”

    羅氏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正好也該給你媳婦求個平安符才是。”一邊又轉頭對寶如道:“我看你今天精神好像還好,不如和我們一同去。”

    許寧道:“岳母有替她求了,再則她身子不好,外頭冷,又要爬山,還是莫要讓她去了,我讓小荷已給你和大嫂備好了上香用的物事,娘若是想去,現在立時就能去。”

    羅氏心裡卻想著要給許平也祈個福,保佑他來世投個好胎,連忙道:“那我們這就去。”一邊風風火火的把段月容和許敬都帶走了。

    許寧看寶如嘴角似笑非笑,忍不住道:“看來你和娘、大嫂談得還好?”寶如呵呵笑了下:“其實你娘挺好應付的,真不知前世我怎麼那麼傻,偏要和她對著來,最後吵得不還是自己肝脾疼。”

    許寧嘴角抽了抽:“大嫂那邊沒什麼吧?”寶如皺眉搖頭:“看她還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怕事樣子……我真不信她能做出那樣斷人子孫的陰毒事兒。”

    許寧也只是叮囑道:“防人之心不可無,你自己小心就好了,若不是當然更好,只要她一直安分守己,我也不會虧了敬哥兒,他也是你肚裡孩子的堂兄,將來好好教養,總是手足兄弟。”

    寶如垂下睫毛,過了一會問:“若是個女兒呢。”

    許寧道:“女兒也好。”

    寶如忽然笑了下:“若是我們只有這一個女兒怎麼辦?你是不是也要替女兒招贅。”招一個也許永遠都不會真正愛上自己女兒的女婿。

    許寧看向寶如,看到她眼裡深深藏著的悲切,忽然心頭一酸,柔聲道:“不了,我們給女兒找個乘龍快婿,讓她風風光光十里紅妝嫁出去,給她一個最有力的娘家,讓女婿不敢欺負我們的女兒。”其實無論前世後世,他並不在意許家的香煙有沒有傳續,他只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他一定不會讓那個孩子覺得自己是無用而多餘的,而是給他最豐沛的愛。

    寶如垂著睫毛想笑,卻有一滴眼淚落了下來。

    許寧知她倔強,想裝作沒看到,心裡卻彷彿被那滴淚給滴穿了,火燒火燎的疼。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1:54 AM

第30章 歲月安然

    羅氏和段月容呆了幾日便回了,段月容一如既往地溫和親切,因著許寧之前警告過,段月容抱著敬哥兒的時候都非常小心不讓敬哥兒鬧著寶如,而一同吃飯的時候上來的菜,雖然是許寧背地裡換過了,明面上是有她們帶來的葫蘆條兒菜乾兒什麼的,寶如冷眼看著,段月容不僅自己吃,連敬哥兒也一同吃,態度自然,一點破綻都看不出,完完全全就是前世自己熟悉的那個溫柔軟和,從來不會和人頂嘴生氣的大嫂……她都忍不住懷疑許寧是不是真的多心了。

    不過段月容走後她的確鬆了一口氣,有外人在總是不自在,羅氏這人又奇葩,略見到點好東西便大驚小怪的呼浪費。她雖然應付得來,卻覺得有些影響心情。

    春暖花開的時候,寶如終於孕滿三個月,按劉氏的說法,可以不必整日關在屋內了,正是花好景好的時候,可以出去走動散心。

    今年是秋闈之年,許寧看家裡穩定了,便回了學裡銷假,不過書院這個階段也以會文為主,由先生定下題目,各學子分別做了文章來給先生批點,將寫好的貼了出來互相學習,許寧心裡掛著寶如,日日都乘車回來,劉氏看著心疼女婿來回往返,索性做主在省城書院附近賃了小小又清淨的院子讓許寧帶著寶如,小荷住下,一是方便女婿去書院讀書,二則秋闈也是在省城舉辦,正方便參加鄉試。

    寶如有些不情願,她還掛念每日唐遠那攤子進項和香箋,劉氏惱怒戳她的額頭給她說悄悄話道:“真真兒是太小了什麼都不懂,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念著那點子進項,眼看就秋闈了,秋闈過你也快生了,若是女婿僥倖得中,便要撇了你去京里趕春闈,你可知道但凡有些身份的家裡,嫡妻懷孕,都要給丈夫納妾,就為著要把男人的心攏在屋裡,這時候最是男人憋不住怕打野食,你們才成親多久?他一個年青人,才開了葷你就懷孕了,等他去了省城、京城,被那些混賬人帶一帶,只怕就要離了心,許家那家子虎視眈眈的,雖然女婿如今看著對你好,把不住他家里人背地裡使勁兒,你長點心眼兒,這段時間一定得攏住丈夫的心了,可明白?你還記得那宋大人的千金不,你得把丈夫看死了。”

    寶如笑著寬她的心:“他和我說過絕不會納妾的,娘你且放心便是了。”

    劉氏恨聲道:“你這孩子!男人的保證是能聽的?便是個種地的村漢,遇到年成好的日子,尚且還要想著納妾呢,他如今和你情好,自然是這樣說,許寧相貌長得好,又有學問,我冷眼看著,他這人能忍,將來必是有個出息的,你須知道,但凡​​好些的男子,總會有新鮮女子自己貼上去,他這樣年輕,最是把持不住的年紀,切切要抓住他的心。”

    寶如有些自失的一笑:“不還得靠他自己的良心麼?他若是真的心有別屬,我也不稀罕和他一起。”

    劉氏豎起兩根眉毛用手指用力戳了她一下額頭道:“傻孩子!你和他吃苦,我們唐家辛苦栽培,就好比一道菜做好了就等人上桌卻讓別人吃了,一畝瓜日日澆水施肥,倒讓別人收了瓜,男人也一樣,你從他最苦的時候跟了他,倒要白白給那些不勞而獲的人騰位子?”

    寶如捂了有些發紅的額頭笑道:“阿娘,阿爹對你這般一心一意,你如何對男人還這樣信不過。”

    冷哼了聲,低聲道:“你娘我當年為了抓住你爹的心,不知花了多少心思,他淪落在街頭擺食攤的時候,我大著肚子尚日日和他勞作,待家裡終於寬裕了些,咱們終於有錢開了食肆,不用吃風飲露披星戴月的掙那幾個錢,就開始有女人要做妖,那會兒隔壁的小寡婦,日日來店裡買麵窩,你爹同情她寡婦帶兒不易,每次多給她一個,結果她就錯了意,以為你爹對她有意,有天故意弄丟了手帕子,卻是被我撞到了,直接拿了在門口叫住她讓她拿走,她知了羞恥下次再也沒來,你爹卻還懵懂不知,以為她生病了呢!你須知,男人於這情上根本不通,他們會從憐生愛,會因為別人生得好看便心動,雖說糟糠之妻不下堂,卻要防著他高高把你供起來,莫要講究什麼面子,該用的手段要用……更是不能為著面子將地位拱手讓人……切切更要記得,雖然我們唐家對他有恩,你卻不能在他面前老擺恩情,反要待他分外好些,教他念著你的情分,念著你的好,不留連外頭……”

    寶如聽劉氏這長篇大論,十分茫然,劉氏這說得那樣清楚通透,為何前世卻從來沒有和自己說這些話?

    劉氏還在滔滔不絕,寶如卻已神遊天外,劉氏終於依依不捨地停了,將新出的蘆蒿炒了肥厚味美噴香的臘肉,一邊又慶幸:“你居然什麼反應都沒有,也能吃得下飯,這是最好不過的,真正有福氣,當年我懷你,葷腥全吃不下,也不知如何就那樣嬌氣起來了。”

    許寧從省城回來,進了門便聽到劉氏說寶如有福氣,忍不住微笑道:“娘來了便好,我已賃好院子,家甚也都置下了,明兒就能搬過去,娘要一同去看看麼?”

    劉氏搖頭道:“你爹哪一日不要我伺候,等你們安頓下來了我再去,你辦事我是放心的。”

    寶如懨懨的拿了筷子夾菜,劉氏轉頭看到,敲她的手喝道:“怎麼這樣沒規矩!阿寧還沒坐下來呢!”許寧已是笑道:“不防,寶如難得胃口好,還是娘炒的菜好吃。”劉氏眉開眼笑拿了雙筷子和碗給許寧,許寧去水缸邊舀水洗手後過來請劉氏先坐下了才坐下吃飯,一邊問許寧賃的房子的情況。

    吃過晚飯劉氏便忙著又回縣城了,叮囑了幾句便趕回去了,寶如斜倚在闌干邊上,看許寧收拾房裡的鋪蓋等物,一邊問他:“我實不知你這一世是如何收買了我娘的,一顆心都偏向你那一頭了。”

    天氣轉暖,許寧轉頭看到寶如已換下了大毛的衣服,因著懷孕,穿著身淺紅銀花夾棉小襖,繫著高腰襦裙,腹部已微微凸起,眉眼懶洋洋的,肌膚微豐,脂粉不施卻瑩然有光,眼光凝了一下,笑道:“前世是我狷介,那會兒又只會讀書,吃穿盡靠著岳父岳母,心裡恥辱,覺得若是對岳父岳母說些好聽話,有如諂詞媚語,言甘不如行實,輪了一世,才知道有時候一句貼心話比你做了多少事都有用,”

    寶如忍不住笑道:“這是在諷刺我家都是大俗人,只會看表面聽好話麼?”她自己其實適才也想通了母親的轉變,許寧這一世自己置了鋪子,又結交貴人,書也讀得好,自是脊背直了些,在父母面前自然不是前世那一副死倔總不肯低頭的清高樣子,低頭彎腰的時候,也並不令人覺得卑微諂媚。而這一次的歸宗兼祧,也並未像上一世一樣讓父母勃然大怒,幾乎和許寧反目成仇,自己提前打底雖然有些用,真正原因還是許家才開鬧,縣太爺便已出面調停,不是前一世那樣僵持日久,舉城笑談,最後鬧上公堂被多人圍觀的難堪局面,卻是兩家私下和談,有商有量——最重要的當然是自己腹中有孕,父母親有了指望。

    這一世的命運,還是悄悄的有了改善,無論大結局如何,此時此刻,她是覺得日子尚好,他們兩夫妻,甚至能有說有笑,有商有量,居然令人有了歲月靜好可以共白首的錯覺。

    許寧眉毛微微挑起:“我原也是俗人——再說我可是言行一致地待岳父岳母的,但凡用些心,其實和誰相處不來呢,無非投其所好,言其所想。”

    寶如微微嘆了口氣:“你這是在抱怨我沒用心待你娘麼。”

    許寧有些無奈:“我沒那個意思……你能不東想西想麼?”他忽然怔了怔,那個粗枝大葉總是聽不懂別人弦外之音的唐寶如,什麼時候這樣敏感多思了?

    寶如哼了聲,過了一會兒忽然道:“你一直對我爹娘前世那樣倔著不肯接受你的奉養耿耿於懷吧?”

    許寧哽了下,過了一會兒坦然道:“是。”知道寶如懷孕之前的那一場爭吵,其實的確是他前世一直深深埋在心中的忿恨,兩個老人家強硬地給自己刺上了恥辱的黥刑,他從此成為了永不得開釋的囚犯。

    寶如笑了下道:“我猜我爹娘他們前世應該還是為了我,兼祧並沒有那麼難以忍受,只看這一世就知道了,唐家的養恩,不足以讓你一輩子對我好,那時候我爹生病,家裡已不可能再招婿,我又已嫁了你,且那樣長的時間都無子,便是回去也只是一家子受苦,嫁不到什麼好人,所以我爹我娘不接受你的奉養,讓你永遠都欠著我們唐家的,就只好一直對我好,前世我無子,被你厭煩,你卻一直算不上苛待我,至少衣食不缺,要不是後來你自己勢敗了,我總歸不會淪落到那樣地步……”她其實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個,只是自從甦醒兩人達成和解後,許寧再也沒有提過那天的話,她卻一直在意著。

    許寧沉默了許久,發現自己當局者迷,兩輩子的耿耿於懷,原來居然是因為這個,他不知道說些什麼,寶如卻已轉頭支頤看向闌干外紫藤花發,芭蕉綠卷,問道:“府城那邊的房子有這邊好看麼?”她住了一冬,待這邊也有了感情,要搬走有些捨不得起來。

    許寧道:“你定滿意的。”卻是不肯詳細說。

    寶如也懶得追問,只是有些可惜道:“可惜那些香箋那般好賣,卻不做了。”伸了伸腳,一雙纖巧的繡花鞋從裙下伸了出來,腹部的變化讓她腳很容易發麻,許寧一雙眼睛卻似乎黏在了那雙淺綠色的鞋子上,嘆氣道:“孩子最重要,生下來孩子你想做什麼都行,別擔心錢財的問題了,如今家裡的錢匣子我整個都交給你了,你竟還是不放心。”

    寶如沒有發覺許寧的眼神只追著她的腳看,一邊活動腳踝一邊嘀咕:“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還是靠自己最實在。”

    許寧哭笑不得,卻也知道寶如這是被前世窮怕了弄下的——他自己也如此,卻不是計較錢財,而是疑心極大,許多事情寧願自己動手,也不願讓人經手,心裡知道這不對,卻仍是無法控制的懷疑身邊一切人。

    他盯著寶如纖巧的腳踝在裙角若隱若現,一抹粉膩肌膚猶如新雪,幾乎比那新絲織就的羅襪還白,心裡彷彿有一根羽毛輕輕劃著,又酥又麻,終於重重呼了一口氣,出去叫小荷進來收拾,上了書房去收拾他的書本——他覺得自己幾乎已接近聖人的境界。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2:00 PM

第31章 舊友來探

    小院雖已賃下,卻需要收拾收拾,許寧便只能先去收拾,寶如一個人在家裡無聊,除了聯繫算數外,做了不少吃的糕點出來——出了三個月,她食量大增,胃口甚好,只是在家有些悶。

    這日許寧不在,前頭伙計通報說來了女客說是寶如家裡蓮花巷的閨友盧二娘,唐寶如一聽大喜,連忙叫小荷請進來。她才重生回來,前頭一直忙著和許寧抬槓,絞盡腦汁想著自己和家裡的出路,之後便是許平猝然離世,家裡屢生波瀾,她早已忘了那久遠的少年歲月裡,曾經有過的好友了。

    盧二娘一家也住在蓮花巷裡,家裡是開醬舖的,唐寶如自幼就和她玩得好,至今依然記得跑到盧家醬舖裡,那一大缸子一大缸子的醬香飄著,她們在院子裡曬著的醬缸後頭捉螞蚱,鬥草,拍花片,拔草餵兔子,一群小孩子噠噠噠地在大太陽下青石板上跑來跑去。後來唐寶如和許寧成親沒多久許寧進京趕考入了翰林院後她便被許寧接進了京里,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依稀聽說她嫁給了縣城一家殷實的人家,聽說是開銀器鋪子的,嫁人沒多久便生了一兒一女,美滿之極。

    至今仍記得那時候自己在京城貴夫人裡跌跌撞撞的應對,處處不如意,和許寧時常互相怨艾,肚子又始終沒消息,聽到這消息還有些酸澀,甚至想著自己若是也和她一般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是不是日子會過得輕鬆一些。

    正想著盧二娘已是進來,未語先笑:“寶如,聽說你有喜啦?”

    唐寶如抬眼看著盧二娘,褪色的記憶重新被刷得鮮亮,盧二娘面團團如月,左側面頰有著淺渦,因而特別愛笑,一身粉色裙襖,整個人喜氣得很,特別得長輩的喜愛,她笑著道:“現在才來看我。”

    盧二娘笑嘻嘻的:“過年我和爹娘回祖家那兒去了,才回來就知道你家鬧得沸反盈天的,一條街全是你家的話柄,我若上門,你肯定要覺得我是來看笑話的,後來聽說已是妥當了,你還有喜了,本來想要來探探你的,只前些天在蓮花巷那兒遇見你家許二,他說你胎還未坐穩,天也寒,不敢勞動我,你瞧瞧這話頭,明擺著就是希望我別來打擾,我如何敢擾?就你家許二那一肚子彎彎曲曲,怕不心裡恨死我呢。 ”

    唐寶如抿嘴笑了笑,聽著盧二娘這一如既往的利落爽快,十分喜歡道:“來吃我做的南瓜子兒,用茶熬過了,更香更耐吃。”

    盧二娘也不忸怩,拿了瓜子一邊磕一邊笑:“我聽說唐遠在替你賣小食?”

    唐寶如失笑:“怎的連你都知道?”

    盧二娘嗤了一聲:“他那麵團兒一樣的娘和那爛泥一樣的爹,合街誰不知呢,聽說他爹鎮日的喝醉酒後就在街坊嚷嚷說要去告兒子忤逆不孝,藏私財什麼的,然後他娘就只知道哭。”

    唐寶如驚訝道:“才幾歲的孩子,他果真要告?”

    盧二娘笑道:“誰肯替他寫狀子?再說他那德行,真去告,縣老爺會聽他的?整日在外遊手好閒,管生不管養,孩子好不容易街坊照應給了點營生,一問街坊誰不抱屈?他告得贏才怪了。”

    唐寶如鬆了口氣道:“原也是礙著他爹娘這般,所以開始也不想叫他做的,只是實在可憐見的,那一窩子的孩子……”

    盧二娘嘻嘻的笑:“這才懷孕呢,就這般心軟了?以前總是迷迷瞪瞪的,什麼都跟著許二後頭,如今可有主意了,真正難得。”

    過了一會兒又感嘆:“你家許二這次可滿意了吧,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們笑他他和我哥狠打了一架,後來又被你爹娘帶著上門賠罪,我爹娘知道了又把我哥打了一頓……那時候覺得他陰沉沉的忒不討喜了,後來才好了,對你那叫一個好,也不再看到我們就橫眉冷眼的了。”

    唐寶如想起從前許寧被街坊孩子恥笑“許二郎,吃軟飯,爺娘不要倒插門,小子無能改姓名……”後來他終於發了狠把那些孩子打了一頓,卻被爹娘揪著去一家一家的賠禮道歉……只是小孩子的惡意難消,沒什麼人肯和他們玩耍,後來爹娘看這般也不是辦法,便請了西席在家教他們唸書,許寧那一股刻苦讀書的勁,大概就是從被人恥笑開始的。

    她不願再想過去,笑著岔開問題問:“你呢?我記得你還大我一歲,你爹娘什麼時候給你議婚?”

    盧二娘吐了吐舌頭:“這次回去爹娘讓我悄悄看了下表哥,想是讓我嫁回去,但是我覺得姑媽好討厭,我爹還說從小表哥就和我處得好,又會照顧人,有姑媽看著我以後日子好過,我覺著呀,真嫁給表哥了,從外甥女變成媳婦兒,絕不會有好日子過,我看姑父和表哥都是一副耳根子軟的糯性子,我說話聲音大一些,都能看到她就在那邊夾眉頭,哼,將來我有的熬,我和我娘說了不想嫁給表哥,我娘寵我,說會和我爹說的。”

    唐寶如深有同感附和:“可不是,嫁人是嫁給一家人,可不是只有那個人就好,得看那一家子,你家裡有兄弟撐腰,何苦非要親上加親。”

    盧二娘小雞啄米一樣的點頭:“就是啊,其實若是像你一樣才好呢,招婿在家,許二對你才是百依百順,你又不用受婆婆的氣……”遲疑了一會兒壓低聲音道:“雖然如今許二兼祧了,我看他待你還是一樣的吧?你如今肚子爭氣,家世也比那邊高,料那邊也不敢給你臉色看,我聽說許二的娘可不是好惹的,鬧起事來真是十足十的潑婦。”

    唐寶如笑而不語,只是和盧二娘問著些街坊從前小伙伴們的近況,想起來真是汗顏,對於盧二娘來說,她只是幾個月沒見到這位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友,對於唐寶如,卻已是隔了漫長的一生模糊得很了。也因此她剛重生回來沒多久,一直忙著理清和許寧的孽緣,卻幾乎沒想起童年的好友。

    盧二娘說了一會兒卻忽然想起一事,連忙從懷裡拿出一張帕子包著的東西,打開露出裡頭銀光燦爛的幾根簪子和耳環、手鐲來,唐寶如一看便覺得樣子不錯,讚道:“樣子不錯,哪裡打的?這是送我的?”

    盧二娘笑著推她:“你如今可是香鋪子老闆娘,還稀罕這些?我昨兒讓人打的兩套,一套百合一套蓮花的,可不是全送你的!”一邊捻了一根蓮花簪起來對她道:“你看這樣子,你哪裡都買不到。”

    唐寶如凝目視之,果然難得那蓮花瓣打得極薄的攢成花形,中間居然還做出累絲銀蕊來,微微顫動,她驚訝道:“銀器上花這樣功夫可了不得,做工都比銀子貴了,哪家鋪子做這樣賠本生意?”

    盧二娘臉一紅,揀出來那一套百合的塞給她:“我原不知,那天想著聽說你有喜了給你挑個禮兒,和大哥去逛了逛在銀器鋪子裡頭,我看了那些花樣覺得做得粗糙,就問可以做得再細緻些不,那掌櫃的沒說話,卻有個年輕的少東家出來道可以做的,我也沒想那樣多,就給他說了下要求,他特別耐心,當時還給我保證他親手給我做,過了幾天我哥去取回家,我娘看了也說這做工這樣細巧,才收那點費,銀器鋪子只怕虧了。”

    唐寶如嘴角瞧起來,推著她道:“看看,臉紅了吧?那少東家是不是長得挺俊秀?”原來這一份緣是從這裡開始的?唐寶如忽然羨慕不已。

    盧二娘抿著嘴,哼哼了兩聲,帶了絲甜蜜的得意:“我後來瞞著爹娘找了個空子把過年得的壓歲錢拿去給他還他,他都收下了,卻又說錢多了,白送了我一個銀熏球,說是給貴人做有了瑕疵貴人不要的。”

    唐寶如咯咯地笑起來:“那可巧,正需要配點香給你。”一邊喊小荷:“小荷,你去前頭鋪子和掌櫃的說,我有女客來,想送樣熏衣服用的放香薰球裡頭的好香,讓他揀兩樣得用的來。”

    小荷脆生生地應了出去,盧二娘雖然嘴上嗔著:“那這麼好意思啊,聽說很貴的,哪能讓你虧了呢。”一邊卻喜形於色,熏衣的香都十分昂貴,她拿了個香薰球日日悄悄摩挲,卻恨沒有好香配它,也不敢讓爹娘知道了自己私下收了男子的禮,許寧這香鋪子街坊鄰居但凡來過的回去哪個不翹舌伸拇道好,想必送的也不是什麼差的。

    唐寶如遺憾道:“既然你不要那就算啦……”

    盧二娘趕緊撲上去:“誰說不要的!快點拿來!”

    唐寶如繃不住哈哈笑起來:“看你矯情……看來郎有情妾有意,讓你大哥去探聽探聽那家人的底細呀,若是合適,可透個氣讓他們來行聘的。”

    盧二娘臉上有些掩不住的喜色,梨渦柔美,眼神明亮:“早讓我哥打聽過了,那少東家家裡就他一個獨子,尚未婚配,早早就在店裡幫忙,一手祖傳的手藝,又勤快,又忠厚。”

    唐寶如翻了個白眼用手指點她:“都知道變著法子討好你,這還叫老實?真真兒的情人眼裡出西施。”

    盧二娘面如紅霞,幸好外頭小荷已送了兩盒子香進來:“掌櫃的問了盧家小娘子的年歲,便送了這四盒香進來,他說了,小娘子年紀輕,不必和上了年紀的人一樣要用那些清雅的淡香,這四盒香分別是丁香、月季、桂花、梅花香味,既持久又好聞,熏在衣服上經久不褪,正好對應四季,合適小娘子用,每次只剪小拇指頭大一塊便好。”

    盧二娘喜不自勝,卻也知道這價格十分貴重,有點遲疑,唐寶如早包了起來塞給她:“別想那樣多,這外頭的價格都是給別人看的,咱們姐妹不講究那些。”盧二娘扭捏了兩下也放下了笑道:“那多謝了,等我外甥生下來我給他打個金鎖。”

    唐寶如笑嘻嘻:“可又有藉口去找少東家了……可要慢慢地打,多改幾次圖樣,打上半年八個月的才好咧。”

    盧二娘紅著臉去捏她嘴,兩個女孩子笑成一團,唐寶如幾乎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她還是喜歡這市井大俗的煙火生活,更是真心實意地為盧二娘感到歡喜,喜歡誰,不矯情,不扭捏,拿得起,放得下,後來去了京城,連多看一眼男子好像都會有人大驚小怪的提醒你要守禮,更不要說她們兩人這般毫無顧忌地對男人品頭論足,對婚姻大事直截了當毫不遮掩,若是給宋曉菡聽到,怕是覺得她們毫無羞恥之心。

    可是她卻覺得這樣坦坦蕩盪痛痛快快可以說出來的生活,沒甚麼不好的。

    晚間許寧回來知道盧二娘來訪的事笑道:“掌櫃的說給了四盒香,我都還記得你和她藏貓貓藏到醬缸裡去結果兩個人都睡著了,害得我和盧大郎找得滿頭大汗的事,也不知道她後頭和哪家議親了?”

    唐寶如笑了下:“依稀記得是嫁給個銀器鋪子的少東家,兒女雙全。”一邊拿了那百合簪子給他看,將那銀器鋪子少東家的事兒當笑話說了一通,許寧看了眼百合簪子,心想唐寶如那首飾匣子裡頭不知多少精緻首飾比這出挑多了,抬頭看她臉上隱隱有著羨慕之色,忍不住道:“你如今也有孕了,兒女都會有的。”

    唐寶如微微嘆了口氣:“還是挺羨慕她的……找個日子和她去那銀器鋪子看看去,還有巷口那家豆腐花,剛剛出鍋的最好吃……”能和一位門戶相當的男子彼此心悅,恰好卿未婚我未嫁,於是大膽表露情思,兩家順利結親,你掌外我掌內,可能會為子女教養爭吵,可能會為了油鹽醬醋磕磕碰碰,卻是豐盛而美滿的人生。本來若是能乾手淨腳的和許寧和離,自己回家好好經營,未必不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如今卻有了孩子……

    許寧眼神黯了黯,改換話題道:“等秋闈過後吧,院子我已收拾好了,我讓小荷收拾下東西,明天就可以搬去省府了,後天有個文會挺重要的。”

    唐寶如垂睫凝視薄而光亮的百合耳環,漫不經心地應了聲:“好的。”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2:07 PM

第32章 桃之夭夭

    第二日一大早許寧便和寶如乘車往府城去,他們雇了兩輛車,一輛是許寧和她,帶著些細軟。另外一輛車卻是小荷和一位灶上娘子名叫銀娘的一同乘坐,並押著一車子的用具。許寧賃的小院就在書院所在的萬松山下,書院依山傍水,名為慕風,大儒顧泓曾在此講學,如今尚有弟子在此任教,曾經有一科中了數十人而名揚天下,得了朝廷賜了匾額、書及學田,令這附近學子們趨之若鶩,甚至有外鄉人聞名而來就學。

    寶如揭開車簾一路往外眺望,看著不遠處汴水銀光瀲灩逶迤而過,默默出神,這一世許寧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進了書院,不過前世他本就是才學驚人才屢得上位青眼,本朝博古尚文,歷代帝王都是文德才藝極佳的,今上如今年方弱冠,也以書畫聞名,這也是後來許寧深得聖心的緣故。

    許寧看她一直往外看,忍不住道:“雖已開春,風還大,別著了風,那松樹也沒甚麼好看的,就快到了。”

    寶如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放了簾子,忽然笑道:“我在想,上一世你明明深得聖心,為什麼卻是敗了,連官家都保不住你……林謙後來和我說,雖然你問罪伏誅,官家卻十分惋惜遺憾,甚至聽說有次經筵時公然在大臣面前悵然嘆息道:'滿堂芝蘭,未有如晏之長松落落。'”

    許寧斂了笑容,過了一會淡淡道:“我與陛下君臣相得,惜乎時機不對,未能報知遇之恩。”

    寶如笑道:“還君臣相得呢,難道那給你定罪的旨意不是官家下的?”

    許寧臉色有點難看:“陛下自登基以來,雖志存高遠,卻多方掣肘,處境艱難……當年我問罪之後,他只怕日子也不好過……”寶如從他臉色看得出他著實有些神傷不想細說,聰明地不再追問,過了一會道:“好像有聽說他御體不安,所以大臣們催著他立了太子,他時常病著,都是太子理政,我也就是聽市井一些傳言……”

    許寧沉默著,長長睫毛垂下猶如石雕一般,卻無端端多了一股悲哀之意。寶如想著許寧這一世還要入朝,只怕也不僅僅為了復仇,大抵也還有著報了君恩的感覺。車子停了下來,許寧下了車,伸手將她扶了下來,寶如抬頭一看看到一片粉垣瓦屋,數枝桃花從院內探出白牆烏瓦,繁英交展,灼灼生輝,她輕輕呀了一聲,臉上帶了喜色。

    許寧看她喜歡,臉上也帶了笑:“桃之夭夭,宜室宜家,我那天也是一看到這桃花便滿意了三分。”一邊引她進去,只見院內一樹碧桃盛放,馥郁之氣襲人衣帽,院中白石砌路,蒼苔密布,裡頭小小五間精舍,三明兩暗,別有復室,屋內皆用雪白紙糊在板壁上面,家甚都已齊備,一色簇簇生新,有臥房,有廚灶,書房裡架子上也擺滿了東西,藍紙線裝書一冊冊的整齊堆置著,書房裡又有暗間設了軟榻鋪著青緞依枕,寶如心知這是許寧起居之地,自那日兩人因為孩子和解以後,他依然待自己相敬如賓,並未逾禮,應是知道自己不過是因為孩子才向他和解。

    又或者,他一心只在他的大業上,自己不過是個生孩子的工具罷了……她凝視著外頭桃花灼灼,許寧正忙碌著和小荷一起安置鋪蓋衣物,心裡失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還胡思亂想什麼呢,難道換個男人就能更好?至少這一世她父母尚在,又有孩子,她輕輕撫摸腹部,心下微感慰藉,尋常人也不過都是過日子,男女情愛,夫妻情好,便是書上也不過只是那麼寥寥幾個,曾有首悼亡詞情深意切的悼念亡妻,她作為女子就好那些細膩委婉的詩詞,自然是覺得十分感人,反復頌念,後來聽許寧說那人續娶了他亡妻的堂妹為填房……並且妾室並不曾斷過。

    真的是她自己的問題麼?許寧是贅婿,自幼父母就要求他要對自己一心一意,要對自己好,什麼都要讓著自己,不許對旁的女子有想頭。待到許寧上了高位,她也得了誥命,越往上,越發現從前那些高不可攀的貴人階層,對女子的要求是多麼的嚴苛,市井人家,大多一夫一妻,打打鬧鬧吵吵嚷嚷仍然相守著扶持著過了一生,那些貴婦人呢?卻要要夫唱婦隨,要三從四德,要不怨不妒……按那些沉重的禮教說法,她早已犯了七出中的多項罪過,許寧仍供著她,彷彿已是仁至義盡。

    他怨自己麼?唐寶如迷惘的想,大概也是有的,不過過了那一世,這一世大家都平心靜氣的選擇了對自己最合適的那一條路——大概情愛什麼的,都沒了那心吧。許寧之志向,一貫是在那廟堂高處,男兒行走四方,志在千里,後宅從來都不過是他們生兒育女繁衍後代的棲息之處,女子卻囿於內宅,限制於弱質,整日只為那一點點的情愛之事遮了眼睛……

    正沉思著,外頭虛掩著院門被叩了叩,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晏之,我們來暖房了,不速之客,可有詩酒相酬?”

    唐寶如從窗往外看,許寧迎了出去開門,卻正是宋秋崖的兩個公子宋文熙,宋文甫兩兄弟,許寧笑道:“才安頓下來,裡頭還亂得很,內子今日乘車有些不適,屋舍淺窄怕吵了她,我們還是出去一聚,還請萬萬包涵。”一邊請客人在院子裡桃花樹下的石桌石椅坐下,讓小荷倒茶,宋文熙笑著道: “原是我們來得冒昧了,這兩日書院休息,我們回家了一次,才從縣里過來,聽說你在這邊賃了院子,連令夫人也過來住著,便想過來賀你喬遷。”

    許寧一邊笑著往外讓,將宋家兩兄弟帶了出去。

    客人上門道賀卻被請出去就席……這是不太妥當甚至有點失禮的事情,唐寶如有些意外,沒想到許寧真的如此在意這個孩子。從前……他有朋友來,都是自己忙前忙後地做菜做點心,少不得得了他的朋友們的高度讚賞,那之後許寧也會對她和氣許多,如今宋家兩公子對他算是頗為重要,別看宋秋崖官職低微,不過七品,卻是侯門嫡子,前程遠大,是許寧將來進京極大的臂助,但是他卻為了這個孩子而選擇了失禮於人。

    唐寶如暗自感慨了一番,自己收拾了下臥室,看著銀娘收拾了幾個菜主僕兩人吃了後便拿了本書慢慢看了一會兒便覺得十分困倦,側臥在榻上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也不知何時,只是聽到了幽幽的琴聲,並不是十分連續,只是低低成曲,反而更顯得夜的幽靜,風吹在樹葉上的沙沙聲細細碎碎,潮濕而清涼空氣帶著遠處清新的草木香味和一點點桃樹上特有的桃膠的香。

    她一邊想著是了今天倒是忘了看看那桃樹上有沒有桃膠,做成銀耳桃膠糖水,那是非常美味的……正想著嘴就饞起來,彷彿那脆嫩的銀耳和桃膠滑潤的口感就在嘴邊,她畢竟是孕婦,一嘴饞起來便撓心撓肺,坐了起來走出去,果然看到許寧就在桃樹下垂頭輕挑膝上琴弦,花枝在風中搖曳,疏疏落落的花影投在他衣襟上,琴聲委婉輕微彷彿細語低訴。

    她走過去道:“就回來了?”

    許寧抬頭看了她一眼道:“晚上風涼,多穿一件。”一邊將掛在一旁自己的泥青披風解下來披在她身上,唐寶如走近桃樹上仔細端詳,許寧看她不像賞花的模樣,忍不住問:“你找什麼?”

    唐寶如從袖子裡掏了張帕子出來,小心翼翼地從樹上挑了一塊桃膠下來包在帕子裡,有些遺憾道:“還不是桃膠最多的時節……這個煮牛奶銀耳或是煮木瓜羹都極好的,最是和血益氣的。”

    許寧哭笑不得:“廚房有溫著排骨湯,你餓了去喝點吧。”這女人煞風景的本事真是一流的,能讓他從琴棋書畫中猛然拉回世俗的煙火氣中。

    唐寶如卻是低頭仔細找著,一點一點地挑,許寧無奈上前幫她找,一邊道:“小心眼睛壞了,說是孕婦和產婦都不可用眼過度,更不能哭的,很容易傷了眼睛。你真想吃我一會兒拿把刀來割一割,明天會多一些。”

    唐寶如道:“別了,正是開花的時候,傷了元氣不好……等花謝了再說,反正這一看就知道這桃子肯定吃不了。”

    許寧只好彎腰去看更低的地方有沒有桃膠,唐寶如卻是想起一事,問道:“今兒宋家兩兄弟來找你,竟沒帶上他家三小姐?”

    許寧笑了聲:“你上次那樣指責她大概她回去覺得是我對她有意才讓你如此,我後來送了份禮去了宋家,和宋家兩位公子特意說了是你口拙冒犯了小姐送禮賠罪,結果她壓根就沒出來見我,遣了個小丫鬟給我回話說男女有別,雖然我和她哥哥們熟悉,但也不可逾了規矩,侯府規矩多,料我市井出身不熟悉規矩,就暫且饒恕了我……就差沒直接罵我別肖想她這高貴的侯門嫡女了,她大哥二哥很是尷尬,給我道歉說她最近心情不太好。”

    唐寶如笑不可遏:“原先想著和你和離,能罵一次是一次,好歹出了前世那口氣,如今看來是要耽誤了許相爺的前程了。”

    許寧抬眼看她笑得得意洋洋,並無一絲愧疚的神態,忍不住好笑:“宋大人若是不出事,她原就不可能看得上我,你可放心了。”

    唐寶如撇了下嘴巴:“沒有宋曉菡,還有張曉菡李曉菡,許相爺可是個連官家都讚不絕口的男人呢。”

    許寧又笑了聲,聲音頗為愉快,將她手裡的桃膠都包了起來放在桌上,走回廚房去端了一碗湯出來給她:“吃吧,這個連官家都青眼有加的男人都發誓只娶你一個了,這還不夠。”

    唐寶如端著碗喝了一口湯,蘿蔔排骨湯小火燉久了,湯很醇厚,暖暖地一直滑入肚子,十分熨帖。猶如許寧如今說的甜言蜜語,雖然知道都是為了孩子,她不能否認,這一刻被疼愛的她是覺得享受而滿足的。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2:16 PM

第33章 意外生變

    沒多久他們便在府城住了一個多月,住在府城的日子十分自在,雖然許寧時常出去會文,卻經常會帶一些罕見的小食回來,叫本就喜烹飪一道的她頗為高興,甚至會和許寧談論做法。難得的是許寧居然也會去探聽那做法,雖然大多數做法大部分廚子都是作為不傳之秘的,但總歸會說個大致說法,唐寶如又是個做得多舌頭也頗為靈敏的,居然也能猜個七八成,做出差不多味道的。

    這日許寧又給她帶了枚有名的“香肚”回來道:“這也是個女廚子做的,據說是羊胃製成,很受歡迎,又能久放,聽說孕婦吃了也有好處。”

    唐寶如有些意外拿了那油紙包著的香肚,聞到味道還頗重,一股子花椒味,笑得上下打量許寧那衣冠楚楚的衣著道:“你這是去會文呢,就帶著這東西回來?不被同學取笑?”

    許寧笑了下,其實他這些日子每到一處都要打聽特色菜式然後便要買了打包帶回去的做法早讓同學們明里暗裡的嘲笑,他卻早已過了特別在乎人言的階段,只是想著唐寶如應該會喜歡。

    他也並不回答,只是笑著道:“其實官家有個尚食就是女子做的,是官家還在潛邸藩府的時候就給他做飯的廚子,登基後他吃不慣宮裡的菜,便讓那娘子進了宮當尚食,官居五品。以後進京有機會讓你拜訪拜訪她,定能有些收穫。”

    唐寶如十分艷羨道:“果真有女子做官的?還是侍奉陛下的,真正有大造化了。”

    許寧含笑道:“還有做素齋出名的年雲大師,是個尼姑,在江西棲雲寺。”一邊看著唐寶如切了那香肚嚐了嘗,蹙著眉猜調料,眉頭忽然又展開,想是猜到了,抬頭看到許寧在看她,笑道:“我不喜歡素齋做成肉味,沒什麼意思,這香肚味道是挺不錯,聽說在別的地方,香肚是用豬尿泡做的,這家的香肚是羊胃加了調味醃製曬乾,不一樣。”

    許寧道:“你說的那個豬尿泡做的我也吃過,還成,當地人都叫冰糖小肚,久嚼甘香鮮甜。”

    唐寶如眉毛高高揚起:“你不嫌腥羶噁心?”一邊十分好奇地上下看著許寧,畢竟前世許寧在她心目中那就是一愛講究的人,居然會吃這樣的東西。

    許寧搖頭:“做得很是講究的,香嫩可口,不說吃不出來,我也是陪陛下微服私訪的時候嚐過,當時陛下也很是好奇,宮裡哪敢把這骯髒下水呈到御前。”

    唐寶如駭然笑道:“連官家都敢吃!”

    許寧含笑道:“各地好吃的東西很多,官家是個不拘小節的,時常帶著近臣們去嘗,有時候哪位大臣家裡聽說廚子有什麼名菜的,也會專門微服登門,還專挑飯點去。”

    唐寶如大吃一驚:“官家這般不講究?”一邊又笑:“也不怕大臣們笑話他?”許寧淡笑:“哪個大臣敢宣揚出去呢,不怕被眾矢之的麼。”唐寶如點頭:“從前我在官眷中的手藝也算小有名聲了,怎不見官家來吃我做的菜……”

    許寧笑了聲,卻沒有告訴唐寶如,其實官家多次悄悄出宮與他商談變法大事,不知吃了多少她親手做的菜餚,經常還大嘆許寧有口福,寶如懵然不知,只以為是同年而已。

    唐寶如一邊惋惜道:“想來我和那些名廚還是有差距的……聽說西湖那邊宋嫂羹就是因為曾經御嘗,名揚海內,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味道才入了官家的口。”

    許寧笑道:“以後有機會帶你去嚐嚐,那邊口味淡,未必合你口味的。”

    唐寶如點頭將那枚香肚揀去廚房整治,她不像未重生前每天精心搭配衣裙釵環,只穿著一身簡單的藍裙,包著帕子,一頭長髮攏在帕子後頭,腰肢已不復從前靈活,從前有些尖的下巴也多了些憨然的弧度,又因日子過得平和,剛重生的那股戾氣和尖酸刻薄都已看不太出。

    許寧其實覺得有些遺憾,他到底是個男人,喜歡自己的女人打扮得鮮亮動人,然而他卻也知道眼前這個唐寶如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如果沒有經歷過前世那些,她深受夫君寵愛,無憂無慮,本該是一個天真嬌憨的少女,每日最愁的是杏子紅搭月白襖合適不合適,晚餐的湯做甜的還是鹹的。

    他還知道如今的唐寶如想要什麼,若不是有了孩子,她大概會和自己和離,然後過和那個盧二娘一樣的人生,她那樣漂亮,找一個心悅她的人並不難。

    可惜他不得不將她想方設法攏在自己身邊,午夜夢迴,他輾轉反側為自己的卑劣和占有欲而心驚,他可以做到放手,不強留她,讓她帶著孩子和唐家人都過得很好,但是他卻忍受不了另外一個男子取代自己在她身側,給她想要的生活。

    他有些好勝地想,未必自己就不能給她幸福。

    唐寶如在廚房鼓搗了一番,將那香肚白切後嘗試著炒了下薑絲大蒜,嚐了嘗感覺還成,從廚房走出來便看到院子里許寧光著上身在舉石鎖,汗流浹背,許寧的確一直很注重身體保養,他從前精力過人,經常整夜撰寫奏摺,然後便直接上朝,卻仍是精神奕奕,她有時候夜裡給他送宵夜,看到他寫得密密麻麻的折子,看著都眼暈。

    唐寶如掃了兩眼便轉身去了小廳放了菜,今天銀娘回縣城去探親,她讓許寧也置辦了些東西讓銀娘順路帶回去,晚上大概銀娘就會回來了,不過這晚餐還是要自己做,好在她早就習慣忙碌,雖然有孕在身也並不覺得笨拙。

    吃完飯後寶如照例在院子裡漫步,銀娘卻回來了,手裡拿著些荷葉包的吃食並一隻兔子,想是家裡叫送來的,她放了東西卻道:“娘子,家裡卻是出事了。”

    寶如吃了這一嚇,居然眼有些暈,慌忙問道:“出什麼事了?可是我爹病有什麼意外?”一邊感覺到心口撲撲的跳,怕得緊……她猶記得那一次在京里,老家的人進來報喪,一進門就撲倒大哭:“姑娘!老叔去了!”她重生後一直掛心爹娘,如今有些風吹草動已自己先嚇起自己來。

    許寧上前扶著她,冷冷看了銀娘一眼:“怎麼說話的?有事說事!”他前世為官多年,那一股子積年的威嚴把銀娘嚇了一跳,連忙結結巴巴道:“是我的不是,原是蓮花巷那邊有些事,聽說是唐老爺那邊有個遠房侄兒家裡出事了……”她在許寧犀利的目光下吭吭巴巴,前言不搭後語,還是許寧接著問了問,才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給捋清楚了。

    原來卻是唐遠那爛酒鬼的爹前些日子又欠了人債被人追得緊,索性趁著兒子不在,妻子做飯的功夫,將睡在炕上才三歲的兒子悄悄抱了出去賣掉了,羅氏做完飯過來想抱孩子四處尋著不見,以為被拐子偷走了,慌忙喊叫地方鬧起來,唐酒鬼看眾人要報官,怕事情鬧大,才拿了契紙出來說已是將兒子賣去給路過的船隻去享福了,羅氏如何肯依,拉著唐酒鬼的衣服就撞起天屈哭鬧起來。街坊們也覺得唐酒鬼實在過分,紛紛出言譴責,唐酒鬼惱羞成怒推了下那羅氏,結果羅氏大著肚子,居然就發動起來,大概太過悲痛,生得不甚順利,雖然街坊們憐她不容易,湊錢請了大夫,仍是沒熬過去,勉強生下了個兒子便撒手去了,唐遠回家的時候,唐酒鬼也不知又跑去哪裡拿了賣兒子得的錢買醉去了,孩子還是街坊幫忙看著的,紛紛嘆著那家倒霉,又湊了些錢給那可憐的女人買了一口薄棺裝殮,其中唐謙家就出了大頭。

    唐遠雖然年紀小,卻辦事極有章法,一邊感謝街坊一邊請人將他親娘入殮下葬了,結果才下葬沒多久,唐酒鬼就被人發現死在了河裡,官府仵作驗過做了個醉後失足的死因具結了,唐謙劉氏都嘆息嗟嘆不已,可憐唐遠年紀小小一個人操辦了兩場喪事,沒多久唐謙起床出門,便看到唐遠那才滿月的幼弟放在家門前,裡頭卻是唐遠不知央了哪里人給他寫了封信,說是願將幼弟過繼給唐謙家做個養子,名字就由叔叔起,自己出去找二弟去了,不必擔心自己云云。

    唐謙、劉氏兩人十分驚詫,然而看那孩子還小得很,劉氏是個面惡心善的,看到孩子嗷嗷待哺,自然是連忙命廚房熬了羊奶來餵,一邊告知了地保地方四處找了一圈,果然在碼頭問道那孩子真的是問過那買弟弟的船開往京城去了,花了點錢搭了順風船趕出去了。如今之計,唐謙和劉氏也就將那孩子留下了,如今劉氏每日照顧那孩子倒是頗為精心,這次銀娘回去,家里人除了叫寶如一切安心外,還托許寧給這孩子起個名字。

    寶如一邊廂放心了爹娘無事,一邊廂卻也紅了眼圈,等銀娘小荷下去後才對許寧道:“前世卻是看到他在京營里當兵,都說好男不當兵,他這樣大一點點孩子,有甚麼想不開的?難道我們就看著他和他幼弟不管麼?也不知前世他那幼弟去哪裡了?”

    許寧點頭嘆氣道:“若是他在,你爹娘頂多就是偶爾資助下,不會收養他們,聽你說他心性倔強,大概也不肯白受恩惠,他一個孩子,又想找到被賣掉的二弟,又放不下最小的弟弟,這倒是最好的方法,想是看准你家厚道,又無兒子頂門立戶,便放心將弟弟給你家收養,你家看他家滿門都不在了,自然會盡心教導那孩子,你也不必擔憂,如今多養個孩子也不是難事,等我們以後進京後再多方留意好了。”

    寶如擦著眼淚,想到前世唐遠最後斷了手臂回鄉,也不知道最後娶妻沒有,晚景如何,越想越傷心,許寧只好低聲寬慰了半晌,一邊又說著第二日便帶她去買些孩兒用的東西讓人捎回去給岳父母,才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反過來和他商討應當買什麼東西合適。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2:22 PM

第34章 府城偶遇

    第二天許寧便帶了寶如去城裡集市買東西,她已四個多月,穿了件寬鬆的茜紅襦裙,鬆鬆繫著鵝黃絲絛,其實她不肯穿這樣醒目的,許寧卻挑揀了出來非要她穿上,說她懷孕了街上人多,若不穿醒目些擠著擦著了怎麼辦。她沒法子,說真的前世今生也沒在府城怎麼逛過,孕後一直悶在院子裡,自然也是想出去散散心的,便也依了他。

    府城六街三市的茶坊酒肆,客寓飯店,家家擁擠不開,九流三教川流不息,因著寶如想著先買些料子做孩子的衣服,許寧便護著寶如先去了布店,那布鋪子的伙計一看到寶如挺著肚子,十分知趣,介紹起來頭頭是道,寶如前世沒有孩子,這一世才知道有這樣多講究,想著除了給唐遠那個幼弟買些料子做衣服,自己肚子裡頭的孩子衣服也要做起來了,雖然如今她依然有著彷彿在夢中的感覺,出現的輕微胎動卻已昭示著孩子的存在。

    這一買起來就沒完了,細軟的松江棉布適合做尿布和中衣,絲綢也適合孩子嬌嫩的肌膚,可以做肚兜防止著涼,再挑些厚軟的料子,要給孩子做鞋子。孩子生出來沒多久也要冬天了,上好的棉花稱上幾斤做小被子,但是孩子穿的小棉襖,卻是要買蠶絲來做絲綿衣了,再有長生鎖,手腳鐲子,金的銀的玉的,寶如都挑花了眼,好不容易都買了些,孩子玩的布老虎、布偶,撥浪鼓,手鈴,孩子用的茶油膏,驅蚊香,小碗小勺……甚至是孩子的床、椅子,這些家甚也要打……寶如每走進一家鋪子,就感覺到了一種急迫感,似乎每樣東西都有用,她發現她真的什麼都沒準備。

    一口氣買了許多東西,又打了許多家甚到時候來取,許寧提著沉甸甸的包裹,一直一聲不吭的在後頭,只有寶如開口問他,他才答上幾句,其他時候他只管掏錢結賬,一轉眼就已逛到中午,寶如有孕在身,終於感覺到了腿腳酸軟,許寧便帶著她到了一家酒樓歇息順便吃午飯。

    那酒樓做的飯菜極為精緻,樓上大堂四面開窗,每窗看出去都是景,許寧提前訂的桌子,窗子外頭正對著江水,春江水湯湯流流,春風吹入整個樓層軟而帶著花香,令人心曠神怡。

    許寧和寶如兩人吃不了多少,不過一會兒便吃好了,許寧看了看那些東西道:“我先拿一些過去放車上,再回來接你過去,你先坐這兒歇息一會兒,省得我手裡拿著東西顧不上你。”

    寶如自己心裡也緊張孩子,自是頷首答應,許寧便給寶如點了一壺茶和一碟茶點,便提了那一大包的東西下去了。

    寶如一個人身上有孕,又逛了半日,吃飽後其實有些昏昏欲睡,一個人靠著窗似是看風景,其實已是有些迷迷糊糊,正眉眼纏綿之時,卻被一聲溫和的叫聲喚醒:“這位娘子,樓上座滿,請問可在此坐一坐?”聲音明晰清潤,還帶著京師那邊的口音。

    寶如轉過頭,眉目尚帶著倦意和懵懂,春光明媚,她的容色卻似比這明媚春光還要明亮動人,那施禮的青年饒是見過國色,仍是屏息了一瞬才回過神來道:“這位娘子,我們是外鄉人,聽說這樓觀景最佳慕名而來,只是已客滿,聽小二說您過會兒就要隨尊夫走了,不知我們可否冒昧先坐你這兒?”原來寶如若是待字閨中,這青年便不敢如此冒撞,然而前朝因出了女帝的緣故,女子穿著胡服男裝外頭行走大為風行,到了本朝雖有所收斂,市井中已嫁的婦人在外卻是不妨規矩的,那青年尋座不得,聽了小二推薦,看這婦人雖然年紀輕,卻已挽起髮髻,便上前詢問。

    寶如打量了下那青年,五官清俊,一雙細長單鳳眼,兩眼湛然有神,有些眼熟,帶著一領頭巾,輕袍緩服,衣著雖然看著樸素不打眼,衣料卻都是上好的,腰上的玉帶鉤和香囊一看也是低調精緻,不似凡品,身後跟著另外一名藍袍士子,看寶如看他也慌忙作揖,顯然是以此青年為首,兩人衣著氣度看著都不似普通讀書人,而是什麼侯門公子……她原本困倦得很,忽然精神一振,這青年她卻是認得的!好像是許寧的同年?依稀記得是姓……李的?如今相貌看著更年輕許多,無怪乎她一下子沒記起來,她記得他是因為他偶爾會深夜前來和許寧清談至天明,她作為內眷做了宵夜來給他們,他總是十分讚賞,對她態度又特別和藹,舉止從容,談吐文雅,許寧不少同年好友她都認得,這位李相公卻分外令她有印象,因為他看她的時候總是十分尊重,不似其他人,要麼避開雙目表面迴避實際令人覺得不坦然,要麼笑意輕佻彷彿知道她是市井出身不大尊重。

    不過她記得許寧對這位李相公是頗為看重的,每次都親自迎出去,只要夜談,也必讓她親自做羹食……也是,既然是許寧的同年,應當也是年紀輕輕便得了進士,想是二人在朝政上多有助益。她連忙站起來施禮笑道:“我們是已用完飯,奴正等相公過來接,這位相公還請自便。”

    青年看到她起身腹部隆起行動緩慢,慌忙道:“這位娘子請坐,多有叨擾了。不知這位娘子還有甚麼要用的,由小生請了以表謝意。”

    寶如微笑著坐了下去,目光清亮,神色從容,動作閒雅大方,那青年眼裡帶了一絲欣賞,一邊轉頭和還在賠笑的小二道:“再給這位娘子揀兩碟茶點,算我賠禮的。”

    那小二連忙揮手,一名跑堂的端著滿滿一大托盤的小食過來道:“還請客官挑選。”

    那青年看寶如還在謙讓,看了眼桌上是一碟五色甜米糕,便點了黃雀鮓和一碟子梅子薑兩樣道:“小娘子身子重,只怕也喜歡口味重些的,內子懷孕就獨愛這兩樣。”

    寶如笑道:“可知相公是從京師來了,這黃雀鮓是京師一帶愛吃的,我們這兒卻不太作興。”

    青年挑眉笑道:“這位小娘子年紀輕輕,倒像是閱歷甚廣?”

    寶如笑而不語,青年也不追問,十分知禮,自己點菜,寶如看他先點了廣陵有名的“綠楊春”茶,這茶形如新柳,嫩綠勻齊,很是有名,小菜又加了個燙干絲,然後菜式點了紅絲水晶膾,蝦蕈羹、洗手蟹、炒蛤蜊幾樣,心下暗嘆果然此人是個會吃的,廣陵城臨著江,這幾樣水產的確最新鮮好吃,特別是蝦蕈羹用的桐蕈,那是京師那邊吃不到的,便是勉強做來,也要用油浸漬過,味道大不如前了,也有人帶著桐木一同運送,只是這成本又高了,一般人也吃不起。她是在京師開過館子的,心下自然明白。

    過了一會兒黃雀鮓和梅子薑先上來了,那青年舉手讓寶如,寶如笑著拿了筷子攮了只嚐了下,做得甚是一般,當年自己在京師為了迎合京師人的口味,既要合胃口,又要別出心裁,也在這道菜上下了許多功夫。那青年看她持筷吃黃雀,舉止並不失態,這黃雀骨多肉細,吃起來難免不雅,難得這位娘子落落大方,既不會和大家閨秀一樣怕失態便扭捏作態,又不會大嚼醜態畢露,大家之氣盡顯,他不知前世寶如為了這吃飯受了秦娘子多少呵斥才訓練出來的儀態,心裡只想著不知何等男子方能娶到這般娘子。

    菜陸續上來,這時許寧也上了來,看到寶如面前居然有人,怔了怔,寶如轉頭看到許寧笑道:“相公,這兩位公子座位滿了,先借我們的座頭一坐。”那青年早站起來笑著行禮道:“這位兄台有禮了,因堂上無座,只得叨擾了尊夫人,實是不該。”

    許寧看清面前之人,臉上微微一變,謙恭還禮道:“不敢當,出門在外,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那青年看許寧少年俊雅,美如冠玉,身著儒衫,知是個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與寶如一對夫妻十分匹配,他今日專為賞景閒遊,不意今日見此等人物,更是心下喜歡,笑著道:“未知足下貴姓大名?”

    許寧低頭道:“小弟姓許,單名一個寧字,拙荊姓唐,皆是廣陵武進縣人士。”

    那青年笑道:“鄙人世居京師,姓李名臻,這位兄弟姓孟,名再福,我們初到廣陵,客中無伴,見君豐采,當得起蘊藉兩字,意欲妄攀風雅,不識肯賜青眼否?”

    許寧作揖:“承蒙雅愛,若得仁兄不棄,實為幸甚。”

    李臻看他談吐舉止謹慎卻不卑不亢,十分喜愛,連忙上前攜手拉他入座道:“既如此若是賢弟和尊夫人無事,且再陪愚兄敘談片時,與我等說說這廣陵內外風情如何?”

    許寧看了眼寶如,寶如笑道:“相公可自便,我不妨事。”她知道許寧若是立心要往朝中走,這李相公大概對他十分重要,自己如今也過了午困的困頭,並不著急回去,便看著他們三人禮畢落坐,茶罷落盞,茶酒上來,坐著對談起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2:31 PM

第35章 寒門利劍

    李臻與許寧說了幾句閒話,正好那炒蛤蜊上來,配了綠蒜嫩蔥,泡薑花椒,炒的紅紅綠綠煞是好看,李臻吃了幾個嘆道:“這東西到了京里上千錢一個,竟是吃不起,只好在這邊多吃點。”

    唐寶如一旁愕然道:“如何就到了上千錢?這東西雖然京里稀罕,卻也並非稀罕到此等地步。”她自己是開食肆的,自然深知食材價格,這蛤蜊運送雖然困難,也不致於到此天價,這時許寧看了她一眼給了她個眼色,她不解其意,正在困惑。

    李臻緘口不語,笑著那筷子挾了一隻蝦道:“這蝦蕈羹也是個稀罕物,蝦子做得好吃的不多。”

    唐寶如想著不知自己適才是否出言不當,只好順著他的話題道:“用鐵觀音來做茶葉蝦也是不錯的。”

    李臻奇道:“還有這等做法?”

    唐寶如點頭,她從前致力於開發新菜式,這茶葉蝦也是聽一客官提起,自己琢磨過果然頗為好吃,一邊解釋:“將茶葉用滾水泡開,蝦子清理後裹上糯米粉,與茶葉同用油煎,茶葉除腥,茶香提鮮,十分味美。”

    李臻喜道:“看來小娘子是個妙手善烹的。”

    幾人就著食物說開去,頗為熱絡,幾杯酒下去,身子都熱了,窗外春風拂來,十分舒適,李臻笑道:“這風吹得舒服,只是稍嫌柔軟了,前些日子途經青州那兒,登高望遠,那才是一點浩然氣……”

    許寧順嘴接到:“千里快哉風。”

    李臻笑道:“原來許兄弟也知蘇太師這詞。”

    許寧微微一笑,旁邊孟再福嘆道:“可惜了蘇公終老儋州……要不是惹了拗相公……不過是政見不同,奈何傾軋如此。”

    許寧輕輕放了茶杯道:“不過各為其道,子非魚,安知魚不樂。”

    李臻眸光一閃,問道:“賢弟可有高見?拗相公當年急於求成,手段激進,頗受非議,卻不知賢弟的道又為何?”本朝士子學生乃至士大夫議政之風極盛,皆以國事為己任,因此李臻這一問卻是情理之中。

    許寧微微一笑,他知道李臻想聽什麼,他卻沒有和前世一樣迎合著,只是點了幾下當初為何政令難行,如若推行,又當如何點了一些,李臻沒聽到他想聽的,開始聽的只是些老生常談,有些失望,結果漸漸許寧說到一些實施時可能產生的問題時,卻十分細,彷彿如有親見,歷歷在目,尤其說到若是遇到水災之時此法又將如何時,李臻拍案道:“竟是無人想過?年年水患,此法果然有後患!則如此不行,又當如何?”

    許寧約略說了幾個法子,李臻眼睛越來越亮,一旁孟再福也好奇地追問了幾句,三人開始越說越興奮,唐寶如前世早見過這等狀況,許寧時常和朝中同僚好友在書房中一辯便是一整日,雖然她聽不太懂,卻也努力理解著,一邊時不時給三人滿上酒水。

    轉眼落日熔金,朝霞滿天,許寧終於起身告辭,畢竟要帶著寶如回家了。三人一談竟然過了這許久,李臻越看許寧越是驚訝,年紀這般年輕,說話時引經據典,出口成章猶如宿儒,然而說起經世之道,又多為切中要害,面面俱到,十分縝密整齊,又像是個積年的能吏,連官場中不為人知的積弊都一一切中,不似外頭那等儒生,談論起來多為空中樓閣,越看許寧越覺得言語如意,舉止可心,不禁握了許寧的手道:“賢弟年紀輕輕,才調驚人,卻不知可參加了秋闈?”

    許寧謙道:“李兄謬讚,愧不敢當,正要參加今科秋闈。”

    李臻含笑道:“賢弟才思敏捷如此,今科必是榜上有名,來日定作玉堂人物,愚兄且拭目以俟之矣。”

    許寧微笑低頭,態度是恰到好處的靦腆,更讓李臻喜他溫厚和平,又對唐寶如笑道:“弟媳賢惠大方,賢弟有此賢內助,正是如虎添翼。”

    唐寶如笑著謙虛,李臻終於依依不捨地拱手道別:“愚兄且在來年春闈時在京城侯著賢弟了。”

    兩下起身作揖一番終於告辭,李臻在樓上看著許寧小心翼翼地護著唐寶如一路行去,喧囂十丈軟紅男男女女裡,那兩人十分醒目。身後孟再福恭敬道:“爺可是對這許寧青眼有加?”

    李臻笑了下:“夫妻都不是池中物,男的自不必說,京里那甚麼詩書禮儀傳家的公子,有幾個有這樣見識?竟都襯得是些自負才高的鈍貨了!可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卻未聽說過廣陵這邊有許姓大家,想也是祖上有人出仕,才能知道這許多官場詳情,你聽他說話,稅賦、錢穀、刑獄、轉運不說知之甚詳,竟是多有涉獵,竟像是個積年的官場老手了。”

    孟再福笑了下:“二爺忘了?昨晚給您引薦的那安陽侯府嫡長子宋秋崖的兩位宋公子,不是給您說了個鄉間贅婿歸宗兼祧的趣聞麼?你當時還覺得好笑的,論及兼祧之人有人娶兩房妻室為兩頭大時,你還稱讚了安陽侯那嫡長子判案頗為公道,理應尊唐氏為嫡妻,兩頭大絕不可取,亂了倫常,朝廷當出明令先娶為嫡後娶為庶。”

    李臻一愣:“你是說那宋大郎說的同窗許姓贅婿的事?製香很好的那個,我還留了兩方他制的蓮香,聞著還好,難得一絲煙火氣也無,原想著回京讓人看看配方。”

    孟再福笑道:“我先也沒想到,先看他說的廣陵武進縣人便留了心,後來看他說妻子姓唐,相貌出色,又善烹,就更像了,再看他年紀、談吐見識,和昨晚宋大郎說的沐風書院的那個贅婿同窗,無一不合,多半便是了。”

    李臻愕然:“商戶贅婿出身,頂多請的不過是一兩個落第秀才教養,如何能有這般見識?再說那一分內斂深沉、處變不驚,又怎能是小戶人家出來的?”

    孟再福笑:“你沒聽那宋大郎說的,他為人極為刻苦,書院裡但凡有藏書的,定一一借閱,偏又有過目不忘之能——再說了,這古來名臣先賢,大多出身寒微,誰又有甚麼大儒教導了?二爺您一直物色寒門士子,如今難得有個合適的,竟又不信了。”

    李臻搖頭:“不不,你不懂,他今日說的那些,書上是學不到的。”沉吟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也對,繇來白屋出公卿,到底窮通未可憑。聖人生而知之,雖不能比,總有天賦異稟之人,”他拍掌:“好一個寒門才子!這把寶劍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孟再福笑了下,李臻讚歎:“最難得的是年紀雖輕,卻不見輕狂莽撞,和朝中那些老狐狸對上,應有餘力,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要的便是那雪中​​松風中竹的氣魄,如今看來,那些名門子弟,一發襯得不堪了,連寒門贅婿都如此風華超逸,那唐氏看起來也是個胸有慧劍的,無怪乎頗得丈夫愛重——那許郎君長於製香,今兒卻一絲香都沒用,想是顧及她有孕在身了,居然謹慎如此。”

    孟再福道:“他才華如此,那主試官若是眼不盲,定然會取中的,明年春天春闈過後,二郎不就能用上了?”

    李臻有些顧忌道:“聞得府考都是有分上的才取,甚至有些州府百金一人,十分不堪,到時候廣陵府主試官卻是要好好關注一下。”

    孟再福心下暗自艷羨這許寧居然上了通天路,李臻卻又道:“待到八月,我還是找個機會再來看看好了……這次太急,連那沐風書院都沒能去看看,既然能出許寧這樣的人才,想必也有不錯的人,昨兒看宋家那兩個缺了些歷練,才幹上也不夠魄力,不過宋秋崖特特帶在身邊教養,總比京裡那些眼高手低的名門公子可用一些,只安陽侯府牽扯頗多,用也不夠趁手。”

    孟再福笑著寬慰李臻:“爺不必急,您還年輕呢,時間多得很。”

    李臻皺了眉,看著遠方江水浩浩湯湯,嘆道:“只恨這一腔抱負,卻不能如臂指使,百年積弊,竟不能洗。”

    孟再福不敢再說話,李臻看他畏縮,笑道:“廣陵一行已是收穫良多,明日立刻啟程回京師吧。”

    另外一邊,唐寶如問許寧:“今兒那李相公家裡到底是甚麼人家?吃個蛤蜊要一千錢一個!”

    許寧笑道:“你沒聽說過個笑話麼,前朝某個皇帝出外看到雞蛋三文錢一個大驚,原來內務府給他看的賬本一個雞蛋十兩銀子,從雞生出來到最後吃之間,中間層層盤剝,不過如此。”

    唐寶如點頭:“想必這李相公家裡也是惡奴欺主了,那李相公如何明明知道被欺了,怎不懲治那欺上瞞下的惡奴?”

    許寧轉頭看唐寶如臉上仍是一派天真完全沒反應過來“李相公”的身份,心裡暗想這一孕傻三年莫非是真的,一邊笑吟吟解釋:“那惡奴身後自是有各種干系,一懲治便要傷筋動骨,例如那老奴是親娘帶來的陪房,你也不知道查起來會不會牽連到你親娘老子身上,焉知你親娘老子是不是瞞著老太太掙些錢,你說是不是?人常說水清無魚,這查起來最怕驚動了闔府的人,結果卻只抓了幾隻小魚小蝦,一不注意牽連的還都是自己人,砸了自己的腳。”

    唐寶如皺眉:“我就說那些高門大院的麻煩……也不知你怎的就想往那高處走。”

    許寧笑了笑:“你在下頭總是會受人擺佈,自是往上越高,被人擺佈得越少,橫豎都是被人擺佈,為何不找那個最高的——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就是這個道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1:13 PM

第36章 興家之道

    隔了幾日打的小床小凳小桌子這些家什都到了,唐寶如這幾日破了不拿剪刀的戒,親自裁剪了兩張小被子和一打鎖了邊的尿布,她許久不做女工,興致勃勃,卻被許寧聯合著銀娘和小荷,管得甚嚴,不許她夜裡做針線,不許久坐,不許低頭太久,雖然知道是為孩子好,她被管束得心裡十分不耐。正好此時家什到了,她便想著要帶著東西回去看看爹娘,順便看看新過繼的弟弟,奈何許寧顧念孩子,無論如何都不許,只教銀娘帶了東西回去,唐寶如不滿,沉了臉,心裡想著許寧看重孩子到如此地步,連自己回家都要管,更兼觸動心事,與許寧冷戰起來。許寧勸說了兩句,他原不長於安慰勸說,看唐寶如一心一意的生氣,自己關在房內不理他,孕婦如何能生氣,他只得絞盡腦汁想著如何讓她消氣,卻總算讓他想出個法子來。

    晚飯過後唐寶如在屋內翻著書,聽到了外頭有小獸嗚咽的聲音,有些好奇走出去,便看到許寧拿了個提籃,裡頭布包了兩隻小狗,一隻純黑的一隻黑白花的,看上去還小得很,溜光水滑的毛皮,肉嘟嘟的短腿,毛茸茸的兩團搖著尾巴,伸著粉色的舌頭在舔許寧的手指,烏溜溜的濕潤眼睛看著人,十分憨態可掬。

    唐寶如已是忘了生氣的事情,問道:“哪裡弄的兩隻狗兒來?”一邊蹲下來要摸小狗,許寧遞了張小杌子給她坐下,笑道:“我若是去書院,院子裡剩下都是你們女流之輩,不太放心,這兩隻狗兒養上一個月便能看家護院了,我從同窗家裡討來的。”據有經驗的同窗長輩介紹,養些小貓小狗可讓孕婦心情好些,再則身子重以後多半孕婦不願意走動,有個寵物帶著走一走,才好生產,他想著有道理,便去弄了兩隻小狗來。

    唐寶如逗著小狗那小尖尾巴,好奇道:“這花的莫非是黑狗和白狗生下來的?”

    這個問題登時難住了許寧,皺眉想了下去討狗時見到的那隻母狗似乎是隻黑狗,很是猶疑道:“大概……吧。”

    唐寶如卻是豪邁地將那小花狗提了起來翻過肚皮看:“狗是怎麼分公母的?這是公狗還是母狗?”

    小花狗哀哀地叫著,用可憐的目光看向男主人,許寧卻已是被難住了,張口結舌,旁邊的小荷笑道:“這我知道,娘子我教你看。”一邊提起另外的小黑狗毫不羞澀地指著肚皮上粉紅的小凸起道:“你看這裡若是近肛門的,那就是母狗,若是遠的,那就是公狗了。”

    許寧終於起身落荒而逃,剩下兩個不知羞恥的女子繼續研究兩隻小狗的性別。

    唐寶如與小荷興致勃勃地逗弄了兩隻小狗一番,小荷看唐寶如小黑小花的叫上了,到底孩子心性,有些為小狗不值,嘟著嘴道:“娘子你能不能不要這般是黑狗就叫小黑,是花狗就叫小花啊!相公這般有學識,也不起個好聽點的名字!”

    唐寶如撇撇嘴:“狗子要什麼好聽名字啊,你看十個人定是又有八個人按我說的叫!”

    小荷跺腳:“姑爺來往都是有學問的相公哩,到時候聽你說甚麼小黑小花的,豈不是要給姑爺丟人。”

    唐寶如哪裡管許寧丟人,她懶洋洋地摸著小狗軟綿綿的皮毛道:“別人要覺得你丟人,你做甚麼都丟人的。”

    小荷看說她不過,只好去廚房弄些剩飯來餵狗,一行走一行嘟囔:“現在給狗子起名隨意倒罷了,將來給孩子們起名可要上心。”

    唐寶如忽然想起一事,站起來去找許寧。許寧正在書房懸臂持筆寫字,唐寶如卻闖了進來問:“竟是忘了,娘不是讓你給唐遠那幼弟取名麼?今兒你捎信回去的時候寫了名字沒?我還是剛才想給兩隻小狗起名字才想起來的。”

    許寧笑了笑,岳父岳母這叫他起名的舉措其實也是要安他的心,雖然收養了嗣子,仍是尊重他的意思,他頷首道:“寫了幾個給捎過去讓岳父岳母選了。”

    唐寶如道:“怎的也不讓我看看?”

    許寧笑著從案首拿過一張雪浪紙遞給她道:“你看不也還是選不定。”

    唐寶如拿了那張紙看了下,上頭許寧寫了好些名字,她輕聲念了幾個:“唐瑄如、唐瑞如,唐昭如,唐熙如,怎的都是帶個如字?”許寧微微一笑:“你是長姐,又招贅入門,將來你和你這一支子孫是要寫入族譜的,他過繼為你家養子,和你同輩,隨你名里的一個字很合理,寶字筆劃太多,記得你小時候一直為了寫不全寶字念叨,為著讓內弟以後不再為被罰抄字愁苦,我便選了如字。”

    唐寶如抬眼看許寧雙眸含笑,臉紅了起來,小時候父母嬌寵,“寳”字筆劃繁多,先生教他們識字,卻是從自己名字開始習字,自己當時為此甚至苦惱著要改名,許寧當時安慰她:“你看你這字和我的寜字有點像呀,最上邊都像個房頂蓋著,你那裡的都是金銀珠寶的寶貝,我這裡就是一顆心用盒子裝著,我們倆在一起,就是房子裡既有寶貝又安心,這房子是不是住得很舒服?”

    其實當年她不愛讀書習字,大多是許寧哄著她學,平日里玩的時候他陰晴不定,只有讀書習字時他會對自己和言細語,後來自己覺得他是為了哄爹娘覺得自己學得不錯才那般用心,如今再回首,只覺得滋味難言,無論那自幼就被出贅小心翼翼隱藏保全自己的心機如何,那時候他的確是用心教了她的,可惜自己不受教。她轉過臉轉移話題道:“女子入族譜會怎麼寫?”

    許寧笑吟吟在紙張寫了行字“唐謙”,在旁邊注了一行小字“妻劉氏”,然後畫了一豎線,在下頭寫下“長女唐寶如”,又在旁邊註明一行小字“招贅婿許寧”,又在唐寶如下頭拉了一個豎線,寫上長男、長女幾行字,寶如看著許寧那一行小字寫在自己的名字旁猶如從屬,心下油然而生了一絲竊喜和驕傲,彷彿這般就壓了許寧一頭一樣,嘴角忍不住往上翹,過了一會兒又道:“上頭是不是應該也要寫上為官的經歷,比如曾出仕文華閣大學士什麼的?”

    許寧笑了下:“嗯,一般是要寫的,比如你有了誥命,也要下頭註明的。”

    唐寶如抿著嘴笑:“那可得好好修我們唐家的族譜。”

    許寧拿了毛筆點著下邊的“長男”“長女”道:“關鍵是子嗣繁茂,才是興家之道。”

    唐寶如臉火燒一般的紅,冷哼一聲假裝聽不懂許寧的言外之意,轉過身子去書架上拿了本《說文解字》,一個個字對著查去,好知其釋義,過了一會兒抬頭道:“我們的孩子是不是也該給個字來排輩分?”

    許寧心裡暗笑,卻不點破,只點頭道:“家世興隆的世家和大家族,是有這規矩,同輩用同一字或同一偏旁,譬如我就知道有一家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偏旁來給兒孫輩起名的。”

    唐寶如興奮道:“那我這一輩排如字,下一輩該排甚麼字?”

    許寧提筆道:“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我看就以這四字先排下去好了,再接下去的子孫,便由他們再定了。”

    唐寶如喜滋滋看著許寧寫下的四個字道:“那我們的兒女便是文字輩了?”

    許寧悄悄看了唐寶如一眼,看她雙眼晶光發亮,尤是懵然不覺,似是忘了她一直冷待自己伺機和離,微笑道:“嗯。”

    唐寶如皺眉道:“男女都排同一字吧?當年我聽京城那什麼良國公府的,他家的女孩子排的德容言工,像是怕人一時一刻忘了規矩一般,挺沒意思的…… ”一時卻又想起一事道:“對了,姓許也這麼排麼?”

    許寧嘴角微彎:“都排,只要是我們的兒女,都這麼排。”

    唐寶如猛然回神,想起自己說了什麼話來,面紅過耳,放了那紙,終究自己失言在先,一時竟覺得許寧嘴角的微笑似乎是在嘲笑她口不應心一般,惱羞成怒,拿了那本《說文解字》,不再說話,直接出門去了。

    許寧看她臉色沉下來,也不說話,只看著她走出書房,心裡微微嘆氣,將桌面上的紙疊了疊,待要扔,卻有些捨不得,他前途難定,命運叵測……也不知是否真的能作為一個興盛大家族的老祖宗,青史留名,子嗣滿堂。

    晚飯的時候銀娘回來,說起家裡的消息,

    另外臥房內唐寶如也輾轉反側,腹內孩子彷彿知道母親的糾結,時不時動一動,提醒著他的存在,唐寶如卻不由自主地想著,這孩子到底是男是女,將來真的排文字麼?叫什麼名字好?文慧?太普通了,京里好多女子都用慧字……要不放在後頭?慧文?

    她皺起眉頭,想起今日和許寧彷彿全無嫌隙一般的討論這些,感覺到鼻子有點酸,大概是被小時候的那一點溫情影響,她當時居然真的在想著兒孫滿堂的未來,子女皆有,齊聲叫自己老祖宗。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1:19 PM

第37章 相敬如賓

    為著自己的失言,這之後幾天,唐寶如忽然對許寧又冷下了臉,說話極少,十分冷漠,看起來倒像是和自己鬧彆扭一般。許寧心知那日過於急於求成了,也並沒有急著再去親近她,而是按時去書院溫書聽課會文,仍是和從前一樣遇到什麼特別的吃食便帶回家,待唐寶如一如既往。原打著天長日久,拿著從前那點滴情分慢慢煨暖她,再用孩子和柔情攏住她的心,其實一個孩子,於他已心足,只是那日,不知為何忍不住便想要迎合著她的心意,說說他們可能擁有的美好未來。

    他比唐寶如,更希望有一個溫暖柔軟的家,長輩慈愛,可以為兒輩全力鋪路,盡心盡力,夫妻恩愛,舉案齊眉,而孩子們則孝順乖巧……若是有這麼一個家,似乎復仇、朝堂大業也都變得不太重要。

    然而如今只能慢慢籌謀,唐寶如吃軟不吃硬,逼緊了她就會直接翻臉,她如今比從前有長進多了,若是前世,只怕她當時就能拿硯台潑自己一身墨……當年娘趁他不在買了幾個美婢回來,他一下朝就在書房看到幾個漂亮婢女,還沒弄清楚狀況,唐寶如就衝了進來,直接上手就拿筆筒筆架摔了過來,自己當時莫名其妙就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幾個婢女嚇得全都跑了出去,最後搬了娘出來,兩人對著互相詈罵,當時自己也才任職不久,堂堂一個朝廷官員的後宅猶如市井街道一般,當時自己氣得發抖,出去就在翰林院值宿的院子住了好幾天才回家,一回家立刻又是娘的哭訴,她則橫眉冷對,連飯都吃不成,一家子吃飯不到一刻鐘,她便要和娘對口起來,娘說一句她拆一句……總之家無寧日。

    如今想起來,唐寶如之前雖然在自己面前時常抱怨和娘出去求子拜神,求醫吃藥辛苦鬱悶,卻有那麼一段時間,她還是隱忍著和自己母親相安無事的,那幾個美婢徹底將婆媳之間的關係撕開,她那次以後再也不肯忍,而當時自己年少氣盛,朝中事務繁多,回到後宅看到如此只顧著生氣,卻從未想過這其中的分別——想來,自己若是能一直站在她身邊,多解釋一些,更耐心一些,她本來也是可以做一個柔順隱忍的妻子。

    可惜如今已不可能了,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許寧這一世的耐心似乎更甚於上一世了。

    秋闈漸漸近了,唐寶如肚子也漸漸大了,想是天氣熱身子重,身子不舒爽,臉上笑容少了些,食量也減少了些,許寧有些煩惱,請了大夫來看也說一切正常,看得出唐寶如已盡力吃東西,但情緒不好是人都體會出來了。

    許寧想過後算著日子也近了,自己賃的院子原就算好的,離城裡不遠,待到快生產的時候請上產​​婆大夫坐鎮,很是方便,索性捎了信回去給岳母,請她上來陪陪寶如。

    劉氏接了信第二日便帶了個奶娘趕了來,奶娘手裡還抱了個娃娃,餵養得白白胖胖,唇紅齒白,寶如一看就笑起來,伸手便想要抱,卻被劉氏攔住了:“別看他年紀小,蹬起人有力著呢,仔細蹬到你肚子有個閃失可不好!”一邊又念叨:“怎的都要生孩子了還是一副孩子氣的樣子,冒冒撞撞的一點也不穩重。”又去唸叨許寧:“你也別一個勁由著她,孩子重要,整天嫌這個不好吃那個不好吃,那都是作的!為了孩子,只要不吐,怎麼都要吃下去!”

    雖然嘴上厲害嫌棄得很,卻仍是洗手下廚,親手整治出了一桌子寶如最喜歡的菜來。寶如果然胃口就開了,蜜汁炙肉晶瑩剔透,獅子頭彈牙鮮美,拆燴鰱魚頭奶白的魚湯裡魚頭那肥嫩的魚肉已化在裡頭,寶如喜歡得湯泡飯吃了一大碗,劉氏雖然一邊嗔怪著她,一邊卻也惆悵道:“你爹做菜才好吃,可惜如今得了這病,很少下廚了。”

    寶如連忙寬慰她道:“不是說能斷根麼,如今阿爹心情好,身子看著也健旺,想是很快病便好了。”

    劉氏果然心情舒爽,看女婿一旁低眉順眼陪著小心,原本許家來鬧了一場,生了一場氣,好在縣太爺出面調停頗為有面子,他們唐家又佔盡街坊輿論上風,而女兒這時候有孕,女婿看著也是順著自己這邊的,待女兒更是無一不妥帖,只覺得日子過得甚是順當,笑道:“那孩子你爹已選了你起的名字,就叫昭如,能吃能睡,十分好帶,我們尋思著將來還是盡力找到他兩個哥哥才是,不過看著可憐才收養著,族譜就先不上了,我和你爹心裡都還是念著你們親骨肉的,你只管放心參加科考,你爹娘那邊你也解釋清楚,莫要誤會了我們家,又要上門鬧事。”

    聽鑼聽音,許寧已是微笑道:“爹娘開心就好,若是長大些覺得孝順聰明,便是過繼也無妨,家業是爹娘掙下的,我與寶如那份,自有我努力給她掙一份前程,總不會委屈了她。”

    劉氏聽得心裡熨帖:“你是讀書人,莫要將眼光放在那些商賈小業上,還是一心一意準備秋闈,科考舉業方是正途。”

    許寧恭順點頭:“娘教訓得是。”

    劉氏笑著和許寧便說起別的閒話來:“前兒寶如的一個堂舅母過來看我,說她有個遠房侄兒也在你們書院唸書,今年才入學的,說是十分仰慕你的才華,卻沒有機會結識你,我想著這也不算是個什麼事兒,你若是書院裡頭見著人,能照顧便照顧下好了。”

    許寧道:“那人叫甚麼名字?娘既然說了,我明兒去書院便問問好了。”

    劉氏笑道:“聽說是個叫林謙的。”

    話才落音,寶如已惱道:“阿娘這些也不知有多遠的沾親帶故的人,你理他作甚,許寧這樣寒門出身的,有什麼難結交的?無非是想通過許寧結交貴人罷了。”

    劉氏第一次被寶如駁了臉面,臉上有些不高興道:“都說他們讀書人以後也講個同鄉、同窗的情分,多個朋友多條路,有甚麼不好的?”

    許寧連忙笑道:“娘說的是,只是我這些日子去書院少,都顧著家裡呢,接下去又是秋闈,和其他同窗們都忙著行卷會文,倒是可以請他一同會文便是了。”一邊給寶如使眼色,寶如想著娘難得好心情,卻是自己聽了林謙的名字又激動起來了,便抿了嘴不說話。

    劉氏忙道:“自然是秋闈最緊要,也不是甚麼緊要人,我也就是隨口一提。”

    吃過晚飯沒多久,寶如便鬧騰著吃出了一身汗,特別是頭髮油膩膩的不舒服,膩著讓劉氏幫忙洗髮。劉氏無奈,找了茶油餅子和雞蛋來,拿了晚飯後灶上的熱水來替她洗頭,寶如一頭烏髮養得極好,又厚又長,一手幾乎握不過來,光明可鑑,洗一次非常麻煩,她肚子大以後難彎腰,就不怎麼願意洗。還是劉氏細心,搬了張竹榻在院子裡,讓她側臥在長榻上,脖子墊著竹夫人,頭髮從一側垂下,她親自坐了小杌子在一側替她慢慢梳洗,寶如則閉著眼睛舒服得哼哼。

    劉氏則絮絮叨叨地和她說話,正說話間,一抬頭卻看到許寧坐在書房書桌那裡,透過窗子正呆呆看著寶如,一不小心和劉氏目光撞上,臉一紅,低了頭站起來往書房裡頭去了。她心一動,低頭看寶如被熱水蒸汽熏得紅撲撲的臉蛋,長長頭髮披垂下來,露出了線條優美的長頸和小巧玲瓏的耳朵,寬鬆的小襖領口看得到一小片膩白肌膚,而側臥著的身子只穿著寬鬆的鵝黃紗襦裙鬆鬆繫著柳條綠的絲絛,雙足貪涼,乾脆只蹬了一雙木屐,雪白如玉的腳踝和足趾都露在外頭,只覺得說不盡的風流繾綣,連劉氏看著都覺得無處不可憐,忍不住低聲問寶如:“你這早已出了三個月了,胎兒已坐穩了,可和許寧同床過?”

    寶如一怔,閉著眼睛道:“他有點忙,要溫書備考呢,我現在怕熱,睡不好,不慣有人睡旁邊,翻動都會吵到我。”

    劉氏聽她這言下之意竟是孕後從未給許寧碰過,哎呀了一聲,嗔她道:“女婿是個年輕男人,才剛剛成婚,如何忍得住?女兒你莫要看許寧如今寵你,就疏忽了這些,夫妻之道,萬萬不可少了這床笫之事,你這嬌滴滴的性子可要改一改,也要為人設身處地多考慮。”

    寶如嗯嗯啊啊地敷衍著,劉氏一邊恨鐵不成鋼道:“你要小心點,他如今整日和那些書院的相公一同會文,難免招些教坊歌妓之類的伺候,一不小心惹了髒病回來可了不得,連秋闈都要影響!”

    寶如笑道:“你放心,他一心前程,心裡有數著呢。”誤了什麼也不會誤了秋闈,誤了他的千秋萬業。

    劉氏想著女婿看起來似乎的確常在家中,才有些放心,替寶如用布巾慢慢擰乾頭髮,又囉嗦了幾句才替她包了布巾扶她起來,不許她貪涼在院子裡睡了,又親自洗手去廚房做杏仁豆腐,放入井水內取其涼意,準備晚上給女兒女婿當宵夜。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1:26 PM

第38章 不速之客

    晚上劉氏帶著孩子去睡了,卻將那杏仁豆腐端了出來,撒上花生粉,逼著寶如去書房送給許寧。

    寶如端了那杏仁豆腐進了書房,看到許寧倚在榻上,一手持扇,一手拿著一本書翻著,看到寶如拿了杏仁豆腐進來,便道:“你吃吧,早點歇息。”

    寶如將那碟燈光下透著透著玉色的豆腐放在了几上道:“吃吧我已吃過了……你從前不也愛吃麼?明明就喜歡吃甜的,還每次都假裝說替我吃掉吃不完的。”

    許寧嘴角翹了翹,將書放了下來靠近几案拿了調羹嘗那杏仁豆腐,寶如道:“你打算怎麼對那林謙?”

    許寧嚥下豆腐後看著她道:“你放心,你前世的仇我定幫你報,不過如今不是時機。”

    寶如拿著難以置信地眼光看著他:“許晏之你能別那麼虛偽小人嗎?你堂堂一個大男人,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你可別當面和人論交稱兄道弟,背後又算計著別人,咱們能正大光明些麼?”

    許寧愕然抬頭:“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和他論交稱兄道弟?朋友妻不可欺,他那般對你,我怎可能還與他接近?今天不是娘的請託麼,總要哄娘高興些的。”

    寶如冷笑:“你這人前世結交那麼多三教九流,學那什麼孟嘗君的一套,雞鳴狗盜之徒也折節相交,只要別人有用,結果呢?孟嘗君至少逃跑的時候用上了那些人,你呢?我對你這人交朋友的眼光很是懷疑!”

    許寧放了那碗豆腐,頭一次起了想和自己媳婦兒辯論辯論的想法:“千金買骨的典你知道吧?只要有一技之長之人我厚遇之,則便會有更多的有才之人慕名而來,前世我也受益良多,至少你學到的那袖中藏金的法子就是門客教的。”

    寶如搖頭:“我不懂你那些甚麼典故道理,我只知道一個人身旁若是有了我不屑的人,他還待他特別好,那我一定敬而遠之,譬如你身上若是已佩了臭的東西,誰還會來給你送香包?定是以為你有毛病以臭為香。”

    許寧失笑,過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你說得也有道理……我當初自視甚高,以為就算有些人不夠好,人品算不上周正,只要用對地方就好,特別有些事情見不得光,需要些小人來做,如今想來,這忠義信,還是當看重的。”

    寶如哼了聲:“你用錢勢招了人來,倒希望為錢來的那些人對你忠義信,你是不是有毛病?”

    許寧笑道:“得賢妻良言,可抵萬金矣”

    寶如看他笑得歡暢,莫名其妙紅了臉,她的確是怕許寧又和前世一樣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湊一起,誰知道那些都是什麼人?她描補道:“也不是不讓你交朋友,倒是前日的李相公那樣看著人品端方,禮節周到,見識淵博的,我看才是可交之人。”

    許寧臉上的笑幾乎已經撐不住了:“你說得對,賢妻眼光著實高明。”

    寶如嘆道:“也不知那李相公前世有沒有受你牽連,有次他身旁常跟著的那小廝來我的飯館,指明要我做的幾樣精緻菜,然後裝盒帶走了,想是保住性命了,不過就沒來館子裡吃過。”

    許寧斂了笑容,臉上帶起了一絲悲哀,過了一會兒道:“這一世重頭再來,我定不會連累任何人了。”世人只以成敗論英雄,他從未想過,他重來一世,並不僅僅期冀那最後的功成名就,卻只是想著彌補一些東西,尋找一些自己前一世未曾注意的那些珍貴的東西。

    寶如也沉默了,這些天她一切安穩順遂,孩子在肚子中也活潑正常,她卻一直心有隱憂,許平的死給他們兩夫妻帶來的陰影和壓力都是非常大的,她依然深深畏懼著這未知的命運。她從未想過自己要走到多麼高多麼尊貴的地方,不過是和尋常婦人一般,期待父母康健,夫妻和美,子女雙全的五福,期待平順美滿的生活,可這似乎都變得十分艱難。

    劉氏待了幾日,心裡卻又擔心唐父,看寶如還好能吃能睡,夫妻看上去頗為恩愛,便又一陣風的將唐昭如帶了回去,只說待寶如快要生的時候再來。她如今生活充滿希望衝勁,嘴角眉梢都是掛滿得意之色,教寶如看了也覺得舒心。

    許家羅氏帶著段月容也來看了他們一次,也說要住下來照顧寶如生產,不過許寧只說屋舍淺窄,第二日便叫了車子給了幾百錢打發回去了,寶如秉承著裝憨扮痴,凡言下之意統統當聽不懂,羅氏心裡想著反正這孩子也是姓唐,便也沒堅持,拿了錢就也掉了頭。

    轉眼秋風起,菊染黃金,秋闈也近了,寶如的肚子也越發大起來,腿腳開始有些浮腫,劉氏算著日子果然過來坐鎮,再不許寶如吃甜食,煮了枸杞葉鴨蛋湯來替她清毒。許寧更是無心會文,乾脆拿了書告假在家,只怕突然發動。劉氏看他如此,心下慰藉,卻仍是勸他科考為重。她一貫麻利,和四鄰打聽了一番下場需準備的東西,親自檢點一番號簾、號圍、油幔、卷袋等類,或是新做,或是外頭買些新的,俱料理齊備,又打聽了一番注意事項,回來說與許寧聽,許寧上一世是經過的,如今卻仍是恭謹聽訓,唯唯稱諾,原來劉氏這一番佈置周密,無微不至卻與只會拿了錢就走的羅氏有些對比,讓他有些觸動唏噓起來——前一世這些,卻都是寶如做的,從秋闈前一年就開始親手縫製,中間改了又拆多次,雖然後來兩家鬧得不愉快,卻仍是盡力居中調停,小心翼翼對著他。

    女子之心思,大抵如那海底針天邊雁,無從捉摸,飄渺依稀,但留心、體貼、忍耐、怨恨,卻都有可能是因愛而生,而那與你一團和氣面上過得去的,卻大抵是真的不在意你了……如同如今的唐寶如,一心一意只念著肚中的孩兒,對於他只是白日碰見時笑容可掬,客客氣氣……一種教他有些哭笑不得的相敬如賓,這是他前世曾希望的,這一世他卻真正覺得惆悵了。

    不提他如何惆悵,眼見著入了八月,暑去涼來,秋雨連綿,這日好不容易放晴,許寧一個人拿著書在書房溫書,寶如和兩隻狗在院子中逗著玩,這兩隻狗經過幾個月的餵養,吃的都是寶如的孕婦餐點,長得又高又壯,皮光水滑,在院子裡歡快的上竄下跳地奉承著寶如,猶如獻寶一般,寶如被它們逗得經常放聲大笑,忽然兩隻狗耳朵立了起來,跑到了門邊,汪汪的叫了起來。

    寶如一愣,這是有人來了?果然聽到了敲門聲,寶如順手也就過去打開了門,卻是當門便看到了宋遠甫和宋遠熙兩兄弟,宋遠甫看到是她來應門,連忙後退一步,深深作揖道:“嫂夫人,小生有禮了,秋闈將至,我們是來找晏之會文的。”

    寶如往後看,卻看到了一個青年男子被人伺候著翻身從馬上下來,正是那日見過的李相公,他今日衣著卻和那日不同,寶藍袍上佩著玉帶金鉤,衣帽鞋襪無一不精,統統繡著暗紋,整個人貴氣逼人,李相公笑微微遠遠向她作揖,她微微側了身,並不敢受他的禮,心下卻忽然微微有些心悸,前世今生,她第一次見到這位李相公衣著如此華麗貴氣,凜然生威,她隱隱覺得這位李相公恐怕出身非凡——李姓正是國姓。

    跟著宋家兄弟一同來的,並不僅僅是那位李相公和那個孟相公,還有一個青袍葛鞋面目清俊的少年,正是那害得寶如身死的林謙,他也正隨著眾人作揖,目中含笑,看上去果然謙謙君子。又有個身著胡服鹿皮小靴身形嬌小做少年打扮的少年,細看正是宋曉菡,她看也不看寶如一眼,只是手裡甩著馬鞭,跟旁邊一名雖然也是身著櫻桃紅胡服,卻挽著雲髻的美艷婦人在說話,那婦人眉目穠艷,顰笑動人,雖然正和宋曉菡在說話,一雙剪水雙眸卻已盈盈看了過來,似乎正打量著寶如。

    許寧已是站到了寶如身後,宋遠甫笑道:“晏之兄,聽說你怎麼請都請不出來,今兒京里有貴客來,說與你曾邂逅相識,少不得親自上門叨擾了! ”李臻笑著拱手,許寧拱手回禮,讓著他們進門延入堂屋道:“寒舍淺陋,還請多包涵。”

    李臻施施然走進屋笑道:“聽聞唐娘子精於烹調,長於辨味,可惜身上有孕,不敢勞動,竟是不知何時才能得嘗手藝了。”

    寶如微笑屈膝道:“不敢當,可巧今兒正有蝦,做一道茶葉蝦還是不麻煩的。”

    許寧扶著她的手肘道:“讓銀娘做吧,你一旁看著便好,也是一樣的。”

    李臻一雙含笑的眼睛在許寧臉上打了個轉兒,打趣道:“怎敢勞動唐娘子……看許兄胸懷天下,沒想到也是個兒女情長的人。”

    劉氏正在屋內收拾,看到有客來,連忙叫了銀娘去買菜,小荷上茶,幾位秀才看到是長輩連忙都上來施禮,劉氏哪裡敢受禮,擺著手避入後堂去了,李臻更是心中納罕,也不知這樣小門小戶的家庭,如何養出這一對夫妻來,他原想著只怕這唐家兩老見識不凡,後來打聽著不過是一介廚子,心下猶然不信,待見了劉氏樣子,對許寧和寶如這一對的風範更是納悶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1:39 PM

第39章 如花美眷

    看著幾個學子們坐下,果然李臻當之無愧地坐了上首,寶如去了廚房,回憶了下前世對李臻的印象,想來想去也沒甚麼,似乎他在許寧面前並沒有甚麼架子,見了自己也是尊重但並不拘泥,隨意並不輕佻,所以許寧那些來往的人當中,她記住的也不過這幾個而已,只那林謙,從前許寧因和他有同鄉的情分,和他算得上不錯,她也只是覺得這人點水不漏,是個人才,如今有了上一世的先入為主,再聯繫這一世他早早也攀上了宋家兩人以及李相公,原來這人在鑽營這上頭竟是別具一格,算得上出類拔萃了。

    她想了下當初李臻的口味,似乎是喜歡些新鮮的、口味重些的,當初許寧死後許久,他那小廝來和她買菜,專門點了一份水煮牛肉。幸好今兒家裡還真的有牛肉,她將那牛肉切成薄片,這時劉氏已進了廚房,手腳利落地生起了爐子,一邊唸叨:“那個宋家小姐好不知羞恥,她不是還未出閣麼?怎的就大咧咧穿著男裝混跡在男子中?還有適才那女子,我聽說倒是那李相公的如夫人……看上去像是大家公子,如何也讓自己的妾室拋頭露面的?不過那妾室倒真的氣度像貴夫人一般,怪道有人說寧娶大家婢不娶小戶女……”

    寶如笑道:“咱們這小地方不知京里風氣,京里貴家小姐、婦人時興穿著胡服跟男兒一樣出去蹴鞠、打馬球、角抵、打獵甚麼的。”至於未出閣的女子也一同出去耍,那自然是帝姬們帶的頭了。

    劉氏咋舌道:“角抵相撲?那也是未出閣女子能做的?我從前去看過,都是些教坊藝人,那些女颭衣不蔽體的,不是說那些貴家小姐比我們還講究貞靜規矩的?”

    寶如呵呵一笑:“角抵的話自然是不讓外男進入的,只是女子們自己戲耍,不過其實那些真正出身高貴的也是不會上去的,至於其他的麼,她們也是和男子一樣要鬥茶比琴之類的,和咱們市井俗人不一樣了。”

    劉氏搖頭道:“看來這京里也不是甚麼好地方,又聽說也有榜下捉婿的陋習,幸好你產期近了,若是許寧得中,依我看明年春闈,你還是一同跟去京里的才好。”

    寶如失笑:“哪有人帶著妻子進京趕考的?我在家裡陪著你們豈不好?”她巴不得一直留在家裡陪著父母和孩子呢,這正是不必和離也能過自在日子了。

    劉氏嗔道:“你這孩子不知輕重,丈夫才是和你過一世的人,我和你爹自己又不是不能照顧自己。許寧看著如今厚道,誰知道將來進了京會不會被人帶壞了。再說了若是生了個兒子,還是要女婿教著識文斷字的好……”

    寶如笑著搖頭,手腳很快的將切好的牛肉和調料都給醃上了,將茶葉倒了出來準備泡蝦子,鐵觀音用滾水泡開,散發著清香,劉氏在一旁念念叨叨地打著下手,一邊道:“不過能見見世面也好,若是不得中回來,想來那些貴家小姐也看不上他,然後咱們鄉間一般女子他也看不上眼了,倒是能一心一意和你過日子,趕著再多生幾個,他科舉的心興許也就淡了……咱們隔壁觀音巷丁家的那老三就這樣的,開始也說的是科舉定有份的,如今不也是開個館講講課……”

    寶如聽她聲口竟是巴不得許寧不中,只管笑,劉氏還在道:“不過今天那些秀才們,我看都是氣度不凡,想是許寧倒還有幾分真本事…… ”一時十分之患得患失。兩母女正說著體己話,卻見之前那胡服美婦走了進來,笑道:“可有什麼要幫忙的?讓我來搭把手,你們一位是長輩一位身子金貴,實在煩勞了,教我們如何安坐呢。”她雖然身著胡服,手腕脖子上卻盡皆掛著明晃晃的貴重首飾,腰肢挺直,並不因為身著胡服便舉止粗魯,雖然語言親切,卻仍是有著一種文雅高貴之感,劉氏立刻結結巴巴起來,臉紅耳赤道:“哪裡需要夫人動手呢……”那胡服美婦已是靈便地將袖子捲起,用兩支金鐲子卡住,然後伸手來洗蝦子,結果那纖細柔嫩指甲染了鮮亮鳳仙花顏色的手指沒多久便被蝦子扎到出了血。劉氏慌忙去找那止血用的藥要給她包紮。

    寶如忍不住笑道:“還是我來吧……夫人您不慣做這個,仔細倒傷了手。”

    那美婦紅了臉收了手道:“原是想來幫幫忙的,倒是添了亂了。”

    寶如看她天真率直,笑道:“夫人看起來出身貴家,本就不是做這些的。”

    那美婦看她手腳麻利,有些羨慕道:“叫我安娘就好啦,我家相公家裡自幼管得嚴,在吃上不許放縱,如今能自己做主了,就喜歡四處嘗些有意思的菜式,我原也是想學一些,結果卻沒甚麼天賦。你看著年紀這般小,卻有這般好手藝。 ”

    寶如看她天真稚拙,和前世見過的那些裝模作樣的貴婦人不同,笑道:“李相公想來門第甚高,我們這些鄉野小菜,也不過是嚐嚐鮮罷了,也沒什麼珍貴食材,想必你們那等人家,什麼燕窩熊掌人參海參那是都吃厭了。”

    安娘笑得眉眼彎彎:“就是這等熱飯熱菜,甚麼調料都敢往裡頭放的感覺才好,咱們那邊地方大,熱菜就用個炭爐溫著,全是那些不溫不火,淡得沒滋味的菜。”

    寶如嘆了口氣:“大戶人家規矩多些,吃個飯之前還得洗手喝茶甚麼的,若是做人媳婦,還要站在旁邊先伺候婆婆用了飯。”當年羅氏進京沒多久,便發現了這讓媳婦立規矩的好方法,迫不及待要實施,結果自己拿了雙筷子站她後頭,專門給她夾那些她最不愛吃的菜,然後她少不得叨叨唸念,最後許寧將飯碗一拍:“娘若是手疼我便去請個大夫來給娘看看手!”公公看許寧惱了,連忙道:“咱們莊戶人家出身,搞這套做什麼!都坐下一起吃飯!”最後羅氏氣了個倒仰,卻也沒辦法,如今想到這事還是覺得好笑,其實羅氏當年在她這裡一點便宜都沒占到,畢竟她性子烈,兩句不到便要針鋒相對地吵上,許寧又是個怕吵的,一看到吵架直接抬腳便走。

    安娘拍掌道:“可不是!還動不動讓你抄佛經!抄了又拿去送人,然後別人也把自己媳婦兒抄的佛經送過來,真真兒的無趣。”

    寶如忍不住笑起來,大戶人家婆婆教養媳婦,是不興打罵的,講究分寸尺度,頂多也就抄抄佛經,禁足之類的,當年羅氏想學大家風範卻學不來,最後反過來被她這不要臉皮不講規矩的媳婦氣得不行。正好劉氏進來看到她們說得開心,一邊拿著藥粉要給安娘撒上,安娘笑道:“不必麻煩了,血已止住了。”劉氏道:“你們可是金貴人兒,可不能疏忽了。”安娘訕笑道:“也不過是伺候人的罷了。”

    劉氏有些好奇地偷看安娘一眼,心裡暗自覺得這般氣度,真不像給人做妾的人,縣里也有富戶鄉紳納妾的,看過去都是些什麼都不會做只會妝得妖妖嬈嬈的人,這位如夫人雖然也不會做家事,看這穿戴和說話的品格兒,哪裡像那等人?

    安娘大大方方笑道:“夫人是不是覺得奴不像是做妾的人?”

    劉氏鬧了個大紅臉,支吾道:“沒有的……”

    安娘卻笑看了寶如一眼道:“我與相公有些親戚關係,小時候叫他表哥,還小的時候常一起玩兒,到大一些的時候,雖沒過明路,長輩們都已默認了我們倆的婚事,只等及笄便提親,結果後來相公族裡嫡支的嫡子因出了事兒沒了,沒法子,卻是挑了我相公過繼到了那一支承了香火,那支門高勢大,我家門第卻是低了般配不起,那邊的父母便給他另外訂了親,然後將我納為了庶妻。”

    劉氏啊了一聲,十分惋惜道:“那李相公看著就不是一般人家,可惜了,你父母怎不給你另擇良配,你這般品格,做個大奶奶盡夠的,何必去受別人的磋磨。”一邊卻又暗合了她不希望許寧科舉得中的矛盾心理:“所以門第高地位高也不是什麼好事,李相公出門都帶著你,可見真心愛惜你。”

    安娘笑了聲,臉上帶了絲黯然:“愛惜甚麼,妾便是妾,連正經介紹都不好介紹,正兒八經給別人介紹這是鄙人如夫人?不明不白的帶著,連那宋小姐,區區一個七品縣令的千金,也大喇喇地坐在那兒,我卻連個座位都沒……也是沒法子的事,我爹娘豈有不心疼的,只是他家勢大,拒了便要得罪人,再則那等門第也不是磋磨媳婦的人家,到底還是有個名分,說起來怪沒意思的……還是唐娘子深得許相公敬重,坐一會兒便吩咐那看茶的小養娘:'你去廚房搭把手',坐立難安的樣子,竟是把你當成個金疙瘩呢!我們相公看了便讓我到廚房搭把手。”一邊已是吃吃笑起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1:49 PM

第40章 夜半驚魂

    安娘學許寧說話繪聲繪色,寶如忍不住笑出了聲,劉氏已是得意道:“我這女婿的確對女兒十分疼愛……”一會兒又好奇打探安娘道:“那大娘子不曾為難你吧?李相公出門都帶著你,又是和你從小兒一同長大,定是更憐你一些吧?”

    安娘笑笑:“為難甚麼?她佔了正室原配的名頭,哪裡會和我計較這些許小事?咱們這等人家,婚姻本就不由己身,妻妾之間更是要自矜身份,相公帶我出來,待回家,她還要賞我伺候得好,我還得去給她謝恩呢,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口氣已盡是唏噓。

    寶如想要安慰她,卻不知從何安慰起,只好將洗乾淨的蝦子撒入了熱油內,香味一下子就出來了,而熱油裡頭炸酥了的茶葉分外引人注目,安娘好奇道:“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吃法。”寶如道:“這般茶葉能除掉蝦子的腥味。”

    安娘已是伶俐道:“這做法看著很容易,我回去倒是可以試試了,還請妹妹和嬸子多給我說幾道容易做的菜式。”

    劉氏正為戳了別人的心事暗自懊悔,連忙給她介紹起菜式來,一邊手下卻不曾停,兩母女都是手腳麻利之人,加上銀娘和小荷也進進出出的幫忙,不過一時半刻便已做好一席冷熱皆有、湯羹齊全的酒菜,命銀娘和小荷送了出去,安娘卻不得不出去伺候相公用飯。

    劉氏暗自和寶如正惋惜中,外頭一直在旁邊伺候茶水的小荷回來,笑道:“那宋小姐就那樣混在秀才那兒寫甚麼詩文,然後非要將自己的詩文給那李相公看,請那李相公品評,我看人家不過客氣地說了句字好,她還好像不知道別人客氣,非要問詩句如何,那李相公沒法子了說了句女子中已是難得,那宋小姐羞得滿臉通紅,真真兒沒臉呢。”原來小荷這些時間不免也看出了主人家對這宋家的人不是很歡迎,連忙說了笑話好教寶如開心。

    寶如笑了聲,心想這位宋小姐,那可是個自負才高,一般兒些的男子都比不上的,在京城貴婦人花會詩會的時候,她若是輸給了公主帝姬,便認為旁人是奉承帝姬身份高,而若是輸給了教坊女子一流,又要認為那些人都是男子因其美貌而追捧,做不得數,總之只有是才高者中她最貌美,貌美中她又才最高,真真兒一般人配不上她,所以最後巨眼識英雄,愣是相中了許寧,委身做妾。

    一時賓主盡歡,飯後眾人便都起身辭行,走之前李臻把著許寧的手似笑非笑:“後日便是秋闈之期,先祝許兄早日金榜題名了。”許寧垂眸回禮致謝,李臻心中只覺得這少年實在是沉穩得有些過了頭。

    安娘也拉著寶如的手依依不捨道:“下回你有機會去京城,我帶你去吃吃京城大悲寺有名的素齋,那不傳之秘只怕你嚐一嘗就能知道怎麼做的。”寶如笑了下,她早就吃過了,那時候婆婆拉著她求神拜佛,也在那訂過素齋,結果婆婆一吃就嫌棄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也好意思收那樣貴,捐香火也是,想來菩薩若是真有靈,看她這麼吝嗇摳門也不理他們家的吧。

    旁邊宋曉菡一直遠遠離她們站著,她雖然今日被李臻不動聲色的擠兌了一句,但仍是對自己充滿了信心,看到寶如和那李相公的妾室如此親近,十分不屑地想真正是市井人家,連大戶人家的妾室也這般親近,一般人家正室夫人哪裡會和別人家的妾室親近。這妾室也是,出門應酬甚麼的也完全不會,一見面張口就叫她妹妹,簡直什麼規矩都沒有,一看就知道少了那大家夫人的風範,雖然一同出遊同為女眷,她卻也只是淡淡的應酬著,不肯折節與妾室論交。想來這李相公也是個輕狂之人,出門還帶著妾室,還給妾室穿戴如此富貴,一看就是個寵妾滅妻之人,在品評詩文方面只怕也並沒有甚麼學識,不過是出身高兄弟才敬著他罷了,聽說也不過是個遠支宗親聽著高貴罷了,倒是那個孟公子,為工部尚書之子,聽說曾做過今上伴讀,今年便要恩蔭個職務,為人又謙虛低調,給足了那李相公的面子,這才是真正的大戶人家的做派。

    送走學生後,劉氏感想頗多,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和寶如說著閒話,臨到傍晚,卻是淅淅瀝瀝下起了雨來,劉氏一邊看雨勢雲頭一邊道:“這怎麼又下起雨來,看起來一時半會停不了,這馬上就要秋闈了,那號間本就陰濕髒亂,衣服濕了又不好換,天又涼下來了,只怕考個試倒要生病。”

    寶如回憶了下前世的確也是在下雨的,許寧那次從凌晨便要出門趕去府城考試,三場九日考完回來的確生了場大病,一直在家將養許久,放榜的時候得中了舉人,也沒怎麼出去和同年應酬。似乎後來他就非常注重身子的鍛煉調養了,她笑著寬慰劉氏道:“許寧日日舉石鎖的,身子好著呢。”

    劉氏點頭道:“他倒是個有心的。”過了一會兒又道:“我還是去重新給他做個油布衣來襯在蓑衣箬笠裡頭,連腳上鞋襪都包上,再穿上這樣衣服鞋襪便不會濕了。”寶如心知在貢院前卻是要解衣搜身的,劉氏做這些全是白搭,這一屆秋闈考得不好,似乎就因為時節不好,許多考生淋濕了考試發揮不好,不過為了寬劉氏的心,她也沒說甚麼,至少路上有些用,只是貢院前排隊解衣搜身被淋濕些是難免的了。

    劉氏果然去將那油布、蓑衣、箬笠、高齒木屐以及許寧那日要穿的衣物又重新打點了一遍,又烙了許寧考場中吃的雜糧餅,專門用乾蘿蔔絲和肉脯細細切了摻進去以保證不會吃得太差。雨越下越大,果然第二日天一直陰著又下了一天雨,為著按時赴試,許寧這一日便打點了所有考試需要用上的東西,提前乘坐馬車住進了貢院附近的客棧,也幸好他早有打算已是提前訂下了房間,因著這場大雨,許多秀才們再來訂房都已是客滿。臨行前許寧一再叮囑劉氏若是寶如發作,則去哪裡找穩婆,哪裡找大夫,哪裡有銀子,劉氏笑著寬慰他道:“不著急我看寶如的肚子還未往下墜,還沒入盆呢,秋闈三場下來,應該剛好碰上產期,你只管放心去考試吧,若實在不放心,每一場結束便回來看看就好。”

    許寧看寶如氣色紅潤,雖然心裡擔心,仍是上車赴城裡去了。

    當天夜裡,雨並沒有停的勢頭,整整下了一夜,彷彿天上開了個口子一般的往下潑著水,劉氏直接搬進來和寶如一同睡,一邊看著窗外頭一邊道:“這雨下得真是太大了,也不知你爹在家裡有沒有叫人把穀倉甚麼的都收好。”

    寶如笑道:“娘若不放心回去看看好了。”劉氏搖頭:“女婿不在,我怎麼也要陪著你才好。”兩母女又說了些閒話,才睡了,夜裡剛過丑時,寶如和劉氏卻被狗吠聲叫醒了,外頭傳來銀娘和小荷的呵斥聲,想是也被吵醒了出去看,劉氏道:“不會有賊吧?咱們這一屋子的婦孺,可不得了。”

    寶如嚇了一跳道:“銀娘和小荷不是都在外頭麼?”只聽到小花和小黑叫得越發淒厲,甚至有爪子扒著房門的聲音,外頭銀娘厲聲呵斥卻止不住,劉氏爬起來道:“我去看看,你身子重不要動。”寶如也起身將衣服穿好,推了房門出去,看到兩隻狗撲了進來,咬住了寶如的裙角就往外拉著。

    劉氏驚道:“這是怎麼地?”

    銀娘和小荷衣著都不太齊整,顯然是匆匆起來,手裡都還拿著棒子,不解道:“不知如何,它們一直拉著我們往門口走,不像是有賊的樣子,若是有賊應當是沖著門口喊才對。”

    外頭大雨依然磅礡,寶如走到屋簷邊,看到台階下院子裡已經積滿了水,心中一動道:“常聽聞地動天災,會有家畜示警,莫不是有危險?”劉氏道: “在屋裡能有甚麼危險?外頭這大雨淋漓,你又身懷有孕,不要出來。”

    寶如道:“銀娘出門去看看外頭情況。”

    銀娘應了聲撐了傘去開了院門,兩隻狗跑出門外,又嗚咽著跑回來咬著寶如的裙角往外走,銀娘在外頭“噯呀!”了一聲道: “怎地感覺到處都是積水漫上來咧?”

    小花抬了頭咬著寶如的裙角叫著,兩隻眼睛濕漉漉的,寶如抬眼看到遠處黑魆魆的,另外一側是萬松山,她重生一次,對這靈異之事有些將信將疑,想了想對劉氏道:“阿娘,我們還是出去吧!只怕是洪災哩。”她回憶了一下上一世,只是那會兒他們是住在武進縣,又一直注意力在許寧考試上,家裡的事也忙得很,似乎也沒怎麼注意廣陵府這邊有沒有洪災,畢竟年年秋汛,江邊一帶的村總有那麼一個村兩個村被淹,卻不知道這裡有沒有被淹。

    狗叫聲一聲比一聲淒厲,劉氏也是經歷過些年歲的,也知道情形有些不對了,有些心驚道:“只是往哪裡去呢?這樣大雨,你身子重,可不好瞎走,出了事不得了!”

    寶如轉頭看了看後頭萬松山潼潼黑影,當機立斷道:“我們往山上沐風書院那兒走,書院有山門有砌好的山道好走些。”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1:59 PM

第41章 秋闈生變

    天剛卯時,天邊依然還黑漆漆的,雨勢終於小了些,卻仍是淅淅瀝瀝的,灰簷粉牆的貢院大門前參加秋闈的學子們已經排成了長龍,各自在自己對應的號院前提著考籃等著唱名、搜檢,心裡不免咒罵著天公不作美,這樣冷濕的進去號房裡頭,誰能專心答題?

    許寧站在隊伍中撐著傘,心不在焉,他總覺得心裡隱隱的忐忑不安,距離寶如產期越近,他越對那未知的命運愈發懼怕,甚至時常半夜無端驚醒,他怕這又是一次給他希望再將之擊碎的一次玩​​弄。這時忽然遠處有人奔走騷動,過了一會兒排隊的學子們後邊的也開始騷動起來,有人拿了考籃直接離開了搜身的隊伍離開了,許寧心中的那不安感更濃重了,拉了位從別的隊伍路過的一位藍衣學子問道:“出了什麼事?”

    那學子臉上倉皇:“曲江決堤了!聽說徐牛村那一帶全淹了!我這一科橫豎無望,還是趕緊家去看看!”

    許寧全身都涼了,問那學子:“可知道木原村那邊有沒有事?”

    那學子搖頭:“也是聽鄉里人說的,到底沖了哪裡也不知道,只知道那水很大!又是半夜決的,許多人還在睡夢中!如今我也不知道我爹娘如何了……”一邊掙脫了許寧匆匆走了。

    許寧又拉了幾個人打聽,卻都不甚詳細,有的說可能淹了,有的說不知道看著只是波濤一片,也不知到底淹了哪裡。

    許寧直接往外走了出去,卻當頭遇到了宋遠熙和宋曉菡兩兄妹站在一馬車旁,原來他們是來送宋遠甫赴考的,許寧上前急促道:“借一下馬車!”宋遠熙看他面如鐵色,傘也不打,衣服肩膀上已淋濕了一片,連忙道:“可是為決堤的事?我也才聽說了,只是未必就是書院下頭那一段兒,你別著急,我讓家丁替你去看看,照應嫂夫人,你且先考試了再說!我定能照應好嫂夫人的。”

    許寧的唇抿成一線,面色青灰,直接跨上了馬,宋曉菡第一次看他如此臉色,心下暗驚,連忙提醒道:“許大哥!秋闈三年一次!你若放棄,便要等三年後了!莫要錯失了機會!”

    後頭宋遠熙也上來抱住他的腿道:“許兄聽我一言,寒窗苦讀十年就為了這一朝,那堤如今已決了,如今你趕過去也於事無補,如今那邊必定是洪波一片,你哪裡進得去?這第一場考試不過三天!你忍一忍先進場,我派人去探也是一樣的!更何況還未必就是那一段,到時候若是嫂夫人平安無恙,你卻誤了秋闈,豈不是誤了全家前程?”

    許寧拿了馬鞭,腿腳一夾馬肚子,宋遠熙不得不鬆了手,許寧表情近乎猙獰地道:“多謝宋兄借車之恩!”一邊鞭子一甩,將那馬車隆隆駛走了。宋遠熙站在原地跺腳嘆氣:“許兄真正是要栽在這兒女情長上了!他這時候去有甚麼用?若是淹了,他過去也甚麼都做不了,還是要等官府援救,若是沒淹,他不是白白誤了這三年?”

    宋曉菡看著許寧挺直著腰身義無反顧地疾馳而去,卻略略有些心折道:“他若是為了那青雲道拋棄妻小,連我也要看不上他了。”

    宋遠熙搖頭嘆氣:“真正是時也運也!若是晚上一刻,他進了貢院裡頭,那便無事了……這一科他原是必中的,可惜!可惜!”

    天邊依稀有了些微光,卻仍是烏沉沉的雲堆著,雨點時大時小打在許寧臉上身上,有濕透狼狽的流民不斷的往廣陵府來,有人看到許寧正在疾馳而過,還會好心叫一句:“那邊在發洪水!別去了!”許寧置若罔聞,身體微微發著抖,整個人都處於一種也不知是緊張還是激動的狀態中。

    他如今心裡只想著寶如的安危,那一夜許平的死亡反復閃現在自己面前,自己費盡心思說動父母只給許平吃粥,他卻提前被湯圓噎死,自己花了多少功夫掙錢讓家裡經濟好轉,結交宋家,卻反而促使了娘提前上唐家鬧著歸宗,他這一世為了提前結交士子先到了有名的沐風書院,為了考試方便到了萬松山下居住,結果卻偏偏沒注意到,前世廣陵府的洪災!他當時秋闈一過便結結實實生了一場大病,錯過了這些消息。他未雨綢繆了那麼久,卻依然都是無用功,反而迎來一次一次的失敗!這樣大的雨,又是深夜決堤,寶如還大著肚子……他已經不敢再想下去,唯一的感覺居然是,若是這次再失去了寶如……

    他寧願死。

    他已不願意再這般活下去,若是他的重生不過是一場惡意的玩笑。

    已經能遠遠地看到了萬松山上的巍巍松濤,他的心卻越來越沉了下去,天已亮了起來,雖然仍然陰沉沉,卻已足夠讓他看到地勢低陷的地方,已是一片澤國,黃濁的洪流滾滾,有不少浮木家具在水上隨波逐流,更有不少雞鴨家禽家畜的屍體漂著,木原村那作為標誌的大槐樹,只隱隱看到了一個樹尖,更叫他心驚膽戰的是,水里甚至已有嬰兒的屍體飄過。

    他整個身子都冷了下來,心猶如墜入萬丈深淵,整個人彷彿變成了幽魂一般,木呆呆地牽著馬立在山邊上,當時心裡想著的居然是,明明知道寶如想要什麼,自己偏偏為什麼要在那上頭矯情。喜歡什麼的,都能為她死了,這還不叫愛她重她麼?兩世的情緣,還不能讓他另眼相待,更愛重她一些麼?

    他心裡彷彿空了一個洞,幾乎能聽到秋風穿過去的聲音,他動了動腳,發現腳已經僵硬得幾乎沒辦法使喚……他居然還有心情自嘲,原來這就叫行屍走肉,他適才幾乎便要投身入水,卻想著怎能教她和他的孩子無葬身之處,無論如何,總要安葬了,他便親身下去陪著她,下一世,卻是希望她不要再遇到自己了。

    自己原是個孤煞命。

    他曾以為忠君報國,開闢盛世是他的道,任何人事都阻攔不住他,朝堂的攻訐、嘲諷、羞辱、怨恨他都能置之不理,即便已無人支持,踽踽獨行,即便為之而死,也絕不回頭、絕不後悔。可是如今他卻知道,他沒辦法忍受這樣的孤獨,在唾手可得令人眷戀的溫暖又被惡意地剝奪走的時候。

    他沿著岸麻木行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已大亮,雨綿綿延延,衣服早已盡濕透,他卻全不在意,只是沿著水邊茫然毫無目的的走著。走到忽然看到岸邊靠著有一隻大船,一些官差正在往上搬運著一些糧食之類的東西,他摸了摸考籃,從裡頭拿了小小一錠銀子握在手裡,走過去和那撐著傘在一旁指揮的官差道:“這位官爺,不知你們的船是到哪裡去的,可是往災區去的?我想搭個便船進去尋家人,不知可否?”一邊借著儒衫的掩護將銀子遞到了那官差手裡。

    官差手中一捏便知約有三兩有餘,看了眼許寧,見他一身儒衫,滿臉蒼白憔悴,禮也顧不得施,便知是焦心家人,不免有些同情。加上這幾兩銀子已足夠給手下官差們分一分了,自己還能留下不少,便倨傲道:“看你應是要參加秋闈的秀才,想是焦心家人,我們這船是要往沐風書院去的,那里地勢高,附近不少村子的災民都往那裡逃去了,如今盡皆滯留在那裡,知府大人已吩咐下來全力救災,咱們這正是送些米糧過去呢。”

    許寧聽他如此說,心裡又微微起了一絲希望:“不知木原村的村民是否也逃到那裡的?”

    官差道:“附近村民都有些,得虧那堤岸不是一下子決口的,而是慢慢,村子裡淹到了有人敲鑼叫起便都往山上逃命了,聽說大半人還是逃脫了,只差些老弱婦孺……大雨不止,洪水驟發,西南山崗一帶村舍都已看不到了。”

    許寧一顆心彷彿一會兒在火中焚燒一會兒在寒冰中煎熬,他心裡明知寶如大著肚子,一屋子四個婦人,這樣大雨天,便是逃得出命來……腹中胎兒只怕也受不起這般雨淋水浸的奔波,然而只要人能得活就好,只要……人活著就好……他嘴唇微微顫抖著道:“還要煩勞官爺捎學生一程了。”

    那官差看著東西搬上去了便道:“帶你一個人不妨,只回去以後莫要亂說。”

    許寧應聲:“當得。”

    那官差帶著許寧上了船開了船,看著水流甚猛,一邊緊張地呼喝著艄公注意看水,一邊捏著把汗道:“往年秋汛若是有決堤的,都是等天晴了才讓官府出去清點損害,不知白白熬死多少人……今年卻是不同,秀才,所以說若是你家人真能得救,還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聽說是知府衙門那邊來了上峰,聽說曲江堤決了,親自便帶著地方官員去江岸巡視,又命官府全力救災,你說這命大不大?”

    許寧無心和他聊天,卻也依稀猜到,那知府衙門的上司,只怕便是前天才來自己家裡會文的李臻、孟再福,君上殷殷切切,求賢若渴,顯是十分器重他,希望他秋闈得中,春闈再捷,君臣攜手開闢一場盛世。

    若是從前,他已感激涕零恨不得以血肉性命酬君上知遇之恩。

    而此時此刻,他卻只求他的妻子無災無難,一世平安。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2:04 PM

第42章 魂飛魄散

    水流端急,船吃水很深,船終於到了萬松嶺,連山門都已被淹得只看到了簷尖,下了船許寧便快步從濕漉漉的山間狹道台階上拾級而上,官差看他這樣一副著急樣子搖了搖頭,知道這年輕人心憂家人已是失了方寸。

    沐風書院一路許寧原是熟門熟路,三步變成兩步很快便衝到了書院靜觀堂前,看到堂前兩旁抱廈裡全是一群一群的災民聚集著,無精打采,衣衫襤褸,有人在低低地哭著,有的人砍了書院裡的灌木來燒火,一片兵荒馬亂的情形。許寧心裡提得高高的四處找著,每看到一名婦人便注目而視,卻一直找不到那身形臃腫笨重的熟悉身影,更不見劉氏等人。他內心倉惶地東張西顧,頸至背心水津津地,涼得透徹,不顧禮儀大喊道:“寶如!寶如!”忽然聽到有人激動地叫他:“姑爺!”

    他轉頭看到小荷,渾身血液似乎驟然停流,心裡砰砰劇烈跳動起來,小荷鬢髮散亂,臉色蒼白,眼睛紅腫,身邊並無旁人,他張嘴欲要問,卻發現喉嚨哽住了,小荷卻哭著叫了聲:“姑爺!如娘子不好了! ”

    這一句聽得許寧肝膽欲裂,肺腑間陡然泛起尖銳的劇痛,他耳朵邊嗡嗡地響,頭腦昏沉,眼前一會兒漆黑一會兒白茫茫地閃,待要張嘴想說些什麼,卻衝出了一口甜腥的血來,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小荷尖叫了一聲衝上來要扶他卻沒扶到,正好有位正在幫忙的林姓先生認得許寧是本院的學生,過來替他扶了脈,又看了看他面色青白牙關緊咬,說道:“是氣急攻心,痰迷心竅,一時厥過去了,能吐出血倒還好,先抬進去吧。”一邊跟著小荷扶著許寧進了裡院後堂內一間廂房裡,劉氏正從里間出來,看到許寧吃了一驚:“這是怎麼了?”

    小荷哭喪著臉道:“我出去找穩婆,看到相公居然來了,才說了聲娘子不好,他就暈過去了。”

    劉氏一看許寧面如金紙,大驚道:“你這孩子如何說話的?不好也是能亂說的?他考試都沒考跑過來找寶如,定是擔心得狠了,再吃你一嚇,如何受得了?”小荷幾乎要哭出來:“我只是看姑爺一向穩重,我們夜裡擔驚受怕的趕路,那般辛苦,娘子又情況不好……連穩婆一時也找不到……”劉氏一邊數落道:“姑爺到底年未弱冠,沒經過事,你這麼沒頭沒腦地上去說一句話,他本就擔心,豈不要嚇到了?”一邊上前扶著將許寧安置在外間臨時用長條凳拼成的榻上,掐按了一會兒人中也沒有反應,憂心道:“這是嚇得狠了。”又摸他身上衣服:“都濕透了,也不知怎麼找到這裡的,從府城過來也要一個時辰的路,又是下雨又是水淹的……這裡一時又去哪裡找衣服給他換去。”

    林先生道:“我那裡有些衣服,過去拿來給他換上,再給他用針灸一灸試試看。大娘還是先照應著裡頭小娘子吧。”

    劉氏嘆了口氣道:“這真是……有勞先生了……我們家這真是,沒想到女婿居然放棄了秋闈跑過來,女兒又勞累一夜提前臨盆,只能求菩薩保佑……”那先生寬慰:“吉人自有天相,許秀才一貫濟危扶困,助人為樂,定能得天護佑,母子平安,一家團圓的。”

    劉氏合十祈道:“願承先生吉言。”這時銀娘端了熱水過來,劉氏便喚她過來照應許寧,又讓小荷出去繼續找穩婆或是有經驗的婦人幫忙,然後接了熱水往里屋去了,里間唐寶如正躺在榻上,蜷縮著抱著枕頭,額頭上密佈著汗珠,看到劉氏進來,睜了眼睛問:“什麼事?”

    劉氏嘆了口氣,用毛巾沾了熱水一邊擰帕子替她擦汗一邊道:“許寧也不知怎的忽然跑來了,連試都沒考,小荷在外頭遇到他,說話沒個分寸,說了句你不好了,他就急得暈過去了,外頭有先生看著呢,你不要著急,現在如何了?”

    唐寶如怔了怔,她只在陣痛發作期間聽到外頭的說話聲,卻沒想到許寧居然跑回來了,一陣疼痛又從腹部席捲而上,她握緊枕頭咬著牙抖了一會兒,待這陣痛過去後才道:“倒是疼得密了些,有些難捱了。”劉氏道:“我讓小荷去找穩婆了,你再忍忍,我記得我當初生你是越來越密,然後穩婆讓用力就用力,就生出來了。”她雖然面上鎮定,其實心裡十分沒底,畢竟她只生過一胎,還十分順利,如今寶如還未到產期便發動了,也不知胎位對不對,曾聽說過腳先出來的,靠穩婆推進去又轉過來從頭出來,又有聽說嬰兒有臍帶繞頸的,生出來便不好了,她心驚膽戰,身邊又沒有別人可以依靠,書院只有守院的幾個先生,肯收留她們已是大恩,其中一位略通些醫術,卻不通婦科,又礙於男女大防,並不進產房,只把過脈後道脈像有力,還好。

    唐寶如咬著牙細細地發著抖,疼痛彷彿沒有盡頭,一陣一陣席捲而來,讓她幾乎覺得已過了許久許久,然而她心裡清楚從半夜爬山時感覺到陣痛直到現在,也不過是過了半夜和半個白日而已,想來許寧從府城過來,再想辦法進到書院來,那必是一知道消息就馬不停蹄趕過來才能做到,她喘息了一會兒在疼痛的間隙問:“他沒考試就來了?那豈不是要再等三年?”

    劉氏一心只在女兒身上,不在意地道:“考也不一定考得上,再說他還年輕著呢,三年後儘能再考的,若是聽到你有危險還能去考試,這樣的男人就算加官進爵,又能要來做甚麼。”

    唐寶如腹內暗想,許寧這可真真兒的是放棄了通天前程了,這一科他原是必中的,更何況經過上一世,他知道考題,本就十拿九穩,下一科卻要等到三年後,這一切可就難說了,多少名士才子才華橫溢天下皆知,偏偏就是屢試不第皓首窮經不得進,蓋因科考運氣成分太大,譬如換了個考官,不喜歡你寫的文章甚至不喜歡你寫的字,那便要落榜,更不要說還有春闈這一關要闖,每一樣都有變數。

    陣痛再次襲來,她沒心情再思考許寧這一大出她意料的舉動,閉上眼睛默默祈禱著這一胎順利無恙。也不知疼了多久,小荷終於帶了個髮髻利落穿著藏藍色大襟衫裙的中年婦人進來道:“找到穩婆了,是柳莊的陸大娘!”

    陸大娘顯然對這生產情況見得多了,並不著急,先淨手後上來解了她的下裳看了下:“畢竟年輕,才疼了大半夜便已見著頭了,莫要慌,快好了,你聽我叫用力就用力努!”一邊上來示意劉氏和小荷扶住唐寶如的腿,用手去按摩她的腹部,一邊道:“屏住氣,好,好,用力,用力……鬆口氣歇息下……再來,屏住氣用力!用力!”

    唐寶如在一陣陣劇烈的疼痛中麻木地用著力,心裡想著無論如何都要生下這個孩兒,忽然下腹一鬆,有什麼東西滑落了出去,陸大娘和劉氏都發出了歡呼的叫聲: “生出來了!”

    陸大娘十分利落地拿起備好的剪刀替孩子剪了臍帶紮好,一邊抖了抖拍了拍,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唐寶如全身虛脫無力地看向那個紅彤彤的小東西,如夢似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孩子了。

    陸大娘笑道:“恭喜,是個千金。”將孩子遞給劉氏讓她洗去血水包上襁褓,一邊繼續去按唐寶如的腹部,加速娩出胎盤,畢竟是個經驗豐富的穩婆,沒多久唐寶如身下也收拾利落。陸大娘道:“看起來很好,下邊沒有撕裂,應該很快能恢復,先平躺著,每天可以走一走但是不要久站,去開些下惡露的產後藥,好好調養就好,不過孩子有些小,要好好補了。”

    唐寶如慌忙撐了身子要看孩子,劉氏抱了孩子給她看,唐寶如含著淚笑了,伸了手要去抱孩子。陸大娘卻笑道:“別著急,洗一洗。”將孩子抱去洗去血水,熟練地包好襁褓才遞給唐寶如,唐寶如低頭看那張紅嫩的小臉哇哇大哭著,心裡的喜悅噴薄而出,滿滿地充滿了感動,這是她前世百般求而不得的孩子!她掀了衣襟給那孩子授乳,孩子猶如覓食的雛鳥張著嘴,叼住了一個突起便用力地吮吸起來,哭聲止住了,只聽到他嘖嘖的聲音,劉氏喜悅地大笑起來,一邊感激地拿了支扁頭金釵遞給那陸大娘道:“出來得急,身上並沒有帶幾個錢,這支金釵還煩勞娘子收下,這幾日恐怕還要煩勞您過來照應照應,指點指點。”

    那陸大娘家裡也是才被淹了,多少家甚付之東流,雖說是窮家破物,卻也是全家財產,正是滿心惶恐之時,不過聽說這裡有產婦臨盆,同為遭了難的,少不得打起精神來助人為樂,看到生的是千金,又是難民,只怕要白白辛苦一次,沒想到這家如此殷實,喜得臉上笑得也輕鬆了幾分,連忙又說了幾句吉祥話,又約了明日再來照應,交代了一些保暖少走動等應該注意的事項,才滿臉喜氣的出去了。

    送走陸大娘後,劉氏端了碗才熬好的小米紅棗粥來餵她吃只說是催奶的,唐寶如吃了一點便不肯再吃,抱著孩子餵了一會兒精疲力盡,迷迷濛濛地睡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2:09 PM

第43章 驚魂甫定

    這一覺睡得甚是黑甜實沉,再醒來又已是第二天的天明,寶如便被自己胸口的漲疼給墜醒了,劉氏在她身邊照應著孩子,看她醒來,聽她說胸口疼,替她解了衣服按了下道:“這是來奶了。”又抱了孩子過來餵,一邊道:“你這奶多也是接了我,當年我生你也是才生就有奶,我今兒才想著這洪水想弄些下奶的鯽魚湯豬蹄湯都不能,只湊合著弄了些小米粥,好在官府派了官差四處接濟災民,不然只靠書院這兒也不行。”

    寶如一邊看著孩子大口大口地吮吸著,心裡極為滿足,問道:“外頭水勢如何了?”

    劉氏道:“聽聞官府派了附近駐軍來堵那堤壩,已是堵上了,幸而天也晴了,大概過幾日水退盡,我們就好下山了。”

    寶如心中稍定,忽然想起許寧,問道:“許寧呢?”

    劉氏臉上變了變,卻也知道寶如生了孩子,許寧若是無事,不可能到現在都不到床前看看寶如和孩子,瞞不過寶如,只好道:“他先是衣服淋濕著了涼,又受了大驚,一直在發熱說胡話,書院裡的先生給他用針灸過一回,但是如今缺醫少藥的,聽說明天官府會四處散藥,我讓銀娘去領些治風寒的來。”

    寶如怔了怔,心下微微有些難過,看了眼孩子已經吃飽又睡著了,將女兒放到一邊襁褓內蓋好被子,動了動身子感覺身子輕快,應該能走路,便道:“我去看看他。”

    劉氏連忙阻攔道:“不可,你才生完孩子呢,雖說陸大娘說睡上一夜便能略略走動了,但不要走動太多,再說你是要奶孩子的!他是著了風寒,你去看他過了病氣怎麼辦?孩子重要,他那邊我們照顧著呢,你去看看又有甚麼用。 ”

    寶如沉默了一會兒道:“水淹了我們這兒,他其實來也並沒什麼用,可是他還是放棄了秋闈趕過來了。”

    劉氏一呆,寶如低聲道:“我遠遠看一下就好。”劉氏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我和你爹算是難得的恩愛夫妻了,如今看來你們小倆口才都是癡心人。”

    寶如心下苦笑了一聲,痴心人這個詞是萬萬套不到許寧身上的。她強撐著起來,感覺到身下有些酸墜感,卻也還好,劉氏扶著她走出外間,看到許寧被安置在幾張書院的條凳搭成的榻上,蓋著棉被,緊閉著眼睛,身子微微顫抖似乎在打著擺子,嘴唇開裂,面色憔悴。一旁小荷端了碗湯藥過來道:“藥煎好啦,是那好心的林先生給的,說是從前他風寒生病時煎剩下的,也不知合用不合用。”一邊看了寶如道:“那天姑爺一聽說娘子不好,立刻就吐了一口血出來,嚇煞我了。”

    劉氏輕斥她道:“少說幾句不會麼?”小荷吐了吐舌頭,寶如緩緩走過去,劉氏拿了張椅子給她坐下,她低頭伸手去摸了摸許寧的額頭,果然燒得滾燙,她輕輕叫他:“許寧?”許寧眼珠子在眼皮下劇烈滾動著,似乎沉浸在激烈的夢中,寶如又輕輕推了推他:“許寧?醒醒,起來吃藥。”

    許寧忽然睜開了眼睛,眼神有些渙散地看著寶如,劉氏喜道:“醒了?”

    許寧卻茫茫然叫著寶如:“寶如?”

    寶如想像不出他為自己吐血的樣子,心頭五味雜陳,低低道:“是我。”

    許寧喃喃道:“下一世我們還是不要相識吧。”

    寶如整顆心都被揉成一團,酸苦麻痛,幾乎無法回答,劉氏卻在一旁拍掌嘆道:“這是還在說胡話呢!前頭說了一晚上了,都在叫你!”

    許寧喃喃自語:“是我連累了你和孩子。”他側過頭,茫然的眼睛裡忽然湧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淚,打濕了枕頭。

    寶如低了頭一滴眼淚啪的一下落了下來,劉氏慌忙道:“快收了眼淚!這也不過是受了風寒,沒事的!你才生了孩子,萬萬不能落淚,眼睛會落下病的!再說了傷心會沒奶的!”一邊連忙扶了她道:“回里間去歇息,沒事的,那先生都說了待他清醒了知道你和孩子安好,就沒事了,他這是心病,嚇到了。”

    寶如看了仍在含含糊糊說胡話的許寧,並沒有久待,站了起來往里間走……還不知何時水勢散了才能回去,孩子的口糧全靠她的奶,她萬萬不能生病了。

    許寧在滾熱的煉獄中煎熬著,四面全是灼人烈焰,他依稀記得自己是要找一個很重要的人,卻記不起是誰,內心焦灼之極,可是不知道朝那個方向走,恍恍惚惚卻似乎看到了寶如,她穿著一身火紅的衣裙,倒像似嫁衣一般,在火里站著,彷彿隨時被火燒化,許寧心裡茫茫然地想她怎麼也會下地獄,他上前想去牽她的手,卻聽到她冷笑著拿了一把刀猛的剖開自己的肚子,掏出一團血肉擲向他,冷冷道:“許寧,我願生生世世與你永不相見!”

    許寧大駭伸了手要去接那團血肉,卻發現自己伸出的手森森白骨,根本接不住任何東西,那團血肉落在了火中燒化了,他低頭看自己全身都是累累白骨,猛然想起自己早就已經死了,凌遲三千六百刀。

    他抬了頭去看唐寶如,卻四面都已不見人影,他張了張嘴,忽然又聽到有人喊他:“許寧!許寧!”

    似有雪水淋在頭上讓他渾身一激靈,睜開了眼睛,卻看到了學堂裡的林先生正在低頭看他,四目相對,他動了動身子發現十分沉重,嗓子仍然火熱腫痛,夢裡的情形依然歷歷在目,他疲憊地問:“林先生?”

    林先生笑了,抬頭和身後的人道:“燒已退了,醒過來了就好。”一邊將他頭上的幾根針拔了出來,一邊又轉過頭對他和藹道:“好好調養,不要多想。 ”起身走了出去。

    他想起自己如今處境,​​抑鬱難言,閉了眼睛不想說話,只覺得全身從身至心無一不疲憊沉重,卻聽到里間忽然傳來了孩子呀呀的叫聲,他吃驚地睜開眼睛,卻看到劉氏抱著個襁褓走了出來,將襁褓豎起來給他看那孩子的臉道:“喏,這是你女兒,來見見爹爹。”孩子呀呀的叫著,不解其意。

    許寧瞪大眼睛,猝然想起適才夢中寶如將孩子向他扔過來,自己卻消失來,連忙伸手一把拉住劉氏的手道:“寶如呢!”

    劉氏一怔,笑著寬慰他道:“寶如在裡頭歇息呢,昨晚孩子有點鬧,她又憂心你的病,一直沒怎麼睡,待到天亮你退熱了,她才安了心睡下了,你抱抱你女兒吧。”

    許寧卻避開了那孩子,猛地坐了起來,頭目森森一陣眩暈,劉氏“啊呀”一聲連忙去扶他,他推開了劉氏,直接往內室裡頭衝了進去,跌跌撞撞跑到了床前,看到寶如安睡在錦被內,面色雖然微微有些憔悴,卻仍有著血色,確然活著無疑。他彷彿忽然從心裡舒了一股長氣來,整個人都陡然輕鬆了下來,像是如釋重負,又像是求仁得仁,胸口激情鼓盪,一股發自內心的感激和喜悅、慶幸似乎便要破腔而出,他想大叫大笑,卻覺胸口一酸驟然哽咽,淚珠滾滾而下,他嘶聲痛哭了起來。

    寶如被他的哭聲給吵醒了,發現許寧趴在床邊握著她的手在哭,而背後劉氏抱著孩子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們。

    寶如哭笑不得:“你哭什麼……”

    許寧只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之後氣也出了,驚也平了,心也定了,又得了女兒,身心舒暢,吃了兩大碗稀飯進去,有了力氣,才開始去逗弄女兒,然而卻並不敢抱,那樣軟軟小小猶如幼獸一般的小孩子,他不敢抱,更怕傳了病氣給她。兩隻狗因怕被災民捉去吃了,一直用繩子拘在屋裡,這幾天沒吃什麼東西,嗚嗚的叫著對著男主人搖尾巴。

    許寧摸了摸它們的頭,劉氏笑道:“那晚可多虧了這兩隻狗,半夜一直瘋叫著抓門,我們出來看了看,看到到處都是水,覺得情形不妙,還是寶如說了往山上書院走。收拾了一些東西披了蓑衣就出了門,可憐我們幾個女人半夜里黑漆漆地摸黑走路,真是捏著一把大汗。要不是有這兩隻狗認得路一路帶路,哪裡看得見路!好不容易走到書院敲開了門和值守的先生說了緣由,寶如才忽然說肚子疼,後來才知道她走到半路就覺得不對勁了,但是一直撐著到了地方才說,我們慌手慌腳地安置下來,書院就開始不斷有災民上來了。”

    許寧輕輕撫摸那兩隻狗道:“忠義兩全,以後這兩隻狗便改名為黑忠、花義吧,總之養到它們壽終正寢還了他們這份恩了。”

    床那頭的寶如聽到這名字忍不住笑起來,劉氏也覺得好笑,看他們夫妻倆這般想是要說些私房話,便抱了孩子避了出去。寶如道:“給狗起這樣的名字你也不怕被朋友取笑。”

    許寧嘆道:“人不如狗,當年我將你託給林謙,想著他是同鄉,又一向來往親厚,總能照顧你一二,誰能想到他後來如此?倒不如這兩隻狗,先買著不過是想讓你開心開心,誰知道竟是救了我妻兒一命,總要當它們是家裡的一份子,給它們個正經名字。”寶如抿嘴而笑:“樹倒猢猻散,你是讀書人,原該比我懂這道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2:15 PM

第44章 諸事皆定

    許寧沉默了許多,只是摸著狗不說話。

    寶如看他不過才病了幾日,便已瘦得身上衣衫都顯得有些空蕩起來,臉頰也凹陷了些,顯得十分憔悴病弱,看上去和自己剛重生那會兒見到的意氣風發的少年許寧判若兩人,想起這段時間許寧也先後經歷了幼弟猝死一系列打擊,不覺有些同情他:“當年你秋闈完也生了一場大病。”

    許寧點頭:“嗯,那年雨太大,在貢院門口淋濕了,​​進去才考了一天便已病了,硬撐著答完卷子,回去以後也沒調養好,又接著考了第二場第三場,才算是敢放心病了,那會兒也是倔強,連病都強撐著。”

    寶如心下暗嘆:“你一心掙扎著向上,這一世卻放棄了秋闈,可怎麼辦?”

    許寧輕描淡寫道:“三年後再考也就是了。”

    寶如知許寧心裡一貫有數,過了一會仍是忍不住嘆了口氣:“我只願你將來莫要後悔才是。”

    許寧抬了眼睛看她:“不後悔。”他眼睛仍是分外亮得懾人,人瘦下來,神態上又更添了一分犀利滄桑,寶如被他灼灼盯著,忍不住移開眼睛,耳根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許寧看她面頰粉紅,漆黑的長髮披著,想起那一日的驚心動魄,也不知她們幾個弱女子如何在大雨黑夜中掙扎著求生的,又不知她腹疼發作時是不是心裡也害怕得很,只是她如今一字不提,彷彿早已習慣一個人承擔生活中的種種磨難……他忽然覺得,若不是這前一世的寶如回來,只怕自己這一次是真不得見了。他按捺著後怕,柔聲問她:“生孩子辛苦麼?”

    寶如回過神來:“還好……生的時候是挺疼的,現在不疼了就覺得還好。”

    許寧輕聲道:“委屈你了,等我能走了,出去找船想辦法帶你回西雁山那兒,好好養養。”

    寶如有些不習慣許寧這般柔聲細語,許寧一貫便是哄人也有些端著架子,如今這一番彷彿發自內心的寵溺,倒教人有些覺得肉麻,忍不住轉開話題:“我們家小囡囡,我娘說得先給她起個乳名方便大家叫著。”

    許寧想了下道:“她隨波而來,乳名就叫淼淼吧。”

    寶如嘆道:“這幾天可被這水患給害苦了,你還要起這樣的名字,以後一叫她就想起這一次受的苦。”

    許寧道:“正要這般才克得住,大名我再想個合適的字來壓一壓便好了。”

    寶如念了兩聲道:“也還好,挺好聽的。”

    正說著劉氏抱了孩子進來道:“孩子又餓了。”一邊將孩子遞給寶如一邊道:“我已託了人回去捎了信,你爹正急得沒法子,接到信已雇了船來說今天就能過來接了我們回去。”

    寶如喜道:“那就好,爹爹身子可還好?可不要太擔憂了,他身子不好哩。”

    劉氏道:“聽捎信回來的說看著還好。”一邊又看了眼許寧道:“倒是女婿這次回去可要請大夫來好好看看,那日竟是急得吐了血,可別存下病根才好。”

    許寧道:“不妨事的,岳母不必憂心。”

    劉氏一邊唸叨著將來回去要如何派人來厚謝書院的先生,又該請哪位大夫給寶如和許寧都看看,寶如看了眼許寧,看到他居然也在看著她,一瞬不瞬十分專注珍惜的樣子,寶如慌忙移過眼神,耳根唰的一下又紅了。

    晚了點果然唐謙賃了條船來親自接了他們回去,他這兩日也是憂心如焚,如今看到妻子、女兒女婿盡皆平安,還新添了一個外孫女,喜不自勝,回到武進縣後,唐家兩老卻是找了寶如來說話:“女婿這次棄了科考來找你,我聽說了,為了你居然還急出病來,依我說,對你也算得上情深意重,加上這一向他對我們兩老也甚是孝順,我和你娘商量了下,這大姐兒,不若還是姓許的為好。”

    寶如一怔:“爹娘不在意?”

    唐謙嘆道:“我們做生意人家,總要講個公道來往才能長久,女婿待你好我們都看在眼裡,你們以後也不是不能沒有孩子,只要長子姓唐續了香火便好,長女倒是姓許的好,畢竟女孩子是要出嫁的,將來說人家也好說,若是從母姓,將來大一些說親,有些講究的人家便要挑三揀四的,倒要耽誤了。”

    寶如不在意道:“在意的人家別嫁便是了,許寧也不會介意這些,還是姓唐吧。”她默默的將那句也許他們只有這一個孩子吞了下去。

    劉氏道:“女兒你有所不知,你們才成婚,正是感情好的時候,他如今對你和孩子著緊,心甘情願為你放棄了科考,只是待到秋闈放榜,同窗得中,飛黃騰達之時,只怕他要懊悔,若是時運不好,三年不得中,他又要想也許這一科本來能中的,再加上那邊許家只怕要抱怨,他爹娘哪裡是好相與的!日積夜累存下不滿,夫妻便要反目。這孩子若是姓唐,將來若是因嫌棄被生父疏遠,又更是不妥,所以我和你爹反復想來,不若讓這孩子姓許,這樣許寧心裡也舒服些,你再好好偎著他,莫要讓他因這事生了嫌隙。”

    寶如心中暗自嘆了聲,知道他們兩老畢竟不信許寧會如此不在意,也算是為她殫精竭慮的考慮了,便道:“由得你們吧,我不介意的,你們自去和許寧說好了。”唐家兩老滿意點頭,自然是要他們說才能顯出唐家的誠意來,讓許寧承了這份情。果然尋了時機和許寧說了,許寧有些訝然,待知道寶如也同意的,眼光閃了閃,笑道:“岳父岳母實在多慮了,說親的事還長著呢,若是那等挑三揀四只看來歷的人家,不嫁也罷,說好姓唐便姓唐,許家那邊還有個侄兒承嗣香煙,不過是需要我支應門戶罷了,在孩子上並不迫切。”又是個女兒,他經過兩世,知道爹娘再不會留意他這個女兒的,怕連問都不會問。

    唐家兩老見許寧如此豁達,說話聲口也和寶如差不多,心下對這個女婿又高看了幾分,便也一笑置之,一時少不得延請名醫,調養身子,一家子其樂融融,竟都是毫不介意科考一事。

    而在廣陵府衙內的一間上房內,孟再福跪著向上首李臻叩首道:“陛下,您還是回京吧,太后派來傳話請您回京的內使又來了。水患才過,只怕要有瘟疫疾病,請陛下萬萬珍重龍體,速速回京為盼。”

    李臻眉目抑鬱:“這堤壩年年都有修,卻仍是年年都在不同的地方決,曲水堤岸累遭決溢,田不可耕,房屋倒塌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死傷無數,河工處處有弊,地方官府卻只是會和稀泥抹得一乾二淨,全然不顧百姓們這一水患畢生財產都付之流水,……豈可輕輕放過!”

    孟再福看李臻如此,這幾日他已跪求了幾次,知道這位陛下心志甚堅,一般人說不轉他,連忙將目光投向了身後的安妃那兒。

    安妃接到了他求助的目光,抿嘴上前給李臻披了件外袍柔聲道:“二郎,水患如今已平息,二郎這幾天睡都沒睡好,親自帶人到堤壩上查勘,又督促地方官員救災,已是盡了為人君之大慈悲,只是這天下除了這裡的百姓要照應,還有別的地方的政務需要二郎打點呢,總得回京去才好料理——再說了,二郎原來來這兒只是看看秋闈就要趕回去過中秋的,中秋徽王妃要進宮的呢,若是您趕不回去,只怕徽王妃倒要受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的掛落,反為不美。”

    思及生母,李臻臉上柔和了些:“沒事,水路回去還來得及。”一邊卻又想起一事問孟再福道:“話說回來,那天決堤我竟忘了那許寧的秋闈情況了,也不知考得如何,你有問過宋家那兩兄弟麼?”

    孟再福心下暗自叫苦,卻不得不硬著頭皮道:“那許寧在貢院前排隊等候唱名時聽說曲江決堤,當即棄考借馬回家去了。”

    李臻愕然:“竟是淹到了萬松山下嗎?那唐氏可是身懷有孕,可有大礙?”安妃一雙妙目也關心地看向孟再福。

    孟再福道:“聽說那唐氏和其母半夜被養的狗叫驚醒,出門看水勢不妙,便連夜上了山在沐風書院,不過那唐氏因深夜跋涉,大概受了驚嚇,業已分娩得了一女,如今已與許寧回了武進縣了。”

    李臻先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又嘆息道:“雖然有驚無險,只是這許寧棄了秋闈,未免可惜了,又要再等三年了。朕卻等不得,只能看看這一科還有沒有可用之人了。”

    孟再福道:“聽那宋家二郎說,當時消息並未確實,只知有堤決了,已答應許寧立刻派人去查探他妻室,結果許寧完全不顧秋闈,毅然棄考,後來聽說他當時誤以為妻子被洪水沖走,竟然吐血昏迷,大病一場。”

    李臻臉色微微變了變:“竟是如此兒女情長?”他背了手皺眉道:“太上忘情,若是這般拘泥於小家小戶,小情小愛,倒是格局小了些,只怕他心慈手軟,難堪大用。”

    安妃一雙明目撲閃了一下笑道:“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我不懂陛下說的那些大道理,只是覺得這人對髮妻能如此守義重情,只怕若是真投效在陛下氅下,也能是個忠君不畏死的好男兒。”

    李臻笑了下:“你們婦人自是對這等重情重義的男兒青睞,只是朝堂險惡有甚於江湖之水,若是他一心念著妻小安危,兒女情長,是不會有那等一心向前開創千秋萬業的孤勇的……且再去太學那裡看看可有能用之人吧,我想要走的路,不是一般人能走的,若是走到一半畏懼退縮,那不如一開始便不做……明兒先回京了。”

    安妃知道李臻一旦拿定了主意,別人若是還要勸說,便要弄巧成拙反招他反感,讓他越是不肯迴轉,便不再說這些,只和他說一些回京的瑣事,一邊心裡暗暗為唐寶如和許寧遺憾。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2:21 PM

第45章 兩母相爭

    正是秋收之際,清溪村卻是迎來了預收秋稅的稅差,在祠堂前開了桌子擺了大秤巨鬥粗麻袋,讓村長敲著鑼通告家家戶戶的按冊收糧。

    許留正和羅氏從地裡回來,上前問那收稅的官差查自家要收的稅時特特提道:“我家和去年不同,如今贅出去的二兒子卻是歸宗了,他身上是有功名在身的。”

    稅差嗤之以鼻道:“不過一個秀才功名,只免了兩石米,還差十石,今年廣陵府那頭水患,官府開了官倉賑災,如今卻是沒糧了,府衙那邊諭令,地方須得盡快預收秋稅,無論如何得救濟那些災民呢。”

    羅氏心頭肉痛道:“我兒子今年參加了秋闈的,應是能中舉人,若是中了舉人,一家稅賦應是盡免的。”

    那稅差拿眼白一看羅氏,鼻孔朝天嗤笑道:“桂榜前兒就已經放了,廣陵府那邊連鹿鳴宴都開過了,若是你兒子得中,如今早該跳過魁星舞了,哪裡還在這裡懵懂無知?你們交不交不交下一家!”

    這時旁邊等得不耐煩的同鄉們早哄笑起來,有的奚落道:“官老爺可不知道,這位舉人的親娘可是為了能免這稅,豁出了臉皮跑去把死契出贅的兒子又給硬生生賴回來了呢,好不怕人!我們可不敢惹她!”

    又有人嘲道:“可見命該如此,這孩子若是不回家只怕就得中了,一回許家就中不了。”更有人交頭接耳議論:“只怕是自己吹出來的罷了,不然如何哄得別人把他家的孩子還回來。”

    一時村人議論紛紛,譏笑聲不絕,許留和羅氏臉上紅白交加,窘迫萬分的回了家,羅氏卻惱怒道:“怎麼可能不中?有宋老爺打點幫忙,豈有不中的? ”一邊卻惡狠狠地罵段月容:“整日在家,也不看好家,門口那蔥又是給哪家貪小便宜的摘了去!”

    許留皺了眉頭抽了一管煙道:“只怕那官差誤傳了也未可知,明兒我們去縣里看看。前兒不是捎信來說得了個女兒麼?只是當時正是地裡最忙的時候,只讓人送了禮錢進去只說待滿月再說,如今算著日子也快滿月了,進城去看看也正順當。”

    第二日一大早許留和羅氏果然起了身便往武進縣趕去,直接趕到了西雁山下,卻偏巧遇到了宋家兄弟從山上下來,看到他們兩老還是下馬打了個招呼,許留少不得客氣地問了兩句科考的情況,宋遠熙道:“大哥已是中了舉人,明年便要入京春闈了,可惜了許兄因為當時聽說曲江決堤,心繫著身懷六甲的嫂夫人,便棄了考回去接應嫂夫人,否則這一科他原定是得中的,不過伯母也不必太著急,許兄這科不中,再待三年,下一科定是榜首,再則也要給伯母道喜,喜得千金。”

    羅氏一聽心頭大怒,卻仍是顧忌著宋家兩個公子出身高貴,大公子又剛得中了舉人,不敢造次,只強忍著熊熊怒火道謝後便直接和許留衝往香鋪。

    許寧正在香舖前頭支應生意,看到羅氏和許留進門,臉色不對,心下已知是興師問罪來的,將兩老才讓進後院內,羅氏卻是壓抑不住,進了院門便刷的上前給許寧打了一巴掌,破口大罵:“你如何就棄了考?這一科有宋大人打點照應,本是必中的,下一科人家宋大人卻是要回京了,誰還管你是甚麼人?放棄了大好機會跑回家!你媳婦生孩子,你一個大男人能幫上什麼忙?家裡又不是沒人照應,為了個賠錢貨便放棄了大好前程!這三年也是好等的?你爹娘指著你出息了照應呢!你如今卻只是貪圖享受,恨不得死在媳婦懷裡,吃著沒出息的軟飯,哪裡管親爹親娘還在水里火裡?日日面朝黃土背朝天,就指著我兒科考得進免稅呢!誰知道卻是個丟人現眼的……也不知多少人笑你……”

    羅氏罵得正暢快,卻不料裡頭橫殺出來一個婦人,正是劉氏在裡頭替女兒做飯,一旁聽得清清楚楚,她本就是個一點就炸的​​脾氣,早擼了袖子衝出來抬高聲音罵道:“天下也有你這等做父母的?孩子做事只會洩氣阻撓,莫說出錢,連誇獎兩句都不見,事若果然做不成了就只會打罵,若是事情居然成了,攤開手便要拿錢!你這樣做人母親,孩子怎可能成人成才?媳婦生了孩子,只說地裡忙​​來不了,反正這孩兒是姓唐的,我們也不和你們計較,但許寧如今也是個為人夫為人父的人了,你也沒養過他幾天,上來就使勁作踐!許寧先是唐家的女婿,才是你家的兒子,莫要給臉不要臉,出錢請先生唸書的是我唐家,他不考試回來照顧媳婦是他情深義重,街坊鄰居,誰人知道不誇他一聲,只有你家這等人家,不以為榮,倒以為恥!我看你們許家這等教養,再生一百個兒子,也都是些不知廉恥的!”

    寶如正抱著淼淼在屋裡困覺,被這兩個尖利女聲給吵醒了,透過房間看到許寧半邊臉腫了起來,病後有些蒼白的臉上鮮紅指印宛然,眉目陰鬱,臉色暗沉,心裡正暗自擔憂娘罵起人來收不住嘴兩邊吵個不可開交,沒想到劉氏這一通罵後,羅氏雖然氣得發瘋,卻被許留拉住了上前賠笑道: “親家母不要介意,內人也只是一時著急,怕許寧這孩子不懂事,耽誤了秋闈耽誤了前程,倒是白白辜負了唐家這些年的栽培之恩,一時說得急了些,是她不會說話,其實刀子嘴豆腐心得很,你看,這小衣服還是內子親手做的送了來,本就是來看孫女的,只是在外頭聽了些不好的流言,怕給你們丟了臉,才急起來的。”

    一頭又對許寧道:“你娘一貫好強,並不是真的對你有甚麼看法,這科不成還有下一科,你莫要往心裡去。”

    許寧前世今生第一次挨了生母的打,一直沉默著,直到聽到裡頭淼淼的哭聲,才轉頭往屋裡來,羅氏站在那兒第一次被兒子撂下臉來丟在後頭置之不理,臉上登時有些下不來,卻被許留掐了下手板,忍住了沒有繼續說什麼,劉氏看這般,鼻孔笑了下,也不招呼,只叫了小荷道:“去把抱廈那間廂房收拾收拾,讓親家父母住下。”一邊又不冷不熱對許家兩老道:“正好明兒滿月,吃了滿月酒再回去吧。”

    一時許留他們去歇了下來,許留才教訓羅氏:“孩子大了,也是要面皮的,你教訓幾句便是,如何罵得這般沒臉沒皮,豈不是讓兒子在唐家面前失了威風?再咋兒子好不容易歸了宗,如今你卻是莫要冷了他的心,科舉本也不是好考的,如若考不上,兒子還是得靠著唐家吃飯,你看看這香鋪子,也不知投入了多少,若是科舉不成回來也還是要指著這些進項,倒是莫要和唐家鬧得太僵,將來兒子便是要補貼家裡也要再三思量了。”

    羅氏咽不下這口氣,含恨道:“我怎麼就會生下這麼沒出息的兒子!這般留戀女人孩子,能成什麼器?”

    許留顯然也有些贊同羅氏的看法:“沒法子,這孩子只怕被唐家養成個唯唯諾諾木木呆呆的性子,你如今說也是沒用的,得時日長了私底下慢慢教他,讓他長些男兒威風,轄制得住妻子才行,好在媳婦兒看著也是個不掌事孩子氣的,什麼都不懂,親家兩老也不過是嘴上利害,吃硬不吃軟的,你莫要當面和他們嗆上,只管和軟對他們,自然有我們家的好處。”

    羅氏一想到劉氏那得意的臉,著實有些心梗,但她一向對許留是頗為依從的,勉強答應了下來。

    房內許寧抱著被吵醒的女兒輕聲逗弄,淼淼是個愛笑的,一逗便笑開來咿咿呀呀憨態可掬,滿臉懵懂可愛,許寧原本繃得緊緊的臉也慢慢放鬆了下來,嘴角帶上了一絲微笑,唐寶如一旁看得清楚,心裡暗想這羅氏可真是自己冷了兒子的心,前世她一直對許寧噓寒問暖,愛得不得了,因為許寧一直青雲直上,仕途順利,如今看來其實自己爹娘的看法是對的,若是許寧一直沒出息,許家兩口子自然會自己作死,將兒子的心一天天地往外推,更因為要依仗著唐家,而不敢和唐家撕破臉,反要讓著唐家,人心如此,真真兒叫人嘆息,想來許寧如今心裡也不好受了。

    晚上吃飯,唐寶如只說身上不舒服,只出來抱著孩子對公婆略略見了個禮,讓公婆看了看孩子便又回屋去了,許家果然根本不敢挑理,只是笑著說好好又給淼淼送了些小衣服小長生鎖之類的東西,滿口讓她好好休息。唐寶如回屋看那些所謂羅氏親手做的小衣服和幾雙小而軟的蓮花軟鞋,因為小又下了功夫,看著分外精緻可愛,一看針腳就知道是段月容做的,羅氏哪裡有這樣的手工。她嘆了口氣,拿了個包袱包起來就全放一邊去了,她如今對這個大嫂的心情實在非常複雜,一邊廂希望是許寧想錯了,一邊廂卻實不敢給女兒穿戴。

    吃完晚飯果然許寧也進來了,問了那些小衣服被包起來了,有些讚許地看了寶如一眼,拿了那包衣服就要出去,寶如笑道:“你是不是也小心太過了,淼淼對許家著實沒甚麼威脅,想來段月容也不會傻到在那上頭做什麼手腳。”許寧笑了聲:“孩子重要,外頭的東西都不要用了。”一邊便將那包衣服拿走,彷彿多留在屋裡一刻立時就能竄出一條毒蛇一般,讓寶如看得啞然失笑。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3:00 PM

第46章 兩科並舉

    大姐兒的滿月酒十分熱鬧,唐家在自己沿街的飯館裡頭擺了二十桌,連路過道喜的熟客們也得了喜蛋。不止請了親朋好友,連街坊鄰居也請了,一心為許寧做面子,將許寧為了妻女棄考的事說得十分情深義重,來道喜的客人自然也湊趣,一時對許寧贊不絕口,許留也坐在上座,聽著別人的恭維,臉上雖然堆著笑,做出一副與有榮焉十分歡喜的模樣,心裡卻不知是何等滋味了,畢竟有不少人還記得他們前陣子大鬧唐家的壯舉,少不得說話的時候也多了些明嘲暗諷。

    許寧幾個平日走得近的同窗也來了,雖然有些遺憾,卻也大多是祝福,畢竟許寧平日在學裡雖然寡言,卻十分肯助人的,寫得一手好文章卻不見驕傲,為人十分低調謹慎。宋家兩兄弟也來了,送了一份厚禮,又私下和他說話:“我爹今年這一任完就要回京述職了,興許下次見面遙遙無期,只有遙祝許兄下一科能順順當當了!”

    許寧想了下卻道:“這次宋大人回京,若是再謀外放,切莫往東南去,那邊一帶匪徒兇猛,你家文官出身,不要去趟那邊的渾水。依我之見,如今你們兩兄弟都已到了成親年齡,不若謀一任京官,在京里把你們兄弟的婚事給訂了再說。”

    宋遠甫笑道:“晏之這是自己抱了孩子,巴不得別人也都有孩子了。 ”

    許寧搖頭肅然勸道:“老侯爺如今年事已高,你可想過若是你爹又謀外放,一任三年,若是老侯爺有個什麼頭疼腦熱,他這個嫡長子不侍疾在旁,只怕將來承爵會出波折,我記得你那二叔可也算是嫡子,與你爹又不是同母,到時候若是承爵上被人鑽了什麼空子,到時候你們悔之莫及。”

    宋遠熙臉沉了下來:“那爵位誰稀罕!前程我們自能掙!”

    宋遠甫拉了下他的袖子斥責道:“晏之也是為我們好,我們便是不看重那爵位,只怕懷璧其罪!”一邊又轉頭對許寧肅容拜謝道:“多謝晏之兄提點了,竟是我們太過狷介清高了,我回去定勸說父親留在京中,不教別人正中下懷。”

    宋遠熙嘴裡嘀嘀咕咕:“外放我們一家子過得不知多自在,回京又要看祖父祖母的臉色,一家子的人整天算計來算計去的,內宅我們又顧不到,白白讓娘和妹妹被人欺負了去。”

    宋遠甫嘆了口氣,對許寧道:“二弟年幼不知世事,還請晏之兄多多包涵。”

    許寧道:“同窗一年多,我如何不知道他的脾氣,就怕將來回京被人當了槍使,這脾氣還是該改一改,你家情形你自己心裡有數,你爹不得令祖喜愛,卻實打實的是嫡長子,又是科舉正途出身,將來前程遠大,也不知礙了多少人的眼,你且想想若是外放到那凶險之地,出門在外,更容易被人找了空子。若是在京里多呆幾年,你用心謀個科舉出身,你們兄妹再都結親有了親家臂助,到時候你家才算是穩固了,你爹娘弟妹也才能得以保全。”

    宋遠甫聽他說得如此明白,轉念一想自己父親確實曾吐露過想再謀一任外放的意思,也曾想過東南那一代說是那邊海外旅商多,可以帶他們兄妹們見見世面長長見識,如今看來若是當真聽許寧說的那裡匪徒倭寇橫行,若是被人趁虛而入假冒匪徒謀害性命,自己父親文官出身,哪裡能有什麼抵抗之力?萬一有個什麼不測,到時候爵位無了,自己也才剛中了舉人,兄妹三人皆沒有定親,還要仰仗長輩撫養說親,母親又一貫脾性軟弱,可想而知猶如待宰羔羊,能有什麼好下場?一想起來不寒而栗,他背上甚至微微出了一身汗,再次給許寧深深做了一揖道:“晏之一席話點醒夢中人,多謝指點!”

    許寧看他總算是聽進去了,心里鬆了一口氣,心想本以為這一科中了一同進京,自己得了官,想辦法勸說宋秋崖,這樣也說話有分量一些,只是如今陡然生了變,卻是不得不儘自己力再提點宋家兄弟一番,他如今人微言輕,也沒有把握能說動宋秋崖,更沒有把握改變命運,只能盡力而為問心無愧了。

    滿月宴正是熱鬧,忽然看到林謙從外頭撞了進來,滿臉喜色,對許寧道:“晏之兄!朝廷開恩科了!”

    堂上嘩然一片,有人連忙問底里,林謙道:“消息明兒應該就到縣里了,今兒是府衙那邊已貼了告示,說是皇后娘娘前幾日生產得了一子,官家得了皇長子,龍顏大悅,普天同慶,命於今年十月加開恩科,恩科得中的舉子並今年秋闈正科的舉子一併參加明年春闈,恩正兩科並舉!”

    一時眾人臉上賀喜不迭,眾人皆知唐家這位女婿誤了秋闈原是要等下一科,如今加開恩科,顯然是撞了大運,可見此人運氣極好,只怕將來是要飛黃騰達的,一時滿堂歡笑不絕,學子們都上來給許寧敬酒,好不熱鬧。

    寶如在後院也聽到了這消息,抱著孩子十分詫異,前一世官家的確也是這個時候得了皇長子,但是卻沒有開恩科,而是大赦天下,這一世怎麼改了?她有些迷糊,卻仍是抱著孩子逗弄著,心裡微微有了些放鬆。

    這些天她有點不知道如何面對許寧,自那一日的痛哭後,許寧也已恢復了從前那冷淡自持的樣子,彷彿那天的失態崩潰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卻很難用以前的態度去對著許寧,過去漫長互相怨懟的歲月橫亙在中間,在剛剛經過這樣的巨變,他們又擁有了一個共同的女兒,他們之間相處的時候,她全身都覺得十分不自在,卻想不出應當怎麼面對彷彿若無其事的許寧。

    她是知道他對復仇對他的雄心壯誌有多麼執著的,然而在放棄了那樣重要的秋闈後,他卻並沒有對她解釋過一句,也並沒有說什麼情深共死的話,他若是真說了她反而不信了……便是前一世偶爾情好時,他也從來不會和那些話本一樣說什麼海誓山盟。

    她抱著孩子想著今後等許寧進了京她應該做些什麼,香鋪子只怕生意肯定沒以前好,之前香箋的生意大概能揀一揀,之前賣小食的那個生意因為唐遠不在已是擱置了,好可惜,如今卻是去哪裡再找個合適的人呢。正盤算著,外頭的宴席想是散了,許寧臉上帶著酒氣進了屋,宴席是在飯館開的,所以他們回了蓮花巷,只是這段時間娘一直盯著他們,所以兩人一直是住一間房的。

    許寧進了屋便又去看淼淼,淼淼早已睡著,睡顏酣然,小嘴巴時不時動一下,許寧坐在一旁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寶如道:“還不去洗洗,一身酒氣的仔細熏了女兒。”許寧依依不捨看了一會兒仍是捨不得離開,寶如笑道:“這是要進京趕考捨不得了?我看恩科你未必能過呢,考題又不知,奇怪上一世怎麼沒這一遭兒。”

    許寧抬眼看她,眼角帶著酒後的粉紅:“是捨不得,甚至想著就這麼在鄉間做富家翁,守著老婆孩子過一輩子也蠻好的。”

    寶如被他一雙帶了水光的眼睛一看心有些跳:“聽你胡扯呢,這是天都要你考,上一世都沒有的恩科,你錯過了就開了,我真的在想這是不是天命了。”

    許寧嘴角噙了一絲笑:“那我們兩世都是夫妻,看來也是天定的緣分?”

    寶如臉一紅,轉過臉去梳頭不再說話,她才生產沒多久,雖然生產時驚險簡陋,產後劉氏細心替她調養,身子恢復得很好,身材雖然未恢復到原來那纖細腰肢,卻因胸口日愈豐隆,肌膚瑩潤,更多了一段風流情態,如今長髮披下,對鏡梳頭,手腕潔白如雪,十分誘人,她卻彷彿不知自己有著多麼驚心動魄的美,垂眸梳了一會兒頭才道:“京里那些肯為你死的紅粉知己還都等著你呢,你只要按原來的路走,一定能遇到她們。”

    許寧眼裡掠過了一絲失望,卻仍鎮定的替女兒掖了掖被角,自去提熱水洗漱不提。

    轉眼十月到了,許寧再次去府城參加恩科,這次寶如沒有再跟過去,而是在家一心餵養女兒。三場試畢,一切順利,唐許兩家父母齊齊鬆了口氣,淼淼三個月的時候,府城放了榜,許寧果然高中榜首,順利中舉,十八歲的舉子難得,幾乎可說前途無量。唐許兩家幾乎樂瘋了,又開了宴席大請賓客。之後便是唐許兩家的族親舊交都要治筵設餞,幾乎天天都有應酬,又有許多親友,或薦家丁,或薦書僮,或送程儀,十分情不可卻的,也只能收下。寶如作為新上任舉人的夫人,少不得也接了些地方鄉紳夫人的帖子邀去賞花賞雪燒香之類的宴請,她只挑著幾個不好推的去了,因著前世的經驗,十分大方,叫人嘖嘖稱奇,一時夫妻兩人在武進縣乃至府城內都頗有些名氣。

    就這樣忙忙碌碌過了一個應酬不迭的年,今年的年禮比哪一年都置辦得要更辛苦繁瑣,但是唐父唐母卻彷彿煥發了青春一般,雖然忙得團團轉,卻精神百倍,又打點著行李,打發著要給許寧買書僮準備上京趕考,被許寧給阻止了,只帶了原來在香舖裡頭的香童紉秋,只待元宵一過,便要進京趕考。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3:06 PM

第47章 燈火闌珊

    元宵那日,許寧一大早是回家見過爹娘道別,順便祭拜許平,吃過午餐便要回城。這些日子許家備受矚目,許留一躍成為十八歲舉子的親爹,少不得也得了不少奉承,從前那些捧高踩低的人少不得改了面容,又有鄉紳族老們爭先恐後送了禮來,便是許留過了大半輩子,也第一次感覺到了輕飄飄的得意感覺。因此看到許寧回來道別,第一次正眼看起這個兒子來,越看越覺得兒子會有大出息,晚餐的時候忍不住和他說話:“中了舉也不要太過輕狂了,春闈才是最重要的,若是僥倖得中,那才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了。”

    許寧低頭吃飯,嗯了一聲。

    羅氏喜洋洋道:“二郎這次是真的為爹娘掙臉了,沒看到村東李家,次次都放家裡的雞到我們家菜園子裡!現在屁都不敢放了!我直接到他家門口罵,將來等兒子做了官,叫官差來打他板子!”

    許寧眉目不動繼續吃飯,許留咳嗽一聲道:“你也需給兒子留些體面,莫要給別人話頭。”

    羅氏立起兩根眉毛道:“我憋屈了一輩子,如今我兒好不容易出息了,難道教我還忍?二郎到時候最好是能回廣陵這邊來為官,叫他們一個個得罪我們許家的都哭著來求我們!”

    許寧道:“朝廷不許在原籍為官的,歷來是要迴避的。”

    羅氏愕然了一下道:“不是都說官官相護麼?到時候你給這邊的官兒捎句話那還不是簡單的事情。”

    許寧深呼吸了一下道:“先不說我春闈能不能過,便是僥倖得中,爹娘在家裡也要小心,否則被御史參上一本縱容親屬魚肉鄉里,那是要丟官抄家的。”羅氏不服氣正要再說兩句,許留連忙道:“二郎說得對,將來二郎有了出息,把我們接過去便好了,何必在這裡受人氣呢? ”

    羅氏眉開眼笑:“說得也是,我都活了這樣歲數,都還沒能出過廣陵,連府城也才去過一次。”

    許寧暗自嘆息,前一世接了兩老進京,就是因為許家兩老什麼都不懂還自作聰明,什麼人送來的禮都敢收,多大多重都敢接,前一世自己在朝堂如履薄冰,剛和陛下商量個田畝的改革法子,家裡就有人送了上萬畝的地到爹娘手裡,幸好當時自己回來修墳,看著不對,立逼著退了回去,否則當時就成了個笑話,想到不敢再留著父母在家裡做出什麼糊塗事,離京里遠了到時候自己腹背受敵,索性接了一家子進京,放在眼皮底下安心,結果羅氏和寶如兩人針鋒相對,再無寧日。

    這一世自己應當如何做?寶如和女兒,斷不能讓她們受氣,可是兩老丟在家鄉,遲早出事,接進京也不妥,段月容如今還沒洗清嫌疑,如何敢讓她靠近寶如和淼淼?他心裡籌劃著,對許留和羅氏說話都沒怎麼聽,看在許留和羅氏眼裡,就是兒子漫不經心,顯然對他們兩老並不在意。

    許留有些不滿自己的權威被無視,敲了敲桌子道:“二郎,我知道你如今念著唐家那頭,畢竟離家久了,你對咱們家情分上淡了我們也理解,只怕你還記恨上次你娘罵你,但是爹娘教訓你都是為你好,你有如今的成就,不是靠爹娘鞭策你、激勵你,把你送去唐家,你能有今天?你如今也是舉人老爺了,不可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兒,官人老爺們,哪一個不是威風八面的?再沒有被妻家轄制的,你如今正該立起來,振興家門,有機會多帶帶你侄兒,如今你媳婦只生了個女兒,下一胎是兒子還好,第三胎總算能姓許了,若是下一胎還是個女兒,那咱們老許家可有的等了,你還是先看顧你侄兒,拉拔起來,將來兄弟之間也好相處。”

    許寧漫不經心應了聲:“父親說的是。”

    許留和羅氏對視了一眼,頗有兒子大了不由娘的無力感覺,然而說到生孩子,羅氏卻想到一事道:“對了!今兒你舅舅那邊過來說你二表妹今年也有十八了,前些年因家裡窮沒找到人家,性情很是乖順,幹活上是一把好手,問咱們有沒有打算給許寧納一房貴妾,親上加親兩家來往也親香,我看這樣也不錯,好歹生下來的孩子姓許,那邊親家應該沒意見了吧?”

    許留一怔,這事羅氏卻是沒和他說過,那羅二姑娘何止十八了?他依稀記得比許寧還先出生了好幾個月,也還罷了,只是男人誰不好個新鮮嬌嫩?那羅二姑娘長得可不太好看,再則許寧的媳婦兒是個出挑的,這羅二姑娘原本長得就不怎麼樣,再被她一襯,更是要如黃土一般了,許寧如何會看得上?

    果然許寧開口道:“納妾的事莫要再提,我與岳父母說過絕不納妾,若是納妾便要還唐家三千兩白銀,現有字據在寶如那兒,爹娘莫要害我,將來唐家拿了字據去官府告,許家全家都要丟人。”

    羅氏幾乎跳起來:“三千兩!他唐家怎麼不去搶?三千兩夠打你一個銀人兒了!”

    許留也皺起眉頭:“親家如何教你立這樣的文據?你也是傻,怎麼不早些來告訴我們?”

    許寧淡淡道:“是兒子自己立的字據。”

    一句話噎得許留和羅氏面面相覷,半句話都說不出口,半晌才打起精神來說了些勉勵兒子的話來,待到送走了許寧,才嘆息道:“這兒子竟真的是唐家的了。”許寧離了家,回了武進縣,卻並沒有先回唐家,而是拐去了縣衙,求見了宋秋崖,求了他一件事,得了他的允托,方才離了縣衙回唐家。

    從縣衙出來時,暮色四合,滿城燈火又已燃起,火樹銀花的不夜城,許寧想起上一年的上元夜,這一年來波瀾起伏,從被打擊到谷底再到燃起一絲希望,反復幾次,如今想來這一年來的心境,竟比上一世來得還要悟得更多。他一邊想著一邊往蓮花巷子走去,結果才到巷子口,便看到了寶如穿著件銀紅兜帽披風,抱著已經五個月的淼淼在巷口看著賣花燈的小攤子,淼淼穿著一身大紅繡襖,短短的頭髮扎了個小揪揪,打了一隻小小蝴蝶結,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全神貫注地看著些亮如星光的走馬燈,在燈光璀璨中,兩母女神情出奇的相似,寶如笑得猶如稚子,彷彿前一世經歷過的那些東西對她的影響都已消失不見,平凡而滿足。

    他彷彿被什麼東西擊中了心臟一般,種種悱惻,難以言表,只能駐足凝視,整個人如同痴了一般:他這一刻才發現,原來真的有這樣一個人,讓他對之前命運的種種刁難感覺到值得,若是種種坎坷,都是為了得到她們,他沒有什麼不甘心的。

    他鼻子裡微微發酸,眼睛發熱,終於大步走向前去,笑著對寶如道:“也不怕被花子拍了去,這樣大膽,連小荷也不帶。”

    寶如轉過臉看到他,有些詫異:“這不是家門口麼,有什麼擔心的,你怎麼這麼晚才回到,爹娘念叨了好久,只擔心你得很,還給你留了些湯圓讓你吃宵夜。”她看到外頭花燈熱鬧,卻不好讓爹娘年老還出來奔波,而許寧去歲這個日子死了弟弟,也不好再叫他觸景生情,只好就帶了女兒在巷口看看熱鬧。

    許寧微笑著抱過女兒,一邊逗弄一邊道:“有些事去和宋大人商量,想請他替我做件事。”

    寶如道:“是不是要和宋家那大公子一同進京趕考?”前一世也是如此,許寧和宋遠甫都得中,一同進的京。

    許寧道:“這是一樁,宋大人要遲一點才回京述職,有些衙門事務要交接,讓我和宋家大公子先進京,另外一樁,卻是等我走後才請他辦的,到時候恐怕也會驚動你家,到時候你和岳父母通個氣,叫他們莫要掛心了,原是我安排好的。”

    唐寶如一愣:“什麼事兒?”

    許寧附到她耳邊悄悄說了幾句,唐寶如瞪大眼睛,聽他說完扑哧一笑:“有你這麼對你親生爹娘的麼?你這人……真真兒的……”她一時也找不到什麼話來形容許寧,過了一會兒才嘆了口氣道:“真是不敢和你做對,也不知什麼時候被你算計了去。”

    許寧笑道:“我也是沒法,你不知前世他們收了禮,我後頭替他們抹平不知花了多少力氣,甚至有託他們讓我疏通找科考試題的,簡直是不知所謂,還是後來接到京里,守門的家丁那兒我特意安排過了,才禁了這條路子。”

    唐寶如抿了嘴只是笑,許寧看她笑得促狹,燈下長眉如畫,眸清似水,分外清絕,心中一盪,眼看著已走到了家門口,巷子深處四下無人,唐寶如正上前叩了叩門環,他忽然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抓了唐寶如的手腕將她按在了門邊的牆上,低下頭吻住了她的雙唇。

    唐寶如睜大了雙眼懵了,有一剎腦中空白一片,待要掙扎,卻又擔心推到女兒,女兒被許寧抱在了他們之間,身子趴在許寧肩頭仍是往後好奇地看著燈光,卻不知身後自己的親爹正在對娘親輕薄。

    這是一個溫暖的吻,短暫卻仍能感覺到纏綿,彷彿蜻蜓點水,一觸即分,男子氣息猶如蝶翅微弱地從面上輕輕拂過,背後是闌珊的燈影。

    劉氏開門的時候,他們已經分開,許寧抱著淼淼若無其事,只有唐寶如面紅耳赤,連額頭上都被熱氣蒸起了一層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羞是氣,卻無從發作。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3:11 PM

第48章 冰河春暖

    晚間唐寶如羞惱交加,待要不理許寧,卻又有事還要交代他,不得不忍恥去找許寧說話:“你進京,能替我留心找一下唐遠麼?”

    許寧氣定神閒:“自然會留心的。”

    唐寶如憋著一口氣道:“還有那秦娘子,你也盡量照應下。”

    許寧溫和帶笑,一雙漆黑的眸子彷彿直要看進她心裡去:“我省得的,不過家裡沒有女眷,接了出來也不好安置,還是希望春闈過後得了消息,那時候天也暖和了,你和淼淼能進京來和我會合。 ”

    唐寶如滿心不願,她只想著帶著女兒,和父母一起過日子,哪裡想和許寧再去京城那名利窟裡打拼?許寧看她神情,溫聲道:“春闈過後一般我會進翰林,之後我大概會請外放,你和淼淼不會在京里呆太久的,我們出去一家人自己過日子。”

    唐寶如吃了一驚,前世許寧卻是從翰林院、殿中侍御史轉去了戶部,後來雖然出任過一任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撫使,卻任期未滿就被調回京,在六部輾轉幾年後進了樞密院,三十五歲便拜了相,任了樞密副使、參知政事,他如今卻又為何早早便要謀了外放?他若是才從翰林院出來便要外放,多半便是七品的縣令,甚至有可能外放後便再也回不了京,終老任上了……

    許寧知她詫異,笑道:“前世……操之過急了,累積不夠,打草驚蛇,在京里又深陷各家勢力之中,牽連太多,所以最後事不成,這一世,我想換條更穩妥些的路數,放心,絕不會拿家小去拼的。”

    唐寶如垂眸不語,她的睫毛長而黑,眉目隱有怨懟抗拒,許寧心下嘆氣,卻仍是有些強硬道:“你答應幫我的,我和岳父岳母也說了,等天暖了我這邊若是榜上有名,便讓你跟著宋大人的家眷一同上京,宋大人那邊我也已說了,宋曉菡那邊,你不要在意,她母親也是名門閨秀,十分講規矩,她在她母親面前不敢造次的,又是水路,很快便到京城,宋大人是官府中人,一路有官差照應,你和女兒跟著他們走才妥當,明白麼?”

    唐寶如滿心不自在,卻也勉強應了聲:“知道了。”

    許寧久久凝視著唐寶如,很久以後才輕輕道:“信我一次,寶如。”

    寶如抬眼看許寧漆黑深邃的眼裡彷彿凝了一汪溫柔,無端多情,一句話說得到似生死相許一般,不覺有些恍惚,最後臉一紅甩手去抱女兒去了,不再理會他。

    不提這一夜唐寶如如何糾結,許寧又是如何風輕雲淡恍若無事,第二日許寧便與宋遠甫帶著書僮從人,乘船啟程往京里去了,因是水路,所以時間還算寬裕,其實許多舉子得了秋闈名次便立刻往京里趕,只為多投些行卷給京里的大人們。只許寧經過前世,心裡有數,自有謀劃,尤其是捨不得女兒,硬是拖著過了十五才辭了家人啟程進京。

    許寧才進京沒幾日,許留家果然便有如狼似虎的官差登了門,先搜了一輪屋子,果然起出一大包雪白銀兩並整匹的布匹,直嚷嚷“起到贓了!”一邊便要鎖了兩老去縣衙,偏巧段月容帶了兒子回了自己外祖家探望生母,許家只剩下兩老,嚇得魂飛魄散,只是喊著撞天冤,喊自己是舉人的父母,自己兒子與宋大人認識,官差衙役們見狀,倒也沒有鎖他們,並不十分折辱,只是將他們帶回了縣衙,稟明了宋縣令,登時便提上了公堂。

    原來卻是一夥江洋大盜前日被捕後受審,交代說將贓款都給了許舉人家中窩藏。許留一聽汗流浹背,大呼冤枉,只說是親戚送來的禮,求青天大老爺做主。待問是誰送的禮,卻又含糊其辭,吞吞吐吐。

    宋縣令看上去也還和氣,溫聲細語道:“論理你家兒子才中了舉人,眼看便要飛黃騰達,應不致於與江洋大盜勾結,倒要誤了自己兒子的前程,只是說是送禮,這禮也是太厚了些,一般親戚走禮,有這般貴重的?”

    許留啞口無言,原來這卻是他們老兩口貪心不足了,有人託了族親來說情,說是聽說他兒子與縣令交好,眼看便要飛黃騰達,特特送了厚禮來,是想通過許寧搭橋縣令,看看是否能謀個縣衙里的差使,他當時被那白花花的銀子迷了心,想著兒子與宋家公子如此交好,想也是一句話的事情,若是不成退了也行,便暫時接了下來,雖不敢花用,看著也是舒爽。誰料到沒幾日便事情發了,如今哪裡敢在公堂之上說出這些話來?只怕宋縣令為了保住自己的名聲,反要問他的罪過。

    最後他只能磕頭大喊冤屈,宋縣令忙命人扶了他起來和聲安慰道:“老丈不必驚惶,也只是按例問一問,這些大盜都是些慣犯,嘴裡哪裡有甚麼實話的?”一邊沉下臉來,喝命左右拖下去狠打用刑,問出實話來。

    許留和羅氏兩人在公堂上親眼看著那大板子狠狠落下,五大三粗滿臉凶相的犯人被打得鬼哭狼嚎,皮開肉綻,暈倒後又被冰水潑醒。宋縣令平日看著像個活菩薩一般,如今卻似個活閻王,對此面不改色,只又命人拿了夾棍來夾那些同夥,堂下院子中更是站籠枷號了一群犯人,衣衫襤褸披枷帶鎖,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呻吟哭號求饒。許留和羅氏早嚇得魂不附體,終於捱到那些大盜熬刑不過,吐了口招供,原來是沒地方藏偷來的贓款,聽說許家才出了個十八歲的舉子,又和縣太爺交好,料想必是沒人能查到他家,家裡又是一門老弱婦孺,取回財物也方便,於是假借是許家的親戚送了禮到許家先藏著,待到風頭過去後,尋個夜黑風高夜,兄弟們上門殺了人再取走贓款。

    不提許留和羅氏聽到這些窮凶極惡的盤算如何後怕,宋秋崖看大盜們招供畫押後,才溫聲安撫了許留羅氏,又敲打了幾句道:“論理說許晏之一貫純良忠厚,不會出什麼事,只是你們身為他親生父母,在鄉里,卻更要注意維護兒子的名聲,須知將來若是得官,這官聲是極為重要的,多的是因家里人犯事牽連丟官乃至抄家滅族的,你們兩老不經過官場,不知官場險惡,以後來歷不明的銀子款項,都莫要收才是,以免惹了麻煩,連累了全家不自知。”一邊又道:“看在許寧面上,本不該為難你們,直接開釋,只是朝廷自有法度,仍需保人才可,如今許寧不在,我已命人通傳了唐家老爺過來替你們具保,便可回去了。”

    許留和羅氏千恩萬謝地謝過了宋家縣令,又看著公堂上傳了唐家來替他們家作保,才算是具結了這樁案子,許留自覺在親家面前丟了人,滿面羞慚,連唐家要替他們洗塵吃飯也不肯了,急匆匆地回了鄉下,自此閉門不出,謝絕訪客,更是一點禮都不敢再收。

    寶如聽說了此事,腹內暗笑,也不和父母說破,怕父母會對許寧這般心思深沉嚇到。而唐父唐母經了這一遭,也都嚇了一跳,連忙檢點了一番自己收到的禮物,因唐謙做生意出身,見得多些,收禮的時候總想著要還禮,因此太重的還不起的禮、不知底里的人的禮都是不收的,如今再檢點一番,又找了藉口還了一番禮,才算安了心,又敲打教訓了寶如一番:“將來我們不在,你陪著許寧,更要把好後宅,莫要收了不該收的禮,害了全家。”

    寶如笑著應了,一邊心裡暗自覺得痛快,這一次是許寧託了宋秋崖做了這一齣戲,實際上案件根本不入卷宗,不過是嚇嚇許家人,至於讓唐家去具保,想是讓許家兩老承了唐家的情,以後少些口角。他倒是用心良苦在他親爹親娘上了。正在此時居然得了京里托宋家長隨捎來的一封信,居然是許寧到京以後的一封家書,裡頭分了三封,一封給唐家兩老,一封請唐家轉交給許家,單獨的一封卻是給寶如的。

    劉氏笑得合不攏嘴,將信交給寶如便出去找人送信。寶如拿了那封信,心情有些複雜,淺褐色的信封上用紅蠟封緘,打開信封,裡頭折疊著薄薄一張灑金雲台玉葉箋,箋上小楷清晰,灑脫秀逸,寫的卻只是一些小事,大意是已抵達了京城,在雙槐坊租了一間小寓所,頗為清淨,院中有一樹海棠,大概等她進京的時候正好花發,信到時大概他已參加春闈了,應當一切順利。寶如上下反復看了幾次,確定這的確只是一紙沒說什麼大事的家書,寥寥幾行字言簡意賅——卻是前世今生,許寧給她寫的第一封信。

    這的確和許寧一貫冷傲清高的風格太不符合了,寶如忍不住想起元宵滿天燈影裡的那一個吻來,自水患後,他們之間彷彿有什麼東西悄然改變了,卻都仍以各自的方式彼此保持著平靜泰然,猶如開春冰封的湖面下暖流不動聲色地緩緩流動。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3:19 PM

第49章 大嫂之志

    且說段月容前些日子接了生母的來信說有些想她,讓她有空回外祖父家看看她。原來段月容父親在段月容十歲時去世,去世後母親方氏改嫁,改嫁的男人家裡開著個小油坊,平日里收幾斤豆替人榨油,也不甚寬裕,堪堪溫飽罷了,自顧不暇,也不太理得上這個出嫁了的女兒,平日往來不算多,段月容也要照管許家上下,也沒什麼時間問候親娘,因得了同鄉人的捎信,牽掛著親娘,便回了外祖父家,沒想到卻是迎來了親娘的勸說。

    方氏一邊抱著敬哥兒一邊笑道:“這次叫你回來其實是有好事兒,前兒有個媒人來找我,說是蘇州有個茶商姓溫的,無意中在城裡見過你一面,帶著孝長得美,人又溫柔妥帖,覺得甚是喜歡,打聽了下聽說你守寡在家,公婆對你雖然不好,卻愛你人才出眾,慕你品性孝節,便託了媒人來,只說自己喪偶已兩年,家有萬貫家財,甚是寬裕,願厚禮聘你為繼室,他父母雙亡,膝下只有一女是原配留下的,年紀尚幼,只等著主母進門主事,我想著你那公婆一貫對你不好,如今許家二子也已歸宗,聽說又中了舉人的,不若你將兒子留給許家,回來改嫁,如此下半生也有靠了,豈不比在那窮家苦守打熬的好?”

    段月容怔了怔,低聲道:“有勞娘費心了,只是我和許家大郎情深意重,如今一心只想守著我們的孩兒,撫養他長大成人,再嫁一事,不必再提了。 ”

    方氏得了那媒人說的五百兩銀子的財禮的許諾,心動之極,聽到女兒如此,十分惱怒:“你如何這般沒出息?許家那兩個老不死的對你一貫刻薄,你何苦為了個死鬼守節?咱們村戶人家從來就不興什麼守節的,難道還指著守出個貞節牌坊不成?你如今也不過才二十歲,後頭的日子還長著呢!到時候熬不住,哪裡再找這般合適的人家?那孩子你若是改嫁了,他家定是將孩子給孩子的二叔養著,聽說已中了舉人,那家娶的媳婦也算有點家底,橫豎餓不著你兒子,你若是留在那兒,人家反礙著你,不好照應侄兒呢。”

    段月容垂下眼皮有些堅定道:“我只守著兒子便是了,他家再好,也不是親生骨肉,沒了親娘看顧,我兒可憐。”

    方氏恨鐵不成鋼道:“到兒子長成,你得熬多少年?等他娶了媳婦,看他還記得你這麼多年的苦不?你照照鏡子,花枝一樣的年紀,如何熬到那時候?真真兒的糟蹋了這好模樣,那茶商也不過三十出頭,人物我也見過,十分齊整,配你綽綽有餘了,你想要親骨肉還不容易,嫁了給她再生便是了。”

    她一張嘴勸說個不停,段月容卻猶如緊閉的蚌殼一般,死不開口,方氏一急,怒道:“你這孩子好不懂事,我不知多少事忙不過來,特特回家也是為你好,你怎就不開竅呢?難道還真的要做節婦不成?”

    段月容終於開口:“娘你自再醮就罷了,何苦也要奪了女兒的志氣?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有子而嫁,倍死不貞,我不想要男人,只想守著兒子過,有什麼不行?”

    方氏被她這麼一說,隱隱刺到心事,登時惱羞成怒:“你這是被那些讀書人給騙了!甚麼夫死不嫁從一而終,甚麼女無再醮之文,統統放屁!本朝就有個皇后是再嫁的,前朝那些公主再嫁三嫁的多了去了!怎麼沒見那些讀書人敢去說她?敢情兒都是些欺軟怕硬的!你這是怨我沒留在段家陪你?你也不想想,我膝下無子,一頭窮家,你嫁出去就只剩下我一人,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沒有男丁,族裡的人連地都收走,我憑什麼要在那裡熬?那些讀書人會給你白送銀子讓你守節不?至少改嫁了,沒讓你養我!”

    段月容因著這個再醮的親娘受了不少流言譏諷和排揎,心中多少對這個拋下自己改嫁的娘有些怨言,軟弱地說了句:“還不是你自己太妒,一個庶弟都沒留下來,若當時留下來,總有人養老奉養,族裡也不敢謀奪了咱們家的田地,還不是自己做下來沒下梢的事。”

    方氏被她說到痛處,聲音陡然尖利起來:“這是養來養去養出來個白眼狼了?我打發那些典妾是為了甚麼!若是當時留下來,只怕你我早就沒立足之地了!你倒反過來怪你親娘?我不知為你這扶不起的人考慮了多少,做了多少事,當初你爹把錢都給用在外頭,一分嫁妝都沒有,要不是我給你攢著,你連許家都嫁不到!早就被你爹嫁給那爛賭鬼抵債了!我這是做了甚麼孽,連親女兒都不領情!”她越說越生氣,眼裡登時流出了眼淚。

    段月容本是個脾性軟的,看母親哭了,慌忙道:“是女兒說差了,只是如今女兒並不是過不下去,和你也不一樣,膝下畢竟有親生兒子,如今孩子的二叔也中了舉子,許家眼看日子也好過多了,聽說正打算買幾個養娘下人在家裡使喚,女兒其實也沒吃幾年苦,敬哥兒也大了知道些事情,乖巧伶俐得很,有他二叔帶著,將來必能有出息的,娘說那人好,但是日子好不好端的看過的人如何想,若是女兒嫁過去不喜歡,日子過得不好,又拋棄了親骨肉,來日敬哥兒讀了書當了大官,有一個再醮的親娘豈非讓他以我為恥?”

    方氏收了眼淚,恨恨看著女兒,卻到底不忍心說什麼,只是幽怨道:“我的兒,將來寒床孤身,你才知道守寡的苦,那些什麼貞節都是虛名,兒孫也不見得會感激你,日子是自己過的,不是為了別人,你再好好想想,我也做不得你的主,只是你這樣孤拐脾氣,這樣好那等貞節虛名,將來吃虧的是你,卻是後悔不得!”

    段月容眼淚撲簌簌地滾了下來:“娘是真心疼女兒我何嘗不知,只是女兒從小被人指著脊梁骨說笑話,大郎沒的時候連婆婆都問我你守不守得,聽說你娘是個守不得的,有其母必有其女,若是守不得不若早早打發了去也省得浪費許家米糧,娘啊,孩兒有了自己的骨肉,總想著來日總不叫親兒子因為我被戳脊梁骨,不過是一輩子,不見得就守不住,你就當女兒就是這個命吧。”

    方氏的眼淚被她這麼一說,又重掉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負氣道:“罷了,好良言勸不了該死的鬼,你要守便守,將來不要來我這裡訴苦。”她知道女兒志不可奪,然而一想到那五百兩財禮,心裡針扎一般的疼。

    段月容淚珠不斷,過了一會兒才擦了眼淚道:“娘是為我好,只怨我命不好。”

    方氏全無心情,懶得再和女兒說改嫁的事,便問她些閒話:“你家里當真要買養娘下人了?不過是中個舉,官也還沒當上,原本那樣一窮二白的家,這就能買起下人用?”

    段月容道:“一中了舉,免稅免徭役且不說了,這就已佔了便宜了,平日里我和婆婆夏冬兩季都要去衙門幫忙做些針線粗活,公公每年要去修河道,這就佔了許多精力,你想想這些免了,又能多種幾畝田,多做好幾樣針線出來,這就是錢了,再者族親們全都來投田,將田記在許家名下,就不必交稅,每年只要給許家一些收成便好,你說這又是多少出息?竟是連自家的田都有人爭著來幫耕作,只求能將他家的田記在許家名下。更不要說鄉紳族老們紛紛都送了程儀過來,只為交好了,這些天公婆家裡光是收的吃食都已吃不完要想辦法囤起來了。典人也是最近廣陵府那一帶不是受了災麼,聽說如今人牙子到處在找主顧,價格便宜,他們聽了也就心動了想僱幾個人使喚,不過如今房舍住不下,又打算著開春了就先將房子擴一擴,修好一些。”

    方氏咋舌不已:“怪道你那婆婆耍無賴也要把他給鬧回來,可憐唐家白白給這等人家做了嫁衣,什麼兼祧,若是將來他得了官,地位高了,哪裡還記得岳父母的栽培之恩,少不得納上幾門美妾,譬如你那死鬼的爹,多收幾斗米也要去典個妾來,天下烏鴉一般黑,男人負心起來別人還要讚他一聲風流!我們女人連死了丈夫再嫁也要指指點點!”一邊卻又想起一事追問道:“你那婆婆從前極為慳吝,連油米都要把著,你明明還在奶孩子還要剋扣你,如今可還那樣?去歲我給你那幾壇油,可還有剩?我當時給你特特分了的,你和敬哥兒的油裝在白壺裡頭,我親挑的豆子和芝麻,看著榨的,最乾淨不過,讓你仔細收著給你和敬哥兒吃,另外兩壇給許家人吃。 ”

    段月容道:“你給我的那壺油我都沒捨得吃,都是悄悄給敬哥兒蒸蛋吃了,另外那兩壇油婆婆拿去把得死死的,一壇油給了孩子二叔賀他新婚,另外一壇收著說要慢慢吃,炒菜全是用那豬皮上帶的油往鍋裡擦一擦便好,其實趁我不在,悄悄炸糯米果子給那小叔子吃呢,打量我不知道,還是隔壁屋和我好的古家媳婦兒悄悄和我說的,後來小叔子出了事,辦白事的時候全用了。”

    方氏道:“那次許家大郎沒了,你來見我,哭得那樣子,一行哭一行說公婆怎麼刻薄磋磨你,油米把得死死的要盯著量取,飯都是你做,結果卻不讓你上桌,你還在奶孩子呢,一點葷腥都吃不到,那次連我那口子都不忍心,和我說要不要一起出面讓你回家來住。我說要上你公婆家理論你又死都不肯,讓你改嫁你偏說要守,我想著守滿三年你吃了苦沒準心就轉過來了,你說說你守什麼守?這等摳門公婆這等刻薄人家,何苦?為了你我才出了那兩壇子油給你帶回家去,指望讓你公婆給你點好臉色,教你和敬哥兒日子好過點,你卻不知我的良苦用心呢。”

    段月容面上一紅:“那時候大郎才過世,心裡難過,公婆面前無人護著,孩子又小只會吃奶哭鬧,家事煩雜做不及,更覺得艱難,見了娘便有些忍不住,如今日子好過多了。”

    方氏輕輕哼了聲,面有得色:“要不是你那小叔子死了沒來得及娶媳婦留後,排第二的又出贅去了,你公婆要靠著你養孫子才不敢下死力磋磨,不然就你那軟綿綿爛泥一樣的脾性,哪裡能撐到現在!如今敬哥兒好歹是許家嫡長孫,若是那舉子二叔沒有孩子,將來過繼給他也算是個好前程,將來做了官,也給你請個誥命。”

    段月容搖頭笑道:“怎麼會沒有孩子,二弟還年輕著呢,兩夫妻才成婚一年便已得了個千金,才剛過了百日沒多久,先開花後結果,後頭總能抱上兒子的,不過二弟為人厚道,弟媳也是個寬厚和氣的,想來將來總會照應敬哥兒的。”

    方氏詫異失聲道:“怎麼就能有孩子?”

    段月容笑道:“雖然弟媳婦年紀小才及笄,但是他們新夫婦感情好,哪有沒孩子的?如今二弟兼祧兩家,兩家都頂著弟媳婦的肚子呢,總要多子多福才是個興家之道,敬哥兒也能多幾個兄弟幫扶。”

    方氏冷笑了聲道:“我就說你也不知被什麼人灌了一肚子的迷湯,腦子都傻了,孩子只有自己的才是最親的,別人肚子裡生出來的,甭管是什麼人,都不會想著你的,許家若是只有敬哥兒一個嫡孫,你才金貴,若是你那弟媳婦生了許多兒子,親爹又是舉人,將來沒準要做官,同樣都是許家的孫子,他們是貴人公子,你的敬哥兒呢?什麼都不是!到時候你公公婆婆還不把你看到泥裡去!你的兒子還要給他的兒子做跟班被他們使喚!”

    段月容搖頭:“二弟和弟媳婦不是那樣的人……”

    方氏從鼻孔冷笑了聲,待要說什麼,仍是忍住了,看了看已經頗大的敬哥兒,又看了看迂腐孤拐又軟綿綿扶不起來的女兒,只怕你幫她她倒要反過來怪你,心裡暗自嘆了口氣道兒孫自有兒孫福,罷了罷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3:26 PM

第50章 宋府邀宴

    沒多久春闈放榜,報喜的信兒很快便送回了,許寧高中進士甲科第三名(探花),原聽說考官們推時擬為榜眼的,結果官家看他年輕英俊,御筆點他為探花,授任翰林院編修正七品。

    整個廣陵府登時沸騰了,唐家登時賀喜的客人登門不絕,寶如接到信也微微有些意外,她記得前一世許寧明明是二甲十二名,授從九品的秘書省校書郎,這一世居然直接摘了探花,想來多活的這幾十年,他學問有了長進,又深知官家的脾性,考題又早已心裡有數,自然是得心應手了。

    消息接了沒多久,雪片一樣的帖子又飛入唐家,治筵設餞,請寶如去敘話赴宴賞花的。寶如基本都拒了,專心在家收拾諸般雜務,雖然不願進京,但既已答應了許寧,她還是得帶著孩子進京,否則許寧不甘心,定是又會生出什麼算計來非把她弄進京不可。

    香鋪要交接給爹娘,許寧臨走前已安置好,製香的法子雖然沒有了許寧親自做的香,卻也有了固定進貨的渠道,只撿著幾樣最好又利最好的賣,靠著念恩寺收益也極好了,更何況又因許寧少年高中探花的噱頭,這店裡的香如今已傾銷一空,尤其是狀元紅一類好意頭的香,單看勢頭,五年內至少念恩寺下無有能超過收益的鋪子。而爹娘的飯館子也另外請了相熟又廚藝精湛的廚師來主廚,生意也漸漸恢復了從前唐謙親自主廚那會兒的紅火,如今他不需要自己下廚操勞吸那等油煙草灰,只需偶爾有空看看賬本,心情愉悅,肺上積下的病漸漸得到調治,一日好過一日,寶如心裡暗自放了心。爹娘其實心病都在於自己的日子過得如何,自己若是夫妻和順,兒女雙全,他們也就償了心願,心滿意足。

    所以,哪怕是裝,也要裝出一副夫妻恩愛,歌舞昇平來。

    還有一些田莊,都是許寧提前置辦的,置辦之時都不算貴,田並不算多,但都近著水源,出息足夠。且莊子裡也各有營生,或釀酒、或養雞、豬、或種些果樹,總之種種妥當,如今便是寶如也不得不認可許寧之深謀遠慮,便是許寧不在,光靠這些田莊、香鋪、食肆的出息,爹娘衣食無憂,不需操勞。不過唐謙和劉氏則並不十分花用,都存了下來有些憂心道:“許寧如今在京城裡,天子腳下,聽說東西貴得很,我們如今也收攏了不少銀錢,女兒你帶去京里讓他打點,我們這邊也不需要存這樣多錢的。”

    寶如笑道:“許寧自有打算的,爹娘不必操心,我一婦人帶著女兒,雖然跟著宋大人的家眷走,誰知道路上如何,哪裡能帶上這麼多銀兩?還是爹娘好好經營,我們進京若是手頭緊張,再讓人回來取便是了,如今把錢放在鋪子裡田莊里,還能生錢的,你們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唐謙一聽女兒說的有道理,便也放下了些心,不過仍是將能拿出來的現錢都找了出來要給女兒帶上,只說是窮家富路。

    不提這頭唐家如何忙亂,宋府那頭也遣人來請了她和劉氏過府幾次,道是商量進京的事,寶如去了縣衙幾次,宋曉菡少不得出來陪客,她自視甚高,如今看到寶如搖身一變從個市井人家女子成為七品官宦的夫人,先是爹爹讓自己好生和她交好不可怠慢了,連娘也贊不絕口道:“難為她舉止大方,禮節談吐,竟不比那些名門閨秀差,最難得那品格兒,直爽坦然,一點也沒小門小戶的那些扭捏畏縮,真真兒的難得了。”

    宋曉菡心情不好,卻去攛掇母親:“來日便要進京了,如今既要交好,許大哥的生母不可不邀請過府一敘,許大哥是個純孝之人,將來知道也覺得我們家妥帖周到。”

    宋夫人性格溫婉,聽到雖然覺得對,卻有些為難:“許寧雖然兼祧,卻到底仍是唐家的女婿,只請許老夫人,不請唐老夫人倒不好。”一邊想著索性兩邊都下了帖子邀請兩家女眷,羅氏接了帖子,十分興奮,幸好許寧中舉時一氣兒做了好幾身衣服,慌忙插金戴銀,穿綾帶羅,帶了段月容一塊兒進了縣里,一邊又道:“看來還是該在縣里買一處房子才是,以後交際應酬也方便。”心心念念卻是拿定了主意村里的房子倒是不著急了,合該早些買了縣里的房子才是,鄉下的地反正又不必耕作了。

    到了縣府裡,才通報進去一會兒,便看到宋曉菡笑容滿面地出來迎她道:“許老夫人到了?我娘已在裡頭等著了,唐老夫人和許夫人也早就到了,我還以為她們會等您到了才一起來呢。”一邊又微微向段月容點頭致意,一邊上前扶了羅氏的手,羅氏整個身子骨頭都輕了幾分,笑道:“許家家貧,媳婦家有些看不上我們也是有的,可惜若不是我們許家的兒子,她們哪裡有著福分進了這貴地兒和宋夫人小姐這般貴人攀談?她們這般不知禮,我倒替許寧捏把汗,只怕這樣的媳婦和岳母以後要給他丟人呢。”

    宋曉菡微笑道:“許大哥才進了京得了官便忙著託我家進京的時候帶上許夫人和孩子,依我說京里大不易居,許大哥才得官,不知多少事情要應酬,若是妻子都進了京,孩子又還小,連寶如妹妹也需要人照顧,一時兼顧不暇,只怕誤了差使,須知這當官的頭幾年最是重要,若是應對不當,招了上司的厭惡,打發你去個遠遠的地方,一輩子的前程也盡誤了,不過如今許大哥高中探花,想是正志滿意得之時,只想著讓妻榮母貴,倒沒想過這些細處,寶如妹妹又還小,家裡也沒人教導,沒想過許大哥的難處。”

    羅氏大生知己之感:“宋小姐真真兒是名門閨秀,說起話來真是識大體!也不知將來甚麼有福的人娶得你,我何嘗不是這麼說!連我們老倆口都知道兒子前程要緊,待站穩了腳跟以後再接我們也不遲,唐家那邊卻偏要送媳婦過去,這是著急他們唐家的香火呢!這等自私自利人家,也是我們二郎命苦,遇人不淑,這樣好的女婿,不知好好體貼得助他往上走,倒要在後頭拖後腿!不瞞你說,我們聽說二郎要接媳婦進京,就去唐家說了,結果沒用!人家就會說甚麼小夫妻分離久了不妥,他們小夫妻的事,我們不干涉!真是沒法說道理。”

    宋曉菡抿嘴笑道:“這也怪不得,市井人家,難得女兒嫁了個貴婿,豈有不看緊一些的道理,這京里歷來有榜下擇婿的習俗,許大哥這般人才,若不是成親太早,原該金榜題名和洞房花燭一同舉行才是,高中探花呢,那可是駙馬都當得的。”

    羅氏拍掌道:“可不是!我們也是懊悔得很,不該那般早便說親。”卻似乎完全忘了家貧出贅一事,宋曉菡也絕口不提此事,只是笑語盈盈一路迎了她們進去,一邊聽說段月容守寡在家守著孩子,也肅然道:“寒門農戶,肯守節又如此孝順公婆的實在不多,段姐姐真令人敬佩,前兒才聽我爹說朝中有個二品官員替寡母請貞節牌坊並誥封,以旌表其矢志不貳,貞孝節烈呢,那家子卻是讀書人家,世代官宦的,你這般寒門節婦,卻是更為難得了,敬哥兒將來必能有成,報你奇志的,也是許老夫人門風好,才有段姐姐這般好的兒媳婦了。”

    段月容抿嘴而笑,羅氏想不到大媳婦如此受宋家推崇,連忙道:“我也說呢,這個大媳婦一貫在家裡是十分孝順的,可嘆二媳婦竟沒學得一分二分。”

    宋曉菡笑道:“少不得要老夫人慢慢調教了。”

    羅氏被她左一句老夫人右一句老夫人哄得全身舒爽,她一直對在唐家面前低了一等感覺到十分不服,在二媳婦面前硬不起腰來,然而如今陡然發現連這名門閨秀都認可了自己的地位,不由對降服二媳婦起了些信心。

    說話間便到了花廳敞軒,因春日花發,窗子都大開著,滿園春色迷人,宋夫人正在上首陪著劉氏和寶如說話,看到她們來已笑著起身迎接,羅氏第一次見到宋夫人,鵝蛋臉上眉目溫婉,明明已經生育了三個兒女,卻看著只是如三十許人,身上只一身寶藍色雲紋緞裳,下邊繫著縷金挑線紗裙,頭面上只戴了一套景泰藍的飾品,並不奢華,卻儀態大方高貴,一旁的劉氏和寶如穿得也只是家常衣裝,比自己差得遠了。她心裡暗自喜悅壓過了唐家一頭,宋曉菡剛介紹完,她不等宋夫人開口連忙笑著道:“沒想到宋夫人看著這般年輕!一點都不像生過三個孩子的樣子,想來家世好保養得好,今兒第一次見我就覺得親近得很。”一邊便伸了戴著幾只金手鐲的手去執宋夫人的手。

    宋夫人面色不變笑著請羅氏上座,想起聽說過這羅氏大鬧唐家的事,心裡暗道果然這許老夫人實在有些傖俗粗鄙,可憐許寧這樣人才,居然出身如此,再對照唐家母女,雖然都是市井小家出身,母親卻知道藏拙,少言多笑,女兒則落落大方,言語不忌頗有大家風範,果然許寧雖然贅婿出身,卻要多得這唐家教養,悉心培育,才沒給帶歪了,可惜生身父母不得不認,再如何不能棄父母不顧,也難怪要央丈夫演了一場戲來震嚇他們以絕後患,這樣的親生父母,著實不得不防。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3:33 PM

第51章 秋崖教女

    羅氏坐下來後便開始誇誇其談,若是宋夫人誇許寧,她一邊謙虛一邊說許寧小時候就如何主動為家里幹活,自己又是如何勉勵他的,說著說著動了情,掉幾滴眼淚:“他離家那天,我整整哭了一夜!也沒辦法!難道看著他在家和我們一家子餓死不成!人挪活樹挪死,總要給孩子一條生路,孩子也懂事,開始還和我和他爹說:爹娘不要送我走我會給家里幹活的,他爹怕他逃回家來,狠了心嚇他說若是到了別人家不好好聽話不乖的話,爹娘拿不出錢來賠人家一家子就要被抓進官府大牢,他嚇得小臉煞白的,走的時候回頭看我,眼睛裡含了一包眼淚,等著我留他,我哭成那樣,真正是心都哭疼了,也到底沒留下他來。”

    說得連宋夫人眼圈都紅了,慨嘆道:“都不容易,許大人有今日不容易啊。”

    寶如肚內忍著笑,這一套說辭前世她聽過太多了,她時常會在許寧面前動情地述說許寧八歲以前的事情,許寧還沒感動,她自己就把自己感動得淚漣漣的,說多了連自己都信了許寧是她最心疼的孩子,因為捨不得留在家裡吃苦才送了出去,其實每一天都在想著他,後來終於豁出去不要臉也要把他要回來,簡直是感天動地母子情。

    其實那一天許寧肚子餓著就來了唐家,除了身上一套衣服,什麼東西都沒有,這是人賣了連早餐都要省下的,哭想必是真的,但是其中有多少是真的捨不得兒子,有多少是哭自己落到了買兒子的田地,就不可知了,據她所知許寧寡言少語的,許大郎許三郎都比他會說話會來事多了,爹娘當時取中他卻是相中了他說話少手腳利落勤快……看起來像是個憨厚老實的孩子,誰知道許寧那是一肚子的心機都藏得深得很——也不知許寧知道不知道他極力掩埋的過去被老娘作為談資會怎麼樣了。

    一時幾位夫人交流了下養孩子的心得,又說了幾句閒話,宋夫人又說了些京城與廣陵的不同習俗,眼看著日影到了天中,宋夫人便起了身讓她們移步花園旁的敞軒內,留個便飯,一邊喚了僕婦來引她們過去,一邊自己先回房換件衣服,這卻是大家做派了,宋夫人出身高門,一日換幾次衣服是常事。

    寶如跟著劉氏到了敞軒外,一眼望去果然已擺了桌椅,上頭已先設了果子糕點和幾樣冷盤,寶如一看那桌椅,心下冷笑,知道宋曉菡又從中作梗了,羅氏已大喇喇地在丫鬟的引領下坐了上去,已十分不客氣地拿了桌上的瓜子便開始吃,她一貫如此自信,在京城也算是獨樹奇葩,當時人們忌憚許寧,也從來不敢挑她的禮,只是奉承她。

    寶如卻拉了拉劉氏的手,對那引路的丫鬟笑道:“這位姐姐,我們想要先去恭房淨手。”

    那小丫鬟連忙引著她們去了花園一側的恭房,寶如帶著劉氏進去後出來,便對那小丫鬟道:“這位姐姐,我娘身子有些不太舒服,得趕緊回家去看看大夫,事情太急,就不和夫人面辭了,還請你轉達一聲,說不告而別著實失禮,請夫人多多包涵,改日再備禮多多拜上道歉。 ”

    那小丫鬟不過是個引路的,年紀尚小,第一次遇到這樣客人不面辭便要離開的情況,有些不知所措,卻也不敢阻攔,隻眼睜睜看到寶如帶著劉氏一路直接便從花園走了出去,直接出了縣衙大門,乘了馬車直接便回去了。

    卻說宋夫人換了衣服出來,接了報十分不解其意,仍是出來招待羅氏吃了一席,送她出門後,才回了後院找了僕婦來細問,卻仍是不得其解。因著宋秋崖一貫重視許寧,便將今日這奇事說與宋秋崖聽,宋秋崖原是侯門嫡子出身,又是平日里審案斷疑慣了的,心思縝密,一聽便問:“無故離席,不告而別,是不是有甚麼失禮之處,讓客人不快了?”

    宋夫人蹙眉道:“正是此處不解,我觀那唐氏言語可喜,態度嬌憨,禮儀嫻熟猶如大家教養,並不像如此失禮之人,雖然她與婆婆不合,今日許老夫人來的時候,她卻也禮儀周到,並無失禮之處,言語上也十分謙遜,態度上也並無不快之處,我實不知哪裡失禮了,難道真的是那劉氏果真身體不適?只是我問過那引路的小丫鬟,她只說是兩位女眷如恭後便告辭離去,看上去並無大礙。”

    宋秋崖卻喚了人叫來今日引路的小丫鬟問話,問完後皺眉道:“這麼說,是到了敞軒,還未入座,便與其母去了恭房?”

    小丫鬟點頭道:“是的,許老夫人先入了座。”

    宋秋崖皺眉問:“座次如何安排?”

    小丫鬟一愣,宋夫人道:“曉菡也到了學管家的時候了,回京就要給他們物色親事了,因此今日這坐席安排、宴席菜色,我都是交給她安排,我掌眼的,今兒按位次是我在主位,次席分別左右為許老夫人、唐老夫人,下首是曉菡和許夫人,理應沒有問題,許老夫人年長些,唐老夫人應當不至於為這左右之分就不喜,許老夫人則根本不懂這些,許夫人是晚輩,應當不至於就為這座次的事兒挑理,客隨主便,不當如此失禮吧?”

    下頭小丫鬟有些囁嚅,宋秋崖一雙利眼已是看出她有些不對,逼問道:“可是當時座次有差?”

    小丫鬟遲疑了一會兒道:“入席前小姐來看過,讓撤了許夫人的座位,道許夫人的婆婆和生母都在,論理她不該坐著,合該站著伺候長輩用飯才對。 ”

    宋夫人臉色微變,宋秋崖一掌已拍了下几案,桌面上的茶杯都被震了一震,他厲聲道:“如此無禮!怎能如此自作主張!難怪客人轉臉就走,沒有當場發作,已是給宋家面子了!”

    宋夫人慌忙站了起來道:“是我的不是,平日里只顧著教她到婆家的禮儀,卻忘了告訴她招待客人不能究這樣的禮的。”

    宋秋崖氣得胸膛起伏不定:“她不懂,難道平時不會看?婆媳同赴宴,伺候不伺候婆母是別人自家的禮節,安排坐席卻是我們的禮,斷沒有別人要伺候長輩,我們就不設坐席的,她身旁的吳媽媽呢?難道她也不懂?”一疊聲喊道:“叫小姐和小姐身邊的丫鬟、媽媽都過來!”

    宋夫人看丈夫氣得狠了,不敢再勸,宋秋崖仍是氣得不行:“教女如此,哪一天真是要惹下大禍!”

    一時宋曉菡已到了,宋秋崖怒道:“你今日為何擅自撤了許夫人的席?”

    宋曉菡知道事發,少不得將那媳婦要伺候婆母的話出來,宋秋崖道:“這話你哄你娘還可以,你娘一向慣著你,卻是莫要來哄我,你自幼在京里長大的,宴會也參加過不少,難道竟不知這些?你倒是說說你為何故意要讓許夫人難堪?”

    宋曉菡原就有些怕父親,被他沉下臉一喝,眼淚撲簌簌就落了下來,抽泣著道:“我哪裡有故意讓她難堪?她出身市井,許大哥又是入贅,我是看她平日裡對她婆母有些不甚恭敬,將來觸怒婆母,到了京里擔個不孝的罪名,又讓許大哥心裡不悅,倒是傷了他們夫妻的感情,才好心教教她,讓她知道需孝敬婆母……”

    才說到這裡已被宋秋崖斷喝:“越說越不像了!我竟不知你那一肚子禮是學到哪裡去了!旁人不知禮,你當面指出,卻是你無禮!合該悄悄替人描補,不要讓人難堪,這才是大家閨秀名門淑女知禮的樣兒,人家七品翰林修撰的夫人,倒要你一個未出閣的閨秀來指點禮節?這是哪裡學來的什麼下三濫的宅門手段? ”

    宋曉菡被他責罵,臉上窘得通紅,又羞又氣,捂著臉就哭起來,宋夫人連忙道:“孩子錯了,指出來便是了,莫要如此苛責,她也是一片好心,從前和那許夫人也是十分談得來的,熟不拘禮,想是好心提醒,只是用錯了方法。”

    宋秋崖臉色緩了緩,卻是揮手讓下人都下去了,緩了聲氣對宋曉菡道:“你嫡親的奶奶去得早,你爹我自幼在繼母手下討生活,這些暗虧吃了不少,為著這個,到大了些自己便憋著一口氣自己考了科舉,早早謀了外放,帶了你娘出來,便是不想你娘和你在後宅吃我曾吃過的虧,你有心計不吃虧是好的,只是你卻須記得,為人須正氣才得人的尊重愛重,那些小手段上不得檯面,只會教人看不起你,也顯得你無禮短視,沒有胸襟,你若是坦坦蕩盪和那許夫人私下說這些規矩,難道人家會不承情?你這般手段,只會顯得你無禮,外人也不知是你在其中,只把這帳記在你娘身上,若是個睚眥必報的,無端便多了個仇人。”

    宋曉菡委委屈屈地嗯了聲,宋秋崖繼續道:“你出身侯門,在地方上別人也大多趨奉你,你娘和哥哥們又都寵著你,你大概有些看不起那許夫人,覺得她只是靠著丈夫發跡才平白得了前程對不對?”

    宋曉菡不說話只知道擦淚,宋秋崖道:“許寧待這個夫人如珠似玉,你大概也只是覺得她不過是因為生得美,卻膚淺得很,是不是?”

    他嘆了口氣繼續道:“你怎麼不想想,你的終身,不也是靠著祖宗父兄麼?女子終身,先靠父兄、再靠丈夫、晚年便是兒子,你有沒有想過,這一點除了父兄你沒辦法選擇以外,丈夫兒子,都是需要你悉心輔佐、用心教養的?”

    宋曉菡噎了下,宋秋崖繼續道:“你大概還有些為許寧抱不平,覺得他娶到這麼個市井婦人委屈了,只怕以後要拖後腿,是不是?”

    宋曉菡沉默著,宋秋崖嘆一口氣諄諄教導:“寒門出貴子,京里那些高門大戶,有幾個是能科舉出身的?大多只能靠恩蔭,那一種固步自封自高自大的習氣,是不長久的,平日里我將你兩個哥哥帶在身邊出去走走看看,才知道這天下有多大,有才學之人有多少,有多少人又是真正父母妻子皆出身大家?你若一直抱著這樣的眼光,竟是將自己也鎖在了後宅之中,只知道和後宅女人爭那一點點蠅頭小利,就算將來嫁了個好丈夫,你也只是看著自己的得失,如何能得丈夫真心的愛重?”

    宋曉菡低聲道:“阿爹說得對,但是那許夫人不知怎的對女兒十分冷淡,好言相勸只怕聽不進去,所以女兒才出此下策……再說在場的都是自家人,也不會傳出去……”

    宋秋崖道:“都是藉口,她為什麼忽然對你冷淡?必是你平日言語行動多有輕慢,別人又不是傻的,如何感覺不到?你是不是覺得阿爹小題大做,為了區區一個市井出身的修撰夫人便要對你這般嚴厲?”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3:40 PM

第52章 泊船邂逅

    宋曉菡雖然不說話,顯然臉上就是這麼說的,宋秋崖道:“你如今也不知道哪裡學來的祿蠹習氣,我且就先從這方面給你掰扯掰扯,許寧年方十八,才學驚人,出身寒門,這的確不算什麼,畢竟家門低得很,然而你還記得前些天京里來的那個孟公子麼?他是高官子弟,今上伴讀,前程錦繡,那天帶了個宗室子弟到了廣陵府,在外頭通過別人結交你兩位兄弟,之後又忽然對許寧十分有興趣,刻意結交了一番,連秋闈他還來了一次,那會兒我也只是聽你大哥說的,後來廣陵府水災,我也是事後才知,當時聖上居然親臨了廣陵府,坐鎮府衙救災!”

    宋曉菡不知宋秋崖如何說到這上頭去,臉上有些茫然,宋秋崖繼續道:“這之後許寧為了妻子棄考,事後卻聽你大哥說,那孟公子專程找他打聽過許寧的事,事後沒多久京里難得的開了恩科,今年本就是正科,得了皇長子,一般也就是大赦天下,偏偏彷彿就為了成全許寧一樣開了恩科,你哥從開蒙起就是我一手教導,又請了多少名士宿儒教導,中了二甲四十五名,也是進士出身,已是難得,許寧贅婿出身,卻一舉奪了探花,這卻不僅僅是他才學驚人,更是簡在帝心了。”

    宋曉菡睜大雙眼問:“這和那孟公子有什麼關係?”

    宋秋崖皺眉道:“只怕那日那李二郎,便是當今天子。”

    這一句話不止宋曉菡吃了一驚,連宋夫人都嚇了一跳道:“怎麼會?官家能私自出京的?”

    宋秋崖搖頭道:“官家才登基沒多久,想必是要物色得用的人,年初聽說是去祭天過,想是悄悄拐過來,他王府出身,和自幼養在深宮的皇子不同,又曾是次子,無需承爵,王府管教不甚嚴厲,從前就是愛到民間私訪的,後來進宮入繼,太皇太后、太后於小節上也並不怎麼拘束他,畢竟隔了一層,輕重分寸不好掌握,因此聽說他時常會出宮私訪民情的,前後一想,這許寧,想是入了官家的眼了。”

    宋曉菡極為震撼,喃喃道:“那日那宗室子弟,竟然是官家?”

    宋秋崖點頭:“我細細問過你大哥二哥形貌年歲,再加上上一次帶著的安妃,無一不合,八九不離十就是御駕親臨了。”

    宋曉菡臉色雪白:“安妃?”

    宋秋崖看她神色,口氣又嚴厲起來:“你不會又做了什麼蠢事得罪了那安妃吧?那安妃原是官家在王府之時有過口頭之約的未婚妻,其父安慶豐任的雲陽知州,是徽王妃的堂兄,後來官家封了太子,先帝和太后另外給他指了祝皇后,登基後帝后恩愛,但安妃畢竟與他是自幼的情分,又與別個不同,所以官家待她也分外恩寵些的。”

    宋曉菡慌忙搖頭:“並不曾得罪,她也不太理我的。”

    宋秋崖嘆了口氣:“她若是來日生下皇嗣,貴妃必是能封的,心氣自然是高的,不理你也不奇怪,不過以後你見到她的機會也少。”

    宋曉菡臉色蒼白,猶有淚痕,宋夫人十分心疼,連忙道:“曉菡還小呢,明兒我備份厚禮給許家送過去,待過兩日同行之時,再讓曉菡與許夫人賠罪,你看如何?”

    宋秋崖點了點頭,又與宋曉菡教導道:“你莫要看不起那唐氏,她年紀幼小,那日許家鬧上門要求許寧歸宗,她卻毅然要求和離,反倒是許寧不肯和離,她是個有心氣的,能讓許寧對她死心塌地,也必有過人之處,絕不是徒有美貌之人。三人行必有我師,你還需虛心與她結納相交,不可得罪了她,你兩個哥哥乃至我,來日只怕還有依仗許寧之處,不提別的,前些日子他棄考,卻專程讓你大哥給我說了一席話,著實讓我茅塞頓開,他年紀輕輕如此縝密周到,又待我們宋家一片赤誠,他既敬重妻子,你若是給她妻子難堪,便如同給了他難堪,今日之事,應當為戒。來日進京,你不可再犯此等錯誤,若是再讓我知道,必不輕饒。”

    一邊卻又轉臉對妻子說道:“那許家兩老十分昏聵貪婪,這次邀請禮做到也就罷了,不必深交,再有這等情況,他們兩家情況與別的親家不同,是差點成了仇家的,若是再有飲宴,當小心分開,謹慎處置,好在我們不日進京,我聽許寧道暫時還未有接長輩進京的想法,以後應是打交道得少了。”

    一時又叫了宋曉菡身旁跟著的丫鬟和媽媽們進來,申飭了一番,才讓宋曉菡回房,私底下卻又和妻子說話:“我看曉菡這心高氣傲不服軟的個性,真進了京進了侯府要吃虧,我這次進京,只怕要留在京城一任,在京城不能不住侯府,否則要受人指摘,你找兩個機靈些的媽媽跟著她,進京以後也要拘一拘她,多讓她養養性子,莫要和其他兩房太親近,一不小心著了算計,到時候悔之晚矣,我知你性情一貫柔婉溫順,不喜與人爭執,只是如今事關女兒終身,絕不可輕忽了。”

    宋夫人是見識過侯府那繼夫人的厲害的,點頭道:“我省得,到時候我只多給她安排些針線、抄書的活計,少讓她離了我跟前便是,只是她如今也十六了,這議親也要著緊了,我先以為你並不在意那爵位,在地方上找合適的也成,如今你卻說要爭一爭,卻是要在京里找人家才好些。”

    宋秋崖嘆了口氣:“我不爭,別人會信麼?只怕要步步為營,你還記得上次我抓出來的那個門客沒?竟是差點一輩子官聲都要誤在他身上,要不是許寧當時提醒我注意查官倉的賬,交任時才事發,我這一任的考語只怕是中下,若是碰上個辣手不給侯府臉面的,丟官都是有的,那門客雖然查不出後頭的人,但是無端端誰會來害我,除了那一對母子,再無旁人了,只有我名聲污了,她們才好算計我這侯府世子的位子,如今回京,不知多少驚心動魄等著我,但遠離京城,被人算計更是被動,不若回京多結交些臂助。”

    宋夫人也嘆了口氣問:“大郎還好進士出身,找人家應當不難,二郎和曉菡,卻是要著緊了。”

    宋秋崖道:“她脾性如此狷介清高,我覺得竟是是進京後找一個寒門出身的年輕舉子便好,人品性情為上,才華上倒不必十分苛求,能考出舉子,與曉菡也算能談得來了,不至於夫妻相對無言,而出身寒門,公婆看我們家門第,待她也必是寬和的,我們再厚厚陪送些嫁妝,總能叫她一生平順。橫豎我和遠甫、遠熙的前程,自有我們去掙著,如今也算一門兩進士了,不比那等破落門戶要賣女兒到高門求些臂助的。”

    宋夫人笑道:“老爺打算總是妥當的。”兩夫妻少不得在兒女終身大事上又議論了一番,又安排了一番進京事宜。

    卻說劉氏隨著唐寶如不辭而回,十分驚惶,害怕宋家因此生氣,唐寶如卻笑道:“娘不要太在意這些,如今許寧也是七品官身了,他家雖然勢大,卻是個講理的人家,斷沒有為了這點小事便要遷怒的。”

    劉氏心下仍是忐忑不安,直到第二日宋家果然遣了人來送了一些滋養身體的補品,又派了個能說會道的僕婦來問候劉氏的身體可還不適,一張嘴說得彷彿劉氏那日真的是身體不適退的席,而唐寶如也是言笑晏晏地應對打發走了,劉氏十分佩服,對寶如又更多了一份信重。

    幾日後果然定下了進京時間,寶如泣別了爹娘,抱著孩子帶著行李和小荷、銀娘並一個粗使的小廝與宋家會合,上了宋家進京的船,一路順風順水往京里行駛而去。

    果然上船後宋夫人便請了丫鬟來請寶如,專程讓宋曉菡給寶如賠了禮,寶如只是笑著道:“宋小姐切莫多禮,你們出身貴家,禮節上必是妥當的,我哪裡敢指摘?實是我娘那天用食不當,肚子鬧騰得緊,想著宋夫人這般殷勤備宴,怕出醜倒要不美,誤了夫人的美意,因著實病得急了,沒來得及和夫人小姐以及婆母面辭,實在是奴家的失禮了。”

    兩邊笑著互相賠禮了一番,便都和好如初,彷彿全無嫌隙。

    這天傍晚船卻是泊在了一處岸旁,從船艙看出去,只見煙水淼茫,廬舍遮映,沿岸一帶,都是倒垂楊柳,山坡上碧草如茵,江水又碧色可人,寶如抱著淼淼在船艙房裡窗邊指點著窗外景緻,一邊逗她說話,一邊按許寧的說法誦讀些詩歌與她聽。

    偏偏附近也泊著一隻客船,上頭一名衣帽華麗的公子正就著黃昏落日自斟自飲,聽到有女子在誦讀詩書,又夾雜著孩童嬉笑聲,忍不住注目而視,一眼便看到一個年輕美婦淡妝布服倚在窗邊,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面上並無施粉,卻顏色艷異,光輝動人,曼聲嬌吟之時櫻唇微動,眼波將流,那一股意緒風流,使人忘倦,他年紀雖輕,卻於花叢中閱人多矣,居然為這容光艷艷震了一下,吃驚喚了書僮來問: “你且去打聽下,隔壁那隻船,是哪裡的客人。”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3:50 PM

第53章 衛三公子

    天才濛濛亮,船上就有人投帖來謁。寶如正和宋夫人、宋曉菡用早點,便聽到外邊僕婦來傳話:老爺有話,有京中故交要搭便船進京,請女眷出去見一見。

    宋夫人十分意外,問道:“可有說是哪家子弟?”

    僕婦回答:“老爺只說是寧國公府的小公子。”

    宋夫人皺眉想了下道:“寧國公府有好幾房呢。”一邊起身帶了曉菡和寶如出去見客人。

    艙房花廳內一名少年公子坐在下首正與宋秋崖敘話,見到女眷出來慌忙立起深深施禮,這少年生得十分俊秀,面如傅粉唇若塗朱,眼若秋水時時含情,微笑時面上微微有著淺渦,衣履精潔,禮節十分標準,口稱小侄,自稱姓名為衛雲祥,國公府二房的嫡孫,排行第三的。

    宋夫人終於反應過來,笑道:“原來是衛三公子,帝姬、駙馬可安好?”

    衛三公子含笑回道:“家母身體康健,勞您動問了,小侄返鄉辦些庶務,回家僱的船主家裡忽然有人來報其母急病,跪求退還船資讓他返鄉,我只得另外找船,只是這裡著實有些偏僻,不好找船,正好聽說安陽侯府宋家長房的船在此,只好覥顏求告,所幸宋世伯慷慨高義,不曾推拒,否則只得滯留在這村鎮不著的地方了。”他一邊回話,一雙眼睛含著笑意,似有似無地掠過站在宋夫人身後的寶如、曉菡身上。

    宋夫人連忙謙遜一番,又給他介紹唐寶如:“這是武進縣今科兩榜進士許寧的寶眷,許大人如今授官翰林修撰,許夫人帶著女兒與我們一同進京的。 ”

    唐寶如在聽到他名字的時候已覺得有些耳熟,待到聽到宋夫人問帝姬駙馬安好,猛然想起來,原來這就是那鼎鼎大名的衛雲祥啊!弘慶大長帝姬之子,因出生時天邊有五彩霞光漫天,瑞雲朵朵,其父以為吉兆,便起名雲祥。這位衛雲祥自幼生得好,又出身高貴,得了先帝喜愛,也曾在宮中養過一段時日,長大了些又聽說學問儀態無一不佳的,極得女子喜愛,漸漸便有些憐香惜玉的風流名聲在外,而讓唐寶如記憶深刻的卻是,這位衛公子大一些後,卻與他名義上的姨母,孀居在家的安國帝姬有了一段逆倫的緋聞,流言十分香艷不堪,卻因為事涉皇家,也只在京城高門中躲躲藏藏的流傳,大家都心知肚明,卻都只能作為私下的笑談,並不敢真打皇家的臉。

    唐寶如忍不住打量了下那衛三公子,果然一身絳色袍子襯得他膚白似玉,風采卓然,如今尚是年少,笑容帶了一分靦腆……誠然是個十分招女子喜歡的美少年,她正好奇打量,不妨卻與那衛三公子眼神相撞,他目中含笑,上前施禮道:“原來是許夫人,這幾日還要叨擾麻煩了,請多多包涵。”

    唐寶如回了個禮,垂下睫毛不再看他,心裡卻暗暗警惕,她前世今生因生得貌美,男人這等眼光看她,卻不是什麼好意圖,這位可是風流名聲在外的。宋夫人又介紹了下自己女兒,衛三公子仍然恭謹施禮,笑道:“安陽侯府幾位小姐小時候我都是見過的,三小姐卻是不曾見過,能隨宋大人出仕在外,又得夫人親自教養,學識定是極不尋常的。”只看禮節言語,是十分周到,然而一雙眼睛看人的時候,卻彷彿凝注了多少深情,旁人看著只道他尊重,被他用這般眼光看著的人,卻難免要心頭一跳。

    宋曉菡尚未及笄便隨父外放赴任,地方上偶爾隨著父兄見到的也不過是一些年輕士子,雖然見過微服私訪的官家一次,卻並未覺得十分特別之處,然而今日第一次見到這般身世高貴的翩翩美少年,平日里明明極為大方的,這一次卻被衛三公子眼睛一看,一張臉燒得通紅,回禮後連眼皮都不敢抬,低著頭小聲回了句便又回到了母親身邊。

    見過客人後女眷們又回了後艙,宋夫人出去打點給衛三公子的住處,留著曉菡與寶如說話,這幾日兩人面上恢復了一團和氣,雖然心裡互相嫌棄,表面卻仍是姐姐妹妹的喊著,曉菡便和寶如道:“你大概不知那衛三公子來歷,寧國公府極得先帝眷顧,因此次子尚了公主,便是弘慶大長帝姬,帝姬生他時傷了身子,膝下僅得了這一子,駙馬和帝姬極為恩愛的,不肯納妾,因此這衛三公子在帝姬府上是極得寵愛的,偏又早慧,聽說一歲能言,三歲誦詩,大一些琴棋書畫無不通曉,便是先帝也十分喜愛他,時常召入宮中,大家都說只怕他將來能封個郡王的爵位……寧國公和我祖父相交甚篤,因此小時候我也曾見過他家幾位公子,不過帝姬當時看他體弱,並不肯放他出來走動的,後來我就隨父親赴任了,兩家也算是通家之好了,竟是今兒才第一次見過他……”

    宋曉菡一說起來便滔滔不絕,看那勢頭,不像是說給寶如聽,倒像是在炫耀一樣寶貝一般,聽得寶如暗暗發笑。

    卻不知那衛三公子到了船艙下處,十分遺憾道:“竟然是官宦夫人,可惜!可惜!我先還道是宋家親戚女眷,可惜了。”

    那書僮有些不解道:“家裡那劉四夫人不也是有夫之婦?公子不也和她成了好事,你還說只要兩廂情願,便算風流之事呢,那劉三夫人前陣子眼淚汪汪地送你走,你這麼快就又移情別戀了。”

    衛三公子有些悵然道:“那劉四夫人不過是個鄉紳婦人,只是那通身新雪也似的肌膚頗為納罕,容色卻是比這許夫人差遠了。婦人比之少女,更通曉風情,又比男子還著緊名聲,因此十分知情識趣,只是這官宦夫人,卻有些關礙,一不小心便要惹上官非,我爹娘要打死我,不好收場,若是那夫人待我動心還罷了,只是看今日她目光清明坦然,並無留戀,聽說那許修撰也才十八,是個年少得意的,只怕不會輕易移情動心,倒是那宋大人的女兒,嬝娜纖麗,神情嬌羞,彷若雨中菡萏含苞待放,別有一段清秀澀美,那許夫人站在一旁,則猶如牡丹盛放,容光艷異,不可逼視,真真兒這天下女子,無一不是造化所鍾,千姿百態,各有所長。”

    那書僮看自家公子又開始如痴如醉,懶得理他,自出去找吃的不談。

    是夜衛三公子又在船艙中拿了紫玉鳳蕭,手中按著宮商徵羽,清清地吹起時樣新曲調,簫音嘹亮,猶如鳳鳴雲端,驚動佳人依窗傾聽,唐寶如卻十分不耐,因為淼淼年幼,早早便睡著了,卻被簫音吵醒,啼哭起來,簫音不得不住了,也不知擾了清風朗月下多少人的雅興。

    第二日在船艙上遇見,衛三公子告罪不迭:“昨夜天宇澄澈,月色如晝,一時起興,卻是擾了令千金,實在對不住。”

    寶如抱著孩子微微一笑道:“不妨事,是稚子年幼懵懂,擾了公子的雅興才是。”

    一旁的宋曉菡含笑問:“衛三公子昨兒吹的可是《客窗》?”

    衛三公子笑道:“正是,鄙人技陋,貽笑大方了。”

    宋曉菡微微笑著:“客途中聽此曲,果然神傷,早聽聞衛三郎才藝過人,真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衛三公子慌忙笑著又謙辭,唐寶如一旁看他們文縐縐掉書袋的應酬,心下十分不耐煩,抱了孩子只道孩子要洗手便撇下他們走了,衛三公子見狀有些遺憾,但見宋曉菡問他些詞曲,他一貫對女子十分體貼溫柔,少不得一一解釋,又說了些京中詞曲的雅事趣話,連宋曉菡的丫鬟們都聽住了,不斷追問。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3:55 PM

第54章 京城相會

    一路水送舟輕,不過幾日船便到了京都,這些日子衛三公子在船上與寶如碰過幾次面,卻都不得其門,其實他著實是被寶如那相貌給震住了,卻不知寶如因前世的緣故,對讀書人都有些敬而遠之,一聽到文縐縐的話便覺得腦仁疼,她雖然得了秦娘子的教導,前世曾經下過苦功,卻仍是將這些應酬當成一件苦差事,並不似那些天生就生活在大宅門裡的閨秀一般如魚得水,得心應手,而對這位衛三公子,雖然美則美矣,寶如卻只停留在“這人居然和自己姨母有一腿!”這樣的事實當中,對其相貌再無旁人那般震撼了。

    船靠岸那日京都正在下雨,岸邊一片濛濛細雨,宋家人忙亂著替女眷們打傘,寶如在船頭正顧著給女兒遮入蓑衣,忽然聽到前頭衛三公子“咦”了一聲問道:“那是誰?”

    眾人往下一望,只見岸上一少年一身青衫,手裡舉著一把油紙傘,往船上看來,岸上人並不少,這少年水邊閒閒而立,卻猶如臨風玉樹,矯矯出群,待到看到他們,走近而來,油紙傘微微抬起,便露出一雙如夜似淵的眸子來,深沉而清冷,前頭宋秋崖笑道:“是賢侄來了。”寶如懷裡的淼淼早已看到阿爹,伸出雙手呀呀而叫,十分歡喜。

    許寧看到女兒展顏一笑,微彎的眉眼和挑高的唇角讓臉部線條瞬間柔和起來,那眼睛裡含著的冰冷凜冽彷彿只是適才眾人的錯覺,他上前對宋大人、宋夫人深深施禮道:“內子小女有勞貴府一路護送,在下感恩不盡。”

    衛三公子立於一旁,喃喃自語:“難怪……”宋曉菡聽他含糊說話,轉頭好奇問道:“三郎在說什麼?”

    衛三公子有些自失的一笑道:“沒什麼,想不到許探花神秀儀然,風流內蘊,與許夫人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對璧人。”

    宋曉菡看了眼許寧抱著孩子,一隻手扶著寶如下船,她上次被寶如連貶帶損諷刺了一頓,對許寧也生出了惡感,如今看過去只覺得這人有些陰鬱,衣衫鞋履都極為普通,雖然才學盡有,卻到底不過是市井俗人罷了,雖然中了探花,卻也要從七品開始慢慢熬起,便是官家青睞,又如何?說不定還是看在自己父兄推崇他,才會如此青眼有加。自己爹爹雖然是七品縣令,卻是侯府嫡子,將來是要承爵的,連公主府上的公子見到自己父親也要喊一聲世伯。

    她原來是有些嫉妒唐寶如一個市井婦人平白發跡,如今看來,市井寒門出身到底前程有限,和自己這些高門大戶,仍是有著天淵之別的,自己大概是在地方上久了,眼界也變得淺窄起來,如今才到京里,才知道這天下之大。

    一時她也心平氣和起來,笑盈盈對衛三公子道:“三郎真是謙謙君子,過于謙遜了,你之才學,比之那許探花應不遜色,只是你出身高貴,倒不好與那些寒門學子去爭那科舉前程。”

    衛三公子笑看了她一眼,這幾日他與宋曉菡交談甚為相得,相處較為融洽,只是這位小娘子卻是安陽侯嫡長子唯一的女兒,不好一親香澤,只能做個紅顏知己罷了,雖然有些遺憾,不過有時候這種思而不得的感覺也是十分美妙的。他一邊想著一邊上前施禮,與許寧攀談,彼此通稟姓名,許寧才聽到他的名字,臉色便微微變了下,之後只顧著讓寶如幾位女眷上了車,淡淡地應酬了幾句,先拱手相別,與宋大人約好遲些日子登門相謝,便匆匆登車而去。

    寶如在車內抱著孩子看到許寧上來坐在她身側接過孩子,有些不自在地往裡側挪了挪,許寧一張臉登時就沉了下來,低著頭逗弄了一會孩子,才緩過臉色來,側過頭看她,眼睛在車廂裡搖擺昏暗的光線裡晦暗不明:“那個衛雲祥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以後見到要離遠些。”

    寶如正理著頭髮衣袂,聽​​到他說,忍不住抿嘴笑道:“那個人我記​​得,不是那個後來與那什麼公主通姦,到處流言蜚語的嗎?”

    許寧臉色陡然一緩,眼睛裡的薄冰彷彿也解了凍,嘴角含了一絲笑意道:“你倒對這些小道消息清楚,他一貫自詡風流,其實金玉其外,你須注意不要與他有牽扯,平白賠了自己的清白名聲。”

    寶如漫不經心道:“這人一說話滿口文縐縐,七萬八繞地掉酸文子,只有宋曉菡那樣的假斯文才和他說得起來話,我一聽就煩得很,哪裡還上前湊呢。知道他的事情還不是靠你娘當時那叫一個憤慨,不知哪裡聽來的流言,就一直反復在我面前說,簡直好似擔心我會出牆一般。”

    許寧垂下頭,眼裡的笑意似乎再也含不住,終於笑道:“你這真是……也不能怪娘,你這相貌著實是招人了一些。”

    寶如冷哼道:“你放心吧,你女兒如今長開來,越發神似你,倒不必擔心了。”

    許寧低頭去仔細端詳淼淼的臉,有些疑惑道:“果真像我?”

    寶如有些不自在地哼了聲:“我娘說小時候還有幾分像我,如今越來越像你了。”

    許寧又看了一會兒淼淼,兩父女漆黑眼睛四目相瞪,許寧居然忍不住傻笑起來:“真的像我?”

    寶如有些瞠目,將也嘿嘿笑起來的淼淼抱了過來道:“你這是高興傻了?”

    許寧笑得躊躇滿志:“兒像母,女肖父,你再生個兒子就像你了。”

    寶如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抱著女兒從馬車往外看,可惜下雨,街市上並不甚熱鬧,而且上一世寶如曾在這裡生活了許久,如今故地重遊,陡然讓她想起從前許多不開心的事,可以說整個京城生活,就沒有一件讓他開心的事情。

    她默默看著外頭熟悉的街景,忽然感覺到了一陣失落,又分外想起家來,恨不得立時回了家去。許寧敏感地感覺到了她忽然低落的情緒,說實在話他能理解這種低落惆悵,京城生活前世來說,同樣也是給予他沉重打擊的地方,他曾雄心萬丈躊躇滿志,曾與官家君臣相得展望未來,最後卻家事國事天下事,無一事成,落得個慘淡收場。他皺了皺眉,仍是揚眉而笑:“今日雖然下雨,過兩日便晴了,我們帶淼淼去花市玩一玩,又或者去大相國寺賞花?”

    寶如有些怏怏道:“從前大相國寺燒香還少麼,不去了,花市可以去看看,買些花來屋裡擺著也好。”

    許寧看她心情不好,只得又轉個話題:“你還記得秦娘子麼?”

    寶如終於來了精神:“她如何了?你可將她贖出來了?”

    許寧笑道:“已替她贖身,我盤了間小小的鋪子,放在你名下,請她店內掌著,仍是賣香。”

    寶如喜道:“如此甚好,她從前不是都急著返鄉投親的麼?如今如何肯留在京城?”

    許寧短促笑了下:“她當年無依無靠,我們當時家境也一般,又和她無親無故,自然只能投親,只是如此潦倒回去,又無兒無女,可以想見即便投親也是寄人籬下,如今我將店面交予她掌管,眼見著能自給自足,不必求人,她如何不願?”

    寶如喜上眉梢,嘴角怎麼都忍不住笑意,連忙問:“她如今住哪裡?”

    許寧看她興致盎然,心情也好了起來,含笑道:“我們住在雙槐坊,買的香鋪就在銀杏街上,店名就叫燕居香鋪,她住在香鋪後樓,平日也可照應店裡,從我們住的地方過去也不過一刻鐘。”

    寶如笑起來道:“那可好了,我正愁白日無人說話呢,這般正好。”一邊又愁道:“這會兒秦娘子還沒認識我呢,我得給她準備點見面禮才好。”又有些擔憂道:“如今手裡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秦娘子見過的好東西多了,會不會看不上。”

    許寧看她興頭起來,只是含笑,見她著實發愁了,才閒閒建議道:“做幾樣拿手好吃的便是了,她從前不也對你廚藝贊不絕口的。”

    寶如才恍然:“對啊我竟沒想到!”一邊又開始計劃起做什麼吃的好,一路嘀嘀咕咕念叨著也不知能買到甚麼食材,這季節該吃些什麼合適。一時卻又想起宋秋崖做戲震嚇許家兩老的事,和許寧說起來,不知不覺說了許多許寧別後之事,許寧時不時問上一句兩句,似乎對這些瑣碎家事也極為感興趣的樣子,一時又問道:“我託人給大嫂物色了門極好的親事,也不知她應了沒有。”

    寶如訝然:“沒有聽說大嫂要改嫁啊。”

    許寧眉眼不動,只是嗯了一聲,又問了些唐父的病情,唐昭如長得如何了,飯館如何,竟是前世今生頭一次與寶如閒話家常,說起人間煙火事來。

    轉眼車子到了雙槐坊胡同內,後頭銀娘和小荷乘坐的車子也跟了上來,他們先後下了車,叩開了門,進門後原來是小小三進的院子,白牆灰瓦,院落清淨,雖然小,卻正房、臥房、廂房,廚房等一應俱備,轉過照壁後,院中果然有一樹海棠開得嬌嫩得很,繁花重重疊疊,洋溢著勃勃生機,淼淼一看到便已喜得呀呀伸手,許寧抱了她過去給她折了一枝花拿在手里便不肯放了,一路進去看小荷她們將行李歸置,寶如忍不住低聲與許寧道:“這比我們從前住得好多了。”他們從前進京,只能賃個小小院落,還要與人合住,用土牆將中間隔開變成兩​​戶,連說話都要細語小聲,京里樣樣都貴,只得精打細算,也不知當時怎麼熬過來那樣清苦的。

    許寧抬頭看她,數日不見,她產後原圓潤了些的臉稍稍減了下來,但眉目間那一股穠艷仍然不減,一身鵝黃襖裙,人比花嬌,難怪今日那衛三郎看她時的眼光炯炯,他忍不住調笑了句:“有美妻若此,怎能不砌金屋藏之。”

    寶如笑了聲,她看了房子,心情甚好,想到第二天便能見到秦娘子,更是喜悅,也不和他計較這口出不遜,只美滋滋地換了外套,自去廚房洗手要給女兒做個雞蛋羹。

    許寧看著她窈窕背影,深深呼了一口氣,感覺到整個房子乃至整個京城,都忽然鮮亮而生動起來,便是一日看盡京城花的遊街誇官之日,也比不得今日之春風得意。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4:00 PM

第55章 微服私訪

    第二日果然雨收雲晴,天氣甚好。寶如一大早起來洗手做了金鈴炙、金乳酥幾樣精緻點心,又揀了一籃子的櫻桃,便催促著正好今日休沐的許寧帶她去見秦娘子。

    許寧看了那些精緻細巧的點心,有些吃味,卻也只得抱了淼淼和她出去。

    秦娘子仍然和記憶中的一樣,嫻雅從容,歲月給過她太多磨折,她卻並不為此自暴自棄隨波逐流,寶如和許寧進去時,她淡妝素服坐在店內間,纖手焚香,與一位女客介紹香方,她雖已年過三十,相貌已經不復年輕時嬌嫩美艷,望之卻豐神淡遠,清極無比,女客聞過香,又聽她介紹後滿意地買了兩盒“常隨香”走了,許寧這才帶著寶如上前。

    她看到寶如,神色微動,上前施禮笑道:“這定是許相公的夫人和女公子了,果然是一雙璧人。”一邊將他們讓入內室,命人奉茶,心下卻微微驚嘆自己身陷勾欄數年,見過的麗色不知凡幾,只這一位年輕夫人,秀靨長眉,神清骨秀,風致嫣然,沒有一毫脂香粉氣,竟已將那花魁翹楚盡皆比了下去,自己只說也有幾分姿色了,如今看了她,只覺珠玉在前,令人形穢。這和花魁比的話當然是絕不能說的,只好在心裡驚嘆,卻不知這位許相公得此絕世佳人,有沒有本事留住國色了。

    寶如見到秦娘子十分喜悅,彼此見禮後連忙拿了自己做的點心請她品嚐,秦娘子含笑略微品嚐了一下,贊不絕口。寶如和她說了些閒話,到底因天天帶著淼淼,忍不住說了些孩子餵養的事兒,事後又驚覺不妥,訕訕地住了嘴,生硬地轉著話題,好在秦娘子一直含笑與她說話,臉上一絲不快都無,這卻叫寶如感覺到了隔了一層甚麼,漸漸就有點不自在起來,她許多禮節都是前世秦娘子親手調教,如今在本人面前,又似乎回到了剛開始被秦娘子以苛刻挑剔的目光觀察她一舉一動的時候,不覺拘束起來。

    許寧這香鋪仍然生意甚好,雖然才開沒多久,卻已客似雲來,聊了一會兒一直有人通報有女客希望秦娘子出去介紹香,秦娘子只是笑請人出去通報主家來了實不得空,請客人先自便,寶如坐了一會兒也不好再佔著時間,便起身與許寧告辭出了來。

    總之雖然寶如滿載期待而來,回去時卻有些意興闌珊,許寧早算到了此一事,只是心下好笑,就看著她一個人惆悵糾結了一會兒,到底是個心裡藏不住事兒的,終於忍不住和許寧開口:“上輩子我們明明無話不說。現下卻什麼都不好說,只能裝作初相識,問一些從前早就知道的話,她也對我好疏遠客氣。”

    許寧忍著笑道:“總要有一段時間慢慢熟悉彼此才好,她淪落風塵,戒心比一般人強一些,不過總是個八面玲瓏不會讓客人難堪的,你們不是談得還好嗎?”

    寶如憂鬱道:“前世我老喜歡和她訴苦,什麼都和她請教,如今卻不同……”她滿腹惆悵,當年無子、與許寧關係不大好,家裡又一攤子糊塗事,與秦娘子說起來,她閱歷甚廣,一一與她分剖寬慰,漸漸兩人便無話不談親近起來,如今這一世,卻只能說些花里胡哨的閒話。

    許寧心裡想如今你在別人眼裡是年少得志,備受夫君寵愛的官宦夫人,那秦娘子卻剛無端受了恩惠,心裡尚有戒心,哪裡就肯與你全拋了一片心呢,更何況曾墮身勾欄,如何會相信你這高高在上的官宦夫人願意和她交心交往?這也是人情冷暖,寶如若是失意求教,秦娘子反會更親近她些,並非幸災樂禍,只是失意人總不太想與得意人在一起,更襯得自己淪落塵埃,心裡如何會舒服?

    不必許寧說,唐寶如自然知道如今情狀,只能說自己是太寂寞了。她轉頭看了眼許寧,少年低著頭睫毛纖長垂著,察覺到她的目光側頭看她微微一笑,雙眸明亮如星,唐寶如惆悵地發現如今居然只有這個冤家和自己說得上些話,前世今生自不必說,連孩子也是共同的,每天便是圍繞孩子也能有許多話題。

    也難怪從前老輩兒勸鬧彆扭的小夫妻總是說:“生了孩子便好了。”也是經驗之談了,單看如今他們之間相處,誰能想到一年前他們仍然如同仇人,吵著要和離?

    她只好轉移話題:“我看秦娘子做香鋪掌櫃挺好的,她能寫會算,又言語便給,人又雅又生得美,那些夫人小姐都喜歡和她攀談,一買就許多,我冷眼看著竟比你在家裡賣得還好,畢竟那邊是藉著念恩寺的香火,難為你想得到讓她掌著香鋪。”

    許寧含笑道:“我走一步便要想十步的,一開始重生想要弄個進項,也是斟酌了許久才選了這個的。”

    寶如好奇道:“你這般不覺得累麼?會不會睡都睡不好的。”

    許寧失笑:“怎麼會累,這是習慣。”

    兩夫妻正說著話,一邊散步回到雙槐坊,才進了胡同,便看到一架青油馬車停在家門口,一個小廝侍立一旁,許寧一怔,將淼淼遞給了寶如,看著那小廝打了馬車簾子,一位輕裘朱履、眉宇文秀的青年男子笑著下了車,一手止住了正要施禮的許寧:“許兄好雅興,一大早便與夫人出外。”一邊笑著對寶如點頭:“許夫人,廣陵一別,許久不見,聽說你得了千金?”

    寶如抱著淼淼看到李臻,十分喜悅道:“原來是李相公。”又看了看車後頭再無別人,有些失望道:“安娘子沒隨您一同來啊?快請進。 ”

    李臻笑道:“她在家裡操持家務呢,因內子才生產,如今中饋是她主理,帶她出門不太便當。”一邊又好奇地抱過了淼淼道:“女公子長得和許兄倒似一模一樣,餵養得不錯,好沉實。”寶如看他抱著孩子的手法嫻熟,淼淼又是個不怕生的,看到有生人抱著也並不哭鬧,十分給面子的露出了沒有牙齒的牙床憨然笑著,一邊伸手去抓李臻身上暗紅色團花緙絲錦袍上凸起的繡紋,寶如欽佩道:“李相公看起來倒是會抱孩子,外子第一次抱孩子根本不敢下手呢。 ”她是不承認她第一次抱孩子也是劉氏教的。

    李臻笑道:“我也是才得了個長公子,比你們家女公子也就小了一個月這樣。”

    寶如真心實意讚道:“恭喜李相公喜得貴子了。”

    李臻含笑著拿了個玉佩遞給淼淼手裡,寶如看到那白玉佩上雕著蓮花,玉質溫潤清透,知道不是凡品,連忙推辭道:“東西太過貴重,我們小門小戶擔不起,莫要給孩子糟蹋了。”

    李臻笑道:“你家許相公前程無限,這點子東西有甚麼擔不起的。”一邊言中有意地看向一直沉默恭謹站在一旁的許寧,許寧接到他的目光,額頭間甚至微微起了一層汗,目光甚至不敢與他對接。

    李臻心下對許寧這分恭謹感到喜悅,一邊親自抱著孩子進了院內,才將孩子遞給寶如,寶如一邊慌忙著讓小荷上茶,一邊又笑著對李臻道:“李相公登門想必是有事要和夫君商談,我去下廚做幾道菜,千萬用了飯再走,卻不知李相公有甚麼想吃的?”

    李臻看她大方利落,心下十分有好感,笑微微道:“不必太麻煩,只做幾樣你拿手又簡單的便好。”

    寶如笑著施禮下去,想了一想,命銀娘去市集買合適的食材,一邊手下不停即刻便打點起來。

    書房內,許寧請李臻上座,便一整衣襟,大禮參拜了下去:“臣許寧參見吾皇萬歲。”

    李臻含笑道:“起來吧,如此拘束,倒不如你渾家爽朗大方。”

    許寧以額觸地:“請皇上赦其冒犯之罪。”

    李臻笑道:“行了起來吧,我今日出來卻是有要事和你商談,沒空和你說這些虛禮。”一邊手裡拿了份折子道:“這份折子你看看。”許寧拿過折子,手心已經沁出了汗,心裡卻早已知道是哪一份折子,這一份折子便是戶部侍郎劉怡提出的“限田法”,將所有官戶田產限定數量,一品限田五十頃,以下每品遞減五頃,至九品為五頃,凡官戶多餘田產,由朝廷回購成為公田,租賃給無田之人,以期耕者有其田,又可解決國庫空虛燃眉之急。上一世這一份折子也是這個時候遞到了他的手裡,並著君上的殷殷重盼。

    李臻笑道:“上次廣陵一敘,我看晏之也對地主官戶動輒良田上百萬傾,無地之民卻只能四處流浪,無地耕作頗有想法,今兒我看劉怡提出的這法子甚好,只是要推行只怕難,晏之慮事謹慎,不妨提提看有甚麼不妥?朕想著再補充一些,便可朝議了。”

    許寧低頭看著折子,心卻不在折子上,終於開口問了一句:“敢問陛下,目前國庫空虛,這回購大量官田,卻又該用哪一項銀子給付呢?”

    李臻道:“折子上有言,可加印會子即可,每日可加印十五萬貫,專用回買公田。”

    許寧垂下睫毛,手微微發抖,終於將折子放到一邊,鄭重面君跪下,將額頭觸及冰涼的地磚上,低聲道:“陛下,臣認為,這限田法,萬不能行!”

    李臻在上頭臉色忽然沉了下來,鳳目微斂,淡淡道:“晏之這是怕了?”他語氣緩慢悠長,卻字字如刀,無形的壓力沉重的自上而下隔空壓迫下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4:24 PM

第56章 后宮風雲

    寶如在下廚精心做了幾道極精美的菜餚,一道紅燒櫻桃肉湯,深紅玲瓏的肉飄在濃濃儼儼的乳白湯色之中,紅白交加,十分好看,又有清燉圓魚、肉鬆卷子炸丸,隔著老遠就能聞到香氣,連銀娘都在一旁心悅誠服道:“娘子好手藝,我看外頭開舖子的都未必能有你的手藝。”

    寶如得意洋洋,忽然卻一愣,看到李臻一個人大步從書房走了出來,穿過院子直接出了門,從寶如的角度,只看到他的側臉緊繃,到似負氣而去的樣子,許寧也並沒有相送,很快外頭便傳來了車馬粼粼的聲音。

    她有些愕然,旁邊銀娘也低聲道:“不是說要留飯的?”

    寶如讓銀娘去擺飯,自己到了書房,看到許寧低著頭跪坐在地上,一張臉蒼白得幾近透明,睫毛纖長地垂著,光影遮得眼中深邃,看不清其中神色,寶如小心翼翼地問:“這是……鬧翻了?”

    許寧抬眼看她,看到她眼裡蘊含著濃濃的擔憂,展顏一笑,從地上站了起來:“沒甚麼,只是說了些不中聽的話,他滿懷期待而來,本以為能得到我的支持,結果我說了些逆耳的話,他身居高位,一下子接受不了。”

    寶如卻仍觀察著他的神色,許寧的眼角有點紅,似乎是……哭過,她問:“不會被遷怒吧?”

    許寧笑了笑:“他一貫不拘小節,不是會因言遷怒的人,回去細想想就知道我說得對不對了。”

    寶如鬆了一口氣:“那就好,我還擔心你白白就沒了這個朋友——李相公人其實挺不錯的,你們朝上的那些事我不懂,不過你上一世那麼艱險的,能多一個朋友總好多過一個敵人吧?”

    許寧笑道:“他很關鍵,他若是信我,以後一切好辦,他若是不信我,那我會早日謀了退路,回鄉做個富家翁去。”

    寶如不由有些躊躇起來,既想那李相公和許寧和好如初,又有些盼著那李相公若是不信許寧,那自家的路也應該更好走一些。許寧看她臉上神色,早知道她心裡糾結,大笑著牽了她的手走出去道:“你莫要愁,無論如何我都能保住你和孩子的。”

    寶如跟著他走了幾步,才忽然發現自己的手被許寧攥在手心,連忙將手抽了回來,摔了袖子自去了飯廳。許寧在後頭又哈哈大笑起來,寶如將他撇在身後,心裡卻總是覺得怪怪的,許寧一貫深沉自持,極少這般情緒外露。

    還有她進書房的時候,許寧做什麼要跪坐在地上?有什麼事他要下跪的?他做了甚麼對不起那李相公的事嗎?還是有甚麼要求他答應?他為什麼要哭?她皺了眉卻沒想清楚,自去抱了女兒餵奶去了。

    大內正陽門上,李臻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城門樓上,看著暮靄沉沉落下,晚風悄無聲息,漸漸萬家燈火點起,光影流金,宛如盛世,他卻知道這下頭的百姓有多少苦楚,遠方他這個帝王看不到的地方,有更多的百姓流離失所,買兒典女,民不聊生。他耳邊彷彿仍迴盪著那明明謹慎恭敬,老成持重得不像話,卻偏偏敢在自己面前說出忤逆刺耳的少年翰林所說的話。

    一句句沉痛而悲哀,尖銳而刺耳。

    自己是想要百姓好,想讓這天下人人有田耕作,想讓國泰民安,為何被他那樣一說,居然反而成了禍國殃民的法子?反而會被貪官強豪以此為由,任意謀奪百姓田產?會子會變成無用的白紙,朝廷國庫變本加厲的空虛,佃農交不起官田的租逃荒導致公田大量拋荒,民怨沸騰,群臣反對……自己成了昏君……

    他咬了咬唇,不想相信,卻又懷疑,不過……還有時間,不急,他還有時間——去驗證許寧所說,到底是忠言逆耳,還是妖言惑眾。

    他慢慢步下城樓,往后宮走去,先去了慈元殿,祝皇后正在替皇長子換衣服,想是做好了給皇長子試試,看到他進來,連忙站起來行禮。李臻道:“免禮吧。”一邊去看剛穿好衣服的皇長子,稚子無知,只會咿咿呀呀地叫著,祝皇后笑道:“這是見到陛下,高興呢。”

    李臻盯著那張天真無辜的臉,自己的血脈親兒,五味雜陳,轉眼去看祝皇后,她一貫節儉,身上也只穿著半舊的家常衣裙,她相貌僅是清秀而已,比起安妃差得遠了,她顯然也深知自己的不足,並不在頭面衣裙上用太艷麗的打扮,而只是往持重走,平日里性情靜婉,說話也從來不疾言遽色,絕不作狎昵態,他一向也十分敬重這個皇后,為此還特意先讓她生了皇長子。

    他問祝皇后:“這些日子你身子可調養好了?”

    祝皇后抿嘴笑道:“有勞陛下動問,已是大好了。”

    李臻垂下睫毛道:“這些日子都是安妃在打理后宮諸事,既你身子已好,那我讓安妃將鳳印送回來給你,主持后宮諸事吧。”

    祝皇后一怔,謙道:“安妃這些日子替臣妾分憂,主理后宮諸事十分妥帖,妾身這些日子雖身子已大好,卻仍要分心皇長子雜務,不若還是讓安妹妹掌著好了。”

    李臻道:“過兩日便是四月初一的太廟夏祭了,雖然前朝有禮部、太常寺辦著,后宮諸禮也頗為繁瑣,還是你理事好一些,不要出了差池。”

    祝皇后連忙曲膝道:“陛下既然有命,臣妾遵命。”一邊又笑問:“陛下今兒留下麼?”

    李臻搖了搖頭道:“朕還有些奏摺未批,就宿在正陽宮裡了。”

    祝皇后臉上也並無一絲不快之色,仍是笑意不改:“陛下勤政,還當保重龍體才是。”

    李臻仔細看了她許久,才低聲道:“朕知道了。”轉身出了宮門。

    祝皇后連忙跟上親自送他出去上了步輦,才若有所思的回了殿內,卻是去了鏡前照了照鏡子,問左右宮女:“我比從前胖了嗎?官家今日怎麼一直往我臉上瞅,和平常好不一樣。”

    宮女笑道:“娘娘比從前多了許多風韻,哪裡胖?官家定是意外娘娘變美了。”

    祝皇后蹙眉沉思道:“陛下前幾日見到寰兒都是喜歡得不得了,今日怎麼好似冷淡了許多。”

    宮女安慰她道:“興許陛下朝政繁忙,無心在此呢,陛下心裡總還是敬重您的,不然如何會讓麗正殿那邊將鳳印給您送回來?”

    祝皇后雙眉鬆開:“也是,想是我想多了,你讓王尚宮進來和我說說夏祭諸事辦得如何了。”

    宮女們連忙下去通傳不提。

    ======

    轉眼便到了四月初一太廟大祭,接連三日,所有皇室成員及大臣們盡皆齋戒,初三日行了常雩禮,出了太廟,李臻一反常態沒有回慈元殿,而是直接往麗正殿走去,這幾日,他幾乎都在前朝忙於政事,后宮幾不涉足,今日卻一反常態,跟著的內侍忙忙地安排步輦,李臻卻不許人通傳,直接便往麗正殿趕去。

    安妃正在幾前端坐,聽到皇帝駕到,慌忙起身迎駕,李臻進了殿中一眼便看到桌上擺著的菜餚都還原封不動,心下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問道:“這時魚,你可吃了?”

    安妃匆忙迎駕,卻與李臻是自幼一同長大的,隨意言笑慣了,笑盈盈回道:“賜來的時魚才由當差的公公送來,聽說一般人還不能得到這供奉過太廟的貢品呢,我正要嚐一嘗。”

    李臻坐到几前,拿了筷子揀起那時魚來看,這時魚從江南貢來,出水便死,兵部撥馬派船,晝夜不停,所到之處傳喚地方官準備冰塊,急如星火,即便如此,到京里,也只能是腥臭的死魚了,然後作為太廟“時享”供奉過後,歷來便由官家分賜給大臣后妃,若是沒個品級,還真不夠資格吃這時魚,而賜魚的名單,也歷來由禮部擬好呈御覽勾定的。

    安妃作為自己的寵妃,自然是能吃的,大家都知道這魚不新鮮,可作為皇家的恩賜,誰都要硬著頭皮嚐一嘗。

    李臻將一隻時魚放入嘴中,嚼下一口肉,御廚雖然配上了諸多解腥臭的佐料,依然能吃出那腐臭之感,李臻緩緩將那魚肉嚼碎吞下,放下剩下的魚,看了眼安妃,安妃正睜大眼睛看著他,顯然有些不解其意。

    李臻微微一笑,讓人將那時魚撤下,問她:“我前兒讓你把鳳印送回給皇后,你可覺得委屈?”

    安妃道:“這有甚麼委屈的?拿著那鳳印,日日那麼多事要理,而且好多事都要去請太皇太后、太后示下,麻煩得很,我巴不得早日還給皇后娘娘呢。”

    李臻笑起來,看了看桌上的飯食,叫人換了一些新鮮的來,重新陪著安妃用了飯,才用過飯沒多久,他便開始感覺到胸隔之間,只想作嘔,他皺眉感覺到不對,命人道:“去傳太醫進來。”

    太醫跑進來的時候,李臻已經開始上吐下瀉,安妃嚇得面無人色,連太皇太后、太后、皇后都得了消息趕了過來,待到知道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怒得就要問罪安妃,李臻硬撐著道:“不關她的事,是時魚,朕剛才也就吃了一小口,覺得不對就讓人撤了,沒想到還是發作了。”

    太皇太后和太后面面相覷,她們是知道時魚是什麼的,只得苦笑一番,看著太醫開了藿香正氣湯給李臻服下,總算止住了嘔瀉,聽著太醫道皇上身子壯健,並無大礙,好好歇息一夜應能恢復,才算都放了下心來。李臻卻道:“請太醫給安妃也把把脈。”

    太醫聽命,慌忙上前給安妃把了把脈,過了一會兒卻皺了眉頭,低聲問:“敢問娘娘上月葵水何時?”

    安妃一怔,回首去看貼身宮女,宮女連忙上前道:“娘娘上月葵水還未來。”

    太醫道:“像是喜脈,再過一陣子再診,或能確診。”

    安妃啊了一聲,滿臉茫然,太皇太后和太后、皇后卻都笑道:“這是好事,且再過些日子再診才好。”一邊又和她說了些禁忌之事。

    安妃這一夜又是驚又是喜,還有些回不過神來,看向床上半躺著的李臻。李臻躺在那裡,黑得不見底的瞳仁直視著她,彷彿盯著什麼珍而重之的珍寶,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李臻卻轉過眼神,問那太醫:“若是那時魚被安妃吃了,上吐下瀉,又當如何?”

    那太醫微微色變道:“若是娘娘果真有孕,這上吐下瀉,可著實凶險。”

    一時太皇太后和太后、皇后都在合掌稱頌祖宗有靈,只有李臻看向安妃,眼裡帶了近乎沉痛的悲哀。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4:29 PM

第57章 君臣交心

    折騰了一番,已經深夜,太皇太后、太后以及皇后在叮囑了一番安妃以及麗正殿的宮女們好好伺候皇上後,便都回去歇息,只剩下李臻合目躺在床上,安妃過來替他蓋被,他睜了眼看她,想著那一日許寧跪伏在地上,聲聲泣血:“過幾日便是夏祭,安妃將會因食入賜下的時魚而突發霍亂,恰逢她身懷有孕,胎兒未能保住,三日後安妃薨……陛下不信,可自驗證,莫要等到失去,遺憾終身。”

    這個為著自己嫁入了深宮,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女子,竟然……會早早就死在這深宮中,無聲無息?

    李臻忍不住輕輕撫摸安妃的頭髮:“阿鸞,委屈你了。”

    安妃許久沒有聽到李臻這般喚她,一怔,笑著道:“不委屈”,眼睛彎彎,卻不妨一滴眼淚滑了下來,李臻輕輕嘆了口氣,將安鸞的頭按入懷中,感覺到這特別愛笑的安鸞,眼淚一層層打濕了自己的衣衫。

    官家身子有恙,歇朝數日後,便宣了許寧御書房覲見。

    許寧匆匆入宮,自他知道陛下因飲食不慎小恙,而宮中也未出現安妃薨的消息,便已心裡有數,他進了御書房內,看到外頭守著內侍侍衛,禦書房內,卻僅有李臻一人坐在上頭,沉沉地看著他。

    許寧上前下跪參拜,李臻卻沒有叫起,只是從上頭看著許寧,許久後才下來緩緩走到許寧身側。

    許寧俯首看到那繡著金龍的靴子停在了自己旁邊,一個聲音傳了下來:“在那夢裡,你因何問罪?”

    許寧合上雙目,低聲道:“大逆之罪。”

    李臻臉上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不赦之罪?”他深吸了一口氣道:“是凌遲?”

    許寧以額觸地,沉默不語,李臻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那時候,朕在哪裡?”

    許寧低聲道:“陛下重病昏迷不醒,太后垂簾聽政。”

    李臻來回走了兩步,忽然彎腰伸手將許寧扶起,握著他的手不說話,許寧抬眼看李臻目光復雜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道:“你才入仕,位卑力弱,朕前些日子去找你,不過是覺得你是可用之才,見事有獨到之處,想聽聽你的意見,順便探探你究竟能做到何等地步,並未想過讓你就參與此事。”

    許寧低聲道:“是,在那夢中,這一年是由戶部侍郎提出,朝議後卻被群臣反對,連太皇太后、太后都勸諫於您,此限田法並未能實行,陛下自那一次後,便著力培養自己人手,三年後,西南大旱,顆粒無收,又接連蝗災,有佃農揭竿造反,糾集匪類,提出了'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的口號,鼓吹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數月內居然成了氣候,連奪數城郭​​郡守,百姓無地可種,無處可去,流民響應者無數,甚至直逼京都,朝廷派兵征伐,足足兩年才鎮壓此亂。此亂後,國庫越發空虛,陛下再次提出了限田法,有前車之鑑,群臣反對之音稍弱,我當時已入了中書省,陛下任我為樞密副使,是以得推。”

    李臻來回看了他許久,低聲道:“太皇太后和太后為何要反對限田令?她們一貫教導朕要憐民惜民,對朕也是頗多嘉許。”

    許寧道:“陛下可曾查過她們家中有多少傾田?”

    李臻深吸一口氣道:“朕不信太皇太后和太后會是如此自私之人,民為國之本,事關民生,她們應當會大力支持才對,她們保朕登基,一貫對朕之舉措都十分讚許。”

    許寧苦笑一聲:“陛下,臣那日與你分剖明白了,熙寧新法前車之鑑在前,這令定得再好,也比不過那貪官污吏從中動上手腳——更何況太皇太后、太后身後尚有親族。”

    李臻鬆開他的手,轉迴龍椅上坐下,蹙眉沉思了一會兒忽然道:“你為何要對朕坦言此事?不怕朕問你個妖言惑眾之罪?”

    許寧道:“陛下與臣,曾肝膽相照。”

    李臻嗤笑了聲:“你倒是相信朕,你可知道朕這幾日數次想直接下旨收監問罪於你?你就不怕連累妻女?”

    許寧垂睫不語,李臻逼問他:“你就這麼確信朕一定會信這等神鬼託夢之事?若是朕認為你是與安妃串通好來朕面前演的一出好戲呢? ”

    許寧道:“臣出身寒門贅婿,若是想飛黃騰達,皇后已有嫡長子,為何要去投靠一個無根無底的妃子?陛下若是疑臣,可將臣貶謫出京,但看三年後是否果有民亂便知。”

    李臻冷笑一聲,站了起來道:“你要出京?”

    許寧道:“陛下,楚有大鳥,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一飛沖天!陛下如今羽翼未豐,臣等根基不牢,變法不過如商鞅之流,不得長久,白白令對陛下不利之人得勢。陛下登基才兩年有餘,何不蟄伏慢謀,效仿漢武,培養許多能臣忠將,手掌大權,才一展宏圖?臣願外放出京,一探民生吏治,方能為陛下提供更為可靠之法度,水清無魚,新法若要得行,則各方考量,均要面面俱到。”

    李臻臉色緩和下來,許久後才又問:“前世安妃……沒了以後,我有查得出什麼嗎?”

    許寧道:“不曾,時魚前朝后宮都有分賜,也有大臣吃壞肚子,卻都是小恙,安妃只是不巧有孕卻尚未有孕像。只是陛下數年鬱鬱寡歡,一直懷念不已,甚至和臣說過,百年之後,要追封她為皇后。”

    李臻抬頭看向許寧:“有沒有可能是皇后?”

    許寧謹慎道:“臣不知,只是陛下與皇后一直帝后和諧,未曾聽說過有齟齬,只是陛下原本於女色之上頗為淡薄,安妃死後便一直未聽聞有特別寵愛之嬪妃,因此后宮子嗣不豐,只有皇后又生了一女。”

    李臻蹙眉許久,低聲道:“先皇三子十三女,皇子一個都沒存活。”

    許寧不說話,李臻沉吟良久才抬眼看他:“你下去寫個密摺,將能發生的大事一一列上,朕找機會去你那裡拿——不要給別人知道。”

    許寧恭敬應喏,李臻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道:“夢中你是不是對你那妻子照顧得不夠妥當?”

    許寧啞然,李臻饒有興致道:“你那日對我說莫要等失去才後悔,倒像是以己推人,那日你會為了個不確實的消息便棄考,朕就覺得你這寵妻寵得頗有些不同尋常,和平日觀感有些不像,如今想來,難道你也曾失去過?那唐氏不似一般婦人,想必你這痛悔十分刻骨了。”

    許寧耳根發燒只是低著頭不說話,李臻仍是笑道:“罷了,朕也不取笑你了,你這般兒女情長,倒教朕有些放心——你一家家小性命都在朕之一念之間,冒著被朕猜忌之心,都要和朕說這些話,可見忠心耿耿,也算是知朕甚深了。”

    許寧低聲道:“陛下一貫仁慈寬懷,從未因言殺人,未有折辱過士大夫言行,更是愛民如子,數次為民生多艱夜不能寐,每一變法,必從己身做起,因嫌宮中花費奢靡,革除甚多,宮中節儉成風,是英明聖君,卻未能遇到良臣輔佐,乃至宏圖不得展,大志不得伸,皆為臣等之過也。”

    李臻道:“罷了,朕且將就信你這一次,這南柯一夢,可能是荒誕無稽,也有可能是上天示警,且邊走邊看……依你之意,這限田法是不當推了?”

    許寧道:“陛下英明,可先在太皇太后、太后面前稍微一提,看她們是否支持,不宜朝議,白白折損了自己人手,田法涉及社稷之本,不宜輕動,陛下不若暫以黃老之策,無為而治,休養生息。”

    李臻皺眉道:“那又有何等辦法可防止三年後的民亂?”

    許寧道:“臣願往西南赴任為官,嘗試推行一些較為溫和的法度,緩緩行之,造福一方百姓,盡量讓地方百姓有田得耕,有飯可食,有衣可穿,一旦天災發生,也能得到安撫救援。”

    李臻眉毛微揚:“你有何辦法力挽狂瀾?不怕連家小都折在那裡了?”

    許寧跪下道:“有陛下支持,臣又早知那匪首之家鄉所在及其姓名,總能慢慢謀之,消大禍於無形,若是能提前預知這許多,尚不能將種種禍患扼殺於萌芽之時,那臣也枉為朝廷官員,再生一世了。”

    李臻心思復雜地看向他:“若是朕不信你呢?”

    許寧道:“臣早知西南有民亂兵禍,早知新法凡成殃民之策,若是不與陛下剖明,放任諸事發生,生靈塗炭,枉為大丈夫存於世間,若是陛下信我,則責無旁貸,救民於水火,輔佐聖君,換得清平盛世,若是陛下不信我,則退守故鄉,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已盡力,問心無愧。”

    李臻沉默了一會兒道:“獨治其身以立於世間,不失其操也……晏之,若你所夢為真,朕倒是知道為何在那夢裡會獨與你肝膽相照君臣相得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4:34 PM

第58章 放生會開

    許寧出宮回家的時候,才進了胡同,便已聞到了濃郁的香味,是熱油鍋裡蔥薑末爆出的香味與肉片被大火煸炒後微微有些焦香的味道,他站在門口深吸一口這俗世小家煙火味,又聽到屋裡稚兒呢喃聲,無端端便有了一種想撂挑子的想法。

    適才面君時強壓著的愧疚又悄悄浮了起來。

    他走進院門,繞過照壁,果然看到寶如頭上紮著藍帕,衣袖捲著,正在廚房裡全神貫注地翻炒著肉片,火光照著她額上細密汗珠,她是天生就喜歡烹調一道,剛重生回來的時候還不太下廚,大概是抱著一種不肯做給仇人吃的想法,如今卻是放開了,想下廚便下廚——又和前世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名官宦夫人不同了。

    他站著看了一會兒,寶如才留神到他回來了,抬眼看了下問:“今兒有人送帖子來,是太師府下的帖子,只說太師府老夫人將六十花甲壽辰,太師為母祈福,將於三日後在大相國寺舉辦放生會,邀你攜眷參加,王太師是你座師吧?我便接了帖子打發他走了,時間頗為倉促,不知你那邊可備了禮沒,若是沒備下,可得抓緊了,我今兒讓銀娘去買了一籃子的螺和兩隻烏龜,到時候放到湖里應應景好了。”

    許寧笑了下:“禮已備下了,我官小,到那日你去應應景便是了,不必太過親密,只做出一副不太擅長應酬的樣子便好了。”

    寶如抬眼看他,有些意外道:“從前你可是讓我盡力結交的——不過從前怎麼沒接到帖子?”

    許寧冷笑了聲,眼裡帶了一絲凌厲:“今科鼎甲三人都得了帖子,不必刻意結交,得罪了也無妨。”

    寶如看了他一眼十分意外道:“他是你座師,得罪了不太好吧?”

    許寧淡淡道:“總比被他拿去當排除異己的一把刀使的好。”

    寶如冷笑了聲:“真受不了你們這一窩子的陽奉陰違勾心鬥角。”一邊將菜倒入碟子內,微微抬了抬下巴指使許寧:“拿去飯廳,順便看下小荷洗的那豬肺弄好沒,弄好趕緊送過來。”

    許寧拿了那碟子菜,笑了下,一科探花,居然也甘之如飴地端了碟子去飯廳了。

    轉眼到了放生會當日,寶如晨起便挽髮插釵,抹脂敷粉,描眉點唇,因著是放生,不可過於濃妝豔抹,只揀了顏色淺淡的翠色繡雲紋褙子,內襯鵝黃抹胸,下邊撒花挑線紗裙,因顏色嬌嫩,襯得她肌膚越發雪白,眼如點漆,眉目如畫,一旁的小荷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盛裝打扮,整個人都看呆了,之後才有些擔憂道:“娘子,這是第一次參加這麼多官夫人參加的放生會哩,我什麼都不懂怎麼辦?”

    寶如笑道:“你就看著別人做什麼自己便做什麼就好了,不要亂走,不要亂和人說話。”一邊指點著拿了兩套衣服鞋襪包進包裹裡讓小荷拿著,又把那烏龜和螺放入墊著油布的木桶提上,一邊又提點道:“放生會完後應當有一場素齋宴,相公才七品,到時候我們肯定也是敬陪末席的,應個場面差不多了。”

    小荷十分忐忑不安,寶如走出來看到許寧也是穿了一身天青色直裰,戴了頂太平巾,系扎的腰帶絡穗卻是有些歪了,便走過去伸手替他扶了扶,重新與他結了巾帶,許寧身上佩了香包,靠近了些便能聞到淡淡的松柏香味,她嘲道:“許久不見你用香了,今兒又用上了?太師夫人舉辦的放生會,想必長公主也會去吧?”

    許寧有些無奈看了她一眼,低聲道:“永安帝姬她們只會在為太后祈福的放生會才會出來的,不過前日你碰上的那個衛三的母親,弘慶大長帝姬可能會參加。”

    寶如拍了拍腦袋道:“哦對,太后壽誕卻是到九月了……真是太可惜了,難為你記得這樣清楚。”許寧已是放棄解釋,從袖裡掏了個香包出來,替她系在腰間,寶如聞著覺得頗為淡雅,似是茉莉冷香,又有些松柏香氣,便問道:“這是什麼香?”

    許寧道:“茉莉香餅,用的沉香、茉莉花、側柏葉制的,若是有夫人問你就告訴她們去燕居香鋪買便好。”

    寶如微吐舌:“許相公,你可真是越發市儈了,還有哪家貴女能看上你呢。”

    許寧只不管她的冷嘲熱諷,一邊叫了銀娘抱著淼淼過來叮囑了一番,才帶了寶如出門登車往大相國寺去。

    大相國寺門口已全數清場,地面清掃得乾乾淨淨,鋪著紅步障,寺外空地滿滿的停著都是香車駿馬,知客僧們來回奔忙著迎接貴賓,許寧下了車與寶如步行入寺,捐了一筆放生香火錢,簽了字後,便被分開了,另外有人引著寶如去了裡院女眷居處,許寧只交代了下小荷跟緊夫人,便跟著那些僧人往前頭大殿去了。

    正是暮春時節,相國寺自然是景色十分優美,紅牆碧瓦,殿宇巍峨,香煙藹藹,又有松柏青翠,柳色侵衣,花香撲鼻,春光十分可愛,寶如帶著小荷被僕婦引著進去,裡頭搭了一列的看棚,中間鋪著紅氈及遮蓋的,正是王太師的母親、一品誥命夫人蔣氏及太師嫡妻陸氏,旁邊陪坐了幾位衣著華貴的夫人,有些寶如認得,有些卻不認得。

    寶如上前去拜見主人家,老夫人一看便笑道:“這位夫人倒是面生。”一旁陸氏笑道:“這位夫人可是今科探花許大人的嫡妻。”寶如連忙謙虛了兩句,老夫人笑道:“怪道我說這般出挑的人兒我不該不記得……你上前來給我仔細瞧瞧。”

    寶如上前老夫人拉了她的手細看了一會笑道:“果然這品貌配得上探花之才。”

    寶如含笑不語,陸氏笑著連忙將在場的幾位夫人介紹了下,待介紹到安陽侯夫人馮氏的時候,寶如知道這便是宋秋崖的繼母了,多看了兩眼,只看她一身寶藍密繡寶相花襖裙,頭上插戴著一整套的點翠頭面,明眸皓齒,杏臉桃腮,相貌生得甚美,望之不過二十多歲,其實應有三十餘了,見禮的時候她笑了下道:“不必多禮,前兒才接了你們送的禮來,說是感謝搭船之誼,我納悶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可不是我們家大爺在武進任滿回鄉,聽說帶了位舉子夫人,後來又接了帝姬府送來的厚禮,才知道連衛國公府家的三公子也跟了我們家的船呢,倒是熱鬧。 ”

    一旁的夫人們全都感興趣地湊趣笑起來,都問起底里來,有的難免問起衛三公子是哪位來,不免有人說起他出生那日的吉兆,少不得說起傳聞中的端秀有文來,問馮氏可見過,馮氏笑道:“寧國公府與我們府還算來往得多的,見過幾次,確然性溫茂,美風容,不信你們問問許夫人好了。”

    寶如含笑道:“衛三公子是半途因船家家有急事倉促生變才搭了宋大人的船,我也只是倉促見了一面,並不曾留意,當時小女還未滿周歲,第一次離鄉乘船,一路哭鬧不止,我當時只是苦惱不堪,哪裡注意是哪家公子?如今也是聽宋夫人說起,才知道竟是長公主的貴公子。”

    馮氏笑道:“原來這樣,我也是聽我們家三小姐說與許夫人一同上京,以為同船幾日,多少熟稔些呢。”話音才落,又聽到有人傳報弘慶大長公主來了,老夫人連忙站起來道:“真真兒的折煞老身了。”一邊帶了女眷們去迎接,只看到弘慶長公主已經笑著進了來,她年約三十,生得體態風流,朱顏綠鬢,冠帷盛飾,渾身上下金翠珠玉,光采奪目,容色風度十分出眾,上前扶了老夫人滿面春風道:“我來晚了,老婦人莫怪。”

    一時場面十分熱鬧,誥命貴婦們互相攀談,早就忘了旁邊這個小小的七品翰林夫人,寶如則趁著這個空子悄悄退出了前邊,帶著小荷往外站在邊緣,前邊敘話正熱絡,這時有僧人來道放生會的放生儀式即將開始,方丈等人已準備好,請老夫人移駕,一時眾女眷們都一同起身跟在後頭一起去了前邊大殿前的空地。

    那兒早已搭起法壇,方丈立於上頭主持,僧人們則口誦往生咒敲著木魚,太師王歆笑容滿面與妻子扶著老夫人上前,親手打開了一個個籠子,將籠中的鳥雀放飛,眾人稱頌不已,又女眷們也將自己帶來的龜魚螺蚌鴿雀等物或放到放生池內,或放入空中,一直漫天鳥雀飛舞,蔚為壯觀。

    一時法會告一段落,眾人回到後殿用素齋。

    寶如正隨著人群走著,卻忽然聽到“許夫人”的叫喚,轉頭一看,卻是看到宋夫人帶著宋曉菡在後頭,看到她十分喜悅,宋夫人拉著她的手道:“才說要找機會邀你賞花呢,可巧今兒遇上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4:41 PM

第59章 當場沒臉

    寶如笑著與宋夫人見禮閒談了一會兒,眼看著開始入席了,這一次放生會大部分邀請的大部分都是有頭有臉品級頗高的誥命夫人,寶如與宋夫人都是未有誥命的官宦夫人,坐席都在下首,宋夫人有些歉然對寶如道:“上頭侯夫人那邊,我得先去伺候一下,一會兒便回來,勞煩許夫人提點一下曉菡。”寶如知道她們大戶人家那一套,婆婆既然在,雖然是繼室,入席前好歹媳婦也要到跟前伺候一下,夾上兩筷子菜,然後婆婆自然也不會給媳婦難堪,很快便打發回來,但這一套繁文縟節卻是不得不做,笑著點頭。

    宋曉菡面色有些陰鬱看著宋夫人往前頭去了,她這些日子和母親回到侯府,備受馮氏的挑剔,宋夫人擔心她出岔子,這些日子一直將她牢牢帶在身邊,看著母親受了不少窩囊氣,正是一肚子氣在心裡,如今看到年紀相近的寶如,雖然曾有嫌隙,如今卻已時過境遷,不似從前那般對她有敵意了,畢竟從前兩人感情融洽時,也曾說過不少侯府的事情與她聽,少不得低聲與她抱怨:“我爹如今升了一級,如今我們這房兩個進士,今兒這放生會,獨祖母與我娘得了帖子,其他兩房那叫一個眼紅,知道我娘要帶我來,今兒一大早,就把我娘叫了去,只說是我娘離京太久了,我又一向禮儀粗疏,恐不知道京里規矩,足足教導了一個時辰,我娘回房帶我的時候,眼圈都紅了,只避著不讓我看見。這些日子,也不知挑了我多少禮,我連話都不敢說了,便開始挑衣服挑插戴,真真兒的一無是處!”

    寶如心中暗自嘆氣,問:“那侯夫人帶了誰來?”

    宋曉菡面有得色:“二房三房好幾個姐妹呢,這幾日爭得眼都紅了,最後只帶了二姐姐來,那上頭的席位都是有品級的夫人坐的,一會兒還得過來和我娘這兒坐。”正說著,果然看到一個少女走了過來,一身淡紅衫子,頭上插著鮮紅寶石的插戴,樣式有些老氣,幸而少女年紀輕,一雙明目十分引人注目,倒是令人不甚注意其穿戴,那緋衣少女笑道:“妹妹原來在這裡,叫我好找,適才放生怎不和祖母站一起呢?祖母被鳥兒扇了一頭的灰,急著找水,還是我去找僕婦端了清水來,當時連帝姬都笑說祖母沒多帶幾個人呢,祖母都沒好意思說,其實大奶奶也來了呢。”

    寶如心裡一陣膩歪,她算是知道宋曉菡是怎麼養成這麼一副蠅營狗苟的模樣了,她從前也奇怪,宋秋崖和宋夫人乃至宋家兄弟看上去都不是這般與人口舌爭鋒的人,如何宋曉菡就一副眼高手低的樣子,瞧瞧這一門子女眷,全都是些在嘴皮子上爭長論短的,若是長在這種地方,宋夫人又是個軟弱溫順的,女兒能不以為要長成那樣子才是不吃虧的麼?這一家子的家風全都歪了。

    只看到附近席位的夫人們紛紛都轉頭過來看著這邊,宋曉菡氣得臉色發白道:“適才祖母明明說娘提的魚太腥,讓走開一些的。”

    那紅衫少女妙目一轉看向寶如,笑著施禮道:“這是哪位夫人?只顧著和妹妹說話,失禮了,我是三娘子的姐姐,排行第二,閨名曉蘿。 ”

    宋曉菡看她不接話,更是氣得微微發抖,寶如只好回禮道:“二娘子多禮了,我相公姓許,忝居翰林院修撰,我與三娘子在武進認識的。”

    宋曉蘿笑道:“原來是探花夫人,方才還聽到祖母稱讚,可惜我當時不在跟前伺候,被廣安郡主給拉去看千手觀音去了,你們在武進那邊,可也有這放生會?”

    宋曉菡道:“自然是有的,敕造念恩寺就在咱們縣邊上,每年那放生會也是大得很,四方客人都來放生,僧人誦經的聲音一里外都能聽到,天上鳥雀蔽日,江邊放生的舟密密麻麻,十分壯觀,這邊卻看不到這樣盛景呢。”

    宋曉蘿道:“原來如此,我看許夫人只顧著和妹妹說話,也不和其他夫人多認識交流,還以為是難得見到這般盛會,原是我見識少了。”

    寶如含笑道:“確實少見,咱們那邊的放生會,至多也不過是廣陵府知府主持,哪裡像這邊多少一品誥命夫人,連帝姬都出場的,我看著都有些怯場呢,只好多和三娘打聽打聽。”

    宋曉菡聽到她長別人威風滅自己志氣,十分不滿,寶如卻繼續問道:“不說別的,單說京里這些貴夫人的衣飾,就把我都看花眼了,衣料式樣,都與廣陵大不相同。”

    宋曉蘿笑容滿面:“京里的衣裝打扮一貫是頂尖的,然後四方客商來了才學了回去,自然是不一樣,前兒我看三妹妹還穿著留仙裙,也少不得提醒她,如今京里卻又不時興這個了,許夫人若是要請教衣裝,今兒這般盛會,多看看也就有數了,特別是上頭帝姬的衣裝,那是一貫時興的。”

    宋曉菡怒火填膺,卻只能顧著儀態,瞪向宋曉蘿,宋曉蘿卻視若無睹,寶如含笑道:“二娘說得很是,正有一事請教,適才見到侯夫人,看到她頭上那一套頭面,翠得十分精緻,日頭下看甚至閃閃發光,竟不知是怎麼做成的,我也見過景泰藍的頭面,並沒有這般色澤,這般正的顏色,又或者是填漆的?”

    宋曉蘿掩嘴笑道:“哪裡是填漆,夫人有所不知,那是點翠頭面,十分昂貴的,上頭那藍色全是翠鳥羽毛顏色最翠的羽毛製成,是永不褪色的,那一套頭面,就得上百隻翠鳥才能製出,貴重得很,聽說宮裡娘娘的鳳冠就用了十萬隻翠鳥。”

    唐寶如驚嘆點頭,微微提高了聲音道:“果然珍貴,那麼幾隻點翠釵子頭面,倒要殺上百隻翠鳥才能做出?我倒是孤陋寡聞了,果然不是一般人能用的。”

    宋曉蘿正在得意,想給唐寶如多說些點翠首飾的好處,卻感覺到宋曉菡臉上神情不對,周圍也甚至傳來了一些竊竊私語和笑聲,宋曉蘿微微收斂了笑容,有些茫然四顧,唐寶如笑著掩了口道:“我想著適才你不是說侯夫人放生的時候被鳥雀撲了一頭灰麼?興許那鳥雀以為侯夫人頭上的是同伴,打招呼呢。”

    宋曉菡忍不住笑了一聲,宋曉蘿微微變了臉色,強笑道:“興許是吧,許夫人真是風趣。”

    周圍的夫人們早就笑著竊竊私語了,少不得有人問,便有人答,一時安陽侯夫人來放生鳥雀倒戴著一頭點翠首飾竟成了個笑話一傳十十傳百在女眷席上傳開來,少頃傳到了首席那兒,就有人忍不住去看馮氏頭上那翠色欲滴、閃閃發光的點翠頭面,悄悄取笑起來。

    早又有人湊趣兒說給帝姬聽,弘慶大長帝姬正無聊,聽到這笑話忍不住笑了起來,蔣老夫人看到她笑,少不得問:“這是甚麼笑話?也不說出來大家樂樂。”

    弘慶長帝姬看了眼馮氏,正是對她適才磋磨已有官身的繼子媳婦有些看不上,不免笑道:“沒什麼,剛聽了個笑話,適才安陽侯夫人不是被鳥雀撲了一頭灰麼,有人說興許是那些鳥雀看夫人頭上插戴的點翠釵子,以為是只翠鳥兒才撲過去的。”

    一時席上都笑起來了,安陽侯夫人面上有些難堪起來,只是對著笑,蔣老婦人少不得也笑了一下,喝了杯茶,才緩緩道:“過年時我進宮去拜見皇后娘娘,因下著雪,尚服的女官拿了件孔雀羽的大氅來給她披上,她卻讓人收起來不再穿,我們見識少,難得見到這般翠羽燦爛的大氅居然要收起不用,少不得問兩句,結果皇后娘娘說如今官家一意儉樸,立意革除后宮奢靡之風,她為皇后,本應為后宮表率,再則​​這般一件大氅,也不知要捕殺多少孔雀才得了這麼一件,一件事小,若是穿著出去,這京里一貫是看著宮裡穿戴的,若是命婦誥命們也都穿,也不知又有多少孔雀白白遭了秧,我一聽就心悅誠服,娘娘母儀天下,這一分慈悲心腸,何人能比呢?難怪上天庇佑,早早得了皇長子,如今看來,天家尚且如此,我等誥命,應為天下婦人表率,更應注意衣食住行才是,今日這放生會原就為了戒殺積福,若是心有慈悲,誠心誠意放生,合該更注意些。”

    安陽侯夫人聽了這一席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登時恨不得將頭上的點翠釵子全都拔下來算數,仍是硬撐著吃完了一頓素齋,散了席,一上車便匆匆回府,她出了這般大醜,也顧不得再磋磨媳婦,回府便道心口不舒服,閉門謝客起來,也不肯讓媳婦們來伺候,只一個人靜養慪氣。

    宋曉菡扳回一局,大大出了一口氣,樂得不行,連忙張羅著要爹爹下了帖子邀許寧一家子到家裡做客,許寧接了帖子不免來問寶如,寶如少不得將那日的話說了一回,許寧忍俊不禁笑道:“虧你能想到這上頭去,倒是大大讓那安陽侯夫人出了個大醜。”

    唐寶如白了白眼:“我從前每次看她們放生就覺得累得慌,為了開個放生會,不知多少人去捕了活鳥活魚來賣,就為了給這些貴婦人們放生,那天我接了帖子去買魚,那活魚貴了一倍不止!這還罷了,裝模作樣放了生吃了素齋,也就一天,第二天還是一樣吃起黃雀酢來,還有那甚麼老夫人今兒那麼義正詞嚴的,我記得前世她就愛吃一道雞舌湯,每日太師府裡殺雞,雞毛堆積如山!更不要說那些帝姬們了,太后壽誕放生也有她們,轉眼糾集貴女們去獵場打獵的也有她們,這不全都是扯淡麼!要吃便吃,何苦捉了放放了捉呢!還有那甚麼皇后據說捨不得穿孔雀裘,怕別人殺了那孔雀,我倒想問了,難道她改穿那狐狸皮、貂皮、羊皮、灰鼠皮,那些皮子難道就是樹上長出來的不成?難道那孔雀就比那狐狸命更值錢些?”

    許寧被她這一大串話說得伏案抖著肩膀笑著,過了一會兒才揩著眼淚道:“夫人所言甚是。”

    唐寶如看他笑得如此誇張,有些愕然,細想想自己說的話好像也沒甚麼好笑的,不過這京里應酬,實在是讓她有些憋屈,這些日子接了無數帖子,讓她十分頭疼傷神,她不由問道:“不是說要外放麼,何時能出去,京里這些應酬太費腦了。”

    許寧含笑看她:“京官三年一磨勘,我要謀外放,多少也要任滿一年,年底考評後我再找路子想法子外放,放心,很快的。”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4:50 PM

第60章 巧遇唐遠

    來到京里沒多久,倒有一多半是在各種應酬中,寶如頗覺得有些不耐,這日許寧仍是去翰林院當值去了,寶如便抱了女兒帶著銀娘、小荷要去街市上耍。

    小荷來了京師許久沒有好生逛過,只是偶爾出去買菜走過菜市,如今聽到能出去逛,樂得不行,只有銀娘有些擔憂道:“這京師我們人生地不熟的,要不還是等相公休沐再說吧?”

    寶如道:“等他,只怕整年都沒空哩,好不容易休沐,不是張相公請就是李相公找,我們去瓦子看看熱鬧去,天子腳下,到處都有禁軍巡著呢,我們還這許多人,怕什麼。”她前世在京師住了許久,自然熟門熟路,並不怕出門。

    銀娘和小荷本就唯她馬首是瞻,便也都換了衣服出去,幾個人抱了孩子,雇了頂轎子一路往眾安橋的北瓦那邊去,一路上漸漸人聲鼎沸,茶樓酒肆、青樓楚館、樂坊賭場處處熱鬧非凡,漸漸到了瓦子下來,處處全是看棚,絲弦聲與小唱音樂相互交雜,歌聲嘹亮,簫管歡笑隔街可聞,又有講史的,說書的,雜耍更多,有頂竿、舞劍、馬技、吞刀、吐火、吃針、吞槍、走繩等等等目不暇給,她們一路看著熱鬧,淼淼喜得只是呀呀的叫,少不得在傀儡戲、皮影戲那兒駐足,讓淼淼看了個飽。

    又走了一會兒幾人都走的微微出汗,卻忽然看到一群人圍著轟然叫好,寶如好奇看過去,卻看到一個青年男子站在一人高的繩上,身子頗為修偉,穿著大紅袍子,玄色褲子,一雙青緞氈裡皂靴。他穩穩一足踏在細索上,一足卻正在踢一個彩色皮球,這男子卻是個蹴鞠高手,站在細索上也如履平地,身輕如燕,做出種種花巧動作,那球偏偏不離其身左右,彷彿一道彩色流星在身周飛掠環繞,頭、肩、背、腹、膝、足猶如合著韻律一般或頂或背或拐或搭,煞是好看,一雙長腿一連踢了一刻香,也未見其有疲憊之色,神情卻一直含笑,輕鬆自如彷彿遊戲一般,這男子相貌頗為英偉,下頭吸引了不少女娘在觀看投錢,就連淼淼也喜得拍掌。

    大概又跳了一炷香功夫,那青年男子忽然將球往上一拋,身子一拔,輕飄飄拔在半空,隨即翩然下落,身上衣袍都飄起,宛然憑空大鳥,落在地上後,一隻手臂一展,剛剛好接住那隻彩球,眾人轟然叫好,男子薄唇微翹給了眾人一個稍微帶了些邪氣的笑容,他雙眸湛然,身姿挺拔,姿態灑然,整個人身上有著一股不羈浪蕩的浪子氣質,這時繩下一個少年端著一個粗碗開始一路收錢一路吆喝起來:“鄉親父老們!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有錢的捧個錢場,有人的捧個人場了!”

    這聲口好熟,唐寶如定睛一看,卻是看到了一個熟人,只見他長高了些,已是少年模樣,身子瘦削,面色還好雖然黑了些卻仍透著紅潤,他手裡拿著粗碗跑到唐寶如面前的時候,唐寶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道:“遠哥兒!原來你在這裡!教我們好擔憂!”

    唐遠抬眼看到是她,登時滿臉通紅,卻不知為何,眼圈一下子就紅了起來,後頭那青年男子見不對,走過來含笑問:“這位娘子是何人?為何拉住舍弟不放?”

    唐寶如看他道:“這才是我的弟弟呢?”

    唐遠慌忙轉頭對那青年男子道:“裴大哥!是我的族姐。”一邊又轉頭對唐寶如道:“這是裴大郎,很是照顧我。”

    青年男子瞇眼打量了唐寶如一番,他身量甚高,寶如不過剛到他肩膀,被他這般居高臨下的打量,卻並不膽怯迴避。昂然抬頭坦然回視,那男子忽然笑了下:“小湯圓,你這族姐好膽氣。”

    唐遠抿了嘴低聲對唐寶如道:“如姐姐先放手,這裡不是說話處,我先收了錢散場再與你說話。”

    唐寶如放了他的手,看著他們一邊收拾地上的錢幣一邊解繩索,圍觀的人看沒有戲了都散了,寶如便跟著他們到了附近一個食肆坐下,才點了兩個菜,便看到那裴官人點了生炒肺、黃雀酢、油炸響鈴、羔羊酒等好幾樣酒菜,看到她看他,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小娘子原諒則個,我早餐沒吃就出來討生活,走繩蹴鞠了一個早上,餓得心中發虛,你們姐弟相逢,只管說話,不必管我。”

    他眼睛湛然有神,面容英俊,笑容十分富有魅力,連旁邊小荷都紅了臉,唐寶如轉頭去看唐遠問他:“你可找到你弟弟了?”

    唐遠道:“找到了,可是錢不夠贖出,我便日日在那家求著肯讓我賒欠,做事還錢,後來還是裴大哥路過看到我,知道我這事,將身上的寶刀當了換了錢給我贖了弟弟出來,又在甜水巷那兒賃了間小房出來,日日出來賣藝換錢,弟弟託給鄰家大娘看著,也算能勉強度日。”

    唐寶如登時對那裴郎君肅然起敬,站起來拜了下道:“有勞這位郎君扶危濟困,拔刀相助,唐遠是我族弟,也是當親弟看待的,贖人用了多少銀兩,我一律替他償還了。”

    裴郎君正在風捲殘雲一般的吃著飯,慌忙起來道:“這位娘子勿要多禮,我叫裴瑄,你叫我裴大郎便好,從前也有個弟弟,可惜沒長成,看到他們兄弟情深,又還都是孩子,有些看不過去,也不過是能幫就幫,也幫不上什麼忙,如今既然能與族人找到,那樣也好,早些回去好好和弟弟過日子好了。”

    唐遠卻滿臉紫漲道:“錢我自己還,謝謝如娘子了,我已有弟弟養在你家,如何再好貪你家便宜,我跟著裴大哥學藝賣藝,將來一定報答裴大哥的恩情。”

    裴瑄爽朗笑道:“沒甚麼恩情不恩情的,我本來也是四海為家也沒個落腳的地方,遇到你們也算有緣便一起過過日子,只是你到底年紀還小,回族裡好好過日子不好麼?何必跟著我居無定所的四處流浪。”

    唐寶如嘆道:“你還小呢,回鄉去讓我爹娘給你和你弟弟請個先生,或者讀書或者種地或是學一門手藝,如何倒讓你弟弟和你到處流浪,若是有個頭疼腦熱,你又如何?”更何況前世她見著他的時候,已是禁軍裡的兵丁了,卻沒見到這個裴郎君,想是中途又生了什麼變化,倒不如還是回家去讓爹娘族人照應的好。

    唐遠只是低著頭抿著嘴,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話:“我不想回鄉。”

    唐寶如怔了怔道:“為什麼?你爹娘都葬在家鄉呢,還有你弟弟,如今長得好得很,難道你都不想回去看看?”

    唐遠不說話,裴瑄道:“想是要掙出頭才衣錦還鄉?”

    唐遠仍是不說話,一雙眼圈卻又紅了。

    唐寶如無奈道:“不回去也行,如今你姐夫在京里也開了家香鋪子,要不你給我去幫幫忙?”

    裴瑄道:“這也不錯,這京里的人好香,想是進項不少。”

    唐遠抬頭看了眼裴瑄道:“我捨不得裴大哥,能替裴大哥也找個差使麼?”

    裴瑄失笑:“這是什麼道理,我一個人不知多自在呢,你不用擔憂我。”

    唐遠卻使出殺手鐧:“我這位姐姐做得一手好菜!跟著她能日日吃到好多外頭吃不到的菜式,最好吃的是熬得軟爛的羊肉湯,還有蔥燒海參,樟茶鴨子,金絲繡球魚肚,紅燒魚頭,粗鹽烤蟹……”

    那裴瑄聽得眼前一亮,看向唐寶如,居然顯出了一分眼巴巴的垂涎相來,卻因長得眉目深秀,並不令人覺得猥瑣,只覺得稚氣未脫。

    唐寶如有些失笑,想了下今日那裴瑄的身手輕健,又想起唐遠前世也是耍得一手好棍棒的,問道:“裴郎君似乎身手頗好,可是會武?”

    唐遠眼睛一亮道:“裴大哥十八般武藝樣樣來得,尤其身輕如燕,走繩翻牆飛簷走壁無一不能!”

    裴瑄慌忙擺手道:“莫要把我說得跟那等飛賊宵小一般,我自幼是習過武,身子比一般人強健靈活些,不敢說精通十八般武藝,只是棍棒刀劍略通一些罷了。”

    唐寶如笑道:“可巧我相公多少也算個官兒,想是明年便要外放,前兒還同我說可能要物色一兩個護衛,卻不知裴郎君可否屈尊做個護衛?”

    裴瑄笑道:“不敢當屈尊二字,但憑吩咐便是了。”一邊卻又猶疑:“果真有好飯菜?”

    唐寶如失笑:“定使君滿意。”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5:0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8 02:11 AM 編輯

第61章 寧嫁浪子

    許寧出了皇宮拐了拐,路過旁邊那家蘇記饅頭店,聞到香味,便轉了進去,這家饅頭店用豬腦做饅頭餡,今日有同僚推薦,十分受歡迎,他挑了幾個腦子餡饅頭和素腦子餡饅頭湊了八個,用荷葉包上讓紉秋提著一路回了家,紉秋一邊提著饅頭一邊道:“娘子今兒帶了小荷她們去瓦子玩呢,我中午回去提飯看到娘子留了個條子。”

    許寧臉色微微沉了沉,腳下加快了腳步。

    才回院門,便已聽到了院子裡的風聲笑語,許寧繞過照壁一看,一個青年男子正在院中蹴鞠,身段瀟灑,寶如、小荷則抱著淼淼圍著在看,淼淼笑得口水滴答,銀娘手裡一邊擇著菜一邊也在笑看,更是有許久不見的唐遠手裡牽著個約莫三歲的小男孩也在一旁看得起勁。

    看到許寧進來,眾人都慌忙斂了笑意,寶如抬眼看到他笑道:“我給你找了個護衛,你前兒不是說要物色麼?”一邊招手讓裴瑄過來道: “這是裴大郎,荊楚人氏,為人義氣,收留了唐遠,又當了寶刀替他贖弟,又有武藝在身,再妥當不過了。”

    裴瑄上前施禮道:“許相公。”

    許寧一邊回禮一邊輕輕念道:“裴瑄?”忽然瞳孔微微縮了縮,臉上並無異樣,只是道:“既是夫人挑的,自然是合適的,住處可安排了?”

    寶如道:“正要和你商量,他們賃的地方實在小而且濕,孩子住著不太好,我想安排到香舖裡,又想著秦娘子住在那兒恐有不便,可是住得遠了又有些不大方便,再一個,小二,”她指了指那三歲的男童:“還太小,我的意見先養在我們院裡,讓銀娘小荷一同照應著才好。”

    許寧道:“不必擔心,香鋪子後頭我賃了一片香坊用來製香的,裡頭有四五間廂房還空著,有些製香的伙計也住在那兒,讓遠弟和這位裴大郎住過去那邊便好。”一邊轉頭對紉秋道:“你先帶他們過去,安排兩間下處,安頓好了再回來回報我好了。”

    紉秋連忙應了,便帶了裴瑄和唐遠出去不提。

    許寧與寶如回了房,寶如將今日遇見唐遠之事一一說了又道:“我看裴大郎對素昧平生之人都能傾囊相助,又有武藝,正好你也說了外放需物色幾個好的護衛,便自作主張留下了他,沒和你商量,實在對不住。”

    許寧沉吟了一會道:“無妨,論理原也沒什麼,只是這人,你需心裡有數,他卻是前一世湘地亂匪中的一個首領,如今叫我們能提前遇上,興許將來有用。”

    寶如大吃一驚道:“什麼?那留在身邊是不是會對孩子不利?”

    許寧搖了搖頭:“玉蛺蝶裴瑄,此人相貌英俊,為人豪義,因無端捲入一樁殺人案被牽連入案被判了流放,流放途中被匪首方乃鵬解救,為報恩情便落草為寇,跟了那寇首出生入死,他擅騎射,武藝高強,而且多才多藝,吹彈唱舞、諸行百藝,無有不精,前世聽說是草寇內部不和,被算計謀害死了,那匪首失了他猶如斷了一臂,沒多久便兵敗潰亂,被朝廷剿滅。”

    寶如怔了怔:“他這品性,我看是個豁朗大方的,不是個好計較一味與人爭長論短的,如何被捲入殺人案?”

    許寧笑了下:“我當年看過他們匪軍頭領的捲宗,他當時著實冤枉,因路遇一名婦人抱了孩子看病無錢醫治跪求大夫,便掏了錢替那婦人給了診治費,孰料那婦人的孩子仍舊病死了,那婦人因常年怨恨丈夫爛賭,看孩子死了沒了想頭,便下了砒霜藥死了她丈夫,然後自縊而死,孰料那地方官貪圖名聲,知道他曾與那婦人出錢治病,便道若無姦情,如何肯為她出錢,定是勾搭成姦,謀害親夫,客棧老闆等人替他不平,呈了狀,後來仍是問了個通姦之罪,殺人罪未有實據,判了流放。”

    寶如愕然:“這樣都行?”

    許寧嘆了口氣:“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寶如嗟嘆再三,又問許寧:“那如今我們這般,他留在你身邊做護衛,是不是就可以改了他的命運?還有前世小唐遠後來去當了兵丁,卻又不知其中有何變化了。”

    許寧看她眉目含憂,忍不住寬慰她道:“有我在呢,總能讓大家都平平安安。”

    寶如蹙眉半晌,仍是有些不放心道:“也不知唐遠為何不肯回鄉,興許是在我面前不好說話,有機會你問問他看?”一邊又道:“我出去做幾道好菜,晚上讓紉秋送過去給他們。”一邊利落起身出去下廚不提。

    許寧看寶如心心念念都是掛在別人身上,眉頭皺了又皺,心下長嘆一聲,仍是去了書房。

    晚間寶如果然出盡百寶,做了幾樣拿手菜命紉秋送了過去,那邊廂裴瑄吃了飯菜,贊不絕口道:“你這個族姐年紀這樣小,果然做得一手好菜!我先還以為你是隨口亂說。”

    唐遠笑得十分得意:“那當然,她那是祖傳的手藝,她爹娘都是廚上的一把好手!她相公又是個頂能讀書的,我今兒問了那紉秋,說是今科探花!如今是七品官兒呢!裴大哥你跟著這位相公,興許將來也能謀個官身呢,我看你一身武藝,將來定能入了貴人的眼,謀一個錦繡前程! ”

    裴瑄哈哈一笑:“哪有那樣容易,不過我看那許相公年紀還小得很呢,只怕還要熬好多年資歷,那當官的我聽說也是要一年年的熬資歷論資排輩,便有經世才華,姜子牙不也到老了,我倒覺得你不如跟著這位許相公念唸書,將來也考個科舉謀個出身。”

    唐遠搖頭:“不要!看到書就頭疼,我還是喜歡和你一樣,裴大哥你要教我!”

    裴瑄搖頭:“小時候我家開鏢局的,我學了些本事,結果後來家裡被仇家害了滿門性命,如今想來,這學武不如學文,哪怕有個功名在身呢,也沒人敢來惹你。”

    唐遠撇嘴:“不也有武舉考試麼?”

    裴瑄笑出聲來:“那甚麼武舉,都是花錢買的,然後裝模作樣上去舞一舞的,名額早就被地方上官員買斷了,聽說上去也並沒什麼前程,沒後台的都是發往邊疆吃一輩子土,受那些酸文子一口鳥氣,還不如逍遙自在在這江湖間,想吃甚麼吃甚麼,想玩甚麼就玩甚麼。”

    唐遠卻急了:“裴大哥你莫不是也不想跟著我姐姐姐夫了?”

    裴瑄眉眼柔和下來:“先陪你一段時間,到底和你們兩兄弟住久了,總要看你們倆妥當了才好,順便也嚐嚐你姐姐的一手好菜,我流浪慣了,久居一處太久便要無趣,你不要惦念。”

    唐遠脫口而出:“你總要娶妻生子,開枝散葉的啊!”

    裴瑄笑了下:“哪裡會有女子嫁我這等浪蕩子,我也不知道如何和女子相處,便這樣挺好的。”

    唐遠鬱鬱寡歡,裴瑄拍了拍他的頭安慰他。

    第二日一大早正好休沐,許寧讀書到深夜,一大早便又聽到外頭女子們喝彩和孩子們逗趣的聲音,起了身從書房外間窗口往外望去,果然看到前院照壁前裴瑄一身玄衣短打,拿了一根齊眉短棍在那裡指點唐遠道:“七尺為槍,齊眉為棍,大槍一丈零八寸,一寸長一寸強,一寸小一寸巧燕傾天下。”一邊振臂將棍子往前一甩,身姿筆挺如槍,揚眉道:“眼與心合,氣與力合,步與招合”,然後棍子一抖,足擺如弓,刷刷刷又擺了幾個招式,一邊朗聲道:“一點眉攢二刺心,三扎臍肚四撩陰,五扎磕膝六點腳,七扎肩井左右分”,他聲音清朗,中氣十足,舞棍時身姿矯健如風,棍助人威,人隨棍轉,左盤右旋,前開後合,只聽到棍子破空的呼颼颼聲,連頭頂那一樹杏花都被棍風帶得撲簌簌地掉了許多花瓣下來,一旁幾個觀眾都拍起掌來,其中又以唐寶如拍掌拍得最用力,喝彩聲也最大聲,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竟是比旁邊幾個小毛頭還要感興趣。

    許寧鬱悶之極,爬了起來,整衣戴帽走了出去,眾人看到他出來慌忙都收斂起來,裴瑄收了棍卻氣不喘額無汗,拱手為禮:“許相公,我們已安置好了,今兒一大早卻是來聽你示下,看看有何差遣。”

    許寧淡淡道:“今天我休沐,午時倒是與人有約,傍晚就回,你和我一同去看看好了。”他今日卻是在秋音樓訂了包間,與李臻約好有些事商談。

    裴瑄應聲:“是。”一邊卻看到了小院一側堆著的木柴,他道:“到午時也還要些時間,不若我替相公把這些柴火​​劈了吧。”許寧一怔,裴瑄是護衛,並非下僕,他無意讓裴瑄做這等雜事,寶如卻在一旁拍手道:“甚好,銀娘她們氣力小劈不動,我總嫌那柴火不好燒,你能幫我劈細些最好了,我給你做些飯食吃吧?柳葉麵如何?我早晨起來才擀好的,多多給你切些羊肉。”

    裴瑄揚眉笑道:“有勞夫人了。”一邊挽起袖子自如地走了過去拿了柴刀,立了根柴火一劈為二再劈為四,十分嫻熟。

    許寧頓了頓,莫名覺得自己好像和這些人格格不入……看到寶如喜滋滋地去了廚房,他忽然感覺到自己有點餓了,便也跟進了廚房,看寶如拿出麵來,便問:“我肚子也餓了。”

    寶如一手持刀削麵使之成為柳葉形狀的麵條,一邊道:“蒸籠上有你昨兒帶來的素腦子饅頭,你要不先吃吧?”

    許寧心中那酸溜溜的氣泡咕嚕嚕地往外冒:“我想吃雞湯麵。”

    寶如道:“柳葉麵下雞湯不好喝的,得麵線才好入味,再說了一大早殺雞太麻煩了,我早晨煮了些羊骨頭湯,下麵正好,你將就下吧。”

    許寧失落地走了出去,卻聽到銀娘一路在揀翻曬的米一邊和小荷在說話:“這裴大郎也是一表人才了,居然這般年紀也未婚配,我昨兒問了他,原來他父母卻是都沒了,也沒人替他做個主,怪可憐見的。”

    小荷道:“他這般身無恆產,又浪蕩天涯沒個正經行當,手裡一看就是個散漫使錢的,昨兒我才聽紉秋說了,說娘子拿了兩百錢給他先支著用,怕他一時周轉不開,月底再從月銀裡頭扣,結果他立刻就去打了幾角的羔羊酒回屋,然後又給了隔壁的大娘說是多承人家照顧,聽說本來早就已給了錢,如今搬走,還要再給,一下子兩百錢便用得差不多了,似這般沒個打算的,哪個女娘會嫁他哩。”

    銀娘噗嗤一聲笑道:“紉秋倒是個碎嘴的,一肚子鬼機靈,你卻不知了,這男人再浪蕩,你嫁了他,生了孩子,用那柔情蜜語去纏著他,他少不得被你絆住了腳,錢都留給你用,這端的要看你的手段了,有句老話說得好:寧嫁浪子,不嫁孝子……”

    在門外聽著的孝子許寧感覺受到了沉重的一擊,鬱悶地走了出去。

    中午的時候許寧再次感覺到了深刻的失落感。連淼淼都對那會蹴鞠會變戲法會吹口哨的浪子裴郎更親切些,那裴大郎走過不少地方,所見甚博,又是個會講話的,說起有趣的事情來一套接著一套,說起吃食來更是形容得猶如就在面前,把寶如聽得全神貫注。

    許寧認真地考慮是不是真的應該留這麼位渾身猶如沐浴著春風陽光一般的風流俊俏郎君在自己身旁了,比起這位年輕郎君,自己彷彿是中年老者,渾身都是腐朽之氣,都說女郎愛俏……這位郎君又這般年輕……

    許相公重生以後再次感覺到了濃濃的危機感,要知道和離書可還在寶如手裡呢!自己如今連寶如的手都摸不著了……

    午時他終於將裴瑄、紉秋帶出了家門,往秋音樓去了。

    李臻卻是早了一些到了,正在那裡聽一個女子抱著琵琶輕輕唱曲兒,許寧將裴瑄紉秋都留在了門外,自己進了去跪下行禮請罪,李臻笑著擺手道:“不必請罪,是我來早了些,今兒后宮都在商量端午的事,我覷了個空出來了。”

    許寧起身,從袖子裡將這些日子默下的折子遞給了李臻,李臻拿起折子看了下,上頭極為簡潔列了一些大事,均以時間開頭,有些沒有具體時間的只以徽熙十年秋之類的代替,他看了許久,忽然問到:“徽熙五年冬,太皇太后薨?那不就是今年冬天?”

    許寧道:“是,應當是年事已高,天冷受了風寒,一病不起,藥事罔靈。”

    李臻踱了幾步蹙眉沉思,他自幼生長在宮外,其實對太皇太后和太后都無甚麼深厚感情,自己過繼是先皇做的主,他繼位後對她們兩位也是依禮相待。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宮裡有太皇太后在,太后一貫也不太管事,但是,若是太皇太后不在了……”他看向許寧雙眸,心裡亂成一團,許久後才道: “我回去再想想怎麼做。”

    過了一會兒又道:“皇后……當時是先帝挑的,應該不是她們哪一方的人吧?”

    許寧道:“太皇太后、太后及皇后的外家都並無高官重臣,先帝已十分注意。”

    李臻嘆了口氣:“我再想想。”一邊又翻了翻那折子道:“還是先處理近在眼前的這民亂吧,三年,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許寧遲疑了一會兒道:“有件事十分巧,合該稟報陛下知曉。”

    李臻轉臉問他:“什麼事。”

    許寧便將唐寶如在瓦舍遇到失散的唐遠起,一五一十說了收裴瑄為護衛的事情,又將那前世裴瑄之名說了一遍,然後道:“如今這裴瑄陰差陽錯留在了臣的身邊,將來外放跟臣出去,倒是十分有裨益,這對將來剿匪平亂,又多了一分把握了。”

    李臻起了興味道:“那遊俠兒果真有如此之能?”

    許寧道:“夢中所見,的確如此。”

    李臻笑道:“朕會讓人去查你所說的那冤案卷宗裡,是否真有此民婦奇案,卻不知這次沒了那裴大郎,又會是何等發展。”

    許寧心知帝王多疑,更何況是自己說的這般荒唐無稽的事情,查證必是有的,好在自己的確是親歷過一遭,也不怕他查證,只是低頭應諾,李臻又饒有興致道:“既然你說得如此武藝高強,又是個仗義任俠的,朕且見他一見。”

    許寧略一遲疑,畢竟李臻魚龍白服,這裴瑄卻不知底里,雖知前世,卻仍是不得不防,李臻看他面色已知他猶豫擔憂,心下略覺撫慰,笑道:“你不必擔心,我也是帶有護衛的。”一邊揚聲叫道:“孫璞!”

    外頭應聲而入一個男子,身高九尺,淡紅臉面,額闊顴高,修髯如戟,濃眉大眼,頗為雄壯,李臻笑道:“這是幼時我生父給我的護衛,十分忠心,身有神力,能力扛石鼎,有他在,一般人不能近我身。”

    許寧略略放心,便出去喚了裴瑄進來,卻私下提點讓他恭敬些,裴瑄原是個不拘小節的,也並不以此為辱,進來便叉手行禮,李臻坐在上首看他果然生得英俊瀟灑,面上含笑,好一個風流人物,忍不住便想要考他一考:“我聽許相公道你吹拉彈唱蹴鞠騎馬走繩都會,棍箭刀槍也樣樣在行,可是真的?”

    裴瑄謙遜道:“不敢當,不過是混江湖討飯吃的技藝罷了。”

    李臻笑道:“我聽說民間有鼓上蚤,能立於鼓上無聲無息,你能在繩上蹴鞠,卻不知這輕身功夫如何?”

    裴瑄笑道:“鼓上蚤不敢比,不過幼時便練習爬高,身子輕健靈活些罷了。”

    李臻抬眼看了下屋內房梁道:“那你可能翻到那房樑上?”

    裴瑄道:“只要找到借力之處不難。”

    李臻道:“你且試來看看。”

    裴瑄站起來看了看,果然藉著那牆邊帷帳金鉤,手一扯腳一瞪,整個人輕而易舉便翻上了樑上,然後又從另外一邊牆上下來,李臻撫掌大笑,一邊對孫璞道:“這你卻不能了。”

    孫璞低聲道:“這是內家輕身的功夫,要自幼練氣的,我是外家橫練,兩邊路數不同。”

    李臻笑吟吟又問了裴瑄幾句,轉過身對許寧道:“你這護衛有些意思,我如今卻有一事需要他這樣的人才來做,你且借我些時日,待到你外放之時,我再還你,也可助你一臂之力。”

    許寧有些為難看了眼裴瑄,裴瑄笑道:“貴人要我做甚麼事?若我能做到,定不敢辭。”原來他看許寧對李臻十分恭敬,想必是個大來頭的人,他這兩日對唐寶如和許寧印像還好,不想讓許寧無端為難,反正自己孤身一人,無牽無掛,本就沒什麼顧忌的。

    李臻看他豪爽利落不扭捏,心下更是喜歡,開口道:“不是什麼有危險的事,也不難做,報酬也很是豐厚,酒肉盡夠,吃住穿也全包,只不許往外說,如何?”

    裴瑄笑道:“只要不會有違國法道義,更不是殺人放火,我沒甚麼問題。”

    李臻含笑:“肯定不是,你只管放心,做好這事利國利民,將來前程盡有。”

    裴瑄道:“那挺好,什麼時候去?”

    李臻點頭道:“你先和許相公回去,過幾日會有徽王府的人來接你走,給你安排差使和食宿,你只管放心便是了。”

    出了秋音樓的時候,許寧低聲對裴瑄道:“這人身份地位遠在我之上,你替他辦事須得盡心盡力,他也定不會虧待了你。”

    裴瑄笑道:“許相公只管放心便是,絕不會給你和唐娘子連累的。”

    許寧看他眉目不羈,神態灑然,心裡不由有些羨慕起這心無雜念得過且過的人來,又暗暗有了些慶幸,慶幸這人終於暫時被自己支開了,他如今委實沒有十足把握,能讓自己勝過這風一樣磊落自信的男子。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5:17 PM

第62章 家長里短

    回到家的時候,唐遠等人知道裴瑄居然被貴人看上,人人都大喜過望,寶如少不得又做了一桌子精緻好菜慶賀一番。

    晚些時候寶如終於忍不住問了許寧:“那李相公究竟是什麼人?借了裴大郎去是否去做什麼危險的事?”

    許寧想了想道:“原該早點和你說,只是當時看李相公的意思似乎不想我同你說——那李相公就是官家。”

    寶如唬了一跳道:“怎麼可能!官家不是諱炅字麼?”

    許寧笑道:“臻是他還在徽王府的名諱了,入繼大統後,他便改名了。”

    寶如震驚了一會兒,卻是想到那日許寧的表現,茫然了一會兒道:“你那天在書房……是和他交了底?”

    許寧沉默了一會兒道:“是,不過我沒提你也是重生的事,只說自己是大夢一場,醒來發現現實與夢幾乎相符,卻可以改變。”

    寶如不可置信道:“官家信你?你就不怕官家把你給斬了?”

    許寧笑道:“不會,我說了幾件事讓官家驗證,他不是個濫殺之人,於人命上十分慎重,輕易不會下令殺人。”

    寶如好奇:“你說了什麼事讓他驗證?”

    許寧道:“前世這個時候,安妃已因為食用了變味的時魚結果上吐下瀉,偏巧身懷龍種,於是沒挺過去香消玉殞,我與官家說後,他回后宮查驗,如今安妃一切安好,顯然已改了她的命。”

    寶如想到許寧的弟弟,有些心有餘悸道:“也不盡然……誰知道下回會不會又吃了什麼不對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她又恍然道:“怪不得前世進宮問安皇后並不曾見過安娘娘,所以我壓根沒想過李相公便是官家呢。”

    許寧臉上陰鬱了一會兒道:“有些事情能改,有些事情不能改,如今我想不出這其中的分別。”

    寶如也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兒道:“會不會和那個被改命的人有關?我想著你弟弟會不會是吃飯的時候本來就習慣狼吞虎咽之類的,所以就算你讓他吃粥,他一有機會吃了別的東西,怕是積習難改,所以……但是安娘娘這樣,原本是個意外,只要注意飯食,興許就沒事?”

    許寧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不過安娘娘那個,只怕未必是意外。”

    寶如愕然看向許寧,許寧耐心解釋:“后宮諸事本就難解,安娘娘是官家潛邸之時就認識的舊識,頗得官家恩寵,與別人後來的情分不同,未必不是擋了誰的路。都說臭魚能吃,臭肉不能吃,雖然時魚不新鮮,為何獨獨到了安娘娘那邊的時魚偏就腐壞到吃了會下痢的程度,聽官家說當時那魚他只嚐了一口,結果病情來勢洶洶,事後御廚和經手的禮部等諸人統統被拘了審問,卻一無所得。”

    寶如深吸一口氣道:“這真是……”一邊看了看許寧道:“這便是妻妾成群的好處了。”

    許寧看她一雙眼斜睨於他眼波流轉,骨頭微微酥軟了些,嚴肅道:“正是,我輩合該吸取其前車之鑑,這齊人之福,唯有聖人才能左右逢源。”

    寶如輕哂了下:“少說甚麼甜言蜜語,那這般說來,官家在宮中連安娘娘都護不住,再看前世也是連你這般為他衝鋒在前的人都護不住,我怎麼覺得我們還是早作打算的好,你還和他交了底,萬一這一世他還是保不住你……你我都罷了,淼淼怎麼辦?”

    許寧被她一個“我們”說得心裡微顫,是“我們”,不是“我”,他心裡酸酸甜甜的,解釋道:“前世是我們操之過急了,你莫要看官家是過繼的,其實他性子仁厚,學識也好,原本是很得文臣擁戴的,他身後的徽王、徽王妃那邊其實也不是全無根基,先帝擇他入繼,是經過再三考慮的,既不能太過軟弱被臣子挾持,被外戚壓制,又不能太過獨斷殘暴,我們這次慢慢來,穩紮穩打,小心權衡,勝算不小,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官家要信我,我沒有時間再慢慢取信於他了,只能直接交底。”

    寶如輕嘆一口氣道:“你這樣聰明腦瓜若是都玩不轉,我們又能怎麼辦?為什麼你就偏要報你那仇呢……”

    許寧啞然,他看向寶如,心知自己始終虧欠著這個女人,前世欠了一份情,負了心,這一世又為了自己前世未竟之大業,終究是帶著她和自己女兒再次走上這條充滿荊棘之路,他心裡反復轉了許久,竟然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為國為民?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這一世所求不過是一個小家的安寧,而自己本來也可以給她的。

    他臉色不好,寶如卻是看出來了,她笑道:“你別下臉子了,我知道我是燕雀不知鴻鵠之志,如今看著也還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許寧慚愧之極,寶如卻轉了話題:“那官家到底是讓裴大郎去做什麼呢?”

    許寧道:“官家沒說,不過他這些時日調動了一些今科才選的一些武舉近身的人,又曾去京營禁軍看過,這幾日又有些不著痕跡地軍職調動,我猜,他興許是要在軍中、侍衛選精銳建一支侍衛隊了。”

    寶如道:“啊,那裴大郎去是什麼用處?”

    許寧道:“他武藝精湛,人又無根無底,身後沒有別的勢力牽扯,極是好用,想必是充作教頭。”

    寶如看了他一眼道:“若是真的,官家想做什麼你都能猜到,我若是官家,只怕心裡要不舒服。”

    許寧心裡一甜,寶如這是擔心自己?他溫聲道:“我也就在你面前說說,在上位者面前,什麼時候要拙愚,什麼時候要聰敏,這些我還是拿得準的,再說也不是都能猜到,我也是有前世打的底兒在呢,前邊為何不和你說明官家的身份也是這個原因,你這人性情直爽,全無偽勢,怕你露了痕跡,倒讓官家厭惡了。”

    寶如道:“伴君如伴虎,這般日日夜夜地猜著防著,你不累麼?”

    許寧鬆了眉頭道:“三十歲,我如今給自己定的年限,一旦官家無憂,我當急流勇退,找一處山水皆好的地方,陪著你和淼淼隱居,你說可好? ”

    寶如冷哼了聲:“怕到時候你早被功名利祿迷了心,又或者和前世一樣被那麼多人牽扯上,想退也退不掉了。”

    許寧含笑道:“我自有打算。”他看到寶如沒有反駁他一同隱居的打算,便知如今寶如尚無與別人共度餘歲的想法,這兩日遇到裴大郎提起來的心,略略放了些心。

    寶如卻不知他心裡這一番百轉千迴,酸甜苦辣,她說了幾句這些便又說起了端午的一些節慶安排,又要採辦些端午節禮送回武進縣去給唐許兩家,嘮嘮叨叨地說了一些,許寧只是耐心聽著,甚至會給出一些節禮參謀,居然彷彿一對塵俗夫婦,家常里短,寶如商量完後回屋,陡然也感覺到一陣空虛,她這些日子似乎已習慣了有什麼事都問問許寧的意見,前一世許寧並不喜歡這些俗事,她也覺得許寧是個官人,又會讀書,這樣俗事不好擾了他。

    所以柴米油鹽醬醋茶,本來並非對不上琴棋書畫詩酒花,無非是看說的人是哪一個罷了。

    天氣漸漸熱了些,裴瑄第二日果然便被徽王府遣來的差人接了去,過了些日子,天子果然頒了明旨,國內各地邊防選身世清白的精銳入禁軍上四軍,身高必須為七尺以上,能開一石二斗弓,而各地選拔進京的精銳士兵,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後,會舉行考核,再次選拔其中最精銳者,充為帶禦器械,御前侍衛。這樣精銳中挑出的精銳,想必都是些以一敵百的武士了。而教頭也是官家精心挑選毫無背景的人,在訓練中再加以灌輸效忠官家,為官家舍生忘死是榮耀,這就更是皇家最擅長的手段了。

    許寧捏著折子微微一笑,心下卻稍定,他就知道官家不是個坐以待斃之人,就算對自己所說仍有疑慮,他也絕不會坐視諸事發展,自己選的禁軍精銳,自己提拔的帶禦器械,定會對他效死,只有手握精兵,他在宮中才不容易受制於人,說到底當日他因病被太后垂簾聽政,雖然不知道宮里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可以想見一定是經歷過一番博弈,而最後以官家的失敗告終,然而如今他有了準備,婦人之流,如何與手握天下至尊權柄又眾望所歸的年青帝皇抗衡?

    眼看著端午節快要到了,滿街都是兜售天師像的,許寧前一日已是買了來貼在門上,又買了不少桃枝、柳枝、葵花、蒲葉等物插於屋內,寶如則買了上好江米板栗紅棗等物來包粽子。

    這一日許寧回到院內,看到葡萄架下擺的竹榻上,三歲的唐定正捏著個五毒彩色布老虎呆呆在一旁,而一旁寶如抱著嚎啕大哭的淼淼正在輕聲安慰,唐定正是唐遠找回來的幼弟,定這個名字還是許寧給起的,之前一直含糊地叫著小三小三的。許寧看淼淼哭成這樣,少不得問:“這是怎麼了?”

    寶如十分尷尬抬起頭來道:“昨兒做端午佩的小玩意兒,用碎布頭做了個布老虎還有一些彩色的小粽子。”她指了指地上扔著的一串玲瓏小巧的彩色三角布粽子道:“你看,這也挺好看的,昨晚淼淼喜歡得很,兩樣都抱著睡了。適才我看著天氣有些熱,便設了榻帶了她和小三兒在葡萄架下納涼,我一旁再做些香包,小三兒看了那老虎也想要,我想著再做一個也不值什麼,再說淼淼當時也在睡覺,便給他拿著玩兒了,結果淼淼醒過來看到布老虎在小三兒手裡,便放聲大哭,還把那些小粽子也給扔了……這孩子,怎麼這麼獨呢……怎麼勸都不聽。”

    許寧一張俊臉卻是沉了下來,從身上取了個彩色絲線編的小粽子遞給小三兒道:“小三兒,姐夫拿這個跟你換布老虎,好不好?這是官家賜的呢。這個布老虎是你侄女兒的,還給她好麼?”

    小三兒自幼漂泊在外,本就有些敏感,看淼淼哭有些不知所措,卻到底年紀太小不知應當如何應對,看到許寧拿了個香氣瀰漫的粽子香包給他,到底是宮中製的,顏色也鮮亮許多,下頭還編著十分精巧的穗子,便放了布老虎接過那香包。

    許寧拿了那布老虎遞給淼淼,淼淼立刻止住了哭聲,接過那布老虎,眼裡還含著淚水,卻對許寧露出了笑容,她牙齦上已長出了一點糯米細牙,十分可憐可愛,身上穿著件月白薄紗布衫,裡頭透出鮮亮的大紅繡五毒肚兜,頭髮也都扎著五彩的辮子,越發襯得肌膚粉嫩,唇紅齒白。

    寶如“噯呀”了一聲有些埋怨道:“你這般寵著孩子怎麼行呢,女孩子性情總要溫婉謙讓些才討人喜歡呢。”

    許寧道:“我的女兒,為什麼要討好別人,只有別人來討好她的。”

    寶如白了他一眼:“小心把女兒慣成個跋扈獨斷的性子,將來嫁人受婆婆指摘。”

    許寧笑了聲:“你也想得太遠了些,淼淼才幾歲?周歲都沒到!你這會兒就要她知道甚麼謙讓了?大了慢慢教便是了,這東西是你親手做的,她視為珍寶,你輕巧送人,將來她便覺得我們做父母的沒能力保住她喜歡的東西,有了心事也不和你說,有了喜歡的東西也不敢要,養出一副卑微小心唯唯諾諾的性子,被人轄制只怕連下人都管不住,如何是好?”

    寶如愕然看向許寧,實不知不過是送出去一個碎布做出的布老虎而已,如何就能到父母護不住孩子這般嚴重的地步,許寧仍是諄諄善誘:“總要讓孩子知道,爹娘是​​她最強的靠山,有什麼不高興的、不滿意的,有什麼想要的,都可以和爹娘說,爹娘總會盡了力去替她做,若是被人欺負了,不要管來頭有多大,爹娘總會豁出命去保住她,這般我的女兒才是個大方驕傲的貴女,無人敢欺。”

    寶如哭笑不得道:“我說不過你這讀書人,你這樣寵孩子不行的,若是讓她什麼禍都敢闖,將來總有我們護不住的時候。”

    許寧道:“那也要大一些了慢慢說與她聽,如今才周歲,為什麼便要奪了她喜歡的東西給別人?”

    寶如道:“這一會兒就忘記了啊,這麼小的孩子,知道什麼啊。”

    許寧哼了聲:“小時候我在外頭揀了只從窩裡掉下來的小雛鳥,十分喜歡,把它帶回家,結果弟弟看到了想要,我娘就叫我讓著弟弟,拿給他玩,我很捨不得,還是給了弟弟,結果那鳥兒被弟弟不小心掐死了,我哭了好久好久,那時候我也才五歲,到現在都還記得。”

    寶如點頭:“你這記仇的性子原來是這時候就開始了,那雛鳥兒就算你弟弟不捏死,它離了窩沒了父母餵養,遲早也是要死的,小時候想不通,後來總能想得通吧?”

    許寧停頓了一下道:“你不知道那種感覺,喜歡的東西被從眼前搶走,卻並不被人珍惜,你喜歡不喜歡,在爹娘眼裡完全不重要。”

    寶如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看到許寧漆黑的眼珠子盯著她,卻說不出口,只好道:“罷罷罷,這麼小的事情,也值得你把五歲的事情也翻出來聽,真真兒的……”

    許寧笑了下:“我難得喜歡什麼東西,因為總覺得喜歡也不一定能拿到,拿得到也不一定能留住,若是得到了又失去,更是傷心,我喜歡製香,並不是說喜歡那些香料,而是在製香的過程中種種香料糅雜,制法不一樣,先後不一樣,出來的香氣就能全不一樣,這過程令人愉悅,成香之際的感覺也令人覺得享受。我想著這大概也是我如今非要回到朝堂的原因,並非是貪那功名利祿,而是這過程,讓我覺得是被許多的人需要的,被人敬仰的,我是有用的……尤其是官家的賞識,天子至尊曾經給予的信重賞識,更是不同……大概是這些感覺,並不是我非要報復什麼人。”

    寶如抱著淼淼看向許寧,彷彿第一次聽到許寧這般剖白心聲,她讀書少,並不能形容這一番心情,好像對許寧有些憐憫,彷彿又回到過去,第一次見到站在院子中八歲的許寧,孤身一人,徬徨無一,她張了張嘴:“那時候,至少我是需要你的……”至少我是喜歡你的,她不肯再說這句話,她甚至不願意承認自己曾經那樣卑微的喜歡過一個人,人家卻並沒有放在眼裡。

    許寧看著她眼裡有著憐惜和柔情:“我那時候不知道真心實意的喜歡,有時候重過很多東西。”

    寶如眼圈忽然紅了,放了孩子轉頭回了房內。

    許寧垂下眼睫,發現其實說出心裡話,也不是那麼難,他伸出手去逗弄淼淼,整理她手腕上彩色的絲絛結子,他知道他有許多許多的不足,可是他仍是願意慢慢煨暖那顆心。

    回了書房許寧看到自己鎮紙下頭壓了張帖子,拿起來看到是宋秋崖那邊下的帖子,道是端午那日他雇了一隻畫舫,準備闔家端午那日在河上觀龍舟,請他攜眷一同賞龍舟。

    他笑了下知道應是寶如接了帖子,適才卻因為孩子哭鬧的事情忘了和他交代了,他拿了那帖子沉吟著,外頭寶如果然又風風火火掀了簾子進來道:“今兒宋家送了帖子來,我沒應著只說要先和你說,他應該他們家侯爺侯夫人、二房三房的人同一隻畫舫吧?我不耐煩見這些人,你看是不是我們自己賃一隻船兒去玩?”

    許寧笑了下:“好教夫人知道,你相公如今官職低微,端午那日是官家也要出來與民同樂的,那河面上百里之內全都清了場,三品以下的官員,是沒資格賃船兒靠近那兒的,只能在岸上看賽龍舟。”

    寶如撇了嘴,待要說不坐船,又捨不得不帶孩子看那熱鬧,畢竟岸上人山人海,若是不小心被擠進河裡,那可不行,還是在畫舫上看最舒心,又近又安全,還能坐著慢慢吃些東西。

    許寧知她想看,笑道:“只管應了吧,我看這帖子上說的,那畫舫極是寬敞,已是給我們留了房間,應是極自在的,應酬也沒什麼的,難道為著那些討厭的人去看龍舟,你便要不去了不成?”

    寶如嘆了口氣:“和那些人說話,累得慌。”

    許寧道:“你只管放心,到那日他們未必有空理你。”

    寶如道:“為什麼?”

    許寧指了指帖子:“我記得上一世這個端午,我有事沒去,後來聽說宋家二房一個小姐不知怎的落了水,偏巧當時寧國公帶著一家子在那附近,寧國公那個衛三公子你還記得麼?就是路上遇到的那個,那麼多的僕從沒下去,他就先跳下去救了人,結果撈上來人家小姐的清白已是誤了,偏偏宋家二房,就是宋秋崖的二弟,當時身上並無差使,白身一個,大長公主臉都青了,與宋家掰扯了一番,最後寧國公與宋家商定,納了那小姐為貴妾。後來宋秋崖出了事,二房承爵,本朝卻不能以妾為妻,那衛三公子後來娶的妻子也是頗有門第不得輕忽,一個侯爺的嫡女卻做了妾,當時著實有些傳為笑談,畢竟那衛三公子到最後也沒能得個郡王的封,只勉強靠著公主的食邑度日罷了。”

    寶如不可思議道:“我好像依稀是聽過這麼個笑話,但是這可都是大戶人家啊,滿船的下人伺候著,怎麼衛三公子居然親身跳下水救一個女子?”

    許寧忍俊不禁:“我後來聽說宋大郎和我說,原來那衛三公子那段時間與京里教坊一位歌姬甚是情好,那日也攜了上船觀龍舟,因為前頭有應酬,將那歌姬安置在自己房內,偏巧那日那二房的小姐不知為何穿的衣服,佩的花釵,居然與那歌姬十分相似,那衛三公子當時看到,以為是那歌姬落水,一時情急,跳了下去救人,後來才知道是弄錯了。”

    寶如捂了嘴吃吃笑起來:“還有這樣的事兒?”

    許寧道:“不錯,所以你只管去好了,不管這事發生不發生,我想著那日那麼多達官貴人,沒人會在意你這樣的小官夫人的,再說了有我在呢,你只管笑便是了。”

    寶如笑道:“也好,那那日就要有勞夫君出面應酬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5:31 PM

第63章 端午風起

    端午一大早許寧便攜了寶如、淼淼,帶著小荷去了運河邊,果然登船的港口早已戒嚴,高大威嚴的禁軍身穿吉服腰跨刀手持槍盤查巡邏,許寧拿了侯府的帖子出來,又有侯府的長隨出來迎接,才順利的接了進去。

    待到上了畫舫,才發現這畫舫十分之闊大,上下共有兩層,外頭結著五色帳幔,簷下懸著彩燈,華麗非凡,站在光滑堅固的甲板上鋪著紅色地氈,一塵不染,早有僕婦上前來迎接,引了他們進去拜見主人家,另外又有丫鬟引了寶如女眷往樓上走去,原來安陽侯邀了不少客人,男客都在樓下大廳內吃酒聽曲看賽舟,在甲板上便已能聽到男客們為奪冠龍舟們下注的呼喝笑談聲,這也是每年慣例了,聽說今年侯府也派了一支龍舟比賽,少不得有人為捧主人家的場下個幾注,女眷們則在樓上消遣。

    寶如一看客人這樣多,不由心裡暗自鬆了一口氣,客人多,主人家自然都只忙著與那些貴眷們應酬,她只要少說話微笑尋個角落便能帶著孩子好好看龍舟賽了。她上去拜見了侯夫人馮氏,馮氏正在和幾個貴夫人在視線最好的窗前摸牙牌,看到唐寶如並不甚熱情,看到她只是微微頷首,顯然那天她那有意無意問宋曉蘿點翠首飾的事已被馮氏知道了,今兒穿著一身蓮青色的裙裝,頭上也並沒有再戴那點翠首飾了,而是幾支藍寶石花釵。寶如也並不在乎她的態度,反正許寧與宋秋崖交好,自己本來就不會招她的待見的,所以也並沒什麼失落之感,說了幾句場面話後,寶如便自退下到一邊窗子去。

    女眷甚多,有的在抹牌,有的在一旁聽曲,有的也學著在下注博彩,又有的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外頭欄杆處看景說話,大部分女眷都穿得十分喜興。

    果然宋曉菡就迎了上來,拉了她的手過了一個窗前去和她說悄悄話:“上次邀你賞花結果許大哥說孩子不大舒服沒來,這次端午我又和爹爹說了,才邀了你來。”她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紅的縐紗裙,上身是月白紗廣袖上衫,輕薄的月白紗衣下隱隱透著鮮紅抹胸,纖腰繫著紅色汗巾顯得身段纖巧,裙袂蹁躚,發上耳間配著一套珊瑚攢珠頭面,眉目也用心妝點過,眉心還貼了石榴花瓣剪成的花佃,整個人去掉了從前那清冷樣,陡然穠麗起來,原來她五官並不甚突出,今日著意描繪,又精心搭配裙衫頭面,果然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居然看著儼然一個美人兒了。

    寶如打量宋曉菡那珊瑚珠頭面,宋曉菡悄聲笑道:“好看不,我大哥今年外放去了廣南東路市舶司那兒,才去沒多久就給爹娘寫了信來,說那兒真真兒的熱鬧,一點都不像是蠻夷之地,萬商雲集,繁華之極,他還託人給娘和我都捎了首飾,娘是一套珍珠的,粒粒圓整,最難得的是鑲工十分精緻,與我們這兒做法大不一樣,娘怕二房三房眼紅,一直收著,我得了這一盒子的珊瑚頭面,裡頭還有紅璽配著,我一直沒捨得戴,今天戴出來的時候,你沒看到我們家二娘子的那臉色,真真兒的嫉妒死了,就連侯夫人也說了我娘兩句,說不該給女孩子家這樣貴重的首飾,只怕又被人指摘,嘿嘿,我娘只是應了,回來卻也沒管我,氣死她們,哈哈。”她進京以後被二房三房的姐妹們若有若無的排斥,大哥外放,二哥也多在外邊,加上她歷來不太會說話,進京多時居然一個朋友也沒交到,居然寶如還算說得上話,特別上次還替她出了一口氣,登時對她不再和從前一樣表面和氣肚裡厭惡,加上一肚子的話憋了許久,一見到她便嘰里咕嚕倒了出來。

    寶如莞爾,她許久沒見宋曉菡,如今對許寧也不再和從前那樣強烈的執著,對宋曉菡的惡感如今居然也有緩解,她想到許寧所說的宋家二房小姐,忍不住四處張望道:“你們二房三房的小姐沒和你一起?”

    宋曉菡笑了聲,悄悄道:“她們今兒一看我的打扮,哪裡還肯和我站一起呢,你瞧瞧那宋曉蘿。”

    寶如看過去,心中忽然愕然,她算是知道為什麼衛三會認錯了,那宋二娘子明明和宋曉菡差不多玲瓏小巧的身材,偏偏今日穿了個高腰花裙,自腰以下片片裁剪成優美的蓮花花瓣,最底下是一層寬大的煙霞一般的軟煙羅裙裾,上身也是粉色半臂配著淺粉窄衫,梳著高高的朝天髻,簪著好大一朵粉色紗花,說老實話,這一身只看衣裙精美,造型別出心裁,很是好看,若是個個子高挑,纖腰束素,胸前豐隆的女子穿,特別還是個擅長歌舞的,舞將起來,定然是猶如花枝搖曳,淡紅衫子掩酥胸,裙擺婀娜飄灑如花綻放。

    可惜這身廣袖高腰花裙被身子矮小纖細,因年紀小胸口也還未如何豐隆的宋曉蘿穿上,那實在是更顯得她個子矮了些,肌膚黃了些,髮髻重了些,上衣寬了些……總之實在不太好看,雖然她顯然也知道自己個子是個缺陷,腳下穿了雙高底繡鞋,卻也並未改善多少,因此雖然大部分人乍一看會被吸引眼光,卻在細看以後慘不忍睹挪開雙眸。

    宋曉菡掩口笑道:“說是坊間如今最流行的花籠裙,今兒還特特和我說石榴裙如今已是不時興了,又說我顏色太艷了不合適大家小姐穿,我懶得理她,那一身衣裙這樣累贅,頭上連點金銀都不插戴,別人還以為我們宋家都戴不起金銀釵了呢。”

    寶如嘆了口氣問道:“你大哥外放了,你二哥如今呢?”

    宋曉菡道:“二哥如今正努力溫書,想爭個一門三進士的榮耀呢。”

    寶如點頭剛要說話,已聽到外頭鑼鼓聲大興,她們住了嘴看出去,看到約莫一里外一艘巍峨的金黃禦船緩緩行進,船上依稀能看到官家穿著明黃龍袍,皇冠上嵌著明珠,儀容清俊威嚴,攜著禁宮后妃等站在高台上,大概下了什麼令,有人吹起號角,有人張弓射箭,一支燃著火苗的箭,射在了對面紮好的巨大火把上,轟然的一下火苗躥了起來,燒出了巨大的火把,一時兩岸萬民歡呼,咣的一聲銅鑼為號,十二支龍舟賽以此為號,飛射了出去,岸邊群眾的加油聲排山倒海地響了起來。

    寶如抱著淼淼也全神貫注地看起龍舟來,宋曉菡一邊指點著一支船夫盡皆衣青的龍舟道:“這是侯府的龍舟隊,名為玄武,從去年便操練到如今了。 ”

    寶如卻被一支遙遙領先在前的龍舟給吸引住了目光,那支龍舟隊上的船夫盡皆裸露上身,精壯雄渾的胸膛和糾結的肌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身子上都畫著青黑色的蟠龍,而在龍舟一側一個男子身姿修偉雄壯,手裡持著兩支鼓槌正在擊鼓,那支龍舟也猶如離弦的箭一般,遙遙領先,雖然離得遠,她目力甚佳,卻仍是看出了那男子正是裴大郎。

    宋曉菡一旁道:“前頭那在前邊的是徽王府的龍舟隊,那家雖然平時不太出來結交群臣,大家看著官家的面子,卻都難免有些相讓之意了。”

    寶如心想只怕這一支卻是官家的秘軍呢,卻也沒說什麼,只是指點著船隻給淼淼看。

    一時已是比過三場,魁首果然是徽王府的,勝者龍舟隊由官家親賜了獎賞布匹,岸上歡呼雷動,高呼萬歲,眼見著又換了一批的龍舟隊上來,眾人摩拳擦掌又要比試新的一局。

    淼淼第一次看到這般情景,高興得叫了起來,她如今已會簡單地說幾個詞,看到激動的東西便會指著那裡娘!娘!的叫,十分有意思,宋曉菡看著這般粉雕玉琢的女孩兒也有些羨慕道:“你還這般年輕,一般人還真想不到你已有了女兒了都。”

    寶如剛要說話,卻看到一隻大樓船靠近了她們所在的畫舫,然後有船工們在兩船交接之處鋪上了木板地氈,將兩隻船連在了一起,然後便看到安陽侯帶著幾位男客一同走了過去,對船那邊一名老者戴著紗帽紫袍,雍容華貴,宋曉菡道:“是寧國公府上的船,想是見到我們府上的船在附近,便邀請我們過船一敘。”

    寶如看了下道:“這船好生氣派。”

    宋曉菡道:“那是先帝御賜的,自然不同,先帝對寧國公可是榮寵有加的,連大長公主都下嫁他家二房的。”

    寶如轉頭,卻看到宋曉菡緊緊盯著甲板上的人客,臉上猶如朝霞升騰,艷麗無儔,她看在眼中,心中疑雲頓生,再看向那下頭,果然看到對岸寧國公後頭跟著一名少年王孫公子,繡著金花墨雲的大紅箭衣,一雙粉底官靴,配著同色的灑腳褲,頭上戴著頂紫金冠,腰上束著同色的紫金帶,面如傅粉,唇若塗朱,豐姿灑落,正是那曾經同船過的衛三公子衛雲祥。

    她心下好笑,忍不住看安陽侯這邊的男客,果然高官甚多,許寧不過遠遠跟在後頭,衣著又十分普通,泯然於眾人矣,原來許相爺未成相爺之前,這心高氣傲的宋曉菡還真看不上他,可惜前世宋曉菡訂的卻不是衛家,而是另外一戶官宦人家,可惜還沒過門對方便病逝了,她年紀輕輕守了望門寡,之後是父喪,沒多久又接上了安陽侯喪,芳華蹉跎,這才看上了發跡得勢的許寧,她腹內笑成一團,面上忍得十分辛苦,好在宋曉菡只是留心下頭,哪裡注意到她呢。

    過了一會兒果然有僕婦上來請她們女眷過對面樓船一起玩樂,眾女眷都知道對面是寧國公府,又有大長公​​主在,寧國公幾房女眷也都出身顯赫,自然樂得欣然相從。

    到了對面,果然樓船氣象又分外不同,房屋闊大,擺設精美華貴,單是給女眷們玩耍、休憩的地方就有好幾處房舍,收拾得十分妥帖,內眷處僕婦丫鬟們盡皆衣著華麗,甚至比她們一些官宦夫人穿得還華麗。

    女眷們也仍然是過來拜見了寧國公府的老太君、弘慶大長帝姬,然後在樓船花廳內四散玩耍不提,宋曉菡今日穿得醒目,老太君年紀大了喜歡穿得喜氣的,拉著手問了一會兒話,因為頭上的珊瑚首飾引人注目,被帝姬也多問了幾句,待到知道宋曉菡的大哥從廣南那兒捎來的,少不得眾人又提起宋家這房父子兩進士的話頭來,少不得被眾位夫人一番稱讚恭維。

    寶如看宋曉菡被絆住了,便自己悄悄帶著小荷抱著淼淼擇了一處人少的槅子窗前一邊看著多寶閣上的擺設和蘭草等物。

    正看著時,卻聽到外頭走廊上有個嬌俏女聲道:“拙綠,你看到宋家那小姐沒?真真兒好笑,居然穿了一身的教坊舞衣,和如今公子視若珍寶藏在艙裡的那一位一模一樣,簡直是東施效顰,笑死人了。”

    寶如聽著這聲音大膽,有些意外,畢竟大家貴女很少有這般在外隨意置評別家千金的,她透過窗口帷帳悄悄往窗外看,看到一個女孩子,穿著身白地小紅桃子紗短衫,下邊穿著灑花玉色宮紗裙,腰間緊緊繫著桃紅血點子汗巾,生著紅撲撲的鵝蛋臉,水眼睛,行動間分外嬌嬈,另外一個名喚拙綠的女孩子淡眉杏眼,眼角眉梢嘴角卻都彷若含笑,與她一般打扮,正笑道:“巧紅你這張嘴啊……公子正寶貝著呢,你說話仔細些,別得罪了人,昨兒公子才和我說,這位教坊的曹大家,柔姿窈窕,瑩然如有光,姿首在勾欄中亦推翹楚,正是最愛的時候。”

    巧紅笑道:“公子哪是不是這般,愛的時候彷彿甚麼都喜歡,甚麼都要想法子弄了來給她,過了一時有了新人,雖然對前一個還戀戀不捨,一心卻都仍在下一個了,咱們從小跟著公子,還不知道麼?上次那孫娘子不也是花魁,公子也誇人家聲音好聽,聲遏行雲,最愛就是情深處的聲音,結果如今不也就這樣了?那孫大家後來還和我說過,說是最羨慕我們這等能常伴公子身邊的婢女,公子最是憐香惜玉,待身旁婢女都如此溫存,我聽著也好笑,我們這等公主千挑萬選選下來放在公子身邊的,哪一個不是身家清白的,她們倒以為我們是甚麼呢,公子本來待我們就和她們不同。”

    拙綠輕嘆道:“如今帝姬正給公子挑媳婦兒呢,只怕我們的好日子也沒多久了,等新奶奶來,我們這些人只怕都要礙了新奶奶的眼。”

    巧紅嗤笑道:“夫唱婦隨,咱們公子從小待我們就不同,又是帝姬指派的,她能怎麼樣?”一邊卻又道:“倒是那位宋家小姐有些意思,我聽公子說他上次與宋家小姐同船歸鄉,不知道是不是就是東施效顰的這一位?”

    拙綠道:“適才聽說帝姬拉著那宋家小姐誇個不停,說是今兒穿得別緻。”

    巧紅冷笑:“可真別緻,咱們一般女子可不敢這樣穿,依我說,若是叫她與後頭艙房那位教坊的遇上,她大概是要羞死才好,和個教坊風塵女子穿得相似,真真兒才叫現眼呢。”

    拙綠笑了下:“你莫要促狹,叫帝姬知道了不得。”

    巧紅道:“你管我呢!橫豎牽連不到你,我叫個小丫鬟去傳話給那曹大家,就說公主讓她出來給女眷們跳個舞助助興,讓她就穿這一身花籠裙便好,你等著看熱鬧吧。”

    兩人笑著端著茶水走了,寶如聽著這兩個妙婢聊天,感覺到這衛三公子的房內可真是熱鬧得緊,這風流勁兒真是讓人望塵莫及了,只是大長公主拉著說話的是宋曉菡,那穿著教坊衣裙的卻是宋曉蘿,想必這兩個婢女吃起醋來,也是是非不分了。

    她雖然討厭那宋曉蘿,卻也不喜歡這等小人之舉,再說說不定上一世宋曉蘿便是被這兩個婢女暗算,惱羞成怒才不小心墮河最後嫁人為妾,雖然這一世她未必還是侯府嫡女,也不該一點選擇餘地都沒有,女孩子本就苦,嫁錯人更是苦,更何況是這般風流的衛三呢?

    她想了下仍是回了廳內,看到宋曉菡已是離開了前邊,正與宋曉蘿在一處,她便做了過去對兩人都打了個招呼,對宋曉蘿笑道:“我適才帶著女兒在外頭透氣吹風,卻是看到公主府正要命歌姬上來跳舞助興,只是看到其中一個舞姬與二娘子穿得有些相似,我想著一會兒若是上場了撞了衣服倒是不太好,倒是來提醒一聲。”

    宋曉蘿臉色一白,愕然道:“怎會相同?這是最時興的啊,我從麗人坊才定下來的。”

    宋曉菡雖然討厭宋曉蘿,卻也知道姐妹同體,這和上次點翠的事不同,別人只是笑侯夫人並無向佛之心,這原也尋常,大多數人放生都不過隨波逐流,並非真心向佛,笑過也就算了人生輸家。但未出閣的女子穿著教坊女子一樣的舞裙,雖然只是碰巧,卻少不得被人四處揶揄,到時候誰知道宋家哪位小姐?少不得所有姐妹都要倒霉。連忙勸道:“趁如今大家才見禮還忙亂著,你趕緊去將衣裙換了吧?”原來她們大家女子出門,都會有隨身丫鬟多帶套衣裙以備不時之需的,一時宋曉蘿也顧不得懷疑寶如是否騙她,忙忙地帶著丫鬟下去換衣裙不提。

    寶如鬆了口氣,看到這宋曉蘿前世也並非刻意撞衫,畢竟這樣落水嫁入衛家,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她只是性子差,卻不見得對這些不清楚,嫁進去做個妾,有什麼好的?

    寶如便和宋曉菡說起笑來,卻說那巧紅出去傳了個茶水回來,放眼沒見到宋曉蘿,少不得問旁邊一位小丫鬟,知道侯府的宋家小姐換衣服去了說是天氣熱了衣服有些汗濕不適。

    巧紅臉色一沉,想了想出去喚了個心腹的小丫鬟來吩咐道:“過一會兒你拿杯茶水上去,假裝拿不穩打濕那安陽侯府宋家小姐的衣裙,然後引她再去後頭換衣服。”

    那小丫鬟問道:“姐姐我卻不認得宋家的小姐是哪一個呢,再說了若是老太君責罰下來可怎麼了得。”

    巧紅道:“你只管問廳裡伺候的不拘哪位姐妹,哪位宋家小姐被帝姬誇獎的,就知道了。這些大家小姐講究矜持,斷不會大庭廣眾之下與我們寧國公府的侍婢為難,只會悄悄兒的去換衣服,你再哀求一下,她們必是願意的,然後進去後你只管誇她那身粉紅的裙衫好看,務必慫恿她換回那身衣裙。”一邊卻是去打點傳話的人,讓那曹大家遲一些出場。

    小丫鬟平日有些懼怕巧紅的,只得應了下去,果然過了一會兒問了人,悄悄兒地端了茶水,趁著宋曉菡出來在走廊透氣的功夫,覷了個空兒將茶打翻在了宋曉菡的衫裙上,那石榴紅最經不得水染,登時就失色暗淡下來,宋曉菡十分惱怒,那名小丫鬟卻白了臉哭求道:“求小姐莫要生氣,帝姬會把我賣掉的!我帶你下去換衣服可好?”

    宋曉菡沒法,只得和寶如打了聲招呼,帶了自己的丫鬟,被那小丫鬟引著下去換衣服。

    寶如在走廊等了一會兒,等到了宋曉蘿出來,換了一身鵝黃裙衫,倒是比之前那粉紅的裙衫要好看多了,她本就有一雙妙目,原不該在衣飾上花太多功夫,宋曉蘿看到她一個人在,有些疑惑道:“三娘子呢?”

    寶如笑道:“她適才被小丫鬟茶水弄濕了裙衫,也下去換衣服了,你沒遇到?”

    宋曉蘿搖了搖頭道:“不曾遇見,想是去了其他房間,女眷好多,我去看到好多女眷都在整衣換衫,天氣太熱,妝花了也是有的。”

    寶如笑著和她附和了幾句,只是等了一盞茶功夫,也沒有等到宋曉菡回來,過了一會兒寶如看到有僕婦上來悄悄對老太君和帝姬耳語,然後老太君臉色不變,笑著點頭,和幾位客人應酬了下便起身說去後頭歇息下,帝姬起身扶著她下去,臉色卻有些陰鬱。

    之後直到散席,老太君和帝姬始終都沒有再出來,連安陽侯夫人也有事匆匆離開,寶如隱隱覺得發生了什麼事,卻只能隨著眾人辭行,和許寧回了家,許寧卻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說外席一切正常,散席的時候安陽侯卻是被寧國公挽留下來。

    端午回去沒多久,便傳來了衛家與宋家聯姻的消息,清平侯夫人為媒作伐,為衛家三公子下聘,聘安陽侯世子嫡女為正妻。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5:46 PM

第64章 如此真相

    宋曉菡的婚事才傳來,寶如就病倒了。

    她從端午回去就一直睡不好,不安一直縈繞在她的內心,夜裡甚至累累驚醒,加上有時候會半夜起來哄淼淼,睡得越發不好。

    待到宋曉菡婚事傳來,寶如心裡彷彿什麼東西斷了一般,第二天直接就發起了高熱,起不來床。

    許寧心知寶如這是心病,雖然請了大夫來看過開了藥,卻仍是一個人留在屋內替寶如開解:“你是覺得害了宋曉菡麼?按你說的她本來就頗喜歡那衛三郎,寧國公府嫡孫,大長帝姬之子,也不辱沒了她,求仁得仁,你何必為這糾結?是誰剛重生的時候就說和那宋曉菡誓不兩立喊打喊殺的。”

    寶如軟弱地睜開眼睛,眼睛裡滿是血絲:“我若那天沒去,她們無論誰嫁了衛三我都不介意,可是我偏偏去了,還看不過那兩個丫鬟算計宋曉蘿,出了手,誰知道偏偏讓宋曉菡入了火坑,那衛三看似多情實則無心,濫情輕薄,無德無才,外表錦繡實則一包糠,上頭還有個公主婆婆,誰嫁了他都沒什麼好的,偏偏這還是我無意中促成的,只怕宋三娘在後頭換衣服卻是又中了那兩個侍女的算計,這叫我良心如何得安?竟是一輩子都不得安寧,我為何要隨意改別人的命?我只要獨善其身不行麼?我那天怎麼就沒忍住呢?本該是宋曉蘿的命,如今卻是宋曉菡嫁進去了……”

    她越說越急促,然後嗆到劇烈咳嗽起來,許寧有些心疼,按住她的被子輕輕替她順氣道:“都是你自己想像的,若是有什麼事情逼到衛家不得不下聘娶宋曉菡的,那必定是有了壞女子清白之事,又因為畢竟是侯門世子嫡女,父兄皆為官,不得不一床錦被蓋了娶了算數,既然沒有和前世一樣落水鬧得人盡皆知,那自然是悄悄兒的事情,不管怎麼樣,宋曉菡也是侯門出身,若是沒有出什麼大事,只是一些小事上的衝撞,那不至於便非要嫁此人,依我說只怕她也是有意順水推舟為之的。”

    寶如惱怒道:“你知道甚麼!女子清白重於泰山,若不是不得已,誰願意擔個不明不白的名聲嫁人?更何況中間還夾著兩個侍女?我當時哪怕走出去喝退那兩個侍女,不許她們算計貴女,也能震懾她們不敢再做耗,我偏偏怕太出風頭,在別人府上叱責侍女不雅,又想明哲保身,沒有出去,只是去通知了宋曉蘿,誰知道那兩個侍女膽大包天,做出什麼事來?”

    她越想越難過,眼裡淚汪汪全是淚水:“你不是與那宋二郎熟識麼?怎不去打聽下內情?”

    許寧無奈:“那宋二郎又不是傻子,如何會在外頭壞了親妹子的清譽?他如今嘴巴緊得很,對這樁婚事全不予置評,如今外頭只說是那日端午老太君和大長帝姬都相中了宋曉菡,所以才下了聘,花團錦簇一派和平,只有你一個人在這裡懊惱。依我說你想想,那兩個侍女按你說的定是傾慕衛三公子的,如何捨得做圈套倒把別的女人送到衛三公子前?她們原來也只是想讓宋二娘出醜,就算弄錯人,也不至於會做出什麼不成體統的事,否則寧國公府豈會讓她們有命在?也就是做做惡作劇的心罷了,你且安安心,我再讓人去打聽。”

    寶如如今有些聽不進去,一心只是糾結著,將頭埋入了被子內不再理許寧,許寧又是心疼又是鬱悶,只得出來尋思如何打聽到這樁事的內情,找出癥結,他決不信這樣大事,寧國公府就能封了所有人的口。讓他琢磨了半夜,終於讓他想到一個人,便是寶如說的那教坊曹大家。

    第二日果然一大早許寧卻沒有自己去找曹大家,而是出去找了秦娘子來,和她說了備細,請她出面去找那曹大家打聽備細。秦娘子原是熟門熟路的,原本又是出身教坊,與那曹大家也算有些交情,便自起了身去找她。

    這些日子衛三公子被禁足不得出門,別的恩客也不太來找曹大家,一時門庭稀落,見到秦娘子來,有些意外,卻仍是熱情招待道:“聽說你得出了火坑,我們卻還在這裡掙扎著,如何今兒想到來看看舊姐妹?”

    秦娘子笑道:“原是無聊,聽說你前陣子與那衛三公子極好的,想是你也覓得良人了,那衛三公子原是咱們院中數一數二的好顧客,人又生得美,手裡也有些錢,又極是溫存的,前些天聽說與安陽侯家的嫡孫女結了親,倒有些突兀,之前並沒聽說這事,怎麼過了個端午就匆匆定下來了。”

    曹大家有些頹唐道:“總之都是我們的命罷了,衛三公子那姿容那性情,便是不給錢,我們這姐妹行里多少人也是願意倒貼的,不是他嫖我們,倒是我們嫖他哩,更何況又有那一般溫存小意,那日端午其實我也在船上,唉。”卻不再說話,秦娘子觀其神色,便知有內情,不動聲色問道:“說道那日,我這裡卻有一樁奇事,有位小姐妹那日也在那船上陪著客人,卻是無意中聽到兩個侍女密謀,說看不順眼那宋家小姐,想要想辦法整治她,那侍女一個叫巧紅一個叫拙綠的,如今想來,卻不知這事可有首尾?”

    曹大家冷哼了聲:“那兩個侍女是大長帝姬身邊撥了去伺候衛三公子的,平日里仗著衛三公子待下寬仁,狗仗人勢,不知多麼淘氣可恨!那日巴巴的命人傳了我到前殿去說帝姬要看我跳舞,我正奇怪三公子一貫不喜歡我到帝姬前頭去的,不過還是匆匆趕去了,結果還沒上去,又跑來說帝姬先不讓跳,讓我等著,這一等就等了許久!後來我悄悄問了帝姬身邊伺候的一位媽媽,那位媽媽告訴我根本沒這回事,你說可恨不!”

    秦娘子笑道:“還有這般假傳貴人口令的事情?這般貴人也不計較?”

    曹大家惱怒道:“我們幾時能到帝姬面前去說?到時候倒被反咬一口哩,不過我這人可也不和她們一樣滿口謊話,這宋家小姐的事情,卻應該與她們沒甚麼關係。”

    秦娘子道:“願聞其詳?”

    曹大家忍了又忍,仍是忍不住悄悄道:“我說與你聽你莫要說出去,那日並沒人知道我在後頭,我那天被兩個賤婢戲耍,來回跑了一回,又在日頭下頭立等許久,熱得很,回去後就先去了恭房想拿水擦擦汗,重新上妝,結果才出門便看到隔壁供那些貴眷換衣服的房間開著的,那宋家小姐就在走廊邊上含情脈脈看著三郎說話,聽他們說話倒像是曾在船上見過,這之後又許久不見,好不容易偶遇,便說起話來。那宋家小姐說話情意流露,好生明顯,我不好出去撞破,卻聽到三郎說前頭喝的雄黃酒多了,如今熱得緊,出來吹吹風,正口渴,宋家小姐連忙叫丫鬟去倒茶,又叫自己身邊的丫鬟說去前頭看二姐姐出來沒有,然後一個人便又和那三郎閒扯,三郎那天本就在艙里和我飲過酒,後來又出去和他祖父一同接待賓客,想必是喝多了,口齒含糊,我看著只覺得他連脖子都紅熱的,過了一會兒他還對那宋家小姐道什麼,那日在客船,我一眼在窗邊看到你穿著這身紅衣,好不動人,我就動了心,巴巴扯了謊說什麼舟人有事回家,去搭了你們的船……然後宋小姐激動之極,臉上紅得彷彿紅雲一般,三郎拉著她的手也不拒絕,只是紅著臉低著頭道什麼​​三郎既然對我也有意,何不遣媒上門?我爹卻是想讓我嫁給那些家世不大好的士子呢。那三郎卻醉得狠了道什麼你不是已經成婚了?沒關係即使你已有夫,我仍對你鍾情,一邊直接就上去親那宋小姐,三郎本就是個花間老手,你也知道的,那宋小姐被三郎一抱一親,早軟下去了,哪裡抵擋,根本就是順水推舟,兩人依偎著就進了那換衣服的房裡,我在外頭掉了幾滴眼淚,便聽到腳步聲,知道有人來了,連忙就走了,然後就聽到了叫聲,想來兩家都是高門第,丟不得人,索性便結了親家,一床錦被遮蓋了,唯有我知道這底里……罷罷罷,誰叫我沒投胎在高門呢。”

    她失落之意滿臉都是,秦娘子卻大喜過望,安慰了她幾句,又拿了些銀錢給她補貼她,這才施施然回了銀杏坊,找了許寧回報。

    許寧一聽心下大怒,恨不得將那衛雲祥劈成幾段,卻仍是面上淡定謝了秦娘子,回了屋裡,看寶如仍是滾熱,便將秦娘子打聽來的秘事說與她聽,卻是瞞下了衛雲祥將宋曉菡錯認的情節,只說是酒醉亂性,偶遇宋小姐,宋小姐心裡愛他,半推半就,結果被人發現。

    寶如聽後心下的負疚感略微輕了些,過了一會兒卻道:“終歸是無端改了別人的命……”

    許寧冷笑道:“改了什麼命?她若是安分守己,前世今生都不會遭遇不幸,你自己前兒才和我說,有些事改不了,那個人的性情就是這樣,就算沒遇到這一樁也會遇到那一樁,這種人你再如何救她也沒用。她這一世已比上一世好多了,至少是明媒正娶,高門貴媳,父兄尚在,衛三也不過是風流些,你以為換個男子就不風流了?按她要嫁高門的那種志氣,哪個男子沒個三妻四妾?至少衛三上有帝姬管著,不至於太過分。”

    寶如額角滾燙,人在病中,分外軟弱,只是開口問許寧:“你我既知前世,改變一些人的命的同時,也會改變其他人的命,若是陰差陽錯,讓一個好命的人因為我們而改變了墮入火坑,你難道不覺得身上責任過於重大嗎?你真的不怕嗎?”

    許寧看向她:“當然,最讓我良心不安的事情便是我今生依然將你困在了我身邊,將唐寶如的命運,與許寧的命運捆綁在了一起。”

    寶如看向許寧,他漆黑的眼珠子凝視著她,甚至微微有了濕意。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5:52 PM

第65章 多管閒事

    寶如感覺到全身燒得彷彿連靈魂都燃燒起來了一般,迷迷糊糊做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夢,一會兒是前世一會兒是今生,汗出如漿,她感覺到有人替她解了衣服擦身子,毛巾有些冰涼,擦著擦著她身子似乎沒那麼熱了,似乎有人換了乾燥的被子重新替她裹上,又餵她水,十分溫柔妥帖。

    後半夜寶如似乎又感覺到冷起來,一陣陣地打著抖,然後她被一個溫暖強壯的手臂摟住了,漸漸背上有熱力傳來,忽冷忽熱的她後來終於在這溫暖有力的擁抱中睡著了。

    天亮的時候,她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被一雙手臂緊緊抱在懷中睡著,男子的手臂比她粗了許多,她的手腕被一隻修長的手握著,顯得更纖細了,那一霎那她幾乎以為自己前陣子的重生是大夢一場,而自己如今究竟身在何方、何時?她整個人都恍惚起來,轉身看到許寧側身擁抱著她正合目安睡,仍是青年樣子,他進京以來似乎又長了許多,身子拔高,肩膀變得寬闊,修面也更勤快起來,和別人說話的時候,漸漸往前世那個熟悉而陌生的相爺靠攏,沉靜而有威儀,冷漠而無情,唯一和前世不同的是,他待她倒是一直頗為溫存。

    寶如感覺到許寧的鼻息在自己臉上輕輕拂過,他們實在貼得太近了,穿得又實在太薄了,更可怕的是,他們畢竟曾經是多年的夫妻,身體本能並不排斥,甚至感覺到了熟悉的熱度和姿勢。

    寶如感覺到了一絲尷尬,用手去掰許寧的手,許寧動了動,醒了過來,看著她的一瞬間也有些迷茫,居然低下頭親了她額頭一下,寶如睜大眼睛瞪他,他有些莫名其妙地回望,過了一會兒眼神才漸漸清明,回憶起在自己懷中的是哪一個唐寶如。

    他鬆開手臂,寶如想起身,卻發現身子十分酸痛,每一條肌肉似乎都提醒著她才剛剛恢復體溫,許寧按了按她回到枕上,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道:“歇著吧,總算退熱了。”

    她問:“淼淼呢?”

    許寧轉眼看她,伸手替她掖了下被子:“和銀娘睡著呢,昨天找過一下你,哄著玩別的了,又睡了。”

    寶如感覺到口乾舌燥,看著許寧起身自如的穿衣服系腰帶,彷彿又變成剛剛重生回來的那一天,她心裡尷尬困窘,對方卻彷彿甚麼都沒有發生。

    看著他出去了一會兒小荷便端了熱水進來給她洗漱,歡天喜地道:“娘子可算退熱了,前兩天我們可嚇壞了,相公都急死了,方子看著不好,也不知道去哪裡請了個御醫來,好厲害!開了方子來相公親手煎了,又照顧了你一個晚上,果然退了熱!”

    居然請了御醫來?按規矩許寧這品級可萬萬請不動御醫的,這是央了誰?侯府定然不會有的了,難道是官家?

    寶如一邊洗臉梳頭,感覺到身上還算乾爽,連中衣也換過,想起昨夜似乎的確有人給自己抹身,她想起小荷說是許寧照顧了她一個晚上,忽然不太敢問是誰替自己擦了身。只好勉強用青鹽刷了牙,又吃了些粥,許寧這兩天給她的剖白分析,的確使得她心結稍解,心情緩和。

    過了一會兒許寧大概也是吃完飯了,進來道:“我今天休沐,去參加個詩會,應該會遇見宋家二郎,你要不要給宋曉菡寫封信讓他帶進去?”

    寶如想了下道:“也好。”許寧便上來替她磨墨,寶如看著他纖長白皙的手指捏著墨錠專注之極,不由忍不住打趣道:“今日居然得相公親手服侍。”

    許寧微笑:“只恨昨夜沒有下雪,未能讓吾妻感覺到我不辭冰雪為卿熱的誠意。”

    寶如臉一紅,也不理他,持了筆便寫字,她病後身子虛,手腕嬌軟,寫的字有些筆力不足,許寧卻仍昧著良心誇讚:“這字好多了,可見苦練過了。”

    寶如聽而不聞,只是專心寫,卻是將那日在寧國公府的船上所見到那兩個侍女的密謀寫了一遍,後頭道這衛三郎頗為風流,不是良配,如今她父兄尚在,應能為她做主,不如早作打算。

    待到寫完,抬頭看到許寧臉上似笑非笑,寶如臉一紅問道:“你笑什麼?”

    許寧道:“俗話說好良言勸不了該死的鬼,只怕那宋曉菡反覺得你嫉妒她得了好姻緣,從中離間破壞呢。”

    寶如先是有些不以為然:“我又不想和她做什麼好朋友,不過此事因我而起,盡了心便問心無愧了。”

    許寧呵呵了一聲,寶如有些惱羞成怒:“你這又是笑什麼,覺得我虛偽?”

    許寧忍俊不禁地描補:“也不是,願吾妻始終如此心底無垢。”

    寶如有些尷尬:“送信去吧。”

    晚間許寧才回了來,道是已將信送到,第二天裴大郎卻是巴巴地趕過來了,帶著唐遠,提了一籃子時鮮果子來,原來是聽說了寶如生病,回來看她的。

    寶如十分驚訝道:“你那差使能隨意進出麼?”

    裴大郎笑道:“挺好的啊,可以隨意進出的,就是離城裡有點遠,吃穿都好,每個月還有月錢,就是做教頭,挺受人尊敬的,日子蠻好過。”一邊又說一些軍營裡頭的事情,以及端午那日賽龍舟的趣事。

    一旁唐遠十分羨慕神往道:“什麼時候我也能進去呢?”

    裴大郎道:“我教你的拳法,你多練練,個子一定要長高,再過兩年應該就可以了,說是要七尺以上,其實我看了後來選下來的,大多是八尺的,而且身子也要極為機靈才好。”

    寶如有些不喜歡唐遠走上和前世一樣當兵的道路,忍不住道:“跟著你姐夫不好麼?為什麼要去當兵?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好的,若是剿匪啊有戰亂啊,都要站在最前頭,太危險了。”

    唐遠道:“這些事不總要有人做的麼?大家都不從軍,那誰來剿匪誰來報國呢。”

    寶如有些啞然,裴大郎笑道:“你姐姐是心疼你,別人又不是他弟弟。”

    寶如呆了一會兒問裴大郎:“裴相公你一貫扶危濟困,我想問問,若是救了一個人,就有可能害了另外一個人,那人還該不該救?”

    裴大郎怔了怔:“救人的時候哪裡想那麼多?救自己能救到的就好了。”

    寶如感覺到裴瑄才真正是個心底無垢的人,自嘲了下,忽然感覺到自己居然也和許寧有些相似起來,一件事要反復想,事前事後都要想,難道和許寧相處久了,連這些也被潛移默化了?

    裴瑄卻忽然笑道:“有個事,我也就隨口一說,沒什麼別的意思,唐娘子你也莫要往心裡去,那天我們李相公有事商議帶了我去做護衛,我卻是看到勾欄有個歌姬姓柳的,和許相公好像頗為熟稔,我想著京里文人多好招妓,只是許相公和你感情好,你自己也該多小心些才好。”

    寶如哂然,那可是死都願意隨他而去的女子呢,自己可從未有過陪著丈夫去死的想法,倒是有了女兒後,才會有女兒就是她的命的感覺,她心裡不由酸澀起來,臉上只是笑道:“多謝裴大郎提醒,他有分寸的。”

    裴瑄看她如此說,也只是笑笑不再說什麼,他本頁不是好搬弄是非的人,不過是看在唐遠面上,對唐寶如有些好感,提醒一聲,點到即止。

    送走裴瑄唐遠後,沒多久許寧也上朝當值回來,卻是拿了封信給寶如道:“宋曉菡那邊回了信。”

    寶如拆了出來看,先是感謝了唐寶如那日為她妹妹解圍之意,將來她嫁進去,必要懲治那兩個賤婢,然後又洋洋灑灑寫了一些衛三郎如何好的話,又說那些風流名聲不過是一些女子錯會了意,請她勿要擔心,衛三郎對自己情深意重,自那日事情發生後,給自己傳了帕子進來,上頭寫了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的話,想必成婚後自然會收了心,最後又動情的寫了幾句狡童之詩,然後再以自己雖然嫁入高門,以後卻仍是會照應你們夫婦,還請不必擔憂。

    寶如呵呵笑了聲,將信扔過一邊不再煩擾此事,夏蟲不可語冰,總有女子以為自己是讓浪子回頭的那一個,可惜浪子總在回頭,因為前邊總有別的女子在吸引他的目光。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6:00 PM

第66章 描眉之樂

    許寧回院的時候,寶如正在做紅燒羊肉。

    羊肉先煮熟,然後切成大方塊,整塊掛上雞蛋麵糊,入油炸成金黃色,然後才加之前的羊湯、大料、蔥薑酒、金針菜等物燉爛,這是正宗京都做法,京城裡每日有婦人手推車推了這道燒羊肉四處叫賣,香味引得多少人駐足買了蹲在路邊大嚼,寶如前世剛到京都時也被這道菜驚艷到,岳父本是以羊肉湯的高手,卻沒試過這種做法,於是買了羊肉來自己試著燒了許久,終於燒出最正宗的滋味來,前世他也吃了不少這道燒羊肉,這一世她卻許久沒有做過這道菜了。

    她病才好,臉上少了些紅潤,人也瘦了些,從前那腮幫下一點點的憨肥已經沒了,露出了線條優美的臉型,她如今不過破瓜之年,卻已生育,因此容貌與一般少女不同,更多了一分女子的韻味,身上不過是一身藍布衫裙,卻意態幽花未艷,肌膚嫩玉生光,也難怪那衛三郎一見便起了淫心。

    他一想到此時,心里便十分不爽,一種自己的東西被人覬覦的不悅感濃濃升起,他盯著寶如心裡想著,這是自己兩世唯一擁有的人了,也是唯一見證了自己前一世的人……任他是誰,也不許覬覦,正沉思著,忽然看到寶如拿了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往砧板上一剁,梆的巨大一聲,他嚇了一跳看向寶如。

    寶如斜睨他,不陰不陽道:“聽說許郎君如今又覓得了前世那生死相許的知音了?”

    許寧彷彿被噎住了一般,過了一會兒才訕笑道:“沒有的事,只是應酬遇見。”

    寶如伸手拿了支羊骨頭來,狠狠地剁成幾截,彷彿那骨頭就是許寧身上的骨頭一般,也不說話,只是繃著一張臉彷彿罩了薄霜一般,許寧過了一會兒才漸漸回味過來這似乎是醋了,嘴角忍不住挑起了笑容,上前挽了袖子笨拙地替她收拾骨頭,一邊道:“那間勾欄院子地方清雅,只接受預定,不似別的地方開門納四方客,姑娘們也都知機,官家挑了那個地方商量就是覺得地方隱秘,又不受打擾。”

    寶如冷哼了聲,許寧又徐徐道來:“你說她為我而死,我實在覺得有些貿然,我前世就是與她,也只是個泛泛之交,不過偶爾應酬說上幾句,只能說是比一般陌生人好一些罷了,她又是個極有主意很是剛強的人,我們從未有過生死相許,如何就偏要撞死在我墳前,這一事我實在想不通,前些日子我留心看了下。”

    寶如接口:“是不是發現原來人家對你芳心暗許?”

    許寧笑了下道:“真不是,我尋思著,她倒像是對那孟兄留心些,我看她頻頻注目於他,而孟兄似乎也待她頗有好感,她唱歌之時,孟兄也多看了她幾眼,顯然頗是讚許。”

    寶如一愣:“哪位孟兄?”

    許寧道:“孟再福,常和官家出去的那個,當年我們在廣陵府偶遇的時候,他原本是官家伴讀,蔭補了個皇城副使,雖然是虛職,官家卻是十分器重,漸漸這兩年便要當起差來了,只一條,他家家規極嚴,平日里是絕不許踏足煙花之地的,門風又是極為清正,莫要說教坊戲子等賤籍,便連商賈之流,也絕不許納進家門,他們家的男子,成親後通房一律打發掉,成親後四十之前無子方能納妾,無論妻妾都必須為良家女,前世我也從未聽說過他們之間有什麼來往。”

    寶如笑了聲:“我看你是忙著洗白自己就那個了,我看是不是那個孟相公家裡管得嚴了,難得陪著官家出去一次,開了眼界,少不得多看兩眼,再說了,若是人家不喜歡你,為什麼要撞死在你的墓碑前?”

    許寧語塞,過了一會兒才道:“我怎麼知道……我真的從來沒有和她有過什麼瓜葛。”

    寶如卻仍是不依不饒:“那寫飲水詞的柳相公,可不是就是為這些教坊女子寫寫曲啊,填填詞呀,所以興許人家慕你才名,又或者你是不是寫了什麼詞讓人家誤以為你生死相許……”

    許寧失笑:“我從來不做'採線慵拈伴伊坐'這樣的曲子,你真的想多了,再者我詩詞曲一道都只有限,再沒柳相公那般的婉約動人的。 ”

    寶如張口還要說什麼,許寧終於舉了手道:“娘子,夫人,你若不信,我帶你去看看,如何?你看了就知道了,那柳姬,決計對我無情。 ”

    寶如本要開口說現在無情將來未必,忽然意識到許寧居然要帶自己去那教坊院中玩,她還從來沒有去過呢,立時笑吟吟道:“果真能帶我進去?”

    許寧看她不再糾纏,笑道:“你換身男裝或胡服便好,老鴇雖然看得出你是女子,卻也知趣不會揭穿的。”

    寶如喜道:“我聽說院子裡也有碧眼胡姬的,不知道能看到麼?”

    許寧頷首:“你若要看我提前讓老鴇安排就是了。”

    寶如喜得將那鍋燒羊肉蓋上蓋子,揚聲叫小荷進來看火,便興興頭頭地跑進了屋內找衣服去了。

    許寧在書房,一會兒便被寶如換一身衣服跑來給他看看行不行,然後跑回去過了一會兒又換了一身衣服出來給他看,興奮得簡直如同孩子盼過年,許寧看她如此期盼,心下也微微有些喜悅,喚了紉秋進來叫跑去那秋音院預訂不提。

    第三日許寧休沐,果然一大早便帶了寶如出去,今日寶如穿了一身寶藍襦衫,頭上帶著軟翅襆頭,眉不描而翠,唇不點而朱,雙眸若秋水,面若傅粉,許寧一見就忍不住笑,寶如怒道:“笑什麼!”

    許寧道:“你過來,我替你把眉毛重新描一次,你雙眉彎彎,實在太像女子了。”寶如也不扭捏,便拿了炭筆遞與許寧,許寧手裡執著炭筆靠近她,低頭細看,替她將眉毛細細描畫出眉峰來。

    清晨的陽光照進來,寶如閉目抬著臉,長長的睫毛緊閉著,如玉一般的臉蛋嫩得如同剛剛剝殼的雞子,臉側耳邊被陽光照著透出細細的絨毛。

    許寧心裡一動,手裡汗濕幾乎都抓不住炭筆,用手輕輕固定住她的下巴沉聲道:“不要亂動,小心畫壞了可要重新來。”

    寶如果然凝息屏氣,一動不動,她已許久沒這般乖巧了,許寧想起前日生病中替她擦身的情形,那每日清晨男子的正常反應便要蠢蠢欲動,他深吸一口氣胸中念著道德經,一邊以聖人之大毅力給寶如描了眉,他多少會幾筆丹青,畫起來也似模似樣,眉毛畫好後,寶如面貌果然多了一絲英氣,女氣稍減,再弄了暗黃色脂粉將耳垂上的耳洞填了,只看面貌便有些雌雄莫辯起來。

    許寧又手把手教了她男子之禮應如何施,走路應當如何走,演練了一番,乍一看只像個十四五歲秀美的少年公子,與許寧站在一塊倒似楚楚濟濟兩兄弟,才一起出了門往那行院最盛的水雲坊而來。

    正是夏初時間,坊巷御街,濃綠染路,諸色買賣者叫唱百端,熱鬧非凡,坊間到處飄著煎茶果子的香氣,待轉入水雲坊間,這一代燕館歌樓、瓦肆伎藝林立,雕車競駐、寶馬爭馳,本朝人多豪奢闊綽,才進入便能感覺到十丈紅塵撲面而來。

    待到轉入一間有些偏僻的小巷子深處,便看到兩扇黑漆銅環木門,門首懸著楊柳枝,這便是行首人家的標誌了。

    許寧讓紉秋上前叩門,兩個垂髻青衣幼女來應了門,聲音清脆,問清了來人後果然迎了他們進去,一進去轉過照壁穿過第一進的花廳,便看到一個偌大的園子,只看到一路白石鋪地,樹影濃綠,沿牆的假山石,種著各式的花木,一側有著碧沉沉的一池清水,卻能看到裡頭紅魚遊蕩,池邊芝蘭掩映,菊竹可觀,又有數株梅樹,上結滿豆大的青梅子,幾隻黃鶯兒棲息期間叫得清脆婉轉,反而愈顯得園子清靜悠遠。宅內廳堂相望,樓閣相接,也不知有多少層院落。他們隨著穿堂過院,門戶重重,每一處只是偶有絲竹清音低低傳出。

    待到進了一間小廳內,廳內頗為寬敞,窗上糊的茜色煙羅,地上舖的金紋繡毯,陳設一色的黃花梨家具,配著鑲鈿漆器,牆上懸著墨色字畫立軸,小丫鬟來上茶,穿得皆是繭綢襖裙,青衣垂髫,進退如儀,言語有度,沏的是新上市的信陽毛尖,茶盅是新式的粉彩瓷器,竟是一般官宦人家都沒這般排場,倒宛如王侯巨府。

    寶如原本心中想著這裡應當是處處紅袖招,笙歌頻頻揚,鶯嗔燕吒聲聲嬌,熏香脂粉香濃豔的紙醉金迷,沒想到居然是這般清靜而有規矩的地方,十分意外,忍不住悄悄與許寧咬耳朵:“這可是比你前世相爺府也差不離了。”

    許寧感覺到寶如吐氣如蘭,噴得他耳根癢癢,忍不住笑起來,轉過頭也低聲告訴她:“若不這樣哪裡能吸引真正貴人進來?真正貴人是極講規矩的,那等低等勾欄十個錢便能進去坐大廳,一百個錢便能過夜,是掙不了大錢的,這種地方才是真正的銷金窟,揮金如土的。”

    寶如斜睨於他似笑非笑:“許相公看來很是知道行情嘛,卻不知如今你那點俸祿,可夠進這銷金窟幾次?”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6:10 PM

第67章 偷香之趣

    許寧慚愧道:“不敢當,所以未敢在這兒求一夕之歡,不過陪太子讀書罷了。”

    寶如扑哧一笑:“若是被官家聽到你可就烏紗帽不保。”一邊又揶揄:“其實十個錢的也是可以去看看的,你怎的不帶我去看看?興許還熱鬧些,這種地方這般正顏厲色的感覺,倒教我恍惚覺得好似與那些官家女眷應酬起來。”

    許寧低聲道:“那等地方怎能讓你去看,看不得的。”

    寶如問:“到底為何看不得,你且說說來聽聽。”

    許寧想了一會兒才道:“都是些猥鄙淫邪的戲目,譬如讓女娼們裸體抹油相撲、走繩甚麼的,便是口技之類的,也要演示些夫妻床笫之事這般,很是不堪。”

    寶如駭笑道:“竟如此露骨……”

    許寧低聲道:“要不為何說戲子女娼下九流呢,男子多以此取樂,便是鄉間社戲,到了夜深時也要上演些淫邪戲目……”

    兩夫妻正是竊竊私語之時,已是有個小丫鬟上來回稟許寧道:“徐相公,我們柳娘子如今正有客,還請相公原宥一二,我們媽媽說先請那姬絲奴來給您舞一曲天魔舞可好?”

    許寧道:“可。”卻微微有些怫然不悅,那小丫鬟察言觀色,慌忙道:“前兒得了您的約,論理是不該接別的客的,只是那客人來頭大,且是昨夜就留宿了的,今兒一直沒走,因此才未好推辭,還請許相公原宥則個。”

    許相公只是點點頭,那小丫鬟腳步輕悄地下去,過了一會兒先是各色精緻果點酒水都上了來,果然傳了一班女子上來,當先一個女子碧眼雪膚,想必正是那姬絲奴,捲曲濃密的頭髮盡皆編成了長長的若干細辮,戴著高高的象牙佛冠,耳朵也是金色大圈耳環,手足上全是細細的金圈飾,身披若隱若現的纓絡,朦朦朧朧,隱隱約約看到裡頭金絲抹胸和大紅綃金扎腳金邊紗褲,甚至透過薄紗能看到纖腰肚臍眼處甚至欠著一枚金色水滴下墜流蘇的飾物,整個身體都誘人無比,便是寶如看了都感覺到怦然面紅。

    而其餘十來個女子全是衣著白紗,只突出了這姬絲奴一人,只看那胡姬上來行禮後便舒展身體開始舞蹈,她流目送盼,手臂柔軟,一手執鈴,一手執杵,其餘後頭女子姿態各異,誘人眼目,音樂低靡婉轉,彷彿少女們妮妮軟語,雖然每個女子身上無一不誘人,卻因其面目一直正色莊嚴,冷如霜雪,一點冶蕩的感覺都沒有,只令人覺得猶如天女無情,卻能誘人墮魔。

    寶如第一次看到這傳說中的天魔舞,整個人都看住了,一直目不轉睛,許寧則一直替她斟著葡萄酒水,寶如也是第一次嘗這葡萄酒,看到深紅的汁水盛在水晶杯中,晶瑩剔透,香氣迷人,嚐了嘗也是酸甜宜人,十分好喝,她前世今生極少如此玩樂,如今心情愉悅,忍不住給許寧也多了不少笑容。

    一曲天魔舞罷,那些女子行了禮便都下去,寶如先還擔憂如何給賞,看到她們也並不上前邀賞,只是舞後又默然退去,一點聲息都無,寶如鬆了一口氣,又覺得十分意外,這和自己想像的太不一樣了,忍不住又看了看許寧,許寧嘴角含笑,知道她心裡疑慮什麼,卻也不揭破這是因為自己之前打了招呼,今兒只為賞舞怡情,並不過夜,老鴇自然心領神會,不再安排陪客陪酒。

    舞女下去後,就有人在廳外遠遠吹蕭,過了一會兒便聽到簾鉤輕響,一個珠鬟絳帔的少女搴帷而入,年約十六,一雙明眸瀲灩澹然,波光流轉,輕笑道:“我來遲了,還請貴客包涵,許相公倒是稀客,我前兒接到帖子,還以為看錯了呢,平日里神采落落如獨鶴孤松,再不讓我們姐妹近身的,今日如何貴腳踏賤地?”原來這名女子便是後來艷絕一時的花魁柳淮娘了,果然韶顏稚齒,神仙不殊。

    寶如凝眸而視,居然不由自主將自己相貌與她想比起來,也不知是何心態,許寧笑了下:“就是我這族弟聽說你唱得歌好,便央著要來聽一曲。”

    柳淮娘笑著對寶如又行禮道:“原來是小許相公,論理慕名而來原不該辭,只是昨日不合唱多了些,如今嗓子卻是啞了,有些不巧,若是只為聽曲而來,卻是要敗興了,不若我和媽媽說退了許相公的纏頭之資,我讓別的姐妹來唱一曲?”

    許寧卻似乎有些出神,過了一會兒才答非所問道:“淮娘今日身上的香好生不同,絲絲縷縷,宛然如水似雪,卻不知是哪位高手調的香?”

    柳淮娘臉上一滯,過了一會兒才搪塞道:“我卻不知,也不過是些市井俗香,倒是聽說許相公乃是此道高手,不知可有名香推薦?”

    許寧沉吟了一下,面上微微含笑:“柳娘子芳容韶齒,風雅絕倫,此香已是極配娘子,不必再薦。”

    寶如一旁看許寧臉上的笑容,忽然感覺到十分可惡,淡淡道:“我卻知有一香堪配娘子。”

    柳淮娘聽她說話嗓音清脆柔婉,不由微微側目笑道:“願聞其詳?”

    寶如正兒八經道:“我前兒在銀杏坊的燕居鋪,其中有四種香最為香艷,分別名為偷香、竊玉、畫眉、瘦腰,分別用的韓壽偷香、相如竊玉、張敞畫眉、沈約瘦腰的風流典兒,我看這偷香一香,最為合適娘子。”

    一時淮娘忽然滿臉通紅,連耳根及胸前都透出了粉紅來,許寧忍笑道:“我這小弟是開玩笑的,娘子莫要在意。 ”柳淮娘張口剛要說話,卻聽到廳外哈哈一笑,一個男子帶了個人昂然而入高聲笑道:“孟二郎果然沒說錯,終於被我抓到晏之你居然也會私下偷偷來這兒,想來面上一向正經寵妻無度,原來也有偷腥的時候! ”那男子紫袍朱履,玉帶金鉤,面目清俊,柳娘子和許寧都雙雙站起來施禮。

    卻正是李臻帶著孟再福進來了,他正打趣許寧,卻一眼看到也站起來的寶如,嘴巴張了張,彷彿剛剛吞下一枚雞子一般目瞪口呆,終於自己嗆到了咳嗽了兩聲,用手指指著許寧道:“你這人……你這人……也真是千古一絕了!”又對寶如和顏悅色笑道:“前兒聽說你病了,如今可好了?”

    寶如嘴角含著笑道:“有勞李相公動問,得經良醫調治,已是恢復。”

    李臻到上首坐下,一邊促狹笑道:“許相公可是值日之時連奏摺都看不進去了,我自然是連忙為他分憂,派了最好的大夫去你那兒。”

    寶如慌忙稱謝,李臻笑道:“不必,正有一事請教,安娘這些日子孕吐得厲害,吃什麼都吐,群醫束手無策,卻不知你可有妙方?”

    寶如沉吟道:“她就沒個想吃什麼的?”

    李臻搖頭:“沒有,聞到油腥味兒就吐,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寶如又問了幾句她平日愛吃的東西,如今睡得如何,幾個月了,李臻便一一告訴她,兩人說得熱絡,一旁許寧看到孟再福在他幾旁坐下後,柳淮娘果然若即若離地坐在了他的下首,拿了琴來輕輕撫著,並不說話,卻時不時與孟再福有些眼光交流。

    許寧今日原本來秋音院是另有打算的,如今卻被官家強插一腳,心下十分不滿,少不得對攛掇官家來的孟再福有些不爽,低聲對他道:“孟兄你今日可著實有些不厚道了,就算你擔心那柳淮娘,也不能引了官家來啊。”

    孟再福臉上有些尷尬,仍做若無其事低聲與他笑道:“你想多了,我真只是偶然聽說你居然來了,覺得稀罕,說與官家聽,誰知道他立時就興致勃勃說要來撞你呢,我也不知道你居然這般奇人,天底下帶著妻子逛勾欄的,大概只你一人了吧?”

    許寧冷哼了聲,忽然微微提高了聲音和李臻說話道:“李兄,前兒你說的那交趾貢來的瑞龍腦香,我今兒聞到一香,忽然想起應當如何調製最合適了。”

    李臻聽到轉頭笑道:“如何炮製?統共才五十枚,聽說只有那老龍腦樹節才有的,昨兒已被孟二郎求去了五枚了,你若是有方法,趕快教孟二郎,莫讓他糟蹋了。”

    一時孟再福與下首的柳淮娘兩人都面紅耳赤,孟再福看她羞赧無地,連忙道:“咱們今日是來飲酒作樂的,莫要說這枯燥的製香之事,我昨兒倒是聽說一樁奇事。”

    李臻笑道:“甚麼奇事?”

    孟再福笑道:“寧國公府上,聽說昨兒他們的二公子,就是尚公主的那位,不知生了什麼氣與大長帝姬吵架了,居然從公主府上直回了寧國公府,寧國公大怒命人捆了他去向大長帝姬請罪,他卻硬著脖子嚷嚷著要與帝姬和離……這真是,寧國公一輩子的老臉都丟盡了,聽說寧國公都動了家法,如今正躺著動不了呢。”

    李臻好奇道:“他們不是都有子女了嗎?那嫡長子衛三聽說是個少見的美男子,從前也是頗得先帝喜愛的,如何這時候反鬧著說要和離?”

    連寶如都被這軼事吸引了,這卻是前世未曾聽說過的,她注目於孟再福,想聽他的下文。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6:18 PM

第68章 因酒縱情

    孟再福笑道:“你有所不知,原來聽說是帝姬身邊一個服侍她許久的侍女居然有孕了,被帝姬發現後不肯說與誰私通,她這侍女是內院伺候的,歷來帝姬身邊伺候的侍女那也是門禁森嚴極少出外的,不太有機會接觸外男,帝姬便懷疑是駙馬染指,於是找了駙馬來辱罵了一番,駙馬堅決不認,惱怒回府。”

    李臻笑道:“這也不像了,雖說是帝姬,到底也為人妻人母,總以婉順寬仁為上,也都老夫老妻了,居然悍妒到駙馬連認都不敢認了,何苦來哉,若實在容留不下妾室,生下孩子便打發嫁出去個人家,也算得上仁至義盡,若是不肯嫁,也不必留在公主府,只管讓寧國公府那邊養著便是了,我看這事只怕到時候還得鬧到宮裡讓太皇太后調停。寧國公先帝十分看重,又慣會做人的,此事明眼人看帝姬也有不當之處,他倒先自己打了兒子一頓,太皇太后想發作也發作不起了。”

    孟再福搖了搖頭道:“此事還有下文,寧國公府動了家法,又綁了駙馬到公主府去請罪,駙馬只不肯低頭,公主則綁了那侍女來道:若是真不是駙馬的,那她杖斃這私通外人的侍女也理所應當,若是駙馬的,倒還有一線生機。駙馬怒罵公主沒有人性沒有一絲同情心,兩下越發擰起來了,公主越發生氣,傳了刑杖進來真的要當場杖斃那有孕的侍女,誰知道這時衛三公子忽然來了,跪求帝姬饒過那侍女,原來卻是衛三公子與那侍女有染……一時駙馬怒不可遏,指著帝姬鼻子道都是她寵壞了兒子,他衛家從來沒有這等私淫母婢的喪德之子,然後出了公主府再也不肯回去,寧國公氣得卻也說不出話來,待要教訓衛三公子,卻又礙著帝姬的面子,索性也不說話自回了寧國公府。 ”

    李臻駭然道:“那衛三公子不是才和安陽侯府的嫡孫女訂了親?”

    孟再福道:“可不是?這個關節出了這事,我若是安陽侯,定要退親才可。”

    寶如終於也忍不住插嘴道:“這事怎麼你也知道的?”寧國公府和公主府都不是小門小戶,發生這種事如何會讓人知道,至少上一次端午的事就沒傳出來。

    孟再福笑道:“何止我知道,這事兒只怕沒多久就要傳遍京城了,實在是寧國公算盤太精結果反誤了事,走了一招臭棋,他給駙馬動了家法,又綁了駙馬去賠罪,專門挑了帝姬宴請的時候去,想是打著當著眾人的面帝姬好面子定然不會自曝奇醜含糊讓步下了台,帝姬得了面子,想必會退步,再則衛家二房就一兒子,人丁單薄,大概也暗存了將那侍女肚中的孩子保住的想法,沒想到駙馬真的是個冤枉的,不肯賠罪,大長帝姬又是個性子急的,寧冒悍妒之名也要當場杖斃侍女,將事情弄擰了,滿場賓客看著衛三公子衝出來護住那侍女,雖然當時就立刻送客了,但駙馬當時怒氣攻心,拼著也不要臉皮了,指著帝姬鼻子大罵,誰還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呢?”

    李臻搖頭失笑,寶如拿眼去看許寧,許寧含笑看她一眼道:“這事就看安陽侯府是不是真的疼孫女了,若是真正為孫女打算的人家,自然是要退親的,可惜如今安陽侯府這幾年行事有些不堪,只怕要趁寧國公府理虧之時,大大討要一些好處,哪管自家的女兒如何呢,少不得還要說幾句高門男子哪有沒有妾室的,最多就是讓寧國公府處置了那侍女。”

    李臻嘆氣道:“所以侯門長房出了兩個進士,仍是不太敢用,勳貴出身就是這點不好,牽扯太多。”

    幾人又說了一下京里的勳貴世家的一些軼事,喝了一會子酒,看著天色已過午時,李臻是不能在宮外過夜的,打趣了幾句許寧便起身告辭,幾人一同都先後離了秋音院。

    出門的時候,許寧看寶如臉上有些潮紅,他是知道那葡萄酒後勁頗足的,便命人叫了轎子來,讓她上了轎子,寶如自覺還清醒有些不滿的嘀嘀咕咕著覺得自己如今是男裝打扮坐轎子好怪云云,許寧也不管她,將她推進轎子便讓轎夫起轎,往家裡行去。

    回家去掀了轎簾,許寧果然看到寶如兩靨醉紅、眉眼餳澀,上前笑著半抱半扶她下了轎子,留著紉秋打發轎夫,自將她攙扶進了房內,替她解了襆頭,寬了外衫,寶如醉得厲害,只是迷迷糊糊地看到許寧,仍記得問他:“你說宋家會退婚麼?”

    許寧道:“不會,他家二房三房的出身還要找出路謀,哪裡捨得輕輕放過這靠山,再說外頭人不知,我們心裡還不清楚麼,這婚事起因是因為女方失節,宋家其實腰桿子挺不直的,不過就著衛家那一點愧疚博取更多好處罷了。當然若是宋大人能說動侯爺換另外一房的嫡女頂上,倒也還來得及,不過宋曉菡哪裡會依,要知道再找這樣一門貴婿可不容易。”

    寶如手腳酸軟地任許寧替她脫了外套,露出了中衣,心裡總覺得有什麼不對,然而又一下子沒想起來,只顧著又問:“那柳淮娘身上的香是孟相公送的?”

    許寧道:“再沒錯的了,那香前一日我才在宮中聞過,就那麼一些,大部分都是賜予內宮的女眷了,再說他這麼猴急的帶了官家來,還不是為他新歡結尾,大概還怕我奪了他心頭之好,畢竟我也算得上青年才子了。 ”

    寶如含糊揶揄他:“就你,想得美吧,先宋曉菡都看不上你,如今連柳淮娘也看不上你,我看長公主那邊只怕也懸,你這樣的人,女人瞎了眼才看上你。”卻不防將前世的自己罵上了。

    許寧一邊笑一邊替她解開髻髮綹辮,一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一邊低下頭準確地吻住了她的唇,舌頭靈巧地鑽了進去,掃過她的上顎和唇舌,引發了陣陣酥麻,這個吻深入而持久,待到許寧鬆開的時候,寶如已經幾乎呼吸不過來,頰上霞色愈甚,含含糊糊,身體卻對這個人太過熟悉,從而甚至微微有些回應,許寧心下暗喜,低頭去輕輕囓咬她的耳垂,看她最敏感的地方被侵擾而瑟縮躲避的時候,在她耳邊輕輕問:“寶如,我們再生個兒子好嗎?”

    寶如身子酥軟,神色恍惚、眸光迷離地靠在許寧懷中,半張著嘴急促喘息著,整個身子只覺得慵懶之極,只會盯著許寧那雙明澈非常的雙眼努力回想著什麼,長長的睫毛顫抖不休,過了一會兒才問:“你娘老說我不能生。”卻是恍惚又回到了前世,許寧和她曾有一段時間努力希望生下孩子的時光,每一次都伴隨著希望和忐忑,許寧那時候待她總是特別珍惜眷戀些,彷彿並不僅僅為了孩子,而是真的喜歡她。

    許寧低聲笑著,輕聲道:“你當然能生,我們已經有了個女兒了,我們再要個兒子好不好?”

    寶如其實句句都聽到了,卻都沒有辦法反應過來,許寧低頭從她耳邊細密吻下,唇舌間淺嚐深吮,每一次都彷彿點燃一個小小的火苗,略帶薄繭的手掌輕輕撫摸她的每一個敏感之處,靈巧地手指撥撩起了陣陣熱度,在一陣一陣的擁吻和纏綿中,一件件衣衫被許寧解開,褪到了床邊,燈光下美人玉體橫陳,肌膚瑩潔,滑若凝脂,千般恩愛最難丟,萬斛相思今日了,許寧手嘴一直不停,寶如只覺得頸側交雜著細微痛楚的陣陣酥麻不斷讓她肌膚戰栗起來,身子已經先熟悉地忠實於自身的慾望,先動了情,自然而然地貼近那緊實強健的熱燙肌膚,在每一次撫摸中感覺到了迷醉和眷戀,她並不十分推拒,許寧漸漸動作越發用力急促,吮著她側頸的力道越來越重,彷彿在吞吃一道等候了太久的佳餚。

    寶如用那雙水霧迷離望著上方男人密佈著汗水的俊美面龐,既覺得熟悉又覺得有些抗拒,延續了兩世熟悉的面容彷彿刻入了靈魂,她一輩子所有的歡樂痛苦怨恨恐懼都從他而來,似曾相識的強烈快感如浪濤般接連襲捲,殘餘的薄弱神智被完全吞食,她渾身顫栗著哭泣抽噎,卻被許寧低頭一口含住雙唇,看著她長眉鎖擰軟弱不勝地抽噎,他越發饕餮起來猶如渴龍入水。

    寶如開始還在含糊地指責他:“你對我不好!”許寧一邊安撫她一邊保證:“以後絕不會了。”寶如又煎熬了一會兒抽泣道:“你居然還有心聞那柳淮娘的香!”許寧幾乎笑出來,揉搓著她道:“以後只聞你的香。”寶如卻彷彿清醒了一下,怒叱道:“你是不是和她生死相許了?”許寧看她醉成這樣還要吃這一口醋,心裡又是酸澀又是甜蜜:“我只和你生死相許。”寶如喘息許久,眼角濕潤,半開半合,到後頭不再訴說,只是口齒纏綿著:“許寧……許晏之……寧哥哥……”

    許寧明明得了手,卻不知為何落下淚來,喉嚨彷彿被熱氣阻塞著,他一邊胡亂親著她的頭髮頂心,一邊低聲道:“嗯。”語聲澀滯,彷彿確鑿回應了前一世那個一直得不到回應的唐寶如。

    這一刻他才是真心感謝上天也讓屬於他的唐寶如一同重生。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6:27 PM

第69章 憂心如焚

    寶如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許寧已是上朝當差去了。她感覺到全身都猶如被拆散了骨頭一般,頭昏昏沉沉,扶額半晌,才記起昨夜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不禁掩面而歎,這種時候也矯情不來,許寧固然是藉酒縱情,且明顯是居心不良,她自己也是半推半就,那些醉後對話自己想假裝忘記都不行,這種時候還要昧著良心說自己吃虧,她也做不出來。

    她起了身要了熱水自己好好洗了一番,前夜那些縱情片段在身上有著直接體現,讓她回憶起來仍然面紅耳熱。

    晚上待到她安置好淼淼回房的時候,許寧已經將自己的鋪蓋悄沒聲息的搬回了臥室,小荷她們之前也只是以為許寧體貼寶如才生產因此不曾同房,如今淼淼也快一周歲了,搬一起自然也是順理成章。

    許寧泰然自若,與她言笑如常,彷彿與她同床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他們一直是從未分開過的夫妻,寶如尷尬了一陣子也就默許了,這些日子許寧對她猶如春風細雨,潤物無聲,不知何時她也已習慣了許寧的存在。一開始是敵非友誓不兩立,勢如弩張卻在有了孩子後不得不將就湊合著過,漸漸從若即若離到似伴似友,共同撫育女兒,一起面對家人……

    日子明明有了改變,表面卻依然一如既往,唯有許寧與寶如心中都知道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至少兩人都在往好的那一方面在努力。

    這日許寧當值,宮裡卻遣了人來,一位自稱劉娘子的女子帶著幾名宮女叩開了她的門,身穿紅綃宮裝,自稱是官家派來和她學幾道菜給安貴妃用的。這劉娘子卻正是從前官家在王府時的廚娘了,後來帶進宮封了個五品尚食……卻是比許寧的官還大了,寶如吃了一驚,慌忙拜見,劉娘子卻頗為和藹爽朗笑道:“不必多禮,我這尚食大家也都知道不過還是個廚娘,只是是為官家做菜而已,夫人卻是正經翰林夫人,來日必有誥命之分的,今日是官家交代下來,貴妃娘娘如今有孕在身,孕吐厲害,吃不下東西,叫我來與你學幾道新鮮菜式,興許貴妃娘娘看了便能有了胃口,也請夫人不必憂心,官家特特交代了,只是請你指教,若是貴妃娘娘仍是不吃,也不會問罪,請你只管盡情施展便是了。”

    寶如連忙問:“卻不知如今貴妃用的是什麼呢?”

    劉娘子道:“太醫院那邊開了蘇姜陳皮茶、紫蘇姜橘飲這些,也開了一些方子,甚至讓醫女替她針灸過,仍是沒什麼用,連太皇太后和太后那邊都極為關心,日日督著御膳房這邊變著花樣做,常用止吐的淮山煲乳鴿、薑汁燉雞、砂仁藿香粥,盡皆做過,我這邊也帶了一張單子來,都是這些日子我們試過的菜式,想必夫人也是識字的,應能識得。

    寶如看了下,心下知道御膳房其實常年對著宮妃,對這止吐其實早有許多應對菜式,如今貴妃反應如此之大,只怕卻不僅僅是懷孕的問題,她想起之前許寧說過前世貴妃神秘的死於被發現有孕之前,想必她再天真爛漫,如今也是如臨大敵杯弓蛇影了,換成自己在那樣的壓力下,每日還有太皇太后、太后、皇后三座大山來輪番問自己吃了沒有,吃了多少,關心自己的肚子,只怕也是吃不下的。

    她仔細看了下那些單子,沉吟了一會兒道:“其實我也知道得有限,只是從前聽我娘說過她孕吐吃一道陳皮鹵牛肉有些用處,宮里大概不好吃牛肉,民間仍是多有私宰牛肉的,幸而我這裡有鹵好的牛肉,再加上陳皮重新熬一熬倒是快捷,若您放心,不若我這就做出來給您帶回去試試看,如何?”

    劉娘子笑道:“官家說了若是需要我這提供食材的只管說,若是一時辦不了的,夫人提供的也只管放心用,官家如此愛重,我豈敢有話說?”一邊又問了寶如需要什麼其他食材,立時命人傳食料來,沒多久果然有馬車快馬加鞭專程送了食材過來,寶如將自己早就鹵好的牛肉重新丟入調製好的滷料內,著意加了許多陳皮,開火再次熬起來,一邊又洗了豬瘦肉切絲,與那黃豆芽、豆腐、豆腐皮、金針、木耳、冬筍、冬菇、菘鮓、蘿蔔鮓切成長絲一同熬煮了一鍋十香菜出來,味道鮮香撲鼻,那邊鹵牛肉陳皮也已熬入味,劉娘子刀工飛快片成薄片碼成一碟子鹵牛肉。寶如又另外做了兩道素菜,一道是嫩薑拌生菜、一道是筍芽炒白果,一道甜點薑汁奶羹,幾個宮女也一直在忙碌著打下手,不過一個時辰,幾道菜盡皆做好,劉娘子連忙命人將菜放入熱窠炭爐內飛快送入宮內,一邊笑著對寶如道:“官家誇夫人有巧思擅烹飪,我看果然如此,想必今日貴妃娘娘應能開些胃口。”

    寶如連忙謙辭了兩句,又建議道:“我還知道一個偏方叫蛋醋湯的,將蛋打入米醋及糖水內煮開服用,聽說有些效果,做著也容易,可請貴妃娘娘在宮裡試一試。”一邊送那劉尚食出了門。

    晚上許寧回來的時候,卻滿臉陰鬱,看到寶如道:“今日宮裡來人請你做菜了?”

    寶如道:“是啊,那個劉娘子應當就是你從前說過的官家欽封的五品尚食,果然十分麻利,我做菜的時候她也給了我許多建議,脾氣又十分爽朗,明明是個五品官,卻一點官架子都不擺。”

    許寧滿臉不快,伸手拿了她的手來,看到她手背嫩如凝脂,手指纖長白皙,到底忍不下心來,又唉聲嘆氣了一輪,寶如問:“這是怎麼了?”

    許寧道:“今兒貴妃吃了你做的菜,居然多用了一碗飯,太皇太后、太后大喜,聽說是個翰林夫人做的菜,便命人賞,巴巴地把我傳了進去賞了些金帛,連皇后也賞了東西下來。 ”

    寶如道:“居然真的吃?依我說這也沒有特別到哪裡去,是貴妃心裡不安,才這般反應劇烈的,從前我們家隔壁那慶嫂子,你還記得嗎?他家三代單傳,前邊兩胎都是女兒,公公婆婆和丈夫都盯著她這一胎,懷第三胎的時候就是吃什麼吐什麼,聽別人說吐得厲害的都是女兒,更緊張了,越發吐起來,一點都吃不下,公婆還說她作妖,她到我家來,見到我娘就哭,說一想到肚子了可能還是個女兒,就覺得再也吃不下了,我看這安貴妃也是這樣子,未必即使我做得多麼合她胃口了,想必是看到官家巴巴的替她想辦法,再怎麼樣也要吃下去。宮裡賞出來,你應該高興才對呀,是不是怕人說你以幸進壞了名聲?”

    許寧仍是反反復復看著她的手,寶如抽回來惱道:“老看我的手做什麼?”

    許寧蹙眉道:“太皇太后說既然能吃得下,不如請許夫人到宮中小住幾個月,給貴妃開開小灶,那宮裡哪裡是你這等人呆得住的!就怕被人算計到了你尚懵然不覺,我一聽就請辭說家有幼女,皇后娘娘卻道正好皇長子也將滿周歲,只管帶入宮內,宮裡盡有乳娘,無論如何虧不著淼淼,又說若是怕夫妻久分,可恩准休沐之日返家一次,話說到這份上,我哪裡還敢推辭,心想著回來要不還是拿根柴火燙一燙,報個手已燙傷不知還來得及不,只是如今卻有些捨不得你疼。”

    寶如睜大眼睛道:“你這也是胡鬧,欺君之罪你也當得?”

    許寧長嘆一聲道:“官家也沒想到會這樣,散朝後給我特特道了歉,說也不好駁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意思,再則貴妃也確實喜歡吃你做的菜,還是希望你能進宮,他倒是給我保證了一定讓你在宮裡妥妥當當絕不會讓你損了一根頭髮絲兒,可是……”他滿心憂慮,來回走了幾步,居然一籌莫展,彷彿熱鍋上的螞蟻,他重生後極少遇到難題,許平意外去世寶如和離是一樁,秋闈洪水又是一樁,如今卻又遇到這一樁,他如何不心急。

    寶如笑道:“難得見到能難得住你的,你這是怕捲入爭儲的漩渦里站錯隊?只是如今也由不得你了吧?”

    許寧住腳道:“皇后嫡長子名分已定,又出身名門,皇子都還小,官家才登基年輕力壯,還不至於就到爭儲站隊的地步了,內宮諸人再傻也不會這時候就拉攏大臣沾一身腥,日子還長著呢,我只怕你傻乎乎的,被人算計了也不知。”

    寶如眉毛立起來道:“我哪裡傻乎乎了!”

    許寧苦笑:“夫人你不傻,是直,只是這直在宮裡是行不通的,你得能屈能伸,連淼淼都被送進去,這叫我如何不怕,若是有人拿了淼淼的命來逼你做甚麼,你怎麼辦!”

    寶如自己並不甚擔心,但說到淼淼,也不由有些擔憂道:“這倒是,不過真有人這般大膽?你是不是過於擔憂了。”

    許寧苦笑一聲:“我何嘗不知道如今官家正是壯年,前邊又有時魚這一樁,再動就要留下痕跡,這時候不會有人輕舉妄動了,你入宮應當沒有大礙,可如今我是一絲萬一都受不住了!”

    寶如看他一籌莫展,實實在在的在為自己擔憂,心下微微一暖,其實自己活了兩世,真不是許寧口中那個爽直單純的唐寶如了,宮裡也不見得便是龍潭虎穴,休沐又能回家,實不必這麼憂心忡忡如臨大敵,她正要開口說些寬慰他的話,許寧忽然目光炯炯凝視在她的腹部上道:“早知如此,早該讓你懷上孩子的,這般就有藉口了。”

    寶如臉霎時通紅,一甩袖子轉身進去找淼淼去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6:45 PM

第70章 貶謫青城

    晚了點宮中果然有內侍傳太后口諭到,封許寧之母羅氏為太孺人、妻唐氏為孺人,因其與烹調一道有專長,因貴妃有孕在身不思飲食憂思成疾,太后念及龍嗣為重,特宣唐孺人隨貴妃之母擇日入宮侍疾,指點宮中尚食,為貴妃調理飲食,又賞下了孺人的冠服插戴,金帛若干。

    許寧皺眉與寶如接了懿旨,打發了內侍,許寧飯都沒吃,卻是匆匆出了門,直至深夜方歸。

    第二日一大早許寧便吩咐寶如不要輕易出門,若是安家有人來接,且先稱病不見,便匆匆換了官服去翰林院不提。

    寶如看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卻也無端相信他會處理好,便自在家逗弄淼淼不提。

    待到中午許寧回來,看到寶如面上微微帶笑道:“此事已了,只是原想著過完年才出京外放的,如今卻要提前了。”

    寶如有些驚詫問道:“如何說?”

    許寧笑道:“我上表請辭,翰林院諸同僚聯名上書官家,請太后收回這侮辱斯文的成命。御史台得知此事,彈劾后宮亂命,命無親眷關係的臣妻入宮為貴妃侍疾不當,有些言辭激烈的甚至說這是商紂之行,還有人拿了前朝後主強留小周后為例,官家臉都黑了,雖然解釋了兩句只是指點飲食並非以臣妻為僕,仍是無法,你前世也知道的,烏台御史嘴裡哪裡有好話出來的,怎麼難聽怎麼說,連我都遭了好幾句贅婿出身,寡廉鮮恥,賣妻求榮,枉為讀書人的彈劾,最後官家迫於士林壓力,不得不收回成命,但仍是將我謫至蜀地永康郡青城縣任知縣。”

    寶如一怔,轉臉問:“這是你和官家早就商量好的?”難道昨夜那些憂心忡忡,皆是裝出來的?她心裡忽然有了一絲被瞞著的不喜。

    許寧搖頭:“順勢而為罷了,前些日子我們原商議的是尋個時機,我上書做個觸怒官家的樣子,直接貶謫外放,再慢慢圖謀長遠。蜀地偏遠荒涼,峻嶺環抱,關隘林立,地勢險阻,民風彪悍,偏偏是兵家要地,前世應運民亂便是自此而起,一呼百應,從者甚眾,我們早有打算,徐徐圖之。他那日派尚食來與你學做菜,並非有意,不過只是心疼貴妃,原也未有折辱之意,畢竟曾在廣陵與你熟識,都是私下所為,只是被太皇太后這麼一提,倒是將貴妃推到了風口浪尖,寵妃魅惑君上的名頭是跑不了了,我若是將你送進宮,來日也少不了賣妻求榮媚上的佞臣之名,將來便是得登高位也不是什麼好名兒,是以我昨夜想了想,還是得辭,且此事還需要鬧到明面上來,這麼一鬧宮裡雖也不好看,倒比來日傳揚開來貴妃恃寵而驕皇帝為女色所迷無行無德的名聲好,如今官家在士林壓力下收回成命,總還得個肯納諫的名兒,況且令自內宮出的,論起沒臉她們更沒臉些。”

    寶如道:“我雖然不懂這些,但是既然你們讀書人反應這般大,為何太皇太后還要下這種令?”

    許寧道:“誰知道呢,許是高位久了隨心所欲,看我不過是個小官兒好搓弄,又或者是什麼別的思量,也有可能不過一句無意的話,就被人借了來拿著雞毛當令箭。貴妃必不敢有此意,官家原意也並非如此,無論我是應了還是不應,鬧出來都是官家首當其衝,貴妃更是背鍋背定了,外人看著只說是官家有此意,將來青史上更是濃重一筆,有時候捧殺者無非如此用心。”

    寶如蹙眉:“官家入繼,不是她們保舉的嗎?”

    許寧耐心與她解釋:“官家入繼太子,是先帝乾綱獨斷定下來的,她們不保也得保,先帝三子十三女,皇子一個都沒存活,只這一點你就知道先皇后宮之險惡,連強硬如先帝也無力制衡,官家又是個性子不喜拘束的,這些日子動作頻頻,想必有些叫人不放心不順心了也是有的。不過如今我這麼一辭,被官家又這麼一貶,外人看著多少會認為我將來只怕是個可拉攏的,這般我將來再次入朝也好行事,再則官家丟了這麼大的臉,將來若還用我,那便是虛懷若谷禮賢下士知過能改,因此如今這招棋雖然看著官家吃了虧,來日方長,卻有好處,反而若是你一入宮,便再無可能翻轉,因此官家也明白這利害關係。 ”

    寶如鬆了口氣道:“只是對不住安貴妃了,但她這應當是心病,也不是調理飲食就能治好的,若是平民百姓,倒還能回回娘家,如今嫁入宮裡,連吃個好吃的也要顧慮再三,這麼小一件事鬧得滿朝風雨,也實在是難了,昨兒我問那尚食,道是宮中如今一力講求簡樸,各宮皆有定例,吃食上又都有時辰,過了時辰一律不許再叫,宮裡又不許生明火,什麼都不好吃,竟是一般的民間富戶都不及了,咱們至少還能得個隨心所欲。”一邊又有些神往道:“蜀中,可是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的那裡?”

    許寧笑了下:“是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的那裡,連累夫人受苦了。”

    寶如嘆道:“我不喜歡京城,離得遠遠的才好呢,那民亂你可有法子?”

    許寧道:“有法子,官家這幾日便要放裴瑄回來了,另外私下贈了我一個護衛,你只管放心,必不會連累你和淼淼。”

    寶如道:“看來淼淼的周歲生日竟是要到蜀地過了。”

    許寧搖頭:“不必,調令下得急,若是不能按時到任會被罷黜問罪,你和孩子哪裡經得起趕路,我先與裴瑄過去,你先留在京里,待我一切打點好了,再接你過去,你在京里也順便替我理一理這邊的香鋪和其他產業,因打算外放,我也沒怎麼做大,又有秦娘子在,也不需你十分費心,只耐心照顧好淼淼和唐遠那兩兄弟,等我派人來接你便好,這幾日先收拾行囊,我即刻便要啟程了。”

    寶如一愣,心裡忽然起了一陣難捨之意來。從前許寧在朝中做什麼,從來不和她解釋,偶爾需要她在內眷之間做什麼事,也只是簡單的交代,從來不似今日這般,夫妻同體,細細分剖,彷彿有著無限包容和尊重,並不嫌棄她出身市井,一竅不通。

    許寧卻又想起一事,和她道:“此次雖然名為貶謫,卻也只是貶至外地,品級未降,之前給我娘和你的孺人敕封也並未取消,禮部這幾日便要下了命令,論理這一向是由我上折子請封的,如今是太后下旨,她不知備細,我是贅婿,兼祧兩房,原也當為你娘請封才是,只是如今這事鬧成這樣,你娘的封號且待我在青城縣做出些成績,以後再請高一些的誥封,恐爹娘要有想法,遲些日子我親自寫信給你爹娘,你也知道此事才好。”

    寶如道:“我娘才不稀罕你請不請呢。”一邊臉上卻含著笑。

    許寧看她神色,心下暗喜,與她又說了幾句和氣話,晚上少不得又繾綣了一番,過了幾日果然便帶了裴瑄上了路,一路往蜀中行去。

    寶如一個人在家裡整理內務,卻是接連收到了太皇太后、太后、皇后娘家中甚至是安家送來的禮,送禮的人都十分謙虛,口稱夫人受了委屈,賠罪云云。寶如看其中有分外貴重之物,便推辭不收,只收下些布匹補品之類的禮品。此外又接到了不少邀宴的帖子,她心知這些人不過是想請她去看看熱鬧,問問備細滿足好奇心而已,便將帖子全都推了只稱病不出。轉眼一夏忽爾便過,寶如收到了許寧捎來的家書,道一切都好,只是縣衙破敗,不堪入住,正在想法修葺,請她耐心等候,而武進縣那邊也捎來了家書,道一切都好,敕封的事已知道了,家裡並不介意,只要女婿記得便好,莫要太過勞累等等。

    寶如持著家書知道許寧必是已親自寫了信回去給家裡解釋,想起前一世他直到入了中書省才請了誥封,那時候爹娘均已故去,娘雖然得了個誥贈,卻毫無意義,唯有羅氏擺著相府老夫人的譜頤指氣使,前世種種猶如噩夢一場,如今想來卻只能唏噓一番,如今許寧待她如此,她有時候竟會恍惚覺得前世種種果然不過是一場夢一般,時間居然會洗淡許多東西,當許寧持之以恆,她也漸漸很難再堅持那樣痛徹心扉的怨恨。

    日子流水一般的過,她每日只是緊守門戶,在家裡翻著許寧留下的書,探看蜀地風物人情,又派唐遠在外打聽蜀地來的客商,看那裡做些什麼生意往來,這一日忽然裴瑄卻上了門,寶如又驚又喜,問他:“你如何有空回來京城?”

    裴瑄笑了下道:“我奉了許大人之命,押送一批貨物前來京城,今兒已交給秦娘子那邊請她點貨了,另外有些物事送來給你的。”

    寶如好奇道:“什麼貨物?”

    裴瑄笑道:“大人在青城縣,招募了許多家裡無地貧苦的婦人,自掏腰包買了原料,命她們這兩個月織了許多布匹出來,命我押送來京城靜待時機販賣。”

    寶如笑道:“蜀錦聽說是極好的,莫非相公是想靠這個為那些婦人謀一生路?”

    裴瑄搖頭:“蜀錦哪裡得這許多呢!那要做得十分繁瑣,不是一般農婦做得來的,如今大人卻只是讓她們織的最便宜最普通簡單的白麻粗布,這樣的東西只好用作白事,平日里哪裡有人用,在蜀地都不好賣的,如今相公卻特特織出來上萬匹讓我運送上京,這其中又不知花了多少運送之費,依我看竟是賠本的生意,大人卻只是讓我交代秦娘子等待時機,且不必賣,我竟不知是何道理了。”

    寶如怔了怔,過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噗嗤一下笑了起來,道:“你只管聽他的話便是了。”

    裴瑄看她一笑猶如春花綻放,不由呆了呆,過了一會兒才道:“也只你們夫妻心靈相通了,除非國喪,否則這許多白麻布絕賣不出去的,那些織娘們卻都等著錢過年哩,大人還滿口許她們高價,真不知他那裡來這般的信心,莫非他知道哪位病重了?”

    可不是國喪麼,前世大概秋天太皇太后忽然薨了,滿城布鋪子的白布登時脫銷,她還記得當時她四處命下人購買,直跑到郊縣才買到了一些,較平日竟是翻了了好幾倍,許寧這可真是要狠撈一筆了。

    寶如含笑不語,只是請裴瑄坐下看他捎來的東西,打開一看,大部分都是些吃食,一缸一缸釀製的醬和酢以及幾捆子曬乾的菌菇木耳筍乾髮菜等物,又有一大包給女兒的玩具,樣式都十分精巧,花樣與京城大不一樣,裡頭夾著一封信,寶如不好意思當著裴瑄的面拆信,只收進袖內,卻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只想著等裴瑄走後看信,一邊問裴瑄那邊的情況。

    裴瑄搖頭道:“好窮的地方!買個甚麼東西都沒有!連那縣衙都是破敗不堪,也不知上一任是如何住的,聽許相公道官不修衙是慣例,只是也太寒磣了。縣衙里當差的差吏,盡皆有外快,個個如狼似虎,哪日一不高興了便上街去敲詐勒索店家,哪裡還有人敢開甚麼店!許相公一到就差點被他們轄制住了,弄了些山匪半路劫道,幸而有我與劉淵在,把他們打跑了,抓起來審了半日,好在許相公明察秋毫,居然問得那匪徒無言以對,最後終於供出來道這是慣例往日上邊任了知縣下來,便有人提前告訴了他們,然後他們中途打劫後,將那知縣打一頓,收了官憑文書,再勒索個千兩銀子,然後放了他回去,那縣令沒了官憑,少不得要差遣差役捕頭們去捉拿匪徒,差役捕頭們裝模作樣抓幾個替罪羊屈打成招,再拿了官憑文書還給縣令,那縣令只以為是差役能幹,又因為沒了錢,少不得要聽差役們擺佈弄些清查礦稅、網羅富戶的法子,他們再狐假虎威,虛張聲勢,任意施為,居中取利,真正是他們慣用的伎倆了!要不是相公帶了我們,一個讀書人,真是好險!”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7:25 PM

第71章 太皇太后

    唐寶如聽聞此事,臉上都白了,半響才回過神來問:“你們可有受傷?”

    裴瑄臉上僵了下道:“不曾……”

    他那裡是個善說謊的人,寶如立刻逼問:“那麼多匪徒,你們只有兩個人,真的沒受傷?”

    裴瑄咳嗽了兩聲道:“我們不過是些皮肉傷,許相公讀書人有些文弱,手上也受了些傷,不過已是調治好了!許相公說了萬萬不能和你說的,你可別告訴他。”

    寶如感覺到心裡一陣難過,追問道:“手上哪裡受了傷?可影響寫字?是不是為這個才遲遲不派人來接我?”

    裴瑄慌忙道:“不是的,實是哪裡那裡能讓你和孩子住下,那縣衙四處漏水,十分不堪。許相公只是左手手臂有些皮肉傷,調養過已是好了,娘子千萬莫要擔心。”

    寶如疑心地觀察他的面容之後才嘆道:“我信你,你莫要騙我。”

    裴瑄滿臉漲紅:“這次真沒有騙你。”

    寶如便起身親自下廚做了幾個精緻菜給裴瑄吃,裴瑄狼吞虎咽,一邊道:“可算吃到好吃的了,那窮鄉僻壤的地方,飲食著實有些吃不慣。”

    寶如看他似乎也黑了瘦了些,大概是真辛苦了,再想到許寧受傷還要兼顧縣衙事,不知身子如何了,想到此心裡酸澀無比,便又問裴瑄:“這次我可能與你一同去蜀地了?有你護著,我們也走得放心。”

    裴瑄慌忙擺手道:“萬萬使不得!女眷和孩子我一個人顧不到,許相公如今正在整治縣內地方,那些差役都被他使了個計謀全都一網打盡抓進牢裡去了,又讓他們在縣衙門口枷號遊街,張貼佈告,讓縣內諸父老鄉親有被他們敲詐勒索者一律到縣衙首告,有師爺專程在那裡替人寫狀子,一時之間簡直是群情激奮,衙門口足足接他們的狀子接了好幾天,人人四處相告,簡直和過節一般!如今許相公正在招募鄉勇團練,或在縣城裡巡邏保安,或是耕種開荒,道是要剿匪修路,又招募貧苦婦女紡布,縣城裡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完全平穩下來,畢竟許相公給了他們許多承諾,待到真的有錢到手,那些人才信了相公哩,這時候也不好修縣衙,你們過去沒地方住,住外頭又不知會不會有匪徒報復,肯定不能讓你們過去。”

    寶如驚道:“還會有人報復?那你出來了,相公身邊有人護持麼?可安全?”

    裴瑄看她如此緊張,連忙道:“真不必擔憂,劉淵在呢,再則相公招了不少鄉勇,不怕的,只是你們女眷就不好,去了也不好讓人貼身跟著,實在不便,夫人還是再忍耐一二,最遲過完年就應能好些了。”

    寶如蹙眉不樂,裴瑄只好又安慰了她幾句,又說了些蜀地的風俗和笑話,好不容易逗得寶如展顏,才起身告辭。

    寶如送他出去後看信,裡頭許寧對自己受傷一字不提,只是將送來的東西有何用途一一說了一次,又叮囑了一番對淼淼的安排,信後頭道這青城縣因山多險峻,能耕作之地太少,土地貧瘠,又有山匪眾多,通商不便,因此物資極度匱乏,鄉民大多自給自足,如今他正在想法子剿匪修路,又要請人開礦,只是這些都需要投入大量本錢,也請夫人在京里多多想法子賺錢,將來有大用。

    寶如看著信想著他這洋洋灑灑一堆字後頭的一番良苦用心,想必是怕自己嚷著要過去,便哄著自己在京里賺錢,讓自己忘記去蜀地的事,心裡又是酸又是甜,反復看了幾次那封信,當真認真想起來要如何賺錢了。

    她如今已是官身,卻不能和從前一般去開食肆賺錢了,一時半會卻也沒想出個法子,隔了幾日深夜裡禁宮內喪鐘鳴響,太皇太后薨了。

    第二日便已滿城掛白,寶如遣了小荷去鋪子裡問了問,喪事來得突然,秦娘子直接聯繫了好幾家大布店,一口氣賣出去許多白麻布,又直接讓人在店門口擺攤賣白麻布,一日也賣出去許多,寶如心中暗自佩服這秦娘子有生意眼光,這白麻布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平日里價極廉,各個店家只要肯出京城調貨,不會超過三日貨就補齊了,因此這賣的就是個急,出貨一定要穩準狠,京都何止十萬人,處處都要買孝巾,一時之間哪裡有空四處尋摸,但是這麼多的白麻布,靠自己賣幾日內是賣不完的,還是要早日填貨給各大布店,才是真正好法子。

    裴瑄十分驚詫,但也還算高興,畢竟這樣他就能直接帶上貨物的錢回去了,而不是下次再找人押錢進蜀,他悄悄對唐遠道:“這許相公若不是得了京里的消息就是有通鬼神之能了,只是他在蜀地,京里的消息瞬間萬變,他如何在數月前就能算得如此準,若是遲一些,這麻布就全不值錢了。 ”

    唐遠也只能道:“從前不是說諸葛亮能觀天文地理麼,這太皇太后想必是天上的神仙,天上必是有星星是代表她的,興許許相公就從這星相看出來的呢。 ”

    裴瑄搖頭道:“實在是太玄了。”

    為了為太皇太后往生祈福,大相國寺舉辦了聲勢浩大的往生法會,京里諸官宦誥命盡皆前往致祭,寶如這日也專程換了素服前去致祭。

    卻是難得地又遇見了宋夫人及宋曉菡,她一身素衣,整個人消瘦許多,看到她便拉了她的手低聲道:“聽說前兒你們惹上了麻煩?雖然被貶謫了,我爹說這倒是好事,若是仍留在翰林院,少不得要被人使絆子,還不如遠遠出去做些實績出來,過上幾任,大家都忘了這事,官家也未必記得了,再回來才好。”這番話倒是說得真心實意,寶如致謝道:“多謝指點。 ”宋曉菡幾句話卻又露了本性:“要我說都是那安貴妃不好,倒是連累了你們,許大哥當時就該以死抗爭,還能留個鐵骨錚錚的美名兒。 ”

    寶如失笑,許寧這等人?年幼被賣入贅,為了一塊糕點終於低頭的人,他是在世俗紅塵中打滾磋磨過的人,如何會和那些士大夫一般,寧死不辱,寧可青史留名卻不苟且偷生,他前世和官家做那什麼新法,更多的是為了做一番事業證明他自己,若說真的完全是為國為民毫無私心,她也不信,這一世再赴朝堂,多半是要彌補遺憾,他會以死抗爭,她不信,她也不希望他寧折不彎,許寧會求全委屈,會忍辱負重臥薪藏膽,會反復斟酌後選取最合適的一條路,他其實是個普通的俗人,卻努力為她撐起了一片天。

    宋曉菡還在嘀咕著和她說侯府的事情,低聲道:“寧國公府那笑話你也聽了吧?我爹聽了就和我說還是退了親吧,二房那邊更是想得美,知道我爹有退親之意,便說讓宋曉蘿頂替我也成,真是好大的臉!我和我爹說烈女不侍二夫,若是他退親我就死給他看,我爹被我嚇住了,最後只和寧國公府那邊說了讓他們處置了那侍女,去母留子,如今是將那侍女遠遠發嫁了,那孩子就養在田莊上,依我說還是帝姬太過寵三郎了,內宅讓那些眼大心大的奴婢鑽了空子,等我過去好好整治內宅,才知道我的手段。”

    寶如嘆了口氣道:“那衛家公子著實不是良配,實在也太風流了些。”

    宋曉菡道:“少年公子,生得又好,難免有那等不知廉恥的丫鬟來引他,這京里高門,那家公子沒有一個兩個通房的?成婚的時候打發掉也算是知道規矩的人家了,你出身小家小戶,不知道這高門媳婦,本就不能嫉妒的,只要端著正室的架子,拿出風範來,總能讓丈夫尊重愛戴,更何況三郎待我又是不同,將來成婚後性子定了,用心在舉業上,自然便能絕了這些風流債。”

    寶如默然不再勸說,宋曉菡卻又低聲道:“快看,那是張相夫人!”

    寶如看過去,淡淡道:“有什麼好看的。”

    宋曉菡低聲道:“你有所不知了,張相是太皇太后的鐵桿支持者,太皇太后也多有倚重他,權傾朝野,如今太皇太后薨了,只怕張相也好景不長了,你看張相夫人那眼圈,真正是如喪考妣了。”

    寶如一怔:“不是說太皇太后出身貧家?”

    宋曉菡娓娓道來:“太皇太后出身貧家不假,高宗那會兒為不受寵的元后皇子,被當時的炙手可熱的劉皇后排擠猜忌,連宮室都無人修理,更不要說選妃了,後來選妃之時,高宗不敢選世家女子怕受猜忌,便選了貧寒出身的良家女子為妃,以去皇后疑心,這便是太皇太后了。據說後來太皇太后有孕,高宗害怕鋒芒太甚被劉皇后算計,便悄悄和時為翰林侍講的張相說想墮掉其胎兒,張相便袖了三劑墮胎的藥給了高宗,高宗回去後親自熬藥卻夢到金甲神人擊破藥缸,驚醒後認為是神兆便將藥倒了,告訴張相時張相解夢道此為天命,於是高宗便留下了這腹中孩子,這便是先帝了,當時太皇太后孕中思酸,高宗又和張相說,張相便帶了木瓜藏袖中給他,後來高宗得登大位,太皇太后封了皇后,一直對張相十分尊重,高宗去世後,先帝登基,也一直十分敬重於他,常常問計於他,言聽計從,如今他也是三朝元老了,算得上權傾朝野,只是如今的官家是過繼的,太皇太后一去,太后又與他不太對付,只怕這兩年朝堂要有大動靜,我爹說了要不是如今祖父身上也不太好,真是想再外放一任,這眼看就是腥風血雨,朝堂傾軋,到時候站錯隊……”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7:29 PM

第72章 流光易拋

    從大相國寺回來,寶如頭大如斗,彷彿被宋曉菡嗡嗡嗡強行灌了一腦袋的朝堂爭鬥和小兒女情思,看得出來她被關得狠了,寶如索然無味地回房,從來沒有感覺到是這般的寂寞。她第一次發現在許寧在京城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否需要朋友,需要女伴,而如今許寧不在,日子忽然變得有些空落落的。

    寶如忙碌地趕著灌了一批臘腸出來用松柏薰出來要給裴瑄帶回去,又買了結實耐用又大方的布匹來,與小荷銀娘趕著裁了內外幾身男裝鞋襪帽子來,又讓銀娘將裴瑄與那劉淵的也一起做了。

    她想讓裴瑄回去的時候,給許寧捎帶一些有用的東西,又覺得最好是帶一些貨物回去,但一時半會也想不出什麼東西生利,蜀中成都一郡其實極為繁華,應有盡有,又盛產茶葉、蠶絲等物,許寧那邊之所以如此窮困,其實還是與山路險峻吏匪勾結貪官猛如虎有關。於是她一連數日在集市上徜徉,但凡看到覺得有用的東西,就買一些回去包好,從一些菜籽花種到許寧習慣喝的茶愛用的紙張筆墨,漸漸早已忘了要買貨物讓裴瑄帶去獲利的初衷,每看到一樣物事,不是覺得許寧會需要便是覺得許寧喜歡。

    漸漸家裡的房內堆積得越來越多,給許寧帶什麼貨物能賺錢卻又沒有什麼想法,她著實算不上是個靈巧機變之人,眼看裴瑄定下回去的日子也近了,她忽然想起秦娘子,便自起身去前頭銀杏胡同那兒看秦娘子,想看看她是不是有什麼想法。

    秦娘子聽到她的煩惱,看了她一眼笑道:“怎麼裴大郎竟沒和你說嗎?這眼看就入秋了,路上再花些時間,回到蜀中也要歲末了,許相公早捎了信來,讓我找了門路和司天監印歷所那兒買了一批明年的曆書,這一次運回去趕上快過年,又能小賺一筆,一來一回,這利可不小呢。”

    寶如輕咦了一聲,暗自懊惱自己居然沒有想到這曆書上頭,這曆書輕巧又能帶得多,過年的時候百姓家家要買,著實是門好生意,她笑道:“我竟沒想到,只一心往那些京里時興的貨物想,卻沒想過這曆書每年都是從京城放出去的,又是人人都要買的東西,不愁銷路。”

    秦娘子笑道:“許相公眼光之準狠,我也是十分佩服的,譬如這次販白麻布,竟然如通鬼神一般,叫我們是五體投地。”

    寶如笑了笑微微有些懊惱,感覺到自己卻幫不上許寧什麼忙,與秦娘子閒話了一些,秦娘子始終對她客氣而恭敬,教她越發有些不適應,卻忽然聽到院中有著呼喝聲,她有些好奇,秦娘子笑道:“是裴大郎在教唐遠小兄弟習武呢。”

    寶如連忙站起來走出去,一眼看到院中裴瑄舞著一把雪亮的刀子舞得水洩不進,唐遠在一旁看得雙目一瞬不瞬,寶如微微一笑問秦娘子:“這寶刀是不是就是裴大郎家傳寶刀?”

    秦娘子道:“非也,聽說卻是徽王爺所贈寶刀,裴大郎十分愛惜。”

    寶如心裡暗自點頭,知道這是皇家收攏人心的手段,秦娘子卻道:“裴大郎人品軒昂,又十分俠義,不知許夫人可有想過替他說一門親事?”

    寶如一愣問道:“裴大郎可有中意的人兒?”

    秦娘子道:“未曾見,但奴心中卻有一人選,只是我身份低微,不合作媒,只是與許夫人推薦一人選,若是許夫人可以,玉成此事,倒是一對佳偶。”

    寶如忙問:“是何等樣人?”

    秦娘子道:“是位京里的官宦後人,姓盧的,父母已逝,因著族親遠在家鄉,家裡敗落了,她一個人帶著弟弟在京里度日,今年年已二十未嫁,花期已過,卻道要撫養弟弟不肯輕易出嫁,我家從前與她家是世交,喚她一聲妹妹,當日我淪落風塵,她並不就此絕交,雖不敢涉足教坊之地,卻也遣人資助我物品,如今她深陷窮困,我卻小有積蓄,她卻不肯輕受我的資助,一旦借錢,必按期歸還,一個人在家紡紗養弟,有人來說親,她只道要撫養弟弟,許多人聽則退卻,她卻不以為惜,我以為此女心胸氣度,容貌年齡,都堪配裴郎,而裴大郎又是個俠義中人,路遇稚兒求助尚慷慨解囊,若是真娶了盧娘子,必不會坐視其幼弟不理。”

    寶如猶豫道:“相公不在,這事我得和他說一聲商量商量。”

    秦娘子笑道:“有勞夫人操心了,依我的意見,令千金周歲快到了,雖然如今國喪,私底下親屬們自己聚一聚也是可以的,到時候若是許夫人不反對,我邀請那盧娘子來,與那裴郎見一面,兩邊都看看是否有意,我們再決定是否作伐好了。”

    寶如道:“秦娘子想得周到,則如你所言。”

    秦娘子嘴角含笑,想必是真的為那盧娘子而高興,寶如便向秦娘子要了那盧娘子的性命住地,打算回去也再側面打聽一番,便起了身請辭。

    從銀杏胡同出來,寶如看到如今銀杏已經半黃綠,滿樹翩翩起舞,十分漂亮,不由又有些想起許寧偶爾會用銀杏葉子做書籤來,便輕輕撿起一張銀杏葉,心中一動,回去到了屋裡,提筆寫了一些家裡很好,淼淼又沉實了許多,已經會叫簡單的阿娘阿爹了等等,最後寫了句:今日見到銀杏半黃半綠,十分美,特寄一片與你看看。便將銀杏葉加入信內,密密封好。

    待到將信都封好後,她出來想叫小荷明日叫裴瑄過來搬她準備下來的諸般物事,誰料到門口傳來的拍門聲。

    銀娘過去應了門,卻有些驚詫問了句:“親家老爺夫人來了?”

    寶如抬頭,果然看到許家兩老一路風塵僕僕,手裡還牽著個半大孩子,身後跟著段月容,巷口那裡堵著一輛馬車,裡頭滿滿當當塞了不少東西……倒像是連人帶全副家當都給搬來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7:50 PM

第73章 哭窮裝嬌

    寶如一看到公婆這般模樣就心裡有了數,上前一邊問候:“爹娘如何來了?也不捎個信來我們好早作準備。”一邊將幾人讓入院子內。

    羅氏一邊四處打量小院子一邊道:“二郎呢?想必是還在上朝未歸?”又皺眉道:“怎麼住得這般狹小?比我們在縣里新買的房子還不如!”

    許留道:“京里地貴,能買這麼間小房已是難得——二郎應該還未夠資格上朝,不過聽說應當在翰林院值守的。”

    寶如道:“這小院卻是賃的,價格若是在武進能買幾畝地了——爹娘如何突然來了?”

    羅氏眉飛色舞道:“前些天地方老爺送了朝廷封過來,說我己被封為太儒人了!縣里鄉紳夫人們盡皆來祝賀,好不榮耀!二郎這一番孝心可貴,我們兩老也有些想他了,我們琢磨著二郎如今想必是在京里站穩腳跟了,敬哥兒也已到了開蒙的時候,竟是不如趁我們如今還走得動的時候,到京里來住著,敬哥兒也能得了二郎指點,將來讀書上也出色些。”

    許留輕輕咳嗽了聲道:“主要是如今大姐兒也快滿周歲了,你們也該再要一個了,你們小倆口在京里沒個長輩幫忙著操持,只怕平日多有不周全,我們趕著過來也是打算給大姐兒賀一賀周歲。”

    寶如輕咳了一聲道:“爹娘有所不知,前個月相公觸怒官家,已是被貶謫至蜀地青城縣那兒了,如今早赴任去了。”

    羅氏吃了這一嚇,尚未反應過來:“什麼?”

    寶如不說話,許留蹙眉道:“因何事觸怒官家?這也是好耍的?一不小心便是欺君之罪,如何得了?二郎怎麼這麼不小心?”過了一會兒又道: “知縣也是七品官,想是官家也沒怎麼生氣,只是從京官到地方,差得也太遠了,若是沒個門路,將來一輩子留在外頭都有,這可如何是好?”

    寶如睜著眼睛說瞎話:“我也不知道呢,相公什麼多不和我說,我也不知道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出京。”

    羅氏本滿懷一腔享受京城繁華的熱血而來,如今先被這狹小院子驚了一下,又被當頭潑了一盆涼水,頗有些不冷靜起來:“二郎去了蜀地,你如何不跟去?”一邊又懷抱著一絲希望:“我看咱們縣老爺也十分有派頭,他家夫人、老夫人都是人人趨奉,十分富貴的。”

    寶如道:“我倒是想去哩,只是相公說一路上不太平,他赴任有時間的,一定要按時到,帶著女眷和孩子路上不便,讓我先在京里等著,果然前些日子接到信,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山匪!要不是帶了護衛,身上又沒什麼錢,還不得平安到任哩!真真兒是凶險! ”

    許留和羅氏雙雙嚇了一跳,慌忙問:“可有受傷?”

    寶如道:“聽說傷了一臂,是皮肉傷,已是調養好了。只是那邊的縣衙極是破,地方又窮苦,買什麼都不好買,十分不好休養。”

    羅氏不可思議道:“縣老爺那也是一縣父母了,難道地方上竟坐視父母官如此窮困?”

    寶如笑了聲:“那地方太窮,聽說山匪橫行,十分不太平。”

    許留緊皺眉頭道:“這地方官也有肥瘦之分,既然是官家龍顏大怒,那自然不是甚麼好地方。”

    羅氏極是不滿道:“既如此你為何不跟過去,也能照顧他一二。”

    寶如睜著眼睛說瞎話道:“我當然想過去的,只是前兒我身子覺得不太舒服,請了大夫來看原來已是有孕了,此去蜀地山長水遠路上匪徒又多,我有孕在身又帶著女兒,哪裡好走的。但是這小宅子年底便要到期了,要再賃又要添錢,相公不在身邊,俸祿也不好領了,只留下一點子家用,交了租金不剩下多少,這京城裡沒有地,連一把蔥都要現買!還有沒有井,水每日也要買的,這屋裡還要養三個大人一個小孩,天天一睜開眼就要花好多錢,一想到我就發愁得很,正好爹娘來了,我心裡也寬了,正好替媳婦分擔一二,”

    許留尚未說話,羅氏已是驚道:“我們哪裡帶了多少錢!”

    許留皺著眉頭道:“既然花銷大,那不若換個小點的院子,再賣了那兩個養娘好了。”

    寶如道:“這也使得,只是我如今有孕在身,大夫說這一胎有些不太穩,皆因太過擔憂相公的緣故,因而要少動氣少走動,家事不可勞累,冷水也碰不得,平日里家事全靠小荷和銀娘使喚著,如今是太皇太后國孝期,所幸我是之前便有了孕的,但是到底不好出門招搖,省得別人瞎猜疑以為我是孝期得孕,那是要影響相公的前程的。因此找院子、家事,恐怕要靠爹娘操勞了,並不是媳婦想躲懶,我肚子裡頭這一胎若是個兒子,那可是我唐家的香火根兒,萬萬不能有閃失的,想必爹娘也是知道我的難處的。”

    羅氏驚道:“懷一胎如何就這般嬌貴起來?我當年懷著二郎三郎不也一樣地頭送飯拔草的……”

    許留連忙道:“唐家就等著這長子呢,我們當然能理解,只是這京里我們初來乍到,也還不太熟悉,且先再看看先,如何當時不多賃上幾年?”

    寶如道:“爹娘有所不知,這京里多是短租,四方客商、趕考舉子、百工巧匠日日都來,院子根本不愁租,若是租長了,反倒虧呢,因此多不肯長租的。”

    許留皺眉道:“也罷,那先安排我們住下吧。”

    寶如又道:“這院子裡頭只有兩進,一進我和相公住的,如今公婆既然來了,那只好讓小荷、銀娘和大嫂都和我住裡邊那進,委屈爹娘住在外院了。”

    羅氏十分嫌棄地看了一眼外間緊挨著廚房的廂房道:“這裡也能住人?”又道:“連我們鄉下的房子都比這裡寬敞些。”

    寶如為難道:“那爹娘不如到隔壁去將隔壁的房子賃下來?這樣住得也寬敞些。”

    許留道:“且先將就住下,明天再說。”

    寶如心裡暗笑,一邊懶洋洋道:“也好。”一邊叫銀娘:“銀娘快出去買些菜來給爹娘做飯哩。”又問“小荷呢?讓她去送個禮如何這麼久也不回來?這前頭亂糟糟的,要收拾了才好讓爹娘住下,難道要我動手才行?”

    銀娘看寶如這一番作態,她是唐家雇了來專門伺候寶如飲食的,當然是幫著自己家的人,連忙開腔道:“買菜容易,只是你這些日子飲食不定,一會兒要吃羊肉一會兒又要吃鴨肉的,這買菜的錢卻只剩下半貫了,還有油、鹽都不太夠了,也得買,還有親家老爺、夫人來,那自然是要買些被褥,家裡的被褥哪裡夠使呢,還有相公那邊的長官要走禮……”

    寶如道:“少囉嗦,如今爹娘來了,還怕沒錢麼?且先去買上一隻雞一隻鴨來,好好給爹娘接風才是,被褥也只管買,還有眼看入秋了,乾脆多買幾床棉被才好。”

    羅氏慌忙道:“不必這麼浪費,家常菜便好。”

    許留也道:“二郎不在,我們還是儉省為上,這里處處都要用錢,依我看媳婦倒不如隨我們回武進去養胎的好。”

    寶如道:“大夫說了這一胎要好好的養,萬萬不能旅途勞頓哩,再說了這是我唐家的長子,我總要吃好睡好,才能養好孩兒。”

    許留只好道:“媳婦說的也是。”

    銀娘便出去買菜不提,寶如便道:“小荷也不知何時才回來,這前頭亂糟糟的,只好麻煩爹娘自己收拾一下子,大嫂且帶著敬哥兒進來,我帶你在相公的書房先住下,那里相公走後就沒住過人,也需要收拾一下子。”一邊說著一邊低頭去牽了敬哥兒的手,洋洋地進去了,段月容只好跟著進了來,只留下許家兩老面面相覷,只好勉強收拾著。

    待到晚上銀娘好不容易才買了菜來,不過一隻瘦雞,居然就要了幾十錢,連那燉雞用的薑蔥蒜,也要幾個大錢,許家兩老一邊看著微微心驚,然後看著寶如果然進去後就沒出來,過了一會兒小荷回來了,卻又被叫進去說是要幫淼淼洗澡餵飯,要問寶如在做什麼,銀娘只是說“娘子身上有些不舒服在歇息”,“娘子有些困乏”這樣的藉口,段月容倒是收拾了一會兒便出來跟銀娘一起做飯,晚上一起吃飯,寶如又說京里的生活如何不易,一邊又道:“我平日里也說,相公好不容易當了個官兒,想必平時面上排場走禮樣樣開銷都大,何必還非要次次將俸祿一半都讓人捎回去哩?相公說,好不容易到了京里,爹娘在家裡就指著兒子給自己爭氣,若是一點銀子都不捎回去,爹娘只怕要失望,所以寧可自己節衣縮食,也要將錢寄回去給爹娘哩。 ”

    羅氏有些失落道:“本來也是,那銀子在武進已是能過得不錯,在京里卻不見錢,倒不如寄回去我們攢著多買些田地也好。”

    寶如笑道:“說是這麼說,只是翰林院清貴卻沒甚麼進項,如今去了個窮地方當縣令,也是個破落戶,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依我看倒還不如在武進做個富貴鄉紳,開開香鋪,收入竟比做官好多了,日子也好過。”

    羅氏贊同道:“這倒也是……”

    許留斥道:“婦人就是眼光短淺,這初當官自然是這般的,需要得找些門路,謀些肥缺,才能賺回來,來日才能飛黃騰達。”

    寶如欣然笑道:“爹說得是,我前兒正聽說有人有門路,三千兩銀子便能找個地方肥缺外放,六千兩便能在六部謀個肥缺,我琢磨著哪怕是外放,能到個富庶的地方也是好事,正想著如何湊這三千兩銀子呢,如今爹娘來了也好,正好替二郎打點打點,二郎若是得了肥缺,爹娘也只有好的。”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7:57 PM

第74章 謊言成真

    許留與羅氏雙雙色變:“三千兩銀子!”

    羅氏駭然道:“三千兩銀子都能在府城買個極好的鋪面了!”

    許留皺眉道:“這門路若是可靠,也不是不可能的,若是真的肥缺,總能翻倍賺回來,就怕人家看你一個婦人家,恐怕是哄你的錢。”

    寶如拍手道:“人家還看我是一個婦人家,無人擔保,不肯替我引薦呢!說這門路隱秘,若是被外人知道了卻是要抄家滅族的!要我們必要來個尊長出來才信得過,找他的人流水價也似的,可嘆我一個婦人家人家不太搭理,我還找了個放印子錢的,三千兩銀子,一分利,只是也是看我是個婦人家,不肯與我畫押,要我家必須得出來個能做主的男子,我正愁呢,幸而如今爹來了,這倒好,做主畫個押寫個借據,便能拿回三千兩銀子來替相公活動了,其實我的意思是橫豎也是要活動,不若一步到位,若是家裡的地契帶在身上,便可抵押,借上六千兩銀子,這般相公應當很快就能回京城,也好過我們一家子在京城苦熬。”

    許留與羅氏面面相覷,這次他們是打著投靠兒子享福的主意來,的確地契房契都放在身上,將武進那邊的田地盡皆租了出去與人耕種,但是讓他們將到手的肉又割出去,他們怎麼可能捨得,他們原以為兒子媳婦在京城肯定過著極為尊貴的生活,沒想到卻是如此拮據,過得還不如他們在武進縣,至少有房有地,又有僱工使喚,進出人人都叫一聲“老太公”、“老孺人”,三不五時又有人來送禮,雖然他們不敢收太大數額的禮,卻仍是過得十分滋潤富貴。

    寶如卻只是一個勁的催促許留,竟像是完全將許留當成了主心骨,一心一意依靠過來,許留輕咳了兩聲道:“媳婦一心為二郎打算也是好的,只是這不是小銀子,若是被人騙了又或是得的缺不賺錢,那幾千兩銀子就要打了水漂。又你還年輕不曉事,不知道那印子錢的可怕,利滾利的家破人亡的都有的!你這樣的年輕媳婦子更是沾不得,是要被人賣掉抵債的!所以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慢慢打聽才好。 ”

    寶如哦了一聲,臉上做出了十分懊喪的神色來,許留只好勸道:“知道你們年輕夫妻,一時分開難免有些難過,更何況你又身懷有孕,只是這也是不得已的事,你且好好安心養著,我們再替你好好打聽下。”

    寶如嗯了兩聲,臉上卻顯出了不服的神色,勉強吃完飯便扭身往屋裡走去,不再理睬他們。羅氏有些不滿道:“這媳婦如今脾氣是越發大了,一點規矩都沒有!”

    許留道:“罷了,媳婦有孕在身呢,你和她生什麼閒氣,再說了,她這是不高興我們拿不出錢來呢,也是一心為著二郎了。”

    羅氏冷哼了一聲道:“看她嬌貴得!明明就是捨不得二郎呢,我們也不知攢了多久,才買了房子舖子和田地,只要放在那裡,日日都有出息,那是下半生都要靠那些了,如何聽她幾句話便要將錢都扔進去打水漂?知道那是不是個騙子?”

    許留輕嘆道:“媳婦到底年紀輕,沒經過事,忽然和丈夫分開,心裡著急是有的,難免見到點消息便信以為真,再說也不一定是假的,只是這銀子著實太過高了些,若是少一些倒是不妨賣掉房子田地給二郎謀個肥缺。”

    羅氏道:“我看當官也未必那樣撈,其實媳婦說得對,倒不如回武進那裡去開著香鋪,那才是日進千金……”忽然想起一事:“如今那香舖是唐家把著,如何不讓唐家出這個錢給兒子某缺?媳婦莫不是想騙我們出錢?”

    許留搖頭道:“二媳婦平日里都是呆呆的,甚麼東西都寫在臉上了,哪裡有這個心眼,你得了誥命,那唐家卻什麼都沒有,唐家哪有不生氣的,如何會拿出錢來給二郎謀缺?唐家那兩老可都精明著呢。”

    羅氏臉上有了一絲得意之色:“這敕封當然是封生母了,他們倒想呢。”一邊又道:“不若我們還是讓媳婦與唐家說說,試試看讓唐家出這筆銀子倒不錯。”

    許留嘆氣道:“媳婦一心為二郎打算,只怕早就開口過了,你看著屋裡到處空蕩蕩的,也沒幾樣值錢物事,想必京里生活果真拮據,再過一段時間媳婦肚子大起來,只怕開銷越發大了……還有天冷了,又要燒炭,又是一筆大開支。”

    羅氏十分心驚肉跳道:“那怎麼辦?這里花銷也太貴了,我們那點錢不夠用多久啊?”

    許留道:“且再看幾日。”

    一邊廂銀娘卻悄悄問寶如:“娘子果真去看了大夫有孕了?”

    寶如搖頭道:“我順口胡謅的,省得他們又要囉嗦,若是知道相公是因為我被貶的,還不罵上天,早點弄個擋箭牌才好,反正過不多時我也就去蜀地了,到時候那麼遠,他們也不會跟過去,我有沒有真的有孕,他們那裡查去。”

    銀娘怔了怔,過了一會兒道:“可是娘子,你的葵水一直未來,雖然說是因為給大姐兒餵奶來得遲,可這也太遲了吧?不會是真的又有孕了吧?”

    寶如一呆,她自生產後一直遲遲未恢復行經,也曾看過婦科大夫,大夫說一則是因為她餵奶會導致經水延遲,二則是她年紀太小,生產多少有些影響,月事不准也是有的,開了些調經補養的藥,只說不吃也無妨。因為要餵奶,她也不肯吃那些補養的藥,是藥三分毒,她怕從奶水里頭過給淼淼,因此一直不太在意的拖著。

    她十分躊躇道:“不會吧……我一點反應都沒有啊。”

    小荷在一旁聽得插嘴道:“可是娘子,大姐兒那一胎,你也沒有反應啊,而且你這些日子飯量好大,比從前翻了一倍,也愛睡覺。”

    寶如呆了一會兒,有些遲疑道:“不會……吧?沒有月事,也能懷孕?”

    銀娘低聲道:“聽聞餵奶時雖然無經水,卻仍是會懷孕的,不若明日娘子再找個大夫來看看才好,不然萬一貿然上路,有個閃失可不得了。”

    寶如細想了下道:“不會有的,不必浪費那個錢了,再說萬一被公婆知道了,又要囉嗦。”她心裡想著與許寧也就幾次,哪裡就這樣巧,實在不信。銀娘卻道:“明日我帶你悄悄兒出去醫館看看,就算沒懷孕,開個方子調理調理也好,淼淼快一歲了,也該斷奶了。”

    幾人商量著睡下了,第二日一大早寶如醒起來便又聽到外頭婆婆尖利地叫罵聲,她側耳傾聽,原來是在和門口水車賣水的伙計對口,想是嫌人家水賣得貴了,一直在喋喋不休,那伙計不耐煩道:“你買不買不買就算,我這水乾淨又清涼,是玉泉水,和別家的井水濁水可不同。”婆婆叫道:“這一木桶便要十個錢,你這是搶呢!我自己自己拉去!”那伙計嗤笑她:“你只管去拉,只怕你那幾桶水省的錢,都抵不過城門稅呢。”

    羅氏啞然,只聽到銀娘笑道:“我們娘子只喝你家的水,還是老樣子的,老人家不太習慣,請多多包涵。”那伙計一邊嘀嘀咕咕一邊道:“也不知哪裡來的窮措大,這一點點錢也要掐得死緊,這般看的緊錢怎不去住西城呢,那邊窮人多,井水打一次水三個錢,何必來這邊住?”

    羅氏聽到他奚落,又要發作,許留已是出門去喝住回來,寶如卻聽到許留問那銀娘:“看來西城那邊房租便宜些?”

    銀娘道:“便宜是便宜,卻是住不得哩,相公多少是個官兒,我們娘子身上也有孺人敕封,跑去那一個院子四五家住著的地方,如何使得!再說娘子生得這般美,那邊整日里閑漢混混到處閒逛的,你們倒放心?”

    許留啞然,銀娘也不管他,提了水進來做早飯,卻不多時又聽到羅氏在那裡驚叫:“洗菜用那麼多水做什麼!”一會兒又罵段月容:“那衣服看著還乾淨,洗它做甚麼?浪費水!”

    寶如在房內笑得肚子都疼,慢悠悠起了身梳洗過後,餵了淼淼,又逗弄了一會兒她,直到小荷進來叫她吃早飯,才走出去吃早飯,羅氏果然十分心疼道: “連水都要錢!還不如自己打一口井!”

    寶如道:“打井要交稅哩。”

    羅氏啞然……許留嘆道:“要不怎麼說京里居大不易呢。”

    寶如吃完便起了身,與銀娘出去,羅氏忙問:“去哪裡逛?”

    寶如道:“正要去醫館抓些安胎的藥,藥也貴得離譜,娘可要去?”

    羅氏怕要自己出錢,慌忙道:“我就不去了,在家裡收拾收拾。”

    寶如忍著笑走了出去,找了家醫館專攻婦科的把了脈,那大夫把脈沉吟了一會兒道:“夫人這是喜脈了,脈象滑數有力,夫人也面色紅潤,中氣十足,氣血旺盛正宜養胎,胎兒應當康健。”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8:24 PM

第75章 王府邀宴

    寶如回到屋裡的時候腦子裡頭都還是一腦袋的漿糊,唯有銀娘歡天喜地,小心翼翼地服侍她回了屋子,才回屋便看到裴瑄帶著唐遠、唐定兩兄弟正在院子裡,一杯茶水也無,只有許留、羅氏兩老坐在那兒問東問西,看到寶如回來才有些不滿道:“二郎不在,你門戶也須嚴謹些,便是二郎的護衛,也不能這般大咧咧地說來便來,他說是你讓他來拿帶去給二郎的東西?可清點好了?需得當面清點才好,這一路若是遇到個山匪蟊賊的,只怕少了什麼說不清楚。”

    寶如心下暗笑,卻知道這兩老是幸好慳吝的,只是她這些天給許寧備下的東西,多是吃用的和一些常用藥品,而且為了不打眼,並不珍貴,總以實用耐用為主,也不廢話,只叫銀娘小荷將那好幾個大包袱拿出來,解開拿了單子一一與裴瑄對看,許留和羅氏慌忙睜大眼睛仔細看,只見一包做好的內外衣褲鞋襪,一包各色紙張筆墨,一包如紫金跌打油、萬用養生丹、正露丸、青龍白藥粉、天王解熱散、六味地黃丸、藿香正氣水等各色家常備用藥品,再有一大包解開全是一包一包的種子花籽等,最後是滿滿一包袱吃食,熏肉香腸干菜醃蛋臘魚等物,居然一樣值錢的都沒有,不由有些失望道:“都收好吧,怎得捎這等平常東西?那邊難道沒有賣?何必千里迢迢從這邊帶過去。”

    裴瑄收了那副風流浪子的做派,一副謹言慎行的樣子,聞言道:“那青城山因落草為寇的人太多,商人不往那頭去,夫人準備得十分周到,京里的藥材與筆墨紙硯,比那邊的又要好又要便宜。這菜種更合適了,我們相公正打算在縣衙後園闢個菜地讓衙役們每日種些菜,也好打打牙祭。”

    許留一副牙疼的樣子,讓裴瑄收了東西,又問了幾句那邊的境況,裴瑄心裡早知道二老是什麼樣子的人,更何況如今青城縣也的確有點不堪,只將那縣衙如何破,人手如何少,地方如何窮大大渲染了一番,許留皺了眉頭久久不言,裴瑄才問道:“老太爺可有什麼東西要我捎去給許大人的嗎?”

    許留一哽,過了一會兒才道:“且與我捎幾句話去吧,就說……”他皺眉沉吟了一會兒道:“就說我和他娘都很掛念他,如今外放了也要好好精忠報國,早日做出業績調回京里,不必掛念家裡,他媳婦懷孕了我們會好好照顧的。”

    裴瑄眉毛一動,看了眼寶如,寶如道:“二郎前些天寫信來卻說那邊衙門破敗,身上又受傷了需要些銀錢買藥補養身子,讓我想法子給他湊些銀兩,我這邊手頭緊,又想著窮鄉僻壤的那邊恐怕買藥也不方便,就買了些藥給裴護衛帶過去,卻不知爹娘如今手頭可寬裕,讓裴護衛捎一些銀子過去也好。”

    羅氏道:“我們哪裡有錢!”許留連忙道:“如今地裡還沒收租,手裡暫時有些拮據,不過既然二郎開了口,無論如何也要捎一些的。”一邊轉身往屋內走去,過了半晌才拿了個包裹出來遞給裴瑄道:“這是一百錢,你拿去讓二郎好好調養身子,只是如今家裡也艱難,都指望著他頂門立戶呢,望他好歹爭口氣立起來才好。”

    裴瑄想到寶如專門讓他帶了一匣子的金珠子給相公花用,又有諸般物品色色齊備,這許老太公說得正言大氣的,其實對親生兒子如此摳門,臉皮抖了抖,實在不好意思笑,將那包裹放入懷中道:“都記住了,必能帶到的。”

    羅氏十分心疼道:“路上可要小心,莫要讓山賊給剪了去……”

    唐遠終於忍不住開口插嘴道:“裴大哥可是禁軍教頭,武藝高強得很,再說了,就一百錢也怕賊啊,連裴大哥一路的車船打尖的費用都不夠。”

    羅氏臉一紅,看到唐遠小孩子一個,卻不好計較,只好轉過頭對寶如道:“你這族弟好不曉事,在別人家裡打秋風也好意思嫌主家窮哩。”

    唐遠滿臉漲紅,正要發脾氣,裴瑄慌忙拉了他道:“我們先回去了,許夫人身上有孕哩我們莫要擾了她。”一邊一陣風也似的帶走了唐遠兩兄弟,他原本是來蹭頓飯吃的,如今看情形不好,自然是早撤早好,只是許夫人有孕這卻是第一天聽到,許相公聽到只怕要高興壞了,正好船已定好,早日將貨帶回去,也好讓許相公高興高興。

    寶如看裴瑄拿走了東西,心下又重新想了一番有沒有甚麼遺漏的,才又施施然地回了屋內去看淼淼不提。

    一時小院門被叩響,銀娘去開了門,外頭立等一個青衣小童道:“李翰林夫人拜帖,我們家夫人邀請唐孺人八月十日相國寺賞花,這是帖子,立等回復。”

    銀娘慌忙道:“我家娘子身懷有孕,不便出行,已是吩咐了暫時不接帖子了,還請回復貴府,不能奉陪,敬請諒解。”一邊又拿眼去看羅氏,羅氏懵然不覺,只拿眼睛去看那帖子,卻又不識字,銀娘連忙咳嗽了聲,許留卻是想明白了這是要等打賞,連忙從袖子裡掏了一文錢遞給那小童道:“有勞小哥跑一趟了,拿去買糖吃吧。”

    那小童看了一眼那文錢,笑了下:“多謝老太公,只是我正換牙,吃不了糖哩。”一邊拿了帖子便轉身出門去。

    銀娘跺腳道:“這是怎麼了,這孩子還小,但是至少也要打賞個十文錢哩,一文錢別人還以為你罵他呢。這是相公的同年,還好打發,若是貴人府上的管家,那總要五十文。”

    羅氏驚呼道:“五十文!送個信而已!”

    許留有些尷尬咳嗽了聲道:“下次再有帖子來,你進去讓二媳婦答復打賞去。”銀娘臉上有些不豫道:“娘子如今有孕哩,如何讓她勞神。”一邊又問:“太公太孺人,晚上想吃些甚麼?我去買菜。”羅氏被她一生太孺人叫得心頭舒爽,連忙道:“吃些魚也罷了,最好再來個旋煎羊白腸、辣腳子,天氣熱得很,再來個水晶皂兒就好了。”銀娘便伸手便道:“這都好辦,只要五十文錢便能辦好。”一邊伸手向她要錢。

    羅氏一愣道:“你找唐娘子拿去。”

    銀娘道:“今兒大夫說讓唐娘子好生養養哩,所以方才娘子已是在外頭吃了東西,說身上懶怠動,已是進去睡覺了,我怎好進去打攪?只是這晚上的飯卻不能不做……太孺人該不會這五十文錢都拿不出吧……上次侯府的夫人遣了人來送禮,打發那來送禮的人賞錢都要五十文了,孺人如今身上有孕,哪裡管事,正指望太孺人管家了,眼看著就要到中秋了,到時候走起禮來,光是打賞門房都要不少。”

    羅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好不容易才從荷包里數出了四十文錢給她,又心疼道:“那辣腳子和水晶皂兒就別買了,我再看看。”銀娘一邊嘟囔道:“四十文錢剛剛好夠,卻是油鹽米都不太夠了。”羅氏連忙假裝聽不到,走出去和許留悄悄說話道:“這樣下去不成哩,這京里東西太貴了,吃得又差,這一點子東西將來如何是好,如今二郎也不在,蜀地山長水遠的,不若我們先回武進再做打算。”

    許留想了一會兒道:“媳婦現有孕在身,二郎是個心思重的,對這媳婦又看重得很,將來二郎若是知道我們來了京城又不照應媳婦不太好,不若和媳婦商量下,叫媳婦把這裡的東西收拾收拾,咱們找個客船搭著,也不怕顛簸,一同回武進的好。”

    羅氏心裡想著也對,晚間吃飯果然對寶如說了這話,寶如卻道:“這天氣這樣熱,一路回去上次我和淼淼一路暈船上來,回去定要暈船的,我如今渾身都不舒服,斷然是趕不了路的,再說了如今二郎不在,京里好不容易走通了些許門路,還有不少同年座師,過年過節都要走禮的,正要我好好養著這些門路,來日止不住那一日便要用上的,如何能就走了?萬萬不可的,爹娘想回去只管回去好了。”

    許留一時有些抉擇不下,心想著走禮走禮,雖然要送出去,總該有人送回來吧?再說唐家難道真的一文錢都沒有給女兒的,便道:“這也罷了,那你如今有孕,不好操持家務,不若你將二郎給你的家用給你娘拿著,讓你娘開支好了。”

    寶如欣然道:“那最好不過。”一邊喚小荷道:“小荷,去把我梳妝台上那個盒子拿過來,給娘拿去做日常花用。”一邊又道:“相公留下來的其實沒有多少,這些錢都是前兒我爹娘聽我說京里艱難給捎過來的,只是如今我實在懶怠管家,要煩勞娘操心了。”

    一時小荷過了一會兒果然拿了一個沉甸甸的盒子過來,羅氏一入手便感覺到沉甸甸的,心裡十分喜悅,打開一看居然是一盒子的雪花銀角子,林林總總加起來總有個三四十兩,又另外有一個提籃裡頭散碎著幾串錢,平日里兩老見到銀子少,一時看到這許多白花花的碎銀角子,早就閃花了眼睛,許留一看也十分滿意笑道:“既然如此,這家且就要讓你娘管起來,若是不夠,我們自然會往裡頭補貼些,總讓你好好養胎便是了。”

    寶如含笑道:“理當如此。”心裡卻已笑破了肚皮。

    才吃過飯,外頭又有人叩門,一個青衣僕役鞠躬遞貼道:“徽王府王妃八月十日舉辦賞桂宴,有請許探花夫人屆時登門一敘,立等回復。”

    銀娘這次卻是不敢拒了,接了帖子進來給寶如,羅氏驚呼道:“王妃宴請!”許留輕咳了兩聲道:“貴人相邀,不可拒絕。”寶如接了帖子叫了那僕役進來回復道:“得王妃邀請不勝榮幸,若無意外必當赴宴,只是我家老孺人也是前日到京,不知可否一同赴宴,還請轉告王妃娘娘。”

    那僕人恭恭敬敬下頭重複了一遍寶如的答復,又道:“小人定當傳達,明日必有回復”,也不拿賞,直接辭別,態度十分謙恭,一時許留和羅氏都被震了一震,許留嘆道:“這才是大家僕役氣象,今天那一雙眼掉到錢眼裡的小童才是給主家招禍哩!”一邊又絮絮叨叨教導了一番寶如那日要如何做,卻完全忘了適才他面對那僕役張口結舌不知如何應付來。

    寶如則如同風吹過耳,只是唯唯稱諾,吃完東西放了碗便道:“也沒幾日了,送王妃的禮卻是要爹娘費心了,我先進去哄淼淼睡先。 ”一邊起了身盈盈進了裡院,許留和羅氏卻有些拿不定主意,商議了一番道第二日且上城裡去逛逛,買幾樣禮品便好。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8:30 PM

第76章 遇上碰瓷

    第二日一大早許老漢果然與羅氏一大早便捏著幾串錢出了門,往那最大的店鋪街坊逛去了。自太皇太后薨,天子下旨祭葬禮儀,悉從儉樸,仍遵古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釋服,國喪期才過了半月,街上又重新熱鬧起來,民間的一些嫁娶宴飲也開始作興起來。

    寶如看到他們出了門,便讓銀娘出去買了些好吃的回來,親自下廚做了好幾道精緻菜和桂花糕,叫了段月容和敬哥兒來吃,敬哥兒已經懂事許多,一邊吃一邊依依不捨地問:“要留些給祖父祖母麼?”

    寶如道:“你祖父祖母出去外頭逛,好吃的地方多著呢!你只管吃便是了。 ”一邊又問段月容:“如今家裡情況已是好多了,如何你還是這般憔悴? ”這幾日段月容到了京城,一直默默無聞彷彿不存在一般,寶如看著只覺得她可憐,又有些懷疑起當年那懸案來,如今自己一個接一個的懷,顯然她和許寧兩人不僅沒有問題,反而十分好生養,既然如此,為何當年一個都沒有?為著這樁疑案,她著實不敢再和前世一樣,太過親近她,只能淡淡地遠著,只是如今冷眼看著,她著實不像是能做出絕人子嗣的事來。

    段月容苦笑一聲,卻不想在孩子面前抱怨羅氏,只是低聲道:“本想著敬哥兒如今也五歲了快能開蒙了,他極是聰明的,只是在家裡公公婆婆一打聽請先生的束脩,便有些捨不得,加上剛得了敕封,便合計著還是要來京里和你們一起住,又能省下這筆束脩,又能過上官夫人的生活,我想著讓二叔指點指點孩子也好,誰知道二叔卻不在京城,這一來一去,只怕要耽擱了。”

    寶如低頭看敬哥兒其實生得挺好,依稀有些段月容的模子在,青頭白臉,身上雖然都是舊衣服,難得段月容針線極好又用心,改得十分合身乾淨,看上去很是可愛。不由想起前一世他待自己也是極親熱的,總是嬸娘嬸娘的喊著,心一軟道:“外邊胡同盡頭有家私塾,每日有先生講半日的課,我使人去打聲招呼,你讓敬哥兒每日去學一學也好。”

    段月容慌忙站起來深深行禮道:“如此多謝弟妹了。”又拉起敬哥兒來道:“快謝謝你嬸娘大恩。”

    寶如道:“不必了,總是我們淼淼的堂哥呢,能幫一把便幫一把了,只是你也知道我們如今手裡不比往時,不甚寬裕,也幫不到多大的忙,你也別嫌棄。”

    段月容道:“如何敢嫌棄?弟妹已是幫了大忙了,敬哥兒是我終身指望了,你幫了他便是對我大恩。”

    寶如心下輕嘆了口氣,想起許寧說的替她找了改嫁的富戶她卻不肯改嫁來,想了一會兒還是聽了勸說的心,前一世她何嘗不和她說過改嫁的事,她當時也是一副絕不改嫁的貞節樣子,這樣的人雖然表面軟弱可欺負,有時候認起死理來也是牛心左性的。寶如進了內室,悄悄拿了幾兩銀子出來叫小荷出去給那私塾送去。

    不多時果然徽王府命人補送了張帖子來,邀請羅太孺人參加賞桂宴。

    許留與羅氏一逛就逛了日落西山才回了院子,回來就唉聲嘆氣,又痛喝了幾杯水,寶如心下暗笑,問道:“爹娘可挑好禮物了?”一邊命人拿了那張帖子來與羅氏看,羅氏一邊緊緊握著那張帖子一邊嚷嚷道:“哪裡買得起!我們先說去看看首飾插戴,想著買點金簪子手鐲之類的插戴或是頭面也成,誰知道都是那樣貴的!根本沒幾兩金子,居然貴成那樣!倒不如自己拿了金子銀子去做哩,只是這時間緊了,卻是來不及,我們又走了些古董店,那些畫啊字啊我們也不認識,只是隨便一副就要上千兩銀子,我們看著旁邊一幅畫畫得明明也差不多,卻只要十兩銀子,便想著不如買這個,結果別人問我們是買去送給誰,我們說是送王府的,那人就笑我們吹牛,我和他爭,他說送給王府哪裡敢送這樣的,這樣的畫只好用來掛在酒樓戲院包廂這樣的地方,若是要送王府,時人的不好送,得送有些年頭的名家,才算有資格,我們一問都是要好幾千兩銀子的!如何送得起?更不要說那些古董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樣樣都貴得很。”

    許留蹙著眉頭道:“太寒酸拿不出手,但凡看得上些的又太貴了,卻不知從前你們走禮如何走的?”

    寶如道:“從前都是相公備禮,參加的也就是一些壽宴、過生、周歲宴、喪禮這樣的,不過我看著也不過是一兩樣壽麵壽桃、長生鐲之類的東西或是自己畫的畫、寫的扇面之類的東西,或者是與其他同年湊份子。”

    許留嘆道:“如此如何能晉升?果然沒有長輩一旁指點你們就是不行。”一邊又細細教她:“總要送禮送到人心裡去才好讓別人記住你們。 ”

    寶如道:“我也不知,不過我看相公學問好,還是多有人來求他題字的,大概他們文人來往也不太講究這些。”

    許留再三嗟嘆,一邊又和羅氏道:“明日我們還是再出去看看,帶上銀兩,好歹也要備份好些的禮物。”羅氏卻有些不滿道:“我自己也要買身衣物插戴呢,今日看了那些頭面,我才覺得我們武進那邊做的首飾差太遠了,到那日如何戴得出去?”

    兩老絮絮叨叨的討論,寶如也不去理他們,只說有些困倦,要照顧淼淼,自回了房內,其實許寧是文官,徽王府一貫要避嫌,不敢結交文臣的,如今忽然邀請她赴宴,怕是別有內情,或者是有官家授意也未可知,而他們卻不可送太貴重的禮,否則傳出去便是媚上之意,少不得被人非議。反正她給他們老兩口的錢是買不起什麼貴重禮物的,再加上他們一貫慳吝,也捨不得花太多錢,所以這次禮讓他們備辦,卻是她故意的,不拘送些什麼,徽王府醉翁之意不在酒,定是不會計較,而他們在京城再住一段時間,發現樣樣都要花錢,樣樣都不如意,過幾日便知難而退了,待到中秋過,再下去天氣一冷運河堵上,他們更不好回去,因此不會超過一個月,許家兩老必定會回武進縣。

    第二日果然兩老又出了去,結果近晌午時有個小童兒飛奔來了,卻是報信道:“是雙槐坊許家嗎?你家的老人在石橋街被人扣住了,說是打碎了人家的古董花瓶,要家人拿了銀錢去贖咧。”

    寶如一聽卻已了然,這兩老想必人生路不熟,不知底里,進了那專騙外地人的石橋街去了,那裡專擺著些便宜實惠好看的花瓶,引人去看,然後便設下圈套,或是在店家角落放個花瓶一碰就摔,或是拿個包袱橫衝直撞,等人略微碰了一碰,便裝作被撞到包袱摔落掉下一包碎瓷片到地上來詐人,許家兩老大概銀錢露了白,又是外地來的村老,那些閑漢見到這般肥羊哪有放過的?她前世在市井打滾多年,聽過這些事情多了。

    這倒是也幫了她了,這事解決好,不怕那許老漢以後再在她面前裝長輩樣,寶如微微一笑,叫小荷過來拿了許寧的名帖來,去秦娘子那里傳話,叫個伶俐伙計直送去府尹衙門那兒,又封了幾兩銀子過去交代了小荷打點衙役,另外又叫秦娘子也換了衣裙過來幫忙。

    然後不慌不忙換了身十分華麗的衣裙頭面,描眉塗唇,叫了銀娘賃了頂小轎子來,等著秦娘子也到了,才與​​她交代了一番,秦娘子聽她說完,拿眼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想不到你這般年紀輕輕,居然深諳這市井道理,往日竟是我看錯你了。”

    寶如笑而不語,帶著秦娘子、銀娘、小荷乘著轎子往那石板街過去了,待到了石橋街上,果然看到許留正在那裡面紅耳赤道:“是他碰了我的!”羅氏則鬢髮散亂,在地上大哭大鬧,十來個幫閒在一旁道:“我們都看到你碰了他,這花瓶是前朝天寶年間的,十分貴重,定要賠上一千兩銀子!否則便要扭送你去衙門!”

    此時忽然聽到一聲呵斥:“誰這般大膽,敢扭送朝廷命官的父親到衙門?”

    眾幫閒一靜,驀然轉頭,便看到一頂綠呢小轎,一個美婦人朱顏綠鬢,冠帷盛飾立在轎邊正顏厲色怒罵,一個垂髫小丫鬟掀了轎簾,扶下一個年輕美婦,衣著繡裙錦帔,披著長長的披帛,頭上戴著金蓮攢珠冠,渾身上下,金翠珠玉,光采奪目容貌彷如天人,神情凜然不可逼視,那容色風度倒彷如畫上那些天神后妃的打扮。她扶著小丫鬟的手,後頭卻又有另一僕婦手裡捧著琴,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貴婦,他們都靜了靜,平日里雖然見著漂亮小娘子都是忍不住要上前調戲的,卻也知道這一位來頭不小,恐怕不好招惹,只都低頭叉手,其中一個硬著頭皮上來道:“這是那老漢撞了我們的古董花瓶,合該賠錢。”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8:35 PM

第77章 萌生退意

    這時候羅氏已是靈活地爬了起來喊道:“媳婦兒!”

    眾人一驚,那美貌小娘子輕啟朱唇道:“娘,如何和爹爹跑到這裡來?家裡差人找了一天都找不到你們哩,你們才到京里,地方不熟,不要亂走。”一邊讓那小丫鬟去扶她,又對旁邊之前厲聲呵斥的美婦叫道:“叫人拿了相公的帖子送去衙門,叫人來處理。”

    一時下頭幫閒心都俱是一跳,雖然都是些滾皮油,就是關進衙門不多時也又放出來了,但是這京城腳下,還是怕惹到不能惹的人,這兩老人看著像外地人,身上又帶著銀子,正適合敲詐,沒想到居然是個官兒的親眷。

    只看到那美婦道:“娘子有所不知,這裡一貫有這裡的規矩,倒是不必煩勞王大人。”一邊又問那幾個幫閒:“我們家老太公初來京師,不知規矩,既然碰壞了,那便在茶坊請大家盡皆喝個滿堂紅,就算是我家老太公賠罪了!”

    那幾個幫閒面面相覷,原來便是這些招搖撞騙的,其中也是有規矩的,這邊的碰瓷規矩卻是如此,三教九流走江湖的人多知道這其中法門,便可以在就近的茶坊合堂包圓請了他們喫茶,這叫滿堂紅,就算是揭過此事,那古董卻不需再作價。只看到那美婦掏了幾兩銀子過來,命人到了附近茶館包下所有茶桌和茶來,請他們進去。

    他們正猶豫時,且看到幾個衙役飛奔也似的過來問:“是哪家夫人發了帖子來報有人敲詐官眷?”

    一時幾個幫閒已是慌了手腳,上前笑道:“沒有此事,都是誤會,已經化解了。”一邊又衝著寶如笑道:“原是誤會,我們茶也不吃了,還請夫人請回這些官老爺。”

    寶如終於道:“也罷,想是你們的甚麼江湖規矩,那我們也就罷了。”一邊又對許留羅氏道:“爹娘今日辛苦了,且先回家吧。”一邊命人去賃個轎子來,又教人打賞了那些衙役一番,才施施然地回了家。

    回到家中,許留和羅氏都是滿臉沮喪,羅氏仍是惱怒道:“那些人就是騙子!欺負我們是外地人!”

    寶如道:“那是肯定的,先前銀娘她們不是告訴你們不要去西城那邊麼?你們怎麼過去那頭了?那邊魚龍混雜,我們平日都不去那邊的。”

    許留道:“還是媳婦你有辦法,請動了官老爺來,多虧二郎是官呢。”確實不好意思說他們貪便宜聽說西城便宜便去了那邊。

    寶如道:“哪裡是看二郎的面上!那些差役都是使了錢去請來的,一個一兩銀子,再有今日僱轎子的錢,僱人的錢,還有和這位秦娘子租行頭花的錢,林林總總也花了接近五百錢了,我手裡本來就沒幾個錢,本來就是留給自己一點手頭靈便些,如今是真的一窮二白了,卻不知爹娘可辦了禮下來?”

    羅氏本看著寶如身上那些金翠珠寶心裡想著哪一件可以插戴去王府赴宴的,猛然聽到寶如說這些卻是租來的,吃了一驚失聲道:“這些也能租?”

    寶如微笑道:“自然是有的,都是在教坊租的,而且價格不菲,所以不是十分需要襯得上場合的,我也不敢租的,今兒實在是聽人來報說你們十分危急了,我又是有孕在身,去了也不頂用,家裡還沒個男人,這時候哪裡顧得上錢?少不得先救了你們在說,如今這秦娘子還等著我給錢退行頭咧。”一邊進了去,果然將頭上的釵環衣物都換了一套家常的,包好和羅氏道:“還請娘先拿五百錢來讓我還了這些東西,倉促之間雖然貴了些,但能救回你們總是好的。若是相公在,還要請那些衙役公爺們吃飯才算周到咧。 ”

    許留與羅氏啞巴吃黃連,面面相覷無法只得數出了五百錢給寶如,卻是十分心痛不堪,一時少不得互相埋怨起來不該去西城。

    寶如心內暗笑,正色對許留道:“爹其實不必這麼著急的,那徽王府什麼好的東西沒有?我們送再貴也比他的東西便宜,倒不如送些實在的禮品便算了。”

    許留今日實在疲憊了,只得道:“媳婦說的是,要不還是你定下送什麼禮吧?”

    寶如道:“可是我今日困得厲害,還是進去歇一歇,後天便是正日子了,明兒我再想想吧。”一邊說著一邊進了裡院,一邊抱起淼淼一邊樂不可支地笑起來。

    第二日寶如只是去買了幾樣尋常禮物,又自己親手下廚做了四色精緻點心裝了盒,許留與羅氏這日則蔫蔫的無精打采,連出去逛也沒了興致,看寶如只是買這點禮物,雖然覺得寒酸,卻也只是嘀咕了兩句,到底捨不得花錢去買名貴禮品,再則看到寶如又掏了錢送了敬哥兒去私塾唸書,感覺這個媳婦雖然嬌滴滴的花錢太過散漫,平日里待他們也不甚恭敬,但是遇到事卻也還是比較靠得住,雖然花了錢,到底是將他們給解救出來了,否則哪裡是五百錢就能打發走的?這麼看來這個媳婦嘴硬心軟,還是可以調教的,那天看那風度,倒也是堪為自己那做官的兒子的妻子了。

    寶如可不知道許留和羅氏這些想法,她仍是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並不和從前一樣在乎他們,晚上羅氏腆著臉又要進來借首飾,好在之前因為想著要收拾東西去蜀地,寶如將許多貴重細軟東西都收了起來,這也是許留和羅氏看著屋內空蕩盪沒什麼東西的原因,如今羅氏進來要借首飾,打開看寶如卻只有幾支細銀釵子,手鐲,還不如她自己的那些金銀首飾,雖然式樣不試行,卻都是實打實分量足得很。她不知這原是寶如預備在路上插戴的,自然一切簡樸為上,只是回去和許留說道:“看樣子媳婦竟是當了不少首飾哩,我看從前她插戴的一些首飾都沒了,看來二郎和她的日子竟是真的不太好過。”

    許留那日在媳婦面前丟了人,這兩日沒能擺譜,又不是女眷去不了王府赴宴,心裡十分提不起精神,聞言只是道:“只怕再過幾日,連你那些首飾也要賣掉了,我今天粗粗算了下,那四十多兩的銀子,若是我們回武進,都可以買幾個小舖子了,如今在京里,卻是只怕不夠一個月花用,想是當時二郎以為她很快就能跟過去,沒留多少錢,京里又沒有進項,如何是好。”

    羅氏悚然而驚:“四十多兩銀子換我們從前都能過好幾年花銷了!”

    許留搖頭不語:“京里樣樣都要錢啊……這一屋子大大小小八張嘴,白白花出去沒甚麼意思。”

    羅氏已噯呀道:“還不如我們回去買幾個鋪子,再把那些進項捎些給媳婦好了,總好過一家子這麼多張嘴在京城坐吃山空。”

    許留默然不語,一邊抽煙一邊想著事。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8:43 PM

第78章 貴妃召見

    轉眼便到了賞桂的日子,一大早羅氏興興頭頭的起來換了頭面衣物,著意仿著那日見著的寶如的打扮,偏偏只恨年紀已大,許多鮮亮服飾穿不得,只能穿了簇新的折枝梅銷金褙子,黛色聯珠團花紋襦裙,頭上滿滿插了金釵子,手上帶了好幾個金鐲子戒指,左右照鏡卻只是覺得不滿,覺得與那日見到媳婦的裝扮還是差了許多。便又叫小荷進去催了幾回媳婦。

    吃過早飯,才看到寶如慢悠悠從裡頭出來,身上只是穿著沉香色羅衫,月白肚帶,珠灰裙兒,十分素淨,只腰間繫著水紅汗巾子,頭上挽了個拋家髻兒,卻用了寶光晶瑩的一枝赤金鸞鳥銜珠簪子押髮,耳上也是兩粒明珠耳璫,皆有指頭大小,額間貼了一小片金色花鈿,一身素淨,卻仍絲毫不令人覺得寒酸,反覺得身姿纖細,眉目明秀,氣度優雅從容,羅氏不知怎的忽然覺得心裡覺得微微覺得氣勢一弱,但她原是個好強的,只是問寶如道:“怎地不見你戴過這支釵子?”

    寶如道:“是宮裡賜下來的,平日里哪裡敢戴,好好收著罷了,上頭都有宮裡記認,不許賣的,不然早就當掉給相公帶走了。”

    羅氏心裡有些羨慕,又拉著讓寶如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著,寶如看了眼道:“娘眼光自是好的,只是這京里筵宴作興配色要與季節搭上,娘這一身好是好,只是不合時宜,若是換身素淨些的秋香色或是蟹殼青色的素褙子都成,更顯出這襦裙來,那八寶香袋、金三事、汗巾子也太多了些,累贅得很,不若只帶一個墨綠銷金香袋便好,還有這衣服摺痕太新了,最好用酒噴一噴,用熨斗燙一燙才好。”

    羅氏平日里極是剛愎自用的,原本的確是想讓寶如說說意見,然而待到寶如真的說了意見,她又疑心媳婦是故意損她面子,強撐著道:“平日里便是縣太爺夫人見著我,也說我穿得有氣度,配色好,如何到你這里便這般囉所,我看挺好了。”

    寶如閉口不言,只叫銀娘出去賃了頂小小油壁車來,讓小荷提了包裹和四色禮,登車出門。

    一路迤邐到了一家重簷錄頂、碧瓦朱甍的大宅子下了車子,朱紅門上釘頭磷磷,門前是許多級的玉白台階,有著一對雄壯石獅子。寶如帶著羅氏下了車,在門房里送了禮,又換了兩頂轎子由僕婦一路抬進去,羅氏原本還擔憂送的禮太輕被別人比下去,又睜大了眼本想看看別人都送些什麼,沒想到門房收了禮十分恭敬地收了進去又有人引了她們進去,根本沒有任何看輕的神色,更看不到別人送的什麼禮。她心里鬆了一口氣,想到若是大戶人家都是這般,那豈不是每次就送些薄禮,便能白白吃上許多宴席好菜,想來這王府氣度果然與眾不同。

    那軟轎都是紗簾,十分透氣,正好看外頭風景,一路上亭台樓閣、朱樓翠苑,自然是美不勝收,一連進了好幾重門,走了約一盞茶功夫,及至進了一個亭廈及四面抄手游廊才停了轎子,請了她們下來,便聞到一陣清香之極的金桂之香,彷如天香一般。只見一個穿著錦帔廣袖宮裝的中年美婦迎了出來,髮髻上高高戴著蓮花冠,身後跟著數個一色熟羅灑花宮紗衫裙的丫鬟,個個都十分蹁躚嬝娜,那美婦桃靨含春,櫻唇輕啟道:“是許探花府上的太夫人、夫人麼?出來迎接遲了,勿怪勿怪。”

    羅氏看到這般豐容靚飾的女子,連忙笑道:“這位必是王妃娘娘了,如何敢勞煩娘娘迎接……今日得見王妃金面,真是老身幾世修來的福分!”一邊上前就拜,那名美婦忙不迭地側身還禮道:“不敢當,奴是王妃娘娘身邊伺候的尚宮,小姓袁,娘娘正在裡頭陪著貴妃娘娘說話,無暇親身迎客,還請老夫人入內一敘。”

    羅氏隱隱聽到後頭有剛下轎的女客們的嗤笑聲,臉上漲得通紅,改了面孔道:“如此,那還請頭前帶路了。”卻又託大了,只以為這是一個宮女,沒想到寶如上前恭敬施禮道:“有勞尚宮大人迎接了。”

    袁尚宮抿嘴一笑,伸手引了她們進去穿過一條遊廊,來到了一處水面樓閣敞軒上,這樓閣三面臨水,十分寬敞,水面荷葉亭亭如蓋,荷花盛放,縷縷清香隨風送來,又有絲竹清音緩緩放送,遠處搭著一個戲台,上頭有一班女樂按起銀箏檀板,持笛吹簫,引著歌聲,從頭唱來,又有數個女伎和著音樂長袖回攏,纖腰徐舞。許多的女眷都在那裡賞花看戲,明珠翠羽,紅裳翠袂,說不盡的風華綺麗。

    羅氏在門口便丟了一個醜,進來後便小心看著寶如行事,步步謹慎,看到袁尚宮只是請她們坐下後說了幾句客氣話,讓她們有事只管叫丫鬟伺候,便起身又出去迎客了,羅氏這才發現原來這來回迎客的有幾個女官,均是一應的接進來坐下,而這敞軒上又有一層樓閣,門口有一排宮女內侍肅然侍立,各有執事,自分行列,或有人持扇,或有人捧琴;或捧著書本,或執巾奉盤,或挈如意,皆屏聲靜氣,羅氏不由想起適才那女官所說的貴妃在裡頭的事,問寶如:“如何不讓我們進去拜見貴妃、王妃娘娘?”

    她久居鄉間,說話習慣高聲大氣,如今雖已控制音量,卻仍是引得周圍的女眷看了過來,又有人看了她的打扮,掩口低笑,寶如道:“王妃宴請,一貫都是有品級的誥命夫人,既然是貴妃娘娘在,宮妃不得擅出宮禁,多半是官家也來了王府,自然如今是戒備森嚴,禮節嚴禁。一般人當然見不到貴妃、王妃,自然是有傳召我們才能進去拜見的,否則也就只好在外頭吃吃席面罷了。”

    羅氏有些咋舌道:“鄉間請客,總要見見主人家的,這京城皇家規矩,又與別個不同。”一邊卻不由自主地低了聲音,心下微微有些自卑起來,縮手縮腳起來,一會兒覺得自己腳上的繡鞋太大了不似別家夫人只在裙邊露出翹起的一點玲瓏繡花鞋尖,一會兒又覺得自己身上的香包氣味太過濃烈,連裙子上的摺痕也顯得分外觸目,她一邊努力想遮住那道摺痕,一邊有些懊悔沒有聽寶如的勸說。

    寶如抿嘴一笑,前世羅氏進京的時候,他們已稍稍站穩腳跟,但邀請宴飲的仍多是些同年、同鄉,大多奉承羅氏,之後慢慢許寧的官兒越做越大,宴席也多為身份相當的人邀請,今世羅氏從鄉間忽然得到這京城裡,第一次赴宴便是這皇家盛宴,自然是一下子被鎮住了,哪裡還生得出自信來,她十分理解這種感覺,因為前世她一直感覺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卑下地位,無論如何做,彷彿都脫離不出那一股市井俗氣,無論聽到哪里傳來笑聲或者竊竊私語,便要懷疑是否自己又做錯了什麼穿錯了什麼引人嗤笑。

    羅氏到底是許寧的母親,是她的婆母,寶如總也不希望她丟太大的人,便悄悄低聲與她說些高門大戶宴請的規矩,羅氏卻坐了一會兒便覺得有些坐立不安起來,大概人緊張的時候,便越發覺得腹內尿急難忍,過了一會便道:“我要去小解。”寶如便起了身帶她去一側的恭房,羅氏進去便看到香氣撲鼻的澡豆盒子,鮮花香湯,雪白的手巾子,描金的恭桶,更是咋舌不已,卻是差點便解不出來,好不容易才小解後出來,卻是遇上了宋夫人,宋夫人看到她們已是笑道:“原來許太孺人進了京?我竟不知,原該與您接風的,失禮了。”

    寶如上前施禮,羅氏本來提著一顆心,忽然在這大場面中得見熟悉的人,鬆了口氣笑道:“我也才到了幾日,正說要備禮上門拜見您呢,又怕侯府門第太高,我們不好貿然登門。”這句話卻說得略微得體,宋夫人含笑帶著她道:“我與你介紹幾位夫人好了。”一邊便帶著她們去見了幾個夫人,因看著宋夫人面上,果然都十分客氣,又聽聞是前陣子才出了大新聞的許探花母親、妻子,更是著意關注了些,面上自然都是一團和氣的,羅氏漸漸又興起起來,自覺頗有面子,坐下來與宋夫人說了一會兒話,便問道:“令千金呢?怎的今日未來?”

    宋夫人含笑道:“她已定親,轉過年便要嫁了,外子讓她在家裡繡繡嫁妝養養性子,不許她出門參加宴席了。”

    羅氏連忙問是哪一家,待到知道是國公府嫡孫,公主長子時,眼睛裡幾乎放出光來:“我就說宋小姐這般人才,將來不知哪樣人物才配呢!果然只有這樣門第的貴公子才配得上宋小姐,將來必是早生貴子,福祿滿門的! ”

    宋夫人雖然這些日子被丈夫與女兒鬧得有些憋氣,卻到底是對這親事有七分滿意的,只是丈夫不滿,女兒卻又賭氣,她夾在中間也沒個成算,左右為難,如今被羅氏恭維得心頭舒服,忍不住與她說起家常來。

    寶如一直在旁邊默默無言,卻見到一位宮女過來請她道:“這位可是許孺人?我們王妃有請進內一敘。”

    羅氏一驚,連忙整衣理鬢,要跟著寶如起身,一旁的宋夫人慌忙拉住她輕輕搖頭,不許她走,待到寶如走進去了,才輕聲道:“貴人要請哪個,一貫是不許帶人進去的,便是丫鬟也不成的。”

    羅氏老臉一紅,訥訥道:“哪有見媳婦不見婆婆的呢。”卻也不敢再說什麼,宋夫人一貫寬仁不讓人難堪的,安慰她道:“想是前些日子宮中有些對不起她,官家將許大人貶謫到了蜀地,內宮如今再召見只怕是以此示安撫恩寵罷。”

    羅氏一愣:“甚麼對不起?”

    =======

    寶如走進內室,看到裡頭陳設也只是一般,安貴妃在裡頭貴妃榻上側身半臥著,腰背手臂都墊著軟圓枕,見到她並不起身,只是笑道:“快請坐,我如今身子不便,失禮了,只是想你得緊,今日官家帶我來王府散心,我想著上次連累了你,還是央著王妃那邊下帖請了你來,好歹對你現說聲對不起。”

    她腹中已高高隆起,整個人脂粉未施,瘦得十分可怕,昔日豐潤穠麗的眉眼如今只剩下一雙大得分外可怕的眼睛,肌膚清減,眉間籠著輕愁,與寶如曾經見過的那愛笑活潑的樣子大去甚遠。

    寶如雖然一直知道她孕期反應大吃不下東西,卻從未想過居然這般嚴重,吃驚道:“娘娘如何清減至此?”

    安貴妃苦笑了聲:“我如何知道,別人家孕期嘔吐也不過頭一兩個月,我卻是從頭吐到如今,吃不好睡不好,說出來大家都只以為我嬌貴,宮裡整日里太后只以我為由頭責罰御膳房,我更是安睡不了,只是便是勉強吃進去,很快又會吐出來,我從前是個最不挑剔的人了,如今竟是個禍國妖妃一般了。”

    寶如憐憫道:“娘娘只管放寬心才是,官家總是待你有心,今日還特特帶你出來散心,待生下孩子便好了,產期將近了吧?”

    安貴妃臉上蒼白猶如外頭那白蓮花瓣一般,蒼白笑道:“官家就是心軟罷了,從前宮中吃飯,吃到小石子,慌忙拿帕子掩了,悄悄告訴我不許說出去,否則御膳房就是死罪了,他一貫仁善博愛,我如今懷著他的骨肉,他自然是多憐惜一兩分,只是這一兩分只怕落到別人眼裡都成了罪了。便是前兒,也不過是希望我能吃些東西,誰知道後來竟鬧成這天大的罪過呢?”

    寶如沉默了一下也不知如何安慰,安貴妃如今的心態顯然不對,患得患失,又顧慮太多,這般更是對生產不利,安貴妃又笑道:“不說這些了,倒是也帶累了你的心情,原本就是我帶累了你與丈夫分離。”

    寶如道:“官家帶您出來散心,自然是希望你心情好些的,我家相公早有外放之意,貴妃不必自責。”

    安貴妃道:“官家也說是許大人自有此意,但是我到底是難受,聽說你有孕了?帶累你無人照應,我更難辭其咎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8:49 PM

第79章 不如自愛

    寶如看她一副自怨自艾、抑鬱難安的樣子,她進來坐下不過一會兒,便看到她已埋怨了自己好幾次,甚至語出不詳,不由心中有些憐惜,她一邊問道:“上次我與李尚食說過那糖醋蛋花薑湯的法子,你試過了嗎?就用銀挑子自己殿內煮一煮很是方便的。”

    安貴妃苦笑了下道:“試過一兩次,後來太皇太后薨了,宮裡又尚簡樸,吃食上越發簡單,幾乎不再宰殺禽牲,雖說已是特特給我這宮開了恩,倒可不必太過苛刻全茹素,我又敢如何?已是讓官家為我白白擔了多少罵名,哪裡還敢早早晚晚的要這要那的生出花頭來。”

    寶如道:“今日既然出來,不若讓人沖一杯過來讓你嚐嚐。”

    安貴妃可無可不無地點了點頭,命人去做,寶如又叫住那女官,吩咐了幾個菜道:“一起送過來好了。”

    安貴妃道:“都是白費勁,我連想到吃食都覺得不舒服了。”

    寶如沉吟了一會兒道:“我這裡有個鄉間故事,說給貴妃當個笑話聽聽。”

    安貴妃果然提起了些興致,問道:“什麼笑話?你說來聽聽。”

    寶如道:“一家子有兩個兄弟,長得一般齊整,性情也都不錯,父母親都十分疼愛,養到十八歲的時候,先後給他們娶了妻子。這兩個妯娌出身彷彿,也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出來的,年齡也是相當。大兒子因為平時做老大的,所以娶了妻子,就一直讓自己妻子要孝敬父母,照顧弟弟,凡事都要謙讓,家務上要勤勞,但凡父母與妻子起了齟齬,又或者妯娌之間有了爭吵,大兒子為了公道總要站在父母或是兄弟一邊,責怪自己的妻子,雖然私底下也和妻子說知道她委屈,但是希望她顧全大局,做出個長嫂長媳的樣子。小兒子呢一貫做小受寵習慣了,娶了媳婦後也對媳婦十分喜歡,耳根有點軟,少不得事事依寵,若是爹娘與媳婦有了什麼不是,他總是站在自己媳婦那邊,就算是自己媳婦的不是,他也事事都聽自己媳婦的分付。日子長了,大小媳婦都生了孩子,家裡光景也漸漸好了,大媳婦甚至還給大兒子典了個妾來,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好媳婦,便是公公婆婆都讚不絕口。小媳婦呢卻是個悍婦,不賢不孝,橫不拈針豎不理線,又懶又饞的名聲四處傳揚。但是即使是這樣,公公婆婆也拗不過兒子,因為小兒子一直被小媳婦降伏得死死的,頗有些懼內,為此公公婆婆也少不得顧忌幾分,又怕她利害動不動就要掛臉子,說話還都是和顏悅色。

    後來兩家子分了家,大兒子就供養父母,小兒子每個月只出些錢糧,結果那賢良的大嫂那邊早早就病死了,大兒子又娶了一個續弦,那續弦卻是個厲害角色,大兒子因為是年長續弦,娶了個年輕小娘子,少不得讓著她哄著她一些,漸漸的家裡錢財都被那小娘子給把著了,又日日和公公婆婆爭吵,打妾罵孩的,最後一下子把妾都給賣了,那公公婆婆被媳婦嫌棄,存身不住,索性去和小兒子住了,因著要小兒子供養,對小媳婦也只能小心翼翼。結果後來那賢良大嫂生下來的兒子病死了,依稀聽說死的時候瘦得可憐。小兒子這邊呢,那小媳婦自後卻一直長命百歲,享了滿堂兒孫的福。 ”

    安貴妃噗嗤笑道:“你這說的什麼意思?意思是不要太賢良嗎?賢良啊,那可是大房才能用的詞兒。”

    寶如心下暗嘆,若不是太過在意官家,她如何會惶惶不可終日?不就是怕影響了官家的聖名嗎?她正色道:“我的意思是,其實呢公公婆婆待媳婦怎麼樣,媳婦在家裡的地位如何,其實端的都是看兒子如何待妻子,若是兒子一直喜愛尊重妻子,那公公婆婆就算再討厭,也不能怎麼樣,反而那等一味賢良想要好名聲的,自己先放低了姿態讓人踩,丈夫又先作踐上來了,更不要說別人家了,日久天長,自己操勞不過沒了,還可以說是解脫,只是留下的孩子也白白受人擺佈,賺下來的萬貫家財也都便宜了別人,住你的房打你的娃,何苦來?依我說,丈夫的寵愛也只是一時,孩子倒是一直是你的,為著孩子打算,總要心胸想開一些,如何也要努力為了孩子活出個樣子來,便是一時有了什麼不好的名聲,只要丈夫待自己還好,那旁人無論如何也就只是心裡腹誹罷了,又礙著自己什麼事了?總要自己快活為上。”

    安貴妃沉默著細細咀嚼了一會兒,眼睛漸漸有了神彩,這時候有女官送了那糖醋薑汁蛋花湯進來,她聞著那甘酸的米醋味,自覺不似從前那樣看到食物便想吐了,便端了過來小口啜飲,喝了幾口又和寶如說話:“你說的那大嫂那般賢良,最後可會後悔?她將自己丈夫讓與別人,又是如何想的?”

    寶如遲疑了一會兒,只覺得這話有些難答,似是指宮中那位,又似暗喻其自己,過了一會兒笑道:“無非也是歡喜愛重丈夫,希望能為他做到最好,只是這最好卻有些難判定,是眾人都說的好呢,是丈夫覺得的好呢,還是自己心裡喜歡的好。”

    安貴妃緩緩道:“自己心裡喜歡的好?”

    寶如想著前世今生,不知為何心頭感慨萬千,緩緩道:“但凡歡喜一個人,便會不由自主以他所喜為喜,以他所憂為憂,一思一想,都不由自主為之所牽,一言一行,都忍不住為其著想,總想著如何做才能叫他歡喜,讓他錦繡前程樣樣好,只是這卻又有一點差池之處,若是你以為你這般是待他最好,偏偏他卻要的不是這些,那樣便是陰差陽錯,不過是白白歡喜一場。若是得上天眷屬,僥倖兩人心心相印,你所做的所喜的,恰好都是他想要的喜歡的,這樣才算得上花好月圓的美滿眷侶,然而這卻是又要看各人的緣法了,倘若你覺得這樣對他好,可他喜歡的偏偏是那樣,又或者你從前待他這樣他喜歡,到了後來,他卻再也不喜歡你這樣了。你要在剛剛好的時間剛剛好讓他喜歡了,又能剛剛好的喜歡了一輩子,才算得上功德圓滿,但是人心易變,因此,我們可以把握的不過是自己一顆心罷了,橫豎別人的心,外人的心,都是不好揣測的,哪裡能事事盡如人意呢?因此倒不如先讓自己開心才是真的。當然,若是有孩子,那又多了一個人讓你牽腸掛肚,神魂為之繫,從前都聽人說父母為著孩子甚麼不願意,如今輪到自己有了孩子,方明白其中道理。 ”

    貴妃忍不住道:“有時候真不知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對是錯。”

    寶如嘆了口氣道:“人出生哪裡有選擇的餘地?我以為選擇並沒有對與錯,我們當努力生活讓自己的選擇變成對的。”

    安貴妃瞬間默然,小口小口喝著那蛋花湯,久久不言,不知不覺已是將那蛋花湯喝完,她放了湯碗,過了一會兒長嘆道:“妹妹年紀輕輕,說的也不過是市井言語,卻偏有大智慧,我不如你,難怪許大人待你如此,秋闈也好頂撞皇家也好,竟是前程都不要了。”

    寶如不由笑了一聲,安貴妃哪裡知道,他們這其中又是經過了多少磕磕碰碰,兩個人互相刺得遍體鱗傷,她曾經給出了她一片真心,他當時要的卻不是那些,到了這一世,他想要的,她卻已經沒有了,反而如此,他們倒是能心平氣和的相處,所以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不過如此。

    安貴妃看她的笑大有自嘲之意,心下不由暗自揣測是否這一對夫妻也有些不為人知之處,然而兩夫妻年紀輕輕,成婚不過數年,又能有什麼樣子的波折?她雖疑惑,卻也聰明地不再問這些,唐寶如不過寥寥數語,卻讓她心中彷彿忽然打開了一扇窗,她自己到底是想怎麼樣?肚子裡頭那個能動的肉,彷彿又在提醒,她將是一個母親,要為那個孩子負責。兩人又說了些養胎養兒的閒話,寶如也給安貴妃說了幾樣菜式,她口齒伶俐,說得那菜式十分引人胃口,又說了些笑話,看貴妃臉上開始有些倦色,便知她身子重容易困乏,便知機問道:“貴妃可要歇息一會兒?”

    安貴妃雖然有些不捨,卻畢竟身子困乏,那一杯薑汁蛋花湯進了胃裡,暖洋洋的,第一次沒有反胃的樣子,胃中飽足,便眼皮子沉重起來,她讓身邊女官送了寶如出去,不過片刻便睡沉了。

    寶如走出內侍,在過道內卻看到一角明黃,連忙跟著前邊的女官俯首行禮,李臻輕輕道:“不必多禮,有勞許夫人寬慰貴妃了。”

    寶如有些忐忑,自己適才說的那些卻暗含有莫要太看重男人之意,將身心寄託於一人,是一件太過沉重的負擔,如若有回應,那倒還有前行之勇,若絲毫沒有回應,怨懟便生,李臻看她臉上凝重肅然,知她有些害怕,只得淡淡說了句:“其實男子也未必不和女子一般,期待和歡喜之人長相廝守,只是男兒的天地更大些,家國天下都在肩上,僅僅只是讓追隨依附自己的人平安喜樂,便已需要殫精竭慮了……”他待要說些什麼,卻又覺得自己對這樣一個臣子的妻子剖白有些冒失,便住了嘴,走進了內室。

    寶如抬了頭,看著官家走了進去,她已許久沒有見到官家,這次見到,卻覺得官家似乎比從前笑容要少了些,眉心緊蹙……他大概也難吧?

    而遠在蜀地的許寧,如今又在做什麼呢?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9:24 PM

第80章 送走許家

    從內室出來,外頭敞軒已經開宴,寶如並沒有在意宋夫人欲言又止抱歉的神情以及羅氏異樣的目光,羅氏問了幾句王妃與她說了什麼,她只是含糊應過去了。

    吃過宴席乘車回院子的時候,羅氏一反常態頗為沈默,寶如心裡有事也不太理她,兩人相安無事回了院子。

    羅氏卻迫不及待找了許留,將今日在宴席上聽來的許寧貶謫的真相說了一遍,許留聽後下問:“你可沒犯糊塗給了媳婦臉色看?”

    羅氏哼了聲道:“我哪敢?那一屋子的誥命夫人呢,我瘋了才在那裡教媳婦,王妃又才召見過她,那可是如今官家的親生母親!這媳婦又一貫是個臉酸嘴利的,又身懷有孕,萬一惹得她性起鬧將起來,倒讓我丟了人。我只是覺得這媳婦真是個攪家精,上次二郎為了她放棄了秋闈,要不是有恩科,二郎哪裡得中,如今又是為了她這做飯的手藝讓皇家盯上了,無端端給二郎招禍,如今害得二郎貶得這般遠,還招了官家的恨。”她卻不肯承認到了那皇家宴席上,媳婦看上去清華高貴,凜然生威,又很得宋夫人的喜愛,自己當時隱隱弱了氣勢,雖然心中不喜媳婦,卻也不敢發作,若是依著從前的脾氣,她早就要鬧起來,只是今非昔比,經歷過前天媳婦解救他們的事,又在那宴會中如魚得水,禮儀嫻熟,她不由有些氣短。

    許留沉吟了半晌道:“二郎寵媳婦寵得厲害,這也不怪他,他自幼離家,二媳婦與他自小的情分,生得又美,對他又十分癡纏,自然是喜歡的,等他外頭吃了苦,見得人多了,人也長大了,自然就淡了,如今他既肯為她得罪皇家,你又說這朝廷官員士子都是支持他的,媳婦又得王妃親自召見,身上也是有敕封在身的,又有孕,一貫對我們也還算孝順,我們不好說什麼將來倒讓二郎責怪我們,倒讓骨肉生了嫌隙,不過我們二郎為媳婦被貶謫也是事實,倒是可以和唐家那邊說說,活動門路讓二郎回京或者換個好缺的錢,合該他們唐家出。”

    羅氏一聽深以為然:“這說得有道理,我們正該和唐家好生說道說道。”一邊又有些思鄉起來:“這裡實在不好住,二郎又不在,那王府宴席也就那樣,菜餚也就是名頭好聽,吃起來淡得很,幾筷子就夾沒了,那些大官夫人又個個眼睛朝天看的,傲慢得很,像宋夫人那樣和氣的少有了,開個宴會也就是聽聽曲兒看看女伎們跳舞,我看還不如咱們鄉間社戲熱鬧哩,左鄰右舍又都是門戶緊閉平日不太見人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許留他這幾天比羅氏還要憋屈,羅氏至少還能去參加過王府宴席,見過世面,來日回鄉也能說道幾句,自己卻是遇到那碰瓷的事後連出門都有些怕起來,就怕又遇到騙子。他敲了敲煙斗,悶聲道:“總要把大姐兒的周歲禮和中秋給過了再回去,只是媳婦如今有孕,我們這般回去總不厚道,來日二郎知道要怪我們,我看大媳婦和她還算說的上話,如今敬哥兒也在這邊讀上了私塾,不如就讓大媳婦先留在京里照顧二媳婦好了,我們膝下雖然沒有媳婦伺候,可再買幾個養娘小廝便是了,也算對得起兒媳婦了。回去我們再和唐家說一聲媳婦又有孕了,讓他們掂量著辦,這若是男胎,也是他們唐家的。”

    羅氏知道能回去,不由舒了一口氣道:“這裡真住不慣,若是將來二郎說,就說我水土不服住不慣吧。”

    隔日便是淼淼的周歲禮,寶如早有準備,在雙槐坊附近的酒館訂了幾桌酒席,讓秦娘子在那邊招待香鋪香坊的伙計們,原本計劃是去那邊與秦娘子一同過的,偏偏前日剛讓秦娘子在公婆面前露過臉,更不想讓公婆知道許寧在這邊還有香鋪,於是也沒過去,只是在家裡與公公婆婆、段月容及小荷、銀娘小小舉辦了個抓周禮,讓酒館送了一副席面進來。

    淼淼長開來越發像許寧,眼如點漆,皮膚如雪,穿著一身大紅小裙衫,連性情都有些似許寧,平日里就不太鬧,靜靜的,整個人看過去還是十分白淨討巧的女孩子。連羅氏這樣養了三個兒子沒養過女兒的都有些稀罕起來,她從前有些嫌棄這女孩不是姓許,並不十分親香,但今日看著這臉蛋與許寧像了個十足,不免抱著逗了一會兒,回憶起許寧幼時的事情來,和寶如道:“小時候抓周,老二抓住了一個賬本子,我們那會兒還以為他以後是要做生意的,誰知道原來是應在能讀會寫上了。”

    寶如一笑,心想假若許寧不當官,只怕做個商賈也是綽綽有餘的,許留又問:“既滿周歲,可起了大名?”

    寶如道:“相公上次寫信來,起了個蘅字,說是水木相生,她出生在水多之時,屬木的字比較好,按原來說的這一輩用文字輩,所以名叫唐文蘅。”

    許留便道:“二郎是個有學問的,說好便好了。”

    一時各色物件都擺滿了,淼淼抓周的時候卻在滿桌子的針線刀尺,筆墨書籍、脂粉釵環、金銀錢物裡一手便抓住了個玉印不放,那玉印卻是上次許寧親手給她刻的名印,今兒湊抓周物品時,順手放了進來,羅氏道:“咦?難道以後是個管錢的?怎的不和他爹一樣拿些紙啊筆啊。”一邊又遺憾:“若是男孩便是個做官的命了。”

    許留道:“又或者是誥命夫人麼,聽說品級高的誥命夫人也是有金印的。”

    連段月容也湊趣道:“二叔若是官運亨通,淼淼這嫡長女定然嫁得也是官宦之家。”

    寶如含笑道:“抓了便好。”一邊抱了淼淼,喚銀娘小荷準備席面,一時一家人吃席,許留便開口道:“我與你娘這兩日來,也知道你們小倆口日子不好過,如今我們幾口人在京城又沒有進項,白白浪費銀錢,加上你娘如今也覺得有些水土不服,所以我們想了下不若過了中秋後還是先回去,二郎不在,你一個人身懷有孕總是辛苦,我們把大媳婦留在這裡陪你,敬哥兒也方便在這邊上學,然後回去再與你爹娘說一聲,看看他們如何處分,你看如何?”

    寶如有些意外,她原以為這老倆口總還要堅持上個把月才會回去,想來被那幾個地痞嚇了一嚇,應是住不下了,她看了眼段月容,猶豫了一下道:“爹娘跟前無人伺候如何行,我這裡有銀娘和小荷把著呢,又已寫了信教我爹娘,想是不日便能進京,大嫂還是跟回去的好,京里私塾其實還不如廣陵府,不若我寫封信讓相公薦個從前書院裡的秀才來給敬哥兒做先生,倒比在這兒好。這京城花花世界容易迷人眼,如今相公不在,大嫂和我都是婦流人家,就怕管束不住敬哥兒,來日學了外頭那些不好的習氣倒是得不償失,爹娘這邊如今也算得上耕讀傳家了,教養敬哥兒定是沒問題的。”

    許留被他恭維的舒服,看了眼段月容和敬哥兒,也的確有些捨不得大媳婦留在京城,再說了兩個媳婦長得都甚美,若是留在京里,無長輩管束,出了什麼事可要玷污了門風,段月容聽到要讓許寧推薦先生,心下也滿意,連忙稱謝。

    寶如心下暗自嘆氣,若是段月容身上無那嫌疑,她定會留下段月容,替敬哥兒延請名師,好好調教,但是如今自己身懷有孕,更是不願將這些產業暴露在段月容眼裡,人心誰能預料?橫豎若是真的能有天賦,在廣陵府也未必就讀不出書來,也不算誤了敬哥兒。

    當下皆大歡喜,中秋宮中大宴,不夠品級入宮的一些官眷則來邀宴,寶如卻盡皆推了,在院子裡幾個家人吃了些月餅西瓜,說些閒話,許留和羅氏對這個媳婦心存忌憚,因此也沒什麼難聽話,加上又有敬哥兒和淼淼對著那西瓜皮雕成的花燈咿呀玩耍,居然和平地過了一個還算得上開心的中秋。

    寶如也很是感慨,從前和許家劍拔弩張,如今卻彷彿一切都抹平,奪子那一幕彷彿都被不約而同的遺忘,其實持之以恆的仇恨一個人也是需要力氣的,時日長了,漸漸也就淡了。說到底自己如今和許家兩老沒什麼根本利益衝突,差不多面上過得去也就好了,非要橫眉冷對把吵架當飯吃,也實在犯不著。

    中秋轉眼過了幾日,寶如便將許家一家四口送走,臨走前許家兩老彷彿完全忘記了家用這一回事一般,寶如心下暗笑也裝糊塗不問,一個抓周禮、一個中秋節過節,那點子家用便已用得七七八八,哪裡還剩下多少,總之能走就好。

    然而幾口人才走,唐遠便又跑過來登了門,拿了一個褡褳給她:“如娘子,這是你的錢吧?”

    寶如打開一看,裡頭幾錠刻絲銀子,約有十兩左右銀子,她有些愕然道:“哪裡來的?”

    唐遠鼓起腮幫道:“那老太婆前幾日一個人悄悄出去找了巷口的銀匠說要把錢都換了碎銀子然後把所有碎銀子傾成整的銀子,我心裡想著那一定是你給的家用,所以今兒那兩個走了,我找了個朋友去剪了她袖子,把這銀子摸了來。”

    寶如駭然而笑:“你這孩子!交的什麼雞鳴狗盜的豬朋狗友?怎可如此?若是被抓了,是要吃官司的。那些錢我又不看在眼裡的。”

    唐遠冷哼了聲:“許家那倆老不羞的,來吃了你幾天東西,看這裡不好過又帶了你的錢走,以為我們唐家無人呢!看我給你出口氣!”

    寶如拍了兩下手正色道:“那是你許姐夫的親生爹娘呢,就當替你姐夫奉養罷了,要你給我出氣?你好好的往正道走,離了那些旁門邪道,男子漢大丈夫,做事要堂堂正正,脊梁骨要站得直,你偷慣了,以後凡是都要走旁門左道,對得起你裴大哥一片苦心教你功夫麼?又如何給你家小定做個樣子?”

    唐遠咬了唇道:“道理我都懂,但是那兩個老不羞的我也不能讓他們佔了便宜去,以後我若再偷別人的,你砍了我的手好了!”

    寶如看他年紀小小,性情如此激烈,倒有些擔憂,卻也不敢再教訓怕他急了,便緩緩道:“你替我出氣我自然是高興的,只是我也是為了你好,我們平常過日子,哪裡有人人都合你性情,得你歡喜的?總是什麼樣子的人都有,守住本心,卻也不必把所有不喜歡的人都趕開,得罪你的人都要報復,那樣你的日子只會越過越窄,你裴大哥這一點就做得好,不負人恩,也不因人負便停止施恩,心胸豁達一些,人人才都喜歡和他做朋友,這樣出去行走,路越走越寬。”說到這裡她其實有些心虛,畢竟裴瑄前世可是倒霉透頂好人不得好報了。

    唐遠道:“我自會學裴大哥講義氣,但恩仇分明,欠了我的我也不會讓他們好受。我也就是把你的錢拿回來而已,若不是你的是他們的,我再還回去就是了!”倒是一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樣子,也不知是哪裡聽來話本里俠客們的那一套。

    寶如哭笑不得,一邊問:“你裴大哥原說過了中秋便要回去的,想必這幾日便要啟程了吧?合該讓他好好教訓你才好。叫他下午過我這裡來一下,我有封信再讓他捎過去。”卻忽然想起前兒周歲禮原是說讓裴瑄與那盧家姑娘見面的,也不知如今見得如何了,連忙問道:“那日周歲禮,我讓秦娘子在青蚨館那裡請客,她說會請個故交之女姓盧的,你可見著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9:36 PM

第81章 裴郎姻緣

    唐遠道:“盧大娘子呀,見到了,長得也挺好看的,不過不如姐姐好看。”

    寶如噗嗤笑了下道:“少裝嘴甜,依你觀察,你裴大哥有注意到她麼?”

    唐遠一拍手:“啊!原來你們是想給裴大哥說媳婦兒!”

    寶如笑了下:“也是聽秦娘子說的說那姑娘人不錯,窮不墮志,又是個有擔當的。”

    唐遠想了下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覺得那個小娘子有些愛操心,太嘮叨了些,雖然知道人是好的,就是囉嗦得很,一直在叮囑她弟弟吃飯小心骨頭啊,喝茶別太急怕燙啊,她弟弟都那麼大了,和我歲數差不多了,哪裡用這樣一直盯著呀,和我娘有點像,就是愛操心,芝麻大點小事也要反復交代,看上去性子很剛強,太有主見的樣子,我覺得裴大哥是娶媳婦嘛又不是娶個媽,裴大哥又是那種自由自在散漫使錢的人,和她那樣事事都愛管的人,我覺得合不來。”

    寶如皺眉想了下道:“倒也是,裴大郎這樣的人只合配一個與他一般性情相投,溫柔又大方的女子,太過拘束管得緊的不太合適,不過人和人緣分也奇怪,關鍵還是喜歡不喜歡,你看你裴大哥有留意她麼?“

    唐遠搖頭:“裴大哥上桌就一直​​在忙著吃,吃完又說還和幾個老友有約,抬腳就走啦,都沒注意席上多了個女娘。”

    寶如笑道:“你裴大哥吃飯一貫猶如猛虎下山,只怕人家小娘子也被嚇到了呢,未必就能看對眼了,再看吧。”

    唐遠走後沒多久,裴瑄就來了,一身利落藍袍,整個人俊逸精神,進門就笑:“上次不是才寫了一封信麼?這又有信?依我看我還是走之前再來找你要一次吧,沒準晚上又想起有什麼話沒和許大人說,就沒見過這樣恩愛的夫妻。”

    寶如含笑:“偏你貧嘴,等你有了媳婦兒只怕你更黏糊,我給你說個媳婦兒怎麼樣?”

    裴瑄搖手:“不必了我這四海為家的,就沒打算過要娶媳婦,何苦害了人家好人家的女孩子。”

    寶如道:“說認真的呀,前兒秦娘子和我說的,說她故交的後人,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好女兒,因為要照顧弟弟所以誤了花期,那姑娘姓盧,你前兒周歲禮上應該見過的,你若是有意,我和許寧都可為你操辦婚事聘禮,你一絲兒都不必操心,只管專心做新郎官就好。”

    裴瑄一聽一隻手亂擺:“許夫人,嫂子我的好嫂子、您千萬別亂點鴛鴦譜,我這樣的人哪裡配得上那樣的小娘子,別害了人家。”

    寶如道:“你這是真覺得配不上,還是覺得不稱意,你須給我句實話,你如今也是做過禁軍教頭的人,又當著護衛,來日和相公一同,未必沒有個好前程,談什麼配得上配不上?只要喜歡便好,至於其他瑣務你一應不必擔心,自有我替你操持妥當了。”

    裴瑄笑了下道:“我知道嫂子待我一片赤誠,說老實話說一點都不想飛黃騰達麼也是假的,是男人總有點建功立業的心,但是為了那點功名利祿整日里與人低聲下氣賠小心,我卻做不出來。如今跟著許相公,也是喜他不囉嗦做事乾脆,說話少卻只是做實事,去青城這些日子,我看他樁樁件件胸有成竹,造福百姓,很合我的脾氣,跟著他倒不憋屈。說實話我原想湊合過幾日若是不合意便又去浪蕩江湖的,如今跟著許相公就覺得還算有些意思,不過即便是這樣,我也是個沒長性的人,更沒有那種在功名路上求進的志氣,所以一般人家的小娘子斷看不上我的,我也沒耐心去哄女娘,那盧小娘子我那日是見過,人是不錯,我也沒那資格挑揀,只是她心細,會照顧人,也是個會打算的,是那等過日子的人,我卻給不了人家一個穩定日子,你叫我日日俸祿拿到手便交給娘子精打細算,不許喝酒不許晚歸家,那我不如死掉算了,做人還有甚麼意思呢,便是成了也要生閒氣的,倒是不要耽誤人家的好。 ”

    寶如品著這話,居然和唐遠揣測的差不多,想來那盧小娘子是個愛操心的,裴瑄卻是個不愛拘束的,這是沒看上了,便笑道:“我知你意思了,你是想找個不太管著你的?”一邊又打趣:“其實不是怕人管,而是沒看上人家,若是真的兩情相悅,那是自然而然甘心受人管哩。”

    裴瑄臉一紅道:“勞煩許夫人替我辭了,這美人恩我萬萬消受不了,我明日就啟程了,許夫人還有什麼讓我捎帶的麼?”

    寶如含笑:“不必了,帶著這許多曆書,你一路些許小心火燭。”

    裴瑄笑道:“我辦事你只管放心好了。”一邊拿了寶如遞給他的信妥帖收好告辭離去。

    送走裴瑄,她便去了秦娘子那兒,秦娘子那邊倒是笑道:“人家盧大娘子十分心折,說是難得一份男子氣概,聽聞又和許相公在辦事,十分周到,倒是應了七八分,若是去下聘,只怕立時就成了,裴大郎那日害羞得很,匆匆吃完就走了,我看有戲。”

    寶如含蓄道:“裴大郎立刻就要去蜀地了,一去總要至少三年,只怕要誤了盧小姐的青春,不若再多看看。”

    秦娘子是個伶俐的,聽話音便立時反應過來:“你問過他意思了?”

    寶如斟酌道:“聽他的意思,是不想成親太早受拘束,那盧娘子聽說是個愛操心的,只怕將來脾性不投要生氣。譬如我就聽說那裴大郎時常在外周濟窮人,若是成家,只怕那小娘子定是不滿的。”

    秦娘子笑道:“那盧娘子哪裡是個吝惜錢財的,我看只是接觸太少了,成家成家,總要顧著家一些,去那勾欄行院裡頭找女娘,那就不管你,只管喝酒作樂,自然是好的,只是日久天長衣服破了沒人補,喝醉了也沒個人替你餵水,生病時沒個親近人照應,到老了膝下沒個兒女奉養,你說是不是?那盧娘子操持家事十分有能幹,是個賢內助,與裴大郎若是能成,將來必是能打點好家裡,一應事都不教他操心的。”

    寶如道:“我看裴大郎拒絕之意甚明,不如你還是先讓那盧娘子另外找人,他明日也便啟程回蜀地了,下次再回卻不知什麼時候了。”

    秦娘子嘆了口氣道:“也罷,我與那盧娘子說吧,可惜了。”

    寶如抿嘴一笑,其實裴大郎將來若是跟著許寧,只要許寧這一世穩妥走著,官家也牢牢立起來,裴瑄的前程不肯限量,倒不必急著這時候便找妻室,俗話說男兒先立業再成家也有一點道理,到那時候站在高處,挑選的餘地更多一些。更何況他本人如今也並不著急,秦娘子可惜畢竟是站在那盧娘子立場著想,那娘子花期已過,上無父母做主,下有幼弟須照拂,難得找到裴瑄這樣未娶過又品行好,前途也看著光明的青年男子了,更何況那裴瑄還有一副好相貌,儀表堂堂。

    她與秦娘子又說了幾句閒話後才起身辭了回家。

    第二日果然裴瑄辭別而去,寶如去送行,在渡頭看到秦娘子帶著盧娘子送行,想是仍有些不死心。盧娘子雙眼明亮,娥眉修長,身姿窈窕,果然是個美人,手裡牽著個約八、九歲的男孩兒,收拾得也很是乾淨利索,只是見人有些怕生的樣子。

    幾人見面不及敘話,送走了裴瑄後,盧娘子才上來行禮,十分大方,又叫那男孩兒行禮,那男孩子有些羞赧,聲如蚊蠅,盧娘子微微皺眉,笑著對寶如道:“這是我弟弟盧峰,見人少了有些怕生,還請許孺人勿怪。”

    寶如笑道:“不必,孩子有些天性如此,長大了慢慢就好了。”

    盧娘子抿嘴一笑道:“久慕夫人之名,今日見到果然聞名不如一見。”

    寶如笑了下:“我能有什麼名聲呀。”

    秦娘子一旁恭維道:“探花一怒為紅顏,觸怒官家謫蜀地,這都能寫話本了。”

    寶如失笑:“怎麼聽著跟楊貴妃似的不是什麼好名聲。”秦娘子點頭:“正因為能讓男子做到這一步的女子太少,所以我們女人才這般羨慕了。”

    寶如點頭不言,與兩人說了幾句話便又覺得困倦了,自發現有孕後便也發現身子的確比從前要更容易困倦些,她也就笑著與她們道別後賃了轎子回雙槐坊去了。

    卻不知後頭盧娘子與秦娘子道:“年齡居然這般小,看上去一團嬌憨的,也難怪許大人疼她。”

    秦娘子笑了下:“她是外弱內剛,我先也覺得她十分嬌憨天真,結果前幾天她公公婆婆被人碰瓷,她那一套行事老辣得很,教我也算是刮目相看,那許相公也是個年紀輕輕便極有手腕的,你看我那香鋪子小,賺得卻是一點都不少,前兒說讓裴大郎送了一船的白麻布來,我正愁著怎麼賣呢,結果就正遇國喪,翻了好幾倍,這次又帶了一船的曆書回去,都是極精美準確的,回去剛好遇上過年,這又是一筆進項,聽那裴大郎說他是一分不留盡皆照拂百姓替百姓們找出路,真正是什麼鍋配什麼蓋,兩人真是般配。”

    盧娘子聽得她說,也笑道:“別的我不懂,只用人這一條就不錯了,居然能想到用你來掌香鋪子,你於品香一道上本就精通,言語便利,手中又有多少人脈,那香鋪子賺得多,你其中之功也不可沒了。再說那裴大郎,你也說他武藝高強,又人品高潔,若不是他一路押送貨品,哪裡輪到他賺這些錢呢?我聽聞蜀中成都一地,也是十分富庶之地了。”

    秦娘子點頭讚許含笑:“不然怎麼想著給你介紹那裴大郎呢,我冷眼瞧著足可托終身,可惜他大概是浪子心性,一時還未有定性,又去了蜀地,只怕誤了終身,不如再看看別覓良人吧。”

    盧娘子抿嘴笑道:“不必,他心性不定,我便以真情磨他,總能教他知道我的好處。”

    秦娘子一怔轉過頭,點頭嘆道:“你這般卻是不行,咱們女人家,最怕一個痴字,竟是我害了你了,一沾上這個字,竟沒幾個有好下場的。”

    盧娘子笑了下,秦娘子知她心志甚堅,不由又委婉勸了幾句,見她竟是一副認定了裴大郎的感覺,不覺微微有些頭疼,又是擔心她誤了終身,又是怕那裴大郎不耐後反要怨怪於她,卻也沒法子只得希望過些日子她見不著這人心思淡了,再給她尋個好的男兒。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9:44 PM

第82章 雪夜探妻

    雖然對許家兩老說已寫信給爹娘,其實是沒有的。寶如經過上一次兵荒馬亂的生育,如今卻也有了幾分把握,並不太怕生孩子了,心裡想著爹有病在身雖然已好了太多卻到底是要慢慢養的,如今家裡又還收養著個孩子,讓爹娘趕路上京,著實捨不得,因此家書裡一字沒提自己懷孕的事,只說一切都好。又叫銀娘在附近提前找好了穩婆與她請教一些平日里的注意事項,再經常去醫館和固定相熟的大夫把把脈。

    一切都正常,肚裡的孩子仍然和淼淼一樣不吵不鬧,也不給母親添麻煩,彷彿知道上一世母親曾受過多少苦,所以一直乖乖的。連肌膚都變得瑩潤煥發,整個人彷彿又美了幾分,連銀娘都嘆氣:“都說兒子丑母女兒扮母,該不會又是個女娃吧。”說完又自己啐了自己幾下:“不對不對,一定是個大胖兒子!”

    寶如被她逗笑了道:“沒關係的,我和相公都不介意是男是女。”有一個已是意外之喜,再來一個那真是僥天之幸了,想想若是生的一排女兒,個個精心打扮,站過去一排水蔥也似地撒嬌,簡直做夢都能笑醒。

    轉眼秋日便過,凜冬猝然而至,寶如早早備下了充足的銀霜炭,被褥也準備好了,每日出門也少,只在家裡看著淼淼,淼淼自會走路後,便開始跌跌撞撞地自行摸索四周,最奇的是跌倒了也不哭,有時候能自己扶著拔步床又起身,有時候則直接在地上玩一會兒才起來,寶如每日只看著她便已覺得其樂無窮,孩子幾乎每一天都有新變化,而這些新變化都讓她嚇一跳有時候甚至沾沾自喜自己生了個神童。果然孩子總是自家的好,寶如有時候終於理解了為何有些夫人明知道自己無子,卻仍情不自禁地在自己面前說到自己的孩兒,這實在是很難控制的一種情緒,欣喜萬分以至於忍不住要與所有人分享。

    因淼淼越來越活潑,銀娘怕她不知輕重踢到寶如的肚子,所以晚上都是銀娘帶著淼淼睡,然後又給寶如喝了些麥芽茶退奶,要給淼淼斷奶。

    寶如第一次退奶,晚上不免便有些漲得緊,夜裡又下了雪,便沒怎麼睡好,天濛濛亮的時候,忽然聽到房門吱呀一聲,她心裡一驚,起了身來,手裡匆忙只能拿了把剪刀,她想叫,又怕是虛驚一場,更怕驚了淼淼若是真有賊人反而打草驚蛇傷了孩子,心裡一邊後悔該讓爹娘將家裡那大花二黑送上京的,真不該託大了,原來許寧選這地方是因為近著皇宮,每日禁軍巡邏,因此一向安全,只是若是個膽大包天的蟊賊……她心撲撲地跳,卻看到一個黑影挑簾進來,猛然看到她站在一側,顯然也嚇了一跳,出聲道:“是我!你怎麼起來了?”

    寶如呼地一顆心又掉回胸膛裡,按著心道:“我聽到門響,怎麼是你?”又奇道:“你擅離任地?”心裡卻抑制不住的一絲絲歡喜從心底透了上來。

    一燈挑起,許寧披著大氅,戴著鴉青帽子,大氅外霜白一片濕漉漉的,發上眉毛上全凝結著白霜,唇都是青紫的,他近乎貪婪地打量著寶如: “別聲張,要過年了,我尋了個空兒悄悄回來看看你,城門才開我就進來了。”終於忍不住伸手擁抱了一下寶如,寶如才感覺到他的手冰冷的,許寧卻又已放開了她道:“太想你了,都忘了你身懷有孕,別冰到你,你快上床,我沒嚇到你吧?我在外頭敲了門的,睡在外院的小荷放了我進來。”他一邊說一邊解了身上的大氅和頭上的帽子,露出了裡頭秋香色的衣袍,都是寶如親手做的,腰間緊緊捆著汗巾,顯出了勁瘦的腰來。

    數月不見,他比之前長高了,連肩膀似乎也變得寬厚了許多,但人卻瘦了許多,膚色變深了些因此臉上五官的線條也變得更深刻了些,令人覺得他已完全脫了少年的影子,而長成了一個男人。

    寶如道:“我出去讓人送熱水進來。”許寧搖了搖頭道:“不必驚動,淼淼還在睡呢,我用這茶窠裡頭的溫水就好。”一邊拿了茶窠裡頭的茶壺將水倒入旁邊銅盆,擰了布巾擦了擦頭臉手,將手焐熱了便又重新一手忽然將寶如橫著抱了起來往床邊走來。

    寶如輕輕啊了一聲被他抱上了床,一路笑道:“做什麼呀!”

    許寧將她嬌小的身子按在了被褥間,俯身用手肘支在她身上,卻小心地避開了腹部一點都沒壓住,低下頭端詳她的臉,寶如與他四目相對,凝視了頃刻終於被他黑漆漆的眼睛盯得臉上飛起了一層薄紅,許寧低下頭從她額間一直親吻下來,一邊含糊道:“想死我了……”

    寶如嘴邊含笑,眼角卻也微微發熱,微微張嘴,許寧便如狼似虎地吻了上去,舌頭攻城掠地、長驅直入,唇舌糾纏之間滿是毫不掩飾的貪婪與熱望,寶如感覺到了那滿滿的渴望和索取之情,唇舌麻木,身子微微發著抖,兩人糾纏許久,彷彿這分離了的歲月反而叫他們越發親近,外頭天已漸漸明了,寶如卻感覺到了眼前微微有些發黑,漸漸有些呼吸不過來,好不容易讓許寧鬆開,臉上霞紅馥馥,眼角紅潤。

    她用力喘息了一會兒,才問他:“怎的喝了酒?”

    許寧道:“路上冷得厲害喝了禦寒的,熏到你了?”一邊復又起身,拿著桌上的冷茶漱了漱口,自己聞著沒有味道了,才又躺回床上,寶如看他這一副作態,心下微微酸軟,許寧終於側過身躺在她身邊,一手橫過來攬著寶如的身子,一隻手卻扯過她的頭髮,緞子一般的頭髮軟滑垂絲,許寧反復揉搓放在嘴邊親吻,又湊在寶如耳邊,嘴唇輕輕蹭蹭她的耳垂:“我可真想死你了,本想著一時半會便能接了你過去,誰知道你又懷了孕,一想到你懷孕我不在你身邊,我的心裡不知有多難受。”

    寶如將頭放在他的肩窩,感覺到他的身子終於暖熱起來,閉了眼睛道:“怎麼過來的?這路上不太平,你也不怕。”

    許寧笑了下:“我和裴瑄一同走的,並沒帶其他人,他巴不得跟我趕緊來呢。”

    寶如笑道:“是不是想這京城的繁華了?”

    許寧笑起來:“羔羊美酒自然是想的,不過我們那邊如今路修好了,他偶爾也會跑去成都辦差,日子還是過得很灑脫的。”

    寶如道:“他這人是受不得拘束,前兒我和秦娘子說想給他做個媒,結果他嫌棄那小娘子太愛操心,怕被人拘束,慌忙推了,倒白白負了人家小娘子的美人恩。”

    許寧問:“那小娘子家境如何?若是家貧或是剛剛能過日子,還是莫要找裴瑄了,不是良配。”

    寶如忙問:“怎麼說?”

    許寧閉著眼睛將臉在寶如發間輕輕蹭了一會兒才低低說話:“裴瑄那人大大咧咧,說是任俠義氣,你也看過話本,那些話本里頭的豪俠,不是一擲千金,就是傾家助貧,又或者為了一點朋友義氣連命都可以不要,如今他一個人無牽無掛,隨心所欲,有錢就花沒錢就餓肚子,自然我們看著只誇他任俠,但若有了家小,還日日不著家,把朋友看的比妻子重要,時不時撒漫使錢,一般女子哪裡受得這樣的丈夫?日久天長,難免生了怨懟,她若是家貧,合該找個踏實男子,才能將家業立起來。我想過,裴瑄這人若是找媳婦兒,倒是往高門貴女中找的好,一般家底經不起他耗。”

    寶如失笑道:“哪有這樣貶人家的,高門的話親族一大串,講究的規矩更多,只怕裴大郎更是受不了那些拘束,我看他這人挺有擔當的,興許有了孩子,就知道給家人留些餘地了呢,這終究還是沒遇到喜歡的人罷了。”

    她說完話卻聽到許寧不再說話了,轉過臉果然看到許寧埋著臉已經睡著了,睫毛長而翹,嘴唇薄薄的抿著,寶如替他拉了拉被子,心底陡然生出了一點柔情。

    她輕輕起了身出門,看到銀娘已抱著淼淼在院子裡餵米漿和蛋黃,看到她起身笑起來,又悄悄提醒她:“娘子,其實你已過了三個月了,胎兒已坐穩啦,可以多陪陪姑爺的。”

    寶如笑道:“他一路趕路,已睡著了,我看看有什麼食材,做些好吃的給他。”當下下了廚房,小荷也在燒水,看到她來也笑: “相公好生記掛娘子,這種時候都偷偷進京來看你。”

    寶如道:“家裡說說就罷,出去可莫要胡說了,這可是不得了的罪。”

    小荷吐了吐舌頭:“娘子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寶如看了下食材,揀了才買的鹿脯切成薄片,做了個油爆雞,燉了個枸杞羊排煲出來,趁熱裝了幾個食盒,又放了一壺熱好的羔羊酒,叫過小荷道:“你提著這食籃到前頭燕居香鋪那兒,和秦娘子說送給裴郎君的,注意點避著點人。”

    小荷聞了下那香味道:“那裴大郎也回來啦?他最喜歡娘子做的菜,可要高興壞他。”

    寶如含笑不語,卻又手下不停做起白糖糕來,等蒸好起來,差不多許寧應該就能醒了,這些日子為著自己懷孕貪嘴,也做過不少菜,卻沒有哪一天做得這般興致勃勃,滿心歡喜的。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09:51 PM

第83章 一夕之歡

    許寧是被食物的香味弄醒的,起來狼吞虎咽吃了不少,寶如抿著嘴笑,淼淼依偎在母親懷裡,拍著小手蹬著腿,一副也想嚐嚐的表情,許寧見了失笑,用筷子沾了肉汁餵她,見她笑得大眼睛成了小月牙,口齒清楚地叫了聲阿爹,從寶如手裡把淼淼接過來,親了好幾口道: “有東西帶來給你們的,因怕引人注目,箱子在裴瑄那兒,一會兒讓準能送進來。”

    寶如走到一邊去用乾艾葉、紅花等乾草藥丟進水里煮了一鍋香湯來倒進浴桶,然後出來催他洗澡。

    許寧泡進浴桶,微微有些燙的溫度讓他整個人都舒心地喟嘆了一聲,縣衙里全是大老爺們,沒幾個會伺候人的,縣衙里又什麼都缺要什麼沒什麼,天冷大家也都懶得洗澡,頂多泡泡腳搓搓身子,他閉上眼睛舒服地靠在浴桶邊緣,仰著頭,然後感覺到有人進來,他睜了眼,卻登時慌忙站起來去接水:“你簡直是胡來!有孕怎麼能提水?”

    寶如抿嘴一笑:“不重,過來我給你洗頭髮。”

    許寧濕漉漉地接了壺過去,寶如視線卻在他左手上臂那裡轉了轉,他的皮膚被水燙得通紅,左臂那兒有一道已經癒合的刀疤,她伸了手去摸了摸:“疼嗎?”

    許寧臉皮也不知是不是被熱水薰的,有些紅:“不疼。”一邊又坐回了水里,讓水漫過了他的身軀,水里的乾草藥浮浮沉沉地飄著,寶如看他這般大姑娘的樣子,忍不住調戲道:“躲什麼?前生後世都不知看了幾百回。”

    說著一雙眼從上到下打量了一圈,把許寧看得略有些不自在,臉被霧氣蒸得濕漉漉的,連睫毛也是濕的,看上去越發勾出那一雙眼睛彷彿蒙著水汽,似訴千言萬語。寶如含笑坐到他身後去解他的髮髻,鬆開頭髮,將一個木盆放在他腦後,裡頭用熱水泡開了茶籽餅,頭髮浸進去後一縷縷散開,她拿了把梳子替他從頭皮慢慢往下梳,一邊浸洗一邊用了皂角膏來揉搓,許寧被她按得舒服,又重新閉上了眼睛,時不時還輕輕哼一聲。

    寶如一邊洗一邊問他:“青城那邊累嗎?做縣令每日做什麼?”

    許寧低低道:“無非催苗收稅,巡防斷訟,有案斷案,無案查案,你相公我連相爺都當過,一個縣令那是綽綽有餘。”

    寶如聽他吹牛,只覺得好笑,只道:“前兒太皇太后薨了,聽宋曉菡說,張相不行了?”

    許寧道:“嗯,太皇太后一直力保他,如今太皇太后一去,他那相位坐不久的,我那座師王歆便是這一次起來的,他平日看很是剛正,後來我想著他多半後來投靠了太后。”

    寶如道:“那現在也是?”

    許寧道:“現在還不是,他一貫自詡清正,自然不會靠向宮中,也看不上,當年大概還是官家太過激進了。”

    寶如道:“那現在官家甚麼都不做好嗎?”

    許寧笑了聲:“有句話你聽聽就過,莫要出去說,不怕皇帝憨,只怕皇帝幹,這意思就是寧願皇帝無為,朝廷大不了因循守舊,朝堂各方勢力倒能互相平衡著,若是皇帝忽然想要幹些什麼,這就有新人出來迎合,有人反對,有人藉機,有人趁勢,所以越往頂上之人,若要做件事,那須得反反覆覆想清楚了才能做。”

    寶如噗嗤笑了聲:“你如今這膽子是越發大了,這滿口的忤逆犯上的言語。”

    許寧道:“我膽子一貫很大。”

    寶如伸出一隻手指輕輕替他按著眉心:“膽子大還皺著眉?”

    許寧展眉笑了下:“我是愁你啊,你一個人在京城我怎麼放心?我已寫信給你爹娘,看看他們能上來不。”寶如道:“大冷天的叫他們來做甚麼,前兒你爹娘來,住了沒幾天就又一溜煙的回去了。”

    許寧道:“信裡看到了,裴瑄也和我說了,我爹娘一貫如此,你不要為他們生氣,我也是無法了,只能想辦法讓他們一直留在家裡。”

    寶如奚落他:“你這孝子我還不明白麼?口上同我這麼說,其實我若是真怎麼了你爹娘,你可就急了。”

    許寧嘴角含笑:“你刀子嘴豆腐心,何嘗會做什麼?”

    寶如冷嗤了聲不理他,許寧只好逗她說話:“官家如今怎麼樣了?”

    寶如道:“還不是那樣,中秋照常宴請了內外,前兒徽王府請過我和你娘去了一次,貴妃見了下我,看上去好差,自怨自艾的,我覺得她這般,只怕生孩子可不好生啊,人瘦得就只剩下兩隻眼睛了。”

    許寧道:“她畢竟出身一般官宦人家,原也是當嬌女養著的,她爹的位子還是她做了貴妃以後稍微提了提的,官家當年是徽王府次子,本也不需她做甚麼,大概本來也只是緊張,結果時魚一樁事,後來又是你進宮的事,鬧成那樣,多少有些慌。”

    寶如道:“可見宮里至高之位,好歹也是一品誥命了,仍是如此,倒不如做個普通婦人,至少半夜肚餓,能推相公去買。”

    許寧臉色微微一黯:“我如今卻也做不到。”

    寶如道:“沒關係,只要你別替別人買——說真的,聽說蜀女多才,戲本上又說出過女狀元的,許大才子沒遇到個卓文君,也總該有個薛濤吧?紅袖添香磨墨,也算雅事一樁。”

    許寧含笑:“蜀女多才不多才我不知道,但有一樣特產很是有名。”

    寶如問:“什麼特產?”

    許寧正色道:“這樣東西用大米小麥做原料,用肉桂、當歸等中藥材製曲,然後用泉水釀造而成,色澤紅棕、酸味柔和、醇香回甜、久存不腐,川菜少了它就不能成菜,正是保寧乾醋,我已買了一大甕收好,一會兒便讓裴瑄送來,正可解夫人之憂。”

    寶如先聽到吃食還認真聽著,待到許寧說到乾醋,噗嗤一聲就笑了,用手在他肩膀擰了一下:“許相爺是不是在轉移話題?”手下肌肉居然緊實堅硬,她微微訝然了一下。許寧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含笑:“有沒有遇到蜀女,還請夫人親身驗之。”

    ……

    銀娘提著一大壺熱水靠近淨房,正要推門,卻聽到裡頭撲啦啦有水花的聲音,銀娘停手側耳傾聽了一下,躡手躡腳又走開了,到了半個時辰後,她又提了水來,看到淨房門已打開,地上地下全都是水,夫妻兩人都已換了乾淨的棉紗面絲綿襖窩在里間床上,許寧懶洋洋地拿著布巾在替寶如擦頭髮,臉上有著饜足的神情,寶如則窩在被子裡閉著眼睛,臉上酡紅。

    都收拾乾淨後,許寧在炕上抱著淼淼,看寶如翻看外頭裴瑄叫了幾個小子扛過來的大箱子。

    除了些蜀地特有的各色箋紙、扇子扇墜、胭脂汗巾、蜀繡蜀錦、茶葉等特產,外有拇指大小的彩泥人,一擺就兩隻小公雞對著啄米的木偶、皮影燈、魯班鎖、空竹等玩俱全用匣子裝著,許寧便撿了那些玩具來一樣一樣的與淼淼玩樂,寶如一邊理著那幾樣蜀錦一邊問:“什麼時候回去?”

    許寧道:“明天就走。”

    寶如訝然:“這麼倉促!”又有些擔憂:“會不會太過匆忙?”

    許寧含笑:“跋涉千里,只為一夕之歡。”

    寶如臉一紅,看了眼正在專心致志玩那小公雞的淼淼,正色道:“你那邊可安排好了?若是被人參個擅離任所、疏忽職守可了不得。”

    許寧道:“無妨,縣里諸事我安排妥當,他們只以為我到了州里辦差,如今縣衙被我整治得鐵桶一塊,倒是你這裡需得再安排妥當,否則我實在安心不下,如今我那邊諸事已定,我讓裴瑄留在京里,你但凡出行一定要喚他隨行,宅子裡他入住不便,讓唐遠住進前院,他是你族兄,有事也能當個報信的用了,待到過完年開春天暖了,你爹娘上京,裴大郎再回蜀地。”

    寶如道:“我這里天子腳下,住得離皇宮又近,你那兒窮山惡水的,正是需要裴大郎的時候,還是讓他過去吧。”

    許寧正色搖頭:“真不必了,我還有個劉淵,你別擔心我,我那邊招安了不少山匪,正在訓練,裴大郎還收了幾個徒弟呢,唐遠若是知道,肯定要喊得嗷嗷叫。”

    寶如忽然有些艷羨:“只恨我身子不靈活,這京里整日不是邀賞花便是邀做壽慶生,實在沒什麼意思,如今等到我生下孩子再等孩子大一些才敢趕路,都不知到什麼時候了……”她臉上表情懨懨,低下頭弄那些小東西,許寧看過去只看到她烏髮如雲,耳垂綴著枚銀丁香,貂裘領中頎長脖子被深黑色貂毛一映,膚光如雪,許寧喉結動了動,他其實比寶如還要鬱悶,卻仍是不得不安慰她:“很快就好了,正好那兒也不好住,等你一切都弄好,我就收拾好了,一切妥妥帖帖,迎接夫人大駕光臨。”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0:04 PM

第84章 拔刀相助

    許寧匆匆來去,四鄰不覺,只有裴大郎果然留了下來,唐遠果然入住了前院,也不知許寧還是裴瑄和他說了什麼,儼然一副護衛的姿態,十分驕傲認真,日日晚上睡前都要檢查一遍火燭鎖牆,才枕著匕首入睡。

    裴瑄不知去哪裡弄了個木哨給寶如掛著,只說有急事便吹,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寶如實在是哭笑不得。不過虧得他們這麼一弄,她確實感覺到安全妥帖許多,夜裡也睡得更安穩了。

    京城連日大雪,她既掛念匆匆趕路的許寧,又思念著家裡的爹娘,家裡的九九消寒圖一瓣一瓣的染上,又教呀呀學語的淼淼讀九九歌,淼淼學語甚快,很快便已會朗朗上口的念“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看楊柳……”

    接近過年的時候,宮里傳來了好消息,安貴妃誕下大公主,官家大喜,直接給了大公主“榮華”的封號,又賞賜了安家不少東西。

    寶如得知是個公主,心下倒是鬆了一口氣,一是能平安生產倒好,二是安貴妃生個女兒,無論是前朝還是后宮,倒都是安了不少人的心,貴妃深受榮寵,根基淺薄,又與皇后前後腳懷著龍嗣,本就萬眾矚目,如今是個女兒,再下一胎不知何時,皇長子地位穩固許多,而安貴妃本就不是個爭先要強的,也算是得了安寧了。

    過年後朝中例行放假,京里越發熱鬧得沸反朝天,日日都能聽到鞭炮聲,寶如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起來,待到十五上元節,滿京城的放燈,君民同樂,這在京城是一年盛世,滿京城的人這一夜無有不看燈的。寶如在家窩了一冬,算算日子還有兩個月便要臨產,想到淼淼也都能走路了,正是最貪新鮮的時候,哪有不想看燈的,想來想去還是提前在慶豐樓重金訂了一間臨窗的包間,方便看燈,正好親近的秦娘子、唐遠兩兄弟都一同邀上了,裴瑄自不必說,是要護送她們一路前往的。

    到了上元這日,酉時未到,裴瑄便已到了門外帶了馬車來接寶如,防著入夜後路上人多不好行走,寶如畢竟身懷六甲,擠不得,唯有提前出行。寶如便已替淼淼打扮停當,帶著唐定、銀娘小荷上了車,出門看到裴瑄今日打扮十分醒目,他披了件玄色貂裘,帽側卻簪了支鮮紅絨花,隨著風中飄搖的帽帶,無端便在凜冽中多了一份風流倜儻,她點頭含笑:“這一打扮停當越發吸引小娘子們看了,裴郎今夜可有約?

    裴瑄笑道:“許夫人莫要打趣,臨出門秦娘子非要扯著我道大好節日莫要穿得太寒磣,她先去看幾個老姐妹就過去,讓我們先過去了。”

    寶如點頭又問裴瑄:“唐遠呢?也不管他弟弟了?午時我困歇了一會兒,起來就沒見著他了。”

    裴瑄道:“他說怕慶豐樓被權貴搶了包間,提前先去佔位子穩妥些。”

    寶如失笑:“這京里如今哪有權貴敢仗勢欺人呢。”

    裴瑄點頭:“這京里掉個磚頭都能砸到三品官兒呢,不得不防,有個半大孩子在,遇到耍賴的他也能耍耍賴,遇到講理的也不好意思和個半大孩子爭位子,正合適。”

    寶如笑得不行:“如此憊懶,竟像是積年的市井油子。”

    裴瑄正經點頭:“夫人銳眼如炬一語中的,可不就是積年的老江湖了。這京里呆了幾年,每年為了看燈搶包間搶位子的事情可也見了不少,許大人將你託付給我們,那可決不能出紕漏的。”

    寶如笑著登車,一路車轔轔而行,京城原是天下第一等繁華所在,路上人流已漸漸稠密起來,走上大街,處處都已扎上了燈樓彩棚,天尚未黑,卻都已能看出雛形來,陳設的都是百戲及古玩人物景緻,處處顯出富麗昇平來,最熱鬧的街道自然是大相國寺一代,今日那裡正設醮壇,架起了高高的鰲山,香火好不旺盛,街頭巷陌笑聲不斷,寶如她們一路行去,淼淼和唐定都喜悅起來,唐定一直指著外頭的鰲山問這問那,淼淼則也學舌說話,兩人倒像似在對話一般,煞是有趣。

    因著路上人漸漸多起來,車子只能緩緩行走,一時卻忽然聽到前頭有驚呼聲馬嘶聲,寶如驚訝探頭去看,裴瑄轉頭止住了馬車道:“你們不要下車,前頭似乎有事,我去看看。”說完一夾馬肚子,急速向前奔去。

    寶如抱著淼淼看著前頭喧嘩聲越來越大聲,心下有些不安起來,畢竟在她記憶裡,有著一個並不美好的上元夜,雖然時間過去了兩年,她卻依然有著濃重的陰影,漸漸前頭又傳來了驚呼聲,彷彿數十人一起叫喊的聲音,然後又靜了下來,只聽到一個孩童大哭的聲音,她側耳傾聽了一會兒,還是將淼淼交給銀娘,囑咐她看好淼淼和唐定,自帶著小荷下了車往前頭街道走去。

    前邊聚集了一圈人,寶如帶著小荷走過去,遠遠便看到裴瑄站在一輛馬車座位上,一手持刀,垂頭而立,那雪花長刀垂下,有血滴自刀劍滑落,空氣中有著血腥味,寶如心裡抽緊,小荷連忙在前頭開路,卻驚叫一聲低聲轉頭道:“娘子別看!”

    寶如卻已看到地上橫著一具馬屍,卻是無頭,馬頭飛在一邊,斷口平滑,顯然是被一刀斬下,天氣寒冷,很快便被凍住,並無多少血液飛濺,只是前頭卻有一穿著斗篷的年輕女子抱著個女童,女童正放聲大哭,那年輕女子將斗篷解下,將風帽替女童戴上,顯然是不想讓她看到那血腥場面,裴瑄在車上居高臨下道:“那小娘子將你家孩子帶走吧,莫要嚇到孩子了,這裡我來處置。”

    那年輕女子抬頭,眾人微微有些騷動,原來之前她低著頭又有風帽遮掩,眾人看不出她相貌,如今抬頭只看到她眉裁翠羽,眸如寒星,端的是眉目如畫,眉宇間隱然一股清華尊貴之氣,看上去也不過是二十出頭,她身後跟著一個僕婦,面上有著驚惶之色。那女子道:“這也不是我家的孩子,我不認識她的,只是路上看她將被驚馬踐踏,所以情急護之,不知這里街坊哪位識得這孩子的父母,速速讓人來領去。”

    一時圍觀眾人有人道:“那是街頭張包子家的閨女,也不看好孩子,這上元夜也是能讓孩子亂跑的?也不怕被花子拐走了,真是危險,多虧這位娘子了。”有人已是主動跑去找人,又有人道:“還得虧這位壯士一刀斬下馬頭,好臂力!果真神勇!”果然有人奔過來抱了那孩子,又對那娘子和裴瑄感恩不已,便要問恩人名姓,裴瑄只是笑著擺手請他們看好孩子。一時驚馬的主人也追趕了上來,嚇得面無人色,看到馬頭被裴瑄斬下,也並不怨懟,反感激不盡,裴瑄倒是從懷中掏了二兩銀子給他道:“你也不容易,這馬肉好歹也還能買些錢,以後小心些吧。”

    一時漸漸眾人散去,那女子上前給裴瑄施禮道:“小女子姓李,排行居長,今日得恩公義舉搭救,還請教名姓來日道謝。”

    裴瑄眼上有了讚許之色道:“在下銀杏坊裴瑄,你一弱質女子卻能捨命相救陌生孩童,我也不過是拔刀相助,分內之事,當不得謝。”他看天上甚寒,那女子適才脫了斗篷,內裡一身素色錦袍,身後那僕婦也並未穿甚麼禦寒的衣服,看上去倒像是忽然從甚麼甚暖的地方走了出來的樣子,並不曾打算在這街上長時間行走,想必也是忽然看到驚馬,便解了身上的貂裘大氅遞給那女子道:“此地甚冷,這大氅今日才上身,若小娘子不介意,先請借此禦寒。”

    那女子接過貂裘,抬頭面上含笑正要說話,卻忽然看到寶如立在一側,大腹便便,臉上神情滯了滯,復又含笑道:“我當時也並未想太多… …這裡血污滿地,還請貴眷先離了這裡吧?”

    裴瑄轉頭看到寶如,啊了一聲道:“竟是讓夫人久等了,我看到事情危急,忍不住出手阻了一阻,這裡污濁骯髒,還請夫人上車。”一邊匆匆看了看天色,與那女子拱手道:“這位娘子先請了,裴某還有事在身,先行告辭。”

    寶如在裴瑄護送下上了車,從窗口看出去,看到那名女子仍站在路旁一側目送車子,那貂裘並未披上,而是交給了身後的僕婦捧著,神情十分悵然,天空有一點點雪粒紛紛落下,那女子纖弱身形彷彿將隨風而去。

    寶如上了車便一直沉默,想起前一世的某一個上元夜,許寧回來和家裡說過一件事:在街市上看到一名女子勇救一素不相識的孩童與驚馬蹄下,那女子後來半邊身子為驚馬所踏,臂骨斷折,他路過不忍,送了那女子前去醫館醫治。

    後來又有一日,他回來十分驚詫對她說,原來那名女子,正是孀居在家的永安長公主。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0:23 PM

第85章 美人如玉

    一直到了慶豐樓與眾人會合,華燈初上,寶如雖然言笑晏晏,心情卻十分複雜。永安長公主雖然許寧一直力辯與她並無瓜葛,但因有那一段英雄救美的過往,她一直是耿耿於懷的。後來有次與羅氏爭吵,羅氏有次脫口而出我家許寧連公主都可以娶的,只有你還整日里不知足嫌東嫌西恁不知足!

    後來許寧問罪後,聽說她入了空門,她更是心裡疑心著到底是如何的高山流水知音情分,才能讓她在他死後遁入空門。

    重生後長公主與殉情的柳大家,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難以拔除,雖然如今貪圖一時安逸,與許寧又重新做了恩愛夫妻,卻到底意難平,無論如何找不到當初那傾心相待的初心。

    她心有些亂,卻也一時理不清楚。

    眼看良宵華燈,處處寶馬香車,珠塔通天,蓮花滿地,四處都有絲竹歌聲吟嘯聲起,旁邊銀娘與小荷一直在抱著孩子們指點歡笑,裴瑄則與秦娘子、唐遠在一旁飲酒吃菜,說著一些蜀地的趣事,說到痛快時,拍案叫絕,秦娘子飲酒到了酣時,面如紅霞,則手裡持了一雙玉版邊拍邊就著窗邊高歌起來,聲遏雲霄,十分動聽,唱著唱著卻又落下淚來,拍著裴瑄的肩膀大聲道:“有花堪折直須折,好兒郎莫要辜負了美人恩啊!”

    裴瑄也喝了些酒,臉上通紅道:“你莫要又亂點鴛鴦譜,我才不要成親。”

    秦娘子道:“我與你說一個故事,那一年我被沒入教坊,我那自幼定親的未婚夫跑來教坊找我,說要我跟他走,他定會好好待我。”

    寶如前世從未聽過秦娘子說過這話,十分吃驚轉過頭來看秦娘子,秦娘子媚眼如絲道:“我問他,他的前程不要了?他說沒關係,先安置好我,將來再和家里人慢慢說。”

    裴瑄也問:“後來呢?你和他走了沒?”

    秦娘子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我當時沒有和他走,還罵他想讓我當妾,待我不真心,叫他以後永遠也不要再來見我。我把他罵走後,整整哭了一晚上,我怕毀了他前程呀!他好好的世家出身,前程光明,怎麼能毀在我手裡。”

    裴瑄嘆了口氣:“那你也是為了他好,求仁得仁,既然做了就莫要後悔。”

    秦娘子滿眼通紅:“我後悔啊,我每一天都後悔,想著若是那一夜我們走了,又怎麼樣?就算他做不成官,舉不成業,我們未必不能是恩愛夫妻,我為什麼就不能自私一次?”

    一旁銀娘也問:“那他現在怎麼樣了?”

    秦娘子笑:“他啊,當了官兒,偶爾應酬也會召妓,卻從來沒有召過我,那以後我們一次都沒有見過面,只聽說他成了婚,生了子,他人生美滿如花團錦簇,卻沒有我,我為什麼不自私一次?我和他走有千百種可能,他可能會半途棄捐,也可能我們終究反目,可是我們會不會也有那麼一種可能,是相親相愛美滿的一生?曾經有一個人那樣真心待我,願意為了我放棄一切,我為什麼不大膽試一次?”

    眾人皆默然,許久以後寶如長嘆一聲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秦娘子一拍桌子,想是被寶如引發,忽然又宛然清歌起來,歌聲亮折清圓,淒心動魄,正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唱到“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時,已潸然淚下,又唱到“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時,哽咽不成聲,俯首擊節,聲音哀婉。

    一旁淼淼只是好奇地看著她,被銀娘逗著看走馬燈去了,寶如看下下頭燈火茫茫,想到前一世許寧與自己迥然不同的結局,以及這一世茫然不知的前世,隨時一個小小的改動,就有可能將自己以及他人的命運完全翻天覆地,為她歌聲所傷,不由也覺得心裡酸澀起來。

    裴瑄在一旁看她難過,到底是孕婦,不免有些擔心,不由拍掌說些別的話來開解道:“秦娘子唱得果然好,你們看這下頭都有好些人駐足停留聽這歌聲。”

    寶如低頭去看,卻被一對身影吸引了目光,她戳了戳裴瑄:“你看那個是不是孟大人?”

    裴瑄一看,忍不住笑:“果然是,居然也帶著個女娘,那女娘竟然還帶著冪離,這年頭誰還戴這前朝的東西呢,大概長得實在漂亮,怕人看去。”

    寶如抿了抿嘴,看那女子手裡提著盞鴛鴦燈,身形嬝娜,明明就是那柳大家,卻不知前世那柳大家到底是為何撞死在許寧墓碑前,她又看了眼裴瑄,這男兒劍眉星目,英氣勃勃,今夜那長公主眼見也是有些心折,她只不信前一世喜歡許寧的人立時便會改了人,那長公主難道就因為一個男人救了她便隨意傾心?難道果然前一世她們果真與許寧並無瓜葛?

    再說宋曉菡,這一世也沒有選擇許寧。她深深地迷惑在命運的不可知中。

    有個小荷卻道:“我看秦娘子若是唱歌收錢能收好多哩,你看那個穿得很好的男人,站在那裡聽了好久了。”

    銀娘忙追問:“是哪個?”

    小荷指點道:“你看那一個穿藍袍的,腰上帶著玉魚的,看起來就穿得好氣派。”

    寶如看過去,觸上那男子目光,那男子應有三十許了,蓄著短鬚,衣著華麗雍容,頭上紗帽鑲著玉石,他微微側耳,的確是一副聽歌的樣子,因著四處燈火通明,她目力甚好,看到那男子面容,卻吃驚了一下,只覺得十分面熟,回憶了許久,依稀想起似乎前世曾來府上拜訪過許寧的,想必大小也是個官兒。

    那男子顯然發現她們在指點於他,終於轉頭離開了。

    這時候秦娘子也已撲倒在桌子上,顯然醉得不輕,銀娘噯呀呀地叫:“這可喝多了,一會兒怎麼回去呢。”

    寶如啞然失笑:“沒關係的一會兒一起送回我們屋裡睡便是了。”幾人正在說笑,包間門卻被人敲了敲,小二高聲叫道:“客官,有人求見。”

    寶如一愣,裴瑄問道:“什麼人?”

    小二道:“說是齊國公府上的僕婦,奉國公夫人之命來請。”

    寶如一怔,齊國公卻是當今宋太后的娘家兄弟,卻是怠慢不得,她點頭道:“請她們進來。”

    果然進來了兩個青衣僕婦,施禮後垂手道:“我們太夫人聽聞探花娘子也在賞燈,特派了車轎過來請許夫人到我們國公府燈棚一同賞燈。”太夫人,這便是太后的生母了,寶如心下凜然,委婉道:“天也已晚了,孩子也瞌睡了,不知太國公夫人邀請我,可有旁的甚麼用意?又或者我改日再登門向太夫人請教?”

    那僕婦笑道:“並不曾有什麼用意,只是適才長公主殿下過來與我們太夫人賞燈,身上衣裙有些污濁,太夫人問起來說是路上原是下車買盞心儀的花燈,卻遇到驚馬踐踏,眼看便要傷及孩童,護了一護,好在遇到一俠士出手斬斷馬首,救了公主,只知名姓,正要過後相謝,我們太夫人一問名姓,護衛里卻有人認得,只道曾任禁軍教頭,又說現在跟著許大人做護衛的。太夫人聽得此事十分高興,想著既然是裴護衛護著有孕的夫人出外,想應當是許夫人出外賞燈,命我們一家一家酒樓查探,這樣巧第一家酒樓便問著了,正是想請夫人與裴護衛過去一敘,也讓太夫人一表謝意,不敢勞動夫人太過勞累,只是說幾句話一表心意便好,至於孩子,我們可命護衛護送與保姆暫時先回府上,我們帶了一隊護衛,卻無疏失的,還請夫人放心。”

    寶如與裴瑄對視了下,裴瑄顯然十分意外,寶如想了想道:“也好,那便依這位管家娘子所說,我們這邊過去一敘吧。”

    小荷扶著寶如起身,裴瑄殿後,便扶著寶如下了樓登上轎子,果然軟轎旁僕從甚多,邊一路又圍著步障,保護著寶如一路順順當當到了齊國公府的燈棚,才下轎子便有僕婦上來小心翼翼一路接了進去,上了一處高台,果然遠處萬家燈火一覽無餘,景色十分優美,而這帷帳又十分厚實,地上鋪著地氈,牆角燃著炭爐,又十分暖和。

    進到其中果然上頭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旁邊坐著白日見過的那名女子,正是永安長公主,她已換了一身素藍衣裙,柳眉鳳眼,氣若幽蘭,於淡泊處自生一股高華,寶如正要上前施禮,便已被太夫人叫道:“快快起來,你身子重莫要多禮了。”一邊長公主已是上前扶了她笑道:“莫要多禮,原是打算感謝恩人的,若是勞動了夫人,倒是我們的不是了。”

    寶如看她大方自然,雖有前世的事梗著,心下也著實生不出惡感來,笑道:“不敢當,裴護衛雖然是我相公的護衛,卻只是護我周全罷了,今日救助幼童,實無我的功勞,實是他自己聽到響動前去查看,出手相助而已,不敢當恩人二字。”

    那太夫人聽她說話,又覷了她兩眼笑道:“難怪是探花娘子呢,這一份不貪功不媚上的氣度,誰人能比,他既是你的護衛,自然救助公主便有你們平日教導的一份功勞,如何謙遜。”一邊又笑道:“不若傳那裴護衛進來我們好生謝謝。”

    長公主虛扶著寶如坐到了一旁,才回了座位笑道:“外祖母說的是,只是今夜匆忙之間,也備不下什麼禮,只能口頭言謝了。”

    寶如謙遜了兩句,看著那太夫人命人傳裴瑄進來,過了一會兒裴瑄大踏步走了進來,躬身施禮,太夫人連忙叫起,上下打量了一番,怪道:“身量雖高,卻也並不如何雄壯,如何就能斬斷馬頭?”

    一時座中女眷都笑起來,裴瑄臉上掠過了一絲不自在,長公主慌忙笑道:“那靠的是巧勁兒,外祖母不聽過庖丁解牛的典兒麼?今日我看裴護衛自上而下,手起刀落,想是藉著那股衝勁,又劈得正是地方,所以才能一刀斬落。”

    裴瑄微笑了下,拱手道:“公主慌亂之間仍能洞幽察微,果然臨危不懼,大有風範。”

    長公主臉一紅,座中女眷也都善意地笑了起來,太夫人笑得高興,問了幾句裴瑄的家鄉、父母,又是如何做了教頭,一一問了起來,裴瑄也知機,籍貫父母倒都是真的,卻將教頭一事含糊過去,只說是朋友所薦,寶如心中暗讚他粗中有細,問了一輪後太夫人賞了些金帛,才讓他下去。又拉了寶如的手問了些籍貫父母的閒話,又問了問孩子的情況,才又感慨道:“年紀也太小了,這樣小這就懷了第二個了,偏偏丈夫又不在身邊,真真是可憐見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若是遇到什麼事情,也只管遣人來我們國公府說說,但有我們能幫上的地方,絕無坐視之理的。”

    寶如低了頭只是笑,又有人低低地隱晦說起宮裡的事來:“那一位真是深得榮寵,說是皇后生嫡長子時排場都未必如她。”

    又有人嗤笑:“就怕恩寵太甚也不是人人能承受得起的,聽說生的時候十分凶險,足足拖了一天一夜,頂頭那位不吃不睡地守著,後來生下來的時候,聽說母女平安,當場就哭了。”

    不免有人又在譏諷:“我們也生過幾次孩子了,就沒一個這般興師動眾的,要說害喜得厲害的也有,只這一位實在厲害了些。”

    太夫人彷彿都沒聽見,只是拉著寶如的手問她妊娠反應,知道她能吃能睡從來沒吐過的時候,不免嘆氣道:“你這孩子倒是個有福的。”寶如只是低頭微笑,問什麼就答什麼,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說,其餘人的閒話也只當沒聽見。

    長公主看她一派沉穩,忍不住也拉著她和她說了些閒話,最後看她面露疲倦之色,便和太夫人道:“外祖母,我看許夫人身懷有孕也是熬不得夜的,不如派人先送了她家去吧?”

    太夫人笑道:“你說的是。”一邊又命人拿了四對金八寶嵌珠簪子並幾匹上好錦緞道:“這些不敢說是謝禮,只好是聊表謝意,改日我們再專程備上厚禮。”長公主卻拿了一寸來長的點翠蓋子琉璃瓶兒來給她道:“這是進上的菊花露,我聽說孕婦容易上火,這東西兌水喝下火清肝的,夫人且拿著嚐嚐吧。”

    禮物都不是極珍貴的,卻十分周到,寶如看她們十分掌握分寸,也只是微笑著都收了禮,起身告辭出去,果然又有一對侍衛僕婦專程送著她回家,裴瑄則護衛一旁,一路回了府。

    回到巷子口的時候,轎子微微停了下,寶如掀開轎簾,看到巷口一個女子穿著一身湖綠襖裙,披著兔毛斗篷,提著一盞桃花燈,站在樹下,看向了騎著馬的裴瑄。

    燈下美人如畫,正是那盧娘子。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0:28 PM

第86章 番外之意難平

    許寧剛重生的時候,是有些恍惚的。他剛從那痛苦的酷刑中得到解脫,才想好好安睡,卻被哭聲擾得不得安寧。

    寶如趴在他的床頭,淚汪汪的一雙杏眼看著他,淚水洗得她瞳孔濕潤乾淨得猶如孩子——的確是個孩子,雙鬟上紮著紅頭繩,下巴還有點肥嘟嘟肉乎乎,露在袖子外邊的手臂白嫩圓潤,確然是個十歲出頭的女娃娃。

    他睜著眼睛看了寶如半晌,帶著彷彿是一場大夢醒來後的怔然,腦子亂成一團漿糊,寶如淚汪汪哭道:“我再也不藏你的本子了,你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寧哥哥。”

    許寧好不容易才將眼前的女童與年幼的記憶對上,啞聲道:“唐寶如?”

    寶如帶著重重的鼻音應道:“你肯和我講話了麼?今天可以帶我去河邊看別人收蓮蓬了嗎?”整個人都可憐兮兮的。

    許寧伸出手習慣性地按自己的眉心,卻看到了自己一雙手,纖細白皙,只有中指食指有薄薄的筆繭——卻是一雙少年的手,他難以置信,下了床去照鏡子,不甚清晰的銅鏡中,映出來的人,眉目陰鬱,五官淡薄,嘴角下垂,的確是自己——年少時的自己。

    寶如仍是過來怯生生跟在他後邊:“他們要收蓮蓬了,阿爹阿娘都去店裡了,說了你不帶不許我去,怕掉河裡去。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收你的本子了,你帶我去河邊看好嗎?盧大郎和二娘他們肯定早就去啦。”

    許寧轉頭凝視寶如,她抬頭看他,身高不過才到他的肩頭,身上穿著櫻草色的布衫,淡紅色的裙,整個身子都還未顯出少女的窈窕,臉上粉嫩猶如剛剛剝殼的雞蛋,整個人都軟糯嬌俏,叫他很難將眼前這個女童,和後來那個有著憔悴而鋒利眼神,時時給他難堪的唐寶如聯繫起來。

    他嘆了口氣道:“好吧我帶你去看。”

    寶如臉上彷彿亮起來了一般,拍掌笑道:“太好了!”又乖巧道:“就看一會兒就回來了,我知道哥哥要看書呢,今年要考秀才了,哥哥定能考個秀才來的。”

    許寧深呼吸了一口氣道:“嗯……你很乖。”他一直沒有孩子,如今忽然面對這才十一歲的女童,實在不知道應當如何哄,只好拙劣地誇獎了一句。

    寶如卻彷彿得到了莫大的榮耀一般,整個臉彷彿會發光一般,結結巴巴道:“廚房有阿娘做的白糖糕,說只給我吃的……我拿來給你吃呀!”一邊飛奔一樣地跑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果然噔噔噔的又跑了進來,手裡端了一碟子的白糖糕。

    許寧接過那碟子白糖糕,心頭感慨萬千,低聲哄那女童道:“你吃罷,我都大人了,不愛吃了。”

    寶如偷偷覷了他一眼道:“你不要生娘的氣,她做了一籠是要放店裡賣的,說是如今糖貴,所以只留了幾塊給我,我都給你吃呀!”一邊捏了一塊遞到他嘴邊,他其實腹中也有些飢餓,張嘴吃了一口,鬆軟清甜蓬鬆,他垂下睫毛,想起自己那充滿尷尬的少年時代,長身體的時候,夜裡總是覺得肚餓,尤其是溫書到深夜,整夜整夜的餓到背心出汗身子發軟,卻不好意思開口要吃的,劉氏又常常悄悄做些好吃的給寶如私下吃,自己那會兒不懂事,偶然看到一次兩次,心下不免有些不舒服,卻也知道不該計較,只是餓得發慌的時候,不免想若是親娘在,會不會也是悄悄做糕點給自己吃,不讓自己餓肚子。

    後來寶如嫁了自己,晚上陪自己溫書,會做些點心或是羹湯給自己,那會兒自己卻進出都被人恥笑入贅,甚至被一些學裡的同學充滿惡意地問:“新嫁郎的滋味如何?”

    所以滿心的忿恨和一股狠勁兒的在溫書,只求掙個正途出身,站到高處,教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統統大驚失色,反過來求自己辦事。

    如今看到懵懂一團孩氣的寶如,心下卻微微有些歉疚,行刑前夜獄卒送進來的飯食,都是她親手做的,夫妻多年,一吃酒知道,當時自己還有些遺憾,嘆她為什麼不狠心些,放些砒霜進去,也免了他零零碎碎地受罪。

    他幾口吃完那白糖糕,又反手揀了一塊餵她吃,也不知她怎麼回事,滿臉通紅地吃了那糕。

    許寧將外袍穿上,牽了她的手往外一路往記憶中的荷塘走去,果然看到一隻船在水面遊蕩著收蓮蓬和菱角。寶如大概是得償所願太高興了,手心裡微微都汗濕,許寧帶她到了荷塘邊,果然看到一群小孩子都在塘邊玩耍,有的在抓蜻蜓,有的在比賽打水漂,有的追著船隻跑,偶爾撿到一個兩個菱角蓮蓬,都在那裡如獲至寶。

    許寧便道:“好了去和他們玩罷,仔細別掉水里去了,別太靠近水邊,也別和人在水邊打鬧。”他一把年紀了,不由地將寶如當成了個孩子看待,仔細叮囑起來。

    寶如卻遲疑了一會兒,才有些依依不捨地從他手裡抽出了手,跑了幾步又轉頭看了看許寧,臉上一直有著紅暈,許寧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心下暗笑原來唐寶如小時候還挺可愛的,他一直想要個女兒,如今倒像無端多了個女兒了。

    風吹來荷葉翻飛,袍袖灌了風也呼呼地響,他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到胸襟鼓盪,自己真的是重來一世了?他幾乎難以壓抑胸中的喜悅要長聲大笑,居然可以重來一次!

    他沉下心來仔細籌謀,細算自己的優勢,哪一些先知可以謀利,又該如何鋪墊謀劃,不知不覺太陽卻是越來越大,轉眼正午已到,孩子們都陸續被家人叫回家去了。

    回去的時候,卻是許寧背著寶如走的,小孩子玩瘋了就沒個準,到底是踩到了荷塘邊上的淤泥裡弄了褲子裙子全拖濕了,鞋子更不用說烏漆墨黑泥濘不堪,許寧就著水邊替她洗了腳,將她背了起來,手裡還拎著她泥水滴答的繡鞋,慢慢走回家裡。

    寶如趴在許寧背上緊緊摟著許寧的脖子,過了一會兒才軟軟道:“寧哥哥你今天對我真好。”

    許寧失笑:“帶你玩就叫對你好啊,看你弄成個泥猴樣,回去瞧你娘打你。”

    寶如吐了吐舌頭,嘻嘻地笑起來,她早知道娘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幾時捨得碰過她一個手指頭?她嘀嘀咕咕說了幾句話,聲音漸漸笑了,走了一會兒便頭垂在了許寧脖子上,呼吸均勻地吹著,顯然是睡著了,許寧莞爾一笑,真是個孩子。

    轉眼三年後,寶如及笄,和前世一樣,許寧順利地娶了寶如。

    而這一次,他們圓了房。

    和前一世他們第一次的慘烈情況不同,這一次許寧用盡了手段,打疊了萬般小心,千般床笫間的手段使了出來,直把才及笄的寶如哄得如痴如醉,看著她薄紅臉頰,朦朧如星光的雙眸,萬般圓滿,志滿意得。

    他卻總稍嫌有些不足。

    如今他利用先知做了許多事,佔盡優勢,一切勢頭皆好,又娶得嬌妻在懷,彷彿一切圓滿的很,平生所憾得圓,傷痛一一被撫平,所有的一切都那麼好,卻仍然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新婚那夜他替寶如都擦洗乾淨而來才摟著她睡了,迷迷糊糊卻彷彿又夢到了前世,寶如一頭哭一頭拍他,咒罵他弄得自己太疼,他滿頭大汗,本就好不容易找到路數,卻被她一哭一鬧弄得十分窘迫,隱隱覺得自己被輕視了,卻仍然十分努力地用嘴去堵住那張太過可恨如刀一樣刻薄的嘴,寶如嗚咽著轉過臉反過來咬他,將汗濕的額頭貼在他的胸前,低低叫喊著,聲音的尾巴到最後終於變了調。

    醒過來的時候他驚恐地發現夢裡明明對那個刻薄尖酸的唐寶如如此惱羞成怒,卻偏偏還是在夢中的聲音中有了反應。

    他低頭看著酣睡的小嬌妻,這三年來他耐心地教養她,培育她,盡量減去她性情中那些他不喜歡的那些刻薄嘴快,悄然引導她嬌憨天真單純,以及——毫無條件地信賴他。

    從前的唐寶如,不信他。

    他起了身披衣下床,在窗前久久不言,不知自己為何在這樣圓滿的新婚夜,這樣一個彌補了前世不足的美好夜晚,卻被一夢驚醒,想起了故人來。

    她也不知道過得好不好,沒了自己照拂,林謙會照應好她吧?她會改嫁嗎?逢上清明,她會給自己墳墓前送點自己愛喝的酒,愛吃的點心嗎?

    長風穿過前廳,吹落繁花簌簌,月光明亮如水,端地是個花好月圓夜,良辰美景天,他久久盯著院子裡的花樹,枝枝蔓蔓,卻密不透風,彷彿將他整顆心都裹挾起來,他微微覺得有些透不過氣,那些曾經在意的不在意的的記憶畫面在這一安靜的夜裡沉渣泛起,似愛非恨,想得他整個人都起了輕顫。

    寶如卻醒了來,披散著長髮睡眼惺忪,呆呆在床上看了他一會兒問他:“相公,你怎麼了?”卻又忽然想起洞房夜的光景,臉上羞得通紅。

    他隨口道:“想你釀的澄陽酒了。”

    寶如一呆:“我沒有釀過澄陽酒啊?那是怎麼釀的?”又笑道:“相公是想喝酒了嗎?我明兒就問問爹怎麼釀,釀給你喝好了。 ”

    許寧有些自失的一笑:“不用了我隨口說的,哪裡買不到呢,倒要你操勞。”一邊上床去將寶如按下:“你再歇一歇,不要起身。”

    澄陽酒,那是京城的酒啊。

    唐寶如知道他愛喝,專門去學了來,前一年重陽就買了上好的糯米來釀,釀出來的酒是金黃濃稠的酒水,甘甜芳美,放在水井裡冰過後,更是清澈冷冽,不知不覺讓人喝下許多,微醺暖熱的感覺會緩緩升起,這時候下筆寫字,筆如游龍,文思如泉湧,是最好的狀態。

    連官家也贊不絕口。

    大概,以後再也喝不到了吧。

    他們之間,相隔著那麼長的時間,死亡隔斷了一切,又以別的來補償於他,但是那一個唐寶如,他卻是永遠的失去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0:33 PM

第87章 百種須索

    盧娘子這些日子偶有聽說會到香鋪,或送衣物或送吃食,當然不是只送裴瑄一個,而是唐遠唐定的都一起送了,連寶如這邊都收到了吃食和孩子衣物,寶如知道她家貧,送來這些東西又偏偏極用心思,光是孩子穿的鞋子肚兜,巴掌大的小地方也費勁心思做得精巧非凡,柔軟舒適,料不是上好,卻難得的合適孩子用,她只得變著法子給她回禮,或是給她弟弟送些筆墨紙硯,或是送些油米,或是些做好的肉脯魚乾之類的東西。一來一往,也算知道她用心良苦,只是礙於女子名聲,看出來的人也都絕口不提,只怕戳破窗戶紙給人難堪。

    上元夜本是彼此有情的男女們一表衷情的良宵,只是若是神女有意,襄王無心,一個處理不好,那就變成了一場難堪和傷害。

    寶如抬頭去看裴瑄,裴瑄騎在馬上看到盧娘子,微微一怔,轉過頭對寶如道:“夫人先請回去,我有些許小事要處置。”

    寶如看了眼盧娘子,盧娘子遙遙給寶如行了個禮,眼神不躲不閃,寶如頷首回禮,轉頭看了眼裴瑄委婉道:“裴郎君擅使刀,卻不知是否亦心有慧劍?”

    裴瑄卻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下道:“煩許夫人擔憂了,我省得的。”

    寶如微微一笑,放下轎簾,裴瑄命那國公府護衛先行將人送回府,卻翻身下了馬,牽著馬向盧娘子走去。

    盧娘子抿嘴而笑,垂下睫毛,盯著站到了她面前的長靴,耳根飛起了一層薄紅。

    她不好意思正視眼前的男子,卻知道那眉如劍,目如星的男子正注視著她,玄色腰帶上用的紅色絲絛繫著長結子,正微微晃蕩著。

    她終於從袖中取了一隻荷包,上頭精心繡著五彩鯉魚戲蓮,那隱有她的閨名,她出生之日,母親夢到一尾錦鯉入懷,醒後便覺腹疼生產,便給她起名阿鯉。

    她低低道:“近日看裴郎君腰上荷包陳舊,我做了個不知合用不合用。”

    裴瑄終於開口,聲音沉靜溫和:“盧娘子,聽說你出身官宦世家,卻因為父母雙亡,族中凋零無人護持,一個人撫養幼弟長大,十分可敬可配。我十二歲時家中生變,猝然失去父母親人,後來浪跡江湖,嚐遍人情冷暖,更是知道你一個單身女子,守門立戶的不容易。”

    盧娘子臉上發熱,眼圈卻忽然一熱,若不是父親多少有些同年座師照拂,她一個孤女帶著弟弟,早就不知被欺負到哪裡去了,這幾年她小心翼翼周全,不肯將就不肯苟且,多少深夜捫心自問幾乎要放棄卻仍是咬著牙根硬挺過來,如今聽到這一句話,幾乎要落下淚來,她這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希望有個人披荊斬棘而來,救她於水火之中,和爹娘一樣,叫自己一聲“阿鯉!”,而她終於能撒一次嬌,訴一次苦,盡情的哭一次。

    裴瑄卻道:“我也想和盧娘子說說我家從前的事,不知盧娘子可有耐心一聽?”

    盧娘子點了點頭,裴瑄道:“我爹是個開鏢局的,身上有些祖傳的武藝,性如烈火,好打抱不平,因著身上有著武藝,手下又有一班鏢師,一般人也不敢和他做對,在家鄉也算得上說得上話的人家,便是當地官府也要敬上三分。我是獨子,深得他寵愛,從小就親自教我武藝,六歲紮馬步,七歲開拳腳,埋樁柱,大一些便日日帶著我跑馬射箭,耍拳弄棍。他好交天下英雄,因此家裡時常有人來訪,又因為講個義氣,雖然很少親自押鏢,卻時常要出門去替人排憂解難,或是替人去居中調解。我娘是家中獨女,嫁到我家便時時為我爹生氣,因他撒漫使錢,又多不管家,但凡有個親友來求說有難處,他便慷慨解囊,為著這事,家中也不知吵過多少架,從我懂事起我爹娘就沒有哪一日不生閒氣的。直到我十五歲那一年,因為娘又因為我爹又去替朋友出頭的事生氣吵架,我怕回家見我娘生氣,那日沒有回家,在外頭朋友家借宿,結果那一夜我爹惹了仇家帶了許多匪徒夤夜上門滅門,上下僕婦盡皆被殺,所有家財被洗劫一空,一把火將家中燒成白地。”

    盧娘子摀住嘴巴驚呼一聲,裴瑄抬了眼皮,雙眼幽深淡漠,有如寒潭:“我第二日才知道家裡出了事,卻未能回家看,就被朋友塞了盤纏讓我立刻逃,怕人家還要斬草除根,也無人敢收留於我,我帶著盤纏走了數家與我爹來往甚多,曾受我爹恩惠的人家,卻人人懼禍,無人敢收留於我,從那時候起,我便開始流浪江湖,一個人浪跡天涯,尋訪仇家,可惜在我長大武藝練成,找到那仇家的時候,他卻已病重不能行,垂垂待死,也並沒有活得多麼風光,他在江湖上殺人甚多,到老自然被手下背叛,被仇家追殺,連兒子的命都沒有保住,倒是膝下有著孫兒才八歲,我看他也活不了多久,殺了他身上背了人命倒白白誤了我的人生,總不能也學他殺了他的孫子斬草除根,那又有什麼意思,我爹娘也活轉不過來,再說我爹娘也不是想讓我當個殺人犯背著人命混跡人間的,所以我放棄了報仇離開了家鄉,再也沒回去,聽說後來他到底還是被仇人殺了,也不知那孫子最後如何。”

    盧娘子是個聰明伶俐的,這會兒已知道裴瑄想說什麼了,臉上唰的慘白,裴瑄笑了下道:“我這些年,從來沒有想過要與什麼人成親,因為那總叫我想到我的爹娘,他們待我都極好,可是卻從未有一天放棄過對對方的厭煩怨懟,我其實和我爹很像,性子已經養成,改不了啦,我固然不想讓我的女人跟我吃苦,更不想某一日自己身死異鄉還連累妻子兒女,如今跟著許相公,其實也是極為危險,只是在許夫人面前,我們說得輕描淡寫,其實有一次和那邊的土司談判催稅,許相公差點就被他們抓去殺了。他文文弱弱一個書生,有時候倒有我敬佩的勇氣,我也想跟著他看看能走到什麼地方,因此我也不希望被困在一個小家裡頭,每日為油鹽醬醋煩惱,像許相公那樣,做事做到一半又要對唐娘子牽腸掛肚,我卻沒他這般大本事能兩者兼顧,天地廣闊得緊,我想多走走多看看。”

    盧娘子面如白紙,幾次微微張嘴,卻終於沒有說出那句話,裴瑄停了口,溫和地低頭看她,似乎有些期待地等她說些什麼,卻終於沒有等到那句話。

    最後是裴瑄將盧娘子送回家門,拱手道別後翻身上馬,低頭說了句:“小娘子性格剛毅,百折不撓,來日必有錦繡造化,若是將來遇到什麼難處需裴某效勞的,只管開口,裴某願盡綿薄之力。”

    盧娘子俯首凝重施禮,裴瑄頷首轉頭驅馬而去,盧娘子看他始終不顧而去,心中無限空茫,怔怔立於門首,屋內弟弟一直候著她回來,聽見響動開門出來,看到長姐滿臉濡濕,嚇了一跳問:“長姐怎麼了?”

    盧娘子低頭看他,伸手撫摸他的頭髮,笑道:“沒什麼,早些睡吧。”一邊眼淚卻又落了下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0:50 PM

第88章 福禍相依

    上元夜就這麼過去,寶如那一天后就沒有收到盧娘子送來的東西,她雖然好奇,卻也沒有追問裴瑄,倒是公主府、齊國公府都有送了厚禮過來,卻也並非一味貴重,難得的是用心。公主府上送來的是一套說文解字精裝本,上頭註釋明顯與外頭書行里賣得不同,更為詳盡,又有竹絲纏枝花卉紋多寶格盒子,裡頭居然是檀香木做的木牌子,每張正面雕著圖,反面雕著相應的字,這是一套十分精緻的教孩童識字的木牌,與說文解字相對應,正適合用在淼淼開蒙。齊國公府則送來了幾匹貢紗,一匣子名貴藥丸,都是太醫院配好的藥丸子,每匣都有方子,註明成分及其主要療效,顯然是宮中常備,與外頭賣的又大不同,其中更有幾樣孕婦產婦專用的藥,安胎順產,十分珍貴,又有大相國寺方丈親自開光的護身符,這也不是一般人能求到的。每一樣禮都送到了心坎上,又並非貴重到令人不安,讓收禮的人不免承了這份情,寶如少不得去打聽了下裴瑄那邊收到什麼禮物,公主府送了一匹才三歲的大宛小馬,裴瑄雖然再三推辭最後仍是收下了此馬,面上雖然不說什麼,卻看得出十分喜愛,養在後院,一日三顧,如今冬日,新鮮草料難得,裴瑄將錢都拿去買了豆子麥子精心搭配草料悉心餵養。

    寶如點頭嘆氣,這位長公主,深諳送禮為人之道,她十四與右監門衛大將軍王崇之子,右衛將軍王修定親,十五及笄時王修急病,將軍府上文請求辭婚,公主卻認為皇家更要守信諾以為天下表率,堅持如期下嫁,結果沒多久王修病逝,這位公主便一直孀居公主府至今已屆十年,算起來如今也不過二十五歲而已——胸襟手段絕非泛泛,只不知她只是單純感謝,還是別有心思。

    不過她很快沒時間再想這些,春暖幾日後,運河解了凍,唐家兩老終於帶著唐昭如趕到了京城,唐定唐昭如淼淼一屋子三個娃娃亂糟糟鬧哄哄的在院子裡鬧騰。

    劉氏和她抱怨:“也不早點寫信,後來還是許家那兩個老不死的到家里胡咧咧地說叫我們盤了香鋪子籌錢給女婿,女婿前程要緊,我們才知道你又懷孕了,女婿被貶了,結果天冷了你爹病情有點反復,老二也身子不太好,一時沒能上京,運河凍上後女婿那邊寫了信來說已派人照應,讓我們開春再上京,我們懸了一冬的心。”又發牢騷:“所以說走什麼仕途,好端端在家裡開舖子有什麼不好,都說伴君如伴虎,那通天路也是好走的?如今連老婆孩子都顧不上。許家那兩個就只知道叫我們出銀子,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盤,兒子我們養,仕途我們供,福他們享,他們怎麼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臉有多大呢!”

    寶如看劉氏雖然操心,卻仍是大包小包帶了一堆吃的用的過來,連許寧的衣物鞋帽都有,知道她慣是嘴硬心軟的,慌忙笑道:“這一胎十分安穩,和前一胎一樣,順順當當的,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早晨起來略微有些抽筋,抻一抻也就好了。”

    劉氏嘀嘀咕咕又念叨:“這是得虧你有福氣了,若是別人,哪有這般省心?”寶如委婉解釋:“他原也不知道我有孕的。”唐謙連忙道:“當然是朝廷大事重要,卻不知那許家說的需要用錢打點前程的可是真的?若是真的,我們也不是不能盡些力的,雖說我們不同流合污,卻也不必過於清高,該打點就打點,該送就送。”

    寶如搖頭失笑:“我騙他們的,若不是如此,他們兩老還日日想著從我這裡揩油,全不顧兒子的前程。”

    劉氏冷笑:“我就說呢,許寧這人雖然父母昏聵,一向他還是知道些羞恥的,哪有大大咧咧說要錢去跑官兒?那樣豈不是糟蹋了他那探花出身?官場本就是熬資歷的,官家也是尋常人,一時生氣又能生氣多久?再說了,大不了不當著官兒了想個辦法回鄉里去,日子不知道多好過,何必呢。”

    唐謙輕叱道:“女婿有出息是好事,婦人家莫要拖後腿,官場起伏是常事,該支持的還是要支持。”

    寶如笑道:“真不必了,他原就想外放,如今正合他意。”

    唐謙又嘮叨了幾句,劉氏哪裡理她,一邊快手將屋裡又收拾了一通,收拾出了一間產房出來,又腳不點地地去了廚房料理吃的菜。

    寶如得了爹娘陪伴,心中愉快,過了一些時日又細細給許寧寫了封信,說了自己的近況及爹娘的一些情況,又說了些京城諸事,然後便叫了裴瑄進來,只道如今已有爹娘陪伴做主,無需他在京城浪費時日,請他回青城縣去陪著許寧,裴瑄道:“那邊盡有團練鄉兵護著縣衙呢,夫人怕甚麼?來之前許相公便已交代,一定要等夫人平安產子,事事順意後方能回去,橫豎也沒多久了,夫人只管放心便是。”

    寶如看他如此,只得改託驛站信差幫忙送信不提。

    轉眼產期已近,唐寶如卻一直沒有收到許寧回信,她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劉氏知她憂心此事,寬慰道:“這寄丟信寄遲信的事兒多了去了,再說他也忙吧。”

    寶如便也掠過了這一絲不對勁,三月初八,寶如清晨起來小衣上便見了紅,到了晚上腹疼進了產房,叫了穩婆大夫坐鎮,一切順利,駕輕就熟,雖然依然是疼痛,卻沒了第一次那樣對不可知的惶恐,第二日晨光初起的時候,寶如便生下了個兒子,全身紅通通的大哭。

    兒子肖母,這一個孩子果然眉目有些像寶如,唐家兩老喜出望外,寶如也十分喜愛,抱了孩子反復細看,許寧之前已有信,道孩子若為男則名為文蓀,只是如今大家還只是小二小二的叫著。

    然而孩子洗三之時,不好的消息傳來,原來去歲蜀地多縣因歉收飢荒,二月之時,因許多典買地之人無力贖回土地,眼看春耕便到,誤了一年耕種,整年全家無著。於是便有匪盜張進、李仙等嘯聚亡命,剽掠數地,其時兩蜀大饑,旬日之間,聚集歸順匪徒的有數万人,沿路裹脅、愈聚愈多,匪首乾脆稱了王挑起了反旗,起兵作亂起來,轉略數郡,官軍居然無敢攖其鋒,紛紛落敗,所向州縣開門延納,亂軍入據成都,遣兵四出,北抵劍關,南距巫峽,傳檄所至,無復完壘。消息傳進朝廷,朝堂震動,官家大怒發兵剿匪。

    寶如接到消息,一霎時十分茫然,民亂,不是兩年以後嗎?為何會提前了?

    而這時候驛站已停了接民間信,只接朝廷信件,寶如心急如焚,叫了裴瑄來商量對策,裴瑄道:“夫人不必憂心,我們那地方定是能守得住的,許相公必定安然無恙,我這邊啟程過去看看。”

    寶如也不及和他交代備細,匆忙收拾了些包袱和金銀給他帶去。

    裴瑄才出發沒多久,公主府那邊遣人送信來,上頭言道蜀地匪亂,斬殺官員,一路州縣大震,吏多避匿,有青城縣令許寧獨修戰守之備,以鄉兵扼其衝,督兵鏖擊,大破亂賊。送信的僕婦笑道:“我們公主認識些軍中的大人,知道許夫人此時定是擔心憂慮,專門遣人打聽了軍報,此事在官家面前也過了明路,不怕被人彈劾刺探軍機的,請夫人只管放心便是,這些民亂不過是烏合之眾,螳臂擋車,遲早會被平,到時候許大人有此功績,定能得了獎賞的,只管放心在家休養才是。”一邊又送上了幾色禮物道:“這是我們公主賀貴府公子誕生之喜的。”

    寶如心亂如麻,看到此信果然心裡一鬆,對公主充滿了感激,連忙稱謝,又命小荷賞了那僕婦,那僕婦只是謙辭不受,畢恭畢敬地告辭回府復命。

    寶如則拿了這信去給爹娘說了一番,唐謙劉氏這幾日也是聽了左鄰右捨地打聽,心裡都懸著,聽到這一項才放下了心,又問:“那長公主為何會替我們打聽消息?”

    寶如想起已往蜀地趕去的裴瑄,將前次路遇長公主,裴護衛出手相護的事說了一番,唐謙點頭道:“這次可是承了大人情了,來日等許寧回來,你們須得好好感謝公主。”

    寶如嘴裡應了,心下卻仍是不安著。

    待到孩子滿月之時,噩耗傳來,青城縣令許寧恪盡職守,身先士卒,率眾救護百姓,抵抗匪亂,不幸墮入山崖,以身殉職,官家得知此事,十分痛惜,降敕書進行獎諭,贈青城縣縣令許寧為戶部郎中,官其一子,賜絹三百匹以賞其忠烈。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0:54 PM

第89章 不得我命

    春陽白茫茫一片在窗外閃著,梨花開了滿樹,溶溶似雪色,有時候清風吹過來,恍眼會讓人忽然以為是許寧在那裡,一領素衣羅袍扎得一絲不苟,執著一卷書看,長睫微垂,神色淡淡,一如從前寶如看過的水墨畫,人淡如煙雲,清曠疏遠,彷彿無物能縈於其心。

    細看卻沒有人,院中靜謐幽深,只是梨花紛紛落下如雪。

    寶如剛餵過蓀哥兒,這孩子不似他的姐姐乖順好養,吃得少,好不容易餵進去,又吐了奶,吐得寶如一身都是,強撐著打理好,讓銀娘抱出去讓他睡覺,換過衣服,便覺得倦得不行,歪在窗邊貴妃榻上睡過去,可是睡得不熟,風吹得梨花枝頭搖曳總會讓她半睡半醒的驚醒,卻又似乎仍睡著,一幕一幕接著做著混亂的夢,勉強醒來後,覺得比沒睡的時候更累。

    外頭劉氏走了進來,看她小心翼翼問:“又有大人來,說是女婿的同年來致祭……咱們還是把靈堂擺上吧?”

    寶如斷然道:“許寧沒死,為什麼要擺靈堂?讓他們走。”

    劉氏啞然,過了一會兒才又問:“香鋪掌事的秦娘子和一位盧娘子來探你和孩子。”

    寶如厭倦道:“不是說了不見客麼?”劉氏噤聲不語,寶如忽然轉念道:“讓她們進來吧,我正有事要交代。”

    過了一會兒秦娘子進來,看到寶如從前豐潤臉頰變得微微有些蒼白瘦削,那曾經分外嬌憨的下巴已收得尖尖,整張晶瑩小臉彷彿只剩下一掌大,唯有一雙眼睛仍然和從前一樣神光炯炯,卻又比從前添了一股凜冽之意。心下暗嘆,噩耗傳來後小院一直閉門拒客,有傳說許夫人產後突聞丈夫噩耗,心傷過甚,拒不相信丈夫已死的消息,堅稱許寧仍活著,不接敕書,不設靈堂,不換孝服,如今看來寶如果然一身家常舊衣,天藍繡襦襯著碧色湘水裙,懷孕期間略微豐滿的身段如今卻已瘦了下去,顯出了過於纖細的身段來。

    秦娘子之前也與盧娘子交代過注意不要提她傷心事,只是笑道:“聽說孩子已滿月了,我們來給你送些禮。”

    寶如直截了當道:“不必迴避,我知道你們是來安慰我的,但是許寧沒死,所以我也不需你們寬慰。秦娘子,我知你市井識人多矣,還要勞煩您替我辦幾件事。”

    秦娘子看她言辭利落,目光澄淨,全無一絲悲傷過度神智昏聵的樣子,反而說話間沉靜自製,舉止得宜,又隱隱有一種自上而下的高貴凜然之感,忍不住應聲道:“單憑夫人吩咐。”

    寶如起身從書架上拿了一個描金竹匣子下來,打開給秦娘子看,裡頭居然一條一條碼著的都是金條,盧娘子在一旁都忍不住呀了一聲,寶如道:“這是黃金五斤,是從前許寧留給我們母子存身所用,如今我想請秦娘子替我拿去選一家鏢局,請託最好的鏢師和護衛,護送我前去蜀地尋夫,又另外招募擅長攀登、身手敏捷之市井奇人,越快越好,以七日為期。”

    秦娘子吃了一驚道:“蜀地雖然如今匪亂稍平,卻是無商隊鏢局肯往那裡去的!”

    寶如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秦娘子嘆了口氣道:“便是如此,只要請人前去便好,何必非要你一個弱女子前去涉險?那邊尚有流寇四處流竄,你的子女都還如此小,如何能離了母親?”

    寶如道:“我不去恐怕他們不盡心,兒子女兒有我爹娘看著,再勞煩秦娘子多多看顧,京城天子腳下,必無後顧之憂。”

    這時盧娘子也忍不住開口了:“許夫人,容我冒昧進言,許大人將這積蓄留給你們母子,自是希望你們衣食無憂,他是朝廷命官,地方官員也必不會坐視,定然傾盡全力搜索,仍是搜索不到,你在這裡僱人千里迢迢前去,耗費何止數万錢?只怕仍是搜索不到,到時候白白將許大人留給你們的財產白白填了進去,你一屆弱女子,將來進項艱難,如何拉扯兩個孩兒長大?我是吃過苦的,深知其中多少不易,不若耐心等待數日,興許便有佳音傳來。”

    寶如點了點頭道:“這些道理我也知道,只是有些事情做了以後後悔不後悔我不知道,不做一定會後悔,這些金子是他留給我的,我用在他身上也算還他一場深情,至於孩子,有我一口吃的,總有他們一口吃的,再則……”她微微抬起下巴,看往外頭那明淨春空,凝眸許久才淡淡道:“若是命該如此,我也遲早有這一天,這其間的歲月,原都是我們努力掙扎偷來,覆巢之下無完卵,盡力而為,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沒甚麼好可惜的。 ”

    秦娘子看她說話大有棄世之念,心下暗自著急,面上仍道:“許夫人,有些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只覺得日子艱難,連一日都捱不下去了,只是過了許久以後,回頭看去,也不過覺得也就那樣。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便是深陷污泥,也從未覺得自己便不能活得好,哪怕是只能活一日,能笑的,我也絕不讓自己哭著過,雖已無白首之人,卻有歲月可堪回首,哪怕是愛戀癡愚貪婪嫉妒,也是絕不遜色於別人的人生,更何況你還有孩子,他們將來過得如何,全看你一念之間。”

    寶如抬眼看她良久才笑道:“秦娘子……有時候我真的在想,我從前真的認識你嗎?居然這一次,我才算真正認識了你,你原來也是會說這樣話的人,我以為你是個難得的冷靜通達穩重明白之人,從來不知道你原也是這樣的性情中人,我活了這麼久,好像從來沒有好好看透過一個人,甚至是自己——然而這一刻我十分清楚明白,我要去找他。”

    “如你們所說,也許我在家裡等著等著,他自己也會回來,一切都大圓滿大歡喜,我既不會損失錢財,安穩健康守著孩子等著他回來便好,但是這樣以為了孩子的名義名正言順的苟且偷生,以努力也沒有用的藉口來掩飾自己的貪圖安逸懦弱自私的唐寶如,連我自己都要看不起我自己,將來孩子長大後,我告訴他們,當年他們的父親是如何的英勇忠烈,然後孩子們問我:母親,那個時候你在做什麼?那個時候,我應該回答什麼?我應該告訴他們,我用你父親留下的金子,把你們撫養長大了,如今你們可以去找你父親了!他們的父親曾待我如何,我又該是以如何來回報他?”

    秦娘子啞然,盧娘子不知想到什麼眼圈一紅,過了一會兒才微微有些哽咽道:“許夫人……我不如你。”

    寶如溫和道:“沒有誰不如誰,都是自己選的路,就算如何難走,只要依心走完,問心無愧。”

    秦娘子喟嘆了一會兒站起來接過那匣金子道:“定不負娘子所託。”

    寶如低聲道:“我如今上有老下有小,不得自由,只能勞煩秦娘子了,還請瞞住我爹娘才好。”

    秦娘子起身深深行禮,盧娘子也起來道:“先父也曾有些故交在六扇門的,我託人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願意與娘子同行,莫要小看這些捕快官差,他們黑白兩道都熟,又常年查案在外,能量極大的。”

    寶如忙深深鞠躬道:“有勞盧娘子多多費心。”

    盧娘子還禮道:“應當的。”

    寶如親自起身將她們二人送出門首,卻忽然看到有幾人從巷口忽然走了過來,一把尖利聲音嚷道:“你這不賢婦人!丈夫死了也不戴孝好好在家守孝!可憐我兒才死了幾日啊!妻子就守不住了連孝服也不穿……我們許家命苦啊!三個兒子只留下一條根苗啊!”一邊就嚎啕起來。

    秦娘子和盧娘子都有些愕然,看過去,正見一名一身麻衣的老婦已是身手利落坐在門首大哭,街坊閑漢已有人圍了過來,而巷門口段月容手裡牽著披麻戴孝一身重孝的敬哥兒,許留則臉色漠然站在一旁。

    寶如心下洞明,這是衝著敕書上“官其一子”來的了,蓀哥兒按約定是姓唐,許家這熟悉的陣勢熟悉的號啕,自然是要為許敬爭這“官”了,按他們一貫的邏輯,想必是要將敬哥兒過繼在許寧名下,承繼許家香火,爭產奪財。

    朝廷推恩蔭封,按許寧這樣的品級死去,追贈其子,一般多是封一個太常寺的郊社齋郎而已,連品級都沒有,勉強收些俸祿罷了。難為這一對老夫妻千里迢迢進京,又要使出全副看家本領——當然,大概還要看一看許寧到底還剩下多少家產,至少聖旨上那三百匹絹要爭到手,這樣才值回這進京的路費。

    此時寶如身後劉氏已經出來,看到羅氏如此,立眉叉腰:“這天下還有空口白牙咒自己兒子死的呢!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沒見過這般急切的兒子死活還不知道呢就來爭家產的!你當我唐家無人麼!”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0:59 PM

第90章 一路西行

    寶如也不理,只是轉頭略略抬高了聲音叫小荷道:“去拿了帖子遞京兆尹去,只說這裡有人在這裡鬧事。”

    羅氏忽然哭聲一塞,顯然想起了上次寶如打發那些難纏的破皮流氓來,忽又想起之前和許留商量的對策,又硬氣起來道:“去官府才好呢!我們許家正要打官司!你們唐家如今一子一女,都是姓唐的,承不得許家的香火,難道叫我兒子白白拿命換來的前程,便宜了唐家的子孫!便是官府老爺,也要講理的!現有親侄兒過繼到二郎名下,才是名正言順!”

    這時後頭的劉氏義憤填膺道:“天怎麼不降個雷下來劈死你呢!好端端一個親生兒子站這裡,倒要讓侄子來繼承家事?更不要說許寧早早入贅我家,從頭到腳那一點不是我唐家給的?到官老爺面前又怎麼樣?便是到官家面前,我們唐家這次是一步不讓,你們許家一而再再而三,以為我們唐家好欺負呢!便是拼著大姐兒姓唐,二哥兒姓許,也絕不會便宜了你們這對老厭物!”唐謙也趕了出來,站在劉氏身邊怒目而視。

    羅氏臉色微變,顯然也想不到劉氏還有這一招,忍不住去看許留,許留蹙著眉走上前道:“我們也是為了你們唐家著想——再說你們也忒不像了,敕書都傳了一份回鄉里,賜下的東西你們這邊都拿了,如何卻不掛白設靈?不說讓你們守,只是熱孝期間連孝服也不穿,忒不像話了!”

    寶如冷冷道:“好教公爹知道,許寧不過是失蹤而已,我已上表稟明朝廷,待到有切實死訊,再領朝廷恩典,如今丈夫屍首一日不見,我只當他一日未死,你們若是要設靈堂收喪儀,自回你許家設去,我唐家的女婿卻未曾死。”

    許留語塞,看到寶如一改從前那嬌憨婉順的態度,面若冰霜,神情凜然如貴人,不由有些氣短,畢竟不能如從前那般輕視兒媳婦,只好尷尬道:“既如此也好,那是你婆母太傷心了,且先住下,慢慢尋訪二郎消息,若得了確實消息,我們兩家再商談承嗣的問題。”

    寶如又冷冷道:“如今我爹娘俱在,又添了個孩子,院門淺窄,大嫂寡居,入住不便,還請公婆另外找地方住下,等尋個一年半載沒了消息再做打算。”一邊又喊小荷過來送客:“過來把公公婆婆先帶去前頭客棧住下。”冷淡對許留道:“請公公婆婆自便了,我才出月子,身子不便,恕不服侍了。”說罷轉身便帶了爹娘進門,關門不提。

    許留和羅氏面面相覷,他們上次是知道京城住有多貴的,這次匆忙上京,也是擔心寶如這邊將兒子就領了那官職,那喪儀操辦起來,又要白白拿了白事的錢,他們作為親生父母不出席也不像,於是便匆忙趕上來,沒想到媳婦忽然翻臉,從前看著雖然嬌滴滴,卻對他們還算恭敬,今日這般冷冰冰地針鋒相對拒人門外,真是大大想不到。

    只是如今真要去府衙告官?說實話他們不太敢,畢竟這麼久以來他們見過最大的官兒還是宋秋崖,雖然和氣,卻也官威深重。如今他們其實不佔理,畢竟許敬只是侄子,他們一邊謀劃,躊躇著果然先去了前頭的客棧,還想著大概媳婦會讓養娘付了住店的錢,沒想到小荷只是帶他們到了地方,甩手就走,他們只得住了下來,一邊又合計:“不若去那宋大人府上說說,如今二郎不在了,這許家的香火總還要人承繼,把敬哥兒過繼到他名下再合適不過,待到過繼後,我們便想辦法與唐家撕擄開來,唐家歸唐家的子孫,許家歸許家的子孫。”

    寶如不知他們的謀算,將他們趕出外頭後自顧自一個人悄悄打點西行一事,粗布結實的男袍,耐用的靴子襪子,各種乾糧、乾肉、乾餅,她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許家這兩老興許真的奇葩,但是天底下不止他們一對父母是這般,生兒只是一時歡愉的產物,卻將生恩當成莫大的恩德來要求子女回報,養子不過為了防老,若是收支不抵則隨時可換取名利解困,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更為直接的自私。

    七日過後,秦娘子和盧娘子那邊有消息傳來,一切均已辦妥帖,除了請了京城最大的鏢局會友鏢局,請了八個鏢師護送寶如一路至青城縣且幫忙尋訪許寧,其中一名女鏢師貼身保護,會友鏢局聽說背後來頭很大,在鏢行里也算得上信譽良好,斷不會出現丟下雇主或是反過來欺壓雇主的事,當然價格也是昂貴,但畢竟寶如是弱質女子,萬萬不能在這人選上頭輕忽了。

    此外又另外請了一對夫婦,男的劉四當過捕快,年約三十多,十分精幹,他家世代做公人捕快的,曾因一次疏失押送犯人時犯人得病死了被責打後辭退,一直在市井間隨意找些活計幹,因他的父親曾在盧娘子的父親治下做過差役,便薦了來,人頗為可信,他妻子周氏父親也是公人出身,本朝公人捕快皆是賤籍,多互相通婚,那周氏身子健壯能走長路,考慮到護送的是寶如,專門連他妻子也一併請了來沿路照應衣食雜役。

    寶如看了人選覺得滿意,雖然稍嫌人手少了些,卻也知道如今蜀地是戰地,能有這些鏢師肯接已是不錯了,便讓秦娘子談妥,定下出發的日子。一切安頓好,臨出發那夜,寶如這一夜抱著兒子和女兒一起睡,感覺到女兒緊緊纏著自己的手和軟乎乎的身體,兒子夢中呀呀囈語,油然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愧疚,幾乎不捨的落淚,卻仍是強忍了下來。

    這些日子來她一再堅信許寧未死,心裡卻會恍恍惚惚地想著,萬一是真的死了呢?自己還是要好好將兒女帶大,富貴榮華,等將來壽終正寢去見他,是不是要笑話他,白白重生一世,生了兒女,卻到底是空費了草鞋錢,白白替自己做了嫁衣?許寧那時候又是怎麼想的呢?

    她最後還是恍恍惚惚睡著了,依稀果然看到許寧搖搖擺擺走著來看她,仍是那一副少年書生的樣子,笑話她:“你怎麼這樣老了?孩子們都好麼?”她一抹頭髮,果然頭髮銀白,如雪滿頭,她倒是強撐著道:“你難道還想我給你殉情不成?”許寧只是看著她笑,也不說話。她卻仍覺不足,逼問他:“你是不是又重生去了?是不是又有個唐寶如陪了你?美得你吧?又哄騙她對你一片痴心了吧?”

    醒起來發現枕頭濕了一大片。

    第二天寶如只裝著去香鋪看看,她這些日子行動言語如常,待孩子十分親暱,劉氏一開始還怕她想不開,後來看她這般便以為她是真的堅信許寧未死,且對孩子又十分眷戀,便也放鬆了警惕,看她並不太緊。寶如直接拿了包裹出了門到了香鋪,見過了幾位鏢師以及劉四夫婦,留了一封信給爹娘讓秦娘子轉交,便登車一路向西而去。

    路上先還太平,走的都是官道,漸漸到了蜀地便開始不斷遇見往京城方向逃難的流民,又有小股流寇,因她們這一行有鏢師一路護著,又因是官夫人,打尖住店都在驛館,一般人不敢招惹,因此一路還算順利。

    行到後頭便能看到不少村寨被毀,城池剛剛被朝廷收復,十分破敗蕭條,連住店都找不到地方,再往青城縣去的時候,路開始漸漸狹窄,到後頭一路有許多樹木和路障,看起來應當是激戰過官道大半被毀,他們終於棄了車只騎馬而行,寶如在前世學過一段時間馬球,算得上會騎馬,但她畢竟才生產不久,騎馬一段時間便開始腰酸背痛,大腿內側被磨得火辣辣的,她也只是咬著牙強忍趕路,一聲不吭,到了晚間投宿之時解下褲子,發現盡皆擦破,擦些藥拿些柔軟的絲布墊上,第二日仍是不言不語繼續趕路,五月的天氣已炎熱不堪,寶如雖然戴著斗笠,到了晚上依然能在衣服上看到一層汗結成的薄鹽。

    那些個鏢師們一開始還覺得這嬌滴滴的官夫人要找丈夫只怕是一時興起,反正有錢,陪她走走也無妨,畢竟只是護送人,比護送財物倒要安全多了,寶如又刻意遮蓋容顏,塗暗肌膚,換上男裝,戴上斗笠,外袍寬大遮蓋身形,一路上走官道的時候又多乘車,算得上安穩,結果到了腹地棄了車,寶如一介女流從未吃過苦的,居然當真一路撐了下來,與他們同行同歇,吃著乾糧喝著涼水,曬著大太陽,不由都有些肅然起敬,待她又更添了幾分尊重,對這任務也多了幾分鄭重認真來。

    接近青城地界,路上的山匪又開始多起來,好在這些鏢師裝備齊全,那劉四也是當捕快時是常常出外的,經驗豐富,幾次有驚無險,總算護著寶如一路行到了青城縣。

    青城縣里和路上所見卻不同,看上去不似路上流民身形瘦弱,面色黧黑,神色漠然,個個面上還算紅潤,一應店鋪都開著,貨品齊全,路上也有叫賣的貨商,人人衣著整齊並無驚惶之色。

    劉四找了個店舖的老者問哪裡是縣衙,那老者上下打量了眼他們道:“客官聽口音是京里的吧?這是有啷個事要去縣衙辦呢?如今縣衙可不辦事呢。”

    劉四一愣,問道:​​“縣衙不開衙辦事那做甚麼?打仗去了?”

    那老者臉上帶了絲激動道:“都去找我們青天大老爺去了!我們大人為了我們一縣百姓不被亂兵所擾,率兵抗擊匪徒,不小心掉到山窩窩裡頭去了,我們這縣里十里八鄉的壯丁,個個都是自帶乾糧日夜轉幾班的在找,無論如何也要找到我們大人的屍體,現在我們正捐著錢給大人建忠烈祠咧!客官看起來要不要隨一個捐?”

    寶如心裡一梗,正要再打聽備細,卻忽然聽到有人後頭叫:“夫人?”

    寶如轉身一看,裴瑄一身風塵僕僕,黑了不少,戴著斗笠,騎在馬上,意外而驚詫地看向她,後頭跟著數個腰間挎刀手裡持槍的兵丁。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1:07 PM

第91章 百轉千迴

    裴瑄看到真的是她,眼裡閃過驚異,翻身下馬拱手為禮:“夫人怎麼來了?這一路如此凶險,夫人怎能輕涉險地?”

    寶如道:“許寧落入山崖究竟是如何?”

    裴瑄輕嘆了聲道:“說來話長,夫人一路行來辛苦,請先去縣衙歇下。”,身後的老者已是激動道:“這位夫人是許夫人?”一邊倉皇下拜語無倫次道:“許大人造福百姓是個好官,好人有好報,定得天佑去任天官的,夫人福澤綿長必得福報……”

    裴瑄看這老人不會說話,也不去理他,轉頭去命人立刻賃了一頂轎子來請了寶如上轎,卻已有百姓聞訊趕來,因著城中大多是婦孺老者,紛紛捧了瓜果吃食等物,一路擁著轎子大叫著些祈福感恩的話,更有人失聲痛哭,裴瑄不得不調了衙役差人護送,才將寶如送回縣衙內衙中。

    寶如心裡壓抑沉重無暇他顧,看到百姓們這般,更是眼圈微微發熱,連一路護持他行來的鏢師們都面露敬仰之色,他們先只是覺得是官宦夫人富貴任性,一路行來又覺得這夫人當真頗為節烈,而入城後所見所聞,又反過來感概倒是這般為民做主的好官才有如此義烈的夫人。

    踏入後衙,裴瑄去叫了兩個小丫鬟過來準備熱水給寶如洗臉更衣,又讓人招待鏢行的人住下。寶如雖然心急,卻也知道天色已暗,護送她來的鏢師們肯定也是十分疲憊了需要休息,而一路行來自己的形容肯定有些不太好看,未免失禮了,於是跟著小丫鬟們到了後衙內院。

    一路上衙門內院顯然才修過,卻依然看得出之前的破舊,修整過也只是加高加固了牆和門,地面鋪整過,種了些到處可見的茶花草花,幾竿修竹顯然是才種的,倒有一樹香蕉樹有了些年頭,上頭累累結了幾串小巧香蕉,寶如看到那香蕉,腦中一閃而過可惜女兒不在,不然看到這個定是有興趣的,一時卻又醒悟到現實,這卻不是她帶著孩子過來投奔任上的丈夫,而是許寧失蹤生死未卜,這一路她時常會思念兒子女兒,兩頭不到岸的感覺讓她心裡強烈不安。

    她心下微微有些落寞,一旁一個青裙小丫鬟小心翼翼道:“這內院原是大人命人趕著修的,說是要迎夫人過來,後來聽說夫人有孕,推遲赴任。”

    寶如點點頭也不答話,進了房間看到房間裡雖然佈置得併不精緻,卻十分舒適,她喝了一杯熱茶,便去就著小丫鬟拿來的熱水洗臉洗手,卻看到另外一個鵝黃色衫裙的小丫鬟拿了個茉莉花胰子過來給她洗臉,有些詫異看了看她,那小丫鬟杏臉桃腮,長得頗為秀氣,看到她看她連忙蹲了蹲身子道:“婢子小茶,和小蘋都是大人買了來說是要伺候夫人的,調教過一段時間,知道娘子習慣用這茉莉花胰子洗臉,這是大人讓人去成都特意買回來的鵝油胰子。”

    寶如心裡一陣煩悶,接過那胰子往帕子上打了打,低頭洗臉,因著她一路行來塵土滿面,又刻意擦過暗粉讓膚色晦暗遮掩面容,如今洗乾淨後,便露出了白膩的肌膚和眉目如畫來,兩名婢女都有些吃驚,更加殷勤小心地替她解開髮辮替她梳頭更衣。

    裴瑄在花廳等了沒多久,便看到寶如梳洗過換掉了男裝走了出來,一套淺黃襦裙套在纖瘦的身子上,顯得人淡如菊靜如黃花,一縷烏髮貼在雪白的面頰,雙唇緊緊抿著,帶著一路奔波的風塵與難以遮掩的淡淡疲憊和憔悴倦怠,唯有一雙眼睛格外的亮,若是沒記錯,她應該才生產過,這一路奔波尋夫,想必心中煎熬,越發清減,叫人難以想像她曾經在京里那神采風流、形容明秀來。

    裴瑄心裡暗嘆,起身施禮,寶如回禮道:“裴護衛不必多禮,還請說說詳情。”

    裴瑄道:“許大人之前一直帶著鄉勇鄉軍抵抗,大破匪徒反軍,那些叛賊看青城不行,便繞路往成都去了,後來聽說佔了成都,漸漸成了氣候,又來騷擾多次,所幸許大人一直堅守城中,青城縣一直未被兵禍荼毒,一直堅持到朝廷援軍來到,反攻重新奪回了成都,一路剿匪。偏偏有一路匪徒死性不改,挾持了之前的蜀州知州占山叫囂著要青城縣給他送糧草若干,大人本想不理,又怕來日被朝堂攻訐,道他營救長官不利,便親自帶了鄉兵去剿匪,那日大人原使了計策,十分穩妥,大破了匪寨,救下那知州後我們一同護送知州,押送俘虜回城,沒想到途中又遇到了殘匪要營救匪首,因著才下過雨,場面混亂,路途太滑,大人被人推到不慎滑落山崖,我等援救不及,眼睜睜看著大人滾了下去!後來我們當即便要下山去看,只是大雨才過,泥石太滑,沒有繩索難以下山,只得先回城準備。”

    寶如心中彷彿千百根針穿刺,半晌才啞聲開口:“後來呢?”

    裴瑄皺著眉頭道:“我當夜回去就組織了人手去找他,偏偏天公不作美,一直下雨,路滑天黑,當晚直找了一夜都沒找到人,天亮了只找到些崖中樹枝上掛著的碎衣服,一直找了幾日都沒有找到,因為是春天,有些人也懷疑會不會遇上了野獸……一連找了數日都沒有找到人,之後……畢竟尚有公務,不好一連多日派著公人在找,大家也覺得希望很是渺茫,知州大人便定了停止官府搜索,上奏朝廷,報了殉職請功,百姓們因為一直感念許大人的恩德,自發組織了民夫分了幾班在搜索,仍是不曾找到人,我這些日子也一直在找,範圍已擴大了許多,還是沒有能找到。”

    寶如嘴唇抿得死緊,心裡卻油然而生出一種荒謬來,怎麼可能?上天難道讓許寧重生一次,便是來這一個上輩子沒有來過的地方死的嗎?她真就不信,若是命運不可更改,那至少也得等到許寧活過中年,當上相爺,才算……

    她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臉上變得煞白——難道許寧的壽數,是分給了那上輩子沒有這輩子多出來的一子一女?

    裴瑄看她臉色,小心翼翼道:“如今天也黑了,夫人千里迢迢過來,想必一路辛勞,不若且先安置,我一直在派人搜尋,一有消息,立時讓人來報你,你看如何?”

    寶如過了一會兒才道:“從城裡到他墮崖的地方要多久?”

    裴瑄道:“也要兩個時辰,主要是山路難走,如今天也黑了,去找也不好找,明天我再去找。”

    寶如堅定道:“明天你們什麼時候出發,我也去。”

    裴瑄看她那一副幾乎要崩潰卻仍撐著說話如常的樣子,著實有些不忍,卻也知道她千里而來,若是不親眼到地方見見是不會死心的,點頭道:“好的,今晚還請夫人好生歇息,明天卯時我到前衙來等您一同出發。”

    床寬大而厚實,鋪著柔軟的被褥,都是曬過的,山水床帳四角懸著的都是許寧慣用的香,清冽悠遠,寶如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按理說她一路顛沛流離而來,身子已疲倦到了極點,卻仍是難以入眠。

    最終她起身,翻著臥房裡的東西,不由自主地想著許寧平日是如何坐在桌前磨墨寫字,如何用他的鎮紙來壓住寫好的字紙,修長的手指如何用那粗瓷茶杯飲水,如何將書一本一本地放回書架歸整齊全。

    她打開桌子抽屜,看到裡頭有一個錦盒,拿起來打開,裡頭薄薄的一疊紙,卻都是寶如寫給許寧的家書,下頭壓著一張金黃色的銀杏葉,她依稀想起是某天她夾在家書裡寄給了許寧。

    她輕輕捏起那張銀杏葉,看到已經有些發脆的葉面上,許寧用蠅頭小楷題了幾個字:一種相思題葉箋。

    她垂了睫毛,輕輕轉動那小扇子一般的金黃葉子,想著這男人實在是酸得叫人笑話,前後兩世加起來都一把年紀了,看著臉上總是冷靜自持的,誰會知道他能悄悄冒著問罪風險從千里之外跑到京城看她,又會做出在葉子上寫字這般幼稚行為?

    她彷彿看到許寧凝視著葉片的目光,專注而執著,他明明是那樣一個冷淡沉默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在她面前哭和笑,索取和給予,恐懼和緊張,滿足和喜悅。

    她最後還是回到了床上,疲極入睡,卻在朦朦朧朧間,感覺到了好像外頭有喧鬧聲,她努力想睜開眼,卻又實在疲累之極,明明心裡想著要起來去找許寧,卻終究醒不過來。

    她卻不知她本身產後失於調養,又一路擔驚受怕,趕路更不必說疲勞奔波,雖然心裡撐著要找許寧,倦極的身體卻再也不聽她的指揮,沉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再醒過來,已經天光大亮,屋里通明,她猝然坐起來,感覺到身體四肢無一不沉重酸痛,卻仍是惱怒叫人道:“小茶?卯時怎麼不叫我起來?”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簾子一挑,卻有男子逆光而來,面容神色看不太清楚,一身沉青色的衣袍,顯然來得急了,寬大的袍袖被風吹得微微鼓脹了起來,烏黑的長髮垂身而下濕噠噠地滴著水,蓬勃的金色的晨光籠在那人的身上,如夢似幻。

    寶如怔怔喊了聲:“許寧?”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6 11:12 PM

第92章 死而復生

    許寧近前來伸手將寶如緊緊攬入懷中,寶如聞到了真切的水汽和乾淨的衣物上薰的香,張了張嘴想說話,卻發現喉嚨梗住了,鼻子一酸,眼眶裡發熱,睫毛沾濕了一片。

    許寧感覺到了她的淚水,低頭輕吻她的長髮,溫聲道:“是我,你辛苦了。”

    這個懷抱那樣緊,好像要把寶如整個人揉進他的身體裡,寶如感覺到了一種茫然的恍然,好像心裡還有空在想:果然沒死嘛,眼淚卻止不住的流了出來,彷彿真的有多麼委屈一般。

    其實她也沒有做什麼。

    許寧抱著手下那個裹在寬大素綾中衣裡頭的身子,感覺瘦得可憐,一種強烈的感情從胸口直欲沖出,他深深呼吸著伸手去扳起那張淚流滿面的臉起來,低頭吻去那些鹹澀的淚水,他從來沒有這樣強烈的渴望和慶幸,清晨陽光給屋裡紙壁染上一層暖色的光,他顫抖著去親吻那張有些乾裂的唇,隱隱約約許多學過的詩詞在胸口鼓譟著,依稀是白首不相離,又彷佛是梧桐相待老,可是他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低著頭溫柔繾綣的吻著寶如。

    許久以後他們兩人彷彿情緒才漸漸平復下來,寶如含著鼻音問許寧:“你到底怎麼回事,沒死為什麼不回來?鬧得沸沸揚揚的連朝廷敕表都得了,這會兒再活過來怕是要欺君之罪了。”

    許寧眼角斜斜地飛起,嘴邊眉梢佈滿了燦爛的笑意:“我也不是故意的,我聽裴瑄說你生產一切順利,兒子如今是誰在帶?”一邊起了身到了床邊桌子那兒拿了一樣用帕子包著的東西走了過來。

    寶如道:“他還小的很,放在京城了,我爹娘自會照應她。”

    許寧有些嘆息:“你這身子才生產過,這般千里奔波,只怕要壞了身子,明天我讓大夫來看你。”一邊說著一邊低下頭打開那髒兮兮的布帕,從裡頭拿出了一串羊脂白玉珠串來,整串珠子顯然是同一塊玉料雕出來的,通透溫婉,下頭墜著的墜子是金累絲托上嵌著一塊晶瑩剔透,碧如新柳的綠寶石,光澤溫婉,許寧將那串項鍊圍到寶如頸上,滿意地看著那串珍珠襯得寶如肌膚如雪,可惜的是寶如形容憔悴,不免有些美中不足,他不由的有些遺憾。

    寶如低頭看那墜子,奇道:“你這是掘了寶藏了?”

    許寧含笑低聲:“可不是麼?你聽說過前蜀寶藏的傳言麼?”

    寶如一愣:“你真的挖到寶藏了?”

    許寧低低道:“前朝覆滅的時候,五國並立,後來便是本朝馬上得了天下,當時蜀地富甲天下,最後攻破其皇宮的時候卻沒有找到什麼值錢的東西,當時就一直有傳說,蜀國皇宮的寶藏被藏起來了,好讓流亡的蜀國太子得以復國。”寶如瞠目結舌,許寧笑道:“我來青城縣任縣令的時候,閱讀縣志,這裡民間也一貫有說青城山有寶藏的傳說,卻從來沒人找到過……倒是有樵夫砍柴砍到過中間藏著銀錠的樹圓木,也有漁夫在江中撈到八寶刀鞘,卻也僅此而已,無人真正發掘到寶藏。 ”

    “那天我滾落山崖,由於連日下雨,想必土石鬆軟,我猝然落下去居然在山崖中央的山壁那兒陷落了下去,一路滾進去到了山腹中的一個大洞裡,裡頭黑乎乎地不辨方向,我摸索著路走了一夜,天亮的時候藉著石縫裡的一點天光,發現到了一處極大的山洞中,看起來應是天然形成的,我慢慢走了許久想找出路,卻來到了一處石室中,裡頭堆著一個一個的大箱子,打開一看,全是各種各樣的金銀珠寶,更有金銀器皿、刀槍劍戟等物隨意丟擲,最想像不到的是,還有兩株一人高的八寶樹,赤金的樹幹,純金的葉片,又用各式各樣的寶石雕刻成美麗的花朵,若是在陽光下,一定十分迷人,我當時都驚呆了。”

    寶如低頭看那墜子又看看他,臉上神情幾乎寫著不信兩個字,許寧忍不住笑了:“我說得是真的,我給你挑了這個,只是覺得合適你。”

    寶如想了一會兒道:“那後來你怎麼走出來的?沒吃沒穿的。”許寧嘴角幾乎藏不住笑容,他的寶如,根本不特別關心那令人為之神魂顛倒瘋狂的寶藏,反而一直在替他著想,想著如何出去。

    許寧道:“我從那裡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卻不能出去,都是陷阱。”

    寶如嚇了一跳,上下打量許寧,他顯然剛清洗過頭髮和身子,修過臉,一點都看不出受了重傷的樣子,她伸手去掀許寧的袖子,許寧也並不躲閃,看著她拉起來,也只看到一些已經結痂的擦傷。

    許寧道:“放心我沒那麼傻,我仔細看過他的陣法,依稀知道些破解的方式,另外找了一條生門,走了好幾天才從另外一個小山洞走了出去,結果卻深陷密林之中,根本不知方向,不知到底身在何處,而自己又餓了好幾天,那些金銀珠寶都是吃不了的,我在外頭想著辦法吃些野果子和野菜,又弄了些鳥蛋什麼的,差點變成個野人,走了好久,才走出了大山。”

    寶如看他輕描淡寫,卻知道絕沒那麼簡單,餓著肚子,滾下山崖,又極為疲憊的在黑暗中尋找路途,換別人只怕早已被野獸吃了,他卻逢凶化吉,足足陷在山里幾個月,想必過得也是野人一樣的生活了,難怪他回來也先去洗漱換衣……大概是怕自己擔憂。

    她低頭不語,許寧卻抱著她翻身上了床笑道:“我如今也累得很,你陪我歇息歇息,等醒過來我得上奏表章,一是要說說我怎麼沒死,二是得想辦法將這寶藏的事報給官家又不能牽連到自己。”

    寶如臥在他的胸膛上,感覺到他也瘦得骨頭微微有些硌人,稍微蹭了蹭臉低聲道:“要把寶藏交給朝廷麼?”

    許寧低聲道:“那麼多的寶藏,我們是一輩子都用不光的,如今國庫是空的,官家若是有了這寶藏,能放手做很多事情,但是這東西獻上去是個麻煩,我得想個好辦法好好佈置,不能讓人知道我已進去過,更不好讓人知道我還截留了一點呢,只能藉託為神神鬼鬼往祥瑞上靠了,我只有個大致想法,卻還沒有想清楚佈置清楚,我先睡一覺,起來再慢慢想周全了。”

    寶如看他話越說越小聲,知道他其實也已疲累到極點,便也不再說話,將頭靠近他的肩窩,兩人就這般交頸而眠,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雖然是白日,兩人也無從顧及,一人大難不死逃出生天,一人千里奔波終於得見良人,這一覺,卻是兩人這段時間以來,睡得最安心的一次。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7 11:19 PM

第93章 寶藏得現

    夫妻二人黑甜一覺,丫鬟們全都不敢進去打擾。而外頭許縣令死而復生的事卻已飛快傳開,一傳十十傳百,全縣老百姓們奔走相告,普天同慶,甚至不少人乾脆在門口擺了香案叩謝上天,又有許多人拿了瓜果蔬菜雞鴨來不由分說地堆在大門。

    瓜果不值幾個錢,卻都是百姓們一片心意,等許寧醒過來出去聽了衙役的回報,便教衙役們都收了起來分給這些日子白天黑夜搜尋他的壯丁鄉丁們以犒勞他們。官差衙役們也很是激動,他們皆是許寧這一任才提拔上來的,真心知道這位縣太爺到底為本縣做了多少實事,剿匪查案殺污吏,修橋鋪路,打井開礦,辦紡織廠,組織種茶,不過兩年不到,青城縣煥然一新,東西種出來能賣掉,外頭的商人也開始進來收茶收布收礦,人人有差事幹有了奔頭,眼看著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哪有不真心實意擁戴這個好官的。如今連帶這些官差衙役們都深受百姓愛戴,不免與有榮焉,既高興許寧回來了,一邊卻又擔憂許寧這次只怕要被提拔換走了,要知道這縣太爺一換,又不知道換成什麼樣的人了,正所謂一蟹不如一蟹,他們都是本地人,卻也不可能跟著許寧再去下一任,不免喜憂參半起來。

    許寧不知道這些衙役們的想法,卻是關在書房半日,鼓搗許久,下筆如飛寫了洋洋灑灑一篇奏表,命人飛馬送去成都知州府,再順便請個高明的婦科大夫回來,要給寶如看一看身體,她身子應當是有問題了,他醒來發現床單有污漬,問寶如,才知道這些日子她淅淅瀝瀝的有下紅,雖不多卻淋漓不止,她也只說應當是產後的惡露,許寧卻變了色,心中存了這事,連發現寶藏的心都淡了許多,倒是心心念念想著立刻請了大夫來給寶如看看。

    晚間大夫請到,把脈後搖頭,只道是產後操勞過早,勞倦傷脾,氣虛下陷,以致沖任不固不能攝血,惡露不絕,若治不及時或遷延日久,可因失血傷陰而致血虛陰竭,倒要變成個大症候,為今之計只能慢慢的調養,斷不能勞神動氣,許寧心下暗自懊惱,讓大夫只管開方,又飛馬派了人去成都買了最好的藥材回來煎了給寶如調養。

    卻說那知州之前得了許寧搭救,如今又得了他死而復生寫的奏表,一看內容,原來上頭寫著他滾落山崖,迷迷糊糊之間有白鹿接住了他,載著他往密林雲深處一處山壁前,聽到轟然震響,石壁中開,貝闕瓊樓湧現峰頂,有耆儒冠帶下迎入內,只見瓊樓連苑,瑤樹當階,重重朱紅闌干,處處碧雲庭戶,竟是一處仙鄉福地,有一老者身穿水田朱衣,手捧瑤天玉簡,道是先蜀皇室,因知當今皇帝聖明,願將藏寶獻上,以澤萬民,給他繪了一副藏寶圖,讓他帶回來獻給明主,拂袖命翠虯華蓋車載他回到平地,待到他恢復清醒,走出密林回到縣城,才知道不過一炷香功夫,他居然已失蹤三月之久,如今將藏寶圖交給朝廷,請朝廷派人發掘寶藏。

    那知州看繪製那藏寶圖的白絹,似絹非絹,其色殷鮮,透明雪亮,光軟無比,水不能濕,正似傳說中的冰鮫紗,如獲至寶,慌忙也寫了折子,卻也並不敢匿寶搶功,只連著許寧的奏表封了密摺,派了差役星夜送往京都,又即日派了軍隊圍了寶藏所在那處,卻也不敢就挖,只靜等京中旨意。

    不多時果然京里飛奔來了特使,命人發掘寶藏所在,數千兵丁在官員監押下前去發掘,發現那處入口居然是在河水之下,將河道上游堵住,洩了水去,露出水中淤泥,發掘進去,便發現石砌密道,一路飛弩毒箭尖刀陷坑不絕,好不容易進去,果然發掘出金銀滿室,又有金樹兩株,玉石珠寶、八寶器鼎無數,日光之下,這些寶貝運出來時,灼灼生光,許多人都拜倒在地,痛哭流涕,感謝神仙賜福。

    京中特使及地方官員一毫不敢佔,清點後封上封條藏好,又專折飛奏朝廷,準備上繳國庫,正是國庫空虛,四方匱乏之時,京城裡官家看到奏章果然掘得寶藏,龍顏大悅,沒多久便下了聖旨,原青城縣令許寧治縣有方,抗敵有功,又得遇仙緣,發前蜀寶藏,於國於民有大功,著即日擢升為益州知州,兼轉運使。

    一來一回數日,許寧接到聖旨的時候,眾人賀喜不迭,一時車馬填門,慶賀不絕,整個蜀地官員鄉紳都來賀他,不日便往成都上任,少不得忙忙碌碌收拾一番。百姓們知道他要走,又是一番轟動,不過知道他好歹還是在成都為官,又放了些心。待到赴任那日,一縣的紳衿民庶,為感許寧德政,送了許多萬民散德政牌,約有上萬人手執高香一路送至城外,蜀地文風本盛,許多舉貢生監,又都做詩文送別,親自攜來面呈,絡繹不絕。累得許寧步步停輿,人人慰勞,到了成都府轉運使官衙,又有成都官員來賀他,便是寶如也接了不少帖子,人人趨奉不迭,許寧卻要她安心休養,替她全數推了應酬,只在內院安心調養。

    寶如看到眾人這般興奮踴躍,十分意外,問這轉運使是何職務,許寧笑道:“主掌益州這一路財賦﹐兼領考察地方官吏﹑維持治安﹑清點刑獄﹑舉賢薦能等職責,官家這是喜極了,一下子把我從七品升到了二品,我過些日子便給你和你娘請各誥封。”

    寶如含笑:“你有死訊的時候,早已追贈了戶部侍郎了,卻早也不是七品了,如今那麼大的寶藏都獻給他了,能不高興麼,他倒信你,也不懷疑你是否藏了東西。”

    許寧笑吟吟道:“他知我甚深,當然知道那些什麼祥瑞都是假的,定是我發現了寶藏編了個祥瑞遇仙、歌功頌德的夢,彼此心照不宣罷了,只是為著免除後患,這次發掘寶藏我卻是故意弄大些,讓這蜀地的官員都參與,親眼看著那秘藏從水中發掘,陷阱原封不動,這般才能顯示出我一毫未取,大公無私,高風亮節……誰也不知道那裡從山崖往下還有別的密道,我前些日子已讓裴瑄將那道全填上了,全無痕跡。將來回京官家若是問我實情,我就說是在匪徒窩裡拿到的藏寶圖,看著像是真的,編了個藉口讓官家好發掘。”

    寶如點頭嘆道:“可見虛偽了——你若真要乾乾淨淨,便是不拿又如何?我們又能吃多少米糧呢,你既要這名聲,為何不干脆都獻了出去名副其實,也算個問心無愧,拿了也不敢使勁花,何必何苦沾那一身腥,拿了錢還要立牌坊。”

    許寧道:“天予而不取,反為之災。官家一貫仁慈,但是人心易變,如今他不計較,來日他一呼百應之時,卻怕要清算,我如今和前世不同,卻不能把合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家國百姓固然重要,你們卻也是我的責任,我要替你和子孫後代打算,少不得將後患掃乾淨,給你們鋪好路。我也沒拿多少,卻至少足夠三代富貴了,總不能讓你白白跟了我兩世——便是那裴大郎,也盡可做個富家翁了。”他面上坦然,全然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麼不對的,心中卻微微一動,如此寶藏何人不貪,前世他總覺得寶如夫人胸襟,常常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得雞犬不寧,如今卻恍然發現,除去情愛,在錢財前程方面,這個女人卻有著常人不及的豁達和清高。

    其實他卻是誤會寶如了,寶如其實出身市井最是市儈俗氣不過,如今不計較,一則自幼受了教養不受非分之財,二則一直覺得這一世似夢如幻,是白白賺來的,已是滿足,對那些寶藏卻沒甚麼想頭,畢竟她重活一世慾望淡薄,許寧又極擅經營,照顧得她和家人極好,並沒什麼了不得的慾望難以滿足,若是等到孩子長大,許寧又做個窮官,處處拮據,只怕她又是另外一番想頭了,​​所以貧賤夫妻原是最難,這一世他們日子不再拮據,二人心平氣和下來,倒是都露了一番真性情來。

    寶如聽到兩世二字,卻是觸動前日所夢,含笑道:“我還道你這次真的又重生到另外一處去了,想必那裡也還有個唐寶如。”

    許寧伸了手去撩起她的頭髮,低聲道:“只這一世我便償了你,絕不會丟下你。”

    他長睫微垂,神色淡淡,語聲平平,似話家常,寶如卻無端從中聽出了一種纏綿悱惻、生死相許來。

    她為人雖然爽利,於感情上卻分外羞恥於表露,許寧又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因此兩人一貫極少有兒女情長繾綣情深指天圖誓的作態,更不會說什麼直白露骨的話,便是上一次秋闈,許寧誤以為寶如沒於洪水之中,也只是痛哭失聲,之後又只是平淡度日,雖然一直情好,她卻從未相信過他們之間有著甚麼非你不可生死相許的情和愛。

    只是這一次,忽然也感覺到了面前這個人的不同,這個人給了她暗,卻同時也給了她光,親手讓她痛,卻又讓她得到了依靠。

    也不知是什麼孽緣,偏偏兩世就都栽在了彼此身上,他們彼此似乎算不上傾心相愛,痴戀如尋常男女,但是命運教他們緊緊捆在一起,貪嗔愛恨怨,僅僅相連,以致於彼此都成為了對方最特殊的一個存在。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7 11:24 PM

第94章 不爭是爭

    夏日太陽明媚得刺眼,多日晴天白雲,正好曬書。

    遠處蟬聲陣陣,寶如斜倚在濃綠樹蔭下,看許寧穿著薄羅短袍,彈墨絹褲子,頭髮才洗過,鬆鬆扎著,站在烈日下一本書一本書地翻開曬著,前胸後背已出了透汗,袍子薄薄貼在他的身上,卻並不讓人覺得狼狽來。

    無論是前世今生,許寧對書本都十分珍惜,甚至為了防蟲,做了芸草香片來,小小一片一片的,還用模弄出了花樣來,雅緻清香,放在書中便能防止蠹蟲,這一世便是這樣的小東西,十分大賣,不知獲了多少利,她在京城時秦娘子每個月都送賬本來給她看,那香鋪子裡頭,名貴的香料其實都是不賺錢的,不過是拉高香鋪檔次,吸引貴人來看,真正賺錢的反而是這種香片香丸,看起來不過幾文錢一片,卻能翻一倍賣,每個月賣得多,賺得更多,如今為了防別人說他與民爭利,那香鋪子他幾乎不過手了,全靠秦娘子經營著。

    許寧放了幾本書後抬眼,看到寶如正手裡執著紈扇一邊晃一邊無聊地看他,薄而寬鬆的衣衫鬆散著露出裡頭的蔥綠肚兜兒,不由一笑:“無聊了?要不約些人來府裡打馬吊?”

    這些日子,許寧就了她推了許多應酬,只說夫人身子不適要在家調養,新任知州兼轉運使許大人懼內之名不脛而走,當然寶如千里尋夫的名聲也傳了出去,一眾官眷鄉紳夫人們對她也是甚為好奇欽佩的,仍是時常有帖子來邀宴,偶爾也邀請人來打過一次兩次馬吊,賞賞花什麼的,少不得笑談這位新來的許知州,原本是青年得在高位,又面目英俊,家資富饒,沒想到難得是個潔身自好的,蜀中因有前朝名妓薛濤在前,教坊女子多以她為榜樣,人人皆解詩文,頗有不少才貌雙全的名妓想上前攏住這位年輕知州大人的心,卻一一鎩羽而歸,少不得紛紛揣想究竟是何等女子才能如此御夫有術,得見到寶如的,才又都心悅誠服的恭維起來。

    寶如搖頭:“要應酬還不如就這麼躺著發呆呢,而且打馬吊也是要仔細思量好生計算的,這邊的規矩又和京城不一樣,太累了啦,也不知道孩子們幾時候到,路上會不會累到。”她找到許寧,事事平順,便開始牽腸掛肚地想孩子起來,如今蹙著長眉,想著也不知淼淼是不是想娘親,蓀哥兒還記不記得自己,心下更是憂愁。

    許寧含笑寬慰她:“算算日子應該快到了,你放心,裴瑄親自去接的,他辦事一向靠譜,保准你爹娘和兩個孩子平平安安到成都。”

    寶如道:“這次給我娘請了誥命,你娘雖然也得了,肯定還是氣得很,如今又只接我爹娘過來,你爹娘怕不要氣得去一狀告你忤逆,殺過成都來。”

    許寧道:“我已讓人捎信給他們,說這裡才打過仗,路途山匪多,再則天氣炎熱,請他們先回鄉了,又和他們說了已命人送了些土產回武進縣,如今他們肯定一直趕著回去看看我到底送了什麼回去,哪裡會冒險跟過來。”

    寶如點頭:“可惜不曾讓你看到他們立逼著要將敬哥兒過繼過來的樣子,前世怎麼就沒這一出呢,你爹娘看都不看蓀哥兒一眼,只說他姓唐,算不得許家的繼承人。”

    許寧沉默著理書,一言不發,寶如知他心裡也不好受,也懶得再說,只得看看外頭的藍得乾淨之極的天空,轉過話去:“這樣熱的天,要勞煩裴護衛了。”

    許寧道:“他是個歇不住腳的,就喜歡四處行走,如今才發了筆小財,自然是更歡喜,能回京看看老朋友也好,這次抗擊亂匪,他也得了些功勞,得了個御前帶刀的御前侍衛職務。”

    寶如想了下道:“他一貫仗義疏財的,只怕沒多久又要全沒了,倒要趁他手裡還有錢鈔,好好給他說個親事才好。”

    許寧點頭笑:“他把錢都放我們這裡了,說讓我們替他收著,大概也不是全不在意的,想必覺得如今未必會拖累女子了?”

    寶如卻是想起長公主的事,便將京里裴瑄殺馬救長公主的事說了下,卻一邊暗自觀測許寧的神色,一邊又說了些京里如今的情勢,安妃生了公主,張相如今被人不看好之類的情勢。

    許寧蹙眉半晌,寶如心下酸溜溜的,忍不住開口揶揄:“怎麼,是不是在可惜?”

    許寧看了她一眼展眉道:“不是,前世長公主入皇廟出家這一事十分奇怪,她是太后親女,誰敢勉強她?只是她與官家雖然不是親姐弟,感情卻一向十分好,我想著,當年官家突然病重,我被清算問罪,之後她出家,這當中究竟有何關聯。太皇太后過世,張相勢弱是必然的,此消彼長,王歆這一次便要漸漸強勢起來,不知道官家京里佈置得如何,若是能處置好,他不與太后聯手,太后沒有得力的外臣,也做不成事,倒是合了官家的意,最好是想辦法讓他們互相制衡。”

    寶如看他思索半日居然想的還是這些東西,忍不住道:“我告訴你的意思是,你覺得公主有可能看上裴護衛麼?不是問你這些深宮秘事朝堂大局的。”

    許寧道:“這我怎麼知道,當時我又沒在,不過她拖這麼長時間沒嫁太后也沒說什麼,不是太寵女兒,就是待價而沽,籠絡朝臣,官家畢竟不是親弟,自然也不好插手太多,也不知她到底想嫁什麼樣子的駙馬。”

    寶如嗔道:“我怎麼覺得你這人凡事都是想著利弊,就沒想過人有七情六欲,裴大郎那日威風凜凜,手提單刀,頭簪鮮花,英挺風流,哪有美人不慕英雄呢,只是我心裡總覺得有些顧慮,怕裴大郎這樣的不羈男兒,俠義英雄,要被皇家那些規矩束縛,倒不如這些日子在蜀地給他物色一個合適的,不是都說蜀女多才。”

    許寧將一本書從箱子中拿了出來,聽她誇裴瑄,心下不由發酸,嘲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他行俠仗義,所救不過一人一村,我卻能造福轄地百姓,來日輔佐官家,惠民濟世,未必就不如他一介武夫了。”

    寶如心裡想著事,也沒計較許寧這彷彿含酸的語氣,一邊道:“我們這次往西一路行來,路上見到那些難民流離失所,哀嚎遍野,好不可憐,其實那些寶藏若是用來行俠仗義,只怕倒是真的能實實在在花在窮人身上,上交朝廷,呵呵,中間不知道要吃多少層。”

    許寧嘆道:“我們都是朝廷官員,凡事都要步步小心,如今卻是不好隨意仗義疏財了,一不小心便要擔個收買人心,私賑冒賑的名頭。你道我為何求著外放,這幾年官家必定都是在京里收攏自己得用的人,那些老臣子自成派系,他若要成一番事業,定要有自己的人手,且只能往年輕裡頭挑,我卻最好不要往裡頭攪合,以免將來牽扯不清,抽身不能。 ”

    寶如抿著嘴笑:“這會兒卻又怕抽身不了了?不寧死酬君恩了?”

    許寧搖頭:“為國為民我無愧于心,為臣為官我也恪盡職守,對不起誰我都沒有對不起官家。”

    寶如點頭:“為父為夫,你又如何?”

    許寧一塞,雙眸漆黑看向寶如,啞聲道:“我試著做好。”

    寶如轉頭伏在竹夫人上笑不可抑,一頭及腰長髮也是散落在榻上,隨著身子擺動著。她這些日子被許寧逼著調養身體,連灶台也不許近了,應酬大多推了,各種阿膠燕窩海參流水價地送進府裡吃著,臉色漸漸又恢復了紅潤,雖然肌膚一時未有從前之豐盈,卻也多了許多光澤,想來也是找到了許寧,心情一輕的緣故。許寧看著她漸漸恢復健康,心中也暗自歡喜。

    成都風氣閒雅,雖然戰火才過,在許寧一意休養生息下,很快又恢復了元氣,貨物充沛,民間富裕,客商通商後沒多久,裴瑄果然護送著唐家兩老和唐昭如、淼淼和文蓀兩個孩子過來。

    寶如喜不自禁,抱著淼淼和蓀哥兒居然落淚半日,唐家兩老看到許寧升了官,身子健康,喜不自禁,他們之前知道寶如居然一個人雇了鏢局的人保護直接往蜀地尋夫,提心吊膽許久,如今看到女兒女婿都平安無事,哪有不高興的,晚間卻提了出來,要讓蓀哥兒姓許。

    許寧有些意外,看了眼寶如,轉頭溫和對唐家兩老道:“可是我爹娘那日說了什麼難聽話?爹娘不要放在心上,他們平日里就是這般的,忍忍便過了,這孩子是唐家的長男,也沒什麼的。”

    唐謙搖頭道:“我們這也是深思熟慮過的,你如今有長進,孩子跟著你的姓,將來前程也好走些,再者如今我們一有昭哥兒了,二則又有大姐兒在,這蓀哥兒還是姓許的好,寶如以後再生便是了,萬一若是都是女兒,便讓淼淼接著我們唐家的財產,蓀哥兒還是留給你親自教養比較合適,你如今身在高位,一府知州,兩個孩子都沒一個跟你的姓,豈不是白白讓你受同僚們的笑話?”

    話語倒是字字句句都替許寧著想,許寧轉頭去看寶如,寶如含笑微微點頭,許寧一嘆道:“無論姓唐姓許,在我心中都是一樣疼愛的,只是岳父母若是堅持,那大哥兒便姓許,岳父母大恩大德,許寧定努力回報。”

    不爭即是爭,唐家兩老處心積慮這一招,卻是看許寧身在高位,只怕來日要嫌棄女兒市井門戶,又要以自己贅婿出身為恥,正好許家兩老剛剛作死,把這個兒子的心往外推,而自己女兒卻是千里尋夫,又有一子一女,眼看著還正是情好的時候,他們兩老再在孩子姓氏上讓一讓,讓出這個大人情來,多花些心思多施些恩惠,才能讓女兒生活平順,恩愛如初。再者也是防著許家那兩個老不休的又一直打著讓侄兒過繼的主意。

    兩老這心思,其實許寧和唐寶如都知道,卻也只是裝作不知罷了,橫豎兩人經過一世,於這上頭其實都已看淡,只是世情如此,蓀哥兒若是隨著許寧的姓,的確來日更平順一些,不會有人指著他的出身說三道四。於是也就順水推舟,讓蓀哥兒姓了許。

    住下一個多月,唐家兩老便思鄉之心越來越盛,加上水土不服住不慣,還是辭別了許寧和寶如,一徑回鄉去了,許寧則嬌妻在側,兒女雙全,又是地方最高長官,無人拘束,說不得的志滿意得,過了一段極為美滿平順的日子。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8 11:14 PM

第95章 風光回京

    徽熙七年,許寧任滿回京任樞密直學士,雖然從從二品到正三品,看上去似乎降了級,明眼人卻知道,這是朝廷要用他了。

    樞密直學士這一職務多是熬資歷用的,許寧畢竟年輕,雖然因觸怒皇家在地方上熬了幾年,卻做出了一番事業,那一個裝神弄鬼的寶藏,大部分人心知肚明所謂的祥瑞遇仙都是糊弄老百姓的,多半是撞了狗屎運剿匪的時候賺到了藏寶圖,大大的在朝廷上露了一臉,一下子平步青雲從七品升到了從二品,地方大員。如今進了京,是實實在在的京官,又是天子近臣,前程光明,多有人揣測這調入京是許寧座師王歆的手筆,畢竟這幾年來張相致仕,他得以入了中書省拜相,一貫喜用寒峻敢言之士,這許寧雖然當年搞了一處殉職的假死,又獻了寶藏,卻有不少人還記得他當年觸怒皇家之事,更不要提他寒門贅婿的出身了,無論是自己出身還是妻族母族,皆是乾乾淨淨與勳貴一毫無扯,又是個能吏,這正是王相最愛用的人才。

    許寧年底先是回京磨勘述職,得了上上品的考評和確定的消息後,直接就在京里蓮英巷買了一座小園子,園子外頭看著小,裡頭卻是自有天地,地方頗大,倉促之間也並不十分修葺,只匆匆把人住的地方收拾出來,便趕在春暖花開時遣了人去接寶如母子三人。這幾年寶如到底是因那一次產後失調傷了身子,沒有再懷孕,大夫也只是叫慢慢將養著,許寧極體貼寶如身子,這幾年換了幾個大夫珍貴的藥品調養,果然身子有所改善,只是孩子上一直沒有緣分。好在許寧和寶如得了一子一女也已滿意,倒也不十分遺憾沒有再懷上孩子。

    成都轉運使府中,兩個孩子卻是鬧著不願意搬家回京,淼淼要把院子裡種的石榴樹帶走,蓀哥兒則是捨不得乳母,抱著哇哇的哭。因為在成都的僕傭大多都是在蜀地典買的,都是本地人,大部分人都不願意離鄉別井去京城,那乳母丈夫孩子都在蜀地,也是不願意,只有請辭,蓀哥兒一連鬧到出發那日都還在哭。他這般重感情,連那乳母張氏都納罕,一邊揩著淚一邊也是十分不捨道:“大哥兒重感情,叫奴家好生捨不得,只恨爹娘丈夫孩子都在這裡,哪裡捨得出去。”

    寶如無奈只得好生寬慰厚賞了那乳母一番,才哄著蓀哥兒和淼淼,好不容易哄得啟程,仍是鼓著小臉一路不快,直到看著馬車外的風景,才漸漸不再哭鬧,睜著好奇的眼睛東張西望。

    好不容易到了京師,許寧出城來接的時候,聽到寶如說到此事笑道:“我看蓀哥兒如今長得越來越像你,想來將來竟是個長情的。”

    寶如點頭嘆氣:“輪到自己養兒子,倒希望他莫要太長情了,重情的人,吃虧。”也不知是嘆自己還是嘆孩子,她一路帶著兩個孩子赴京,著實辛苦,許寧便說些京里的事給她聽:“你還沒到京城,大長公主府便已下了帖子邀你賞花呢。”

    寶如納悶道:“她請我做甚麼?”

    許寧道:“你忘了?宋曉菡已是嫁了進去,大長公主頗為喜歡她,讓他們兩夫妻都住在大長公主府的,沒去寧國公府住。”

    寶如這才恍然問道:“她如今如何?”不管怎麼樣,對這個因為自己一個無心的舉動而大大改變了命運的人,她還是有些在意的。

    許寧道:“這些高門大戶,外邊看著都是一派富貴榮華花團錦簇的,裡頭如何,也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了,依稀聽說當年那侍女生下來的庶長子還是留下來了,養在田莊上,衛三郎明面上倒是沒納妾,可是和那些教坊大家們傳的風流緋聞可就沒斷過。”

    寶如有些頭疼道:“一想到又要應付這些高門大戶,就煩心。”

    許寧含笑:“這是一場硬仗,總不能就留在蜀地一輩子了,孩子們如今也到了開蒙的時候了,也該讓他們見見世面。”

    寶如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想孩子們長大以後和你一樣走仕途麼?”

    許寧搖頭:“不,我只是想給他們有更多的選擇,我們努力這麼久,不是為了讓孩子們順著我們的路走,而是想走什麼路,就能走什麼路,我希望我的女兒,不必為生計折腰,不必在人面前卑下小心,不會過顛沛流離的生活,能和自己喜歡的人成婚,能快活平順一輩子,我希望我的兒子,能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窮不失義達不離道。”

    寶如默然許久才低聲道:“我倒希望拙笨些好。”

    許寧笑嘻嘻抱起了蓀哥兒道:“我們蓀哥兒才三歲呢就能背好多詩了,怎麼拙笨?”蓀哥兒被父親抱起來,立刻熟練地盤上了父親的身子,小小手臂緊緊摟住許寧的脖子嘻嘻地笑著,一旁淼淼看著眼熱,立時也踩著許寧的大腿上來掛在許寧身上,一隻手牢牢便抓住了許寧的髮髻上的軟襆頭巾,許寧一邊哎呀呀地叫著一邊道:“淼淼淼淼,寶貝女兒,這不能抓的,一會兒帽子歪了遇到人可不得了。”一邊卻擔心女兒沒站穩,伸了手去將女兒軟乎乎的身子給護住了。

    寶如忍俊不禁噗嗤地笑著,說起來一子一女都不怕許寧,偏偏怕寶如,寶如臉一沉下來,兩個孩子立刻規規矩矩的,只有許寧被兩個孩子看穿色厲內荏的本質,無論怎麼皮怎麼猴,許寧也只是嚷嚷兩聲,卻從來不生氣不動真格,每次出去回來,就被兩個孩子纏著在身上掏袖子袋子,定能摸出些好東西來,或是路上見著的小吃,或是見到的好玩的,有時候甚至是幾個松果、幾枝草花,卻都讓孩子們喜得不行,黏父親黏得不得了,特別有時候許寧出去辦公務數日方回,也不見兩個孩子有絲毫疏遠,反而黏得更是殷勤恨不得貼在阿爹身上,反倒是一應吃飯睡覺的規矩,都是寶如耳提面命,提著戒尺一一強調,把規矩都給立了起來,生生兒是把嚴父慈母倒了個個兒。

    說話間車子回到了蓮英巷口,許寧扶著寶如和兩個孩子下了車,看到門首寶如一笑,問許寧:“我以為你會買以前那宅子。”

    許寧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前世的那個園子,搖頭笑道:“那宅子不好,房子多空地少,如今這宅子好,帶有個園子,合適孩子們玩耍,雖然荒了些,咱們慢慢修起來便是,又可以給孩子們修幾個合適的院子,若無意外,這次在京里大概就要呆許久了,我們有時間慢慢修著。”

    寶如一邊點頭一邊往裡頭走去,她其實也不喜歡從前的宅子,大而多的院子,入了夜彷彿是一個人住在那空落落的院子裡,請多少僕婦也無法排解那種空曠淒清。身旁的淼淼已追問:“要修什麼好玩的地方?”

    許寧牽著她道:“給你修個養鴿子的地方好不好。”

    淼淼大喜道:“要一個大大的鴿舍!和若曦家裡的一樣。”若曦卻是成都那邊布政使的女兒,和淼淼差不多年紀,家裡砌著鴿舍,淼淼羨慕不已。蓀哥兒似懂非懂,卻拍了手叫好。

    寶如蹙眉道:“養那勞什子做甚麼,院子裡全是鴿子屎,不夠噁心的。”她是個好弄吃食的人,對家裡潔淨十分在意,在成都就不許養這些鳥兒,淼淼鼓了嘴去看許寧,許寧抱著她指了後園遠遠的一處道:“我們就修在那裡,離屋子裡頭遠。”寶如皺著眉沒有說話,顯然是默許了,許寧一邊又道:“這次可以讓人將家裡的阿花阿黑送過來了,這次可有地方養著了。”

    淼淼忙問阿花是什麼,許寧笑道:“那可是救了你的恩狗,到時候你可要好好待它們。”

    這宅子只修了幾進的房舍,後頭一大片便是個園子,單是園子約有四五十畝地大,園子裡只建了小小一棟小樓,頗為空曠,有一個小小的荷塘,其餘一些地方都是荒草,有些地方從生著一樹一樹的桃李和柳樹,顯然園子已經許久沒有人整飭修剪過,雜花生樹,樹下牡丹芍藥等都零亂長著,旁邊花架上都是荼蘼紫藤等花,長得十分恣意,甚至有些樹上有著鳥窩,卻顯出了一股生機勃勃的野意來。淼淼已是歡呼了一聲帶著蓀哥兒跑到了草地裡,追著幾隻蝴蝶蚱蜢跑,寶如一邊喊道:“仔細有蛇!不要去草深的地方!水邊也不要去!”許寧卻道:“無事,前兒讓人剛撒過硫磺粉驅蟲粉,專門留著這一片草地讓他們玩一玩,荷塘那邊我前兒讓人放了水翻了土,準備種些好藕,養些魚。”

    寶如道:“倒是可以慢慢修整,你那香室是不是也要修出來一間。”

    許寧道:“慢慢來,我想著這後頭做個倒軒,前頭花廳、客廳、書房等都已有現成了,我們再修一些客房,將來安置客人、幕僚、護院、下僕的廂房都修起幾個院子便好,後頭這園子便是內院,我合計著修四個院子,主院自然是我和你住的,你喜歡芭蕉和花架子,我們就種這個,孩子們住的院子,女孩子的都是繡樓,種些玉蘭等花樹,男孩子的則靠外的院子,將來長大了也好分開,種些竹子梧桐的便好……”他一邊慢慢地和寶如說著,一邊指點,淼淼時不時插兩句嘴:“我要種蘭花,還有我的石榴樹。”

    許寧好脾氣地和她商量:“石榴和蘭花不搭呀。”

    淼淼蹙眉:“為什麼。”

    許寧和她解釋:“蘭花是個孤高清幽的,石榴卻是個熱鬧喜慶的,都一起種院子裡不搭的。”淼淼便皺了眉頭道:“那水仙行麼?”

    許寧道:“水仙的香味和蘭花的卻是沖了,都太強烈,院子的搭配也要分個主次,蘭香是王者之香,人家推之為“第一香”,又是個君子之香,你若要種了它,院子里便要仔細搭配,要麼雅到清極,要麼俗得喜氣,你便換些熱熱鬧鬧的如牡丹芍藥薔薇這等。”他一邊慢慢與淼淼說著搭配,淼淼似懂非懂,卻也對阿爹的話十分信服,嗯嗯的應著。

    寶如看他細心教養,心下卻想到前一世許寧養了幾盆蘭花,那日開了花邀了幾個同年來賞花,她那日知道他邀了人,便自作主張讓僕婦去買了些盛放的時花來和那些蘭花一起擺在院子里花團錦簇地煞是好看,結果他那天臉色鐵青,專門和自己說了句:“以後不要自作主張。”

    她當時莫名其妙,如今想來,他若是肯慢慢和自己說這些道理,自己又何嘗會鬧笑話?

    想到這裡,她心情微微有些低落,許寧抬頭看她似在神遊,問她:“在想什麼?”

    寶如呵呵了聲:“想那一年你邀了人來賞蘭的事情。”

    許寧臉色變了變,過了一會兒才道:“那時候是我不對,該提前和你說清楚的。”

    寶如嘆道:“沒什麼,都過去那麼久了,我只是想著雅這個字,也不知要多少代養成,難怪那些世家的人要那樣心高氣傲,所謂三代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飯,我這市井出身人家,也只好入得門來油漆香,櫃中無有舊衣裳,牆上掛著時人畫,祖墳青松三寸長……”

    許寧看寶如並不是在翻舊賬,心下一寬,臉色一鬆,笑道:“世家風範,原是講究個自在倜儻,太過講究也不過是拾人牙慧附庸風雅,到底還是得看個人眼光,只說那時​​人畫,也有好的,不可一概而論,只是這眼光,還是得自小兒看過好東西,用過好東西,慢慢地讀書,見識夠多,才能慢慢養出來的。”

    寶如點頭:“我怎麼聽著倒像是許相公在炫耀呢。”

    許寧微微有些困窘:“不是炫耀,只是有些東西,做到極致,自有其美,比如一篇好的文章,比如一幅好的畫,我只是希望孩子從小就有這樣的眼光,能夠享受這些,領會這些,卻並不是讓他們便沉溺其中為之所拘束,更不是說是為了什麼世家的虛名,才氣名望這些虛東西。”

    寶如轉頭看了看他,垂睫道:“我理解你的意思,譬如調香,你是真的喜歡,讀書也是,固然一開始你是真的為了出人頭地,但是手不釋卷的苦讀,必然總是真心喜歡的,好比我做菜,那也是真心喜歡,這樣菜和那樣菜如何搭配才好,做出來會什麼味道,大家吃了會不會高興,我也都很喜歡想這些,並不覺得累,我想著,大概道理都是一樣的。”

    許寧抬眼看她,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許久才低聲道:“當初是我太年輕,想差了,如今經歷了許多事,才誤得這些道理出來,白白讀了許多書,倒不如你看得​​明白。”

    寶如臉一紅,轉過臉去岔開話題,她其實始終對許寧這樣的好學問存著一份敬意的,卻經不得誇獎,便轉移話題道:“看你這園子規劃,竟沒安排你爹娘的住處?”

    許寧咳嗽了兩聲道:“安排客房便好了,我爹娘對京里十分住不慣,說是連糞都要掏錢讓人運走,水也要買,飯食都吃不慣,高門夫人也都不好打交道,不喜歡來京里住。前兒我娘託了人寫信給我,讓我回去給她做主,說是我爹有了錢,居然典了兩房妾,她氣得不行,日日在家吵鬧,又和我說若是那兩房妾生了孩子,只怕到時候要分了家私去,讓我好好勸說我爹。如今她日日在家里和那兩個妾鬥閒氣,想是一年半載都沒空來京里的。”

    寶如睜大雙眼,努力想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幸災樂禍,偏偏仍是忍不住嘴角彎彎:“前一世可沒這事?公爹一直十分嚴肅正經來著,這又是怎麼了?”

    許寧想了一會兒道:“前世一直和我們住,大概在我們面前要擺長輩的譜兒,不太好意思提這個,我娘又看得緊……再一個,我想著前世,只怕我們許家男丁都應該中了招了……我爹長年累月的吃有問題的飯食的話,年紀又大,只怕沒這些想頭的。”

    寶如早就忘了這事,這下吃了一驚:“你還是相信前世我們是被害得無子的?”

    許寧抬頭道:“很難說,我上次查著大嫂那改嫁的母親,改嫁的人家卻是開油坊的,越發像了,只是仍是沒有證據,她又不肯改嫁,到底是敬哥兒的母親,不好白白冤枉了她。只是如今我已有親生兒子,她應該也不會再想這些念頭了吧,而且家裡邊我上次已和爹娘說了,如今我也算是高官了,家裡不好再讓大嫂使喚幹活,買了不少人回去伺候,給她和敬哥兒單獨弄了個院子,靜靜的養著,莫要再讓她做飯幹活,又替她出錢給敬哥兒請了先生,我又買了些人回去伺候他們,爹娘性命應該是無憂的,不過是生些閒氣罷了。”他淡淡地說著,並不十分擔憂父母,自從那次讓敬哥兒過繼的事以後,他幾乎絕口不再提過親生父母,倒像是陌生人一般,只是花了錢遠遠供養著便罷了。

    寶如見識過他的薄涼冷漠,如今看到他將這份薄涼還到他生身父母身上,有些心裡痛快,卻也以此為鑑,不免在兩個孩子的教養上更經心了些,小心翼翼地不偏不倚不敢偏心,養孩子不容易,一不小心便成仇,她有些迷惘,卻也只是從自己和許寧身上,跌跌撞撞地摸索著,許寧卻似乎全不以為意,對孩子們千嬌萬寵,她時時為許寧過於寵溺孩子生氣,卻總也扳不過來。

    他總是笑瞇瞇地應了,然後轉過頭繼續對孩子們予取予求,將自己所有所會全無保留地給予和教養,彷彿要從兩個孩子身上彌補自己曾經受過的所有不足一般。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9 11:45 AM

第96章 牡丹春宴

    修院子讓寶如煥發了熱情,前世樣樣都是許寧交代工匠做完便入住,如今卻是她能親身參與,眼看著一個個院子在她與許寧的商量下漸漸現了樣子,又能揣摩將來花樹長成,四季之樣,這叫她興致勃勃,投入了許多時間和精力,直到大長公主府賞花宴的正日子到了,她才有些依依不捨地隨著許寧去赴宴。

    宴會是在大長公主的春明園裡舉辦的,這原是御園,大長公主當時頗得聖眷,高宗賜下來的,春日之時牡丹最盛,又種有許多稀有品種的牡丹,大長公主每年都在春日時在這裡舉辦大宴,寶如前世也參加過一兩次,印像中牡丹開得十分爛漫堂皇,教人目不暇給,各種珍貴的品種都有。

    這次宴請前堂後園分別宴請男賓女眷,卻並不分得十分嚴密,男賓在前頭校場邊設著坐席看棚,射禦吃酒,一旁有樂伎們在輕敲檀板,舞絲弄竹,也有不少教坊女妓們在一旁持酒侍奉,女眷則在後頭一些的雲景閣,略微高一些,既能看到男眷們的射禦作詩,又能賞花,而據說安排了馬球隊,公主們都會親自上場。

    寶如和許寧下車進入,早有知客的美婢上前捧了一盤子盛開的牡丹上前請客人簪花,裡頭朱朱紫紫盛了一大盤的魏紫姚黃,趙粉胡紅,有的半開有的含苞初放,正適合簪花,許寧含笑執了一枝玉版白替寶如簪上雲鬢,她今日穿了一身嫩黃衫子,雪白花瓣嫩黃花蕊,簪在鬢邊,分外光艷照人,侍奉的丫鬟都笑稱了句:“官人好會選花,這花正合夫人佩。”許寧笑而不語,自己取了朵含苞的御衣黃簪於帽側,攜了寶如進去,便有小廝僕婦分別上前引了他們分別往男賓女席上行去。

    寶如一路行來只見太湖石砌成的花台間錯落點綴著許多盛放的牡丹,有幾叢趙粉已盛開,層層疊疊的花瓣簇擁在一起,芬芳撲人,每朵花型碩大,有盤子大小,遠遠便能聞到清香,又有錦幄圍著的金龍黃、冰罩紅雲、二喬爭艷、藍田玉、藕絲裳、青心白、葛巾紫等品種,密幄深叢,燦如雲錦,美不勝收。

    閣上鋪紫鳳絨毯,安設長案,花茵鋪地,寶器輝煌,鋪設得十分齊整。女客到的約有四十餘位,都是穿著十分華美的,寶如進去便吸引了不少目光,畢竟今日邀請的女眷多是誥命女眷,又多是三品以上命婦,像寶如這般年輕貌美的著實不多,待要說是哪家勳貴的閨秀,寶如又明明白白挽著婦人式樣的髮髻,她入京後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等大宴,眾人看著她面生,不由都有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揣測這是哪家的夫人。

    寶如只是被僕婦引著上去拜見了大長公主,大長公主年已過四旬,卻面如桃花不過如三十許,聽聞她與駙馬曾鬧得幾乎不相往來,後來太后親自居中調停,衛三郎又與宋家聯姻,駙馬才搬回大長公主府,如今看著彷彿又和美如初,到底如何大概也只有當事人知道了。

    身後站著的正是宋曉菡,她今日穿著硃砂妝花錦衣,嫣紅色繡百子榴花八幅裙,臉比起從前圓了些,看氣色倒像是過得不錯。寶如與大長公主見禮後,大長公主笑道:“可是那位探花遇仙許郎的貴眷?你家郎君年紀輕輕便已身居高位,將來前程無量啊。”

    寶如謙遜了兩句,大長公主便笑道:“我家媳婦兒聞說從前隨父在廣陵府就任的時候和你有舊,正該好好敘敘舊才是。”宋曉菡慌忙站出來笑道: “多謝娘體恤,許夫人才從蜀地回來,想是有不少新鮮事兒,我正想著該如​​何和娘告罪偷空和許夫人敘舊哩。”

    大長公主與左右陪坐的幾位貴夫人笑道:“有新鮮話兒如何不與我說說也讓我們聽個新鮮兒?正是嫌棄我們老了吧?”這幾位貴夫人裡頭卻是正有宋夫人,原來這三年內宋秋崖卻已是承了爵,宋夫人已榮陞為侯爺夫人,又和從前不一般了,連忙賠笑道:“她們從前在蜀地就交好,想必有些體己話要說不好意思和公主說才是。”

    大長公主覷了寶如兩眼道:“聽說許夫人年紀輕輕就已有了一子一女了,倒是個宜室宜家旺夫興家的命格,三郎媳婦正該好好和她取經才是。”寶如含笑道:“兒女都是緣分,多承大長公主誇獎了,蜀地那邊飲食衣裝風氣與京中大不相同,我在那兒呆了幾年回京,正怕自己寒酸落伍,正該與公主請教才是。”

    大長公主聽她說這話又看了她兩眼點頭笑道:“轉眼這朝堂的年輕人也是一波一波的上來了,如今朝中愛用寒門才子,倒是難得許夫人這般不疾不徐氣度又會說話的。”

    少不得有人湊趣兒低聲道:“前兒我聽說梁國公府上賞梅開詩會,請了不少翰林院的才子,聞說有位翰林夫人就認錯了位份兒對梁國公府上的側室大獻殷勤呢。”

    大長公主輕笑了聲:“也怪不得她們眼拙,如今不比從前那會兒,正室穿什麼、側室穿什麼,有誥命的穿什麼,用什麼花紋,戴幾鳳用幾珠,那都清清楚楚,如今百姓富足,聞說這京里不少富商家裡也是穿綾羅著絲履了,官家又是個仁善的,聽聞如此也不過誇一句百姓富有朕心甚慰,並不追究僭越之罪,這勳貴高門裡頭,越發亂來了,那梁國公府後院聽說有名有姓的側室就有好幾十個,梁國公夫人出身寒門,竟轄制不住。”

    一時幾位夫人們都少不得感慨起來,大長公主轉頭看到寶如還立在那裡含笑傾聽,並沒有因為受到冷落而露出困窘的神色,不由微微有些高看起來,轉頭對宋曉菡道: “你也伺候半日了,且引了許夫人去好好敘舊鬆快吧。”

    宋曉菡慌忙行禮,帶著寶如轉到了下頭一席上,才歡天喜地道:“你又長高了許多,方才見到都有些不敢認了,就是穿著也太素淡了些,不過今日是賞牡丹,穿得太艷也不合宜,可惜我如今嫁了人,大長公主就喜歡個鮮豔喜氣的,怕我丟人,早晨要我先穿著好打扮好了去給她看過又賞了好幾樣首飾,才許我出來,不能和從前一般想穿什麼便穿什麼了。”

    寶如看她一副言若有憾心實喜之的樣子,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如今嫁了人,可覺得拘束?那衛三郎待你可好?”

    宋曉菡含笑道:“自然是不如從前在家裡自在,但是我們女兒家不都這樣,嫁入高門難免要如此,侍奉長輩操持內務輔佐夫君,公主府裡規矩多不過也是好事,沒個規矩如何掌家行事?如今這公主府內務公主都讓我掌著了,好在都立有規矩,我只管蕭規曹隨,公主也不厭其煩的指點,上手還算快的,三郎待我是十​​分尊重體貼的,時常出門都記得給我帶些東西回來,不算甚麼值錢的,卻難得他一片心。”

    寶如委婉問道:“他娶了你,從前那風流毛病可有收斂?”

    宋曉菡知道寶如一貫說話不太中聽,從前還鬧過彆扭,卻也認為自己大度包涵,也不以為忤,又是有滿腔的幸福要與人分享,細細解釋給她聽:“這高門原也不指著夫君守著自己一個人,畢竟咱們做正妻的,每日也要操持內務的,不比那些妾室本就是要侍奉丈夫的,當然能日日圍著丈夫轉。一進門沒多久,公主就將掌家的權給了我,還與我說為著尊重我,之前三郎屋裡的通房全都放出去了,房里乾乾淨淨的,這屋里人全讓我做主,我安排誰就是誰。不過公主也說了,三郎性子跳脫,若是家裡能拘住在家裡好好唸書那是最好。婆婆丈夫都這般尊重,我自然也是投桃報李,把我陪嫁來的兩個丫頭開了臉放在房裡,三郎果然在家裡用心溫書,極是安分的。如今公主待我十分好,時常在外人面前誇我大度知禮識大體的。”

    寶如看她這一副甘之如飴樂在其中的樣子,想起從前她嫁給許寧做妾,日日變著法子與自己鬥氣那一副尖酸樣子,那會兒自己雖然輸了,宋曉菡又哪裡贏了?她忽然感覺到好笑,原來這居然是最適合宋曉菡的日子?這樣面上的花團錦簇,榮華尊貴,而其中的一些不自在,都可以歸為女人本來就該這樣,做媳婦的本來就是這樣。

    許寧本來想給自己的大概就是這樣的生活吧?這也是大家都認為的女人最好的歸宿了。

    她微微有些出神,宋曉菡卻是深知她那一分妒的,她雖然大度的原諒了她從前的誤會,但是少不得還是該提點一番:“我知道你和許大人一貫是鶼鰈情深,只是男人天性如此,你如今回了京,也要打點好內務,又有兩個孩子要照顧撫養,未必能面面俱到了,在蜀地還好,京里卻是不同,那等攀比美妾的風氣十分盛行,許大人如今不比從前了,又深得王相器重,你也些許給他些面子,納上一門兩門美妾,只要把好侍寢的日子,千萬不要讓她們生下庶子庶女就行了。”

    說到這裡她忽然嘴巴撇了撇道:“你可還記得那宋曉蘿?她可是出息了,為了二房,特特嫁了個老頭子……她們二房為了那爵位,可真是瘋魔了,祖父病重的時候,也不知鬧了多少麼蛾子出來,好生凶險!幸好我爹娘有了防備,又怕誤了我花期,趕著將我嫁了,當時二房還說了不少風涼話呢,我爹哪裡理他們!還是把我嫁出來了,公主府也配合,雖然趕得匆忙,可是一應禮儀一點兒都沒打折,可惜當時你不在,我爹娘和我哥哥簡直是掏空了家裡也要拼著給我個榮耀,抬嫁妝那日,二房眼睛都要出血了!”說到這裡她眼圈都紅了,又低聲道:“我大哥從廣州給我送了全套的南洋雞翅木家具,全都是實打實的……他才掙了多少,全貼在我身上了,我說了不要,他將來也是要承爵的,留著娶嫂子,大哥只說妹妹重要,他自己的身家,他自己會掙。”

    寶如和宋曉菡正說話,卻看到門口一陣喧嘩,她們抬眼看去,只見永安長公主走了進來,幾年不見,仍是一身素服,頭上可巧簪的也是一枝玉版白,卻與寶如的明艷照人不同,自有一種清華高貴之氣。

    宋曉菡咦了聲道:“真難得永安公主會來,她一貫是不太參加應酬宴飲的。”一邊又對寶如道歉:“實在對不住,我得過去一下了,這位長公主甚得官家敬重的,不好怠慢,今兒這宴席都是我操持,只怕一會兒要被長輩說我怠惰了。”

    寶如笑道:“你只管忙你的去。”她與這宋曉菡前世今生,從來都不是一路人,如今卻奇蹟般的能和和氣氣說上幾句話,也不知是自己也被這名利場的染缸浸漬了抹了棱角學會了虛以委蛇,還是宋曉菡其實也有她的一分本真之處,至少從不掩蓋自己那坦坦蕩蕩的名利心。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9 11:52 AM

第97章 前度劉郎

    看到永安長公主,寶如便想起裴瑄來,裴瑄這幾年真正過得那叫一個瀟灑自如,真正把遊俠兒過到了極致,蜀中俠客也是頗多,為人尚氣倜儻,任好施予,手裡如今寬鬆,少不得散漫使鈔,不免交了一批江湖上的好友,日日騎馬呼嘯來去,比武鬥劍,登山遊船,好不自在。也因此許寧在蜀中治理之時,頗得他與眾俠客之助,治得蜀中一片清明,政績斐然。

    只是裴瑄過得這般瀟灑任俠,卻仍是遲遲不成婚,許寧和她也曾為他搭過幾次線,他卻是對名門閨秀敬而遠之,小家碧玉他又嫌人家太過扭捏上不得台盤,竟是無一人入得眼,許寧少不得私下問他到底喜歡什麼樣子的女子。他倒也痛快,只說道:“相貌家世都不重要,只是想要個能說說話的人,不說意氣相投,不要連話都說不攏,說句僭越的話相公莫要在意,其實許夫人千里尋夫,那一份義烈忠貞我是十分敬佩的,但我又有些矛盾,若是個過於癡情黏糊的,又有些怕,我是希望我若有些不測,她能繼續扶持孩子們堅強地活下去的。”

    許寧少不得笑話他:“你這是又想人情深似海,又要人離了你也能活得好,這也太難了,天下哪有這般收放自如的女人?既然用了情,豈有不為你牽腸掛肚的,那窯子裡的姑娘們倒是見了你便是情好意濃,離了你又能見下一個男人了,你信得過?要說個不依附男人的,那盧娘子一個人帶大弟弟,也算是難得的堅貞之人了,你又看不上她。”

    裴瑄皺眉想了許久道:“我也說不上,我既想有人能和我說說話,兩人相愛,又不要太拘著我,她有她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要只粘著我,大部分女人都是如此,嘴上說著愛你,不許你做這不許你做那,說實在話我不是沒和女人處過,有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女人卻能看得比天還大,我想著大概也是我奢求了,大抵還是不適合成家。”

    許寧回去和寶如說了,寶如吃驚笑道:“他這要求也忒高了。”

    許寧笑了下道:“他其實這是孩子心性,沒長大,不願擔責呢,你別看他看起來任俠好施,其實嫁給這種人最是辛苦,做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賢妻,哪有這般容易……竟是和那些酸文裡頭的狐妻鬼妾一般,丈夫需要的時候知情識趣的紅袖添香,丈夫不需要的時候一旁自己找樂子。”

    寶如斜眼看他,她算是發現了,許寧雖然對裴瑄是十分器重的,卻總是在感情上不動聲色的貶低他,倒像是有些提防她動心的樣子,她忍不住道: “裴相公哪有這般不負責任?我倒是能理解他想要甚麼人,應該是個如良朋益友一般的妻子,能談得來,又有自己的事不會整日癡纏,無非是希望能更多的保留些自己的喜好,想必做他的妻子也不需要太顧及禮法,痛痛快快,自自在在……”

    許寧慌忙道:“自在甚麼?夫妻同體,原是不同的兩個人成婚,自然是要為著對方改變一些,該擔的責任擔起來,若是夫妻沒有孩子也罷了,有了孩子,難道還夫妻各自找各自的樂子,不理家裡?”

    寶如終於忍不住笑指著許寧:“許相公你這真真兒的是吃了多少醋呢?裴大郎對陌生人尚能慷慨解囊,前世也是縱落魄不失俠義,縱為寇也守著義氣,若是真有了妻兒,豈有不比外人更珍重愛惜的?”

    許寧老臉終於有些掛不住,過了許久才訕訕道:“他分明對你是有些好感的,便是錢財也說要交給許夫人幫忙把著,便是你介紹的盧娘子,他也是小心謹慎地不讓別人失了面子,妥善處置了,若是……若是我當時真的不在了,會不會你真的會嫁給他,他沒有長輩,沒有牽累,入贅唐家卻是一等一的良婿……”

    寶如笑得打跌:“你這是想到哪兒去了?人家坦坦蕩盪一點私心都無,你怎麼想到這裡的。”

    許寧沉思良久道:“那會兒落在洞裡,找了許久找不到出路,又累又餓,以為真的要死了,心裡想著不知道你和孩子要怎麼樣,那時候就想著裴瑄倒是個能將妻兒託付的良友,定然不會委屈了你,他但是想到你可能會嫁給他,種種情狀,又覺得心裡酸得很,一點都不捨得。”

    寶如納罕:“你就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就把別人當成大敵一個人吃起醋來了?”卻又想著許寧那會兒窮途末路,不知前途,也不知心裡是如何惶恐,雖然出來後一字未提過那時候的苦楚,如今卻能從中窺見一些當時的情狀,不覺心裡滿溢柔情,和許寧又少不得過了一段十分甜蜜的時光。

    只是裴瑄的婚事也就就此擱置了,蜀中有男兒志向的女子也不少,卻又有多少人當真能做到裴瑄這等要求的。

    如今看到永安長公主,寶如卻心裡暗忖著永安長公主這寡一守便是這麼多年,無論前世今生又從未聽說過有什麼不堪傳聞,倒是個好靜守心的,又素有才名,琴棋書畫都聽說頗為不錯,若是跟著裴瑄,大抵也是能自己打發時間的人,又是公主,自己有府邸,關上門也沒甚麼長輩管著,若當真對裴瑄有意,裴瑄也喜歡,倒也不是不能成為良配。

    她一個人胡思亂想之時,又看到貴夫人閨秀們紛紛都立了起來憑欄望去指著下頭笑談著,她隨著大流也站起來看下去,果然看到下頭設了一排的活靶,一群官人們都換了衣服在下頭拿了弓正要比射。

    君子六藝,這射藝無論是讀書人還是略有些門第的貴族們都不會放下,寶如看著下頭許寧穿著一身蟹殼青色的圓領窄袖交衽袍衫,腰上繫著九環帶,凝眸持弓肅立,卻不掩秀美清雅之態,他射得併不快,卻箭無虛發,不免聽到旁邊有貴夫人議論道:“那位穿青衣的是哪家武勳的兒郎?看著文弱,居然頗有些臂力,開得起那弓。”

    又有人笑道:“你竟不知?那是樞密直學士許大人,剛從成都任上進京的,年輕得很,行事卻十分老成,傳說中遇仙獻寶藏的那位。”

    少不得讚歎不已,又絮絮叨叨地議論起來,寶如看著許寧在那下頭風采翩然,臉上不免也有些紅。裴瑄也在下頭,穿著一身正紅色袍衫,神姿瑰瑋,挺拔不群,射箭極快,嗖嗖嗖不一會兒箭筒便已空了,少不得也得了許多喝彩,一時下頭有美婢們捧了下頭男客們的詩紙上來,又有人抬了一個花鼎上來,三足玉鼎中滿滿的都是新折下來的牡丹花枝。

    大長公主笑道:“這文武的都在了,眾位夫人小姐們若是覺得有看得入眼的詩、射箭射得好的,都可在這中間的花鼎中選取花枝,系上寫好的絲帶命人送下去給青眼有加的男客,看看今日是誰得花最多。”

    場面登時就熱烈起來,寶如一笑也去取了一朵青玉牡丹來,找了絲帶來寫了一句詩“前度許郎今又來”,然後命人遞了下去與許學士。

    她居高臨下,只看到披著青年外貌的許學士不斷接到花,好不容易自己那枝花遞到,上頭並無署名,許寧一看卻笑了下,拿起那枝牡丹簪在帽側,遙遙轉頭向閣上含笑,寶如心裡啐了口,原是嘲他老黃瓜刷嫩漆仗著前世先知便利又來這京城名利場裡打滾,被他一笑,卻也不由有些心旌搖盪,全然忘了他們已老夫老妻多少年。

    只見過了一會兒便有僕婦遞了支花來與她道:“這是許學士的還禮。”

    寶如拿起來一看,上頭果然便是許寧那一筆筆劃間透著風流意的字:“卿卿恰如三月花,傾我一生一世念。”

    寶如面上飛紅,拿了那紙條攏入袖中,卻聽到一聲輕喚:“許夫人。”

    她轉頭一看,正是永安長公主,慌忙施禮,永安公主笑道:“莫要多禮,我聽說你們進了京,遣人送了禮問候,勞得你費心又回了那麼貴重的禮物,倒是我冒撞給你添了麻煩了。”

    寶如連忙謙道:“相公生死未卜時,多得公主替我們打聽消息,因一直在蜀中,未能謝過公主厚德美意,原是我與相公的不是,如今回京,因著房舍未曾修葺,一直忙亂,竟未能登門向公主致謝,反倒得了公主的禮兒,實在是羞愧。”

    永安公主笑道:“不過是舉手之勞,我雖然封為公主,卻時時恨自己身為女兒身,又生在宮禁,雖然身份尊貴,卻不如你們自在,能遍覽這山河秀色,長日無聊,倒是非常歡迎許夫人來做客,與我說些蜀中的新鮮事的,若是帶上孩子更好了,我原是最愛孩子的。”

    寶如看她神色,便說了幾件蜀中許寧斷過的幾樁奇案來,永安公主一直全神貫注地聽著,時不時問上幾句,儀態從容,吐字清晰,十分給人好感。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9 11:59 AM

第98章 如此巧合

    永安長公主和寶如說了一會兒話便笑道:“聽宮裡貴妃娘娘說您是個十分可親的人兒,如今看來果然通透,看著竟不像這般年輕的人,倒像是經過了許多世事一般,見事明白得很。”

    寶如含笑謙遜了兩句又問:“貴妃娘娘如今過得可好?”

    永安長公主道:“她前些年生大公主的時候傷了身體,調養了很長一段時間,官家憐惜,十分眷顧,娘家哥哥聽說也提了好幾級,過年的時候我進宮,見她氣色好許多,說話也同從前一樣頗為愛笑,想必身子已是恢復了吧。”

    寶如估摸著永安長公主的性情大抵是不會說人的不是的,只是她進京沒多久聽了一些不好的傳言,說安貴妃如今專寵后宮,官家為她專門在京城郊擇了出溫泉的山下修建了湯池,興建行宮以讓她養身,又時常得以隨駕出去打獵等等,聽起來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想必受寵是真的,只是如今這般盛名,對她卻沒什麼益處。

    兩人說了一會兒閒話,便有人來請道是大長公主請,便微笑著起了身對寶如道:“我先過去一下,還請夫人有空可以去我那兒坐坐,定當布席掃室以待。”

    寶如笑道:“敢不從命。”

    永安長公主起身隨著那女官走去不提,而直到黃昏,宋曉菡一直忙著迎來送往的操持,再也沒找到機會和寶如敘話。之後幾位公主換了胡服親自下場打馬球,宋曉菡作為媳婦更是要一側小心服侍著,一些年紀大一些的夫人們則三五成群互相攀談,有的抹牌有的投壺,有的插花有的賭著下邊的輸贏鬥彩,也有不少夫人來與寶如攀談,寶如坐了一會不免覺得有些厭倦,便想著回家去了,便讓身邊跟著的小荷下去問問許寧。小荷如今已是嫁了個香舖裡的掌櫃,卻仍是要進來在寶如面前伺候幫忙著帶孩子,銀娘年紀漸長回鄉去了,寶如身邊已是換了幾波丫鬟了,小荷如今也被下頭的小丫鬟們叫一聲荷娘子了。

    過了一會小荷回來笑道:“大人說了幾個老爺相邀去賞鑑一副真跡,恐要很晚,因都是知交,推脫不得,夫人若是乏了可先回家去。”

    寶如笑道:“這一進京眼見著以後都是這等推脫不得的應酬了,罷了我們先回家去吧。”說罷起了身去和公主近身侍奉的女官辭行後才出去登了車一徑回去。

    車子搖搖晃晃,寶如端坐在車中一心想著心事,忽然聞到一陣熟悉的香味,她掀了車簾一看,正看到窗外一個巷子口伸了一面小招子,上頭書著酥炸鴨掌四個大字,她忽然感慨萬千,叫車夫停住車,帶著小荷下了車道:“我這裡走走。”

    小荷不解其意,不過如今夕陽時分,街上人還稠密,料也出不了什麼事,便讓車夫停在路邊,自己跟著寶如慢慢步入那家小巷子。

    寶如走到了那專賣酥炸鴨掌的小店門口,那裡熱氣蒸騰,賣鴨掌的王胖子仍是她熟悉的樣子,白胖的臉上笑盈盈,脖子上搭著毛巾,生意十分好。不少人路過會買上一荷葉包的鴨掌帶走,這家鴨掌用油炸過,然後用秘製醬汁燜至酥爛,汁水酸辣香美,當年許寧就愛吃,幾隻鴨掌就能下一大碗飯,那會兒他們拮據,寶如花了很多時間才摸出了最合適的醬汁配料,丁香、大料、陳皮、烏梅釀出上好醬汁來做,只是有些費油。這家還會用豬油網包了鴨掌炸成鴨掌包,也十分好吃。

    這裡正是當年她和許寧剛剛入京的時候住的城西,到處都有著好吃的窮人的小吃,寶如停下來讓小荷去打包買了一打鴨掌,又慢慢一路走了進去,一路上順手又買了從前愛吃的醍醐餅、雪花酥、玉帶糕,還有獅子糖、芝麻糖、錘子糖、楊梅糖,每樣都揀了好幾塊包在一起想著拿回去給淼淼嚐嚐,小荷開始還只是幫忙拿著,後來就苦著臉道:“娘子,你買太多啦,平日不是不許大姐兒吃太多糖的麼說怕牙齒壞,這些糕點今天吃不完放著要壞的,再說了很多你自己都會做的。”

    寶如才醒覺自己著實買得有些多了,沒法子,她一路走在這熟悉的街道,便想起前世往事歷歷在目,那會兒雖然許寧才入了翰林生活拮據,卻待她還算溫和親近,雖然爹娘對許寧沒有好臉色不肯受他奉養,卻也總還叫自己好好和許寧過日子生下孩子繼承唐家香火,那時候一切都還沒走到最糟糕的時候,他們都以為日子都還能過好,回顧起來,住在這甜水巷裡的日子,居然是前世難得的唯一溫馨回憶。

    她笑了笑不再買東西,卻慢慢走到了巷子東頭那熟悉的桐油烏木門前,駐足去看那旁邊的牆磚,門邊數過去第三塊的磚頭是鬆的,門檻下頭長了一簇婆婆丁,有嫩嫩的黃花開著,旁邊有已經吹走一半的絨花。

    她凝眸看著那花,感覺到了一陣錯位的恍惚,真奇怪啊,這些東西和從前都一模一樣,連花都是自己記憶中的開法,自己卻和許寧完全不一樣了。

    門忽然打開了,一個頭上紮著紅絨繩的小女孩蹦蹦跳跳跑了出來,手裡捏著一個銅板,奇怪的看了寶如一眼,想是買糖的心佔了上風,噠噠噠地往糖鋪子跑了過去,寶如凝視著那女孩子一路跑出去,心裡恍然若失,又緩緩走到了巷子另外一端,這兒有一口水井,因為水甜,所以大家叫這巷子甜水巷。

    暮色已經降下,水井邊卻有個男孩子正在嗚嗚咽咽地哭著,寶如又是一陣恍惚,走了過去,喃喃問道:“你怎麼了?有甚麼傷心事?”

    那孩子抬了頭,兩眼哭得通紅,五官清秀,看起來卻已有十三四歲了,只是身子瘦小所以蜷縮在井邊​​哭的時候看著像個孩子,面貌卻有著奇怪的熟悉感,寶如茫然想著,自己居然記得那麼久以前隨便見過的孩子?

    黃昏十分,到處都影影綽綽的,大概是這柔和昏暗的光線中,寶如面龐清美,目光溫柔,頗為可親,分外令人信任,雖然是個陌生人,那少年仍然如同前世一般抽噎了一會兒便傾吐心聲道:“我爹娘讓我過繼給宮裡的中貴人做兒子,我不想去,我認得字,先生說我可以試試考秀才的。”

    寶如將手裡剛剛拿住的一包芝麻糖遞給他,如同前世一般。前一世她寬慰他了兩句給了他一塊糖便走了,這般巧如今手裡也有著一包糖,她想著吃了甜的,大概心裡會好受一些吧。

    她記得這件事是當時她也覺得十分大驚小怪,本朝宮裡的內宦過了中年方許收養子,她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把兒子送去做宦官樣子的人家,回去當成奇聞說給許寧聽,許寧淡淡道:“這有什麼的,若是有志氣,做宦官兒子又如何,他爹娘大概也實在是過不下去了才要把兒子過繼出去,武皇帝曹孟德也是宦官養子,不也成了一世梟雄,便是宦官本人也不見得毫無建樹,前朝高力士平亂有功,官至驃騎大將軍,進封渤海郡公。”

    寶如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她當時無端從許寧臉上,看出了一分自傷以及自勉來,大概他也一向是如此勉勵自己,即便是贅婿出身,也要做出一番成就來的吧。

    念及此,她對那少年柔聲安慰道:“中人也有做出一番事業的,比如前朝高力士,他後來當了驃騎大將軍,還得封了郡公的爵位,那曹孟德不也是宦官養子?你爹娘想必也是不得以,只是日子是自己過的,過成甚麼樣子,還得看你自己。”

    那少年手裡捏著那包才出爐的芝麻糖,怔怔看著她,黃昏風吹過來,寶如頭上仍簪著牡丹花,清香襲人,衣裙華麗,容光照人,那少年忽然開口問她:“娘子是不是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

    寶如身後的小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少年臉一紅,寶如含笑道:“好好回家去吧你爹娘怕要著急呢。”一邊轉頭往來時的道上走了去。

    一直回到車上,小荷笑得滿臉通紅,一路唧唧呱呱的:“娘子今兒這一身紗裙,乍一看還真像觀世音菩薩,不怪那孩子誤認了,我看讓相公照著你這樣兒畫一幅觀世音菩薩,定好賣出高價。”

    寶如輕嗔她道:“莫要褻瀆佛祖了,小心被佛祖責怪。”

    回家後到了晚間,許寧回來,寶如將那鴨掌熱了給他做宵夜,許寧一嚐便笑:“你今兒去過甜水巷了?”

    寶如道:“是的,路過聞到香味,想起從前有些懷念便下去走了一走。”

    許寧看了她一眼,悶頭吃了一隻鴨掌才道:“那時候滿心覺得不得志,當了官兒結果也還是那樣窮窘拮據,想做什麼都做不了……委屈你了。”

    寶如笑道:“今兒可巧,又遇到了從前那要被父母過繼給中人做養子的孩子在井邊哭得委屈得很。”

    許寧一怔,寶如問他:“你還記得嗎?那會兒我回家也給你說過的,居然巧成這樣,我也就是偶然路過,興起進去,偏偏就那樣巧遇得到,這命之一事,實在太玄,我著實有些怕起來,奇怪的是都過了這麼久了,當年也就是說了幾句話,我今兒看到他,愣是覺得眼熟得很……”

    許寧忽然臉色微微變了:“宦官養子,是不是年約十四歲?”

    寶如一怔:“看臉是十三四歲的樣子了,看身子還瘦小得很,五官看著倒像個女娃兒……”她忽然話音一頓,彷彿也想起了什麼來,臉色變蒼白,看向許寧:“侯行玉?”

    許寧臉色鐵青,很久以後才說出話來:“他祖上是個皮匠,伯父侯雲松年少家貧入了宮掖,深得皇后倚重,因為為人謹慎,行事穩妥,官家也頗為倚重他,後來出任過一任監軍,抵擋過羌人,頗有權勢。當年他因著侯雲松的提攜,官途上也算亨通,又刻意與我結交,我竟沒想過……他居然對你有非分之想……”說到這裡他已經咬牙切齒起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9 12:12 PM

第99章 番外之意難忘

    侯行玉從小被祖母養在身邊,祖母嚴厲,規矩頗多,不許他要東要西,什麼都只能長輩賜,又因家貧,脾氣暴烈,動輒斥罵,管教得他養成了一副害羞的性子,爹娘都不太愛喜歡他畏畏縮縮懦弱的性子,說他像個姑娘家,沒有男子氣概。

    他其實也想坦白說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然而每次開口都需要太多的勇氣,被生活磨折的父母親卻不耐煩等他,漸漸他更不喜歡開口了,總是默默的一個人思想。

    後來去宮裡的伯父託人捎了信回來,說已過三十,宮里恩典,可與在宮外過繼收養養子,已置了外宅,希望能過繼一個侄兒到膝下,絕不虧待。

    二弟三弟都在大呼小叫著,誰願意做沒根兒的人的兒子啊!爹娘斥責大伯也是為了家裡才去的,一母同胞,合該給他留香火,弟弟們又說,還是大哥去,大哥像個女孩兒,定能和伯父處得好。

    於是這事彷彿就定了下來,爹娘問都沒問他一聲,直接出去央人回信。

    如此不假思索,彷彿理所應當,然而也的確,他連一聲不字都不敢說。

    他不想去,卻不敢提出來,因為二弟三弟都非常厲害,他怕他提出來會被他們罵。

    他哭得厲害,甚至想過死,那日他在井台邊哭了許久,又恨自己連死都這樣猶豫,果然不像個男人。

    後來便遇到了那個翰林娘子,她長得漂亮可親,她不認識自己,自己卻認得她,街坊鄰居往往指著她低聲道:“所以讀書舉業也未必有甚麼用,那等有錢有權的肥差,也輪不到我們窮人家的人擔著,也不過是一樣和我們住在這裡,日日計算花用,天天親自洗衣做飯?倒還是學一門手藝,娶妻成家的好。”

    他卻一直想著能考秀才考科舉,若是和那個翰林大人一樣考上去,便會有這樣漂亮的媳婦兒麼?

    翰林娘子看到他哭得厲害,輕聲問他怎麼了?夕陽西下,傳說這是個最容易逢魔的時刻,那娘子穿著普通,面貌卻是他生平僅見最美的人。薄暮里人影濃重,自己的委屈也成倍的翻著,他眼圈紅了一天,父母親和弟弟們都當成看不到一樣,他在井台邊哭了那麼久,也沒有一個街坊問他怎麼了,如今一個路人卻關心地問他。

    他忍不住告訴那位翰林娘子,在她柔和漆黑含著悲憫的眼睛注視下,開口彷彿變得十分容易。

    翰林娘子輕輕蹙著眉頭,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塊半透明糯米紙包著的飴糖遞給他,輕聲安慰:“人挪活樹挪死,換個地方也不見得不好,凡事往好裡想,也許明天就好了,吃顆糖吧?莫要哭了。”

    她很忙碌,打了水便走了,說的話也極普通,侯行玉將糖紙撥開,半透明的麥芽飴糖十分粘牙,但是甜極了,他的淚水奇蹟般的止住了,困擾自己的問題彷彿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是啊,反正和爹娘弟弟也都相處不好,難道還能更糟嗎?不管怎麼樣,伯父總是有大宅子的,他沒有兒子,會不會對自己更好一些?若是實在過不下去了,那時候再死也不遲。

    第二天伯父收了信,迫不及待地賃了車帶了滿滿一車的厚禮親自來接他,他看到伯父與爹爹相似的五官面龐,明明比阿爹大幾歲,卻看著比阿爹年輕許多,臉上紅潤,皮膚白皙,衣著算不上十分富貴,頭上的帽子及腰帶上卻都嵌著玉,看著就和那些富家老爺一樣。和阿爹的冷淡嫌棄不同,他看著他滿眼慈愛喜歡,牽了他的手立刻便給他掛了個金燦燦的金鎖,口裡只道:“和伯伯走,我那裡給你備了房間,買了衣服,什麼都不用帶了。”二弟三弟們看到伯父送來的厚禮,聽到他這般說話,臉上都露出了嫉妒之色。

    伯父待他一直非常好,親生子不過如此,他被養在外宅,里里外外養娘婢女小廝書僮廚娘僕役等等居然有十數人,另外又給他延請了西席,伯父常在宮禁,那樣大的宅子就他一個主子,上上下下都要看他臉色絕不敢怠慢,伯父不當值的時候會出來,一一過問他的起居飲食,考問他的功課,對他認得許多字讀過幾本書十分驚喜,他卻也受寵若驚,家里三個孩子都是一樣的上學堂,從前也都聽說是伯父從宮裡給了錢出來說要讓侯家子孫讀書的,如今他也不過是沒有浪費那點子束脩,卻得到了極大的誇獎和鼓舞。生父生母后來帶著兩個孩子又打著看他的名頭來過伯父家,伯父為著表示沒有虧待侄子,帶著他們走了一圈,兩個弟弟看到他的吃穿,前後服侍跟從的人,住的地方,三弟弟年紀小,到底忍不住,居然開口問:“伯父,我也很乖的,你要不要我?”生父的臉立刻變了,當場就狠狠打了他一屁股,最後是伯父又花了不少銀子打發了生父生母回去,又悄悄對他說:“你好好的讀書,伯父這半世苦熬的身家,都是你的,等你為伯父開枝散葉,承繼香火,將來老了,帶著子孫給我上香。”

    他從來沒有得過這樣的關注和愛護,承載這樣重的期望和希冀,從來沒有如此真切的感覺到自己是一個重要的,被人需要,被人關懷著的人。

    若是那一天他跳進井裡,那就什麼都沒有了,而那一天,其實他求的,也只不過是一個活下去的理由而已,那麼多人來來去去,漠不關心,唯有那姓唐的翰林娘子,問了他一聲,給了他一顆糖,教他放棄了去死的荒唐念頭。

    很多時候生和死之間不過是一念之差。

    漸漸他身上捐了官,當了些差,手裡有了錢,有了人手,便開始關注她和她的夫君,聽說她的夫君原來也是贅婿,他越發會想著,等自己長大,是否能娶到這樣的娘子?若是他能有這樣的娘子,定然不會負了她。

    開始只是想看著她而已,聽說她過得不好,一直無子,丈夫娶了幾房妾,然而她嫁得太早,而他身不由己。

    只能靜靜地看著。

    伯父待他如親生子,多少年來悉心培養,帶在身邊親身指點,將畢生所知所見一一教會他,指望他傳續家門,發揚光大他這一支。十八歲那年,為他娶了一門好親,官宦人家,雖然官職低些,卻是清白乾淨,女孩子溫溫柔柔,又好生養,不多時便懷了孕給他生了長子。

    聽說她被休棄的時候,他其實跪求過養父庇護於她,養父道:“許相的女人,你敢去招惹?雖說他如今有些大事不妙,但萬事穩妥第一,且再等等,不要輕舉妄動,那人厲害著呢,蛇死尚有絕命一擊,你莫要白白折了,讀書人厲害,惹不得,再說那女子又不能生養,還比你大,你喜歡這樣子的,我給你找。”

    他並不是只是喜歡她的相貌,他喜歡她什麼呢?暮靄和晚風中那一塊糖的贈予,於她十分平常,興許轉眼便忘,於他卻卻有著不一樣的含義。然而這當然還不夠,大抵還有更多一些的意蘊,或者是他希望擁有過的美,或者是他長久的憐惜和關注,看得太久了,以致於她已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又或者是聽到的那些傳聞,好似水邊的野草,生機勃勃而強悍的生命力,豐盛而鮮嫩的美,永遠不屈不撓不改本色。

    他也很難理解自己到底為什麼想要她,好似夏夜飛蛾亂飛著爭先恐後撲向燈火,燈火其實什麼都沒做。

    沒多久許寧被問罪被誅,他再次去求養父,養父一笑:“你若喜歡,納為妾也未嘗不可,只是你性子懦軟,我聽聞她性子頗悍,只怕你未必降伏得住她。”

    他不聽,滿懷喜悅遣了媒人去說。

    結果她問都沒問是什麼人,直接拒了。

    他的心都涼了,又遣了幾次媒人,都被拒絕,她又已無長輩在,京里並無親人,他想著她做過相爺夫人的,如今要做妾,定然不願意,心裡忐忑不安,越發羞於開口。雖然如今他父親得了太后的倚重,皇后的青睞,炙手可熱,他如今也算得上是門庭若​​市,在她面前,他卻始終覺得自己是那一個井邊無路可走脆弱哭著的孩子,無論如何沒辦法傾訴,畢竟自己除了安樂日子,似乎也沒什麼能給她的,連正妻之位都給不了。

    只能日日去她開的飯館吃飯。

    只是她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只當他尋常客人,她做的菜真好,他越發心熱起來,卻無法可想,妻子並無過錯,他似乎只能如此這般地一旁觀望。

    有惡客來滋擾敲詐要收保護費,他本可輕易打發,卻心念一轉,她若是知道世事艱難,會不會斷了這守寡的心?於是雖然敲打著不許人過分了,卻也仍是沒有阻止那些收保護費的地痞。

    她卻從未退縮。

    他有些羞愧,一日他從食肆出來,聽到有人叫他,他轉頭看,卻是自己手下一個叫林謙的清客,如今正要找他伯父謀一份差使,他見到有些厭煩,並不想理他,他卻笑道:“衙內如何能找到這食肆的?這食肆是我一家老鄉開的,她從前的先夫你道是誰,許寧知道麼?可嘆一個宰相夫人淪落至今,不過她於廚藝上十分出色,你下次再來吃,報上我的名字,能給你打些折。”

    他心中一動,問道:“你認識她?”

    林謙笑道:“好歹是同鄉麼,從前算認識,只是那許寧好不寡恩刻德,我與他多多少少有些親戚關係,他大概是羞於那段贅婿的往事,待我們這些知根知底的人好不冷淡,那麼些年,從來不曾見過一絲照拂,雖說時不時請餐飯,吟詩賞花,稀罕那頓飯呢?嘴上說得好聽,竟是一點實惠都無,他倒是好意思也和別人說我是同鄉,倒是薦我去做過師爺,結果那官兒好不晦氣,任上幾年,清潔溜溜,叫我們下邊跟著的人也和他兩袖清風餓肚子!實在做不下去,後來我就辭了回去,他就再也沒推薦我當差,也虧得毫無牽扯,前兒問罪起來,好險沒連累到我,他大概問罪前也知道大事不妙,大概是病急亂投醫了,託人送了些銀子給我叫我轉交給他前妻,這會子倒有記得我是同鄉來了,真是好不晦氣……”

    他心一動問道:“你可轉交了?”他有些疑惑,看這些日子她的日子頗為艱難,連貴重些的食材都買不起了,只是做些簡單的菜。

    林謙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當然轉交了,我可不是那等貪圖小利的人。”

    他躊躇一會兒問道:“既如此,想必她對你頗為信重了?”

    林謙一怔,看了他臉色一眼,斟酌著道:“還算有些交情吧,衙內莫不是喜歡她做的飯,要請她做個廚娘?她是做過相爺夫人的,只怕未必肯。”

    他臉一紅,囁嚅了一會兒道:“我憐她身世,想納她為妾,情願厚厚出了彩禮聘她,除了正妻名分無法,其餘一切絕不會虧待她,卻缺個中人去牽線拉橋,想是媒人不會說話,之前拒了幾次。”

    林謙臉上現了驚詫,之後又趕緊笑容滿面:“原來如此,衙內臉嫩,想必是不好意思開口,既如此此事包在我身上,她如今日子過得艱難,若是能找到衙內這般歸宿,已是十分好了,哪有不肯的?”

    他大喜,連忙許了許多媒人錢給林謙,滿懷希望等著林謙去說和。

    隔了幾日林謙滿臉晦氣地來,見著他就搖頭:“不成,這女人軟硬不吃,我是一片好心,把衙內說得又是年輕後生,長得貌如潘安,面如傅粉,如今又掌著兵,前程大好,又肯出彩禮,又願意待她好,若是不願意和大婦住,便置一套園子單獨住著,又自在,又無長輩服侍,不知多麼美,她卻把我這一番美意做成惡意,罵得我狗血淋頭,依我說這女人性子剛強,衙內若是覺得她生得美,也已經過了三十,美不了幾年了,若說做飯做得好的,這京里哪裡尋不來好廚子?何苦受這窩囊氣,不若丟開手去。”

    他心裡十分失落,也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回去。

    轉眼幾年過去,他只是日日去她飯館吃飯,卻再也不提納她為妾的事,他只覺得這樣也罷了,暗自照拂著不讓惡客滋擾,讓她安安分分地開館子。

    漸漸他手下的人都知道他心慕一個飯館娘子,不免偶爾打趣,他一貫不會說話,只是叫他們不要開玩笑,連妻子都聽到風聲,勸他納回來,她一定與她姐妹相處,好好侍奉夫君。他只是搖頭讓他們不要再說。

    他手下卻有位積年老吏與他說話:“衙內既然如此丟不開手,要納她也容易,仿其筆跡,造一張借券,寫上二三百兩銀子,明日送到京兆尹,叫他追辦,必然將她捉去押在刑房,她婦人怕過堂,只消花費些銀子,嚇嚇她,再央媒婆去說合,或設計騙她來家,便好與她成親。”

    他悚然道:“怎可如此!這般又如何能做夫妻?反要恨我入骨,再則萬一她性烈自盡了如何是好?”

    那積年老吏卻又笑道:“若是性烈倒好辦,聽聞她是開食肆的,且收買些老弱婦孺用些假銀子去買東西,或是在她店裡鬧事,她若是性烈定然當場爭吵,爭吵之時老人當場倒地只說死了,或是買個死孩子的屍體假裝吃了她家吃食死了孩子,一個婦人家,要吃人命官司,哪有不怕的?衙內再站出來趕走地痞,替她化解官司,她哪有不對衙內心悅誠服的?到那時候,你再遣媒人說合,無有不許的,還會對你百依百順,你道美不美?”

    他搖頭道:“不可不可,此事萬萬不可,哪有如此嚇人的,再說她的性子,便是傾家蕩產還了我人情,也絕不會改了本心嫁我的,莫要再說了,她若不心甘情願,我絕不強娶她。”

    那積年老吏道:“若要她又感激你,又不得不嫁你,又有一個法子,先找人扮演那豪強要強娶她,你再派人去說:道有人如此如此要強娶你,再把我教你的那法子說上幾句,她定然害怕,你再告訴她因你與她有舊,十分不服,要替她出頭。讓她假寫一張賣契,只說賣與你家,等那豪強斷了妄想,待事平之後,再把她放回,她若是真寫了賣身契來,你拿在手裡正好拿捏,慢慢將她磨轉,那女人有幾個經得起日久天長的磨的?少不得回心轉意,衙內豈不美滿?”

    他搖頭仍是不許,自己回了後堂。

    誰知道隔了半月,他的生日到了,妻子說要與他慶祝,給他納了一房美妾,讓他好生消受。

    他不知底里,雖然無意,卻也不好當面拂了妻子美意,進了房中,卻見她居然穿著鳳冠霞帔坐在喜床上,他喜出望外,以為妻子居然說服了她,美滋滋走上前道: “你肯嫁我了?先前幾次,我讓林謙去說和,你只不許,我還道今生與你無緣了……不知道你還認不認得我?”

    只見她抬了頭,平日里看她荊釵素服,風姿楚楚,雖已年過三十,仍韻味十足,今日豔妝打扮,眉目如畫,雙眸亮得驚人,明艷不可方物,他傻傻地笑了,正要與她說那夕陽里的往事。

    卻見她忽然將一直放在寬大袍袖裡的素手舉了起來,裡頭居然赫然是那應當在床前的喜燭燭台!燭台上尖利的銀插猶如尖刀,她手起刀落,卻是迅捷地將那燭台插入了他的胸膛。

    她雖然手上狠,卻顯然也怕得很,眼睛雖然惡狠狠地等著他,漸漸含了淚水,她把那燭台拔了出來,他張了嘴想說叫她別害怕,只是自己的血噴了出來,他大概是肺被插到了,呼吸的時候劇痛,根本沒辦法說出話來,只是從氣管裡開始衝出血腥味,他看著她,她卻越發害怕地後退,然後大概想起了什麼,乾脆直接將那燭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覺得心頭劇痛,卻喊不出來,門外頭有喜娘聽到不對,推門衝了進來,然後大喊大叫起來。

    他卻看著那個一身豔妝的女子倒在了地上,眼睛慢慢蒙上了灰色薄霧,他眼前一黑時,心裡想著能同死,也不錯,下一世會不會能投胎到一起?

    他沒死,伯父傾盡全力救治,據說用了百年的老參,又央了皇后,請了宮裡的御醫來診治,終於將他救了回來。

    他問她,伯父冷冷道:“死了,若是沒死,我還要讓她嚐嚐牢裡的滋味呢!”過了一會兒又道:“莫要怪你媳婦,她也是好心,誰知道那女人不識好歹,心存惡意。”

    他哭了,過後命人還是收斂了她的屍身,悄悄替她葬入了許寧的墳裡。

    他一生懦弱,第一次做了一件最倔強的事,就是不顧伯父的反對,兒子的哭聲,將妻子休回娘家。

    他難得的堅持己見,倒是若是不休回去,便要去衙門首告妻子強搶民婦,逼良為賤,害出人命,伯父再三嗟嘆,最後也還是依了他。

    那以後他做事不再瞻前顧後,優柔寡斷,雖然沉默冷硬,卻漸漸人人望而生畏,真心臣服於他,他們都不知道,其實他一直在後悔,若是自己再有勇氣一些,親自去和她說自己的想法和誠意,說起那一晚上的糖,說起自己對她的善意,那樣即使後來再有小人居中作祟,她也更能相信自己一些,至少願意,聽自己多解釋兩句,把誤會解開?

    他配不上自己的雄心壯志,也辜負了所受過的苦難,成為了一個任人擺佈的俗人。從來沒有人可以真正左右操控一個人,除非這個人自己完全沒有主見,所以才會有人來替你做主,以為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所以他從此以後,要過他自己決定和操縱的人生,強大而無堅不摧,冷酷而不為所動,而那一個女子,則永遠和那個消失了的傍晚一樣,存在於他的記憶當中,存在於歲月之外,不老不滅,悲憫而柔軟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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